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执着人生-安贫乐道衙署论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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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孔子走进学堂,望着颜回瘦削的脸庞惊呆了。他这个得意门生本来身材就矮小,如今骨瘦如柴,显得越发矮小了。孔子问:“颜回,你为何这般蜡黄枯瘦,莫不是害病了?”

    颜回坦然笑道:“弟子生来矮小枯瘦,往常老师看惯了,不觉异常,近日老师到费邑,回来猛然一看弟子,便觉有些异乎寻常了。”

    孔子从颜回的脸色上仿佛预感到了某种不祥之兆,心头顿时压上了千钧重石。他勉强地一笑,不再言语了。

    从此,他特别留心观察颜回。一日午饭后,孔子在学堂庭院里端详那两棵他亲手栽植的桧树,忽听学堂内发出一阵不停地咳嗽声。他急忙走过去,发现颜回一面用手捂着嘴,一面在全神贯注地看书,不免暗自赞佩,又暗自疼惜。问道:“颜回,你为何不回家吃饭?”

    颜回说:“弟子已经吃过午饭了。”

    孔子又问:“吃的什么饭?”

    颜回答说:“吃的包子。”

    孔子望着他那蜡黄的面孔,凄然地退出学堂。他开始怀疑颜回的话了。

    一天中午,放学后,颜回前头回家,孔子后头跟上。他决心亲眼看看颜回到底吃的什么饭。走进陋巷,仍然是断垣残壁,满目凄凉。颜回的家,更是破烂不堪,屋顶上的茅草脱落得露出了底泥,一点点,一片片,斑斑秃秃;墙皮被风雨剥蚀得坑坑洼洼,七高八低。眼见颜回开锁进了门。孔子便走进庭院,从窗户缝隙往里看。室内简陋异常,屋当中有个小桌,上面放着一个陶瓷钵。颜回席地而坐,双手捧起陶钵,“咕咚咕咚”将一钵汤喝进肚中,擦擦嘴,刷好陶钵,就往外走。

    孔子急忙躲在草垛后。

    颜回将门户关好,乐呵呵地向学堂走去。

    孔子心情沉重地跟在他后面。进了学堂,只见颜回已经开始看书了,便问:“颜回,你今日中午吃的什么饭?”

    颜回毫不犹豫地说:“喝了一钵汤,吃了一张饼。”

    孔子惨然地笑着说:“奇怪!我怎么只看见你喝了一钵汤,并没看见你吃饼。”

    颜回知道孔子已经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幽默地说:“那钵汤是我妻子早上做好的,等我中午回家喝时,下面是汤,上面早已结成了一层硬结,那还不是一张薄饼吗?”

    孔子也被逗乐了。笑过一阵之后,他的心里难过极了。这么勤奋好学的一个学生,居然连饭都吃不饱,世道太不公平了!他愤愤然,惨惨然,望望天,看看地,仍旧无能为力。他不解地问颜回:“你妻子和孩子到哪里去了?”

    颜回说:“他们到郊外挖野菜去了。”

    孔子又问:“为何多日不见你父亲?”

    颜回说:“我家一贫如洗。自从母亲去世后,情景更惨,年年寅吃卯粮,岁岁缺单少棉。他老人家外出投亲奔友,乞求帮助去了。”

    孔子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他担心颜回这瘦弱的身体会支撑不住。想想自己奋斗、忙碌了一生,不仅没改变整个天下的面貌,而且连自己的弟子还得饿肚子,不知不觉地淌出了泪水。

    从此,孔子又多了一层心事,颜回那张瘦削的面孔时常出现在他眼前。一天,他独自一人坐在家中想着如何让普天下的穷人都吃得饱、穿得暖。

    曾参走进来问道:“敢问老师,道和德是什么关系呢?”

    孔子觉得这是个向曾参讲解自己主张的好机会,况且他问的是治世之本,于是欣然说道:“曾参,你坐下,听我慢慢告诉你。道可以使人修德行,有德行则可以更好地遵道。因此,古之贤人皆认为,不修德行的人,必然不遵道;不遵道的人,必然德不明。国有千里马,不以其道役使它,它便不听使唤;君有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不以其道治理他们,他们便不归顺。所以,凡是圣明帝王,必定内修七教,外行三至。七教修,君王虽不辛劳,却能将国家治理好;三至行,虽不破费钱财,却能让黎民生活得好。”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颜回家的艰难日子,感叹道:“今世则不然,诸侯只知诉诸武力,相互倾轧;横征暴敛,挥霍奢华。全不顾……”他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了。他认为,不管怎样,还是要靠周天子和诸侯修明德、兴圣道,才能改变天下的面貌。

    曾参看着他欲谈又止的样子,感到莫名其妙,问道:“您给弟子详细讲讲不辛劳,不破费,却能成为圣明君王的道理吧!”

    孔子说:“从前,唐尧、虞舜、夏禹不出家门而治天下,何用他们亲自奔波而辛劳呢?政不平,是君王的祸患,令不行,是臣属的罪过。只要政通人和,有令则行,黎民百姓安居乐业,感君王之德,报君王之恩,争相完赋纳税,虽然能使国强民富,又何用破费钱财呢?”

    曾参又问:“敢问老师,何为七教?”

