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晚上九点半。
那须湖畔一带从早上就开始下雪,地面像穿了一件厚重的白色大衣。湖水和湖畔周围的城镇以及背后连绵的山峰,在簌簌飘落的大片雪花中湿漉漉地喘息着。
没有风。
只有柔软的雪花在灰暗的天空中不停飞舞。雪夜的寂静沁入骨髓。
在犬神家接待客人的房间里,金田一耕助和橘局长、古馆律师三人围着暖炉,沉默地坐着,仿佛外面的寂静渗入了房间。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开口。大家沉默着看着壁炉中燃烧的火焰。英式壁炉里发出炭燃烧时噼噼啪啪的声音。
三人在等待,等待解剖的结果,以及鉴定员藤崎来报告手印鉴定的结果——从佐清尸体上取下的手印和供奉的手印是否一致。
金田一耕助把身子埋在一把大安乐椅上,一直闭着眼睛。在他的脑海中,思维旋涡已经凝结成形。以前妨碍其凝结的,是他思维中的一个盲点,今天他终于注意到了。他睁开眼睛,大梦初醒般环顾四周。雪越下越大,柔软的雪花在窗外不停地飞舞、落下。
这时,大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马上又响起了急促的门铃。
三人互相看了看,橘刚要站起来,从里面传来了拖鞋的趿拉声,那人先跑到大门口,在大门口说了几句话,然后拖鞋声渐行渐近,会客室的门被打开了。是一名女佣。
“局长,有客人说要见您……”女佣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找我?是什么人?”
“是位女士,自称青沼菊乃……”
一瞬间,三人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青沼菊乃!”
“快,快让她进来。”
女佣马上去通报,一个身材纤弱的妇人随后出现在门口。她穿着黑色大衣,戴着颇具古风的小豆色头巾。可能是坐三轮车来的,大衣和头巾上没有雪。
妇人向众人施礼,背过身去脱掉大衣,摘下头巾,交给了女佣,重新面向众人。她抬头的一瞬间,三人都仿佛失去重心一样站立不稳,屏住呼吸,握紧了拳头。
“您……您就是青沼菊乃?”
“是的。”静静回答的不是别人,正是古琴老师宫川香琴。
金田一耕助呆若木鸡,反反复复地挠着鸟窝头。古馆拿出手绢,不停地擦着双手手掌。
宫川香琴——不,现在应该叫她青沼菊乃,她安静地打量着众人:“今天在东京,弟子给我读了晚报的报道……我听说了佐清的事,觉得不能再隐瞒身份了,就连忙赶了过来。”
三人听闻,不由得面面相觑。在东京看到最早的晚报,然后马上坐火车,这个时间到达上那须,也不是不可能。但青沼菊乃是不是在委婉地提供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呢?橘露出怀疑的眼神。
“是啊,是啊……那么,您是刚刚才到?”
“是的。”
从寒冷的室外进入温暖的房间,菊乃可能脸上有些发热,掏出手绢,慢慢地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您一个人?”
“不,有一位弟子跟着我来的,她先去宾馆了。我一出火车站就想去找警察,听说局长在这里……”
橘有些失望,轻轻叹了一口气。若是有弟子在一起,菊乃的话应该不会有假。
“那真是麻烦了。请坐吧。”
局长拉过一把椅子,金田一耕助也过去,轻轻地拉起她的手。
“不好意思,不用那么客气……那我……”
菊乃被金田一耕助引导着在椅子上坐下,然后郑重地鞠躬道谢。耕助又来到门口,打开门看了看外面,然后从里面把门锁上。
“您就是菊乃……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古馆先生,您完全没注意到啊……”
“一点都没有……毕竟打了这么一场大战。要是不打仗,也许还能多找到些线索……”
菊乃微微一笑。
“也是难为您了。我为了隐藏从前的身份,用了所有的手段……知道我以前身份的,恐怕只有七年前去世的丈夫和富山的两位亲戚了。不过这三个人也都去世了……”
“您丈夫?”耕助问道。
“他叫宫川松风,也是位古琴老师。当年我到富山投靠亲戚的时候,我先生正巧来富山游玩,我们因此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然后就结婚了?”
“没有,其实……”菊乃有些犹豫,“没有结婚。当时他的夫人还活着。”
菊乃脸一红,低下了头。金田一耕助不由得觉得可怜。从一开始就是别人的妾,后来也得不到正式的名分。金田一耕助不禁有些恶毒的想法,这个女人命犯灾星。
菊乃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本来我跟了他之后的第三年,他夫人就去世了。当时先生就想让我把户籍迁过来。是我拒绝了。如果回老家迁移户籍,她们就会找到我,说不定还会找到留在富山的孩子,我担心这一点。”
菊乃用手绢轻轻地擦拭眼角。金田一耕助、橘和古馆交换了下眼神,都觉得很可怜。
对她而言,那个寒霜之夜的回忆,已经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那晚松子、竹子、梅子三个女人对她的逼迫已经深入骨髓。就算是这辈子毁了,她也要把自己的孩子藏好。古馆律师怎么找都找不到,也就可以理解了。
“我其实不姓宫川。但是弟子们都不知道,还以为我是我丈夫正式的妻子,所以不知不觉就变成宫川香琴了……”
“是您丈夫教您弹琴的吗?”
“是的。但我从前就喜欢弹琴,和我丈夫认识也是因为琴……”菊乃脸又一红。
这时,橘局长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干咳一声:“嗯……留在富山的那个孩子是叫静马吧?后来您见过他吗?”
“偶尔见一次……大概三年一次……”
“那么,静马知道您是他的生母?”
“不,他是小孩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入了亲戚家的户籍,改姓津田……他只知道我是个亲切的姑姑。直到他念中学的时候才渐渐从我亲戚那里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知道父亲是谁吗?”
“不,应该一点都不知道。我对他的养父几乎没有说过佐兵卫的事情,当然津田可能也略微知道一些……”
“那么静马最后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那个……”菊乃拿起手绢擦了擦嘴角,说道,“不知道您是否清楚,那孩子被军队征召了好几次,最后在昭和十九年春天被征召,我当时有种预感,他去了就回不来了,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他真相。当时他问我父亲是谁……”
“您告诉他了?”
