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伸手抹了一把脸庞，没有冷汗，也没有鲜血，很干燥。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心，那里什么都没有，但在犬神看来却好像捧了一汪血水，化不开，散不去，盈盈荡荡，晃出了一个过往。
“小犬儿，你看，那就是咱们狼族至高无上的象征，狼血树。”那时候的犬月还只是犬神的九叔，就只是年纪最小的九叔而已，他抱着只比他小一个头的犬神，指着不远处高地上的那棵两人多高的红叶树，骄傲的说。
那时候的犬神还什么都不懂，只是一头毛都没长齐的小狼崽，只懂得趴在九叔怀里，用还不够锋利的爪子挠着九叔的胸膛，划出一道又一道浅浅的红痕，不疼，但痒痒的。
九叔拍掉他的爪子，用尖尖的狼牙小心摩擦着他的脖子，说：“小犬儿，以后九叔会拥有它，只有九叔，一定是九叔，你说呢？”
犬神歪着脑袋，他不明白，只是一棵看起来同寻常不一样的树罢了，为什么小小的九叔却对那棵树那么执着。他看着他，眼里的亮光如同圆月之光，或者更胜之。
“那倘若是别人的了呢？”犬神小心地问。
犬月低头，一下就亮出了骇人的獠牙，只不过那个时候只能用来威吓比他小一个头的犬神罢了，犬神缩了缩脑袋，听犬月咬牙切齿地说：“挡我者，杀！”
“不择手段？”犬神小心地问，声音很轻，却足够被犬月听到。
“是，不择手段！”犬月斩钉截铁。
犬神不再说话，那个时候他年纪小，只突然想到，自己的九叔向来就跟别的叔叔们不一样，也跟自己的生父不一样。他总是一个人默默看着那块高地上的红叶树，一看就是几多个小时，也总是会咬着他的脖子带他一起来看。
真不明白，那样一棵树有什么好看的，犬神曾也曾想过，要不要去刨了那棵树的根，看看九叔会变成什么样。
但这个想法只存在在他的脑海中，从来没有实现过。
因为那块高地，那颗红叶树，就只有狼王才可以接近。
是了，狼血树的存在就是为了狼王，它的存活是因为有狼王的血滋养，每年一饭碗大小的狼血，就够它茂盛一整年，似乎季节更迭在它身上根本不起作用。没有人去追究它的来历，因为从一开始，当狼族弃山而走来到这座山的时候，它就一夜之间出现在了那块高地上。
除却狼王，无人可近。
此后，狼血树就成了狼王的象征，狼族也再未有过举家搬迁、弃山而走这种行为，凡外力侵扰，必团结攻之。
为的，也只是护一棵树罢了。
直到肉搏战结束，新一任狼王继位，原以为九叔隐退，却未曾想，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勤勤恳恳，也不过是表面样子做做。
犬神抬头，看着面前弓起腰身的犬月，眼眸之中闪着嗜血的绿光。
“犬月，我父你兄，是你杀的吧？”犬神开口低声问。
犬月扯了扯狼嘴，湿漉漉的舌头舔过涎水四溢的齿缝，只哼了一声，并不作答，然而这个举动却也等同于告诉了犬神答案。
深呼吸一口气，犬神缓缓仰头，闭上了眼睛，张口，狼啸起来。
“嗷！”
尖锐刺耳，直透云霄，周身狂风瞬间大作，犬月迎头顶上，却恍觉头骨几乎要碎裂。
“嗷！”
犬月也仰头长啸一声，紧跟着整个身子往地上伏去，旋即狠狠一刨，尘土飞扬，在身后散出一个灰霾的世界。
犬神低头，眸中寒光毕现，上身猛地趴在地上，狠狠一震，身上衣服当即化作碎片，洋洋洒洒，如雪花一般飘落。青色毛发迎风而舞，逆风而乱，寒冷刺穿的不是犬神的身，而是犬神的心。
他多年在外，就是为了不想遇见这样一天。
然今，终究还是遇上了。
既然天公不作美，遇上了，那也就算遇上了吧！
“犬月！”
“如何？！”
狼头互抵，睚眦欲裂，吼声震天。
木青站在树丛之外，一口咬断欲扑上来咬他背脊的灰狼的脖子，鲜血充斥口腔，窜入喉咙，那股腥甜滚烫了他的胸腔。
