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凡

    姐

    风起，树上落下几片黄叶，有一片正好落在她的脚下。她弯腰捡起那片叶子，发现叶子有一多半还是青的。不知为何，她又开始剧烈地咳嗽。宫女们见她弯腰，匆匆朝这边走来，她却摆了摆手让她们退下。好久没走出过宫廷了，猛然间看到眼前的景色，竟多了些陌生。她的身体显得单薄，没有血丝的脸上转动着一双饥饿的眼睛。

    一口血，从她嘴里吐出，使那原本闭合的双唇更加楚楚动人。作为南唐宰相的女儿，她曾感到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她可以依自己的才貌和地位入宫，见到那个令她心醉的皇帝。他懂音律、精诗词、善绘画。他是一个少见的皇帝。她希望在他身上看到家国的兴旺，尤其是当她做了他的皇后以后，更是希望他能安邦定国。

    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手和叶子不停地在她眼前翻动，那修长而且白嫩的手指，像是蠕动的虫，让她感觉有点怕。记得刚进宫时，她也怕过，但那时她怕的时候总是可以找他去寻求安慰，她觉得那时他是她的一切，和他在一起，她感觉幸福，他总可以让她很开心。为了讨他欢心，她创造了一种“高髻纤裳及翘鬓朵”的宫妆，每每她以此妆出现在他面前，他总是赞不绝口。作为女人，她感觉自己拥有了一切，这一切像流水一样清澈纯净。

    寒冷轻射到她的身上，如若没记错，现在还不到冬天，可天气却特别冷。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拿叶子的手抖了抖，眼睛里藏的是无尽的忧伤。那首他所填的词还未等她谱出新曲，那令她振奋的情感就冷却了。

    一只鸟鸣叫着从她的头顶飞过，她想看清鸟身上的羽毛是什么颜色，可她费了很大力气还是看不清楚。鸟飞远了，只有鸟的叫声在她的头顶盘旋。那个令她爱慕的皇帝，顷刻间化为乌有，留给她的只是哀叹和失落。突然，她似听到鸟在说话，那鸟分明在说：一个整天纵情声色、荒废政事的皇帝，不值得你去为他流泪。第一次，她把头低下了，而且低得很深很深。不知为什么，她又想起了那天的事情，她曾下决心不再想，可是，却无法控制地又想起来了。

    那天，大概也是有风的，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向她跪拜，其中，居然有她的妹妹！她问妹妹何时进宫的，妹妹回答已经数天。看着妹妹不知哀愁的脸，她吐出了第一口血。所有的人都说她病了，却说不出她因何而病。她强忍泪水转身走开，她忘记了那腿是如何迈开的，只感觉心里流了很多血，那血胀得她很痛。

    又一口血，她吐在了那所谓的御床上，鲜红鲜红的血。从此，她的脸不再向外，任旁人如何说如何劝，她都不再见他。她知道，这一生的美好都结束在那一刻了。她痛苦，想抓下一把天来问一问，问一问她做错了什么。妹妹今年才十四岁，十四岁的妹妹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梦和画。她知道，他会给妹妹与她一样的欢笑，也会给妹妹与她一样的痛苦，最最让她痛心的，是她不能告诉妹妹这一切。

    她怨恨自己世故，假若当初不选择进宫，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心里对他的渴望将会伴随她老去。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又是一口鲜血，从她那想声讨世界的嘴里喷出。她感觉眼前漆黑一片，她努力想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曾让她恋慕过的地方，但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她知道，这一刻终归要来临，她吐尽了最后一口血。这口血是为他，也是为自己，更是为妹妹。

    秋风多，雨相和，

    帘外芭蕉三两窠。

    夜长人奈何？

    历史曾这样记载这个女人：周娥皇，南唐后主李煜的皇后，通晓史书，善歌舞，精谙音律。964年，周皇后病死，时年仅二十九岁。

    妹

    月亮升起，房中略显凄凉。他抓着她的手还未松开，来人却在外面一声声催促。她的心里来了些激动，她精心为自己梳洗了一番，当初，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这样精心梳洗的，尽管当时她想到了姐姐，但那颗被俘获的心已经受不得半点儿委屈。她知道这样会伤姐姐的心，可即便她不这样做，姐姐的心同样也会被别的女子所伤。

