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邓肯将舞蹈视为一种独舞,那么她的工作就会单纯很多。她已经成功了,是各国竞相网罗的舞者。但是她却被一个学校的想法所环绕,她无数次在脑子里幻想一个大团体共同舞出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的样子——那将会是怎样的震撼和轰动!
怀着这样的梦想,邓肯回到舞蹈学校,教导那群学生们跳舞,他们已经有良好的舞蹈基础,这更增强了邓肯完成一个舞蹈交响乐的信念。
邓肯每天教孩子们交错、环绕、结合、分开,永不停止地舞动。他们一天比一天强健,也越来越柔韧。灵气和圣乐充满他们的身心和脸庞。但是学校的开销也让邓肯越来越力不从心。
邓肯决定带这些孩子到不同的国家去演出,看看有哪个政府能了解这种教育的意义,然后给她一个机会,使她能够实现大规模的舞蹈计划。
邓肯首先在德国开始了尝试,每一场演出结束后,她都会对观众做一次演讲,希望他们帮忙将这种艺术形式中表现出来的意义,传达给其他人。
不久之后,邓肯发现想要在德国争取到援助是不可能的。德国皇后的眼光非常狭窄,她每次去参观雕刻家的工作室,一定会派她的侍从用布将那些裸体像盖住。这种极端的普鲁士制度,根本不可能实现邓肯推广舞蹈工作的理想。
紧接着,邓肯考虑到俄国,她在那里受到过热烈的欢迎,还赚了不少的钱。或许可能在圣彼得堡设立一所舞蹈学校。1907年1月,邓肯和伊丽莎白带着二十个学生到圣彼得堡旅行演出。结果并没有成功。虽然当地人很喜欢邓肯的艺术,但是皇家芭蕾舞在俄国已经根深蒂固,邓肯的艺术根本无法动摇它的地位。
邓肯带着她的学生们参观圣彼得堡的芭蕾舞学校。芭蕾舞学校的学生们就好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很羡慕这群在大自然中快乐翱翔的燕子。要在这里设立一所表现人类自由精神的学校,时机还不成熟。
在德国和俄国的尝试失败后,邓肯决定到英国试试看。1907年夏天,她带着一群学生前往英国,经由著名的经纪人乔瑟和查尔斯的安排,她们在约克公爵的剧院一连表演数周。伦敦的观众视邓肯和她的学校为一种迷人的娱乐,但并没有给她提供任何关于建校的实质上的帮助。
在伦敦,邓肯见到了很多以前的朋友,查尔斯·哈尔、道格拉斯·安斯利等,克莱格的母亲艾伦·泰端也经常到剧院来观赏她们的演出。皇后曾经两次莅临剧院的包厢,除此还有很多的贵妇也到剧院来欣赏她们的演出。
不论如何,邓肯在伦敦设立学校的愿望并没有实现,而庞大的开销也无以为继。邓肯不得不将学生们带回德国的舞蹈学校,她自己则签下了一个前往美国演出的合同。
这一年,邓肯的女儿迪尔德丽已经快满一岁了,她有着金色的头发、玫瑰红的双颊和蓝色的眼睛,长得很可爱。邓肯要离开她到大西洋的另一端,自然十分不舍。
美国之舞
7月的某一天,邓肯独自一人在一艘开往美国的大船上。从她搭乘运牛船离开美国,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与当初相比,邓肯已经扬名欧洲,并且创造了一种艺术、一间学校,和一个宝宝。收获似乎颇为丰硕,然而,经济状况却并没有太大的改善。
8月,查尔斯安排邓肯配合一个小乐队,在百老汇表演格卢克的《伊菲格尼亚》,以及贝多芬的第七交响曲。结果一败涂地。为数极少的观众冒着高温,在酷热的夜晚到剧院来看邓肯的舞蹈,然而他们大都看不懂她要表现什么,所以显得很不高兴。这次演出的评论几乎是一边倒的批评。这使邓肯觉得,此次返回祖国是一个大错误。
有一天晚上,一个身材不高,但很魁梧,有一头棕色的卷发和一脸迷人微笑的男人来拜访邓肯。他毫不吝啬自己对邓肯的艺术的赞美,这让邓肯觉得自己几天来在纽约遭受到的奚落都得到了补偿。这个人是伟大的美国雕刻家乔冶·格雷·巴纳德。从那天开始,他每天晚上都来看邓肯的舞蹈,而且还时常带他的艺术家朋友、诗人朋友来。其中有伟大的戏剧家戴维·贝拉斯科、画家罗伯特·亨利、画家乔治·贝洛斯、画家伯西·麦凯,以及画家马克·伊斯曼。
这些诗人和艺术家的热情,使邓肯觉得很快乐,补偿了纽约的观众们对她的冷淡和疏忽。
那时候,巴纳德有一个主意:要为邓肯雕刻一座跳舞的塑像,称之为“美国之舞”。于是,10月的某一天,秋高气爽,邓肯和巴纳德离开他的工作室,前往华盛顿高地,他们站在一座小山丘上,眺望四周的田野。邓肯张开手臂,想象着巴纳德想在雕像中表现出来的意义。之后,邓肯每天早上都到巴纳德的工作室,并且还带着一个午餐盒。他们在一起共度了许多快乐的时光,讨论振兴美国艺术的新计划。
在巴纳德的画室里,邓肯见过一座年轻女子迷人的半身躯干像,他告诉邓肯那就是艾维莉没有遇见亨利之前的样子,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很纯洁的少女。她的天生丽质感动了所有的艺术家。
“美国之舞”的雕刻工作有一个好的开始,然而却没有完工。因为开始不久后,巴纳德的夫人突然生病,邓肯的雕像只好半途而废。邓肯一直期望这件作品能成为巴纳德的得意杰作,结果它并没有成为他最伟大的作品。巴纳德最伟大的作品是亚伯拉罕·林肯的雕像。
查尔斯发现在百老汇卖座的情形不佳,便带邓肯到各乡镇表演,但是这次的安排也很糟糕,结果比在纽约的情况还要失败。最后,查尔斯无可奈何,他开始劝说邓肯回欧洲。邓肯的自尊心受到很大伤害。但是巴纳德曾经告诉她,他以邓肯是一个地道的美国人为荣。邓肯觉得如果巴纳德知道美国无法接受她的艺术,将会对他造成很大伤害。因此,邓肯决定仍然留在纽约。她在艺术大厦租了一间舞室,挂上蓝色的窗帘,铺上地毯,继续创作一些新作品,每天晚上为诗人和艺术家们跳舞。
1907年11月15日的《太阳报》上曾经这样描写邓肯跳舞的情形:
她(伊莎多拉·邓肯)穿着一件中国式的刺绣的衣裳,黑色的长发松松地盘在颈背,前面落下来的头发自然地分散在脸庞两边,看起来就像圣母玛利亚。至于她的脸,翘翘的鼻子和蓝灰色的眼睛。很多报纸描写她身材高大又匀称,是一件艺术的胜利品。事实上,她只有五尺六的高度,体重一百二十五磅。
琥珀色的灯光柔和地照着,天花板的中央是一个黄色的圆盘灯,光线轻柔,使得气氛非常迷人。邓肯小姐说:“绘画、雕刻、音乐、诗歌,这些艺术已经将舞蹈远远地抛在后头。我这一生所致力奉献的目标,便是恢复这种失传的舞蹈艺术。”
当她开始讲话时,她站在这群诗人旁,但是当她讲完时,她却站在屋子的另一端。你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到那边去的。她的朋友艾伦·泰瑞和她一样,常常让人忽视空间的距离。
她不再是一个忧郁、面露戚容的女主人,而是成了一个异教徒。在破裂的大理石上自然地跳出舞步,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值得做的事。
难怪她这几年来已经厌倦站在那块大理石上娱乐英国的贵族们,虽然他们并不很赞赏她的艺术。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连串塔纳格拉的小雕像、巴特农神庙的雕刻、装饰墓碑的悲伤的花环,以及酒神的狂放。你看到的仿佛是她,实际上却是人类真情的流露。
邓肯小姐承认她将全部生命致力于复古,致力于寻回失落了数代的质朴。
“在很久以前,我们称为异教徒的时代,每一种情绪都由动作来表现,”她说,“灵魂、肉体、心灵完美而和谐地共同努力。看看古希腊雕刻家所捕捉的男人和女人的神情,实在不太像凿刀能够刻得出来的。你几乎可以看出他们要对你说什么,如果他们能开口,其实即便他们不能开口也无所谓,因为你已经明白他们的心意。”
然后她停止说话,再度跳起舞来,一个琥珀色的身影,将玫瑰花撒在雅典神的神座,在爱琴海深红色的浪潮上漂浮。这时候诗人们专心看着,预言家轻拂他的胡子,其中有一个人引述济慈的希腊短诗:
是谁要来献祭?
