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歌的城邦-变生肘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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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2004年的春节又到了。

    这一年的春节过得十分冷清和伤感,所有的欢乐都已随婉雪的离逝而消失。婉雪的音容笑貌和气息无时不在,仿佛她不曾离去,只是隐在空气里静静地看着他们。

    吴文好像从人间突然蒸发了。

    江城一帮人心如火焚,他们怕吴文想不开做出轻生的傻事:这呆子完全做得出!

    2004年正月初八,江城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我。”那个人在电话那端说。

    “你……你是吴文?!”江城激动得语无伦次。

    “是的。”吴文的声音浸满沧桑与寞落。

    “你还在南京吗?这是南京的区号。雪儿的父母为什么不知道你的行踪?”

    吴文在电话里幽幽叹了口气,说:“我还是在南京,可我不是红尘中人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江城倒抽了一口凉气,一股不祥的预感笼上他的心头。

    “我出家了。”

    江城一震,随即破口大骂:“吴文,你他妈混蛋!你……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你父母,对得起婉雪?你……你……他妈混蛋!”

    吴文平淡如镜,低沉地说:“江城。我累了,太累了,需要解脱。我在南京出家,也是为了方便照顾雪儿的父母。我每月请人给他们送去生活品。以后……你们再不要找我了。”

    “吴文……”江城急得双眼喷火,电话却“啪”地一下挂断了,只发出“嘟……嘟……”的忙音。

    “吴文怎么了?”“老鼠”他们正在江城房里看电视,见江城一幅气急败坏的样子,惊诧地问。

    “他……他居然出家了!”

    “不……不会是真的吧?”

    “我就担心他会这样,结果还是做了。”吴文脸红脖子粗地说。

    丽娟叹了口气,说:“吴文换一个环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寺庙里清静,适合他修身养性。”叶岚也接口道:“是的,他的伤太深了,只能靠自己慢慢疗养,没人能帮得了他。希望他能跨过这个坎。”

    “还过什么坎?人都出家了。”江城没好气地说。

    “不,吴文是性情中人,他出不了家的。我估计,他只是在那所寺院里静修一段时间。”

    “事已至此,希望是这样吧!”江城无奈地说道。

    自知道吴文出家后,江城每天心事忡忡,长吁短叹,叶岚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又不知如何来安慰他。这天在网上看到一段话,觉得有些道理,便复制下来给江城看:

    “为什么我们总是觉得痛苦大于快乐,忧伤大于欢喜,悲哀大于幸福?原来是因为我们总是把不属于痛苦的东西当作痛苦;把不属于忧伤的东西当作忧伤;把不属于悲哀的东西当作悲哀;而把原本该属于快乐、欢喜、幸福的东西看得很平淡,没有把他们当作真正的快乐、欢喜和幸福。”

    江城看后淡淡一笑,说,这些都是小青年仔玩的玩意,我都沧海桑田千疮百孔了,还信这些狗屁人生感悟?

    “可你总不能这样消沉下去呀?工厂马上要开工了,你得振作精神!”叶岚着急地说。

    “我知道。”江城长叹一声,“可我最要好的两个朋友都走了,祝涛失踪,吴文出家,我的心里能不苦吗?”

    “正是这样,你就更要振作呀!把工厂办得红红火火,这样才有能力照顾好涛哥和吴文的家人,知道吗?”

    “嗯!你说的有道理。只有我有钱了,才能照顾好他们的家人。我们今年要大干一番。”

    江城的工厂正月十二开工。

    按照多年的市场行情,前一个季度基本都是淡季。但江城不敢有丝毫懈怠,他要趁这段时间拉牢老客户,不让他们因生意淡了而流失,同时又要发展和开拓新客户。

    江城的订单大多是外单,因此大多是与各国鬼佬打交道。他一口流利的英语让他如鱼得水。可叶岚却相形见绌,她初中毕业后回家务农后就基本就不碰ABCD,这样一摞下就荒废了。现在形势逼人,她又不得不重学英语,好在身边有江城这个现成且免费的老师,于是一有空就学,那刻苦用功的劲头,用江城的话形容,就像“高尔基扑在了面包上。”