“是的……”
菊乃的病眼里涌出珍珠般清澈的泪水,滑落在脸颊上。金田一耕助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神色也很落寞。
局长清了清嗓子,说道:“原来如此。那么,嗯,那个,您告诉他为什么离开他父亲佐兵卫了吗?您把那些事都告诉他了?”
“是的,因为……如果不说,他也不会理解……”
“斧、琴、菊的诅咒也说了?”局长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菊乃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害怕地看着三个人,然后无力地低下了头。
“是的,我……我想让孩子知道,我受了多大的苦……”
菊乃浑身颤抖,用手绢捂住眼睛。这时金田一耕助插了一句:“当时静马是什么反应?一定很气愤吧?”
“是的……那孩子的性格本来就不老实……他当时什么都没说,但眼睛里全是泪水,脸色铁青,浑身颤抖。”
“然后他就参军,离开日本,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了,是吧?”
金田一耕助神色暗淡,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窗子,看着外面。雪没有停的迹象,而且还起了风。玻璃窗外面舞动着白色的气旋。金田一耕助出神地看着外面,轻叹了一口气。
想来静马这个青年真是可怜。他刚知道亲生父亲的时候——就是他命运即将结束的时候。刚刚得知父亲的名字,心情沉痛,等待他的却是鱼雷或轰炸机。就算他躲过了这些袭击,现在又活在哪里呢……
金田一耕助突然转身,来到菊乃身边,把手放在她肩上,问道:“菊乃女士,我再问一个关于静马的问题。”
“您说。”
“您知道佐清吧?佐清戴着的那个橡胶假面具……”
“我知道。”
“那个假面具和佐清的真实面容非常相似。静马和佐清长得像不像?”
金田一耕助最后这句话如同在会客室里投下了一颗炸弹。菊乃僵在椅子上。橘和古馆抓紧了椅子扶手才没有跳起来。
在一种异样压迫的空气中,壁炉里的炭火突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三个手印
“为什么……为什么您这么认为?”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菊乃才开口问道。她把身子缩在椅子里,心绪不稳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病眼里满是害怕的神色。
“那、那么说,还是很像、像吧?”
菊乃微微点头,用干涩的声音说道:“第一次看到佐清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当然他的脸不是真的脸,是用橡胶做的假面具。但我眼睛又不好,一开始看不清楚,他和我的孩子——静马很像。不不,不只是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当时甚至觉得就是静马坐在那里。可是,再仔细看看长相,发现不是静马。从眉毛到眼角……还有鼻子附近和静马不一样。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有血缘关系。佐清是佐兵卫的外孙,静马是佐兵卫的儿子,年龄相同,差了一辈,两人都长得很像佐兵卫。”
菊乃平静地说完,用手绢按住扑簌的泪水。大概她想起为佐兵卫生了唯一的儿子,可半生都没有名分,又想起儿子去向不明,心里难受万分。
这时局长突然转头对金田一耕助说:“金田一先生,您怎么知道的?”
“哪里,哪里。”金田一耕助好像要故意避开局长的视线,侧过脸说,“我不是知道。刚才菊乃说他们之间是舅舅和外甥的关系,而且年龄相仿,我就想会不会长相也相似,倒是没想到长得这么像。”
金田一耕助站在菊乃背后,轻轻地挠着头发,眼里闪出一股异样的光芒。
橘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的侧脸,然后转向抽噎着的菊乃:“菊乃女士,您知道静马的消息吗?”
“不,不知道。”菊乃马上笃定地回答,“要是知道的话……”说着,她又用手绢捂住眼睛,哭了起来。
“可是,静马知道您的地址啊。”
“是的。”
“那么,如果平安无事,会给您写信吧?”
“是啊,我也是一直在等。等他给我写信的那天。”
橘有些同情,又有些怀疑,他看着哭泣的老妇人,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菊乃女士,您是什么时候来犬神家的?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菊乃止住眼泪,慢慢抬起头:“局长,我就是为了说这些才连夜赶来的。我来犬神家,绝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完全是一个偶然。您可能不知道,前年在这里教琴的是古谷蕉雨老师。蕉雨老师前年中风了,要我代为教课。最初蕉雨老师跟我说的时候,我怎么都不答应。从那须到伊那,是我终生都不想踏足的地方。更何况弟子中还有松子这个人,我更是不可能答应……但是这中间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最后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了。当时我想,已经过去三十年了,我的名字、处境和相貌都完全变了……”
菊乃接着说道:“或许松子也不会注意到,而且我也有些想知道这里的情况,就壮着胆子来了。绝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松子夫人没有发现你?”
“是的。毕竟我现在丑得不成样子了……”
从现在的宫川香琴身上寻找过去的影子已根本不可能。集佐兵卫宠爱于一身的菊乃应该很漂亮,现在的香琴老师,一只眼睛凸出,一只眼睛凹陷,额头上还有一道大伤口,怎么看都看不出曾经是个美人。而且以前她是缫丝工厂的工人,现在是东京有名的古琴老师,即使是松子也想不到吧。三十年的岁月,给人编织了各种各样的命运。
“您是前年来这里的,当时佐兵卫还活着,您见过他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当时他已经卧床不起了……而且我现在这个样子……老实说,我也不希望他看见我现在的模样。”菊乃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是,因为我来这里教琴,他去世的时候我参加了葬礼,还在灵前献了花……”
菊乃说到这里,又用手绢捂住眼睛,哭了起来。
如此看来,佐兵卫和菊乃之间并非只是短暂的鱼水之欢,他们彼此心系对方,只是在那三个如泼妇般的女儿牵制下,菊乃虽在身边也不能相认。想到她只能趁人不注意时在灵前献上一束花,金田一耕助也不由得有些哽咽。
橘局长干咳了一声:“好的,我都清楚了。然后就是这次的案件了。您一开始就知道这次的案件和斧、琴、菊有关系吗?”
