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犬神家那个两间十二叠房间连成的客厅里,正面的白木灵台上依然供放着大朵的菊花,簇拥着佐兵卫的遗像。遗像中虽然是一位老年人,依稀能看出昔日的俊美。
犬神家众人围坐在遗像前面,今天又缺席了一男一女。最近每次召开家族会议,就像牙齿脱落一样,总会缺一位重要人物。白木灵台上的佐兵卫不知会作何感想。
上次是佐武缺席,今天是佐智和小夜子。小夜子因受了刺激,间歇性地发狂,也许还能恢复过来。而当时正躺在那须医院的手术台上被楠田医生解剖的佐智,则不可能再来参加家族会议了。
和佐兵卫有血缘关系的男性,除了去向不明的青沼静马,只剩下了佐清。佐清依然戴着白色的橡胶面具,像远离人世的深山古沼一样平静得可怕,静悄悄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尊没有血液的塑像。
他旁边是松子,稍稍远离两人的地方坐着竹子和寅之助,再远一点,坐着眼睛哭得通红的梅子和幸吉。
犬神一家现在只有这些人了。珠世在旁边正襟危坐。从昨天开始的一连串打击让她非常疲惫,但丝毫没有影响她光彩照人的美丽。她女神一般的美丽像永不枯竭的泉水,越看越动人。今天比较奇特的是猿藏坐在她身边。
离这些人稍远一点,是从丰畑村回来的橘局长和金田一耕助,还有松子叫来的古馆律师,以及从丰畑村先赶来报信的刑警吉井。马上就要揭开神秘的帷幕,因此大家都屏息凝神。
房间安静得能听到火盆里炭火跳动的声音,和清冽的菊花香一起,在房间中散布着莫可名状的阴森鬼气。
令人窒息的沉默——开口打破沉默的是松子。
“那就由我来回答你们的询问。竹子、梅子,你们要想说什么也可以说。”
她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容置疑,竹子和梅子怯怯地互望一眼,然后一脸无奈地点点头。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以前从未对别人说过。可能的话,我们一生都不会提起,而且我们共同发誓不会对任何人说。但是事已至此,已经不能再隐瞒下去了。竹子和梅子为了找到杀死自己儿子的凶手,无论如何都要公开这个秘密。听了我下面要说的话,你们怎么看我们,都没有办法。我只是想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每个人都要守护自己的幸福。作为母亲,不仅要守护自己的幸福,还要守护孩子的幸福,不管受到多少非议。”
松子用秃鹰一样锐利的眼神环顾四周,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那是在佐清出生前后,大概三十年之前。当时先父宠爱一个叫青沼菊乃的女人,我想大家都知道。菊乃是先父经营的工厂里的一名女工,当时十八九岁,不是很漂亮,也不是很有能力,非常普通。不知道她怎么搭上了先父,反正自从认识了她,这场黄昏恋就把先父彻底迷住了。当时先父五十二三岁,稳固了犬神家事业的基础,也称得上是日本一流的实业家了。以他这种身份,被自己工厂里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工迷住,在外人看来是个很大的丑闻。”
讲述这些好像勾起了松子的愤怒,她声音颤抖地说道:“先父可能忌惮我们,没打算把那女人领进家门,而是在城郊买了一栋豪宅,把她安置在里面。最开始还避人耳目,偶尔去几次,渐渐地就不管不顾了,经常出入那里。请各位想一想,当时我们家里承受的流言蜚语吧。”
松子渐渐提高了音调:“要是一般的有钱人,老了包养个年轻情妇什么的也还好,不会引起舆论风波。可犬神佐兵卫是信州商界巨头,长野县的代表人物,被称为那须町之父。所谓树大招风,先父事业扩大,也有了许多政治上和商业上的敌人。他们当时还把这些事弄上了报纸,有人甚至写了猥亵的歌曲。真是不堪回首。如果只有这些也还好,可是不久我又听到了无法忍受的传闻。”
松子执念很深,似乎现在还无法忘记当时的愤怒,咬着牙说道:“菊乃怀孕了,先父打算把她立为正妻,把我们都赶出去。你们想象一下,我听说这件事后是多么生气。不,不仅是我的愤怒,还有从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怨恨和愤怒。同样感到怨恨愤怒的还有竹子和梅子。”
松子回头看看竹子和梅子,两人点头赞同。在这件事情上,这三个异母姐妹总是意见相同。
“大家都听说了,我们三个人的母亲各不相同。而且三位都不是正妻,一生为妾,她们一直为此感到失望和遗憾。菊乃怀孕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的母亲都去世了,但我们都记得,先父对待三位母亲的态度简直不像个人。你们可能都对这房子里到处是偏宅感到奇怪,那就是畜生一样的先父当时生活的残留。他在偏宅里饲养着三个女人。除了饲养,我找不到其他的表达方式。先父对三人没有一点爱情,只是把她们当作发泄情欲的工具而已。岂止是情欲,他心里对她们只有轻蔑。因此三人怀了他情欲的结晶,生下我们的时候,他都很不高兴。对他来说,我们的母亲只要提供肉体就可以了,生孩子是多余的事情。正因如此,你们想一下,对于我们的出生,他是如何冷淡了。”
松子越说越怒不可遏,声音颤抖不已,一字一句充满强烈的恨意,竹子和梅子则频频点头表示认同。
“他之所以养育我们,大概是因为孩子和小猫小狗不同,不能随便丢弃或杀掉,只有这一个理由。他厌烦地把我们养大,对我们没有一点感情。然后他又爱上不知从哪儿来的骚货,要把我们赶出去,立她为正妻……我愤怒至极也不是没有道理了。”
金田一耕助腋下禁不住冷汗涔涔。松子讲述的父女之间的纠葛和憎恨,绝不是寻常人家应有的。
犬神佐兵卫对三个侧室和侧室的女儿应该如此冷淡吗?他是不是有什么人格缺陷?