美是真理,真理是美——这是一切。
你们所知道的世界,你们必须知道的一切。
《艺术杂志》的主编玛丽·罗伯兹很欣赏地说,邓肯小姐的说明是她的工作的最好总结,她说:“当伊莎多拉·邓肯舞蹈时,好像将人的情绪牵回几世纪以前。退回到世界的初期,那时候心灵还能自主地表达出身体的优美,情绪的节奏还能配合大自然的韵律,人的动作与风和海相结合,妇女的手臂就像玫瑰含苞待放,当她的脚轻轻地踩在草地上,就好像一片落叶缓缓飘到地面。当一切宗教、爱情、爱国和牺牲的炽情都借着音乐宣泄出来,男人和女人在他们的神坛或是森林、海边尽情地舞着,因为他们体会到了生命的快乐。这种快乐非常强烈,驱使心灵不得不借着身体的媒介,完美地和宇宙的旋律相融和。”
邓肯后来很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一时的打击而离开美国。因为,有一天,有一个男人来到她的舞室,他后来帮助邓肯重新获得了美国观众的爱戴,这个人就是沃尔特·戴洛斯。他曾在剧院看过邓肯舞出贝多芬的第七交响曲,那次表演很失败,戴洛斯认为完全是乐队配合的问题。他认为假如换上他自己那高水平的乐团和优秀的指挥,邓肯的舞蹈一定会发挥出惊人的效果。
戴洛斯提议邓肯于11月底在大都会剧院举行一连串的表演,邓肯欣然答应了他的安排。
结果正如戴洛斯所料,首次演出时,查尔斯想要找一个包厢的位子,却惊讶地发现剧院里座无虚席。这次的经验证明一个事实,不论艺术家多么伟大,如果没有适当的配合,再伟大的艺术也可能被埋没。
这次的巡回演出非常成功,指挥、乐团和邓肯之间的配合几乎天衣无缝。
邓肯和戴洛斯之间很有默契,对于他的每一个姿势,邓肯都能立刻感到一种相和的震撼。当他强调乐音的高度时,邓肯觉得自己的生命都要化为舞蹈姿势飞扬起来了。每一个音符化为一个动作时,邓肯的整个心灵就完全和戴洛斯紧紧地契合。
这之后在美国的日子,成了邓肯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只是,她患了严重的相思病,当她跳第七交响曲时,她不断地幻想着,如果她的学生们现在可以和她同台演出,那将会是怎样快乐的场景。
在华盛顿演出时,邓肯遇到一场大风波,有些教会人士激烈地反对她的舞蹈。但是,事情却总是出人意料,在某天下午的演出中,罗斯福总统亲自光临剧院的包厢。他似乎很欣赏邓肯的舞蹈,每一幕结束时,都率先鼓掌,后来他写信给朋友提起此事时说:“教会人士能从伊莎多拉的舞蹈中找出什么坏的影响?我看她就像一个纯洁的小女孩,清晨时在阳光照耀下的花园中跳舞,愉快地攀摘美丽的花朵。”
罗斯福的这种说法,曾经被许多家报纸引用,并传播开来,这使得那些教会人士很羞愧。
除了这件事之外,整个旅行演出都很快乐而且也很顺利。邓肯认为再也找不出比戴洛斯更好的指挥家或者更吸引人的伙伴了,他温文儒雅的态度,颇具有艺术家的风范。每当他闲暇时,他会好好享受一顿晚餐,并且不停地弹琴,很少显露倦容。他一直很亲切、轻快和愉悦。
当他们回到纽约后,邓肯很满意她的银行账户里又有一笔为数可观的存款了。假如不是因为强烈地挂念着宝宝和学校,邓肯可能不会离开美国。
1908年2月,邓肯在码头挥别一群前来送行的朋友,乘船回到欧洲。
扶持
伊丽莎白带着二十个学生和邓肯的宝宝来巴黎和邓肯会合,邓肯非常快乐,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女儿了。女儿似乎不太认识她了,她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注视着邓肯,然后开始大哭。自然地,邓肯也跟着哭出来,那应该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情。她的学生们也都长高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之后,艺术家路根·波勒格替邓肯安排在巴黎演出的事宜。他也将艾伦娜·杜斯、苏萨尼·德普雷和易卜生都请到巴黎来。他认为邓肯的舞蹈需要有一个良好的布景来衬托,于是便安排她在快乐剧院演出,由科罗尼指挥的乐团伴奏。
邓肯的这场演出在巴黎造成了空前的轰动,著名的诗人亨利·拉维达、皮埃尔·米勒都曾写了感情热烈的评论赞扬邓肯的舞蹈。
接下来的每一场演出中,总是有很多艺术界和学术界的知名人士来观看。邓肯觉得自己几乎快要完成梦想了,她所期待的学校应该可以很容易地办成。
邓肯在巴黎租下两层很宽敞的住宅,自己住在一楼,所有的学生和女管家们则住在二楼。
有一天,在演出开始前,迪尔德丽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呛到,咳嗽不止。邓肯很害怕,怀疑她得了什么急病,马上送她去医院,找一个著名的儿科专家为她检查。结果显然是邓肯太紧张了,医生说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只不过是单纯的咳嗽罢了。
那天的演出,邓肯迟到了半个小时。科罗尼正用音乐艰难地独撑场面。
那时候的巴黎有一件文艺界的盛事,就是布利森舞会,所有的艺术家和文人都会被邀请参加。每一个人前往参加时,都要用不同的头衔。邓肯化装成希腊悲剧诗人的女信徒,慕尼特·苏里穿了一件希腊式的长袍,扮演酒神。当晚,邓肯和他跳了一个晚上的舞,她想改变慕尼特轻视现代式舞步的态度。结果,两个人的举止被绘声绘色地形容成一件丑闻。
这时的邓肯已经濒临破产的边缘。她的收入无法维持学校的庞大开销,她将赚来的钱用来栽培四十个学生,他们一半留在德国,一半在巴黎。除此,邓肯还不时地帮助其他人。有一天,邓肯开玩笑地对姐姐伊丽莎白说:“不能这样子下去!我的银行存款要透支了。假如学校要继续维持下去,我们必须找一个百万富翁。”
没想到这个玩笑后来竟然成真。
有一天早上,在快乐剧院结束演出之后,邓肯穿着一件便袍坐在镜前,她将头发卷起来,准备下午的演出。女仆拿了一张名片进来给邓肯,上面写着一个鼎鼎大名的名字——罗恩格林,这是一个百万富翁。
他走进邓肯的化妆室,身材高大,留着金色的卷发和胡须。他的声音很迷人,但是看起来有一点害羞。
邓肯觉得她似乎见过罗恩格林,但是在什么地方呢?后来,邓肯想起来是在波利拉王子的丧礼上,她与王子的家属握手致哀时,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那就是罗恩格林。当时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交谈,只是打了一个照面。
罗恩格林对邓肯说:“我崇拜你的艺术,和你为了理想而奋斗的勇气。我是来帮助你的。我能为你做什么?如果你愿意,可以带着这群学生住到尼维拉海边的一栋小别墅,在那里编创你的新舞蹈。至于费用问题,你完全不用担心。你已经从事了一项伟大的工作,一定觉得有一点疲倦。现在,其他的一切包在我身上。”
一个星期后,邓肯带着她的学生坐在头等车厢里,前往尼维拉。罗恩格林在车站等他们。他带他们到海边的一栋小别墅,近海处有一艘他的白帆船。
孩子们穿着蓝色的舞衣在橘子树下跳舞,他们的小手中握满了花朵和果实。罗恩格林对孩子们非常和善,又很关心他们,尽量使每个孩子都住得舒服。他对孩子的奉献,使邓肯除了感激之外,对他更多了一份信任。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在邓肯心里,罗恩格林已经成了骑士的形象,带着保护和解救的意味。
学生们和邓肯住在这栋别墅里,罗恩格林则住在不远处的一家豪华旅馆。他时常邀请邓肯共进晚餐。有一次,邓肯穿了一件简单的希腊式舞衣前往赴宴,结果那里有一位女士穿了一件镶满钻石和珍珠的艳丽大衣。对比之下,邓肯不免觉得稍显尴尬。
有一天晚上,罗恩格林邀请一大堆朋友到卡西诺参加嘉年华舞会。他提供给每个客人一套小丑的服装,那套服装是由轻飘飘的自由缎裁成的。那是邓肯第一次穿着小丑的服装,也是她第一次参加一个公开的面具舞会。那一晚邓肯非常快乐。但是舞会期间,邓肯接到一个电话,别墅里的女仆打电话来说,埃丽卡突然得了喉炎,很严重,可能会死。埃丽卡是邓肯的一个学生。邓肯很着急,冲到餐桌旁寻求罗恩格林的帮助。罗恩格林当时正在宴请他的客人,可是听到邓肯所说的情况,二话不说,马上带着邓肯开车去找医生,然后火速地赶回别墅。当时,小埃丽卡几乎快喘不过气来,她的脸色发黑。医生开始为她诊断。邓肯他们站在床边,焦虑地等候诊断结果。两个小时后,第一缕晨光已经悄悄地从窗口透进来,医生宣布孩子获救了。泪水滚下邓肯的脸颊,脸上之前为扮成小丑而涂的油彩都被泪水溶化。返回卡西诺的路上,罗恩格林紧紧地拥抱着邓肯,表达了他对她的爱。舞会并没有因为邓肯和罗恩格林的离场而终结,在他们回来后,气氛才达到高潮。
舞会结束后,罗恩格林继续陪着邓肯,他对孩子们的慷慨解囊,以及在小埃丽卡生病时所表现出来的焦虑和痛苦,所有这些态度赢得了邓肯的爱。后来,罗恩格林还曾带着邓肯和她的学生们出海航行,那真是一段十分快乐的日子。
当然,快乐不会是从头到尾的节奏,期间也有一些不愉快的小插曲。譬如,航行中,邓肯经常自说自话,对罗恩格林解释她对生活的看法,关于柏拉图的《理想国》,以及世界的改造等。罗恩格林是一个商人,追求的是实际的利益,理想之类在他看来都是很可笑的东西。他越来越难以接受邓肯那种改革者的身份,他们的冲突几乎达到白热化。有一天晚上,罗恩格林问邓肯最喜欢哪首诗,邓肯非常兴奋地将惠特曼的《自由之路》念给他听。就在邓肯陶醉在自我意识中时,罗恩格林激烈地批评惠特曼是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他的诗歌更是“无聊的东西”。邓肯与他针锋相对,维护惠特曼提倡的自由美国的理想,可是罗恩格林说,“理想只配下地狱!”