    孔子兴趣盎然地阐述道:“七教,乃指敬老、尊齿、乐施、亲贤、好德、厌贪、谦让。只要在上位的人能尊敬二老双亲,那么在下位的人必然上行下效,学着孝敬二老;只要在上位的人能尊重长者,那么在下位的人必然友善和睦,相敬如宾;只要在上位的人能乐善好施,那么在下位的人必然宽厚仁慈;只要在上位的人能亲近贤良之士,那么在下位的人必然以志士仁人为友;只要在上位的人能善于修行德操,那么在下位的人必然笃诚信实;只要在上位的人能厌恶贪婪成性的人,那么在下位的人必然以争权夺利为耻;只要在上位的人能廉明谦让,那么在下位的人必然鞠躬尽瘁,廉洁奉公。”

    曾参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聚精会神地听他条分缕析。

    孔子兴致勃勃地说:“这七教,乃治民之本也。政教定,则本正。凡是在上位的人,都应是黎民的表率,只要他们的行为正,谁还敢不正呢?因此,圣明的君王必定先使自己立身成仁,然后,才能使卿大夫忠诚,士人信实,黎民淳厚,俗士淳朴,男人诚实,女人贞洁。若果真能达到这样的程度,那么君王的政令就会不胫而走,家喻户晓,举国奉行,畅行无阻。那时,黎民百姓就能够舍污垢而就鲜洁,近君子而远小人。世上一切螭魅魍魉之徒,卑鄙龌龊之事,就能像热水浇雪一样,顿时化为乌有。”

    曾参越听越有兴趣。

    孔子接着说:“古代圣明帝王选择重用贤良之士,贬谪不肖之徒。因此,贤人扬眉吐气,佞臣寸步难行。君王若能哀鳏寡、养孤独、恤贫穷、教孝悌、选才能,那么,四海之内便不会有触犯刑罚的人了。君王对其所属臣民亲如手足,则臣民定会像幼子敬奉父母一样敬奉君王。上下相亲如此,臣民怀君王之德,则会有令必从,有禁必止,近者悦服,远者归顺,就连四方衣冠、言语不同的蛮夷,也定会自动前来面北称臣。古人说,废苛政而民无怨,废酷刑而民不乱。因此,兵马不动而蛮夷臣服,刑罚不用而秩序井然。万民怀念君王的恩惠,虽相距遥远,也会觉得很近,并不是因为路途近,而是见到了君王明德的缘故。所以古之圣明君王必定恪守明德。”

    曾子问:“敢问何为三至?”

    孔子说:“三至,乃指至礼、至赏、至乐。至高无上的礼仪,不用谦恭、礼让,却可以使天下大治;适当得体的奖赏,不耗费分文钱财,却可以使天下志士仁人欢悦;完美无缺的音乐,尽管没有声音,却可以使天下万民和唱。若能行三至,天下之君便可得而治,天下之士便可得而臣,天下之民便可得而用。因此,可以说,天下之至仁者,能合天下之至亲;天下之至明者,能举天下之至贤。仁者莫大乎爱人,智者莫大乎知贤,贤政者莫大乎选贤任能。圣明君王的贤政,犹如久旱后的甘露,一旦降落下来,黎民百姓皆大欢喜。所以说,行仁政于黎民越深,得到的亲近者便越多。”

    这时,颛孙师又来问从政的事情。

    孔子说:“颛孙师,你坐下,听我对你仔细讲讲。”

    颛孙师坐在曾参对面,侧耳恭听。

    孔子说:“为官从政,切记勿拒谏,勿轻慢,勿怠惰,勿奢侈,勿专独。拒谏者,必然闭目塞听,言路堵塞,使自己成为孤家寡人;轻慢者,必然居功自傲,蔑视他人,使自己陷入孤芳自赏的境地;怠惰者,必然荒乎政事,坐失良机,让时光白白流逝掉;奢侈者,必然坐享其成,挥金如土,把钱财毫无价值地耗费掉;专独者,必然我行我素,恣行无忌,终将一事无成。在上位的人,就好像房屋上的椽木一样,居高临下,众目睽睽。行为端庄,臣民奉若神明,必然争相效法垂范;行为不正,臣民嗤之以鼻,必然众叛亲离。因此,在上位的人,贵在贵而不骄,富而不奢,谦恭礼让,以德服人。只有如此,才能有本而图末,修事而建业,治一物而万物不乱,教一民而万民皆然。”

    颛孙师问:“如何做才能让黎民百姓心悦诚服地为国家效力呢?”

    孔子说:“不要强迫黎民百姓去做他们不愿做和不能做的事情。若强迫他们去做他们不能做的事情,那么必然会引起他们的反抗。你知道古代圣明帝王的冠冕上为什么有旒吗?”

    颛孙师说:“不知道。”

    “那是用以蔽明的。”孔子顿了一下,又问:“你知道那冠冕上为什么非有丝带不可吗?”

    “不知道。”

    “那是用以掩聪的。”

    颛孙师恍然。

    孔子进一步解释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大凡圣明君王,都蔽其明,掩其聪,对臣民循循善诱,若行为有所不轨,则引导他改邪归正;若有小的罪过,则应赦免他,让他变成好人;若有大的罪过,也可能有其犯罪的原因,则应该以仁德教化他,尽力使他转变。这样做,可使君民同心同德,亲密无间,治理国家的主张就可以畅行无阻了。因此,可以说德行乃是政之始也。政不和,黎民必然不听从政令,那么君王也就难以得民而治了。君王若想让自己的政令速行,最好的办法是率先奉行;若想让黎民百姓听从政令,最好的办法是用圣道教育他们。”

    曾子问:“老师,如今各国通行的刑罚是不是太残酷了?”

    “是啊!”孔子长叹道。“古之圣明帝王皆以圣道教民,因此,万民悦服。今之国君多以酷刑虐民,因此,黎民便离心离德。巧女各自择丝麻纺织,良匠各自择优材制器,贤臣各自择圣君为臣。所以,长期失民心者,迟早要遭殃。”

    师徒三人有问有答,津津有味,兴趣盎然。暂且不表。

    且说高柴辞别孔子和师兄弟,奔赴卫国。

    孔悝见了十分高兴,仍旧让他担任主管刑狱的士师官职。

    高柴复职后,忠于职守,接连处理了许多棘手的案件。一日,他正在翻阅《礼》,忽有狱吏趋至面前,低声禀报道:“启禀大人,小人听说宫中侍卫郈标以其潇洒英俊的仪表博得了左妃的宠爱。他们两人……”他说着顾盼左右,把嘴凑到高柴耳朵上:“做出了越轨之事。”

    高柴问:“主公一点也没察觉吗?”

