伯明翰的公立医院都是完全实行种族隔离的,黑人病区设在地下室——没有私人的房间。没什么人努力去把产妇和其他病人分隔开来,根据大家的说法,住宿的条件很糟糕。
因此,待产的妈妈们只要有可能,都宁愿到“圣家”去生孩子。那是一家天主教医院,白人和黑人也要隔离,但至少有产妇区和私人的房间。母亲当天晚上住进了圣家医院。
星期六和星期天一早,都没什么动静。普朗普医生让父亲照常上教堂去,在十一点钟的仪式上讲道。“这孩子一时半会儿还生不下来。”他说。
他错了。11月14日中午,我父亲走下讲道坛,他的母亲已经在教堂办公室里等他了。
“乔尼,是个女孩!”
爸爸一时不知所措。“女孩?”他问,“怎么会是女孩呢?”
他冲到医院去看刚刚生下来的婴儿。后来爸爸描述过他第一次见到我的场景。别的婴儿都躺在那儿不动,我却使劲想要爬起来。现在,我觉得这个说法值得怀疑,出生几个小时的婴儿应该没那么强壮,竟然想要爬起来。但我父亲坚持认为自己说的是真的。反正他说一看到自己的小女儿,他心都融化了。从那天起,他就成了一位“女权主义者”——他的小女儿没有干不了的事情。他认为就算我当不了中后卫,也绝对会慢慢爱上橄榄球,我不知道他的这个念头是那一刻就有的,还是后来才形成的。他给约翰买的那只橄榄球,也许还能派上用场。
他们怀着极大的热情当起了父母。他们很早就想办法为我创造一个好的学习氛围,每天晚上都给我读故事,直到我自己能够阅读为止。母亲下定决心要培养出个音乐家来,父亲则决心把我培养成运动迷。我三个月的时候,母亲给我买了第一架钢琴,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常常一起“弹奏”歌曲,母亲抓着我的指头在小小的琴键上移动。
我不到一岁,母亲就回去教书了。对于一边工作一边抚养孩子的好处,周围的人都没什么异议。社区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上班,大部分是当老师。教书是个受人尊重的职业,大多数人只要可以,都选择了当老师。也许还可以当护士,不过除此之外,她们的选择并不多。大多数男人也是老师,不过偶尔也有上法律学校或医学院的。
各个学校系统内,似乎有某种就业上的等级区分,伯明翰市的学校是大家最热衷的。郊县里的学校就没那么受欢迎,比如费尔菲尔德,我出生后那几年,母亲都在那儿教书。最后,她终于在伯明翰的西—奥林中学找到了一份工作,我现在还记得她当时兴奋的样子。
整个伯明翰的公立学校系统,由一位白人督导监管,但也有一位主管,负责全市的黑人学校,他就是卡罗尔·W.海耶斯博士,据说他亲自筛选教师。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女儿或儿子能够进入教师的行列是个大日子。伯明翰学校新教师大会可真是件大事,年轻的黑人教师们都穿得漂漂亮亮的——女的戴着帽子和手套,男的穿西装打领带——到市政中心参加一整天的职前培训。偶尔,这也是个交朋友的好地方。我的舅舅阿尔托就是在1962年的大会上遇到他的妻子康妮的。简单地说,教师和校长是社区里最受人尊敬的人物。
对上班的父母来说,大家庭为照顾孩子提供了一个很好的选择。父母和孩子们上学和放假的时间大抵差不多,这很方便。但如果孩子还没到上学的年龄,祖父母常常就要来补缺。早上,父母把我送到外公外婆的家里,放学后再接回来。雷伊外公外婆提供的环境是最安全、最适合孩子成长的。
我快四岁的时候,父亲说服了教会建一幢像样的牧师住宅,让我们可以从威斯敏斯特教堂搬出来。住在教堂后面的生活,我只有一点儿记忆;但是,中央路西南九百二十九号拐角处那幢灰色小房子的整个建造过程,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牧师住宅位于泰特斯维尔,这是伯明翰一个黑人中产阶级社区,房子离教堂只有五分钟的路程。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尽量让我参与家里的决定,而即将到来的搬家正是个好机会。有很多决定要做,比如涂料的颜色,各个房间的功能。卫生间用浅绿色,厨房用黄色,我的游戏室用深蓝色,都是我自己挑选的。母亲决定客厅用“中国”红。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没有兄弟姐妹的竞争,所以除了游戏室之外,我还有一间粉红色的卧室。但我害怕一个人在里面睡觉,住在教堂的时候,我都是和父母睡一个房间的。不久,我的卧室就变成了小活动室,我父母的房间里加了一张床。这样的安排持续了好几年,八岁的时候,我宣布需要自己的空间,于是把我的卧室又改了回来。
接下来的问题是活动室怎么办。这又是一个让我参与决定的机会。这时候,我已经是家里的总统了。我们每年举行一次选举。我父亲坚持要匿名投票,但我母亲总是投我的票,所以我赢定了。总统没有任期限制。我的职责包括召集家庭会议,决定重大事件,比如旅行的出发时间、圣诞节房子装饰方案以及其他与日常生活有关的事情。于是我就召集了一次会议,经过讨论,我们都同意,应该把游戏室作为我的活动室。