菊乃微微动了一下:“不,不知道。佐武出事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佐智出事的时候——当时我在教松子弹琴,然后刑警进来……”
“啊,对了。”金田一耕助突然插了一句,“吉井向他们报告丰畑村案件的时候,您正在教松子夫人弹琴。关于当时的情况,我有些事要问……”
“您说。”
“我是听吉井说的,他说到这次的案件和斧、琴、菊有关系的时候,松子夫人猛地弹了一下琴,然后被断开的琴弦弄伤了。”
“是的。”菊乃睁大眼睛,“可是这有什么……”
“没什么,光是这件事没有什么。我想问的是后来的事情……松子夫人被断开的琴弦弄伤手,手指内侧流出血来,然后吉井说‘您受伤了’。这些您还记得吧?”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
“当时松子夫人说被琴弦割伤,问题在于,听了松子夫人这句话,您皱了皱眉,说‘被琴弦割伤了?’您还记得吗?”
菊乃侧着头,说道:“我倒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也许说过吧……”
“但是,您说完这句话后,松子夫人一瞬间凶相毕露。据说她的眼睛里满是杀气。您注意到了吗?”
“啊!”菊乃喘了口气,“那……我没注意到。毕竟我眼睛不好……”
“不要紧,您别在意。因为事情很古怪,吉井觉得不可思议,才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问题在于,松子夫人说被琴弦弄伤了手,您为什么觉得不对劲,又回了一句?听到您这句话,松子夫人为什么又凶相毕露呢?……这是我要问的,您有什么想法吗?”
菊乃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思考着,不一会儿微微颤抖地说:“我不知道松子为什么变得那么凶恶,但我知道当时为什么回了她一句话。我记不清当时的原话了,但我是觉得不可思议才说的。”
“您觉得不可思议?”
“松子当时确实说被断开的琴弦弄伤了,可那是假话。当时琴弦断了,她的手指上有块皮被弹掉,也确实出了血,但她弄伤手指并不是在那时。”
“那是在什么时候?”
“是前一天晚上。您知道,那晚我在教松子弹琴。”
“前一天晚上?”橘吃了一惊,回头看着金田一耕助。耕助却没有特别吃惊:“就是佐智被杀那晚吗?”
“是的。”
“松子夫人为什么受了伤?菊乃女士,请把当时的情况详细讲一下。”
“好的,那是……”菊乃神色相当不安,攥着手绢说道,“当时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她自己说过,我教琴的时候,她离开过两三次。警察找我问话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是的,每次都是五到十分钟……但我记不清是第几次了,等她再回来弹琴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虽然眼睛不好,但不是完全看不见,只是细小的地方看不清楚,而且我有耳朵。不是我自夸,经过长年的练习,我是能分出琴的音色的。我马上就发现松子的手指有伤,是食指。而且她为了掩饰,忍着痛在弹琴。可我注意到了。”
金田一耕助越听越兴奋。一开始只是很慢地挠着头发,渐渐地剧烈起来,用五根手指刺啦刺啦地反复挠开了。
“那、那、那松子夫人对伤、伤、伤口什、什、什么都没说吗?”
“是的,一个字都没提。”
“那、那、那么,您说了吗?”
“不,我也什么都没说。既然松子不想说,我还是不说为好,就故意装作没看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金田一耕助猛地咽了口唾沫,好像恢复了平静,“所以第二天松子夫人说是刚刚被琴弦弄伤的,您才回了一句,是吗?”
“是的。”
“可是,松子夫人那可怕的神情又是为何?”
菊乃渐渐攥紧了手绢:“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发现我早就注意到了她的伤口,有些不高兴?”
“嗯,就是说松子夫人不希望别人知道她前一天晚上受伤了。好的,谢谢您。”
金田一耕助停止了挠头的动作,面向橘:“局长,您请问吧……要是还有什么问题的话。”
橘疑惑地瞪大了眼睛:“金田一先生,您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松子夫人和佐智被杀有关吗?可是,佐智是在丰畑村被杀的,松子夫人一直在家里待着,都没有离开过十分钟以上……”
“不,不,局长,这放在后面研究吧。您要是有什么问题……”
橘有些不满,看着金田一耕助的侧脸,但没有发作,接着问菊乃:“菊乃女士,最后问您一个问题,您怎么看这次的案件?凶手肯定知道三个死者和您的关系,他是谁?如果您不是凶手……”
菊乃身体一震,剧烈地喘着气,盯了橘好一会儿,才慢慢低下头。
“是的,我怕您这么想,才连夜赶过来。如果再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只会引发别人的怀疑……我是这么想的,才来找您。我不是凶手,我也不知道谁是凶手。”菊乃坚定地说道。
菊乃又被问了两三个不太重要的问题。这时一群警察跑过来,她只好先回了宾馆,弟子在那里等她。
跑来的警察是来报告解剖结果和鉴定结果的。
“局长。”鉴定员藤崎不知为何,非常激动。
“啊,请等一下。”金田一耕助按铃叫来了女佣,“请把珠世叫过来。”
不一会儿珠世来了。她向众人默默施礼,坐在角落的一把椅子上,依然像斯芬克斯一样神秘而美丽。
“那就按顺序说吧,先说解剖结果。”
“是。”一个刑警站出来说道,“我简单汇报要点。死因是绞杀,凶器是细绳一样的东西,死亡时间是夜里十点到十一点,但倒插进湖水是在一小时之后。”
“好,谢谢。对了,吉井,纽扣上的血迹查明白了吗?结果如何?”