    狱吏说:“小人不知。不过,据小人推断,主公肯定不知。如若不然,郈标早就没命了。”

    “言之有理。”高柴耳提面命地对狱吏说:“你要守口如瓶,切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小人知道。”

    “若是从你口中张扬出去,严惩不贷!”

    “请大人放心,小人不敢胡言乱语。”

    自此,高柴经常借故进出宫廷,留心察看郈标的表情和作为。

    端午节晚上,卫出公辄喝了几盅酒,心情兴奋,在后花园观赏歌舞。高柴闻讯,急忙赶往观看。乐声缠绵绵,宫伎舞翩翩。卫出公乘着酒兴,望着宫伎们漂亮的脸蛋、苗条的身材,乐得手舞足蹈。左妃虽坐在他身边,那颗淫荡的心却早已飞向了郈标。她东张西望地寻找,及至看到了他,两人相互含情脉脉地暗送秋波。

    高柴躲在宫卫、侍女身后,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确认左妃和郈标有暖昧关系,便悄然回家了。他有些犯难了。若简单从事,只需对孔悝禀明,就可将郈标偷偷处死了事。但是,他受了孔子多年的教育,不想对郈标施以酷刑。何况这件事主要罪责不在郈标,而在左妃身上。他决定以宽厚仁慈为杯,将郈标免于死刑,从轻问罪。他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寻求个两全其美的妥善之策。一直想到深夜,还是左右为难。他必须既惩罚郈标,又不能让卫出公察觉。灯油快熬干了,微弱的火焰变得奄奄一息。一只老鼠跳上了几案,偷偷地向一盘剩馍馍爬去。它先啃了几口,然后用头把一个馍馍拱下了几案。“砰”的一声响,老鼠吓得慌慌张张钻进洞中。

    “给他按个偷盗的罪名!”高柴从老鼠偷馍这件事上得到了启发,惊喜地自言自语道:“指控他偷了宫中玉器。”他感谢这只老鼠帮了他的大忙,倒希望它将那个馍馍搬进洞中,消消停停地享用了。

    次日,高柴派狱吏到宫中将郈标传来,声色俱厉地说:“郈标,你可知罪?”

    郈标心中有病,一听这话,当场蒙了。呆愣了半天,才强打精神地说:“小人何罪之有?”

    “你还想抵赖吗?”

    “小人委实不知罪从何来。”

    “非让我明说不可吗?”

    郈标认为他和左妃之事做得再秘密不过,绝对不会有人知晓,便硬着头皮说:“小人走得直,坐得正,不知触犯了什么刑律。”

    高柴说:“你犯下了欺天大罪,还执迷不悟!”

    郈标打了个冷颤,额角渗出了汗珠,双膝跪倒在地,哀求道:“小人一时鲁莽,犯下了滔天大罪。请大人饶命!”

    高柴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既有胆量胡作非为,就应该有胆量去向主公请罪!”

    郈标涕泪交流地说:“此事若让主公知晓,小人死罪难逃!大人,我家中尚有年迈老母,小人如被处死,何人为她老人家养老送终?望大人想个万全之策,救小人一命吧!”

    高柴敲着几案说:“站起来回话!”

    郈标说:“小人有罪,在大人面前不敢站起来。”

    高柴没好气地说:“叫你站起来,你就站起来!”

    郈标胆战心惊地站起来,不敢正视高柴。

    高柴说:“若想让我救你一命,你必须离开宫廷。”

    郈标闻听此言,仿佛从利刃下逃了出来,忙说:“这事容易,我逃跑了就是。”

    “不妥。”高柴板着面孔说。“你给卫君带来了耻辱。若一跑了之,定会引起国人的种种猜测,难免闹得满城风雨。主公为了雪耻解恨,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派人把你抓回来处以极刑。”

    “依大人之见呢?”

    “事到如今,只有你自己方可救你自己。”

    郈标痴呆呆地望着高柴问道:“小人不明白大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高柴说:“你的作为若让主公知道了,定是死罪无疑。眼下惟一的办法是将大事化小。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不知你能否照办?”

    郈标说:“只要能免除死罪,大人要小人做任何事情,也在所不辞!”

    高柴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阵子。郈标开始面有难色,后来终于同意了。

    这天夜里,郈标从宫廷内偷了一只玉璧出来。

    第二天,卫出公升朝理政,发现少了一个玉璧,大惊失色,喝令左右:“这是先君留下来的国宝,不知被何方盗贼偷去。你们要千方百计找回来!”

    满朝文武百官诚惶诚恐地多方查找线索,宫廷内侍则成了主要的怀疑对象。文武百官轮番盘问,搅得内侍们有苦无处诉。及至盘问到郈标时,他自然表现异常,当即被拘至狱中。

    高柴闻讯,叫苦不迭。他原想叫郈标偷个小玉器玩意儿,以便从轻发落,不想他偷了国宝,惟恐卫出公从重处罚他。他只好硬着头皮升堂审理。

    当着众狱吏的面,郈标假装狡辩了一番,最后供认不讳。

    高柴厉声问道:“赃物藏在何处?”

    郈标自知前程吉凶难卜,战战兢兢地说:“就放……放……放在我的住处。”

    高柴说:“你速去取来!”