不,根据《犬神佐兵卫传》的记载,犬神佐兵卫取得了那样的成功,又非常重视情谊。当然书中也许有许多夸张和曲笔,可耕助来到那须以后,听到的基本和书中的内容相同。那须市的人直到现在还觉得佐兵卫老先生像慈父一样。可他为什么对自己的妾和孩子这样冷酷呢?耕助突然想起从大山神馆长那里听说的佐兵卫年轻时的传言——珠世的祖父野野宫大贰和年轻的佐兵卫之间有同性恋关系,或许这对佐兵卫的态度有很大的影响。人生初始阶段的同性恋经历,影响了后来佐兵卫的性生活,让他无法对妾和女儿们怀有正常的感情。可是,只有这点无法解释他对妾和女儿异常冷酷。还有什么,这里面肯定还有什么不寻常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这时松子又说了起来,金田一耕助的联想被打断了。“当时,还有一件事激起了我的愤怒。那时我已经结婚了,春天刚刚生下孩子,就是佐清。父亲绝不会把家业传给我丈夫,而佐清是父亲的嫡亲外孙,要继承家业的,我非常高兴。可是,如果菊乃成了父亲的正妻,又生了一个男孩,她的儿子就是父亲的嫡长子,犬神家的财产都会被那个孩子夺走。我有双重的愤怒,一是从母亲那里继承的仇恨,二是替儿子愤怒。怀有同样仇恨的还有竹子和梅子。竹子当时已经和寅之助结婚,有了怀孕的征兆。梅子还没结婚,但已经和幸吉有了婚约,来年春天要举行婚礼。我们必须为已经诞生和将要诞生的孩子战斗。因此,有一天我们闯入菊乃家,对父亲和菊乃破口大骂。”
松子的嘴唇拧成一条线,言语压不住怒火。金田一耕助腋下又流出冷汗。橘和古馆也皱着眉,互相看着。
“我说了这些话,你们认为我是一个怎样邪恶的女人都无所谓。这就是母亲的行为方式。加上积年的仇恨,我们三人痛骂了父亲一顿。最后我是这么说的,如果你要立这个女人为正妻,我早有打算,我要在这个女人生孩子之前,把你们两个都杀掉,我也自杀。这样犬神家的财产就都是佐清的,即使我儿子要背上母亲是杀人犯的恶名……”
说完这句话,松子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环视众人。金田一耕助脊背发凉,橘和古馆面面相觑。这是多么恐怖的血亲相憎,又是多么恐怖的父女相残!耕助感觉坐垫上长出了钉子一样,坐立不安。
松子又道:“这下连父亲也怕得要命,可能他认为我肯定做得出来吧,把菊乃立为正妻这件事就不再提了。害怕的不仅是父亲,菊乃是个女人,更害怕。她吓得魂不附体,挺着大肚子离开了家,没了踪影。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长出了一口气,非常高兴。其实我们不知道,父亲抢先一步把我们耍了。”
她又看了看众人:“大家都知道犬神家有斧、琴、菊三样传家宝,也都知道那对于犬神家意味着什么……菊乃消失之后不久,我们从犬神奉公会的干部那里知道传家宝不见了,好像是被父亲送给了菊乃。当时我的愤怒……我气疯了,几乎背过气去。我下定决心,他不仁我不义,事到如今,不用非常手段是不行了。我们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菊乃的藏身地,拿回斧、琴、菊三样传家宝。我雇了许多人打探菊乃的住所,在这个小地方想彻底藏起来是非常难的,没过多久我就知道她藏在伊那的百姓家,听说两周前刚刚平安生下一个男孩。片刻都犹豫不得了。一天晚上,我们三人袭击了在伊那的菊乃。”
说到这里,松子也有些吞吞吐吐了。竹子和梅子可能想起了当时自己残忍的行径,肩膀在颤抖。众人屏息聆听。
“那是一个月亮都要冻住的非常冷的夜晚,地面上全是霜,像雪一样反射着光芒。我事先买通了菊乃借宿的那家主人,让他们一家把房子空出来。犬神家的命令在伊那很管用,我一下命令,没有人敢违背。这样,我们闯入那家,菊乃系着窄腰带,正在给孩子喂奶,看到我们,像见到鬼似的。但下一个瞬间,她抓起旁边的茶壶,朝我们扔过来。茶壶撞在柱子上摔得粉碎,热水从我们头上浇下来,这更把我惹火了。菊乃抱着婴儿,想从檐廊跑出去,我一把抓住她的腰带。腰带一下子被拽掉,菊乃拖着衣服,从檐廊上跳下去。我抓住她的衣领,梅子把婴儿抢了过去。菊乃为了抢回婴儿,脱掉外套,只剩下里面一件衣服,近乎赤裸。我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摔在满是白霜的地上,用扫帚劈头盖脸打过去。菊乃白嫩的肌肤上出现了无数伤口,大量的血渗出来。竹子从井里打了水,泼了她一身,一桶接着一桶……”
讲述这恐怖场景的时候,松子几乎没有表情,脸上仿佛戴了面具,看不出悲喜,声音也像念经一样没有抑扬顿挫。这让讲述的内容越发恐怖,金田一耕助瑟瑟发抖。
“直到这时,我们都没有开口。菊乃叫了起来,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我说,你心里清楚,把斧、琴、菊交出来,快点交出来。菊乃却出人意料地顽固,怎么也不答应,说那是老爷给孩子的,不可能还给你们。我又用扫帚狠打了她一顿,竹子浇了一桶又一桶的水。菊乃在地上打滚、呻吟,就是不答应。这时,在檐廊上抱着孩子的梅子说,姐姐,不用那么麻烦,我轻易就能让她答应,说着把婴儿的屁股露了出来,用烧红的火钳烫了上去。婴儿像直接被火烧一样大哭起来。”
金田一耕助简直要吐了,一种莫名的恶心从肚子里涌上来。橘、古馆和吉井额头上都汗涔涔的,猿藏也吓得够呛戗,只有珠世依然正襟危坐。
