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大刘看见A城街上贴出拆迁旧宅区的公告，立即想到去那套老屋住个三天两天。他对妻子说：这两天，我去老屋了结一下，老屋总算要拆了。

    五年没去老屋，那位照看屋子的老头儿正坐在门前喝茶。老人老屋，仿佛一桩事儿发展到了尽头。

    大刘说：老人家，我打算住两天，最后感受一下老屋的气息。

    老头儿说：我照看老屋五个年头，这下子有空出去走走了。

    大刘说：老屋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小偷也懒得来偷，你这么板直地守着，真难为你了。

    老头儿拿出腰里挂着的一串钥匙，说：交给你了。

    大刘说：怎么多出两把钥匙？

    老头儿说：我一直住在外边的灶间，你们住的地方我锁了。

    大刘说：我交给你两把钥匙，怎么多出两把呢？

    老头儿说：里边还有两道门。

    大刘惊奇了，说：我怎么不知道？住了那么多年，我爹也没提起过呢。

    老头儿给他指点每把钥匙的记号，说：第二道门，也就是你住过的屋子里边那道门，你可以去看。可是，第三道门，千万别去开，切记。好了，我走了。

    大刘琢磨，五年前临时雇来照看屋子的老头儿，恐怕旱就熟悉他的家了，而且，比他还了解，甚至比他去世的父亲还了解这屋子。岁月仿佛已在老头儿身上凝固了，他并不比五年前显老呢。

    大刘打开第一道门的锁。他闻到了五年前的气息，是老屋散发出的气息。屋内的设施都已陈旧，桌、椅、床一尘不染，似乎一直有人在居住。他吃不准的是，被褥怎么叠铺得那么整齐，这只能出自他的手。晚上，他睡下，听到了公鸡打鸣母鸡咯咯叫。随后，还有鸟啼，他记得五年前这里还是郊区。只是，他听到儿子叫他“爸爸”的稚嫩的声音，确实是他第一次听到的儿子牙牙学语最可亲的声音。他躺着，儿子发出婴儿的哭声，又响起妻子安抚儿子的声音。这里是儿子诞生地。最后，他闻到了被子散发出的太阳的气息。

    他醒过来，天还没亮。他所熟悉的气息弥漫在屋子里，那些气息，使他想到夜色淹没的物和人。其中，枕头上有妻子的体香和儿子的乳香，甚至，还可以听到均匀的鼻息声。可是，他拉亮灯，只有他自己。他不愿赖被窝，起床。裤袋里那串钥匙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他想到第二道门。老头儿说的第二道门在哪儿？爷爷、父亲一辈子都住在这屋子里，怎么就没提起过屋子里还有另外一间屋子呢？难道这个家，还有什么瞒着他？而老头儿似乎清楚其中的秘密。

    他依次敲击着墙壁，却听不出什么。他去挪贴墙置放的立橱，挪不动。他拉开橱门，里边数只蟑螂一闪，不见了。橱内壁挂着一把锁，老式的铜锁。掏出钥匙，一插，锁轻易地打开了。橱内壁本身就是一扇门。橱很沉，记忆里，他从来没去挪动过。

    门里边，竟是个院子。他怎么没见过屋背后的院子？院子里有一个池塘。一池塘的荷花，开得正艳。一抹红影在水中流动，是鱼。他想起一个遥远的梦，梦里，他变成一条鱼，拼命地逃，不知什么在追撵他。他看见鱼就想到自己。脱了汗衫，裤衩，赤条条一丝不挂，扑通跳进池塘。不料，水那么深。他是个旱鸭子，不习水性，呛了水，头浮出来，喊救命。父亲赶来救起了他。那时起，他就对水有了畏惧。现在，他置身这个院子，连连呕吐，好像呛了一肚子水。父亲拍他的背脊，他察觉自己是个孩子，但他还保留着成年人的视角：他看见了他遗忘了的童年，他发现了自己畏水的原因。

    不过，他好像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呛了水，狭窄的世界便宽阔了些。他听说这个池塘通往地球的另一端，他庆幸自己没有沉入深处。水弄得他满脑子一派混沌。钥匙悦耳的金属声响起。他的眼里，院子里隐匿着无数扇门。钥匙唤起了他的好奇。好像是钥匙迫不及待地要去找相配的门锁。他羡慕大人，恨不得快快长成父亲那样。已经是成年人的他似乎是童年的他的一个未来的影子。

    钥匙时不时地响，响得他焦急。他终于在院墙的爬山虎藤叶间发现一把生锈的锁。他根据老人的叮嘱，挑出最后一把钥匙，很费劲地在锁眼里旋转，锁开了。第三道门里，却是一间屋子，阴沉沉的屋子，一股又潮又霉的气味迎面扑来，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老头儿的声音：你还是来了，好奇把你引到这里来了。

    大刘看到了自己孩子时的模样，说：老爷爷，你在这儿干啥？

    老头儿说：我等你呢，过来，躺下。猛地，大刘脑子里闪出多年前的一个梦，梦里，他碰到了衰老的自己，他没料到自己会那么可怜。他犯困了，老头儿起身，大刘躺下，床板很硬。于是，他听到了哭声，隐约看见了妻子儿子穿着丧服。

    老头儿说：你不该开这道门，你已经退不出去了。

    大刘的胡子如同茅草一样，他看到满脸的皱纹如同久旱的田地一样。妻子哭诉着：你走得这么快，落下了我们。

    大刘感到自己闯进了别人的记忆的屋子里，他欣慰地想：有人哭，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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