    两个狱吏解押着郈标到他的住处取回玉璧。

    高柴大喝一声:“大胆郈标,身为主公内侍,食君之禄,享君之荣,不思图报,反而偷盗主公的传世珍宝,罪不容赦!暂时打入死牢,听候发落。”

    狱吏们如狼似虎地将郈标押进死牢。

    高柴火速捧上玉璧进宫,向卫出公禀明。

    卫出公见了玉璧,惊喜万状,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反复看了半天才说:“高爱卿,寡人常常听人说你为人公正无私,办事干练。通过这件事,证明你果然名不虚传。”他把玉璧放在几案上,问道:“未知高爱卿准备如何发落郈标?”

    高柴一字一顿地说:“主公,郈标是宫廷内侍,懂法规,知刑律,竟然偷盗传世珍宝,理应处以极刑。”

    卫出公说:“对!这种人,不杀不足以解寡人心头之恨。”

    高柴说:“不过,他也是为主公效过犬马之劳的人。主公应该宽大为怀,赦免他的死罪。”

    卫出公说:“这种害群之马不除,今后还会有灾祸降临。”

    “微臣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爱卿,快讲给寡人听!”

    高柴说:“郈标虽有罪,然而,他认罪态度较好,又将所偷的玉璧完好无损地奉还了主公。因此,不可处以极刑。为防他恶习不改,可采取刖足之刑,砍去他的左脚,让他行动不便,他也就不会越墙挖洞偷东西了。”

    卫出公说:“这样做,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高柴说:“处以重刑,本是为了杀一儆百。今郈标既已服罪,若处以轻型,定能痛改前非,并对主公感恩戴德。”

    卫出公琢磨着这些话,许久才说:“就依爱卿所奏,砍断他的左脚。望你从速处置!”

    高柴说声“遵命”,退出宫廷。当即从死牢中提出郈标。

    郈标见到高柴,哭着跪拜道:“大人饶命啊!”

    高柴说:“郈标,你不必如此哭哭啼啼。我已奏明主公,特赦免你的死罪。”

    郈标磕着响头说:“多谢主公不杀之恩!”

    “不过……”高柴加重语气说:“死罪可免,活罪难赦,今依刖足之刑,一定要砍去你的左脚。”

    郈标闻听此言,吓得面如土色。

    高柴问:“郈标,你还有什么话说?”

    郈标泣不成声地说:“小人罪有应得,甘愿服刑!”

    高柴招来狱吏,大声说道:“砍去他的左脚!”

    狱吏将郈标架到刑房,用绳索紧紧绑到案板上,手起刀落,随着一声惨叫,郈标的左脚落地了。

    狱吏将郈标被砍下来的左脚拿给高柴验证。

    高柴说:“速让医生给他敷药包扎好。”

    狱吏安排停当,把郈标抬到闲房内将息。

    且说左妃闻听郈标偷盗国宝,甚感疑惑。及至得悉他被高柴砍去了一只脚,猛然省悟。她心情极为复杂,既感谢高柴采取了巧妙的办法,为自己隐瞒了丑行,也怨恨高柴太狠心,把好端端的一个美男子折腾成了残废人。想起自己和郈标幽会的情景,更是不胜甜蜜,回味无穷。可是,想到是自己害了郈标,她又感到自责、悔恨。

    正在她陷入极度的悲伤、忧愁之中时,卫出公却满面春风地闯进了她的卧室,笑道:“爱妃,我国的传世之宝失而复得,你应该高兴才对,为何愁眉不展呢?”

    为了讨得她的欢心,卫出公和她并肩坐在床上,用手梳理着她蓬松的头发。

    她抑制不住对郈标的眷恋,心头一酸,眼泪涌眶而出。

    卫出公没法理解,双手捧着她的粉脸问道:“爱妃,你为何流泪?是身体不适,还是另有原因?”

    左妃有苦无法诉,只好借梯子下楼,说道:“妾妃昨夜受凉,今日精神不爽,方才头痛难忍,故而落泪。”

    卫出公向室外喊道:“来人!”

    一个侍卫匆忙跑进应道:“奴才在。”

    “速请医生来给左妃诊病!”

    “是!”

    侍卫去不多时,医生便到了。

    卫出公说:“左妃着凉头痛,你快快给她诊断调治吧!”

    医生反复号脉,总是诊断不出她是什么病,只好开了几味补药,搪塞了事。

    再说郈标得到高柴的照应,一个月后,伤口全部愈合。他便下床练习走路,一瘸一拐,疼痛难忍。一直练了两个多月,方才能慢慢行走。

    高柴说:“眼下,你已经能独立行动了。未知你是想回家做点生意呢,还是留在官府干点差事!”

    郈标感激涕零,抽抽噎噎地说:“大人一再为小人着想,犹如小人的再生父母。今小人已失去一足,行走不便,望大人在城内为小人谋求一条生路吧!”

    高柴说:“我已在城中为你安排了一个差事,未知你愿干不愿干。”

    郈标说:“只要大人认为合适,小人就一定去。”

    高柴说:“如今守东郭门的尚缺一人。这差事只是开门闭门,既轻便,又不需走路,你干最为适合,只是薪俸甚微。”

    郈标说:“只要有碗饭吃,小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高柴说:“既如此,你便速速到东郭门补缺去吧!不过,要终生记取教训,切不可好了疮疤忘了痛,旧病复发。”

    郈标说:“小人那是一时误入迷途,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这条命,怎会重新胡作非为呢?”

    高柴将他打发走,又听衙役禀报道:“大人,卜大人求见。”

    高柴惊喜地问:“他在哪里?”

    衙役说:“在衙外。”

    高柴急忙出迎,施礼道:“师兄何时归里?”

    卜商说:“昨日刚到。”

    “老师可好?”