    “我学外语,也是为了你。”叶岚对江城这样说。

    “恩!真吾之贤内助也!”江城吻了一下叶岚,说,“等你把外语学好了,就协助我负责外贸这一块。”

    “我能挑得起这个担子吗?”叶岚有些担心地说。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怕什么?学中干,干中学,你就一定会干好。”

    对于激励员工,江城有他的一套口号。他在车间的显目处贴了不少标语,层出不穷的更新。比如“办法总比困难多。”“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今天的质量,明天的市场。”“不要小看自己,人有无限可能。”“态度决定一切,细节决定成败。”等等。

    “你们不要小看了这些标语,它们有潜移默化的力量。”“老鼠”和“冬瓜”对江城的这一套一向不以为然,认为纯粹是“脱裤子打屁——多此一举”。江城不但不恼,反而谆谆教导之。并佐以例证,“以前的国企工人为什么都能无私奉献?就是因为政治思想工作做得好!我贴标语,也是给员工做政治思想工作。”江城的嘴巴一向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作用。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这张嘴的第一功能是说话,其实才是吃饭。别人几天不吃饭饿死,我几天不说话会憋死。”

    但在江城看来,最不好做思想工作的是那些客户,尤其是那些鬼佬客户。这类鸟人,全是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那些形而上虚无缥缈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比一堆臭狗屎还不如。“你们中国人,尽喜欢空谈,玩虚的。”有一次,一个美国客户口叼雪茄,耸着肩膀叽哩咕噜地对江城如是说。

    江城心里暗骂这鬼子贼精,脸上却在笑。生意场上没有真朋友,就像职场上没有真朋友一样。这年头,真朋友比女朋友更稀缺。在商海中摸爬滚打,与假朋友打交道,却要装得比真朋友更真。“做生意一是出卖自己的灵魂,第二才是卖自己的产品。你库存灵魂与尊严,就是库存你的产品。谁把自己卖得更彻底,谁才有可能成大老板。”做了小老板的江城越来越深刻地感到商场无情,刀剑有眼。

    转眼就到了5月份,订单渐渐多起来,江城把厂里的事全部交给了“老鼠”强子他们管理,自己专心接单。这天晚上,他接到林老板的电话,说介绍一个大客户给他。江城喜出望外,忙驱车过去,请林老板桑那。林老板说桑那就免了,那地方男人不能常去,否则肾亏,今天就陪我喝喝茶、吹吹水。江城哈哈大笑,说林老板真会养生,以后教我几招。林老板性致甚高,说,人最最悲哀的,是钱没用完,身体却没了。江城抚掌大赞,说林老板这话精辟得像名人名言,真有国际水平!林老板眼都笑眯了,道,我林某人说的话,哪句没有国际水平?江城借坡下堤,问林老板您介绍给我的大客户是哪个国际朋友啊?林赫说这人是我加拿大的一个朋友,生意做得很大。后天他从加拿大飞过来,你们再见面聊聊。江城说到时还要林老板帮我烧烧火。林老板说兄弟这你就放心吧,我跟我朋友早就说好了,到时你们他签合同便是。这可是一张大单,一百万!足可让你做两个月。

    江城一听,喜得两眼冒绿光,说林老板,您真是我的大财神啊,我得把您当菩萨供起来!林赫嘻嘻一笑,说小江啊,我倒是羡慕你有个大美女相伴呢!你的那个女朋友,真是山口百惠在中国重生,人间绝品啊!

