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屏风后快速走出来,极冷漠地瞥了一眼惊魂未定的宇文直,此人虽是他的亲弟弟,却同宇文护同流合污多年,后来当他发现宇文护的实权早已没有的时候,便又跑来向宇文邕表示衷心。宇文邕不知他究竟是真的归顺于自己,还是宇文护所用的反间计,自然不敢用他。没想到,他今日竟能亲手杀掉自己追随多年的宇文护,只是为了让宇文邕相信他的诚意。
而宇文直却万万不曾想到,此举却让宇文邕对他更为忌惮。今日他能杀掉宇文护,他日也同样可以杀掉他宇文邕。
这等小人,用不得。
无数个想法在宇文邕的脑海中迅速闪过。
他俯瞰着倒在血泊当中的宇文护面目狰狞地嚅嗫着动了动嘴唇,怒瞪着双眼,脖颈上迸出的鲜血早已染红了汉白玉地面,铺成一大片,那刺眼的鲜红此刻还冒着屡屡白气,温度还未冷却,可他终究还是断了气。
那鲜血浸湿了宇文邕的靴底,他背手而立,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俯视脚下的宇文护,紧握的双拳因用力过大,关节处早已泛白。此刻的宇文邕似是骤然之间便徒增了许多王者之姿,不怒而威。
“传令下去,大冢宰欲弑君篡位,被击毙于含仁殿。将其平生所犯的两百七十六条罪证即刻昭告天下!”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却都掷地有声,回荡在这座空荡荡的宫殿之内,震慑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内心。
何泉立马应声退下。
太后走过来,激动地拉着宇文邕和宇文直的手,已是老泪纵横:“看到你们兄弟这样同心协力,哀家真是欣慰。”
宇文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宇文邕道:“以前是臣弟受奸臣所利用,做了许多糊涂事,还望皇上给臣弟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臣弟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宇文邕垂眼看看他,并未立刻叫他起身,只是这么望着他,似是要在他的身上探究出什么一样,见他如此,太后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小声唤了句皇上,他才伸出手将宇文直搀扶起身道:“以后我们兄弟同心,大周必定会日益昌盛。”
这时,宇文神举跑进来跪地拱手道:“启禀皇上,禁卫军当中但凡宇文护的亲信全部拿下,刚刚南宫瑾来报宇文护的所有亲眷皆控制在其府中,请皇上示下如何处置?”
宇文邕深吸口气,咬牙切齿道:“杀。”
“遵命!”宇文神举立刻退下。
这时,太后和宇文直面面相觑,纷纷垂下头,眉宇间早已遍布畏惧之意,甚至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宇文邕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亲弟弟,眼中流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然后背手离去,留下一个伟岸挺拔,而又冷漠如霜的背影。
这一晚,宰相府红光漫天,血流成河,厮杀声与呼喊声响彻在长安城的上空,空气中弥漫着罪恶的血腥之气,闻者作呕,见者极惶。
火光之中,南宫瑾似是看到了多年前的赵府,同样的红光遮住天际,满眼的断壁颓垣,尸横遍野般的赵府犹如一座死亡之城,除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戮,再无其他。
弘圣宫此刻安静得可怕,宫中没有任何动静,她却清楚这一晚对宇文邕来说,是何等重要。更漏的滴答声让她本是惴惴不安的心更是紧张。
“娘娘,快天明了。”秀娘走过来轻声道。
“皇上可回了正阳宫?”她小声问。
秀娘摇摇头,去打探消息的富贵至今还未归来。
“秀娘,准备好皇上的朝服,我们去含仁殿!”她似是下定决心般吩咐道。
秀娘应声退下,立刻准备好龙袍,跟着萨玉儿一同赶往含仁殿。晨曦的金光渐渐洒在大地上,萨玉儿每踏出去一步,心里都念了句平安。
含仁殿的宫门处没有任何一个人把守,她握紧拳头迈进去,她似乎能闻到那股浓郁的血腥气息。她站在院子里,含仁殿的大门缓缓打开,许是因年久失修,那门开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咯吱声。
她笔直的背脊有些发凉,看着从里面缓缓走出的人,阳光镶嵌着他的周身晕上一层金色光晕,此刻的他恍若仙人般不沾半点尘息。
宇文邕站在门口,意味深长地望着萨玉儿,两人的目光中掺杂了太多东西,不过是短短的一夜却仿佛隔了几世般长久。