    “他老人家很好。只是冉耕病故了。”

    高柴闻听此言,不胜哀悼。肠搅胃翻了一阵,眼含泪说:“冉耕是老师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他的病故,定给老师的精神造成很大的创伤。”

    “是啊!”卜商说着眼睛也湿润了。“他老人家多日来,一直伤心不已。”

    高柴把卜商让进衙署,各自谈些离别后的见闻。

    卜商说:“我昨日由鲁国抵卫,刚进城就听一读历史的人闹出了笑话。”

    且说卜商对高柴说:“我昨日由鲁国抵卫,刚进城就听一读历史的人说:‘晋师三豕渡河。’”

    高柴问:“你可给予纠正了?”

    卜商说:“我对他说,你读错了,不是三豕,乃巳亥也。已与三相近,亥与豕相似。所以搞错了。”

    高柴感叹道:“通过这件小事,足见师弟是个极为精细的人。”

    卜商说:“也说明读历史的人既不懂历法,也不懂历史啊。”

    再说孔子失去了独生儿子孔鲤,又失去了爱徒冉耕,忧心忡忡,怏怏不快。一日午饭后,他又信步走进学堂,猛见颜回慌慌张张将一个布团塞进袖筒,不由得一愣,不解地问:“颜回,你方才藏的什么东西,难道说你还有瞒着我的事情不成?”

    颜回蓦然站起,像发誓似的说:“弟子没有任何事情瞒着老师。”

    孔子紧紧盯着他的袖筒。

    颜回一阵剧烈的咳嗽,顺手从袖筒掏出布团,将口中的痰吐在里面。

    孔子看得真切,颜回吐的不是痰,而是鲜血。他吓坏了:“原来颜回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他端详着颜回,只见他的脸色枯黄,眼窝塌陷。他希望这不是现实,而是一场梦。他心乱如麻,一时间毫无主意了。

    颜回把布团重新塞进袖筒,强作笑颜道:“老师,弟子不过偶感风寒而已,您老不必为弟子担心。”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孔子觉得心头一阵猛烈的剧痛,腿发软,眼发花,差一点儿昏厥过去。

    颜回急记扶住他:“老师,您快回家歇息吧!”

    孔子迈着沉重的脚步返回庭院,正遇曾参喜气洋洋地来学堂读书。孔子此时心情很矛盾,既害怕再听到学生们不幸的消息,又想多了解些学生们的情况,犹豫了半天,还是直截了当地问:“曾参,你有师兄们的见闻没有?”

    曾参说:“弟子听人说,宓不齐以礼义治理单父,以德行教化黎民,所以单父民风甚好。”

    孔子微笑着说:“我也听人说过他的一些事情。”

    曾参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老师何不亲自去单父察看宓不齐的政绩呢。”

    孔子说:“我早就准备前去察看,怎奈冉耕病故,我的心情不好,加上……”他瞄了一眼颜回,急忙改口说:“我明日便带你们去单父察看宓不齐的政绩。”

    第二天清晨,公良孺提前将马车套好,专等孔子启程。

    孔子带上颜回和曾参,刚想登车,忽听颜回又是一阵咳嗽。

    颜回生怕孔子发现他吐的是鲜血,转过身去,偷偷将一口血吐到布团里。

    孔子已经感到颜回活不长久了。他心中不免怨天尤人:“这么好的一个人,竟然如此命苦。世人都说,好人没长寿。难道世道真的如此不公平!那么,天理又在哪里呢?”他抬头望着天空,只见两片白云轻轻飘过。他再看看颜回的面孔,枯瘦蜡黄。他的心情充满了矛盾:带他去吧,怕累着他,加重他的病情;不带他去吧,又想多和他在一起滞留些时间。他犹豫一会儿,终于果断地说:“上车!”

    从鲁国都城到单父,将近二百里路程。一路走着,颜回不停地咳嗽,疼得孔子心欲碎。

    第三天中午,进入单父邑境内。在一条大河上空,有十多只沙鸥成群飞翔。

    河中心水面上有三只小木船。每只船上有两个人,一个掌舵划船,一个撒网捕鱼。

    孔子望着捕鱼人,只见他们收起网以后,把有的鱼放进船舱,把另一部分鱼却小心翼翼地重新放进水里。

    师徒四人都觉得奇怪。公良孺指着捕鱼人问:“老师,那些打鱼人为什么捕到鱼以后,又放进水里呢?莫不是捕鱼戏耍?”

    孔子摇摇头说:“不会的,你没见他们还留下一些在船上吗?”

    为了解开这个谜,待马车上桥头以后,孔子命令公良孺道:“停车!”

    公良孺“吁”的一声勒住辕马,回身扶孔子下车。

    师徒四人凝眸细看,越看越觉费解。孔子向打鱼人招招手。

    打鱼人会意,将小船划到河边。

    孔子走下桥去问道:“方才我在桥上见你们捕到鱼以后,有的留下,有的又放进水里。这却是为何?”

    打鱼人端详着他们师徒四人,不慌不慌地解释道:“如今单父宰是宓大人。他教我们靠水吃水,还要养水。眼下正是雌鱼产卵的季节,我们捕到鱼以后,精心挑选,只留下大一点的雄鱼,把小鱼、雌鱼重新放进水里。这样做还不是吃水养水吗?”

    孔子满意地笑着说:“对对对,靠水吃水,还要养水。”说完,谢过打鱼人,重新登车赶路。他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对学生们说:“看来宓不齐治理单父政绩确实很好,不然,渔人何以能这样做呢!”

    颜回和曾参、公良孺也都发出一片赞叹声。

    马车走进单父城东门,遇见一位年迈的盲人。他身背琴,手持棍,不停地用棍敲地探路。眼见他顺着城墙内侧马道拐了弯。一个年轻小伙子跑过去亲热地问道:“老伯,你是想出城呢,还是想从马道拐弯?”