“查清了,是人的血迹,血型是O型。”
“好,谢谢。”
金田一耕助面向藤崎。“藤崎,轮到你了,请说吧……”
兴奋的藤崎用因过于激动而颤抖的手从折叠公文包里取出一卷卷轴和两张纸。
“局长,非常奇怪。您知道,以前取过一次犬神佐清的手印,就是这个。这里写着十一月十六日。这个手印是我从古馆律师那里拿来的,和卷轴上的一致。可是今天从尸体上取下来的这个……这个手印和那两个完全不一样。”
众人如风过麦穗一样乱成一团。局长从椅子上跳起来,古馆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
“可恶!可恶!那昨晚被杀的不是佐清……”
“对,从手印判断是这样。”
“可、可上次按手印的时候……”
突然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插话的是金田一耕助。
“局长,那是真正的佐清。这是我的一个盲点。指纹一致,就得到了确切的身份证明。我做梦都没想到,可以利用那个假面具来真假互换。”
然后金田一耕助走向珠世。“珠世,你一定知道吧。”
珠世沉默着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脸一红,站起来向众人行礼,静静地走出了房间。
雪峰
十二月十四日。
这一天,扑朔迷离的杀人案迎来了曙光。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金田一耕助早上醒来就神清气爽。
以前盘旋在他脑中的暗云一扫而光。昨天一整天,他在脑中架构推理的积木,已经完成了构成各种谜团的复杂结构,剩下的就只有寻找真正的佐清了。这次警察应该成功了吧。因为知道要找的人是佐清,而且也有照片。
时隔许久,金田一耕助终于美美地睡了一觉。他八点左右睁开眼睛,悠闲地泡了温泉,正吃早饭的时候来了电话。
是橘局长打来的。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橘的声音透着激动。
金田一耕助皱了皱眉。又发生什么了?应该不会再发生什么才对。
“是的,我是金田一耕助。局长,又发生什、什么了吗?”
“金田一先生,佐清出现了!昨天晚上在犬神家。”
“什、什、什么?佐清去了犬神家?那、那他干下什么事情吗?”
“是的,但可以说未遂。金田一先生,能马上来警察局吗?我们正在追击佐清。”
“我知道了。”
金田一耕助叫来一辆三轮车,在和服短外套外再披上一件外套,匆匆忙忙离开旅馆。
雪在前一晚停了,这天的天气上佳。结冰的湖面也好,湖畔的城镇也好,乃至后面的群山,都像盖了一层白白的棉被。但因为是鹅毛大雪,很容易化,道路两旁的房子不停传来融雪的声音。
三轮车停在警察局前。三辆载着滑雪用具的汽车停在那里,几名穿戴滑雪装备的巡警来来往往。
金田一耕助走进局长办公室,看到橘和古馆也都穿着滑雪服,戴着滑雪帽。
橘看着金田一耕助的衣服,皱着眉说道:“金田一先生,您这身打扮……您就没有方便一点的衣服吗?”
“局长,您究竟想做什么?难道要把案子放在一边,去滑雪吗?”
“别瞎说。有报告说佐清逃到雪峰上了,我们要去追他,才穿了这身。”
“佐清上了雪峰?”金田一耕助惊讶得不停眨眼,“局长,佐清不是要自杀吧?”
“很有可能,所以要尽早把他抓住。您穿这身可不行。”
金田一耕助嘿嘿一笑。“局长,您可别小看我。我可是在东北出生的,踩滑雪板比穿木屐的时候还多,打生下来就会滑雪。可是没有滑雪板的话……”
“滑雪板我给你准备,立刻行动吧。”
一个刑警慌慌张张地进来,对橘耳语了几句。橘用力点点头:“好,出发!”
前面两辆汽车挤满了巡警和便衣。橘和金田一耕助、古馆坐在后面那辆车上,由一个警察驾驶。汽车在融雪的道路上飞驰。
“杉山,汽车能开到哪儿?”橘问开车的警察。
“这点雪不算什么,大概能开到八合目
。就是车打滑得厉害。”
“到八合目就好办了。没想到我这把年纪还要滑雪,本来就不擅长登山。”
橘局长外号“狸猫”,长得也像狸猫,挺着个大肚子,确实不擅长爬山。
“局长,话说回来,到底发生什么了?佐清到底干了什么?”
“对了,我还没告诉您。昨天佐清回来了,要杀珠世。”
“珠世?”金田一耕助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对。”
原来,昨晚珠世被金田一耕助叫到了会客室。在她离开房间的时候,佐清溜了进去,藏在壁橱里。
珠世十一点左右回到卧室,关灯上床。也许是过于激动,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小时,就是觉得壁橱里有什么。是极轻微的动静和人的呼吸声。
珠世是个胆大的女子。她打开灯,穿上拖鞋,走到壁橱前打开柜门。一下子从里面跳出一个男人,把她按在床上,双手卡住她的喉咙。此人用围巾包着脸。声音从走廊传到旁边的房间,惊动了猿藏。
卧室的门从里面锁着,但对巨人猿藏来说没什么用。门被打破,猿藏进来的时候,珠世已经被那人掐晕了。猿藏马上去制止,那人只好放下珠世去对付猿藏。
那人不是猿藏的对手,两三个回合之后,脸上的围巾掉了。猿藏看到那人长相后愣住了,半昏迷的珠世也尖叫一声。
那人是佐清!
佐清撇下愣住的猿藏,跑出卧室,却撞见了寅之助和幸吉。他们看到佐清也愣住了。佐清趁机逃跑到了雪地里。
“我得知消息的时候是一点钟,然后又是拉警戒线什么的,一片混乱。我冒着雪去犬神家,珠世脖子上还有青色的痕迹,歇斯底里地哭着。”
“珠世哭了?”金田一耕助吃了一惊,反问道。
“当然要哭了,都差点被杀了。胆子再大,也是个女人。”
“那松子夫人呢?”
“啊,松子夫人啊,我真受不了她。她始终沉着脸,目露凶光,根本不愿开口说半句话。没人能撬开她的嘴巴。”
“佐清为什么冒着危险去杀珠世?这之前他又藏在哪儿?”
“那只有抓到佐清再说了。”
马上能看到破案的曙光,橘局长很高兴,金田一耕助却陷入了思考。
汽车已经行驶在通往雪峰的盘山路上。经过山谷中的田地,又穿过村庄,再往上就没有人家了。看起来已经有很多滑雪的人走过,雪被踩得很实,汽车行驶起来比预想的要舒服得多。
“局长,看这架势走到八合目没问题。”
“嗯,老天保佑。”
警车来到通往雪峰的登山道,一名穿着滑雪装的便衣警察正在路旁等候。
“局长,就是这条路,其他人已经追上去了。”
“好。”
汽车压着雪一路疾驰。天空像被擦拭过似的晴朗,太阳的光芒在覆盖山谷的白雪的反射下很是刺眼,路旁的树梢上落下大量雪块。汽车不一会儿就开到了八合目的地藏坡。再往上,汽车就上不去了。
众人下了汽车,各自穿上滑雪板。
“金田一先生,您穿着还合适吧?”