    江城肚里暗骂“他妈的!”,脸上却不得不强装欢颜,说我女朋友就一乡村妹子,土得掉渣,林老板别拿我开涮了!林赫听了就把双手摇得像蒲扇,说小江你这话就大错特错了,你女朋友的美,正是美在这种清水出芙蓉的纯朴上。懂不——?一记反勾拳打得江某人满腹泛浪,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第三天,那个加拿大客户迈克尔过来了,江城喜滋滋屁颠颠地赶往玉皇宾馆去朝见,一路想这家伙肯定是个卷发高鼻白肤蓝眼的鬼佬,一见面谁知是个跟自己一样的黄种人,不由大为惊诧。林赫眼像X光镜似的看穿了江城的心思,介绍说迈克尔先生是位移民。现在的中国人,有钱的都移民,没钱的想移民。古人说“贫贱不能移”,现在没钱还真不能移。哈哈……林赫为自己的古话今用得意地笑起来。江城不由对迈克尔这个假洋鬼子刮目相看,暗想能在海外开公司,绝非寻常之辈。

    签单很顺利,前后不到5分钟。这张单足足83万人民币。签约时江城激动得手都颤抖了。迈克尔说我下单后即给你打10万元的货款,但我希望江先生保质保量按期交货。要是违约了,届时我会按合同处理。江城说迈克尔先生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一定会保质保量按时交货。做外贸的规距,我还是懂的。

    回到公司,江城赶紧向“老鼠”他们通知这天大的利好消息。大家无不欢呼雀跃,唯叶岚不咸不淡,无动于衷。江城说:“你不高兴吗?”

    叶岚道:“也不是不高兴。我只是在想,林老板凭什么介绍这么一张大单给你?天下不会无故掉馅饼。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圈套?”

    “我穷光蛋一个,有什么值得他们玩阴谋圈套的?你就别神经兮兮了。”

    “但愿如此吧!”叶岚不无忧虑地说。

    为了感谢林老板,第三天,江城专程请林老板单飞到哈尔滨,享受刚进口的俄罗斯美女。想不到那林老板有心无力,连吃五颗伟哥也战不下两俄罗斯美女,最后竟晕虚脱过度,整得进了医院。江城得知后忙打电话慰问,请林总保重龙体,一边笑得小腿抽筋,心想你这老东西以后还敢在我面前山吹海说不?看小姐整不死你这个老王八!

    江城心里对林老板越来厌恶。当今的中国男人有一通病:穷的时候对钱恨之入骨,有钱了对钱贱之入骨。这时候钱不是问题,女人才是问题。因此钱不是兴趣,女人才是兴趣。这林老板尤甚。

    这张加拿大的订单做工要求很严,尤其是丝印油墨要符合ROHS标准。

    江城深感此事非同小可,他亲自到林老板工厂去考察油墨质量。林老板倒也大方,把证书一咕噜倒将出来:“你看你看,我们公司先后获得了ISO9001:2000质量管理体系认证,生产和推行ISO14000环境管理体系:产品还通过了3C、CE、CB、UL、FCC、SAA、CTK等等的认证。这些东西可不是吹出来的。”

    江城看着这些花花绿绿的证件,心里踏实了一些,可仍有些担心。因为他知道,这些东西只要你肯花钱,那些多如牛毛的认证公司就会帮你弄到手。于是说道:“林老板,加拿大的这个单子关系到我工厂的生死存亡,你的油墨千万不能出事啊!”林老板就有些不悦了,说江城我老林什么时候坑过你?我就是坑了全世界的人都会不坑你的么!是不是?江城忙赔不是,说林老板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这不是太紧张了么?现在的外贸生意是他妈的越来越难做了,贸易壁垒越来越多越来越严,我们这些小企业日子难过呀!林老板深以为然,拍拍江城的肩膀表示理解并同情之,弄得江城倒有些不好意思,寻思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竟对自己的老财神爷来了个反调查!

    从林老板那里回来,江城立即召开员工大会,给他们提神鼓劲,将公司的前途说得一片光辉灿烂,并承诺:把这张单赶完了,给大伙涨工职。表现突出的,还加官进爵!