松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梅子总是我们三人中的军师,也最能下狠心。这一击把菊乃彻底击倒了,她哭得不成样子,说把斧、琴、菊还给我们,就藏在壁橱的天花板里面。我本想拿回来就算了,这时竹子说,菊乃,你真是个不要脸的女人,你在缫丝工厂的时候就勾搭男人,后来还一直保持关系,我们都知道,这个孩子是那个男人的野种,你居然说是我父亲的孩子,真不要脸。你写一封信,证明这不是犬神佐兵卫的孩子,是情夫的孩子。菊乃当然不干。梅子又用火钳烫了一下婴儿的屁股,菊乃哭着写了一封信。然后我对菊乃说,你要是想报警也可以,我们会被抓起来送进监狱,但估计不会是死刑,也不会是无期,从监狱里出来再找你算账。竹子也说,菊乃,你不要再见父亲,也不要写信。我们可雇了许多侦探,你有什么小动作,我们马上就能知道,然后找你算账。最后梅子笑着说,今晚的事要再发生两三回,这孩子就死定了。呵呵……我想这么说了,她应该再也不会回父亲身边了。我们放下心来,正要回去,抱着婴儿哭泣的菊乃抬起头来,说道——”
松子顿了一下,环顾四周,提高了音调:“你们真是魔鬼,老天爷不会放过你们。就算老天爷放过你们,我也不会!斧、琴、菊……哈哈哈哈,真好笑。你们永远都会被诅咒,斧、琴、菊马上就会令你们遭到报应!记好了,斧是你,琴是你,还有菊是你……菊乃咬牙切齿,蓬头垢面,嘴角流着血,依次指着我们三个人。我忘了谁是斧、谁是菊、谁又是琴……”
松子说完,闭上了嘴。
旁边的假面佐清剧烈地颤动着身体……
珠世的本姓
许久都没有人开口。大概是因为大家听了她的话之后,都感到心中有说不出的嫌恶,所以都只是颤抖着面面相觑。最后橘局长向前挪了一步:“原来如此。那么这次案件的凶手是菊乃?”
“不,我没这么说过。”松子不容置喙地说,“只是说这次的杀人案和斧、琴、菊有关系。如果真的有关系的话,只有这件事了。我只说这些。不知道对您有没有帮助,如何判断是各位自己的事。”
这是一个相当恶劣的说法。橘对古馆说道:“古馆先生,还没有菊乃母子的消息吗?”
“关于这件事,实际上即使没有夫人的电话,我今天也要来说明。”
“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可以说有,又可以说没有……这点消息完全起不了作用……”古馆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说道,“青沼菊乃从小就是孤儿,基本上没有亲人。调查之后又有些有意思的发现。珠世的外祖母是晴世,即佐兵卫老先生的终生恩人野野宫大贰的妻子。菊乃是晴世的外甥女。”
众人都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就可以理解佐兵卫老先生那样宠爱菊乃的原因了。读过《犬神佐兵卫传》的人都知道,佐兵卫把晴世当作慈母和姐姐,像神一样崇拜。菊乃是唯一和晴世有血缘关系的人。佐兵卫之所以宠爱她,要把她的孩子立为继承人,可能有报恩之意。”
松子、竹子、梅子三人一脸恶毒地互相看着对方。松子嘴角浮现出讽刺的微笑,可能是在说怎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再讲一讲后来菊乃的去向吧。菊乃在那晚受到三人的逼迫,万分恐惧,带着静马——名字好像也是佐兵卫老先生起的——从伊那消失了,躲到富山市的一个远亲家。她决定再也不回佐兵卫老先生身边,也没写过信。她和静马在那里生活了很久,静马三岁的时候,她将静马交给亲戚,自己去了其他地方,之后就音讯全无。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她的亲戚在富山市的空袭中都被炸死,一个人都没剩下。这样就彻底失去了她的线索。好像她们一家人的运气都不好。”
古馆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再说说静马。住在附近的人还记得他,静马的户籍落在那个亲戚家,改姓津田。津田家非常穷,但夫妻俩都很好,而且没孩子,就收养了静马。菊乃离开佐兵卫的时候,除了斧、琴、菊以外,还带了许多钱,她把其中一部分作为静马的抚养费留给了亲戚。静马一直念到中学,然后工作,二十一岁那年被抓去当兵。据说后来退伍后又被征召,总之是昭和十九年的春天或夏天在金泽入伍,后来就没了消息。现在关于静马只知道这些,剩下的都是些不切实际的传言。”
“那么……”这时金田一耕助第一次开口,“金泽的部队被派遣到哪里,这应该能知道吧?”
“不,也不知道。”古馆神色黯然地说道,“战争结束的时候一片混乱,文件也散失了不少。那支部队被派往哪个地方根本无从查起。其他部队都有复员回来的,从他们口中大致能知道未复员者的情况。但静马的部队没有一个人复员回来。所以可能是遣返途中中了炮弹,全部沉入海底了。毕竟当时海上就是那样的状况。”
金田一耕助听到这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昏暗。如果这是真的,那静马这个青年可真是集所有不幸于一身了。出生时饱受凌虐,长大成人却又遇上乱世,死的时候也不知是在何时何地。生于黑暗又死于黑暗——静马的一生犹如梦幻泡影一般。耕助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今后还要继续调查,除了寻访菊乃的下落之外,当然也希望静马能平安无事。现在只能祈求上天保佑菊乃母子了。”古馆说着把文件塞回了皮包。
房间内一片寂静,没有人开口。不知众人在想什么,都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前方。
打破沉默的是橘。他清了清嗓子,面向犬神家众人说道:“那么……现在基本清楚了斧、琴、菊和这一系列杀人案之间的关系。我们回到昨晚的案件上吧。我想大家都听说了,佐智在丰畑村的空屋里被勒死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我冒昧地提一个问题,非常抱歉……”
局长环视众人:“请大家讲一下当时都在干什么……松子夫人,从您开始!”