“合适,而且看起来相当帅吧。”
金田一耕助那身打扮真是世所罕见。他脱去外套、短外褂,以及和服裙裤,将和服下摆往上翻折,露出保暖用的紧身线裤及袜子,然后套上滑雪板。
“金田一先生,您真是……啊哈哈。”
“可别笑我。给您看看我的技术。”
金田一耕助发出豪言壮语,而一行人中的确数他滑得最好。他两肩扛着滑雪杖,嗒嗒嗒地走着。橘局长挺着大肚子,跟在后面直喘气。
不一会儿,众人走过了九合目,接近山顶。这时一个便衣从上面滑下来。
“局长,请快来,我们发现他了。那小子有手枪。”
“好。”
一行人加快脚步,突然,从上面传来砰砰砰的枪声。
“啊,开始了。”
金田一耕助像兔子一样爬上陡坡。上到山顶的时候,他也不管场合,不由得大喊一声:“啊,真漂亮!”
眼前豁然开朗,白雪缓缓起伏。对面是巍峨的八岳山脉,也被白雪覆盖着,近得似乎就在咫尺之间。藏青色的天空,淡紫色的雪的褶皱……
他的遐想没有持续多久,陡坡下又传来砰砰的枪声。
耕助仔细一瞧,下面不远处有一个穿军服的男人,正被三名便衣紧追不舍。登上山的众人见状纷纷像燕子一样滑下去。耕助也跟着滑下去。
便衣从四面八方包围住那个复员军人模样的男人,他已经开始做困兽之斗了。他扔掉滑雪杖,穿着滑雪板,叉着腿站着,眼睛充血,嘴角也流着血,样子相当可怕。他又开了一枪、两枪。巡警们也用手枪回击。
金田一耕助滑到旁边:“不能打死他,他不是凶手。”
那人闻言吃了一惊,仰头看向耕助,眼里突然露出受伤的野兽一样的凶光。
他把枪口一转,指向了自己的太阳穴。
“啊!住手!”
就在金田一耕助惊呼的一刹那,不知谁开了一枪,打在那人手上。他立刻双膝一软,跪在雪地上。几名便衣立即给他戴上了手铐。
橘和古馆走到那人身边。
“古馆先生,您认识这个人吗?”
古馆喘了口气,看着对方的脸,又表情阴暗地转过脸去。
“认识。他肯定是犬神佐清。”
橘高兴地搓着双手,不一会儿又皱着眉头对金田一耕助说:“金田一先生,您刚才说的话有些奇怪。这人不是凶手,是什么意思?”
金田一耕助突然开始挠起一头乱发,非常高兴地说:“局、局、局长,什、什、什么意思,就是这、这、这个意思,这人不是凶手。或、或、或许他会咬定自己是凶手吧。”
刚才还目露凶光瞪着金田一耕助的佐清,这时听到金田一耕助如此一说,不由得绝望地倒在雪地上。
我的告白
十二月十五日。
从昨天开始一直都是好天气,覆盖着那须湖畔的雪也渐渐化开了。尽管如此,住在那须市及周边的人们中间,依然弥漫着恐惧紧张的气氛。
他们都知道,震撼那须湖畔一带的犬神家连环杀人案最大的嫌疑人,昨天在雪峰被捕了。那嫌疑人不是别人,正是犬神佐清。今天,佐清将在犬神家和案件相关人对质。
他们还知道,从十月十八日若林丰一郎被杀开始的一连串杀人案终于要结束了。但谁都不知道,佐清是不是真正的凶手。今天的对质能弄清楚吗?
所以,住在那须湖畔的人都在关注犬神家。
还是在犬神家那个两间十二叠房间连成的客厅里,每个人都是一副异常紧张的表情。
只有松子还是一脸强硬,身边放着个烟草盒,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雾。这个瘦弱却十分坚韧的女人,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她肯定听说了昨天在雪峰抓到了真正的佐清。这样看来……不,不,真正的佐清被抓住以前,她就应该已经根据手印知道,死在湖水里的不是真正的佐清。
尽管如此,她的态度和表情没有丝毫动摇。她根本无视妹妹们充满猜疑和憎恨的目光,相当镇定地用烟管抽着烟,手指也看不到一丝颤抖。
竹子和寅之助、梅子和幸吉坐在稍远之处。和松子的镇定相反,他们都坐立难安。竹子的双下巴因过度紧张而不停地颤抖。
珠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她依然美丽,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今天的珠世不是以往的珠世,她木然的瞳孔中透着深深的伤痛。以前不管被怎么说,不管被怎么看,珠世都端庄美丽,而今天她第一次有些慌乱。好像一直支撑着她的某根支柱突然折断了一样。猛烈的战栗袭击着她。
距珠世稍远处是宫川香琴,她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叫来出席。在恐怖的松子、竹子、梅子三姐妹面前,她只是瑟瑟发抖。
离香琴女士稍远一些,是金田一耕助和古馆律师。古馆彻底失去了冷静,不停地干咳、擦额头、晃动身体。金田一耕助很兴奋,看着众人的样子,一直挠着头发。
远处传来铃声,众人一下子紧张起来。不一会儿从檐廊那边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最先出现的是橘局长,跟在他后面的是被左右两个刑警夹住胳膊的犬神佐清。他脚步踉跄,戴着手铐的右手上缠着白绷带。
佐清走到拉门外面,好像害怕什么,一下子停住了。他胆怯地看着众人,目光落在松子身上的时候,一下子把脸背了过去。
他的目光和珠世的交会在一起。两人就像塑像一样,互相凝视,一动不动。不一会儿,佐清喉咙里传出啜泣的声音,背过脸去。珠世也落寞地低下了头。
这时,金田一耕助饶有兴味地看着松子。她看到佐清的一刹那,脸微微一红,拿着烟管的手一震,又马上恢复平日冷冰冰的脸色,平静下来,静静地抽起了烟。
金田一耕助不由得惊叹其意志之坚强。
“那么,把佐清带到这里……”
在橘的命令下,一个刑警推了下佐清的肩头。佐清踉踉跄跄地走进房间,按照局长指的方向,坐在了金田一耕助前面。两个刑警为防止意外,紧挨着坐在他身后。局长坐在金田一耕助旁边。
“那么……”短暂的沉默之后,金田一耕助对局长说,“问出什么新情况了吗?”