邓肯立刻意识到罗恩格林作为一个商人对于美国的理想只是不断增设许多为他赚钱的工厂而已。但是这些分歧不足以让邓肯离开罗恩格林。从这件事中我们可以看出邓肯对于爱情的矛盾心理,这个男人已经和她无法和谐共处了,却还是不舍得放弃。总是幻想着这些争执微不足道,两个人还是能够快乐地生活下去的。
当这艘华丽的游艇驶进蔚蓝的地中海时,邓肯开始有些不安。这些日子以来日夜不断的欢宴,以及不顾一切的享受,和邓肯早年那种艰辛的奋斗生活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觉得生活好像失去了些什么。
一行人在庞贝流连了一天,罗恩格林有一个浪漫的想法,希望看到邓肯在月光下的贝斯登神庙跳舞。他马上在当地请了一个小乐团,安排他们先到神庙。但是这天,刮起一阵夏季的暴风,并且下了一场大雨。两天之内,他们的船都无法驶出港口。后来,当他们到达贝斯登神庙时,发现那群演奏者全身湿淋淋,面上是哀戚的表情,坐在神庙的阶梯上,他们已经在那里等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罗恩格林叫人准备了数打酒和一只小羊,他们学着阿拉伯人的风俗用手抓来吃。这群饥饿的乐团成员们一下子吃喝得太多,又由于之前等得很疲乏,几乎提不起精神来演奏。这时候,又开始下起毛毛雨,他们不得不全体搭船前往那不勒斯。乐队成员们打起精神,在甲板上为邓肯伴奏,但是船身摇晃得很厉害,他们一个接一个脸色发青,纷纷躲到船舱里。这就是罗恩格林浪漫想法的最终结果。
之后,罗恩格林想继续在地中海航行,但是,邓肯和经理还有合约在身,她必须前往俄国演出。罗恩格林只得结束航行,带邓肯回到巴黎,如果不是担心护照难办,他一定会陪邓肯到俄国。分别时,罗恩格林送给邓肯的花摆满了车厢,他们依依不舍地互道珍重。其实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情,当我们和所爱的人分手,虽然我们很可能被极度的悲伤所侵噬,但是,我们却又同时有着一种解脱的快感。
这次邓肯在俄国的演出如同前几次一样成功,但是邓肯的私人生活上发生了一些事情。一天下午,克莱格来看望邓肯,邓肯以为只要不提起学校、罗恩格林或其他事,他们可以很单纯地体会重逢的喜悦。
克莱格的精神很好,他正在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艺术剧院做《哈姆雷特》一剧的布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剧团里的演员们都很欣赏他的帅气、才华和充沛的精力。他经常和他们谈论剧院的艺术,而且一连数小时,这些演员们往往尽力跟随他那些奇妙的念头。
邓肯动身前往基辅的前夕,她邀请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克莱格和她的秘书在一起吃晚餐。吃到一半时,克莱格忽然问邓肯是否愿意和他一起留下来,邓肯一时无法作答。克莱格突然露出他以前惯用的愤怒的表情,离席而去。
第二天,邓肯和秘书搭乘火车前往基辅,几场演出后,回到巴黎。罗恩格林开始带着邓肯游走于巴黎的上流社会,邓肯开始了解巴黎真正上好的饭馆,她第一次注意到松露、蘑菇的不同烹饪价值,她开始慢慢知道葡萄酒的年代,以及哪一年出产的酒最能合乎嗅觉和味觉的满足。除此之外,邓肯还学到许多以前不曾注意的事。
这段时间,邓肯第一次去拜访了一位时髦的服装设计师,她沉迷于各种美丽的衣料、色彩、样式,甚至帽子也对她有极大的诱惑。
邓肯以前向来都是穿着一件白长衫,冬天是毛料,夏天则是棉布或亚麻,但是现在,邓肯有些屈服于这些美丽服装的诱惑了。她开始尝试穿不同风格的衣服,当然还是很讲究她个人的品位。
度假尼罗河畔
9月,邓肯带着宝宝前往威尼斯,然后又到利多的海边。她时常和迪尔德丽一起在沙堆玩耍。她花了很多时间思考自己的艺术和爱情之间的关系,结果不免陷入一种矛盾,邓肯觉得她的人生继续下去的原动力就是爱情和艺术,但是爱情却常常损及她的艺术,而艺术对她急切的召唤也往往使她的爱情陷入悲剧的结局。这两种因素从来不曾妥协,只是不断地发生冲突。
在这种精神的困扰下,邓肯到米兰去见了一位医生朋友,将自己的困扰告诉他。
这位朋友理解邓肯的困惑,但对她曾经为了爱情放弃艺术的想法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劝告邓肯千万不要做这样违反自己本心的事情。
邓肯听了他的话,却仍然犹豫不决。其实爱情与艺术的权衡在邓肯心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时候她又想起这件事情,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有时候她心里非常厌恶为了生产再度扭曲身体的样子。她的身体是表现艺术的工具。但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却是邓肯无法放弃的。
邓肯离开朋友后,单独待了很久,她必须想清楚。旅馆卧室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个穿着十八世纪衣服的女人,邓肯觉得这个女人在蛊惑她,她听见她说:“无论你做任何决定,结果都是相同的。我曾经显赫一时,现在还不是被死亡吞灭了一切。为什么你还要如此痛苦地将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
邓肯在自己的臆想中陷入极端的痛苦。最后,她站起来,对着画上的女人说:“不,你不能妨碍我。我相信生命,相信爱情,相信自然定律的神圣。”
之后,邓肯回到威尼斯,她告诉迪尔德丽,她会有一个小弟弟。迪尔德丽很高兴的样子。邓肯还打了一通电报给罗恩格林,罗恩格林得到消息后立刻赶到威尼斯。他看起来非常高兴,充满了欢笑、爱意和柔情。
10月,邓肯为履行之前的合约,搭船前往美国。罗恩格林不放心,随行陪同。
罗恩格林从来没有到过美国,所以格外兴奋,其实他的身上也有美国的血统。他们住在船上最高级的套房,每晚品尝着替他们准备的特别的餐点,这种旅行像极了贵族式的生活。邓肯忽然觉得和一个百万富翁旅行实在省事多了,什么都不用自己考虑。
这次到美国的旅行演出非常愉快,也很成功。某一天,演出结束后,一位女士跑到邓肯的化妆室,她看上去神色惊慌,她对邓肯说:“亲爱的邓肯小姐,我坐在前排都看得一清二楚,你不能这样子继续下去。”邓肯回答她说:“夫人,这正是我的舞蹈所要表现的内涵。爱情、女人、形态、春天,每一件事都活在创造新生命的希望中。这便是我的舞蹈的意义。”
这位夫人显然不是很理解邓肯的话。不过,不管怎么说,对于一个怀孕5个月的女人来说,继续活跃在舞台上毕竟不是明智的选择。邓肯决定尽快终止这次旅行,回到欧洲。
奥古斯汀和他的女儿此次随邓肯一块儿回欧洲,他已经和妻子离婚。
之后,罗恩格林提议和邓肯前往尼罗河过冬。
这段旅程对邓肯而言真是太宁静也太美丽了,同时,她又怀着新生命来临的期望。从古埃及国王的神庙,经过金色的沙漠,到达法老神秘的墓穴。肚子里的小生命似乎也在领会这次经过死亡和黑暗的旅程。
邓肯在艳丽的晨曦、绯红的夕阳、金色的沙漠和神庙间,幻想法老的生活,也幻想她即将出世的宝宝。迪尔德丽对在各处看到的景象都十分好奇,不停地指着一些新奇的东西让邓肯看。夜晚,炙热的太阳隐藏起来,黄沙掩映下的两岸非常美丽。他们随船带了一架钢琴,还请了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钢琴家。每到这时钢琴家就会演奏巴赫和贝多芬的曲子,这对邓肯来说是一种很美妙的体验。
几个星期后,他们抵达海法,然后深入努比亚。尼罗河在这一段的宽度非常狭窄,站在船上伸出手来几乎都可以触到对岸。在这里,船上的男人们都上岸前往喀土穆,邓肯和迪尔德丽则单独留在船上,度过了她这一生中最平静的两个星期。
对邓肯而言,埃及是一块梦中乐土,虽然它很贫瘠。这里的农夫们依赖扁豆汤和干面包为生,但是却有很硬朗的身体,无论他们蹲在田间还是在尼罗河岸汲水的样子,都可以成为雕刻家最满意的有着古铜色皮肤的模特。
回到法国后,罗恩格林在巴黎乡下租了一栋很豪华的别墅,他还买下一片土地,打算建一栋意大利式的城堡。
罗恩格林做很多事情都是凭着一时的冲动,这次也不例外。他的城堡后来半途而废了。
那时候,罗恩格林的情绪很不稳定,总是在星期一搭乘特快车前往巴黎,然后在星期三赶回来。邓肯仍然平静地待在别墅里,等着儿子的出生。
5月1日的早晨,邓肯的儿子出世了,他叫帕特里克。这次的生产经验和第一次截然不同,鲍森医生很专业,邓肯并没有感到太多的痛苦。
迪尔德丽很懂事地对邓肯说:“妈妈,你不需要担心弟弟。我一定常常将他抱在怀里,仔细照顾他。”
几年以后,迪尔德丽死于意外,她说这些话时的神态常常出现在邓肯的脑海里。
从别墅到剧院
儿子满月时,他们回到巴黎,罗恩格林提议举行一个宴会款待好友,并且要邓肯拟一份节目表和宾客名单。
邓肯是这样计划的:所有的客人都在下午四点钟左右抵达会场,这是巴黎的一个公园,在这里搭一个帐幕,准备各式点心、鱼子酱、香槟酒、茶和蛋糕。旁边一个帐幕里,皮尔尼指挥哥尼乐团弹奏瓦格纳的作品。
音乐会结束后,紧接着是一个丰富的自助餐会,所有的客人可以尽情地享受口腹之欲。这个自助餐会要准备很多不同的山珍海味,一直延续到午夜。这时,舞池就差不多装饰好了,配合着音乐,每个人都可以翩然起舞,直到凌晨。
以上是邓肯安排的节目内容。她邀请了很多巴黎的知名人士,以及能够邀请到的所有的艺术家。
但是,当天,罗恩格林却没有出席。
宴会开始前一个小时,邓肯接到一封罗恩格林打来的电报,说他病得很严重,无法来参加宴会。邓肯只能独自负起招待客人的职务。虽然男主人不在,但宴会还是很成功的。
夏天,罗恩格林突然提出要和邓肯结婚,邓肯一向反对婚姻,所以她拒绝了。她说:“一个艺术家陷入婚姻关系中,是一件很愚蠢的事。而且,我的一生还必须花在环游世界的演出上,难道你愿意将一生的时间花在包厢里,欣赏我的演出?”
“如果我们结婚了,你就不需要巡回演出。”罗恩格林回答。
“那么我们要干什么?”
“我们可以到伦敦的房子度假,或是住到我乡下的房子里。”
“住下又要怎么样?”
“我们可以乘游艇出海游玩。”
“除了这些,还能怎样?”
罗恩格林后来提议他们先试婚三个月。于是,他们在这个夏天前往英国西南部的德文郡,罗恩格林在那里有一栋大房子。这栋房子里有很多房间,全部都是依照邓肯的喜好而设计的。车库里停着十四部车。码头上还有一艘游艇。
可惜,罗恩格林那些出海游玩的设想并没有实现,因为这时候是英国的雨季。英国人并不在意是不是每天都看不到太阳,他们的早餐有蛋、熏肉、火腿、腰子和麦片粥。吃完后,他们便穿上雨衣,走进潮湿的乡间,直到午餐时间才回来。午餐的菜色很丰富,最后一道是德文郡的奶油点心。
午餐后到下午五点钟是他们写信的时间。五点时,他们下楼饮茶,茶点包括多样的蛋糕、面包、奶油、茶和果酱。然后他们假装津津有味地打桥牌,一直到一天中最重要的时刻来临——准备参加晚宴,他们大都盛装赴宴,女士们穿着露肩礼服,男士们穿着笔挺的衬衫,将晚餐的二十道菜一扫而光。晚餐结束后,他们便开始谈论一些故事或是哲学,直到夜已深沉。
这种生活方式根本不可能让邓肯快乐起来。几个星期之后,邓肯几乎要崩溃了。
罗恩格林注意到邓肯与日俱增的沮丧,便对她说:“你为什么不再跳舞呢?可以在我们的舞厅里跳。”
这栋房子的舞厅很漂亮,里面挂着织挂毛毡和拿破仑加冕像。邓肯说:“我要如何在那些华丽的背景前和打满油蜡的地板上表演我那种简单的舞蹈呢?”