松子不太高兴地盯着局长,不一会儿转头看着佐清,用沉稳的声音说道:“佐清,昨晚老师回去的时候是几点?十点刚过吧。”
佐清默默点头。松子重新面向局长:“您听到了,昨晚黄昏的时候我见过宫川香琴老师,晚饭也是一起吃的。之后直到十点钟都在学琴。大家也都应该听到琴声了。”
说着,她颐指气使地看着竹子和梅子。
“晚饭是几点?”局长问。
“七点左右。之后休息了一会儿,就把琴搬了出来,这可以让老师做证。”
“这期间没有离开过吗?”
松子苦笑了一下:“那可是相当长的时间呢,大概去过两三次洗手间……对了,我为了拿琴弦,来过主屋。不知道您是否清楚,因为大家都住进来,我就搬到了偏宅,平时我都是住在主屋的……去主屋也就五到十分钟吧。”
“琴弦?”局长微微皱眉,马上重新问道,“佐清呢?”
“他在我旁边,听我弹琴,还端茶倒水什么的……他也离开过两三次,不过肯定去不了丰畑村……”
松子又浮现出一丝苦笑:“您去问香琴老师就会清楚。她虽然眼睛不好,但也不是完全看不见,而且感觉非常灵敏。”
这样松子和佐清都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松子就是再大胆,也不会在一问宫川香琴即可明白的事上说谎。
然后橘又面向竹子,梅子突然说道:“竹子姐姐和姐夫的不在场证明,我们夫妇可以做证。从傍晚开始就找不到佐智,我非常担心,去姐姐的房间和她说话。姐姐和姐夫,还有小夜子也非常担心,和我们在一起,往饭店、酒吧打了不少电话。那孩子最近经常在那种地方玩……”
梅子恶狠狠地盯着珠世,说道:“从八点多到十一点,一直在忙活。您问问女佣就能清楚。局长,杀害佐智和佐武的肯定是同一个人,而姐姐和姐夫不可能杀死自己的儿子佐武。”
梅子越说越激动,哇的一声哭出来。
最后轮到珠世和猿藏,局长把矛头对准两人的时候,猿藏马上咬牙大吼起来:“小姐刚才都说了,她被迷昏了,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再浑蛋,也不会干这种事。我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在守着小姐。”
“这有人证明吗?”
“那我不知道。吃晚饭的时候,我跟他们说小姐身体不舒服,我要一直看着,就不吃了。”
“晚饭是几点?”
“我们下人吃饭是每晚七点半左右。”
“猿藏,据说你有很多旧琴弦?”
猿藏目露凶光,但只好生气地点点头。
“好,过后给我看看。”
猿藏和珠世的不在场证明是最薄弱的。可如果猿藏要杀佐智,带走珠世的时候就有机会。难道猿藏回到犬神家之后,又心生杀意,回去把佐智干掉?
金田一耕助突然想到,古馆律师曾经对自己讲过猿藏的事情。
“金田一先生,您曾怀疑猿藏或许就是静马。您想错了。我后来调查了猿藏的身世,他是丰畑村人,五岁的时候父母双亡,被珠世的母亲祝子领养。给他接生的接生婆还活着,可以证明。除此之外,丰畑村还有许多证人,肯定错不了。”
可是,不管猿藏是不是静马,他的举动有许多疑点,这不容否认。如果都是巧合……
这时响起一个语调尖锐的声音,是松子:“局长,丰畑村的空房子里不是发现了复员军人的足迹吗?佐武被杀那晚住在下那须柏屋的复员军人还躲藏在附近。为什么不早点把他抓住?那人到底是谁?”
局长有些招架不住松子严厉的逼问:“不……已经下达了通缉令,但他很狡猾。然后,对了,那人的身份。关于这件事,佐武的案子发生之后,我们就联系了博多的复员援护局,两三天之前收到了回信。十一月十二日,佐武被杀三天前,有从缅甸回来的复员船进入博多,船里确实有个人自称山田三平。而且他写的住址是东京都麹町区第三街二十一号,就是您在东京的住所。他在博多住了一晚,十三号去了东京,所以十五号投宿到下那须柏屋的肯定就是这个人。松子夫人、佐清,我已经问过几遍了,你们对这样的人有什么印象吗?”
假面佐清默默地摇了摇头。松子不可思议地盯着局长,露出苦涩的微笑:“你们能查出这些事也很不容易了……丰畑村的现场,留下了什么鞋印之类的证据吗?”
“啊,那个,嗯,有很多……”
局长刚要说话,金田一耕助突然插道:“不,关于此事,有许多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地方?”
“大家都听说了,佐智上半身赤裸,被绑在椅子上,胸口和胳膊上全是擦伤。也就是挣扎后留下的痕迹。挣扎得这么剧烈,绳子本应该非常松弛才对。而我们发现他的时候,绳子捆得结结实实,一点缝隙都没有。”
松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金田一耕助,不一会儿用镇定的声音问道:“那……那说明什么?”
“不,没什么,只有这些。可是,我总觉得奇怪。还有一个,局长……”金田一耕助催促道。局长从包里取出一件衬衫。
“梅子夫人,这是佐智的衬衫吧?”
梅子眼中充满泪水,看了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佐智的衬衫有个很大的特色,五颗扣子都是菊花形状的,上面镶着钻石,相当奢华。最上面的一颗扣子不见了。
“您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吗?”
梅子摇了摇头:“不知道,应该是佐智出去之后才掉的吧。那孩子非常爱美,绝不会穿掉了扣子的衬衫。现场没有吗?”