橘将嘴抿成一条线,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请您读一下。”
金田一耕助拿过一看,上面写着:我的告白。背面写着:犬神佐清。
字是用粗钢笔写的,很潦草。
信封里面有一张简陋的便笺,用同样的字迹写着:
犬神家连环杀人案的凶手,都是我犬神佐清。其他任何人都与此案无关。自杀之前,特此告白。
犬神佐清
金田一耕助读后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默默地把便笺装进信封,还给橘。
“这是佐清拿着的?”
“对,装在他衣服的内袋里。”
“可是,佐清如果打算自杀,为什么不直接自杀?为什么要那样顽抗警察呢?”
橘皱了皱眉。
“金田一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说佐清没打算自杀?可您昨天也在现场,应该知道,如果当时我们的子弹没打中佐清的右手,这人就已经自杀了。”
“不不,局长,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佐清确实打算自杀,但他是想尽可能引起更多人的关注,要戏剧性地自杀。越是这样,告白书的效果就越强。”
橘还不太理解,金田一没有理会,接着说道:“刚才我说的话里有个错误。我问佐清为什么那样顽抗警察,这是不对的。佐清根本就没想抵抗。只是在做出抵抗的姿态。他的枪口绝对不会对着警察,总是对着雪放空枪。局长,您没注意到吗?”
“这么说,当时我也觉得有些奇怪。”
“啊,看来您也注意到了。”金田一耕助高兴地挠着乱发,说道,“局长,这件事您可得记好,将来判定佐清的罪行时,这是一个反证。”
橘仍一脸茫然,可金田一耕助还是没理会:“局长,佐清在告白书里说都是他干的,具体是怎么干的,他说了吗?”
橘一脸苦闷:“他怎么都不开口,只说所有案子都是自己干的,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除此之外不说一句话。”
“嗯,嗯,我想也是这样。可是,佐清。”
金田一耕助笑呵呵地看着佐清。佐清一直低着头。
他的相貌确实和最近冒名顶替他的男人所戴的假面具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面具没有活力和表情,而眼前佐清的脸上既有血色,表情又十分沉痛。或许是因为他曾经在南方从军,皮肤略显黝黑,人也憔悴许多。但他的仪表却很整洁,胡子刮了,好像最近刚理了发,从脖子到后脑勺剃得很短,只是发型有些乱了……
不知为何,金田一耕助很高兴地看着佐清理过的头发:“哎,佐清。”
他又说了一次:“你不可能是所有案件的凶手,比如若林丰一郎。若林先生被杀害是在十月十八日,而你化名山田三平,从缅甸回到博多是在十一月十二日。这是我从局长那里听到的,佐武被杀当晚,就是十一月十五日晚上,一个叫山田三平的复员军人模样的男人在下那须的柏屋住了一晚。此人离开之后,留下了染血的手巾,上面印着复员救护、博多友爱会。警察向博多提出调查申请,得知十一月十二日入港的复员船上确实有个人叫山田三平,此人在汇报住址时说的是东京都麹町区第三街二十一号。这和在柏屋登记的地址一样,是你在东京的住所。你虽然换了名字,但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地点,就把东京的地址写上去了。可是,你刚复员回来,不知道区名已经换了,原先的麹町区现在叫千代田区。”
佐清依然默不作声,反倒是其他人更认真地听金田一耕助说话。
“山田三平在博多住了一宿,第二天即十三日离开博多去了东京,所以十五日晚上出现在下那须的柏屋也不是不可能。当然,不管是十五日晚上出现在柏屋的山田三平,还是十二日回到博多的山田三平,都是你。佐清,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吧?你十一月十二日从博多回来,怎么可能在十月十八日杀死若林丰一郎?”
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佐清。佐清这时第一次抬起头来:“那……那是……”
他的嘴唇在颤抖:“我不知道若林的案子,我说的是杀死这家的三个人。若林的案子和这次的案件没有什么关系。”
这时,金田一耕助突然反复挠起鸟窝头。佐清还不知道耕助有这个毛病,吓了一跳。耕助挠得实在是太剧烈了。
“局、局、局长,你听到佐清刚才说什么了吧?他已经默认,他就是十一月十二日复员回博多的山田三平,也是出现在柏屋的山田三平。”
完了!佐清的瞳孔一瞬间闪出凶光。可是他马上放弃了,无力地耷拉着肩膀。
金田一耕助呵呵笑道:“不,佐清,我绝不是故意挖陷阱诱导你,可这必须要确认一下,现在省了不少麻烦。佐清,若林一案是否和犬神家的杀人案有关,还没有得到确切的证明。按照常识判断,只能认为是同一人所为。我们先不管它,直接跳到最后一案,就是假佐清被杀。那人被杀是在十二日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一小时后,尸体被倒插进湖面。佐清,你当时在那须市吗?”
