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歌的城邦-此劫非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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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城事业的起步让吴文高兴不已。这对光腚一起长大的朋友,在海都像两棵交织的树,互相支撑着。对于吴文,江城有一种深切的痛。如果不是高考前那场该死的大病,吴文的命运肯定会改写。但令江城欣慰的是,吴文在苦难中挺过来了,居然成了一名作家。

    有时江城总拿吴文和祝涛相比较,他觉得俩人有太多相似的地方:感性、执着、侠义、视情感为上。但在某种程度上,吴文比祝涛要幸运一些:吴文有婉雪的爱情,而祝涛深爱的马丽芳却不翼而飞。因此在江城看来,祝涛认识并爱上马丽芳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不是这样,祝涛就不会跑到内蒙了。

    自从和露水情人吴霞分手后,江城就再没正儿八经谈过恋爱。“这世间,真心本就稀缺,更该俭省。”江城喋喋不休地对“冬瓜”等人兜售其江氏恋爱观,“现在的女人,尤其是都市里的女人,都他妈忒现实:你不给我钱,我就不给你幸福。用诗歌语言表述之,那就是:啊!男人,请你用钞票织成一张天罗地网,紧紧网住我吧!他妈的,这就是她们的爱情信条!”

    吴文批评江城的恋爱观太愤世嫉俗,是典型的愤青表现。“要说愤青,你们文人个个都是。哈哈!”江城感觉反击得淋漓尽致,畅快得像六月天喝冰冻汽水。

    “那你要找个什么样的呢?”婉雪笑嘻嘻地问江愤青。

    江愤青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大言不惭地说:“我要找个乡村的知识份子。那是没被污染的雪莲。”

    婉雪笑得如花枝乱颤,说江城你人不高心倒是蛮高呀!江城一脸涎笑,忙说过奖了过奖了。不是我要求太高,而是这个社会现实太糟糕。

    “那马丽芳是雪莲吗?”婉雪问。

    “我不知道。”一提到马丽芳,江城的心就沉暗下来。他想起了音讯全无的祝涛,心像钢锯切割似的钝痛。于是告别婉雪和江城,回到车间对“冬瓜”交待了一下,便打的直奔海堤那间小屋。

    小屋还孤伶伶地伫立在海边,破败而萧瑟,似乎还残留着马丽芳一家烟熏火燎的味道,那条蜿延的堤道把它和城市联结起来,却又被城市遗忘。小屋的外面,是蓝天,白云,阳光,海岸,红树林,清新潮湿的海风吹过,阔大的白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起伏的海浪冲向突兀的礁石,掀起一丛丛如雪的浪花,几只雪白的海鸥扑腾着翅羽追逐着,不停发出欢快的叫声。灿烂的阳光把大地涂了一层金粉,海面上霞光万道,波色潋滟。江城站在小屋旁,却没有一点心思欣赏这良辰美景。他的眼角挂着思念和伤心的泪珠。和祝涛相依为命的一幕幕像泛黄的书页翻起。“哥,你在哪里?”他默默长呼着,他多么希望祝涛这时就在身边分享他成功的喜悦。在没有祝涛的日子里,江城感觉自己的生活被掏空了半边,他又陷入了那种孤单和空虚的状态中。在海都,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有谁能像祝涛那样无私地照顾和帮助自己?但是,当祝涛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却选择了离开,去遥远的地方流浪,在茫茫草原上去追寻他心爱的姑娘!可是这段凄美的爱情会给他带来幸福吗?也许只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幻影,一个早已破裂不存在了的泡沫。是的,自从母亲和姐姐死后,祝涛就像一个活在亘古荒原上的孤者,苍茫茫的世界上再没任何一个亲人。如果马丽芳能留下来,那么祝涛这艘千疮百孔的船还会再扬帆起航。可是,老天并不垂怜这个伤痕累累的人,毫无预兆地抽掉了他的人生支柱,祝涛像一堆狂风吹倒的积木,支离破碎。不在痛苦中沉沦,便在痛苦中逃离。是的,祝涛试图在逃离中遗忘痛苦,然而他却又把痛苦留给了江城。

    江城越来越深刻地感觉祝涛所有的悲剧根源都是因为贫穷。是的,祝涛是有了一份体面的职业,但又能赚多少钱呢?根本改变不了马丽芳一家人的命运。但如果祝涛是千万或亿万富翁呢?那一切都会改变!

