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妃引-番外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十八年前,长安城外咏梅山庄。

    日子轻快如指间流沙,似是转眼间隆隆冬日便被盛夏所取代。池塘边环绕而立的株株翠柳打着蔫,低着头,姿态一如此刻趴在石雕栏杆上的梅隐雪。

    亭子下的碧水泛着丝丝涟漪,锦鲤踊跃翻腾,她却丝毫提不起任何欢愉。

    “小姐,您再看看这个,长安城第一绸缎庄的唐公子,为人仪表堂堂,饱读诗书不说,听说自从他的长兄天花夭折,二兄坠马猝死,三兄肺痨而亡之后,他可是这庄园唯一的继承人,家财万贯呢!”

    媒婆扯动着脸上的横肉,满头大汗地从扑腾一地的凌乱画卷中扯出这一张,谄笑递给直翻白眼的梅隐雪。

    她歪歪脑袋,带死不活地瞥了一眼画卷中人,亏这媒婆还用了仪表堂堂四个大字来形容画卷之人,画卷中人尖嘴猴腮不说,最要的是竟然和眼前的媒婆一样,在脸上长了一颗硕大的黑痣。

    见她的模样,媒婆悻悻收回手里的画卷为难道:“小姐,这都挑了百十几个,就没有一个合您意的吗?”

    一旁的侍女紫鹃不禁低头掩口而笑,拿眼偷瞄着正起身伸着懒腰的梅隐雪。

    她甩甩胳膊蹬蹬腿,来到石桌前随手从里边抽出一张,摇摇头道:“太胖了!”再抽出一张,叹口气:“这又太丑了!”

    “哎呦喂,我的小姑奶奶,梅老爷可都给老身下了最后的命令,三日之内必须要给小姐选出合适的人来,若此次再不成功,就再也不让我保媒拉线啦,小姐就当可怜可怜老身,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您说说您到底想要寻个什么样的人?”见媒婆说得可怜,梅隐雪也不好再可以刁难。

    她倒也能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眼看着自己身边的武林好友,接二连三地嫁女儿,娶儿媳,重要的是如今已是孙辈承欢膝下,享受天伦之乐,辈分同他相比顿时上升一级,他不免心中急切。而梅隐雪又偏偏不是那乖顺女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放在她身上完全行不通。

    她经常说,自己将来的夫婿,必定要合她意才行,否则她就要一头撞墙去西天,别说传承梅花令的重任就要就此告终,连为梅府传宗接代都免了。听她这样说,父亲梅海无奈,只好请来媒婆,全国上下搜罗公子哥,以供她来挑选。

    梅隐雪态度强硬,父亲也不是吃素的,此次更是抱着不成功便成魂的态度,所以在挑选之前就已经对她下达最后通牒,如果她再没有中意的人,那么梅海就要全国上下抽签决定。这主意,比抛绣球还狠!起码抛绣球还能自己估摸着,总不会抛到老头身上去吧。可抽签就说不准了!

    思来想去,她深深觉得父亲大人此番决定太过唐突,若真的抽中者为五六十岁老者,该如何是好?她倒是无所谓,大不了混个几年就把那糟老头混死了,可是父亲大人的脸面要往哪儿搁呢?这老姑爷该如何称呼岳父大人呢?叫爹,不合适。别的不说,单说年龄也算是旗鼓相当了,叫叔父?也不对。当然,兄弟更不行。

    所以,经过梅隐雪无比深刻而又沉着冷静的一番分析后,梅海已经气得颤抖着嘴角,目光锐利如刀,恨不得一巴掌把她拍回轮回之道,重新再生一遍才好。

    想到此处,梅隐雪暗自得意偷笑,见她一副毫无所谓的模样,媒婆急得满头大汗,围着她恳求道:“小姐,您就挑一个吧,就当是行善积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就别拗着了。”

    梅隐雪含笑微微点头对一旁的紫鹃说:“听父亲说今天会有贵客来府中?”

    “是。”紫鹃小声道。

    “可听说是谁了?”

    “不曾听说。”

    她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喃喃自语道:“爹的那几个老友,百年不变,鹤仙翁、裘道长、宫白庄主、紫衫堡主……几个人加一起快三百岁了,如果我要是告诉爹……”

    媒婆和紫鹃都长大嘴,一副完全不解的表情盯着眼前已经笑得欢脱的梅隐雪,她的话虽不曾说完,可算盘却打得精极了。

    她清清嗓子对媒婆道:“你去和我爹说,我已经选好了,叫他老人家放心。”

    听她这样一说,那媒婆脸上的笑容似是一朵顿时绽放的花,无比绚烂多姿,她连连点头笑道:“是是是,老身这就去回老爷。”说着她正欲转身离开,又猛然驻足,回头尴尬笑道:“不知小姐选中的可是谁家公子?老身也好回了老爷。”

    “这个嘛……我自己和我爹说,你去吧。”

    得了此话,媒婆犹如得到特赦一般欢快,连忙提起肥大裙摆小跑下去。

    紫鹃凑够来小声问:“小姐该不会选刚刚那个唐公子了吧?”

