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们不想过多去谈论我们的副市长,他不是我们今天的主角。
妖呢,这个名字我叫了四十年了,好像我一能说话就叫他妖了,我们差不多同龄。无论我在哪里上学,我都忘不了他。妖,妖,妖,我的耳朵里时常响起他的大名。除了在外求学的四年,我基本上住在上海街。旧城改造之后,上海街相当现代化了,我们都住上了楼房。妖家里的老房是全街上最大的,所以得到的补偿也是最大。他的房子在六七楼,是复式楼。画家通常需要大房子,在大房子里他们才能有作画的活动空间。妖的房子大,画作多,可是据说,他的画并不值钱,或者换个说法,他的画几乎没人要。傻子都能看出来,他的画能有人要吗?色彩灰暗,主题不明。有一回我在外面应酬,桌上有位画家,据说是市里的名画家。他的画,玫瑰市里所有地产大亨政府官员以及收藏爱好者都收藏有。看他那派头,一定过得很滋润。完全不像妖。妖除了有一套父母留下的大房子,日子过得十分清贫。他是有工作的,但是他没有好好表现,心思都放在画画上了,单位领导很不喜欢他,经常给他穿小鞋。
有一次领导大怒说,画画也就算了,你能不能把画画得漂亮些,我们拿回家挂在墙上也能美化环境啊。可你,什么破画,收破烂的都嫌脏。妖被激怒了,把领导打得鼻青脸肿,然后操了一顿娘后回家了。他不上班,银行卡里却总有每月按时打来的基本工资。靠着这点工资,妖生存着画着。关于这一点,我也同意他领导的观点。画家作画不美,哪有市场。画家是人类的美丽使者,他们应该捕捉到人世间最美的东西,然后把它传递给人们。妖时不时地邀我去他家看画,我是不懂画的,但是美不美我还是看得出的。你看看,妖的画,黑乎乎的脏兮兮的,什么意思?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了,说,以后你不要再叫我来欣赏你的画,你的画我不喜欢。妖并没有生气,他轻轻地笑着,拍拍我的肩。他说,你因为不懂画,因为我们是穿开裆长大的发小,我不会生你的气。你说的画的那种美,我也能做得到。妖打开一个柜子,从里拿出一些画来。这是些山水画,很美;也还有人物画,男子健康女子美丽。
可是,画家,他说,同样有关注现实批判现实的职责。人间本来是美好的,事实上人类很多情况下借口创造美好,却最大程度地破坏美好。他把这些充满着阳光般美丽的画作收起来。我看到他放在另一张桌子上的两幅画作。应该画的是同一地方,对,想起来了,是方庄。方庄原来在野外,现在那里是人们周末的娱乐地。前一周末我还去过,那里的建筑杂乱无章,早先那条小河已经断流,现在流着的是生活污水。妖这两幅摄影作品一般的作品,确实令人为方庄曾有过的纯净感到惋惜。妖说,要是这两张作品由你挑选你肯定会挑早年的方庄。我说,没错,因为她很美,令人向往。妖说,那么我和那些粉饰太平的画家相比,我不是更优秀吗?我不完全同意他的观点。画是艺术品,艺术总是高于生活的。艺术正因为它的缥缈,甚至虚无才为人类所追求。他最“雷人”的画是一幅城街图,所有的高楼大厦都是变形的,行人有的赤身裸体,有的像个怪物,有的则外露着内脏。我说,你这样的画怎么能受到读者的喜爱?他们要是买你这些画回家挂着,会天天做噩梦。
在饭桌上我坐在名画家的右侧,我们聊得比较投入。我对他说,我认识妖,我们是街友,自小一起长大。名画家说,哦。我说,你如何评价妖的作品?名画家说,妖是有才华的,但是他剑走偏锋。妖的画比较阴暗,说明他内心也是阴暗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有心里阳光了,他笔下的画才会阳光艳丽。我说,也许你们把这个世界看得过于美好呢?或者你们不敢面对现实,都在以自欺欺人的方式逃避社会呢?名画家吃惊地看着我,然后说,画家就是画家,不是杂文家时评家,也不是政治家。捕捉美,是画家的基本生存方式。但是如何捕捉美表现美,那就是一个人的艺术修养问题了。
提起妖,特别是我刺激了名画家后,他就把脸转向他的那个邻居。那个邻居是个马屁精,他将名画家从头赞美到脚。马屁精也可能是画家,好像刚才主人介绍过的。这一桌人除了主人,他们我都第一次认识,所以一时也记不住。这一群人都是文艺家,现在,他们开始大谈特谈艺术。我是学工科的,缺乏艺术修养。他们说的那些名人画作,我听得云里雾里。他们把敬酒的目标全对准名画家。名画家也回敬他们,最后名画家敬了一圈,就是没敬我。与这帮自以为是的人同桌吃饭,真的没意思。我提前告辞。主人说,怎么就走?主人很抱歉。主人对我如此看重,当然是有求于我。我拂袖而去,出了门我对送出来的主人说,以后不要把我和这帮什么狗屁画家、作家、诗人们搞在一起。主人说,是,是,是。