    江城的话像一把火落在干柴堆上,底下的员工立即沸腾起来,纷纷表决心,个个雄纠纠、气昂昂的可上九天揽月,下大洋捉鳖。江城大喜,士气也是生产力,他可谓深谙此道。

    自开工厂以来,江城的事业还得算得上一帆风顺。如果按照这样的形势发展下去,十年内不敢说成亿万富翁,但千万富翁那是稳做的。这在前两年,他连想都不敢想。现在这社会,还真应了那句俗话:“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人走运时,眼里冒出的金星都会变成金子。

    为了赶货,江城同员工一起加班加点。员工见老板这样,更加情绪高涨,个个像吃了枪药有使不完的劲。

    这晚又加班到十点半钟,员工们一窝蜂的涌向食堂。不一会从食堂门口传来叫骂声,原来是宵夜少了,员工们不够吃,于是闹将起来。那厨师是汕头人,虽然也是打工仔,但好歹是广东本省人,所以平时牛皮哄哄的像有什么亲戚在联合国当官,张口闭口“你们这些外来仔。”外得员工个个看他像狗屎,恨不得把他炒了当菜吃。

    江城赶紧跑了过去。他知道,工人第一关心的是工资,第二就是伙食。如果处理不好,就会炸锅。

    大伙群情激愤,一个江西男仔揪住了汕头佬正要打,江城恰好赶到,见状大喝一声:“住手!”

    员工见是老板来了,渐渐平息下来,都睁大了眼看他如何处理。

    江城问汕头佬为什么宵夜不够吃?汕头佬吱吱唔唔说不出。江城呵斥道:“你做饭的不能管工人饭饱,还能做什么?明天早上你去财务把工资结清了,走人。”这是他第一次炒员工的鱿鱼。他知道大伙早就恨不得赶走这厨师走了,今天终于痛下杀手炒了此人。

    汕头佬灰溜溜地走了。江城又对员工说,“今天对不住大家,加班还要饿肚子。现在再煮也来不及了,就请大家到外面随便买一点东西吃,公司明天给每个人补10块钱的宵夜费。”又团团给员工作揖赔礼道歉,倒把员工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便纷纷散了。

    江城回到宿舍,交待叶岚道:“从明天起,进一步改善伙食。不仅要让员工吃饱,还要吃好。在这个关键时刻任何环节都不能掉链子。”

    幸亏第二天员工的情绪没什么波动,江城暗暗松了口气。他叫叶岚把昨天的宵夜费一一补发了,员工个个欢天喜地,说岚姐你放心,我们保证保质保量地提前完成任务。

    江城从没把员工当作赚钱的机器来看,而是从心底里待他们如兄弟姐妹。他从每个员工的身上都能看自己的过去:贫穷和苦难。

    他的爱心得到了员工的高度认同。近两年的时间,几乎没有一个员工因工作而跳槽,这使他引以为傲,常凭此跟他一帮生意场上的酒肉朋友吹牛皮:我的公司团结如一人,不敢说是铜墙铁壁,但也是铁壁铜墙!哈哈!哈哈哈!

    员工们在加薪和升职的激励之下异常亢奋,货做得又快又好,居然提前半个月完工。江城只喜得心花怒放,完工的当天晚上他把全厂员工请到馆子里搓了一餐,以示犒劳和感谢。

    “等客户把这笔货款打过来,我就给哥们姐们涨工资,少则一周,多则十天。我江城说话算话,绝不放空炮!”

    于是所有的人都眼巴巴地都盼着来自加拿大的钞票。是的,这笔钱对每个人都至关重要,尤其是对江城。

    一个星期后,忽然从加拿大传来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这批货的油墨被检出有毒物质,全部不合格,已被加拿大海关扣押,禁止入境!

    江城被这一闷棍彻底打懵了,一屁股跌坐在转椅上,脸色发白,浑身发冷,所有的思维好像被凭空抽了去,脑子一片混沌空白。

    “完了,一切都完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清醒过来,一遍一遍地在心中哀叹。

    叶岚也心乱如麻,看见江城魂不附体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江城有气无力地道:“我们回宿舍吧。”刚站起来却又软了下去。叶岚递杯水给他:“先喘喘气。”江城喝了几口水,对叶岚道:“把丽娟他们都叫到房间去。”

    “我们的工厂要倒闭了。”江城猛抽着烟,嘶哑着声音说。

    “去砍了狗日的林老板,这一切都是他害的。”“冬瓜”咬牙切齿地说。

    “千万不要冲动做傻事。”江城叮嘱道,“我们可以用法律途径解决。”

    “那……这批货怎么办?”“老鼠”说。

    “还能怎么样?抛在加拿大算了!”江城沮丧地说。

    “那……可是百把万啊!要不运回来吧。”“老鼠”瞠目结舌。

    “运回来要多少路费?还运个屁呀!”