“没有,怎么找都没发现。或许他把珠世……那个时候掉在摩托艇里了,我们找过,也没发现。也许掉进湖水里了。要是那样,就没有证据了。
局长说完,把衬衫交给金田一耕助。就在这时,大山像风一样闯了进来。一个可怕的秘密将被暴露出来……
大山不是个谨慎的人。大概他对自己的发现感到太兴奋了,得意扬扬,如果不把这个大秘密告诉别人……
他环视众人,突然把布包扔到榻榻米上,得意地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各位,我知道已故的佐兵卫老先生遗嘱的秘密了……佐兵卫老先生之所以给珠世那么有利的地位,并不是因为珠世是恩人的外孙女。珠世实际上是佐兵卫老先生自己的外孙女。珠世的母亲祝子,实际上是晴世和佐兵卫的孩子,而且大贰也知道这件事,并且默认了。”
一开始众人还不明白,一头雾水地看着大山兴奋的样子,不一会儿众人恍然明白了骇人的真相,骚动起来。
珠世脸色铁青,好像就要晕倒。假面佐清双肩剧烈颤动。松子、竹子、梅子三人看起来也是刚刚才知道,用充满杀气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珠世。
金田一耕助突然刺啦刺啦地胡乱挠着鸟窝头。
奇怪的谜语
十二月中旬,那须湖开始结冰。一般过了新年之后,一月中旬就可以滑冰。特别冷的年份在年底就可以滑,这样的年份一般五六年轮一次。
这一年正好就是。进入十二月中旬,那须宾馆后的水面就一直结着厚厚的冰,深不见底。十二月十三日早上,在冰中发现了犬神家最后的牺牲者,尸体极其怪异。在讲这件事之前,我们从头看一下整起事件。
当时,金田一耕助每天看着日渐萧条的湖畔,陷入了浓浓的忧郁。
从若林丰一郎请他来那须市,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先后有三人被杀了,而案情仍然晦暗不明。
凶手就在附近,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金田一耕助强烈地这样感觉,也许自己的眼睛里有沙子,无法看清凶手的真实身份——他的烦躁每天都在加深,最近完全静不下心,烦闷不安。
耕助想,如果从头看一下整起事件,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于是他把最近自己的日记反复看了几遍,找出重要的事情记录下来。然而能找到的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抓不住烟幕背后摇曳着的神秘影子。耕助挠着鸟窝头,感叹自己真不中用。
笔者把当时金田一耕助写下的重要事件记录在下面。金田一耕助虽然还没有完全看出整起案件的来龙去脉,但这个备忘录里已经隐藏着犬神家恐怖杀人案的谜底。
一、十月十八日——应若林丰一郎之邀,金田一耕助来到那须市。同日珠世遇到小船事故,若林丰一郎被毒杀。
二、十一月一日——戴假面的佐清复员,在犬神一家前公开了佐兵卫的遗嘱。
三、十一月十五日——佐武和佐智对假面人的真实身份产生怀疑,去那须神社取回佐清的手印。(此事有珠世的想法)
四、同日晚上——松子和佐清拒绝按手印,十点左右不欢而散。
五、同日晚上十一点左右——珠世把佐武叫到瞭望台,交给他一块印有佐清指纹的怀表。(这块表还没找到,也许沉入了湖底)
六、同日晚上——佐武被杀。作案时间是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
七、同日晚上八点左右——一个自称山田三平的复员军人,蒙着脸投宿在下那须的柏屋,十点左右离开旅馆,十二点左右回来,回到旅馆时非常慌张。
八、十一月十六日早上——佐武的头颅被发现,插在菊人脖子上。犯罪现场被认定为瞭望台。
九、同日——松子和假面佐清自己提出按手印。把这个手印和从那须神社取回的手印比较后发现,二者完全相同。因此可以断定假面佐清就是真正的佐清。(疑问:此时珠世两次要开口,她想说什么?)
十、同日——佐武的无头尸体从湖心浮上来。
十一、同日——运送佐武尸体后沾满血的小船在下那须湖畔被发现。
十二、同日早上五点左右——自称山田三平的复员军人离开柏屋。自始至终都没有人看见过他的长相。
十三、同日晚上——为佐武守灵,十点左右结束。
十四、同日晚上——蒙面的复员军人潜藏在珠世的房间,寻找什么。(疑问:他到底在找什么?是否达到了目的?)
十五、同日晚上十点半左右——珠世发现复员军人,发出尖叫。因为这声尖叫,犬神家一片混乱。
十六、同日晚上同一时刻——小夜子目击复员军人和猿藏打斗。(即复员军人并不是猿藏)
十七、同日晚上同一时刻——假面佐清听到珠世的尖叫,跑出去,在瞭望台下被人打昏在地。(假面脱落,在众人面前露出丑陋的面容)
十八、十一月二十五日——佐智欲侵犯珠世,用迷药将其迷昏,开摩托艇将其带到丰畑村的空屋。(但这是珠世的一面之词)
十九、同日下午四点左右——有人给猿藏打电话,告知珠世在丰畑村的空屋。猿藏马上划小船去丰畑村,发现珠世在床上昏睡,胸前有署名为“影子”的字条。佐智半裸着被绑在旁边的椅子上,嘴被堵着。猿藏没管佐智,带着珠世开摩托艇回来,时间在四点半到五点之间。(但这是猿藏的一面之词)
二十、同日晚上八九点,佐智被勒死。当时犬神家众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即他们中没有人在当时离开过犬神家。
二十一、十一月二十六日——根据珠世和猿藏的话,一行人去丰畑村救佐智,发现半裸着被绑在椅子上的佐智被勒死,脖子上紧紧地缠着琴弦。(疑问:佐智的皮肤上全是擦伤的痕迹,为什么绳子依然捆得结结实实?佐智衬衫上镶着钻石的一颗纽扣不见了)
二十二、同日——小夜子发狂。
二十三、同日——前往丰畑村的一行人,在那里发现了疑似复员军人留下的许多痕迹。
二十四、同日——松子夫人讲述与斧、琴、菊相关的青沼菊乃的诅咒。
二十五、同日——关于珠世本姓的惊人秘密被公开。
实际上,金田一耕助的笔记更加详细,但如果都写出来就太啰唆了,而且有些地方分条来写也不能完全表达其中的意思。这些放在后面慢慢说,这里只拣出笔记中重要的部分。
金田一耕助反反复复地看着这些笔记,每当他看到第二十五条有关珠世身世的部分时,心中总会涌上无限感慨。