佐清没有说话。他已经决定不论再发生什么都不再开口。金田一耕助微微一笑,按响了铃。一个女佣走进来。
“你把等在那里的人都叫进来吧。”
女佣很快带了两个男人进来,一个穿着黑色立领制服,一个穿着土黄色军服,都很年轻。橘局长奇怪地皱了皱眉头。
“局长,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在上那须车站工作的上田启吉先生,十三日晚上,从新宿发车的下行列车在九点五分到达上那须站,他当时在检票口负责检票。那位是蹬三轮车的,同一时刻在车站门前揽客,叫作小口龙太。那么,上田先生,小口先生,你们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金田一耕助指着佐清,两个人马上点了点头。
“这个人……”上田启吉好像事先想好了要说什么,“他是十三日晚上九点五分到达下那须的下行列车的乘客。那天晚上下大雪,而且他的穿着有些奇怪,我记得很清楚。他的票是新宿车站卖出的。”
小口龙太也添了一句:“我对他也有印象。十三日晚上,九点五分那班车到的时候,我正在车站前面揽客,那趟车下来的人很少……我想让他坐我的车,他一声不吭,背着脸冒着雪走了。肯定没错,那天晚上的雪可大了。”
“好的,谢谢。以后可能警察还会去找你们,今天就先到这儿……”
两个人离开后,金田一耕助对橘说:“今早我拿着佐清的照片去上那须站问过,因为我注意到了佐清的头发。他应该刚剪过头发,不超过三四天。可是佐清绝对不可能在这附近理发,因为在理发店不能遮住脸,就算理发店的人不认识佐清,说不定也会有认识佐清的人突然进来,所以他肯定是在其他地方理的。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到这里的,就去了车站。当时我想,如果佐清还是蒙着脸,我肯定徒劳无功。但我估计他不会那样,因为他穿着军服。现在在那须这一带,大家都睁大眼睛盯着蒙面的复员军人。所以佐清宁愿让人看到,也不会蒙面。所以他才被上田和小口发现了。”
这时金田一耕助转向宫川香琴:“宫川老师,您也是坐十日晚上九点五分到达上那须的列车来的吧?”
“啊,是的。”
香琴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您是在东京看了晚报,得知佐清被杀,才赶来的?”
“是的。”
金田一耕助呵呵笑着,回头看看局长:“局长,您明白了吗?宫川老师在晚报上得知佐清被杀,慌忙从东京赶来。这样想来,坐同一班车从东京回来的佐清,说不定也在东京看了晚报。至少有这样的可能性。就是说,佐清也许通过晚报得知假佐清被杀,于是慌忙赶回来。”
“可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制造谋杀珠世的假象。”
“假象……你说假象?”
珠世一下子抬起头。她脸色铁青,面无血色,紧盯着金田一耕助的瞳孔里露出异样的感情和光芒。
金田一耕助安慰似的说道:“是的,是假象。佐清没有一丝一毫要杀你的意思。只不过为了加强告白书的效果,做出要杀你的假象。”
一股莫大的感动涌上珠世全身。她身体剧烈颤抖,双目圆睁,紧盯着金田一耕助,眼眶突然湿润了,眼泪夺眶而出。不一会儿,她开始痛哭起来。
静马和佐清
这让金田一耕助也吃了一惊。他长时间地待在原地,安慰着情绪剧烈爆发的珠世。
金田一耕助一直觉得珠世是个坚强的女人。事实上她的确很坚强,耕助因此还觉得她少了些女人味。可是,现在眼前的她却楚楚可怜。痛哭的她全身都在颤抖,仿佛在诉说无助的孤独。耕助觉得第一次触碰到了这个女人的灵魂。
耕助清了清嗓子:“珠世,对你来说,前一阵的事情……佐清来杀你,对你的刺激很大吗?”
“我……我……”珠世把双手捂在脸上,继续呜咽,“我怎么都想不到,佐清会是凶手。所以……所以……佐清要杀我,会不会是怀疑我……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才难过。我被谁怀疑都无所谓,无所谓。但是,只是不能被佐清怀疑。我讨厌那样!我太难过了……”
珠世双肩颤抖,又放声哭了起来。
金田一耕助回头看着佐清:“佐清,你听到了吗?你为了包庇一个人,几乎害了珠世。你要好好考虑了。珠世,你也别哭了。你怎么不明白上次袭击不过是在制造假象呢?佐清可是带着手枪的,要是想杀你,只要一发子弹就解决了。若是为了杀了你之后逃走,他那么做还可以理解。可他已经作了自杀的打算。他在企图杀你之后,被警察追击,不是打算自杀吗?他的兜里放着遗书呢,肯定是从东京出发的时候就写好了。难道谋杀你之后逃到雪地里的佐清,在警察的追击下还要买便笺和信封吗?佐清从离开东京的时候就作好了自杀的准备。打算自杀的人,是不会怕枪声暴露行踪的。所以要是佐清真的想杀你,十三日晚上一发子弹就把你打死了,他也可以自杀。这样想来,那晚的袭击只是一个假象,这还不明白吗?”
“我知道了。”珠世安静地回答。她已经停止哭泣,望向金田一耕助的眼神里还有说不出的温柔和感谢。
金田一耕助第一次听到珠世如此柔和的话语,非常不好意思:“不,被你这、这、这么说,真、真、真是多谢了。”
说着,他不停地挠着乱发,然后咽了一口唾沫:“我们接着说……佐清十三日晚上从东京来到这里,然后袭击了珠世,这不过是假象。可是,这还不能说他和十二日晚上假佐清被杀全无关系。因为他可以十二日晚上杀了假佐清,坐当晚的末班车或第二天早上的早班车去东京,再坐十三日晚上九点五分的车回来。虽说这不是不可能,可怎么想都不合情理。要是那样做的话,为什么不在十二日晚上顺便袭击珠世,再自杀呢?而且,问题最后还出在佐清的头发上。”
金田一耕助含笑看着佐清的头发:“他的头发怎么看都是刚理过不久。如果把佐清的照片拿到东京的理发店去查询,一定能知道他是在哪里剪的。要是光找到理发店还不行,那就循着佐清的足迹,找他十二日晚上身在何处,这样就找到了假佐清被害时的不在场证明。佐清,怎么样,这个办法还可以吧?”
佐清低着头,双肩不停颤动,额头冒出滚滚汗珠。看来金田一耕助刚才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橘局长向前挪了一步:“那么,佐清十三日晚上回到这里,是为了包庇某人,故意让自己成为凶手?”