“假如这些事令你困扰,”他说,“把你的布景和地毯运来吧。”
邓肯在几天后拿到了自己的布景和地毯,并发电报回巴黎,希望哥尼乐团能派一个钢琴师过来。
乐团派过来的钢琴师是一个邓肯十分讨厌的人,但是已经不能有所改变。
这段时间,罗恩格林受到神经衰弱的折磨,他雇了一个医生和一个受过训练的护士来照顾自己。他们常常限制邓肯的行动,将她安置在房子的另一端,与罗恩格林遥遥相隔,而且还不允许邓肯去打扰他。罗恩格林每天都被限制在房间里,只能吃一点饭、通心面和水,医生每隔一小时为他量一次血压。有时候,罗恩格林还被关在一个从巴黎运来的特殊箱子里,然后全身通上数千伏特的电压,他坐在里面可怜兮兮地望着邓肯说:“希望这种治疗对我有益处。”
这种种事情和连绵不断的雨,使邓肯极端烦闷,或许这种烦闷的心情可以解释后来发生的一切。
为了要驱走这些烦恼和无聊,邓肯开始尝试和这位钢琴师一起工作,但是这个过程并没有让邓肯喜欢上他,相反更加讨厌他。当他为邓肯伴奏时,邓肯甚至用一层布幕将两人隔开。
当时有一位伯爵夫人和他们住在一起,她是罗恩格林的老朋友。她对邓肯对待钢琴师的态度十分不认同。一天午饭过后,她邀请邓肯和钢琴师一起搭车出去逛逛。邓肯万分不情愿地答应了。
那部汽车上没有活动的座椅,所以他们必须一同坐在一张长椅子上,伯爵夫人坐在邓肯的右边,钢琴师坐在左边。天气就像平常一样,下着倾盆大雨。当他们行驶在乡间的小径上时,邓肯忽然间无法忍受对钢琴师的厌恶,她要求司机马上掉头回家。乡间的路满是泥泞,当车子突然转向时,邓肯一不留神跌入钢琴师的怀中。他紧紧地搂住邓肯,邓肯坐直了身子瞪着他,突然间,她愣住了,这样一个长相英俊、眼睛中充满了天才的火焰的人,她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呢?
这是一件很莫名其妙的事情,邓肯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前一分钟还对这个人非常厌恶,后一分钟居然跟他产生了类似爱情的情感。
从那天和钢琴师一同搭车出去游赏后,他们彼此便被对方所吸引,总是想要单独在一起,在温室,在花园,甚至在泥泞的乡间漫步。当然,这份感情不会长久,钢琴师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而且一去不返。然而这段插曲更让邓肯明白了自己不适合过家居生活,因此,秋天的时候,邓肯离开德文郡,前往美国履行第三次的合约。然后,邓肯坚定地作出决定,从此要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艺术,她觉得虽然从事艺术工作相当艰苦,但是所获得的快乐却比人际关系中所得到的要高出好几倍。
这次在美国的旅行中,邓肯不停地请求美国人帮助她建立舞蹈学校。一直以来的富足生活,让邓肯感到空虚和绝望。失去了精神上的追求,她无法获得快乐。
这年冬天,邓肯在大都会剧院里,对着一层层包厢里的观众热烈演说,结果报纸将这段演讲冠以“侮辱富人”的头衔,邓肯当时是这样说的:
有人说我曾经说了一些对美国不客气的话。或许我说过——然而这并不表示我不爱美国。反而是由于我太爱美国了。我以前认识一个男子,他狂热地爱上一个女子,但是这个女子对他不理不睬,根本不愿意和他说一句话。于是,这个男子每天写一封信去侮辱那个女孩,当她问他:“你为什么写了这么多粗鲁的文字?”他回答:“因为我爱你爱得疯狂了。”
心理学家可能会告诉你这个故事的意义,这种情形或许和我热爱美国的心情一样。我当然爱美国,难道我的学校和学生们不是在继承和发展惠特曼的精神吗?这种舞蹈,人们称为“希腊式”,也是源于美国,它是美国的未来之舞。这些动作到底从何处萌生而来呢?它们全部都是源自美国的大自然,从内华达山脉,从滨于太平洋的加州,从伟大的落基山脉,从尼加拉瓜大瀑布。
贝多芬和舒伯特是他们民族的骄傲,我跳他们的曲子是因为他们伟大的作品是被人性所激发出来的,也是完全归属于人性的。人类需要伟大的戏剧、音乐和舞蹈。
我们曾经在东部举行一次义演。有些人告诉我:“如果你在东部弹奏舒伯特的交响曲,没有人会喜欢它。”
于是,我们举行了一场不收门票的表演,观众们痴痴地坐在那里,泪水沿着双颊滚下来,这便是他们内心最真实的表现。东部的百姓正等待有心人去传播生命、诗歌和艺术。为他们建一座伟大的剧场吧,一座真正的民主剧场,每一个人在里面都可以有公平的视野,没有包厢或露台。瞧瞧顶层那些廉价座区,依你们看来,将人们放到天花板旁,就像苍蝇一样,然后要求他们去欣赏艺术或音乐,这种做法正确吗?
建一座简单而漂亮的剧院吧,你们不需要刻意去修饰它,免掉一切多余的装饰。好的艺术会从人类的心灵里自然流露,不需要外在的粉饰。在我们的学校里没有漂亮的服装或装饰品,所有的美都是从心灵激生出来的,你的身体是一个象征,假如我的艺术已经启发你一些事,我期望你们特别领会到这一点。美可以在小孩子身上找到,从他们眼中的光辉,从他们可爱的动作、伸出来的小手中找到。当他们手牵手经过舞台,你会发现他们比坐在包厢里的任何女士身上所戴的珍珠还美丽。这些便是我的珍珠和钻石。除此我别无所求。给孩子们充分的美丽、自由和力量,将艺术献给渴望它的一般百姓,伟大的音乐不应只供给少数受过教化的人士欣赏,而应该广传给大众。音乐对他们而言就和空气、面包一样,是生活的必需品,因为它是人性精神上的醇酒。”
这次在美国的旅途中,邓肯还认识了天才的艺术家戴维·比斯法姆。每当邓肯演出时,他一定到场,而邓肯也去聆听了他的全部歌唱会。他们经常一起用晚餐,唱唱跳跳,非常快乐。
追求与决裂
一年后,邓肯返回巴黎。她很多年以后依然清楚地记得,当她走进家门时,一个小男孩冲向她,他可爱的脸上,绕着几缕金色的卷发。当年邓肯离开他时,他还只是一个睡在摇篮里的小婴儿。
1910年,邓肯用美国巡演赚下的积蓄买了一栋房子,房子里有一间音乐室,很像一座小教堂。她带着两个孩子住在这里。邓肯经常和她的好友赫夫纳·斯基恩在音乐室里工作整天甚至整夜,赫夫纳是一个很有才华而且精力充沛的钢琴家。他们经常从早晨开始工作,因为邓肯在房间的窗子上挂满蓝色的大窗帘,所以阳光很少透进来。他们在灯光下兴致勃勃地工作,往往忽略了日夜的更替,这有点像印度人所说的“静态的入神境地”。
很久以前,邓肯曾和塞西尔·索雷尔、邓安哲即席演出过一出哑剧。在那次表演中,邓安哲显现出超凡的才华。
之后数年,邓肯虽然承认邓安哲的才华,却一直对他有些偏见。因为他和杜斯的关系不是很好,而邓肯和杜斯是好朋友,所以邓肯经常避免和邓安哲见面。
这一年,邓安哲在巴黎遇见邓肯时,决定要追求邓肯。他似乎有这样一种情结,想追遍世界上每一个有名的女人,然后将此作为炫耀的资本。邓肯毫无悬念地拒绝了。
那时候,邓安哲每天早晨都会送一首小诗给她,并且附上一朵能够表现诗意的小花。每天清晨八点钟,邓肯都会准时收到一束花和一首小诗,然而这并没有改变她的初衷。
有一天晚上,邓安哲来看望邓肯。当时邓肯和她的钢琴师朋友正在布置舞室,他们在舞室里摆满了白色的百合,那是所有丧礼上最常见的花。然后又点上了无数根蜡烛。邓安哲走进来时,便看见一间装饰着无数白花、摇曳着烛光的哥德式的教堂。他进来后,邓肯便领他躺到堆着许多垫子的躺椅上。然后,把许多花堆在他身上,并且在他身旁点满了蜡烛,再配着肖邦的《丧礼进行曲》温和地起舞。邓肯边舞边将蜡烛吹熄,最后只剩下他头上和脚边的两根蜡烛还亮着。他躺着的样子就好像受到了催眠。邓肯仍然配着幽远的音乐,将他脚边的蜡烛吹熄。当邓肯朝向他头上的那根蜡烛舞去时,他突然跳起来,发出一种恐怖的尖叫声冲出舞室。邓肯和她的钢琴师则爆笑起来。
两个月之后,邓肯邀请邓安哲到皇家旅馆吃晚餐。晚餐前,邓肯邀请他一起到森林散步。他们乘车到森林边上,然后下车走入森林。邓安哲一开始显得很兴奋。逗留一会儿之后,邓肯建议回皇家旅馆。可是他们没有找到走出森林的路,邓安哲很惊慌,像个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最后,终于找到出路回到了皇家旅馆。但是在邓肯面前出了这样大的丑,邓安哲消失了很久。
邓肯第三次拒绝邓安哲是在几年以后的“一战”期间。那时,邓肯到罗马去,住在一间旅馆里。无巧不成书,邓安哲刚好住在她的隔壁。他每天晚上总和一位侯爵夫人一起吃晚餐。有一天晚上,他邀请邓肯一起前往。邓肯到了侯爵夫人那宫殿似的房子,走进会客室等候。房子里面的布置都是希腊式的,邓肯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突然听到一阵很难听的声音在说些不堪入耳的话,那是一只绿色的鹦鹉。邓肯没有理会,继续等侯爵夫人。忽然,她又听到一阵汪汪的声音,原来房子里还有一只很大的狗,邓肯依旧没有理会。不一会儿,又听到一阵嘘声,邓肯朝上一看,看到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眼镜蛇正竖起身来对她吐信。邓肯吓了一跳转而到旁边的一间会客室等侯爵夫人,可是这里铺满了老虎皮,还有一只大猩猩在对她龇牙咧嘴。邓肯冲到隔壁的餐厅,找到侯爵夫人的秘书。最后,侯爵夫人终于下来吃晚餐。她穿着一身金色又透明的宽衣裤。这顿晚餐,邓肯几乎食不知味。
晚餐后,她们回到那间有猩猩的会客室。侯爵夫人找来她的算命妇人,她戴着一顶尖尖的高帽,披着一件巫婆式的斗篷走进来,用扑克牌准备替她们算命。
这时候,邓安哲也来了。他非常迷信,而且很相信算命者的话。这个妇人替他算出一些很奇怪的事,她说:“你将会飞得高高的,做出许多惊人的事,但是却会跌到死亡之门。不过你会克服死神,通过它的考验,过着很光荣的日子。”
关于邓肯的命运,她说:“你将唤醒世人去接受一种新的宗教,并且在世界各地建立伟大的庙堂。你会获得超凡的保护力,当你发生意外时,伟大的天使会来守护你,你会活得很久,你将永远活着。”
之后,邓肯和邓安哲回到旅馆。邓安哲还惦记着追求邓肯的事情,他开始每天晚上十二点来敲邓肯的房门。三个星期后,邓肯实在怒不可遏,冲到车站,搭乘第一班火车离开了那里。
现在让我们回到1911年,邓肯依然住在巴黎。她还像以前一样,常常举办一些文艺界人士参与的宴会。有一次,邓肯将舞室布置成热带花园,然后在茂密的树丛中,摆着许多桌子,每桌可坐两个人。这时候邓肯已经知道了很多巴黎文艺界人士的绯闻,当然,其中很多可能是真的。于是,她安排这些绯闻的主角坐一桌,这使得某些男士的妻子们很不开心。在这些客人中,有邓肯多年的好友,比如亨利·巴特尔以及他的翻译者柏斯·贝蒂。
虽然有一些不开心的因素,但所有人还是尽情的狂欢。凌晨两点钟时,邓肯和亨利·巴特尔坐在一张躺椅上,气氛有些暧昧。偏偏在这个时候,罗恩格林突然出现了。当他看到亨利·巴特尔和邓肯的影子从一层一层的镜子反射出来时,他冲到舞室,开始对宾客大发牢骚,并且说他将离开邓肯,再也不要回来。