案件结束、所有谜团都解开的时候,再回头看,大山那次不谨慎的举动,将犬神家的杀人案推向了最高峰。
大山从那须神社的仓库里发现秘藏的唐柜,是在佐武被杀的时候。唐柜上有犬神佐兵卫和野野宫大贰共同签署的封印,里面据说是年轻的佐兵卫和野野宫大贰之间古老的情书。
金田一耕助记得,谈到这个唐柜的时候,大山曾得意地说过这样的话:金田一先生,我打算彻底调查那个唐柜,也许从里面会找到以前从未发现的、关于佐兵卫的重要文献。我可不是受好奇心驱使去翻别人的秘密。佐兵卫是我们那须人的恩人,我想了解伟人真实的面貌。如果有机会,我想写一本传记。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大山终于实现了他的愿望。他仔细地整理了唐柜中种类繁杂的文书,悉心研究,最后终于找到了佐兵卫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还相当可怕。
金田一耕助看过大山整理的文书。那是年轻的佐兵卫和野野宫大贰及其妻晴世三人之间,世所罕见的奇怪的性生活记录,也可以说是三个男女和情欲苦斗的一部病态史。
笔者实在不忍心把这些记录原封不动地公开,就尽可能简单地描述一下事实吧,因为他们的关系违背人伦,太过异常。
珠世的祖父和年轻的佐兵卫有同性恋关系,这在那些文书中得到明确的证明。但这种关系只持续了两三年就结束了。
随着佐兵卫逐渐长大,也许开始抗拒野野宫大贰。另一个原因,从许多文书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野野宫大贰虽然不至于性无能,但至少体格不是很强健。
而且更奇怪的是,大贰对年轻的佐兵卫还能有一点欲望,对妻子晴世则完全提不起兴趣,即他对男性还有微弱的性欲,对女性则完全是性无能。佐兵卫受到大贰宠爱的时候,大贰四十二岁,晴世二十二岁。他们结婚已经三年,晴世却还是处女。
大贰和佐兵卫的关系只持续了两三年,后来佐兵卫作为大贰的忘年交,经常出入大贰家,又和恩人的妻子产生了新的关系。
唐柜中的书信并没有谈及他们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冲动下发生了那种关系,但这件事却是影响佐兵卫的个性,以及造成他这辈子性生活悲惨的最大原因。
当时佐兵卫二十岁,晴世年长他五岁。两人都是第一次接触异性,燃烧的情欲火焰非常热烈,同时受到的良心谴责也很剧烈。他们都不是不顾廉耻的人,不能恬不知耻地一错再错。在痛苦不堪的苦闷之中,两人决定服毒殉情。
不知幸或不幸,他们的计划被大贰得知,最终没有实施,同时两人的苟且之事也被大贰发觉。这时大贰的态度非常罕见。
他不仅容忍两人的关系,后来还让他们一直维持,甚至怂恿他们。可能是因为他结婚后在性方面长时间冷落妻子,算是对她的一种补偿吧。而他又顾忌舆论,不能和妻子离婚,公然将她让给佐兵卫。晴世也出于同样的理由不能这么做。于是三人开始了奇怪的关系。
名义上,晴世是大贰的妻子,事实上却是佐兵卫的情人。大贰不仅极力促成他们,而且极力保守这个秘密。两人幽会时都在那须神社的一个房间里。大贰不但不出门避开这种尴尬的场面,反而像只忠心的看门狗般,为了防止妻子和情人幽会的事外泄,自愿担任守门人。
这样,秘密一直没有泄露出去,他们奇怪而不自然的关系保持了很长时间。祝子诞生之后,大贰没有任何犹豫,认她作为自己的孩子。
三人之间没有波澜,虽然不自然,但维持着平稳的生活。但这只是表面现象,暗藏着三个人各自的苦闷。晴世作为女人,肯定特别受到良心的苛责。
当时《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还没有面世。丈夫是性无能者,因此容许妻子另有情人,这种宽大的精神在日本人中是没有的。丈夫即使连妻子一根手指头都不碰,妻子也得一直忍耐。这既是常识,也是普通的道德。特别是古风犹存的晴世,这种意识更加强烈,和佐兵卫交往中受到的良心谴责也更深。然而她面对比自己年轻的俊美情人,无法放弃这段感情。她陷入后悔和苦闷,却从身体到心理都渴望和佐兵卫幽会。佐兵卫知道她的苦闷和烦恼,对她的爱情更加深厚。睛世已经等于是他的妻子,而且也为他生下一女,他却始终无法给她一个名分。佐兵卫对于这位不幸女子的怜爱,在他取得成功、成为一流的实业家之后,更加深厚了。佐兵卫终生都没有立正室,原因就在于此。他一直认为晴世才是正室。
佐兵卫同时拥有三个妾,让她们共同生活在一起,过着可憎的生活,大概也是警告自己,不把自己的爱情给晴世之外的女人。
佐兵卫越是成功,就越难以和晴世幽会。为了发泄冲动,需要其他女人。如果只有一个妾,可能爱情会转移到那个女人身上。佐兵卫害怕这一点。同时有三个妾,让她们陷入嫉妒和纠结之中,自己冷眼旁观,才可以不断轻视她们。松子说,佐兵卫只是把三个妾当作发泄性欲的工具,没有丝毫爱情。但佐兵卫其实是为了防止自己心生爱意。
佐兵卫无法爱三个女儿,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他有祝子这个女儿。祝子既是他的长女,也是他唯一爱情的结晶。佐兵卫相当宠爱祝子。尽管如此,他却不能与她相认。犬神家越是繁荣,祝子就越是只能作为贫穷的那须神官的女儿活着。出于对这种不公平的愤慨,在松子、竹子、梅子三姐妹面前,佐兵卫一生都是一位冰冷的父亲。
在这种怨恨、愤慨和怜悯之下,佐兵卫留下了那样的遗嘱。出于对得不到名分的晴世与自己贫穷的长女祝子的怜悯,佐兵卫给了珠世破格的恩典。
金田一耕助察觉到佐兵卫忧郁的内心,不由得心生怜悯。尽管如此,遗嘱是这一系列惨剧的诱因,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吗?耕助不由得一声叹息。
时光不断流逝,距离佐智被杀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天。十二月十三日的早晨,又发生了世所罕见的杀人案。
金田一耕助前一天晚上又陷入沉思,很晚都睡不着,第二天睡了懒觉。在天刚亮的七点钟左右,枕边的电话把他吵醒了。
他拿起听筒,电话那头传来橘局长的声音。
“金田一先生吗?是金田一先生吧?”