搬到中央路九百二十九号,是我们生活中最激动的事情之一,其间我们还买了家里的第一台电视机,那是一台十三英寸的“天顶”牌黑白电视机。我们看了很多电视。我有不少高智商的朋友,要么不看电视,要么假装不看。有些更夸张,连电视机都不买。我也知道,今天有很多父母对孩子们看电视加以限制。
我的父母并不限制我看电视。说句公道话,20世纪50年代末的电视要健康得多。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我一直认为,当独生子女的父母,比当独生子女还要辛苦。夜幕降临,玩伴们一走,就必须有人来逗孩子玩。从这方面来看,电视是我父母的好朋友。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一起看电视,我也经常一个人看。
电视上唯一的黑人是《阿莫斯与安迪》[5]中的人物,我们看着他们的滑稽表演,父母还不厌其烦地指出他们说的蹩脚英语并加以纠正。大多数时候,我看《大力水手》等卡通节目,以及《我爱露西》等情景喜剧。《大力水手表演》则安排在一个摄影棚里,克里夫兄弟——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大块头白人——面对着一群学生观众。有的孩子会带上朋友,到电视上庆祝生日。当然,摄影棚里的观众都是白人,大约要到1962年,这个节目每年才会安排几个星期三,作为“黑人”日。实际上我七岁的时候还去过一次,我的一个朋友在那儿过生日。我还记得,当时觉得这件期望很高的大事其实很令人失望。我们开车爬上十三频道所在的红山,在摄影棚的小板凳上坐着,然后就回家了。后来我就不怎么崇拜克里夫兄弟了。
我母亲一定要我看《大力鼠》,片中那只英勇的老鼠唱道:“我来啦,我要力挽狂澜!”母亲解释说,这是一种歌剧,对话要唱出来,不是说出来。她好像能在任何东西里面发现高雅文化。
但我最喜欢的节目还是《米老鼠俱乐部》,每天放学,全家人都会一起看。我们三个人戴上老鼠耳朵,唱着:“米——米(马上见到你)……米——米(为什么?因为我们喜欢你)……米——老——鼠。”这真的是个家庭仪式,什么事也不能打断。一天,保险代理人宾厄姆先生在客厅里,向我父母推销什么新的保险。在我的记忆中,他是唯一到过我们位于泰特斯维尔的房子的白人。反正,就快到唱米老鼠之歌的时候了,我开始有些焦躁不安,担心父母被什么事情缠住了。爸爸礼貌地告诉宾厄姆先生,请他等一等。我们戴上老鼠耳朵,举行家庭的仪式。父母把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看得比和宾厄姆先生的任何业务都要重要,这让我感到非常自豪。这种小事很多,表明他们总会为我留出时间。
《米老鼠俱乐部》结束之后,我们就停下来,开始读书,后来我年纪大一点,就一起做功课。然后我们再转到地方新闻,接下来是全国播放的新闻节目《亨特利—布林克利报道》。我父亲会对每条新闻加以评论,解释重大事件的历史意义。我还记得看约翰·格伦的太空旅行的历史性时刻,在此期间,其他电视节目都暂停了。有一阵子,我想当宇航员,我的朋友们大多也这样想。我们在后院里把东西装进“太空舱”,某个幸运的孩子可以当宇航员,其他人只能在地球上当地面操作员。
关于小时候看的电视,现在记得最清楚的,还是1962年10月的古巴导弹危机。每天晚上,我们都坐在电视机前一动不动,一连十三天。那是个让人感到很害怕的时期。就是在冷战最紧张的时期,我们也从没想过要盖一个地下掩体。但有些朋友的确盖了,里面塞满了各种必需物品,足以躲过一场核战争。在学校里,我们有过“蹲下——找掩体”的防袭击演习。警报一响,所有的孩子都蹲到地上,蜷缩在桌子下面。我和朋友们甚至还玩过躲避空袭的游戏,我们爬进房子下面那么点儿小小的空间,以躲避“核袭击”。
但古巴的紧张局势可不是演习。导弹就布置在离佛罗里达海岸九十英里的地方,播新闻的人说,伯明翰也在射程之内,虽然他们可能说得不对。电视屏幕上有巨大的箭头,直接指着我们。我能看出来,父亲也很担心,我也意识到,这种事情,连父母也无法保护我。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真的很脆弱。
爸爸解释说,我们的国家还没有输过任何一场战争,他肯定这一次也不会输。不过,当苏联的船只掉过头去,结束了这场危机时,他显然也松了一口气。整个事件给我带来了出乎意料的强大冲击。有一次我对古巴裔美国听众说,菲德尔·卡斯特罗允许部署那些武器,使美国陷入了危险之中。“他有生之年应该为此付出代价。”我说。这话说得生硬直接,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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