    “那……就这么完了吗?”“老鼠”不甘心地问。

    “除非你当加拿大的总督。”江城道。

    江城和“老鼠”他们紧急商量了一阵,决定先去找林老板,看他如何说。如果答应赔偿,那就万事皆休。如果不赔偿,那就只有打官司了。但第六感觉告诉江城,姓林的不会这么好说话。

    一行人来到林老板的公司,不见人。问他的秘书,才知林老板去欧洲旅游了,要一个多星期才回。江城便打他手机,却呼叫转移了。

    “他妈的,这不是躲着我们吗?”“冬瓜”愤愤地说。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江城强装镇定,又道,“我们去找林厂长。”

    “这个捉蛇佬是个大滑头,不会接这个茬的。”“老鼠”说。

    “管不了这么多了。”江城这时有些气急败坏起来,他掏出手机给林厂长电话。

    “小弟,你这个事我是管不好的啦!”听江城诉完苦,林厂长的调子拉得有三里路长,“你是知道的啦,你们的生意往来我一直是没有参与的啦,系不系——?”

    “可这是你介绍的呀!”

    “我帮你介绍是出于好意的嘛——!再说我怎么知道我哥的油墨有问题呢?你说系不系?就像你到超市买鸡蛋,还非要知道这个鸡蛋是哪个鸡生的、采购饲料是哪个人决定的?没有这样的道理的嘛——!”

    江城被噎得喉干气结,“啪”地把电话挂了,迭声骂娘。“冬瓜”叫道:“他们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他肯赊帐卖我们,里面肯定有名堂。你想想,哪有天上掉馅饼的这等好事?”

    江城回想起来,一切都好像是个陷阱。是的,这林赫跟自己非亲非故,为何如此这样的热心帮助自己?这样想着,一丝寒意从心底升起,他怀疑这张加拿大的订单都是林老板精心策划的阴谋。但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自己的一个小小加工厂,就是被他们吞并了也没什么赚头,何必如此挖空心思?

    这一宿大家都彻夜无眠。“破产”这两个字像黑色的幽灵在他们脑里飞舞盘旋,挥之不去。

    第二天早上,江城终于打通了林老板的电话,林老板一片淡定,说小江,这事怪不得我的。我的油墨,你是检验过的。那些证件,是硬邦邦的东西摆在那,这可不是糊弄来的。你的货被卡,绝对不是我林某人油墨的问题,肯定是原材料的问题。我这么好心帮你,你倒倒搭一耙,真是太不讲义气!你算算,到现在你差我多少货款了?至少有30多万吧?得!这生意没法做了,我回大陆了你给我把账全部结清,以后门槛上剁鸡巴——一刀两断!说完气冲冲地把电话挂了。

    江城气得打颤,骂道:“狗日的,鬼比道士还凶了!”但骂归骂,那林老板远在欧洲,江城有再大的气的也轰不到那边去,只得按住性子等他回来。

    但加拿大的迈克尔却不让他消停,不断地打电话来催,江城好话说尽,苦水吐绝,但那假洋鬼子丝毫不通中国人情,要一切按游戏规则办:全额赔款,外加制造新货。否则起诉!

    江城被逼得走投无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进口袋的钱财如水散去,到手的成功如泡沫幻灭。昨天还雄心万丈,今天已一败涂地,所有的努力倾刻间化为乌有。神说,你出于土,仍要归于土。

    人生如戏,正如佛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应作如是观!