    这给江城以巨大的刺激,他发誓要做老板,做大老板。不再被钱欺负。有钱了,钱就是人的王八蛋;没钱,人就是钱的王八蛋。这就是生活的现实。理想可以高唱入云,但生存却匍匐在地。再伟大的高音歌唱家,饿他三天也是无力的哀嚎。在海都,广泛流传着这样一个经典的段子:

    “再好的情人,不要跟我谈借钱。

    我可以借你人,就是无法借你钱。

    你不知道,这年代钱比我还重要啊?煞笔。

    钱没有我可以活,我没有钱,怎么活?”

    想当老板后江城一改大手大脚的习惯,开始带着一股仇恨的情绪攒钱,每一分钱都攥出水来,以致在公司落下一个“铁公鸡”的绰号。几年下来,居然攒下了几十万之巨。江城对自己的抠门也毫不讳言,且振振有词:“男人的实力,就是你兜里的人民币。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所以,我抠故我在!”气得讥笑他的人脸斜鼻子歪。

    想造反,手中得有枪。想创业,袋里得有钱。想管好企业,必须学《毛选》,这是江城出道多年来最深刻的人生体会。所以他的办公桌上摆了一套红通通的《毛泽东选集》,五卷本,摞起快有一尺高,他有空就钻,活学活用。工人见之无不敬畏如神。暗想这江老板果是高人,居然学毛主席著作,将来前途一定不可限量!于是更加下定决心,以其大无畏的主人翁精神,紧跟江老板打江山,将革命进行到底。

    开工有一个星期了,生产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江城心花怒放。想起书上的教导:好的开头,等于成功了一半。江城暗说我这样他妈算不算是成功了一半呢?

    这天是星期天,江城放员工一天假,让他们去购生活用品什么的。自上班以来,大家都没日没夜地干,是该透透气了。江城不打疲劳战和超限战。员工没精力,自然手脚不麻利,工作效率当然就哆嗦。睡眼朦胧,产品质量也跟着犯迷糊。江城深谙文武之道一张一驰的辩证关系。打工多是年轻仔小靓妹,好玩的天性并不比祖国花朵们少多少。有空了会会老乡吹吹牛,拉上工友拍拍拖,那就是他们的天上人间。牛吹破了拖拍成了,第二天上班就生龙活虎的,手上紧一紧就把放假的时间紧过来了。所以江城对那些打疲劳战的工厂是嗤之以鼻,谓其不懂驭人之术,只嗤得其肥硕之鼻险些离脸而去跌落尘埃。

    这天江城睡了个大懒觉,起床后便打电话让吴文婉雪过来吃饭。然后叫上“老鼠”、“冬瓜”、丽娟、叶岚一同到菜市场去买菜,说:“还是自己做的菜又卫生又好吃。上饭馆又贵又不干净,以后休息时间我们轮流着做饭。”叶岚就一咋:“你还会做饭?”比看外星人还稀奇。江城一刮她鼻子:“小样,你敢小瞧我?老江我川菜湘菜两大菜系三百六十五个菜谱样样精通。”

    叶岚笑嘻嘻地说:“原来城哥还有这么大本领啊!那以后谁做你媳妇该多享福哟!”

    江城哈哈大笑,说:“那你就做我媳妇吧!”

    叶岚一张俏脸顿时红透,双手连捶江城,说:“叫你欺负我叫你欺负我。”却幸福多害羞少。

    后来俩人回忆,他们的爱情就是在这次玩笑中开始萌芽。

    因为是周日,菜场里人头攒动,五湖四海的声音也好像来赶集似的,闹哄哄地杂烩交织在一起,令人头晕脑胀。江城一帮人像群鱼在水里面游来游去,东挑挑西拣拣,闻其臭并快乐着。叶岚跟在江城后面,突然感觉右手被人猛扯了一下,挎着的包已不翼而飞。叶岚愣了几秒钟,尔后失声大叫:

    “抢劫!有人抢劫!”