结果当然影响了来宾的情绪。邓肯告诉斯基恩赶紧换一首曲子弹奏,她也迅速地褪下刺绣的舞衣,换上一件白色袍子。斯基恩特别卖力地弹奏,邓肯也一直舞到天亮。他们企图挽回一点宴会上尴尬的气氛。
但是,不管怎样,这件事最后的结局都是悲剧的。罗恩格林坚决不相信邓肯和巴特尔之间的友谊非常纯洁,他发誓永远也不要再见到邓肯。邓肯的再三解释都是徒劳无功。巴特尔对这件事,也觉得很苦恼,他写信给罗恩格林解释,但是也没有什么效果。
邓肯再去找罗恩格林的时候,是一个晚上,罗恩格林正要乘车出去。他在车上诅咒邓肯的声音,就好像是魔鬼的铃声滑入她的耳朵。突然间,他停止谩骂,打开车门,将邓肯推到黑夜里,然后绝尘而去。邓肯在黑暗中沿着街道踽踽而行,走了好几个钟头。路人不时对她侧目,而且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那一刻,邓肯觉得,世界好像突然变成一个可怕的地狱。
两天以后,邓肯听说罗恩格林已经到埃及去了。
幻象
之后的一段日子,邓肯心情抑郁。带给她最大安慰的人,是音乐家斯基恩。他的个性相当奇特,很轻视功名或个人的野心。他非常崇拜邓肯的艺术,为邓肯伴奏好像是他唯一的乐趣。他是邓肯所遇到的人中最仰慕她的人。
1912年1月,邓肯在斯基恩的陪同下前往俄国旅行,这次旅行一开始就遇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们在某天清晨抵达基辅,然后雇车前往旅馆。睡眼惺忪中,邓肯突然看到马路两旁整齐地排了两列棺材,而且那不是一般棺材,那是小孩子的棺材。她猛然抓住斯基恩的手臂,惊叫道:“看啊!所有的儿童,所有的儿童都死了!”
斯基恩一边安抚她,一边觉得莫名其妙。因为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里什么都没有啊。你因为疲劳而出现幻觉了吧。”
邓肯再看过去的时候,道路两旁除了积雪,什么都没有。
为了舒缓自己的精神,邓肯在到达旅馆之后就去沐浴。俄国浴池的形式,是在一间充满蒸气的屋子里摆上一长排的木架子。邓肯躺在其中一个木架上,侍者在外面等候。忽然间,邓肯觉得一股热气袭击了她,然后她便摔在了大理石的地板上。
侍者走进来时,发现邓肯已经不省人事,她连忙把邓肯送回旅馆。医生诊断后认为邓肯有轻微的脑震荡,而且她在发烧。医生建议邓肯今晚不要到剧院去演出,但是邓肯坚持要去。
当晚的舞蹈节目依然是配着肖邦的音乐,最后一个节目时,邓肯改变了之前的计划,让斯基恩改弹肖邦的《丧礼进行曲》。
舞台上,邓肯开始跳着这个曲子。她舞出一幕景象:一个妇人,手中抱着死去的孩子,缓缓地拖着迟疑的脚步走到坟墓前,最后,灵魂脱离了躯体,迈向光明的永生。
邓肯跳完后,布幕放了下来。剧院里有一种奇怪的静谧。斯基恩脸色灰白,全身不住地发抖。他握着邓肯的手,邓肯可以感到他手心冰凉。
他说:“不要再要求我弹这首曲子,我已经经历到死亡的滋味了,我甚至嗅到丧礼花朵的气味,还看到小孩的棺材。”
他们两人都战栗不已,而且丧失了在俄国继续旅行的勇气。邓肯觉得一定有神灵启示她一个即将来临的噩耗。
4月,他们返回巴黎。在剧院表演完一长串节目后,斯基恩和邓肯再度合作了这首曲子。全体观众沉浸在一种庄严的气氛中,经过一阵沉默之后,他们突然疯狂地鼓掌。有些妇女流着眼泪,有些人几乎已经到了歇斯底里的境地。
这之后,邓肯开始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这种情绪使她变得很沮丧。她回到柏林后,又表演了几场。她想再编一支舞,表现一个人在现实社会奋力前进,却突然遭到一阵可怕的打击,再勇敢地爬起来,迈向一个新希望。
邓肯在俄国时,她的孩子和伊丽莎白住在一起,现在被送到柏林和她团聚。他们的精神很好,身体也很健康,同时,也喜欢借着舞蹈动作来表现快乐的情绪。邓肯和两个孩子一起回到巴黎,回到之前买下的房子里。
在这里,邓肯在舞室工作,在图书室里阅读,在花园里和孩子们嬉戏,或者教他们舞蹈,她过得很快乐。她不希望任何巡回演出将她和孩子们分开。
这两个孩子完全继承了邓肯的艺术细胞,每当斯基恩为邓肯伴奏,或者邓肯在跳舞时,他们总恳求邓肯让他们留在舞室里,然后,他们会安静地坐在一旁,带着一种专注的表情。
一天下午,雷欧·普格诺正在舞室里弹奏莫扎特的曲子。两个孩子蹑手蹑脚地溜进来,分别站在钢琴两边。当他弹完后,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将他们金色的小脑袋挤向他的臂弯里,并且用很崇拜的眼神注视他。普格诺很高兴,他大声说:“从什么地方跑来两个天使,莫扎特的天使。”
孩子们笑着,爬上他的膝盖,将小脸蛋藏在他的胡子中。
邓肯愉快地注视着眼前美丽的一幕,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他们竟是如此的接近“一去不返的境地”。
这时候是3月。邓肯在两家剧院轮流演出,她不断被一股莫名的忧郁所环绕。
她发现自己经常在夜里突然惊醒,带着一种惊愕而害怕的感觉。有一天晚上,在朦眬中,邓肯似乎看到卧室床对面的十字架上有一个移动的影像,穿着一身黑,朝着她的床走过来,并且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注视着她。邓肯觉得非常恐怖,当她将灯转亮时,那个影像消失了。这个可怕的幻觉时时产生,这使邓肯很不安。
邓肯对这种情形感到很苦恼,一天晚餐时,她将这些事告诉了好友波尔夫人。波尔夫人非常吃惊,本着惯有的古道热肠,坚持立刻打电话找她的医生来。
医生认为邓肯精神过度紧张,应该到乡间住几天。
因为巴黎还有演出,邓肯不敢走得太远,便决定到凡尔赛小住一些日子。
当他们收拾好行李,正要离开时,忽然一个穿着黑衣的纤细身影出现在门口,邓肯吓了一跳,那是和自己幻觉里相差无几的身影。
这个人走到邓肯面前,对她说:“我离开家只是为了要来看你。我近来常常梦见你,觉得非来看你不可。”
邓肯认出了这个女人,她是那不勒斯以前的皇后。不久以前,邓肯曾经带着迪尔德丽去拜访她。当时邓肯还花了很多时间教迪尔德丽真正的宫廷礼仪,迪尔德丽一开始很开心,后来难免有些紧张。
邓肯知道,她的丈夫刚刚去世。她告诉她,她们正要前往凡尔赛以及个中的理由。她说她很乐意陪邓肯一起去。一路上,她的态度很温和,将两个孩子搂在胸前。当邓肯看到他们两个金色的小脑袋被黑色的丧服裹住时,那种忧郁的压力又来了。到达凡尔赛后,他们快乐地共同饮了茶点,然后邓肯送那不勒斯皇后回到她的住所。
第二天早晨,之前笼罩邓肯的所有畏惧和恶兆好像都一扫而空了。乡间的新鲜空气使得邓肯的心情舒畅了很多。
这天晚上,邓肯在巴黎的演出很愉快。观众喊了十二次“再来一次”,最后,邓肯用“短暂的音乐”来结束这场演出。舞着舞着,邓肯好像看到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快乐地分别坐在她的双肩上,他们有欢乐聪慧的小脸蛋,以及纯洁的笑容。
这场演出中还有一件让邓肯喜出望外的事情,那就是数个月以前离开邓肯到埃及的罗恩格林,突然出现在她的化妆室。他似乎被邓肯那一晚的舞蹈,以及他们的重逢所感动,因此提议共进晚餐。邓肯先到餐厅等着罗恩格林,可是最后他没有来。这种态度使邓肯陷入极端难过的情绪中。她一直等到凌晨三点,还不见罗恩格林的人影。最后,邓肯失望地离开餐厅,回到凡尔赛和孩子们相聚。
第二天一大早,邓肯被孩子们的声音吵醒,这是他们的习惯,每天早上总要到邓肯的床上嬉笑跳跃。然后,他们再一起吃早餐。
帕特里克愈来愈顽皮,他常爱将椅子一个接一个翻倒,然后又笑又叫。
那天早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几天前的夜里,有一个陌生人送来两本书。邓肯随手一伸从旁边的桌上拿了其中的一本。她正要告诉帕特里克不要过分喧闹,突然间,却被扉页上的几句话所吸引:
值得尊敬的孩子的母亲,当人们谈论到奥林匹亚时,你却在发笑。你将会受到惩罚,你的孩子将会面临死亡,你却无法保护他们。
这时,保姆也说:“帕特里克,拜托你不要这么吵闹。你吵到妈妈了。”
邓肯转变初衷,说:“随他去吧。如果少掉他们的声音,世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邓肯的直觉认为,失去这两个孩子,生活将会变得空虚和黑暗。他们带来的快乐远甚于艺术给她的,同时超出任何男人所能给予的千百倍。邓肯继续看扉页上接下来的句子:
你独自存在时,也不会畏惧打击,你这个不幸的女子,挣扎也是徒然无益的。那是神对你的惩罚。
你一生的时间,都将陷于孤独和失望的阴影中,你发出来的声音,不似来自自己躯体内的声音,你将呆呆愣住,就像一尊石像一样。
当邓肯阖起书本时,她的心里泛起一阵恐惧。她将孩子们叫过来,张开手臂牢牢地环住他们。
一个母亲的哭泣
那是一个温和而灰黯的早晨,1912年的秋天。邓肯带着孩子们在公园里跳舞。
快到中午的时候,罗恩格林打来电话,要邓肯带着孩子们到城里和他会和。“我想看看他们。”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孩子们了。
邓肯很高兴地幻想,当罗恩格林看到帕特里克时,一定会忘掉对她的成见,说不定他们可以重修旧情。然而她没有料到命运的残忍。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走在从凡尔赛到巴黎的路上。
事情的开端的确如邓肯所料,罗恩格林很高兴看到他的儿子和迪尔德丽,他向来都很疼爱迪尔德丽。他们在一家意大利餐厅享受了一顿快乐的午餐,吃了很多通心粉,喝意大利的红葡萄酒,并且谈及美好的未来。
午餐结束后,罗恩格林提议和邓肯去一个沙龙。由于邓肯必须去参加一场排演,所以由罗恩格林带着与他们同来的两个年轻朋友一起去,保姆则带着孩子们回凡尔赛。
邓肯在舞室门口和两个孩子告别的时候,迪尔德丽将她的嘴唇贴在车窗上,邓肯弯下身在相同的地方回吻她。冰凉的玻璃给她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之后,邓肯进入舞室。排演时间还没到,她想先休息一会儿,便走上楼到自己的化妆室,躺在沙发上。邓肯的房里摆满了别人送的花束和一箱棒棒糖。邓肯慵懒地拿了一支棒棒糖含在嘴里,想着自己拥有的一切,成功、幸运、爱情,以及两个可爱的孩子,她心里觉得很幸福。
就在邓肯沉浸在这种甜蜜中的时候,罗恩格林出现在化妆室门口,他步履蹒跚,像个喝醉酒的人,跌跌撞撞地来到邓肯面前,腿一软,跪在沙发前面,他的嘴里幽幽地吐出几个字:“孩子们,孩子们啊,都死了!”