    他准备起诉林赫。

    江城先让“老鼠”他们不要走路风声,先把工人稳住,如果后院起火,前后夹击,就是有十个江城也玩完。

    这天下午,江城找了一个律师,准备打官司。那律师说:“这油墨有毒是真的,可你是赊账,人家可以反咬你一口,说你是没钱才要的有毒油墨。你作何解释?”

    江城闷闷地回到公司,叶岚见状问:“我们打官司也没有赢的希望吗?”

    “都怪我,都怪我贪小便宜。”江城痛苦地揪着头发,说,“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怪不了别人。我笨死了!笨死了!”

    叶岚的泪流下来,她紧紧抱住江城,哽咽着说:“城,我们可以从头再来。就是你一无所有了,也还有我陪着你。”

    “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江城不想让叶岚太难过,便强笑着调侃说。

    “大不了我们再回头打工,有什么了不起的。”叶岚擦干眼泪,安慰江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反正我们都还年轻。”

    正说着,丽娟、雷军、强子来了,三个人进屋一言不发,像霜打的茄子。

    “工厂弄到这一步,全怪我。”江城给雷军和强子各丢了一支烟,低沉地说,“你们跟了我几年,什么也没得到。我对不起你们!”

    “城哥,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我们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会支持你。”

    “工厂我们是开不下去了。”江城抹了抹脸,说,“我想跟你们商量下,等几笔货款到手,再把车和设备卖了,给员工发工资,然后解散了吧。”

    “城……城哥,你……你说什么?”强子“呼”地一下站起,眼珠要瞪得突出来。

    “工厂破产,倒闭。”江城说。

    “我们……真的就这么完了吗?”强子叫起来,“我不甘心,我他妈的不甘心。”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城哥,我们可以跟那个客户好好地沟通一下吗?我们重新跟他做货,请他不要赔偿,这样可以吗?”

    “如果是一个有感情的老客户,当然可以。但这个我们刚认识,又是林老板介绍的,怎么会答应这个要求。”

    “那——真的没别的办法了吗?”丽娟带着泪音说。

    “只能怪我们公司底子薄,吃得起补药吃不起泻药。做外贸生意赔几单,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如果按照客户的要求,赔偿、罚款外加做新货,我们一下拿不出这么多钱。”

    “千说万说,都是那狗日的林老板害的。”“冬瓜”一拳砸在墙壁上,愤愤地说。

    “那……再找林厂长说说好话吧,请他出面跟林老板沟通。”强子建议说。

    “他们是兄弟关系,能胳膊往外拐吗?”“冬瓜”雷军没好气地道。

    “再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吧。”

    当天晚上,江城买了两条“软中华”和一瓶茅台,上林厂长家登门拜访。林厂长倒也热情,说小江你们生意间的事我真的不懂,出了这档子事谁也不愿意。和气生财么你说是不是?等我哥回来了我跟他说说怎么样?但不我敢做保证的啊!

    江城千恩万谢地出来,心中升起一线微薄的希望,就像浓厚的夜幕里射出了一道亮光,这让江城振奋起来,犹如垂死的人打了一针强心剂。

    但他并不知道,这林厂长也是他哥哥的公司的股东之一。当江城背过身,他就拨通了林老板的另一个电话,林老板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可怜江城还喜滋滋地蒙在鼓里做他的清秋大梦。

    第二天傍晚,江城又给林厂长打电话,请他去桑那。他知道,林厂长现在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紧紧抓住他,才能挽败势于万一。

    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哭哭啼啼的问:

    “你系边个?揾边个?”