“皇上,该上朝了。”她忍住热泪轻声道,宇文邕的身影填充了她的眼帘她的心。
萨玉儿亲自服侍他换上朝服,黑色金龙朝服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尊贵霸气。
他的目光中是不容分说的凌冽和坚毅,他握着她的手四目相对,始终不曾说过一句话,可是他的一切感觉她都刻骨铭心地感同身受。
从含仁殿离开时,萨玉儿看到宇文邕的靴子踏在水磨青砖地面上时留下的鲜红印记。他的步伐缓慢而又沉稳,如今的他背负的是整个大周的重量,更是黎民百姓的重量。
宇文护活着他辛苦,宇文护死了,他依旧辛苦。
望着宇文邕的背影,萨玉儿从未这般心疼,她泪眼婆娑的凝视着渐行渐远的男子。隐忍了十二年,而至此刻,往事竟如烟般回荡在脑海之中。自从他坐上这个龙椅,他没有一夜睡得安稳,没有一日是真正快活的。他为了所爱之人,为了天下百姓整整苟活了十二载,那样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那样的卑微如尘忍辱负重,如今终于结束了。
他在这个朝阳之下,迎来了他的朗朗乾坤,开始了他的君临天下。
而后的几日,全国百姓都得知了宇文护专权,谋害先帝,勾结齐国等种种大罪,一个连续害死两位皇帝的大冢宰,最终死在了被自己推上龙椅的宇文邕的手上。
他临死之时的那种不甘与愤怒,更加坚定了宇文邕要将宇文护党羽连根拔起的信念。朝中进行了史无前例的改革,宇文护的所有家眷党羽,皆诛之。
而后,他的二十万精兵被宇文邕亲自接手,禁卫军也悉数是宇文神举和南宫瑾亲自挑选出的心腹。从此之后,在大周朝叱咤风云数十载的大冢宰彻底被宇文邕连根拔除。
除掉宇文护已经十日了,宫里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人们好像并未因此而感到任何不适。宇文邕连续多日在正阳宫处理政务,从未到后宫中。期间只有萨玉儿送了几次亲手做的点心之外,便只有阿史那玉儿来探望过他两次。
所有人都以为,宇文邕自此后第一次临幸的后宫必定是弘圣宫,但是他却出乎意料地来到了紫轩宫。
库汗银瓶并未因他的到来而感到吃惊,她还是那幅云淡风轻的模样。坐在案几前泼墨勾画,上面的女子婉约微笑,眉目含情,身上的衣服正是她此刻所穿,那是当年她嫁给宇文邕时所穿的嫁衣。
“皇上——”何泉正欲通传却被宇文邕拦下。
他走近案几旁,凝视着画纸上的女子,心中有些疼痛。
库汗银瓶抬头微笑望了望宇文邕。她没有行礼亦没有起身,而是拿起那画纸仔细端详一刻幽幽道:“待孩子长大后,若是问及他的母妃,就将此画赐予他吧。”
宇文邕的眉头拧成川字,愧疚无奈心酸痛楚,各种难过铺天盖地而来。他垂目一刻,库汗银瓶站起身拉着他的手微笑道:“还记得见到陛下的第一眼,我便知道此生我都不可能再爱上别人。能嫁给陛下,我已经很满足了。谢谢你赐给我这个孩子,希望他可以代替银瓶,伴随陛下今后的余生。”
“银瓶……”他低声呢喃着她的名字,她已经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不怪你,终归是我先对不住你,其实当年流掉的那个孩子,并非意外,是宇文护。”她恨恨哭泣道。
宇文邕垂目不语,他其实早就知道此事,却不好言明。
“宇文护怕我因为孩子而心软,所以命人将保胎药换成了堕胎药。皇上,我亏欠你的太多,所以不必自责,这是银瓶自己的选择,我只求皇上能够善待我们的孩子。”她哭望着他。
宇文邕闭上眼,清泪从眼角滑下,他紧握双拳道:“朕将追封你为德贵妃,以贵妃之礼入葬。”
库汗银瓶跪地笑得凄美:“谢主隆恩。”
“至于孩子,你放心。”他睁开眼缓缓说。
她深叩三首,眸光璀璨,嘴角含笑凄然美丽,轻吟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握手一长欢,泪别为此生。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作长相思。”
宇文邕已是热泪纵横,拂袖而去。前朝大臣接连上奏,请求宇文邕赐死库汗银瓶,实因她是宇文护所举荐之人,且又有确凿证据证明她是宇文护的细作。
为了社稷稳定,宇文邕尽管知道库汗银瓶的为人,知道她待自己情深似海,却不得不顾及百官之言,况且库汗银瓶确实有错在先,即便他想保全她,也是不可能的。
他只能保全她的孩子。
库汗银瓶痴痴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从未这般宁静过。她做了宇文护和宇文邕一生的棋子,到如今她最爱的男人成功了,她也该功成身退了。
“我唯一能再为你做的,便是成全了你的明君之名。”她透过婆娑泪水望着那个愈发模糊的背影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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