    盲人说:“我要出城。”

    小伙子轻声细语地说:“您老走错了。来,我送你出城。”他手握木棍着地的一头,引领着老人一直出了城,走上大路,然后才返回城内。

    孔子看了,心里像喝了蜜水一样甜。

    马车顺大街朝前走着,但见人们谦恭礼让,男女别途。他越看越高兴,对公良孺说:“放慢步伐!我要好好看看单父城的升平景象。”

    公良孺答应一声,手扯辕马辔头,放慢了脚步。

    孔子看得有点陶醉了,两只手不自禁地梳理着白白的、长长的胡须。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在路边伤心地哭泣,身边放着一个空空的柳条篮子。

    孔了一怔,说道:“停车!”他下车走到小孩跟前问:“你为何啼哭?”

    小孩从脸上放下擦泪的手,吃惊地打量着孔子,喃喃地说:“我娘有病,刚才去药店取药,不想有只大黄狗追来,我怕它咬我,急忙逃走,跌了一跤,把药和剩下的碎银子都丢掉了。”

    孔子刚想命公良孺掏点散碎银两给他,却见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走来,他很有礼貌地向孔子打过招呼,就对小孩说:“这是你的药。”

    小孩马上破涕为笑,双手接过药,放在篮子中,深施一礼说:“谢谢老爷爷!”

    老人说:“不用谢!”说着又从袖筒取出二两白银说:“这银子也是你的。”

    小孩摆着手说:“老爷爷,这药是我的,这白银不是我的。”

    “你听我说。”老人说。“医生为你母亲诊断完病以后,发现你家比较贫困,就来到我的药店,交给我这二两白银,用来为你母亲取药。后来连你带的散碎银两都没用完,我就悄悄将这二两白银塞进了药包里,让你带回去用以度时光的。”

    小孩感动得两眼泪汪汪的,谢绝道:“多谢医生和老爷爷的一片好心。不过,这银两我是不能收的。”

    老人有点发急了,说道:“这银两是医生委托我为你买药的,你不要,叫我如何处置呢?”

    “那么……”小孩眨巴着机灵的眼睛想了一会儿,猛然拍着脑瓜说:“老爷爷,我先把白银收下,改日登门送给他。”

    老人打着手势制止道:“大可不必!眼下你母亲有病,日子拮据。既然他有这份善心,你就领情了吧。”说完,硬把二两白银放进篮子里。

    小孩还想辞让。

    老人又从袖筒里掏出五两白银,情真意切地说:“你家生活贫寒,这五两白银是我送给你们母子度时光的。”

    小孩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淌出了泪水,不知如何是好。

    孔子一直站在旁边看着。这动人的情景使他也深受感动,对小孩说道:“难得这位先生和看病的医生有此善心,你就收下吧。都是乡里乡亲的,谁能不求谁呢?快收起来,回家煎药侍奉你母亲吧!”

    小孩的泪水脱眶而去,向众人一一行过礼,双手接过白银,一溜烟跑回家去了。

    孔子又当面赞扬了老人,重新登车。

    来到衙署,冷清非凡,里里外外空无一人。孔子心中暗暗高兴,下了车,刚想说几句夸奖宓不齐的话,只见宓不齐只身一人从衙门匆匆跑了出来,大礼参拜道:“弟子不齐不知老师来到敝邑,因此不曾迎接,望乞恕罪!”

    孔子由衷地笑着说:“不必拘泥于那些俗套的礼节,我最注重的是政绩啊!”

    眼见天色不早,宓不齐把孔子引进客室。落座后,孔子扫了一眼室内陈设,一应用品,甚为简陋。

    师徒们闲谈了一会儿别后之情,宓不齐饱含歉意地说:“老师,弟子衙中没有厨师,一向都是内人做饭。今日天色已晚,来不及另请厨师了,只好让内人临时做几样粗菜粗饭,老师和师弟们将就一顿吧。待明日再请厨师,专门为老师和师弟们做饭。”

    孔子说:“你以仁德教化黎民,以勤俭治理邑衙,难能可贵!吃些家常便饭也就是了。”

    宓不齐吩咐妻子做饭。

    瞬息间,仆人端上四碟粗菜。

    宓不齐一见,脸色顿时红了。他蓦然站起身,离座走进厨房。去不多久,双手捧出一小碟姜丝。

    颜回和曾参看了,同时会意地笑了。

    孔子望着桌上的五碟菜赞美道:“这几道菜色色新鲜,虽然多是素菜,却也极为精美!”他欠欠身,重新垂正坐好。“我对饭食的要求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样新鲜的素菜,也可谓精细了!”

    宓不齐深知孔子表里如一,听他这样说,心安理得地拿起酒壶为他和颜回、曾参、公良孺斟满酒樽。

    因为一路上所见的几件事令孔子兴奋,他一连喝了三樽酒,方才开始吃饭。他一向主张食不言,寝不语。当时自然是不声不晌地用饭。

    饭后,天色已黑,孔子借着灯光同学生们闲谈,把问孔忠的话又对宓不齐问了一遍:“宓不齐,你到任以来,有何所得、有何所失呢?”

    宓不齐用心琢磨了一会儿,答道:“弟子自从任单父宰以来,没有任何所失,得到的却不少,主要有三点,一是向老师学来的知识付诸施行,卓见成效。这是学问上得到的益处。二是做官所得的俸禄,除了我和内人花销外,还可分赠一部分给贫穷的亲戚。这是骨肉上得到的益处。三是衙署公务清闲,尽可有时间访亲问友、吊丧问疾。这是朋友上得到的益处。”

    孔子高兴地说:“太好了!你身为邑宰,乃一邑百姓的表率,事事以身作则,所以深孚众望。我和颜回、曾参、公良孺一路走来,所见所闻,令人兴奋。足见你是抓住了以仁德化民这个根本。”

    宓不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弟子可担当不起老师这般称赞!”