    “我是林厂的朋友,找他有急事。”

    “逵撞车著(他出车祸),困在医院等死。”

    “不……不会吧?”江城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问清了医院,便赶紧赶了过去。

    原来昨天林厂长和他哥哥通过话后,次日下午找到松乡法院主管经济案件的副院长,先给红包,次去打炮,打完炮后又约了一帮酒色道上的朋友去歌厅K歌喝酒。这林厂长是色中之极品饿鬼,是一位要色不要命的色林好汉,进了欢乐场便把身家性命都忘了。他搂着小姐不停地喝酒,只喝得云山雾罩。回去的路上把那辆广本开得风驰电掣,轮胎冒青烟,空气起火花,还不停地S形穿梭,吓得马路上的各路诸候如波裂浪开,纷纷避让,林厂长如入无人之境,好不酣畅淋漓。正飘然间,前方斜插过来一辆大货车,广本像小猪拱母猪似的一头拱了进去。车进去,魂出来,拉出时已是血肉模糊,气若游丝。江城打电话时,刚进院半个多小时。

    这突然的意外令江城等人有些措手不及。

    “林厂长要是死了,林老板肯定要回来的。”“老鼠”说,“我们正好找他。”

    “他家里出了这件惨事,这几天怎么好意思找人家?可这个单子又不等人。”江城忧心忡忡,“我们先去医院看看林厂长。”

    林厂长实在伤得太重,一个多小时后不治身亡。

    人死如灯灭,这话说得没一点错。几个小时前林厂长还生龙活虎的,现在却已魂断九泉。无论他生前人品如何,但一个活鲜鲜的生命就这样猝然无声无息地消失,这确实令江城有些悲伤,深感人生无常。

    林厂长逝去的次日,林老板就从国外飞回来了。“冬瓜”红了眼要去找他,被江城死死拉住,说人死为大,不能坏了林厂长的葬礼!

    “就是,跑了得和尚跑不了庙,先过了这两天再说。”

    林厂长的灵柩停了三天便火化了。“冬瓜”听闻之后便要上林老板的公司去讨个说法。众人正嚷嚷间,却见保安带进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来,那人自称是律师,受林老板所托,将江城告上了法庭,追索三十多万的货款。

    像一记闷棍当头劈下,江城脑袋“轰”的一声就懵了,他像根树桩愣在哪里,两眼直直的发出白光。他万万没料到林老板会恶人先告状,先下手为强。

    “这狗日的,也忒黑毒了,老子去做了他!”“冬瓜”咆哮起来,踢翻一张椅子就往外奔。

    “你给我回来。”江城喝道,“你还嫌我事不够多吗?”

    “冬瓜”拧过身子,呲目叫道:“难道我们就这被这王八羔子欺负了算吗?”

    江城去拉他,“那也还没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冬瓜”重重一摔他的手,不服地说:“这世道有时就得用刀子说话。”

    “要动武都是以后的事。”“老鼠”也劝道,“现在千万不能给城哥添乱了。”

    “那我们怎么办?”“冬瓜”像只泄气的皮球瘫靠在墙上,“我们还指望今年大干一场呢!”他的眼泪淌下来。

    “现在林厂长也死了,我们的唯一指望也没有了,姓林的又把我们告上法庭,没有退路了。”江城低沉地说。

    “打官司也赢不了吗?”

    “官司也是人打的。姓林的先告状,说明他把这方面的关关节节都打通了,我们斗不过他的。”

    “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解散吧。把设备和轿车卖了,给员工发工资。我怕迟了,法院把工厂一封,到时连员工的工资都发不出。”

    这夜几个人喝得酩酊大醉,江城趴在沙发上不停地反复唱《从头再来》中的那句歌词:“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唔……从头再来……”

    第三天,江城的那辆七成新的别克车6万块钱卖了出去,“老鼠”心痛得牙根发凉,说城哥啊,你这是肉卖豆腐价!江城头也不回地反问:“你见过豆腐卖过肉价吗?”

    员工们已嗅出了苗头,公司里弥漫着浮躁和不安的气息,江城也没心思去安抚,这几天他马不停蹄地在外面收货款,老天总算给了他一线活路:居然把欠款收齐了!