    江城回过头,只见一个穿花衣的男仔躬腰扎头地在人群中乱钻,拔腿便追,一边大喊:“抓小偷!抓小偷——!”众人听了,如波裂浪开,中间闪出一条道来,像给江城和小偷让道赛跑似的。两边探出一片黑鸦鸦的脑袋,就是没人伸腿绊那小偷一下。江城不停地喊站住,可恨的是那小偷不但不听,反而越跑越快。眼看就要逃脱,江城急中生智,拣了一个装菜的空竹框,用尽力气朝他脚下扔过去,那蟊贼被绊个正着,摔了一个狗啃屎,江城一个虎扑,像武二爷摁大虫似的死死摁住,骂:“叫你跑!叫你跑!”这时“老鼠”他们都跑了过来,“冬瓜”二话不说,从地上揪起小偷,抡起大耳括子就刷,噼噼叭叭像过年放鞭似的。这时看热闹的人不知哪的来勇气,围上来你一拳我一脚地大打出手,直打得小偷哭爹喊娘。江城怕打出人命来,忙用身护住这倒霉蛋,一边喊:“他妈的我抓小偷关你们屁事?谁叫你们打的?”说话间背上早挨了几下,“咚咚咚”像擂鼓一般。丽娟叶岚在一旁急得尖声直叫:“你们打错人了你们打错人了!”众人看清,这才很不情愿地罢了手,又怕小偷看清了自己的面目遭报复,于是作鸟兽散。

    “老鼠”“冬瓜”一人擒住小偷一条胳膊,让其动弹不得。江城挑起他的下巴,问:“小子,胆子不小啊!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竟敢抢劫!是不是自由得不耐烦,想坐牢啊?”那小伙吓得直筛糠,两片嘴唇抖索得像风中的枯树叶:“大……大哥……,饶……饶……了我吧……,我……我是第一次抢,实……实在饿得不……不行了……”说着竟滚出两滴泪来,可怜兮兮得像我军抓获的国军俘虏。

    江城想起自己当初从广州走到海都的惨景,不禁感同身受。一个外地仔,如果不是走到山穷水尽的绝境,也不会铤而走险,除非这人是个天生的穷凶极恶之徒。遂长叹一声,挥了挥手,说:“你走吧!”

    小偷不敢相信是真的,拿眼直勾勾地盯着江城。江城说:“不是说着玩,我今天放你一马。”

    “谢谢大哥!”小偷给江城深深躹了躬,转身就走。刚没几步,江城忽然又叫道:“站住!”那小偷吓了一跳,脸都白了,颤声说:“大……大哥……又……要抓我啦?”江城几步上前,往他兜里塞了一百元钱,说:“兄弟,拿去吃餐饱饭,再去找份工作,好好打工。年纪轻轻的别学坏,在外死了就像死一条狗似的,别让你爹妈白养你一回!”

    小偷以为是在梦中,张口结舌地呆在那里。江城拍了拍他的肩,闪身混进了人群。

    “城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放就放了,还给钱他干吗?”“冬瓜”百思不得其解地问。

    “这小伙本性不坏。如果把他送进去,被派出所那帮子人当拳把子练,说不定以后就破罐破摔了。给他一点钱,也许会把他拉上正路。人啊,有时天使恶魔就在一念之间。”

    “难得城哥好心肠!”“冬瓜”由衷地说。

    这时丽娟突然“卟哧”一声笑了,江城问:“你笑什么?”

    丽娟说:“城哥你真逗。抓小偷都说什么‘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像吟诗作赋似的。”江城一想,也觉得滑稽,亦不禁莞尔。

    江城的举动令叶岚深深震撼。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江城来。在以往的印象里,江城是个有能力但却有些玩世不恭油嘴滑舌的人。虽然是老乡,又是同龄人,但在内心深处,却有着隐隐的排斥,同时又有一种强烈的自卑感萦绕在心头。江城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而自己只初中毕业,与江城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因此又有些仰望。但通过十来天近距离的接触,叶岚对江城的印象有了颠覆性改观。她发现,江城正义、善良、幽默、热情、能干。他的玩世不恭,倒不如说是对现实某种无奈的自嘲。正胡思乱想间,丽娟扯了她一下,问:“刚才把你吓坏了吧?”

    “是啊!”叶岚心有余悸地说,“这里治安太乱了。”

    “今天还是幸运的。”江城接口说,“遇上凶狠的劫匪,他直接用刀把你的手臂砍下来,江湖人称‘砍手党’。”

    “天!这么厉害?!”叶岚丽娟齐齐吓得花容失色。

    “所以你们以后外出尽量少带包,千万不要带首饰什么的,小心拉缺你的耳朵拉断你的脖子。那些飞贼骑着摩托,车快手狠,什么后果都可能有。”说着说着突然一拍脑袋,大叫一声:“靠!我这个猪,怎么把这重要的事都没跟员工强调呢?!”