有一瞬间,邓肯出奇的平静,她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温柔地劝说罗恩格林,试着使他平静下来。她告诉他,他不过是在做梦,那都不是真的。然后,很多人围过来,其中还有一个黑胡子医生,他告诉邓肯两个孩子在回凡尔赛的途中遭遇了车祸,保姆也死了。邓肯依然不肯相信,她起身想要出去,她要去救自己的孩子。但是其他人把她拖了回来。周围的每个人都在哭泣,然而邓肯没有流一滴眼泪。相反地,她甚至有一股强烈的欲望想去安慰每一个人。
邓肯一直反对各种和教堂以及教会有关的教条。读过达尔文及非基督教徒的学说后,她的这种思想更加深刻。她拒绝婚姻制度,也拒绝让她的孩子接受洗礼。所以,现在邓肯也反对其他人依照基督教的虚伪仪式来操办孩子们的葬礼。
她希望把这个可怕的意外转变成一种美丽的行为。邓肯一直没有哭泣,这种悲哀的心情并不是眼泪可以表达的。她不想看到满眼的黑与白,她想给孩子们一个美丽的结束。邓肯认为,那些不吉利的戴黑帽的人,以及灵车和那些虚假的仪式,将死亡扭曲成一种恐怖的面貌,而不是一种灵魂升华的境地。奥古斯汀、伊丽莎白和雷蒙德明白她的心意,因此在舞室里堆了一大座花山。
邓肯决定给两个孩子实行火葬。这在当时还是一种很激进的行为,势必会招来一些正统教会人士的恶评和憎恨,他们会骂邓肯是一个没心肝、可恶的女人。但是,对邓肯来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邓肯和孩子们以及他们的保姆做最后的告别,她看着摆在面前的棺材里,那两个金色的小脑袋、柔软似面粉的小手、摇晃的小腿,所有她最喜爱的一切,现在都将化成灰烬。从此以后,只剩下一捧灰。
葬礼结束之后,邓肯没有一点生活下去的希望,她很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时,她的舞蹈学校的那些孩子们,围在她的身边,对她说:“请为我们而活,我们不也是你的孩子吗?”她们的话敲醒了邓肯,她还必须去安抚这些孩子们,她们也在为了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的死亡而伤心哭泣。
这种不幸恰恰发生在邓肯觉得自己的生命充满了力量的时候,她的精神和力量完全崩溃了。
邓肯和伊丽莎白、奥古斯汀一起动身前往科孚岛,当他们在米兰过夜时,她又被带到以前住过的房间。四年前,邓肯曾经在这里考虑是不是留下帕特里克的问题。
现在,画像上那个十八世纪的妇人幽幽地看着邓肯,仿佛在说:“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一切都要归于死亡。”邓肯感到强烈的恐惧,她冲下楼去,要求奥古斯汀再换一家旅馆。
然后,他们从布林迪西搭船出发。不久,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抵达科孚岛。一切的景象都显得很愉快,但是邓肯却没有丝毫感觉。数星期以来,她始终痴痴地坐着,出神地注视前方。她丧失了时间概念,似乎已经进入一个灰色而可怕的死地,那里没有任何意志或思考。
此时,罗恩格林在伦敦,邓肯很希望他能在身边,帮助她摆脱这种可怕又类似死亡的昏睡,帮助她重新振作起来。
几天之后的一个早上,罗恩格林真的抵达了,他的神色苍白又激动。
他告诉邓肯,曾看到她的幻影,一直重复着:“到我身边来,到我的身边来,我需要你,假如你不来,我将会死掉。”
邓肯因为两个人的默契生出一些希望。也许他们的感情还可以挽回,也许孩子们还可以重生来宽慰她。然而,这些都不是真的。邓肯这种激烈的渴望和悲伤,使得罗恩格林难以接受。没过多久,他突然不告而别。邓肯再度跌入绝望的深渊。然后,她对自己说,必须立刻结束生命或是找到其他的方法来驱除这种日以继夜不断啃噬心脏的哀伤。
雷蒙德和他的妻子潘妮从阿尔巴尼亚回到欧洲,他之前一直在那些难民群中工作。他劝邓肯加入他们的行列。
他的劝说极具吸引力,邓肯再度换上希腊的长衫和凉鞋随着雷蒙德前往阿尔巴尼亚。他采取最原始的方法搭造一个帐篷,以便帮助当地的难民,他到科孚的市场买了一批生羊毛,然后乘着租来的船将它载到萨兰达,那是针对难民的首要港口。
邓肯很奇怪雷蒙德要如何用这些生羊毛去喂那群饥饿的难民。
雷蒙德却说:“你很快就会明白,如果我替他们带来面包,只可以供应他们一天所需;但是,我替他们带来羊毛,却是为了他们的将来打算。”
他们在萨兰达峻峭的海岸登陆。雷蒙德已经在那里组织一个中心,贴着一张布告说:“愿意来织羊毛的人一天可以得到一个银币的报偿。”
一群饥饿而可怜的妇女很快就在门口排成一列。有了这些银币,他们可以买到黄玉米,这是希腊政府在这个港口出售的东西。
雷蒙德再度驾着他的小船到科孚,他在那里请了一些木匠替他做几架织布机,然后再载回萨兰达,他的妻子开始教这些难民使用织布机。
后来,雷蒙德在海边组成了一队织布的妇女,他教她们一边织布一边唱歌。布上的图案是古希腊花瓶上的花纹,这些布织好后,成了很美丽的床罩。雷蒙德将这些床罩送到伦敦出售,可以得到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他又利用这些利润开了一家面包厂,出售的白面包比希腊政府所卖的黄玉米还要便宜百分之五十。他便是这样开始组成他的村落。
邓肯当时住在一座靠近海边的帐篷里,她和雷蒙德经常越过山岭,把一些剩余的面包和马铃薯带到其他的村落,分给那些饥饿的人们。
邓肯在这里见到许多悲惨的景象:一个母亲抱着一个婴儿坐在树下,旁边还围着三四个她的小孩,他们全都面露饥相而且无家可归,他们的房子被烧掉了,丈夫和父亲都被土耳其人所杀,家畜被偷,田园被毁。坐在那里的是可怜的母亲和仅存的孩子。类似这种情形,还有很多。邓肯开始反思自己因为孩子的离世而消沉下来的态度,她觉得还有很多人正在遭受饥饿和痛苦,难道自己就不能为这些人活下去吗?