走出酒店,我脑子闪出了妖。从小到大我还没像今晚一样感觉妖可爱。小时候的妖死痞烂贱,还常偷居阿婆家的东西吃。回到上海街上,我爬上妖他们的楼。见敲门的是我妖大感意外。我的确没有主动去过他家,每次都是他极力相邀。童年伙伴们很少有与妖来往的,除了对他小时候的印象很坏,就是都认为,妖是一个窝囊的画家,是一个根本称不上画家的画家。
妖正在画着一个系列画,他没工夫搭理我。我就站在他身后看。这个系列中的这组画,应该是穿越我们玫瑰市的城市河,对,就是她。妖都写明了。
十数天后,妖把画着城市河的组画挂到上海街上去。这一组大约有二十来张。城市河在他笔下丑陋不堪,还有两岸的新建筑相互掐着。小时候,城市河两岸多宽啊,绿树小岛,还有荆棘丛林遍布,充满了野趣。现在都被房地产老板开发了,他们为能拿到沿江的土地明争暗斗,动用一切伎俩和才智。在争白宝岛这块地皮上,天宇房产公司败给了宏宇公司。可天宇公司最后却令人刮目相看地拿了到邻近城市河的白虎公园那块地。白虎公园要建楼盘了,报上久不久地有一整版广告告诉市民,快去抢购啊。广告这么说。这些房地产商美其名曰建设美好的家园,其实他们是最大的环境破坏者。以上这些话是妖说的,妖比较爱读书看报。对了,名画家那晚还说了,报纸上的东西怎么能信?现在的书上哪有什么值得读的东西?从他的话里就可以推测,他是不读书看报的,他只爱不停地作画,但他希望别人看他的书。他出过许许多多画册,写过许许多多美术理论文章,他希望每个活着的人都去买他的书。
妖的画作在上海街上随微风轻轻摇晃。街坊邻居都去看,看了都摇头,说,画的什么呀,乱七八糟。天天在上海街上晃悠的破烂王将三轮车停下来,他大声说,谁把花尿布挂街上了?话让妖听到了,他走过来。
你说什么?
我说花尿布。
妖说,我曾经把领导打得鼻青脸肿,信不信,我也同样会把你打个狗吃屎。滚开去!
破烂王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扬长而去。
城管队的过来了,说,妖,快把你这些破玩意收起来!都影响市容啦!
妖知道,城管队的人都喜欢打架,他们通常以打架闻名于世。妖势单力薄,再说大家都认识,没必要争吵和打架。妖说,我只再挂一小时。城管队的说,如果你的画是好画,别说一小时,就是一年,我们也让你挂着,城管队的走开了,他们睁只眼闭只眼地在别处巡逻。这些画就在上海街上挂了整整一天,所有经过的人都看到了。一天之内经过的人次少说得成千上万吧。妖就这样不花一分钱,完成了他的“画展”。
在上海街成功地举办了个人“画展”后,妖的胆子大起来,他把展览办到市政府门前去了。这回他“展出”的是一幅画,巨大,覆盖了市政府大门左侧的那板高大的围墙。画的什么?画的是一个大办公室,机关大院所有人都在一个通透的大厅里办公,书记和市长平排着。书记市长办公桌上搁着“书记”或“市长”的牌子。这个写真的巨幅画前站满了人,这些人都是来办事的。那些要向书记市长反映情况的市民大喜过望,平时踏破铁鞋也进不了市领导办公室,今天却如此容易就可以见到了。他们自觉地排成两列,一列对书记一列对市长,队伍很长很长,一直排到另一条街上。
排在最前面的是两个村民,他们分别站在书记和市长前面,他们要投诉村委主任和镇长。
你好,市委书记。我是大坪村委的黑子。黑子主动伸出手来,书记一动不动,老是那个表情。
你好,市委书记。我是大坪村委的黑子。黑子再次主动伸出手来,书记仍然一动不动,黑子急了,说,书记,请你说话,我们太不容易啦!
站在市长面前的是哈头。他给市长递出一支烟,说,市长请你别嫌弃。市长仍然故我,哈头收回他的烟,他知道自己的烟档次太低。可以抽烟吗?哈头说。天还没亮我们兄弟俩就出发了,到现在没吃早饭呢。抽了烟就相当于吃了早饭,我就会有精神有口才详细向你举报那两个腐化堕落的狗东西。
前面的人怎么回事?排在后面的人等了老半天也不见队伍前进,怒从心头生。
这时从队伍后面人群中走出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他来到最前面。他仔细看了看,然后用手去触碰墙壁,接着大笑起来。
画,是画!他说。
队伍乱了。愤怒的人群向围墙上的画投掷手中的面包牛奶,还有人对画吐口水。还有十来分钟就是机关干部上班时间了,他们开着车或坐着车或者步行而来。
怎么回事?