他回头，大半的视线被挡在身前的灰狼遮住，然而他还是看见犬神正跃过半空，前爪在空中挥舞，亮出锋利的寒光，随后矫健落下，尘土扬起，鲜血溅开嫣红的花，落下血红的雨。
木青不知道那是谁的血，他没有听到任何惨叫声，在眼前的世界里，只充斥着一片黑白，唯一的颜色便是从天空中飘洒下来的绯红的花瓣，落到脸上，浸透到毛发里，他伸舌一舔，带着莫名刺激的滋味。
他知道了，那是属于同族的血。
一爪子划开正面而来的灰狼的胸前，毛发被鲜血湿透，身体重重倒下，木青跨过那具正逐渐冰冷的尸体，高高跃起，狠狠落下，踩碎一头青狼的头骨，脑浆迸裂，顺着那碎裂的口子流淌出来，混入脚下的血河中，黏黏稠稠，缓缓慢慢，渐去渐远。
数十条青狼灰狼围绕在木青身边，喉咙里发出声声低吼，将他与犬神隔出了两个世界。
那边是两派狼王的争斗，单打独斗；而这边是狼子狼孙的缠斗，以一当十。
木青仰起脖子，长啸一声，狠狠用前爪在地上飞出一大片尘埃，迷了跟在后面的狼眼，原以为他要冲出去，岂料他转了个身，几乎是看不见的速度狠狠一爪子划断某头不够幸运的青狼的喉管，当即鲜血喷涌如泉水。
“木青，活着。”犬神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而来，缓慢而有力地穿入木青的脑海。
他惊愕回头，却见犬神毛发濡湿，一条前爪已断，弯出了一个别扭的角度，堪堪挂在那里，随风晃着。而犬月也好不到哪儿去，鼻梁上鲜血汩汩，清晰可见数道爪痕，他龇着牙，喉咙里的低吼不绝于耳。
犬神低低吼着，似在呻吟，又似乎是因为愤怒，涎水从牙齿缝里流淌下来，伴着暗红色的血液，一滴一滴，粘稠地掉落在脚边。
“像你这般下不了手，如何带着狼族走更远的路？”犬月咬着牙，低声说着。
木青不知道，犬月外伤虽不多，可他却是实打实地比犬神更痛，每呼吸一口气，胸腔里面就疼的跟刀片划过一样，他的肋骨断了几根，就连说出刚才那句话也几乎让他眼前黑过去一大片。
犬神却是清楚的，毕竟是他下的手。虽然一人在外那么久，但他从未让自己疏忽过，实战经验绝不亚于犬月的苦练。
即便犬月年长他几岁，但毕竟也还是老了，他不是狼王，没有狼血树给予的妖力，就算再怎么苦练，也敌不过犬神七八爪正面攻击。更何况，他的辈分摆在那里，狼族子孙中也不会有人全心全意地与他对练，所以论实战经验，犬神占上风。
“我似乎忘了告诉你，我父临终之时曾说，要我好好照顾你。”犬神低声回答，说着话的同时，一大片血迹从牙齿缝里流淌下来，他咳了咳，静静看着他。
犬月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随后仰天长啸一声，哈哈大笑着，似乎听到了什么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几乎笑得停不下来：“三哥真是……三哥真是……哈哈哈哈……”
犬神仍旧沉默，看着犬月在他不远处笑得咳出一大篮子血来，身形摇摇晃晃，如同喝醉了一般。
良久，犬月才止住笑声，虽然在那张满是毛发的狼脸上看不出他的表情，但犬神就是知道犬月如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他只淡淡说：“你跟你爹真像，他以为那是对我好？他当初坐上狼王之位的时候，第二天就该杀了我！如今我要杀他的儿子了，他又凭什么跳出来叫你照顾我？！”犬月恍若被犬神那句话逼疯了，青灰色毛发上似乎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因为我父说，你是我九叔。”犬神淡淡吐出这句话，犬月只觉得那一刻，心脏骤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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