    孔子说:“你治理单父,时间并不太久,却取得了明显的政绩,黎民百姓都很拥戴你。你究竟用什么方法达到了这一步?”

    宓不齐说:“弟子首先带头尊老爱幼,对待百姓的父亲像我自己的父亲一样,对待百姓的儿子像我自己的儿子一样,抚恤全邑的孤儿,同情所有遭遇不幸的人。”

    孔子淡然说道:“此为小节啊!”

    宓不齐接着说:“弟子有许多朋友相帮,有教我侍奉长辈之事的三人,有教我处理兄弟之事的五人,有教我处理朋友之事的十一人。”

    孔子微笑道:“有教你如何侍奉长辈的三人,你便可以教黎民孝道了。有教你如何处理兄弟之事的五人,你便可以教黎民兄弟之间和睦相处了。有教你如何处理朋友之事的十一人,你便可以教黎民相互敬慕了。不过,这也只能算是中节啊!”

    宓不齐又说:“单父邑超过弟子德才的有五个人。弟子每每请教他们,他们都坦诚地教弟子如何治理单父。”

    孔子兴奋地说:“此为大节啊!从前,唐尧、虞舜都曾经微服私访,举贤者而用之。能荐举贤良之人,才是创造一切幸福的根本,才使他们成了圣明帝王。可惜你宓不齐治理的地方太小了。若治理的地方大,则可以继承唐尧、虞舜的光辉业绩了!”他从宓不齐治理单父邑想到了鲁国,想到了整个周王朝。当夜就寝,兴奋不已,毫无倦意。他把恢复礼治的重任寄托在学生们身上了。

    在单父游览了三日,所见所闻尽遂人意。孔子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辞别了宓不齐,带领着学生们返回鲁国都城。

    从此,宓不齐治理单父邑的改绩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令他不能忘怀。但是,面对铜镜中的白胡子老人,他又有些伤心不已。眼见得在有生之年根本不能实现周天子大一统的理想了,他只好希冀学生中多出几个像宓不齐一样以德行化民的人。他自己则把主要精力用于着写《春秋》上。

    他对夏、商、周三代的历史,特别是文化史,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在他之前,周朝各诸侯国的史书,一般都称作《春秋》。对于这些历史资料,凡是他能搜集到的,几乎都千方百计地搜集到了。一天,他正在认真审慎地整理这些资料,卜商说:“老师,你将来把这部《春秋》写好,传给后人,也称得起是个伟大的创造了。”

    孔子谦逊地说:“谈不上创造,我只是转述而已。我喜欢古代遗留下来的文化遗产,并且愿意多做些解释的事情。”

    卜商问:“您老已经写了多少了?”

    孔子淡然一笑道:“刚刚开头啊!”

    卜商担心他的身体,望着他的满头白发蹙紧了眉头。

    孔子没注意卜商的表情,只顾感叹道:“人生在世,要给后人留下点东西可太难了!一要认真,二要勤奋。有的人不是这样,凭着自己的一知半解,甚至一无所知,就去写作,结果是驴唇不对马嘴,讹误百出。我的办法是,多向古代的文化遗产学习,记住那些最重要的精华;多向有学问的人请教,吸收所有有用的部分。”

    卜商说:“你这么有学问,再去向人家请教,人家还敢教你吗?”

    孔子说:“只要能勤奋好学,不耻下问,谁能不教我呢?若是我摆出一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面孔,谁还肯接触我呢!”

    卜商指着孔子满几案的竹简说:“这些书如此破烂,残缺不全,整理起来岂不太费精力了?”

    孔子深情地说:“因此我才忧心如焚啊!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残缺文字,我年轻的时候还有很多,想不到几十年过去,经过战争和虫咬鼠噬等等破坏,越来越少了。再过几年,恐怕要荡然无存了。所以我必须在有生之年将这部《春秋》写好。大概后代人知道我孔丘的,可能就靠这部《春秋》了。同样地,若后代人有骂我孔丘的,也将因为这部《春秋》了。”

    卜商走后,孔子全神贯注地写起来。从鲁隐公到鲁哀公共十二代,二百多年,历史上发生的重要事情,他都想记录下来。但是,必须依据于散存的资料。他夜以继日地查找根据,尽量忠于历史,记述得翔实无误。各国的内讧、国与国的征战以及各种各样的大事件,包括日食、月食发生的年、月、日,都尽量记述准确。把自己的满腔热情诉诸于笔端,他感到无比欣慰。

    一天,孔子正在家中埋头写《春秋》,卜商、颛孙师、商瞿一起前来求教。

    卜商说:“敢问老师,您写《春秋》,自然都是历史上和而今正在发生的事情。那么,十代以后的事情能不能知道呢?”

    孔子说:“殷代的文化是继承夏代而来的,不过有些增减而已;周代的文化是继承殷代而来的,不过有些增减而已。若依此类推,就是百代以后也可以约略地估计到了。”

    商瞿说:“老师,弟子很喜欢《易》这部书。然而,至今还有许多地方不甚明白。”

    孔子说:“一阴一阳,相反相成,互相转化。世间万物皆处于变化之中,生生不已,这就叫变易。统观《易》全书,始终贯穿着阴阳万物变易之道。因此,取名叫《易》。这部书寓意深奥,委实难懂。别说你有些地方不懂,就连为师我也有许多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地方。”他乜斜着眼思忖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从十五岁开始就有志于钻研学问,直到三十岁懂得了礼仪,说话、做事才有了把握。到了四十岁,掌握了礼、乐、射、御、书、数各种知识,遇事才开始不致迷惑。到了五十岁,便得知天命。到了六十岁,一听到别人的言语,便能分别真假,辨明是非。而今已过七十岁,便感到对任何事情都可以随心所欲了,却没有任何超越规矩的念头。不过,我已经老了。假如苍天有眼,能让我再多活上几年,也许能将《易》真正学懂。”

    颛孙师问:“从古至今,朝代一直在更替,将来能不能有办法达到太平盛世以后,永远保持下去呢?”