局长的声音在颤抖,似乎不是因为早上寒冷的天气。
“金田一先生,请快过来。又出事了。犬神家的第三个人……”
“什么?又出事了,是谁?”金田一耕助不由得握紧了听筒。听筒像冻住一般冰冷。
“别说这么多了,快来!您先从面向湖水的窗子看看犬神家的后院,就知道发生什么了。总之快来,我等着您。浑蛋!真是……真是可恶!”
金田一耕助放下听筒,像蚂蚱一样从床上跳起来,打开一扇面向湖水的防雨窗。冰面上吹来的寒风像针一样扎在只穿着睡衣的耕助身上。
他打了两三个喷嚏,还是从包里取出望远镜,急忙向犬神家后院望去,随即就忘记了寒冷,像被冻住似的僵立原地。
佐武被杀的瞭望台正下方的冰面上,竖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但是,从后来弄清楚的那个奇怪的谜语来看,正确的说法应该是“Y”。因为那人的上半身插在冰里,整个人倒立着,穿着法兰绒睡裤的两条腿冲着虚空张开。
那是一种让人牙齿咯咯颤抖的恐怖,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看到这具倒立的尸体,船埠旁边的小路和瞭望台上,犬神家的众人都僵立在原地。
金田一耕助快速地用望远镜扫视众人,发现少了一个男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
少的那个人是假面佐清。
染血的纽扣
犬神家最后的案件,通过通讯社出现在全国的报纸上,当天的晚报全都大篇幅地报道了这个案子。
以犬神佐兵卫奇怪的遗嘱为开端的连环惨案,不再仅是地方案件,已经成了全国关注的焦点。
所以,犬神家出现第三个死者(从若林丰一郎算起实际上是第四个),本身就是耸人听闻的报道。更让读者吃惊的是,第三个死者用身体摆出了一个奇怪的谜语。
解开这个谜语的,自然是金田一耕助。
“局长,到、到、到底,那、那、那具尸体是怎么回事?为、为、为什么倒插在那里?”
金田一耕助马上就赶到犬神家的瞭望台,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了。途中他脑中闪现出奇怪而滑稽的灵感,几乎快把他弄疯了。
“金田一先生,您问我也没用啊。我全无头绪。凶手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把佐清倒插在那里……浑蛋,啊,不好,我感觉很不好。”橘局长愁眉苦脸地说道,然后看着眼前那具倒插在冰里的不祥的尸体。
刑警们为了把尸体拖出来而忙得焦头烂额。看起来简单,实际上是相当困难的工作。因为冰还不是很厚,如果贸然弄破,尸体可能会掉进湖里,再用船捞就麻烦了。刑警们一边破冰,一边划船靠近尸体。
可能要下雪,笼罩着湖水的空气凝成一股铅色。
“那具尸体肯定是佐清吗?”
金田一耕助哆嗦着下巴,小声问道。他绝不是因为早上太冷而发抖,而是因为这奇异的场景不寒而栗。
“嗯,这点肯定没错。松子夫人说那身睡衣肯定是佐清的。另外哪里都找不到佐清的踪影。”
“松子夫人……”金田一耕助看看周围,没发现松子。
“她倒挺坚强的。看到佐清的尸体,没像妹妹们一样大哭大叫,只说‘是她,她来复仇了’,说完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没再出来。这样反而更能感觉出她的仇恨。”
金田一耕助发现珠世站在瞭望台边缘。她竖着外套的衣领,一动不动,俯视那具奇怪的尸体。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那张永远不变的美丽面孔,依然像斯芬克斯一样毫无表情。
“局长,局长,谁最先发现尸体的?”
“是猿藏——和以前一样。”局长还是那种要吐出来似的语气。
“猿藏?”金田一耕助看着珠世,叹了口气。不知珠世有没有听到两人的谈话,依然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局长,那佐清的死因是……难道是活着被倒插进去的?”
“还不知道,只有挖出佐清的尸体再看了……或许是用斧头把头砸破了……”
金田一耕助喘了一口气:“佐清被杀,该轮到斧出场了。可是,局长,周围没有血迹,不是很奇怪吗?”正如耕助所说,白色的薄薄冰面上没有血迹。
“我也觉得奇怪……凶手如果使用斧子,肯定是自己带过来的。这家里没有斧子或者类似的凶器。松子夫人坦露从前的事情之后,把这些东西都处理掉了。”
这时刑警们终于把船推到了旁边,两个刑警把倒立着的尸体的双脚放进船里。
“哎,注意点,别弄坏了尸体。”局长从瞭望台上喊道。
“不要紧,我们会注意的。”
第三个刑警把尸体周围的冰弄碎,尸体的肚脐以上都埋在冰里。
“应该可以了,注意点。”
“一、二。”
两个刑警各抬一只脚,把尸体拖了出来。一瞬间,站在瞭望台上的众人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互相握紧了手。
佐清没有戴假面具。从冰里抬出来的人,有一张像石榴一样、皮肉化脓的丑陋面孔。
在佐清复员回来之后公开遗嘱时,金田一耕助见过佐清把假面具卷到鼻子那个位置。这是他第一次正视那副恐怖的面容。如今这张丑陋的面孔在冰里冻了一晚,变成了紫色,其恐怖程度更加夸张了。不可思议的是,尸体的头部并没有橘局长预想的伤口。
金田一耕助凝视良久,转过脸来,一下子注意到了珠世的脸色。
连耕助这个男人都不敢看第二眼的面容,珠世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啊,珠世到底在想什么……
刑警们把冻僵的尸体放在小船里运回去,法医楠田来到瞭望台上。一连串的惨案让楠田很厌烦,看见局长也没问好。
“楠田,又得辛苦你了。详细情况要解剖之后才能知道,但先把死因和死亡时间告诉我……”
楠田默默地点头,走下瞭望台。正在这时,珠世开口说道:“请等一下。”
楠田刚迈下一级台阶,闻言吃了一惊,站住了,转回头看着珠世。
“嗯?小姐,有什么事吗?”