    她从不曾有过悔恨，即使现在，她同样不悔恨。让她失去姐妹情得来的男人，而今已经变成亡国奴，他的那些词，就算能流传千古，也救不了他的国家。不知从何时起，在她心中已升起另一个英雄的名字——赵匡胤。

    她跟随来人走进宫殿，这是英雄第一次召见她，想必她的容貌他是早有耳闻。想到此，她微微一笑。她要让他欢欣，让他像他一样离不开她。宫殿里的设施与原来她所住的截然不同，这里少了许多的诗情。英雄对她的征服是不需要过程的，她的走动和坐姿都流动着柔情，她希望英雄能给她带来辉煌，因为她的生活是不能缺少这两个字的。她知道，只要她能见到英雄，她的一切愁苦都会结束。那个爱她也是她爱的小后主，不，应该是违命侯，此刻正眼巴巴地望着她走出门庭。

    与英雄的相见是很简单的，她一到，英雄就喝退了左右。英雄的手很重，抓得她有点痛，但她嘴角依旧含着笑，甜蜜地闭上了眼睛。那种前呼后拥的生活，重新回到她眼前。她相信英雄能给她带来一切。

    英雄召见过她后，又把她送回到他的身边，虽然她不想回，但英雄这样决定，她就得服从。服从，此时成了她的一种义务。

    从英雄那里回来，再见到他时，她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依旧在写那些思念家国的词。他问那个仇家叫她去做了什么，她只是笑而不作答。距离，他和她之间顷刻间有了距离，他们的沟通也开始困难起来，她看到了他为她而流出的眼泪，但这已经不能再令她感动，相反，她觉得他的眼泪是不应该流的。他们不再谈论有关英雄的话题，就像当初避开姐姐一样。她突然想起，他对姐姐的爱也是很深的，记得姐姐死时他亲写了诔文，“绝艳易凋，连城易脆”，每想到此句她都会心生忌妒。现在，那些忌妒已经没有了，她倒希望他能多想想姐姐，少和她说些话。

    又是一个夜寒风冷的时刻，她又被英雄召到宫里。她想说，给我一闾房，一张床，让我永远地伴你。可话到嘴边，她又收回了。这是第几次被召见，她已经不记得了，她知道留下陪伴英雄的日子不远了，所以，她就耐心地等。那个只会写诗词的他在她心里越来越渺小。

    那天，英雄派人送来了暖酒，命令他们二人共饮此酒。她心里说不出是惊是喜。此刻，她看到窝了一冬的太阳，从窗户里洒进几许光。当她看到他饮酒后猛然倒下，心沉了一下——怎么可以？那个英雄……

    她不明白，英雄做的很多事她都不明白，她一直以为英雄会对她好，因为她对英雄也好，她甚至后悔和后主一起的生活。她以为英雄会看在她陪过他的分儿上放过她，可现在……她猛然间想起姐姐在宫里第一次见到她时的眼神，那眼神不是怨恨，也不是忌妒，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眼神！

    当她同样倒下的时候，眼前出现的不是英雄也不是后主，而是姐姐。自从她进宫陪伴在后主身边以后，姐姐至死而脸不再向外，不再与他相见，直到吐血而死。姐姐心里该是多怨恨呀！她知道，也许换了别人，姐姐不会这么怨恨他，可自己偏偏是她的妹妹。

    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少了，她不想倒下，她还年轻，她希望自己能有做母亲的那一天，但她倾心的两个男人，却没有一个人能满足她的愿望。她没想到，那个为她建“柔仪殿”，让她伤了姐妹情的小后主，最后给她带来的居然是死亡。更没想到她心中的那个英雄，那个被万人朝拜的宋太祖，最后给她带来的是耻辱，是完结性命都抹不去的伤痛。

    金雀钗，红粉面，

    花里暂时相见。

    知我意，感君怜，

    此情须问天。

    ……

    历史同样记载了这个女人：周氏，昭惠皇后周娥皇的妹妹，南唐后主李煜的皇后。978年，后主死，小周后不胜悲伤而死，时年二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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