    孔子肃然叹道:“这只能是一种美好的理想啊!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益于行。昔日成汤、周武王善于听取逆耳之言,所以把国家治理得十分昌盛。夏桀和殷纣王恰好相反,他们残暴专横,闭目塞听,所以便使好端端的国家灭亡了。君王若是没有几个能提反面见解的大臣,要想不犯错误,是绝对不可能的。《易》中的损益之说就把这件事说得十分明白。大凡地位尊贵的人,往往容易独断专行,飞扬跋扈,听不得反面见解。凡是自恃正确、居功自傲的人,能持久地保持住尊贵的地位,从来都没有过。”

    师徒四人正在交谈着,子路闯进室内禀报道:“老师,颜回病情恶化,现已岌岌可危了!”

    孔子大惊失色,慌忙起身说:“我要去看看他。”

    颜回家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多数都是他的师兄弟,也有街坊邻居。众人见到孔子,主动闪开了一条路。

    孔子走到颜回床前,双手握住他的手,久久没说出话来。

    颜回眼含热泪,有气无力地说:“老师,弟子跟随您老多年,受益匪浅,学会了六艺,懂得了礼仪。本想有朝一日要好好报答您老,不想重病缠身,看来……看来我已经不行了。老师,恕弟子不孝吧!”说着泪如泉涌。

    孔子紧紧握着他的手说:“您的精神很好,可千万别想死的事!”

    颜回嗓眼痒得难受,用尽全身力气也没咳出痰来,憋得嘴唇都紫了。

    孔子急得心中冒火,恨不能伸手把他嗓眼中的痰抓出来。

    颜回想用双臂支撑起身体。但是,他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

    孔子按住他的两臂,不让他动。

    颜回骤然瞪大失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孔子。

    孔子用沙哑的声音说:“颜回,你尚有何话说?快说呀!”

    颜回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睁着双眼,停止了呼吸。

    孔子喊道:“颜回!颜回!”

    一片啜泣声。

    孔子抬起头,悲怆地说:“唉!天老爷想要我的命啊!天老爷想要我的命啊!”他呼天喊地地哭着,悲痛欲绝。

    子路扶着他的胳膊,安慰道:“老师,你哭得太伤心了,要保重身体啊!”

    孔子捶胸顿足地说:“真的太伤心了吗?我不为这样的人伤心,还为什么人伤心呢!”

    子路和公良孺把孔子扶到庭院。

    颜路安慰他道:“老师,人死不能重生。这是他的寿数啊!你回家歇息吧!”

    孔子问:“你准备怎样安葬他呢?”

    颜路说:“弟子家境贫寒,只给他备了一口棺材,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变卖了。没有办法买椁,如何是好呢?”

    孔子只为失去爱徒伤心,并不拘泥于这些细枝末节,随口说道:“没钱买椁,只用棺材也可以。”

    颜路说:“他是您老最疼爱的一个弟子,不如把您的马车卖了,给他买个椁吧。”

    孔子愀然变色道:“我曾经做过鲁国的官,身为士大夫,出门是不可以没有车的。”

    颜路说:“您老常常夸奖他,难道就让他这样寒寒碜碜地离开人世吗?”

    孔子长叹一口气:“颜回活着的时候,生活十分艰难,死后何必铺张一番呢?”

    颜路说:“他毕竟是您老最喜欢的弟子啊!”

    孔子说:“我的儿子孔鲤死的时候,也只有棺,没有椁。”

    颜路抢着说:“可是……”

    孔子打断了他的话,解释道:“人固然有聪明和愚笨之分。不过,孔鲤到底也是我的儿子啊。既然他可以没有椁,颜回也可以没有椁。”

    子路和公良孺把孔子送回家。

    颛孙师、卜商等人商定,悄悄凑集了点钱,给颜回买了一副椁。

    发丧那天,孔子见了,十分恼火,站在颜回棺椁旁高声表白道:“颜回啊!你对待我像对待父亲一样。然而,我却不能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你。你要知道,这不是我的主意啊,是你的师兄弟们干的。”

    过分的悲伤,把孔子也折腾病了。他觉得心脏忽而跳得急,忽而跳得慢。夜晚睡觉,常常感到胸闷气短,有时刚睡着又会突然被憋醒。他自知前景不妙,于是,抓紧一切时间整理古籍、写《春秋》,这样日夜忙碌,也不知耗干了多少灯油。

    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春季的一天,孔子想起了心爱的学生颜回,心头不免酸楚难受,便对公良孺说:“你去套好马车,我要到郊外去看看颜回的坟墓。”

    公良孺去不多久,将马车备好。

    孔子登车,径直朝东门外走去。

    颜回的坟墓埋在城东一条小河边上,周围栽了几棵小柏树。

    孔子在路口下车,走到颜回墓旁,默默地站了许久许久,腿站痛了,眼看花了。颜回那矮小瘦弱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面孔虽憔悴,精神却饱满。孔子喊道:“颜回!”这喊声把他自己从恍惚的梦境中惊醒了过来,也使公良孺吃了一惊。

    “老师!”公良孺扶着他。“您老不要过度悲伤。我们回城吧!”

    孔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颜回坟头上刚长出来的一棵小草,往事一连串地涌上心头。

    这时,忽听一阵车马奔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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