    梅隐雪刚喝的一口茶,因为此话顿时悉数喷出,一滴没剩。她惊恐万分地望着紫鹃吼道:“你才选那个媒婆痣呢!”

    “那小姐是要选谁嘛?”紫鹃努努嘴小声又问。

    梅隐雪放下手中茶杯,坏笑凑到紫鹃耳畔低声耳语几句,紫鹃的脸色顿时改变,急忙挥手道:“不不不,小姐可饶了我吧,我要是这样去回老爷,老爷一定会杀了我的!”

    她瞪圆眼睛双手叉腰,步步逼迫紫鹃,咬牙切齿道:“一盒芝麻桂花酥。”

    紫鹃的头像波浪鼓一样摇得欢快,她不舍不弃继续道:”外加一盒糖桂圆。”

    紫鹃犹豫着抬眼望望她,还是坚定地摇摇头。

    “外加两盒芙蓉糕,一盒糖果子,一盒蜜饯!”梅隐雪一气呵成,目光闪着明亮的光。

    “我这就去!”紫鹃的反应比她还快,还未等她明白过来,紫鹃已经提裙跑出去十几步,边跑边对她遥遥呐喊:“小姐,记得是两盒芙蓉糕哦!两盒!”

    梅隐雪双手环胸,面露喜色,紫鹃这妮子,金银钱财什么都打动不了,唯独美食,永远是她的死穴。

    待梅海等到紫鹃传来的话之后,气得嘴唇发紫,手发抖。梅隐雪,她谁都不嫁,就嫁今日登门拜访的贵客。

    她早就料定,来者必定是父亲熟识之人,少说也要五十岁了,父亲必定不会同意,她再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要么就遂了她的心意,要么就别逼她嫁人。

    如此完美的计划,竟然被她想出来,自己都觉得着实是不可思议。

    她就这样,坐在亭子里,赏着荷花哼着曲儿,吃着蜜饯喝着茶,静等父亲投降。

    一盏茶,两盏茶……五六盏茶过后,还不见有人过来,按理说以父亲的性格,早就该来兴师问罪的,今儿她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竟然如此风平浪静。

    她抬起头望望已经在横梁上准备好的白绫,心底有些焦急。

    “小姐!小姐!我,我回来了!”紫鹃大老远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梅隐雪丢下手里的蜜饯,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怎么样,怎么样?我爹如何说?”

    紫鹃大口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老爷,老爷……大发雷霆……”

    梅隐雪得意洋洋地笑道:“就知道会这样,爹是不是说不再管此事了?”

    紫鹃为难地看着她嚅嗫道:“那倒是没有,老爷说……说……”

    “说什么?”她焦急地拉着紫鹃问。

    “说要对您用家法呢。”紫鹃话音刚落,梅海已经提着衣摆阔步冲过来,身后跟着母亲家丁十几人,好说歹说都拉不住。

    梅隐雪一看大事不妙,父亲手里可是带着竹藤条的,她不止被这东西亲密接触一次两次,在她脑子里,竹藤条是世上最凶残的武器,没有之一。

    见父亲气得涨红的脸,目光犀利,她急中生智立马跳上圆凳伸手去拉横梁上的白绫,自然此刻可不是为了上吊吓唬人的,她琢磨着从这儿爬到房梁上去避难才好。

    可还不等她的手碰到白绫,父亲已经伫立在一旁,继而便是手臂上传来的一阵火辣疼痛。她一个重心不稳从圆凳上坠下来,此刻的后花园已经站满了人,母亲哭劝声,父亲怒斥声,还有梅隐雪鬼哭狼嚎求救声,此起彼伏好生热闹。

    仆人们缩在一旁哪有敢出声的人,只好悻悻看着梅隐雪被父亲追得上蹿下跳,一会捂着屁股,一会握着胳膊,那竹藤条被梅海挥舞的千变万化,以各种不同形式落在她的身上。

    曾几何时,梅隐雪试图将家里所有的竹藤条都偷偷销毁,可她发现这个事情她永远都做不完,因为卖竹藤条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她毁了十根,父亲便买回二十根,毁了二十根,便会出现四十根!

    就在她满脑子想着怎么让父亲消气的时候,已经跑到池塘边,脚下的圆石滑腻光泽,她的脚还未站稳,整个身体便朝一旁的池塘栽了过去。她没有哎呀一声,只有扑通一声!

    虽是夏季,可突然坠入水里也是极其难过的,她的周围环绕着一大片荷花,如果此情此景放在平日里,她一定觉得这真是太美好了!