“是的……”珠世看着楠田医生和橘局长,略一犹豫,下定决心似的说道,“解剖尸体之前,请把右手的手印……指纹取下来。”
听到这句话的一刹那,金田一耕助仿佛脑袋被一根粗棍子打了一样,一阵眩晕。
“你说什、什、什么?珠世!”他向前迈出一步,不由得大口喘气,“你对这具尸体有怀疑吗?”
珠世没有回答,把目光转向湖水,什么都没说。珠世这女子只会说自己想说的,绝不会因他人的意志而开口,可能是孤独的境遇锻炼了她坚韧的意志。
“可是,珠世,”金田一耕助好像被她的气势压住了,反复舔嘴唇,“佐清的手印,不是已经取过了吗?而且和那个供奉的手印是一样的……”
金田一耕助说到这里,一下子闭上了嘴,因为他注意到珠世的瞳孔里转动着嘲笑的眼神。
但珠世马上就隐去了这一眼神,用低沉安定的声音说道:“是的,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而且取下手印也不是什么麻烦的工作……”
橘皱着眉,盯着珠世,马上对楠田点点头:“楠田,待会儿你叫个刑警,在解剖之前取指纹。”
楠田默默点头,走下楼梯。珠世向橘和金田一耕助行了个注目礼,快步跟在后面走下去了。
橘和金田一耕助不久也下了楼梯,耕助的脚步好像是喝醉了一样。他脑中刮着恐怖的旋风。
珠世为什么要佐清的指纹呢?指纹已经取过,不是没有疑问了吗?可是……可是……刚才珠世确信的表情……她心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或许自己忽视了什么重大的东西?
金田一耕助突然停住了,脑中浮现出对比佐清手印时的场景。
鉴定员藤崎宣布两个手印相同的一刹那,珠世不是两度想开口吗?啊,她知道什么。她注意到了自己没注意到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金田一耕助和橘在瞭望台下分开。橘跟着楠田进了船埠,耕助苦苦思索,向主屋走去。
竹子夫妇和梅子夫妇聚在主屋的一间屋子里,悄悄地说着什么,看到了从玻璃门外面经过的金田一耕助。
“啊,请等一下。”竹子喊道,打开了檐廊的玻璃门,“金田一先生,有些话想对您说……”
“好。”
金田一耕助走到檐廊旁边。
“这个……就是您以前说的那颗纽扣……”
竹子轻轻地摊开一张柔软的粗草纸。
看到里面包着的东西,金田一耕助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佐智衬衫上遗失的那颗纽扣吗?
“夫人,这是在哪儿发现的?”
“不知道。今天早上我看到小夜子拿着。您也知道,她那个样子,所以到底是在哪儿发现的……”
“小夜子还是不行吗?”
竹子表情暗淡地点了点头。“不像以前那样发狂了,但总是不见好……”
“金田一先生……”这时,传来梅子的声音,“那天……发现佐智尸体的那天,小夜子也和你们一起去了丰畑村。或许是那时捡到的吧。”
可是,金田一耕助马上否定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小夜子一看到佐智的尸体就晕倒了,没有时间。梅子夫人,您先生也知道……”
幸吉点了点头。
“那就奇怪了。”竹子疑惑地说道,“小夜子自从那天被你们带回来以后,一步都没离开过家门……这到底是在哪儿捡到的呢?”
“请给我看一看。”
金田一耕助从竹子手里接过纸包,仔细检查纽扣。那是菊花形黄金底座上镶着钻石的纽扣。底座上有一些黑色污点,怎么看都像是血迹。
“梅子夫人,这颗纽扣肯定是佐智衬衫上的吗?”
梅子默默地点点头。
“或许这样的纽扣还有其他的……”
“不,没有。这种纽扣只有五颗,绝对没有多余的。”
“那么这果然是那天从佐智衬衫上掉下的了。竹子夫人,暂时把纽扣交给我保管怎么样?我想请局长调查一下。”
“请便。”
金田一耕助仔细地把纽扣包在纸里。这时橘局长快步走来:“金田一先生,您在这儿啊。”
橘咯吱咯吱地走到耕助身边。
“这次的案子有点奇怪。我们以为这次杀人只能用斧子,却被凶手给骗了。佐清和佐智一样,是被绳子勒死的。凶手把尸体从瞭望台上倒着扔下去……”
金田一耕助饶有兴味地听着,等局长说完,摇了摇头。
“不,局长,可以了。那还是用斧。”
橘局长皱着眉头:“可是,金田一先生,没有斧子的痕迹啊……”
金田一耕助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钢笔。
“局长,尸体是佐清,对吧?佐清的发音是suke yoki。把它倒过来……”
耕助在笔记本的一页上大大写下yoki suke。
“而且,倒立的suke yoki的上半身都在冰里……”
他把用钢笔涂去了后面的两个音节,剩下的只有yoki,即斧的发音。
局长吃了一惊,简直要跳起来,瞪大了眼睛。
“金田一先生!”他把手握紧又松开。
“局长,是的,是骗小孩的谜语。可是,凶手用被害者的身体来暗示斧。”
金田一耕助嘿嘿笑了出来,声音有些歇斯底里,又很空虚。
铅色的天空果然像预想的那样,飘舞起白色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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