“是的,是的。假佐清被杀,对于佐清来说肯定也很意外,所以从十三日的晚报上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佐清受到很大的冲击。而且之前佐武和佐智被杀,都是做出凶手从外面来,又逃去外面的假象,这次却没有。如果放任不管,真凶就会浮出水面。所以佐清下定决心,舍身包庇凶手。”
“是谁?凶手是谁?”橘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嗓子一样喊道。
耕助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没必要隐瞒了……就是坐在那里的松子夫人。”
房间里瞬间陷入刺入骨髓的沉默。谁都没有特别吃惊,金田一耕助说到一半的时候大家就知道了。所以当耕助说出名字的时候,聚集在松子身上的眼神虽然增加了憎恶,却没有显示出更多的惊讶。
松子被憎恨的目光包围,依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静静地抽着烟,嘴角甚至露出苦涩的微笑。
金田一耕助说道:“松子夫人,您说说吧。不,您一定要说。您做这些都是为了佐清吧?如果佐清被当作凶手,您所做的一切就都化为泡影了。”
松子无动于衷,也不看金田一耕助,而是死死盯着儿子的侧脸:“佐清,你回来了。如果知道你平安无事回来了,我就不会做那种蠢事,也没有必要去做。珠世肯定会选你。”
这声音简直不像平日里的松子,充满了柔情。珠世闻言脸颊一红。佐清低着头,双肩颤抖。
“佐清,”松子接着说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对了,刚才金田一先生说过,是十一月十二日到的博多。为什么不发个电报呢?为什么不直接回来呢?那样我就不用杀人了……”
“我……我……”佐清嘟囔着什么,马上又身子一震,闭紧了嘴。下一个瞬间,他昂然抬起头来。
“不,母亲,您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杀的,我杀了三个人。”
“闭嘴!佐清!”松子的声音像鞭子一样,但马上又恢复了温柔的语调,“佐清,你这种态度真让我为难。你是为我着想,但反而让我痛苦。你要是理解就直说吧,你到底干了什么?砍下佐武的脑袋和把佐智的尸体运到丰畑村,都是你做的吧?我其实不想你那样做。”
金田一耕助突然用力挠起一头乱发。
“那、那、那个果然是你们做的,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共犯。佐清在松子夫人不知道的前提下,悄悄地收拾了犯罪现场。”
松子这才转头看向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先生,我没打算要别人帮忙,更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帮忙……而且,如果知道佐清平安无事回来了,也就没有必要杀人了,不是吗?”
“我知道了。我猜得也差不多。但这里有太多的偶然,必须算在里面……”
“是的,是偶然,可怕的偶然。可怕的偶然重复了好几次。”
佐清低声说道。
金田一耕助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的侧脸:“佐清,你承认了。对,就是那样。按你母亲说的,都说出来吧。是你说,还是我替你说?”
佐清吃了一惊,重新看了看金田一耕助,看到他充满自信的眼神,马上无力地垂下了头。
“您说吧。我实在……”
“松子夫人,可以吗?”
“请吧。”松子还是慢悠悠地抽着烟,用沉稳的声音回答。
“是吗,那就由我代为发言吧。夫人,佐清,如果有说错的地方请及时更正。”
金田一耕助换了口气,说道:“十一月十二日,佐清化名山田三平回来的时候……刚才也提到过,佐清为什么要化名呢?这我也不知道,本来是想让佐清说的……那么,复员回来的佐清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我也有复员的经验,我想,恐怕是去读报纸吧。复员军人对国内的消息如饥似渴,为了满足这样的需求,收容站里到处都能看到报纸的合订本。佐清从博多登陆后,可能最先去看那些合订本。他在报纸上发现了什么呢……”
金田一耕助环顾四周:“大家都知道,在假佐清面前公开佐兵卫老先生的遗嘱,是在十一月一日。这件事成了全国性的新闻,二日的报纸就大篇幅报道了。佐清在博多看到这则报道时恐怕非常震惊,因为有人冒名顶替了他。”
“佐清!”旁边传来松子尖锐的声音,“那你为什么不马上发电报?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人是假的?要是那样……要是那样,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佐清要说什么,又忍住了,低下了头。金田一耕助接道:“是的,松子夫人,正如您所说,那样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了。可是,佐清有佐清的想法。可能他认识那个冒牌货吧。他并不憎恨那个冒牌货,甚至感到同情,所以没有直接揭露他,而是打算秘密行事,结果却不理想。”
“那个冒牌货到底是谁?”橘局长问道。
金田一耕助犹豫了一下,不忍心说,可又不得不说。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这只有问佐清才能知道。要是允许我猜一下,他……他……或许是静马吧。”
“啊,果然……”宫川香琴发出嘶哑的声音。她像游泳一样用手撑着地面,向前挪了两步。
“啊,啊,那果然是静马!前天晚上您问我静马和佐清像不像,我就想那可能是静马。啊,这么说,他牵着我的手的时候,也知道我是他妈妈了。”
香琴女士的眼睛里突然泪如泉涌。
“这实在太残忍了!老天爷实在太残忍了!虽然他不该冒充别人回家,可是,还没和妈妈说上一句话就被杀了,老天爷实在太残忍了!”
香琴女士捶胸顿足,想来他们也是万分不幸的人。静马不知为何要冒充别人,但母亲在眼前却不能相认,还莫名其妙地被杀了。如果这次没有真相大白,他被当作佐清下葬,香琴女士就会永远等着那个不会回来的孩子,永远地等着。
佐清脸色阴沉,叹了口气,竹子和梅子害怕地缩回了肩膀,只有夫人依然悠然地吸着烟管。
“佐清,”香琴女士的哀叹多少平息之后,金田一耕助对佐清说,“你在缅甸时和静马在一起?”
“不。”佐清低声说道,“并不在一起,部队也不同。但是由于我们两个长得太像,两边的部队都知道了。一天,静马来找我。他知道我的名字。他告诉我他本来的姓氏,我也知道他是谁了。我母亲当然从来没对我说过,但我从去世的外祖父那里听到过。在前线,我们忘记了过去的仇恨。静马不计前嫌,和我握手言和。我们互相讲述了自己的过去。随后战事每况愈下,我们分开了。后来静马听说我的部队全军覆没,认为我肯定死了,而他的脸也受了伤,部队里只有他活了下来,所以决定冒充我的身份。毕竟缅甸前线一片混乱,这种小说里才有的事情,大家也不会注意到。”
说到这里,佐清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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