保安队长带着人走过来,见人太多,就报了警。不久来了许多警察。他们把群众堵在政府大门前。
他们是分别办不同的事的。因为听传说集体办公,还能亲自与书记市长交谈,就排在队伍后面了。这么多人聚集在市政府门前,画是罪魁祸首。知道真相后,人都散了。那些多次进入了市政府办事而没办成的,在警察的建议之下失望地离开。
画的作者很容易就查了出来。妖在画的左下角落了名字和作画时间。妖是谁?电话打到文联,文联打给美协主席。说,美协会员里没有一个叫妖的人,但是这个叫妖的人他们知道。
警察去到妖的家,妖出去了。当晚他在午子家喝酒,喝高了没回家,警察没抓住他。午子是他外甥。从午子家出来,天还没有亮,他边走边猜测自己昨天市政府门前的“画展”一定相当成功。可是当他来到市政府大门前时,他的画没有了。妖骂道,偷画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上美国偷核武器去呀!他的手里有另一张画,灵机一动,他就把这张昨天完成的画贴在围墙上。
画的是一道畅通无阻的大门。
天亮后,就出事了。第一个赶早来到的人想从这道大门里跨进去,他碰了个头破血流。这不算,连续三五个人都碰在墙上,不同程度地受了伤。站岗的保安发现了,他们前来阻止那些即将跨进大门的人……
妖被关在看守所一间大房子里,就他一人。得到允许,我进入房子探望他。妖没有戴手铐,那件口袋多如牛毛的牛仔服套在他身上。妖向我摊开双手,说,他们没把我怎么样!我说,你想要怎么样?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我说,你疯了。很少有画家疯的,你却疯了。就是有一百个理由,你都不该把逼真的画贴到市政府那高高的围墙上。说你违反治安管理条例还是轻的!
出去后我建议你不要画画了。你是没有前途的。我说。他们画画都发了财,因为画成为经济大亨政府要员的座上宾,你呢?倒被抓了起来!
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我活着,只要我手头有工具,我就会画。妖说。
看在发小的份上,我可能会撕毁你所有的画,捣毁你所有的绘画工具。你信不信?
妖笑着。他说,那你就只一个字:死。
房间太黑,我向看守的警察请示说,能开灯吗?这个警察的上司是我的朋友的亲戚。能进来看望妖是得到过特别关照的。
警察开了灯。
天啦,屋子左右墙壁上到处开着窗户和门!
妖说,很像吧。都是假的,像市政府围墙上的门一样是我画的。
我很佩服妖,他能在这么黯淡的光线里画出这么多门洞和窗户。后来才知道,警察带走那天他正画画。他的口袋里到处塞着画笔和颜料。进入这间宽大的屋子后,他就没日没夜地画。我的目光扫到垂直的那面墙上。妖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岩洞,占去了差不多整板墙。我说你画一个岩洞干什么呢?
你看到岩洞里的世界了吗?
我摇头。我说,站在洞口我们永远也看不到洞里的世界。
我又说,你应该算是个行为艺术家,你很喜欢画岩洞吗?
他说,是的,我喜欢画岩洞,大的小的,画了很多很多。
妖被关了3个月,罚了款。关3个月的事他当然知道,但是罚款的事他不知道。罚款我替他暗地里交了。接他回上海街那天,我请他在街上的小酒馆里喝酒。妖进去的事,上海街人都知道,不过,大家都见怪不怪。我们街上的流氓还被判过两年刑呢。在这个街道小酒馆,我们碰上了不少街坊邻居。趁妖不在,他们低声友好地提醒我说,你怎么能跟这种人在一起呢?他是疯子啊!我对他们笑笑,转过身来喝茶。
妖不酗酒,喝酒斯斯文文的,吃菜也细口细口。我要的那瓶白酒只喝了三两。他说,我们这就算最后的晚餐吧。我说,为什么?他说,他们的话我听到了。一进来我就知道他们会对你说这样的话,我是有意给他们机会。
我说,你这么有心计,根本不是疯子啊!
我俩握手大笑。
妖出来了,我并没有去捣毁他的画作和作画工具。回到家后,他很少出门,一个人关在家里画呀画。有时候他下来买吃的,遇上我也不邀我上去欣赏他的新作。我想,他总有一天会的,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春末初夏时节,我们又在上海街头相遇了。他背着背包,一副远行的装束。
去哪儿呢?
去一趟沱巴。
照顾好自己。
他点点头。
然后,我们朝着相反方向走往自己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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