    大伙被他吓了一跳,说江城你怎么啦,一惊一咋的?

    “安全这么重要的事,我没跟员工强调啊!万一员工出了什么问题,我还开个屁厂呀!”急得直搓手,连连说,“不行不行,今天开晚会就要强调,以后出去必须三人以上。不然我他妈的死定了!”

    一班人刚回到宿舍,吴文和婉雪就来了。大家争先恐后地说起此事,吴文称赞江城做得好,不仅仁道,还深具侠义之风。吴文淡淡一笑,说:“同是天涯沦落人,换了你也会这么做!”

    吃过饭都快下午一点了,江城说:“我们到海边去玩,我今天有一件重要的事件要吴文宣布。”叶岚伸伸舌头,说:“郑重其事的,多吓人啊!”

    七个人打的到南乡海堤边,江城直奔那间小屋。吴文知道,这间小屋已是江城心目中的圣地。这是对一段至死不渝的友谊无穷尽的追忆,这令吴文感动,却也伤感。祝涛的遭遇令他唏嘘不已。他觉得,祝涛是一个充满古典浪漫主义气息的人,他不适合生活在物欲横流的当代,而是应该和一群峨冠博带的士大夫们在竹林里吟风啸月,狂放无羁。

    中午的太阳非常炽烈,满空只见白光在晃,幸亏海堤的树林投下一篷阴翳,众人才免了暴晒之苦。江城把吴文和婉雪拉到一起,深深地注视着他们,低沉地说:“吴文,婉雪,我今天特地把你们带到这个小屋,就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要求?”吴文和婉雪对看了一眼,问。

    “你们相爱已有一段时间了,今天能在这个特殊的场地答应我好吗?彼此好好地珍惜,白头到老!”江城热切地看着他们,说,“我不希望祝涛的悲剧在你们身上重演。我已经失去了祝涛,不想再失去你们了。”

    一股浓浓的暖流从吴文和婉雪身上漫过,他们拉起江城的手,动情地说:“江城,我们答应你,彼此好好珍惜,白头到老。”这时众人的眼睛都不由湿润了。在陌生的南方,在冷漠的他乡,在漂泊的路上,在尔虞我诈的职场,没有什么比真情更稀缺和珍贵,更温暖人心!

    得到了吴文和婉雪的承诺,江城激动得语无伦次,不迭地说这就好这就好我终于放心了!他又把几个人的手叠在一起,道:“我们,发个誓好吗?”

    “好!”

    “我——江城,吴文,婉雪,强子,雷军,叶岚,丽娟,七人今天在此发誓,以后在打工的路上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众人齐声说。

    “团结就是力量。”江城容光焕发,“在弱肉强食打工的世界里,这更是一条颠簸不破的真理。”又叹一口气,“要是涛哥在该多好啊!”他绕着小屋转了一圈,低沉地说:“我发达了,一定把这个小屋买下来,在堤上开一间海涛情侣咖啡馆。”

    婉雪怕江城勾起更多伤感的回忆,忙笑吟吟地接口道:“那我来做经理,吴文当伙计。”

    “冬瓜”摇头晃脑地嚷:“我呢?我就做歌手,天天面对大海唱大海啊,我的故乡。”“老鼠”讥笑道:“别人唱歌是要钱,你唱歌是要命!”众人哄声大笑。江城道:“强子说话是越来有水平了。”

    “你这话怎么说的?难道我从前说话就没有水平吗?我说话那是一直相当有水平的嘛,并且是很高级的国际水平啊!”大伙更乐。丽娟捂着肚子说道:“真是老鼠爬秤杆——自称自!”“冬瓜”拍着一双肥手大叫:“丽娟这话才说得真正有水平。哈哈……”

    欢乐冲走了他们对未来的迷茫。这时海风轻拂,海浪轻吟,生活突然好像一下变得灿烂起来。吴文大声说:“我决定写篇稿子表扬表扬江城。”

    “表扬我?为什么?”

    “你今天感化小偷的义举啊!”吴文说。江城故作受宠若惊样,说:“难得大作家这么夸我呀!那你这个大作家小记者就好好写篇文章宣传我一下吧!哈哈……”

    “你指望他呀?”婉雪说,“谁知他这个记者干不干得长哟!”江城忙问:“怎么啦?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你知道他一直是报社的排挤对像啊!说不定哪一天就被毙了。”

    想不到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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