    被这么多荷花环绕相伴,是一件多么诗情画意的事情啊!可此刻对于她这种丝毫不谙水性的人来说,荷花就成了救命草,众人无比惊愕地看着她满池子扑腾,然后一把又一把地去揪围绕着自己的荷花莲藕,天知道,她要吓死了。

    梅海此刻哪里还顾得上生气,倒是一万个担心,连忙命人去救她。就在她喝了第十七口污水的时候,一只大手从天而降,一把扯住她的手臂,她就这样像只水淋淋的小鸡,被老鹰捉了起来。

    平安落地后,母亲最先跑过来,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梅隐雪吐出一大口呛的水,怒视着面色紧绷的梅海,半晌不再言语。

    “多谢将军出手相救,小女让您见笑了。”梅海对立在梅隐雪身旁的人拱手微笑道。

    “梅庄主客气。”循声望去,这时梅隐雪才看清刚刚救了自己的人,此人一身靛蓝色长袍,翠玉发冠,高大挺拔,气度不凡,刀眉鹰眼下高挺鼻梁,棱角分明的侧脸带着许多刚毅之姿。

    “是他……”她心底暗自一惊,自从上次匆匆一别,便再也不曾见过,却不想今日会在这种情况下相见,还是如此狼狈。

    去年冬天的时候,她曾随父亲去隐梅山拜访隐梅道长,她那时在山上的一片红梅林中吹笛,碰巧遇见一个俊朗少年,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他问她是谁,她戏谑地告诉他,自己是梅花仙子。

    他便笑道:“姑娘若是梅花仙子,我便是守仙之人。”

    自此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从未想过她还能见到他,而如今这般狼狈,究竟该庆幸还是该懊恼?

    宇文邕低头望着她淡笑道:“小姐没事吧?”

    梅隐雪急忙摇头,父亲无奈叹息道:“紫鹃,送小姐回去换身干净的衣服,还有,我告诉你,刚刚你所说的事情,要再敢提及半个字,我就打断你的腿!”

    若是平日里梅海这样说,梅隐雪一定会嬉皮笑脸地跳起来保证自己再也不敢了,可今天却是在此人面前,本来就已经够丢人了,竟被父亲这样疾言厉色地指责,她似是本能地跳起来喊道:“我意已决!”

    多么豪气冲天,多么镇定自若,多么刚正不阿,她就差在心底夸自己多么坚韧不摧,百毒不侵了。

    见她如此,梅海也瞬间觉得自己好没面子,原本已经平静的情绪,顿时又气急,转身就找竹藤条:“你这个逆女,我今天非打醒你不可!”

    “我就是要嫁给他,反正都是要嫁给自己不认识的人,凭什么不行了?嫁谁不是嫁,再说了,既是爹爹的贵宾,自然也不会庸俗之人,怎么说也配的过我,和爹爹也该是深交了,不过是亲上加亲罢了,您若是执意不肯的话,那就别再逼我!等我想嫁的时候,自然就嫁了!”梅隐雪在人群中像猴子一样窜来窜去,一边躲避梅海的追赶,一边不服输地喊道。

    宇文邕闻后,眸光略微一紧,嘴角扬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他走上前突然一把将梅隐雪扯过来挡在自己的身后,对梅海拱手道:“梅庄主,在下也觉得小姐提议甚好,既是如此,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在下今日便索性提亲吧。”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安静,梅海张着嘴不可置信地望着宇文邕,梅隐雪的嘴张得比父亲还大,瞪圆眼睛望着眼前的男子,心底有股说不清的感觉,诧异,惊讶,激动,喜悦,总之就是没有羞涩。

    一刻后,她连忙点头对父亲:“就是就是,您要是不答应,我就,我就……”说着,她再次跳上圆凳,扯着白绫道:“我就不活了!”

    这一次,换成宇文邕对她侧目,他记得第一次见到梅隐雪的时候,她是个清纯如仙子,安静如处子的人。而如今的某一个瞬间,他竟在恍惚,是不是自己认错人了?

    梅海深叹口气,摔下手里的竹藤条扭头就走。

    待众人散去后,梅隐雪从椅子上跳下来,这才想起要矜持,要羞涩,她局促地看看自己如今的狼狈模样,对宇文邕小声道:“我不知道今日父亲要请的贵客便是公子,刚才的话,还请公子不要放在心上,我不过是和父亲置气罢了,今日多谢公子相救,隐雪必定报答公子大恩。”

    宇文邕坏笑低头凑到她耳边轻语:“哦?如何报答救命之恩呢?我倒是觉得,以身相许最好不过了。”

    梅隐雪又惊又羞,面色通红望着他含笑离去的背影,临走时他极深沉对她说:“提亲的事情,我不是玩笑,亦不是替你解围,我是认真的。”

    就这样,轰动整个长安城的一场婚宴欢天喜地开始了,大家都知道名震四海的大将军宇文邕迎娶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

    那一日,她含羞穿着凤冠霞帔坐上花轿,被他娶入府中,成了他的大夫人。

    他坐在高大骏马之上,深情凝望花轿中的人,他的情,他的爱,他此生的真心,都留在这个女子身上,至死方休。

    愿上天慈悲,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他们必定是人世间最恩爱的一对璧人,他不是皇帝,她不是贵妃。他只是她的将军,她只是他的夫人,他们冬日踏雪寻梅,夏日赏荷嬉戏,她为他红袖添香,他为她簪花情语,他们的世界只有彼此,永远都过着人世间最平凡,而又最珍贵的生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