当邓肯逐渐恢复健康和力量时,在饥民堆里的生活开始令她难以忍受。毕竟艺术家和圣人的生活完全不同。她的艺术生命又苏醒了。
一念之间
之后,邓肯邀请雷蒙德的妻子潘妮和她一起到君士坦丁堡去。潘妮很乐意陪她前往。在船上,她们认识了一个年轻人,他的脸色苍白而忧郁,两个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还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他告诉邓肯说:“我正要回君士坦丁堡安慰我的母亲,她现在非常痛苦。一个月以前,她获悉我大哥自杀的消息,两个星期后,又发生了一件悲剧,我的二哥也自杀了。现在,我是她唯一活着的孩子。然而,我要如何去安慰她呢?我自己的情绪也很沮丧,我觉得唯一可以自救的方法便是追随我哥哥们的后尘。”
他们在一起谈了很久,邓肯知道这个忧郁的年轻人是一个演员,他正在研读《哈姆雷特》。
第二个晚上,他们又在甲板上相遇,就像两个忧愁的幽魂一样,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不过又似乎能从对方的身上获得一些慰藉。
当邓肯她们抵达君士坦丁堡后,她们住在皇家旅馆,头两天,她们在城里四处游览,愉快地穿梭在古老的街道上。第三天,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是船上那个忧郁的年轻人的母亲。她很苦恼地来找邓肯,拿出她那两个死去的儿子的照片给邓肯看,说:“他们已经走了,我再也不能要回他们。不过,我请求你帮助我解救我的最后一个儿子——雷欧。我觉得他快要步上他哥哥的后尘了。
“他离开城里,前往圣斯特凡诺的一个小村庄,独自住在一幢小屋里,看到他沮丧的神情,我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他对你的印象很深刻,我想你也许可以使他了解他母亲的担心,帮助他重新振作起来。”
邓肯被这个母亲的哀求所感动,于是她答应到圣斯特凡诺的村庄,尽最大的力量将雷欧带回来。门房告诉邓肯到当地的路非常崎岖,根本不适合汽车行走。所以,她便到码头雇了一艘拖船,海上风浪很大,不过她们终于平安地抵达了那个小村庄。经由他母亲事先的说明,邓肯找到了雷欧的小屋,那是一幢立于花园里的独屋,很靠近以前的公墓。房子没有门铃,邓肯敲门,但是没有任何回音。她轻轻推了一下门,发现门没有上锁,于是她走入室内。屋里空无一物,邓肯又爬上楼梯,打开另一扇门。这是一个白色的房间,白墙、白地板和白门。雷欧躺在一张白色的睡椅上,还是和邓肯在船上看到的打扮一样,白色的衣服和纯白的手套。睡椅旁边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个水晶花瓶,插了一朵白色的百合,旁边放着一把左轮手枪。
这个男孩还没有死,但是已经神智昏迷。邓肯试着将他摇醒,告诉他,他母亲的心已被他哥哥的死亡打碎,如果他再选择这样一条路的话,他母亲也只有跟他们一起去了。最后,邓肯试着拖起他的手臂,趁天黑前,将他拖到来时的那艘船上,并且邓肯谨慎地将手枪丢到了后头。
回途中,雷欧不停地哭泣,拒绝回到母亲的家,邓肯只能将他带回旅馆。回到旅馆后,邓肯试着找出他悲伤的原因,因为她觉得哥哥们的自杀不至于让他变成这个样子。
最后,雷欧喃喃自语:“是的,你是正确的,我并不是为了我哥哥的死亡而悲伤,而是为了西尔维亚。”
经过一番交谈之后,邓肯知道西尔维亚是一个男孩子,她有一点惊讶,不过,她并没有十分震惊。邓肯一直相信人类最高层次的爱情纯粹是心灵的沟通,这与年龄、外貌,甚至性别都没有什么关系。
邓肯决定不惜任何代价解救雷欧的生命,因此,她没有再进一步追问,而是要来了西尔维亚的电话号码。
她打电话过去,让西尔维亚到旅馆来。那是一个18岁左右的年轻人,十分漂亮。
他们一起吃晚餐,稍后,在阳台上欣赏君士坦丁堡的夜景,邓肯很高兴看到雷欧和西尔维亚柔和而亲密地谈话,在那一刻,她相信雷欧的生命已经获得了解救。邓肯打电话给他的母亲,告诉她,自己成功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快乐得不知如何表达她对邓肯的感激。
然而,几天之后,那个几乎崩溃的母亲又跑来找邓肯。她说,雷欧又回到圣斯特凡诺的小屋了。她请求邓肯再解救他一次。
邓肯无法抗拒这个可怜的母亲的恳求。但是海上的风浪实在让邓肯有些害怕,她决定冒险搭车走山路。出发前,邓肯打电话给西尔维亚,请他务必一同前往。
“这一次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变得有点精神分裂呢?”邓肯问西尔维亚。
“嗯,可能如此,”西尔维亚说,“我也很爱雷欧,但是我不敢确定是否有他爱我那么深,因此,他说他宁愿去死。”
他们在黄昏时出发,经过许多颠沛才抵达雷欧的小屋。很快便将有点痴呆的雷欧带回旅馆,邓肯和潘妮一直讨论到深夜,商量如何治疗雷欧这种奇怪的病症。
第二天,两人在君士坦丁堡的一些旧街闲逛,在一条阴暗而狭窄的巷子里,潘妮指着一张用亚美尼亚文写的海报,上面说这里住着一个算命师。
潘妮提议去询问算命师。
她们进入一间旧屋子,爬上一个弯弯曲曲的楼梯,穿过一些破旧的废物,在最里面的房间发现一个老妇人。妇人正蹲在一口大锅旁煮着什么东西,锅里升起一阵阵的异味。她是一个亚美尼亚人,但是懂得一点希腊话,因此潘妮听得懂她的话。她告诉她们她是土耳其人最后一次屠杀的幸存者。她在这间房里看到她所有的儿女、孙子,以及家族里最小的婴儿惨遭杀害,从那时候开始,她便具有洞析未来的能力。
邓肯请老妇人看一下她的未来。老妇人注视着锅里冒上来的烟,然后,吐出几个字来,潘妮翻译道:“你是太阳神的女儿,被送到地球上来散播快乐的种子。从这些欢乐中创立一种宗教。经过许多的摸索,在你生命的尽头,你将在世界各地建立起庙堂。那时候,你将再回到这个城市,你也会在此建立一座庙堂。所有的庙堂将奉献给‘美丽’和‘欢乐’,因为你是太阳神的女儿。”
那时候,邓肯正处于悲伤和失望的情绪中,这种诗一般的预言使她觉得很好奇。
对于潘妮的未来,老妇人说:“你有一只小羊,但是你对他并不满意,你希望再有一只小羊,不过,这个愿望不会实现。你会很快收到一封电报,通知你,你所爱的人中有一个生病了,另一个则接近死亡的边缘。经过这些事后,你的生命也不会持续很久,在你离开世界前,你必须到一处高地,俯望全世界,为生命做最后一次的沉思。”前面一只小羊指的是她和雷蒙德的儿子麦纳卡斯,后面一只小羊是指潘妮一直想要的女儿。
听到这些,潘妮开始心神不宁。她给了这个老妇人一点钱,向她告别,然后拖着邓肯的手,跑下楼,到一条狭窄的街上,叫了一部马车,回到旅馆。
当她们进入旅馆时,门房拿了一封电报走上前来,潘妮抓着邓肯的手臂,几乎昏过去。邓肯将她扶到房间,打开电报,上面写着:“麦纳卡斯病重,雷蒙德病重。速归。”
两人迅速将行李整理好,乘黄昏时的一班船返回萨兰达。虽然她们走得很匆忙,但邓肯还记得给雷欧的母亲写封信:“假如你希望将你的儿子从危险中拯救出来,必须让他立刻离开君士坦丁堡。不要问我原因,如果可能的话,请带他到我搭的船来,这艘船预定下午五时起航。”
邓肯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当船要离开码头时,雷欧提了一个箱子,看起来好像死人一样,从码头跳上船来。邓肯问他有没有买船票或者订舱房,他说他没有想到这些事情。幸好,这艘船的船长很和善,他允诺可以让雷欧睡在邓肯的客厅里。
抵达萨兰达后,她们发现雷蒙德和麦纳卡斯正遭到热病的侵袭。邓肯尽力劝说雷蒙德离开阿尔巴尼亚,和她一起回欧洲,但是雷蒙德拒绝离开他的村落和难民,潘妮当然也不肯离开他。这样,邓肯不得不让他们继续留在那个小帐篷里,遭受狂风暴雨的肆虐。
船朝着意大利北部的里雅斯特港前进,邓肯和雷欧都很不快乐。登陆后,他们搭车继续朝北前进,越过山界进入瑞士。
他们在日内瓦湖畔停留了一些日子,常常划着船在湖心摇荡,他们彼此都沉浸在自己的哀伤里,无法自拔。最后,雷欧答应邓肯,为了他母亲,他绝对不会再萌生自杀的念头。
就这样,某天早上,邓肯送雷欧上火车,返回他的剧院,继续他的演艺生涯。从此邓肯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邓肯听说他因为饰演哈姆雷特而声名大噪。无论如何,他还很年轻,总有一天他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邓肯独自一人留在瑞士,她的心情始终笼罩着一片阴霾,她变得有点魂不守舍。邓肯乘车踏遍瑞士全境,最后,无法抗拒一种驱使,又回到巴黎。她觉得自己很孤单,任何人,即便是她的哥哥奥古斯汀,也没有办法打破她的悒郁。最后,邓肯几乎濒临崩溃的边缘,只要听到人声就觉得很厌恶,有人进她的房间,她也视若无睹。后来,有一天晚上,邓肯回到她之前在巴黎的房子。这里人去楼空,只有一个老园丁还住在门房里。
邓肯踏进宽敞的舞室,当看到那蓝色的帐幕,不禁又勾起她追求艺术的欲望,她决心努力寻回那份失落的梦想。所以,她叫斯基恩来帮忙伴奏,但是听到那些熟悉的乐声,邓肯忍不住恸哭失声。事实上,这是两个孩子出事之后,邓肯第一次忘情的哭泣。
这个地方的每个角落只能令邓肯回忆起过去的快乐时光。她甚至出现一种幻觉,不时听到孩子们在花园里嬉笑的声音。有一天,邓肯无意间进入他们住过的小房间,看到屋里散布着他们的衣服和玩具。她的精神瞬间崩溃了。她无法再在这栋房子里生活下去。
有一天,邓肯终于无法忍受这里的气氛,她跳上汽车迅速往南驶去,越过阿尔卑斯山,进入意大利,继续她漫无止境的游荡。有时候,她发觉自己坐在威尼斯运河上的小船里,要求船夫终夜不停地摇桨前进;有时候又发觉自己置身在意大利东北部海港里米尼的古城中。
友情的抚慰
有一天,邓肯接到一封电报,上面写着:“伊莎多拉,我知道你正在意大利,盼望你来看我,我将尽力安慰你。”底下的署名是艾伦娜·杜斯。
邓肯很奇怪杜斯是如何知道她的行踪的,但是,当她看到杜斯的名字时,她知道这是她唯一想见的人。电报是从维亚雷焦发出的,离当时邓肯所在的地方并不远。邓肯马上回了感激的电报,告诉杜斯她将去看她。
当天晚上,邓肯就到了维亚雷焦,正赶上一场大风暴。杜斯住在城外的一间小别墅里,邓肯当晚先在旅馆休息,准备第二天去看杜斯。
第二天一早,邓肯驱车前往杜斯的别墅,她的别墅前面是一片茂盛的葡萄园,她穿过一个翠绿的葡萄架来迎接邓肯。在邓肯眼中,杜斯的样子就像一个充满光辉的天使。她挽着邓肯,明亮的双眸透着温柔,仔细地端详邓肯。