    第二天早上,江城在车间里给员工开了一个会,简单的将加拿大的订单说了下,员工一听完就骚动起来,说老板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工厂就这么倒闭了吗?江城淡淡一笑,说:“做生意有赔有赚,开厂有兴有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又道,“上午我就把工资发给你们,一分不少。希望大家能找到一份好工作!”说完给员工鞠了一躬,便匆匆退去。有几个员工齐了声喊:“江总,你是个好老板。等你工厂复业了,我们还帮你打工。”江城的泪就籁籁落下来。

    几条丝印喷油线的设备也没卖什么钱,几乎是白送。看着员工一个个扛包拉箱的离去,江城怀疑是在恶梦中。但残酷的现实告诉他,这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员工遣散了,设备卖了,车间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下满地的废弃杂物。江城、叶岚、丽娟、雷军、强子五人围成一圈,沮丧地坐在地上,就像五只被抽空了血的小鸡,蔫蔫地散羽耷翅没一丝活气。

    “我手里还有一万多块钱,你们几个分了吧,各奔前程。”不知过了多久,江城嘶哑着声音说。

    “你……你说什么?”叶岚疑心听错了,“你要我们走吗?”

    “我都自身难保了,你们还跟着我干嘛?”江城惨然一笑。

    “你这是……赶我走吗?”叶岚的声音颤抖起来。

    “没有了钱,什么都是奢侈的。”江城点燃一根烟,狠吸着。

    “城哥,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老鼠”强子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油墨味,这是他熟悉而亲切的气味,这令他的声音充满了伤感,“我、冬瓜、丽娟三个可以随时找份工作,但你不能和叶岚分开。”

    “我也不想分开。可我现在是一无所有,还背了一屁股的债,谁跟着我,谁就会倒霉,我不想连累人。”他顿了顿,目光注视是叶岚,说,“我这是对你好,对你负责。”

    叶岚的眼湿了,有些激愤地说:“难道我爱的是你的钱吗?你说这话是骂我!”江城叹一口气,无奈地说:“你怎么就不理解我的苦心呢?我现在心里像乱麻,暂时不要说这个吧!”说着把钱掏了出来。“冬瓜”见状,一把把钱打落在地,吼道:“你这是干啥呢?打我们的脸是吗?”“老鼠”踹了“冬瓜”一脚,喷道:“有话你不能好好说吗?”把钱拣起来塞给江城,说:“这些钱你留着用,我们一分钱都不会要的。如果现在我们还要你的钱,那还是人吗?还是兄弟吗?”江城长叹一口气,说好吧,这钱我先借你们的用着,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正说着,叶岚的手机响起来,一看竟然是林老板的,想也想没想就按了。没一会儿,林老板又一条信息发过来:

    “叶小姐,你现在是唯一可救江先生的人。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谈一谈的。随时恭候您的电话!”

    叶岚的脸色一变,慌忙把信息删了。江城见她神色有异,问:“谁发来的?”叶岚故意抬起手理了理刘海,说:“家里发来的,问我们的工厂情况怎么样。”江城的脸上飘过一层乌云,涩声道:“不要告诉家里真相,就说一切照旧。”

    提起家,大伙的心又沉到海底,同时一股浓浓的愧疚像海水一样漫上来。江城呻吟似地道:“我们都是他妈的失败者。打了几年工,什么都没打到。”“冬瓜”擂了江城一拳,大声道:“死了卵朝天,不死又过年。我们何必这么气馁?想想当年红军二万五,我们这点挫折算得了什么?”又吆喝道“走!走!喝酒去。”拉起江城便走。

    “你们去吃吧,我没心思吃。”江城怏怏地说。

    “你别这样行不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要是把身体搞垮了,用什么扳天下?”“老鼠”一边说,一边在背后推江城。

    出了厂门左拐几十米就有家大排档,江城说:“就在这对付一餐吧,现在我们都是穷人,没资本大手大脚了。”忆起开工厂时大把大把花钱的日子,大家就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丽娟重重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还是吴文好,遁入空门一了百了。”

    这话像把把刚出炉的尖刀插进江城的心脏上。吴文和祝涛忧郁的面孔一下浮现在眼前,他的眼一热,视线一片模糊,赶紧用手抹了抹脸,微颤着声说道:“不说他们,我们喝酒。”抓起一瓶啤酒,一仰颈脖,“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个精光。

    叶岚看见,有两行泪,顺着他的面颊缓缓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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