从这时候开始,邓肯便住在维亚雷焦,她从杜斯充满光辉的眼神中获得了不少勇气。杜斯常常用手臂轻拍邓肯,安抚她的痛苦,这对邓肯来说不仅是安慰,仿佛她的痛苦也被杜斯化解了。
杜斯时常问些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的事,她不像其他人,在邓肯面前根本不敢提两个孩子。她让邓肯重复提起关于他们的种种琐事,还要邓肯拿照片给她看。她一边吻着照片中的人,一边忘情低泣。她从来没有劝说邓肯停止悲伤,反而是和邓肯一起悲伤,一起流泪。渐渐地,邓肯不再有孤单的感觉。
有一次,杜斯和邓肯出去散步,她抬头仰望远处的那些山峰,对邓肯说:“你看山脉那些嶙峋的一面,在草木的掩盖下,显得多么幽静森严。然而,你再往上看,会发现它发出的光芒就好像大理石一样,等待着雕刻家来为它塑造不朽的生命。所以,草木掩盖的部分只是满足一般人的世俗需要,而山顶的风光则可满足一个人的梦想。这也正如艺术家的生命,在普通人看来是黑暗、阴森,充满悲剧性的。不过,那种类似大理石的光辉却能激发人类的灵感。”
7月,这里经常有一连串的风暴和闪电,掠过阴沉的海面。邓肯深受旅馆中某些陌生人异样眼光的困扰,所以,她另外租了一栋别墅。这个地方很宽敞,别墅是用红砖盖成的,位于一个荒凉的松林深处,外头还筑了一圈很高的围墙。它的外表看起来很凄清,里面也充满了难以描述的伤感。村庄里的人传说,这里原先住了一位妇人,她曾经和奥地利宫廷里的某位侯爵有一段失败的恋情,更不幸的是,他们所生的儿子后来发疯了。当这个孩子变得具有危险性时,就被关在这栋别墅顶层的一个小房间里,那个房间的四周都被栅栏围起来,墙上涂着奇怪的图画,门上有一个小孔,可以用来递送食物,在屋顶上有一个很大的天台,一边可以看见海,另一边则可以看见山。
这座阴沉的房子至少有六十个房间,邓肯很喜欢它,便租下了。它最吸引邓肯的地方可能是四周的松树林,以及从天台上所能观望到的景色。邓肯邀请杜斯搬来与她同住,杜斯婉转地拒绝了,但是她搬到了邓肯附近的一栋小白屋里。
杜斯有一个很奇怪的癖好:如果你住在国外,离她很远,她很可能三年内只偶尔拍一封长的电报给你;但是,假如你住在附近,她几乎每天都会写一封迷人的信给你,有时候,甚至一天之内写两三封。
杜斯是当时一个很神奇的人物,全身充满了力量和智慧。当她沿着海边漫步时,她的神情和步履都是在其他女人身上找不到的。她不穿紧身衣,她的身材很丰满,并不符合一般人的审美标准,但是,却能自然地流露出一股高贵的气质。她的身上处处体现出伟大而悲哀的心灵。她经常读希腊的悲剧或是莎士比亚的戏剧给邓肯听。杜斯在自己的艺术事业登峰造极时突然隐退,并非是一般人所猜测的基于失恋或者其他比较敏感的理由,也不是由于她的健康情形不佳,事实上是因为她得不到任何援助来完成她的艺术理想。这是一个很单纯,却足以令世人蒙羞的理由。这个所谓“热爱艺术”的世界,却让这个最伟大的女演员孤独而凄凉地过了十五年。最后当有人发现她的才华,并且安排她到美国巡演时,一切都为时已晚,因为她死在了旅途中。
邓肯租了一架很大的钢琴放在别墅里,然后,发了一封电报给斯基恩,他很快便到了别墅。杜斯非常喜爱音乐,每天晚上,斯基恩都会为她弹奏贝多芬、肖邦、舒曼和舒伯特的作品。有时候她会用她低沉而独特的嗓音唱出她喜爱的曲子,在曲子结尾时,她的声音和外表都透出一股强烈的忧郁,使人看了会忍不住流出眼泪来。
有一天黄昏,邓肯突然有了跳舞的兴致,斯基恩为她弹奏了一首贝多芬的曲子。这是两个孩子出事之后,邓肯第一次跳舞。杜斯非常高兴,她终于看到邓肯重新恢复她的艺术生活,这是唯一能使邓肯脱离苦海的方法。
在这之前,有一份南美巡演的合约找上了邓肯,她正在犹豫是否接受。杜斯知道这件事后,鼓励邓肯接下这份合约,以后的日子还很漫长,邓肯如果不能再跳舞,她剩下的时间会是怎样的百无聊赖呢?
邓肯这时候虽然不再像最初那样悲伤,甚至能够重新跳舞,但是她还是没有勇气回到大众面前。她只有和杜斯在一起时,才会觉得稍微平静,然而晚上时,邓肯独自在这栋空旷而阴森的房子里,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成眠,只好眼睁睁地等待黎明。黎明到来时,邓肯都会到海边游泳,一直游到深海,她想过就这样一直游到没有人的地方,从此不再回头,但是,求生的本能每次都把她拖了回来。
一个灰黯的初秋的午后,邓肯沿着沙滩踽踽而行,突然间,她似乎看到前方出现了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手牵着手的身影。邓肯叫着他们,但是他们却一边跑一边笑,把她丢在后头。邓肯在后面一直叫着他们,追着他们,然而他们却突然消失在水气中。邓肯觉得自己怕是要发疯了,她躺在沙滩上,默默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邓肯觉得有一只温暖的手在抚摸她的头,她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站着一位年轻人,他很英俊美丽,像是教堂里的雕像,他站在那里,似乎是刚从海里游泳上来。
“你为什么一直哭泣?我能帮你吗?”
邓肯抬头望着他:“是的。请解救我,解救我的心灵和理智。给我一个孩子吧。”
那天晚上,他们并肩站在邓肯屋顶的天台上。夕阳刚刚沉入海面,月亮悄悄升起,辉映出山上的白色石块,邓肯觉得自己已经从悲伤和死亡中被解救出来,回到光明的世界,而解救她的是爱情。
第二天清晨,邓肯将这些事告诉杜斯,杜斯并没有很惊讶,本来很讨厌会见陌生人的杜斯,竟欣然答应要和这个年轻人见面。她们前往他的工作室拜访他,他是一个雕刻家。
邓肯像以往的任何一次恋爱一样,她认为这个年轻的雕刻家是个天才。他来自一个保守的意大利家庭,他曾和一个也是出身于保守家庭的意大利女子订婚。他们认识后,他并没有告诉邓肯这件事,直到有一天,他写了一封信向邓肯解释并且跟她告别。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如此短暂,但是邓肯一点也没有怪他,因为邓肯觉得他已经解救了她的理智,她不再为孩子们的死耿耿于怀,她知道孩子们的灵魂就在身旁,将会长久地陪伴着她。
暮秋时节,杜斯搬回了她在佛罗伦萨的房子,邓肯也离开了这栋阴森的别墅。邓肯取道佛罗伦萨,到达罗马,她计划在那里过冬。
圣诞节那天,邓肯的情形实在很凄凉,不过她安慰自己,起码没有在坟墓或是疯人院里度过这个节日,还有最忠实的朋友斯基恩陪着她。
罗马是一个能令人恢复生气的城市。这里布满了倾圮的坟墓,和激励人的纪念碑,印证了世世代代的荣辱兴衰,对邓肯而言,这些好像是一帖止痛剂。她很喜欢清晨出去散步,在两旁成排坟墓的走道中,有酒车缓缓驶过,沉沉欲睡的车夫好像是疲倦的牧羊神一样,攀在酒桶上。那时候,邓肯会觉得时间已经不存在。她好像是一个已经死去千年的幽灵,在这条路上徘徊,四周是罗马城的旷野,上面是拉斐尔的伟大的拱门。有时候,邓肯高举着手臂伸向天空,或者沿路跳舞——一个悲伤的身影,置身在成排的坟墓中。
晚上,斯基恩经常陪邓肯出去漫步或者驻足在源源不绝的泉水旁,这些泉水都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她很喜欢坐在旁边,聆听潺潺水声。邓肯经常坐在这里无声地哭泣,她温和的同伴则怜悯地握住她的手。
经过了许多悲哀的游荡后,有一天,邓肯接到了罗恩格林的一封电报,他恳求邓肯以艺术的名义回到巴黎。离开罗马的时候,邓肯发现自己怀孕了。
罗恩格林在旅馆替邓肯订了一间很大的套房,里面摆满了花。邓肯告诉他她在维亚雷焦的生活,以及她那些关于孩子们的幻觉。
罗恩格林则告诉邓肯,他已经在贝勒维买下了一间大旅馆,从阳台上可以看见整个巴黎市,而且它的花园直通河畔,房间可以容纳一千个小孩。只要邓肯愿意,这就是她的舞蹈学校。
也只有舞蹈和那些孩子们能够帮助邓肯逃出悲哀的死结,她的理想是唯一可以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因此,邓肯答应罗恩格林,好好将舞蹈学校办下去。
第二天早上,他们前往贝勒维。从那时起,装潢师、家具工都在邓肯的指挥下忙碌地工作,这间平庸的旅馆很快变成一个未来之舞的宫殿。
邓肯选了五十名新学生,再加上第一批的旧生和管理人员,都住在这里。
舞蹈房是由旅馆的餐厅改装而成的,挂着蓝色的布幕。在一间大厅的中央,邓肯摆置了一个舞台,旁边还有一个供上下用的梯子,这个舞台有助于雕刻家或作家在此工作。邓肯一直认为,普通的学校生活之所以显得很单调和郁闷,主要是由于地板是平的、没有起伏。所以,她将许多房间的通道加高或降低。餐厅被布置成类似英国下议院的样子,座位有层次的高低,年龄大的学生和老师坐在上面,年龄小的孩子则坐在下面。
在这种活泼而热闹的氛围中,邓肯再度鼓起勇气来教学,学生们也进步得格外神速。开学三个月后,前来观看她们表演的艺术家就忍不住发出赞叹。每个星期六的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都会有艺术家来做讲座,而后,罗恩格林会为那些艺术家和孩子们举行一个盛大的午餐会。如果天气晴朗,餐会便在花园举行,午餐后,还会举行音乐会、诗歌朗诵会和舞蹈表演。
住在贝勒维的日子里,每天清晨都散布着一连串的喜悦。邓肯可以听到孩子们清脆的脚步在走廊跑来跑去,孩子们美丽的嗓音在一起唱着歌。当邓肯走下楼,到舞室去看她们时,她们会齐声喊着:“早安,伊莎多拉。”在这种气氛下谁还会愁眉不展呢?虽然这群孩子中少了两个熟悉的面孔,邓肯时常会忍不住伤感,但是她每天还是打起精神来教她们,她们优雅的舞蹈也鼓舞了邓肯。
邓肯每天总要花一段时间教授学生,当她累得站不住时,便靠在躺椅上,挥舞着手臂或手掌来指导她们。只要邓肯一伸出手,孩子们似乎就知道怎么跳。好像并不是邓肯教她们怎么跳,而是在她们的心灵里打通一条路,不断将舞蹈的情绪灌输给她们。
6月初,她们在剧院举行了一次特别的演出。邓肯坐在包厢里看学生们跳舞。在节目的每一段落,观众们都兴奋而热烈地鼓掌和欢呼。节目结束后,他们不停地鼓掌,久久不肯离场。邓肯相信带着这些孩子跳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日子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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