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洞府便如他们成亲当夜一般，不曾做任何变动。
只是——那躺在红绸锦被中的女子，却不再如成亲那夜一样娇艳动人。
已恢复人形的她一身灰紫色的衣衫衬得她惨白的脸色显得那么了无生机，好似根本没了气息。
他近乎木然地走过去半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执起她的手，触感仍是冰凉如水，他双掌合裹将掌中小手包起凑近唇边，低哑着声音喃喃道：“殷娘，你骗我……”说什么眼睛是从一个刚死没多久的凡人身上取来的，这个女人总是这样，嬉笑怒骂间做着一些看似无意识的举动，却那么真心地为他着想，为他挡去红莲与玄冥的阻击，还有玄冥那一剑……
“不骗你，你怎么可能乖乖让我给你换眼？”殷娘轻笑接过。
他们成亲当晚，她从土地那得知销毁真龙杖一事困难重重，便打定主意要让舒净复明，但是正如舒净所说，他的眼珠被玄冥直接震碎，除非重新换上一双完全无损的眼珠才行。一开始她的确是想找个凡人的双眼为舒净换上的，却被土地告知，凡人双眼浑浊不堪根本用不了，而时间又不容许她慢慢找，这才想着把自己的双眼换给他。却又想到他若得知真相必定不肯，于是便走了一趟盘亭镇，要求幻术比她强的子苏帮她，让她在将眼睛取出时仍可维持片刻的视物，以骗过舒净。
她一出声，舒净便震颤了一下，霍地抬眼看她——她依然闭着眼，脸色依然苍白无血，原本红艳的唇畔此时也是惨白干涩，却微微弯了起来，带着一抹笑意。
他喉间一哽，几不成语，“殷娘……你醒了？”
细长润白的纤指抚上他的脸，细细摸索，她笑着说：“初见你的时候觉得你跟块木头似的，没情没绪无波无浪的样子，老将我推得那么远！”她低低笑了起来，手指也慢慢摸到他唇上，“后来又觉得你实在有够冷漠无情，对一个全心全意跟着你的女人下那么狠的手——”那次在盘亭镇的一掌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还有浮盖山上那一番无情之语。
“——不过现在发现你终于像个人了呢！”她叹了一声，纤指抚上他的眼，喃喃接道：“好想看看这双一直以来都冷漠无波的眼睛会是怎样的一番风情……”
“殷娘，这眼睛——”
原本停留在他眼上的纤手立刻移到他嘴边阻住了他，“你莫要说要还我的话，不然我当真要骂你呆子了！我是很想看你，但若还是那个瞎了的舒净我可不爱！”
舒净被她这一抢话滞了滞，他原本就不善言词，此时更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得紧紧抓着她的手怔怔地瞧着她——他到底如何才得她这一番真情相待？
“舒净。”
掌下一紧，他忙应道：“什么事？”
“真龙杖的事你打算怎么办？”虽然她和红莲在洞内，但适才他和皇甫策的话她们都听见了。
舒净怔了怔，缓缓道：“事情已经脱离我的控制范围了，玄冥现在躲在哪里还不知道，如皇甫策所言，天道和鬼道都在找他，再加上欲夺真龙杖的其他众生，玄冥又带着小瑶的魂魄，只怕躲不了多久。”
他说的她都了解，只是她现在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做？”
“我……”他顿了顿，定定地看着她担忧的俏脸，暗暗咬牙道，“佛界不曾插手，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是真龙杖会落入玄冥手中成为危害众界的魔杖却是因为我的关系，不论如何我都必须把真龙杖拿回来，再者，小瑶还在玄冥手上。”
殷娘叹了一声，唇畔依然挂着淡笑，“我了解，你便去吧，现在的我只怕也帮不了你什么，我自己回碧都——”
“殷娘！”他皱紧眉头，厉声喝止她，却知道她说的是实情，且不说她能否帮得了他，此次去寻玄冥，危险颇高，即便她能帮他，他也不可能让她同去，只是她这般体贴地说出要一人回碧都的话，却真真教他替她心痛难忍，偏又莫可奈何地抓着她的手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里堵得好难受。
殷娘缓缓收起了笑，慢慢坐了起来，细臂揽住他的头柔柔地抱着，叹道：“你不要觉得亏欠我什么，殷娘能得你一颗真心便是万分知足了，更论我们现在还是夫妻呢！原本夫妻之间有什么事都该同进退，只是我知道自己不仅帮不了你还会成你负累，此番独身回京我半分都不觉得难过，只有满心欢欣，你切莫有愧疚之心，好不好？”
她……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他的感情他的情绪他的不忍和心痛，这个女子这般仔细地在告诉他——就算他在她受伤的此刻离去，她也不会有一丝半缕的怨恨之意，因为他们是夫妻……
是啊，这个纤细却聪慧的美丽女子是他的妻。
长臂绕过她的细腰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入她胸前，哑着声音道：“殷娘，我一定会回去找你。”即使拼了最后一口气，他也定会回去见她一面。
“嗯，我在芙蓉阁等你。”她轻笑着说。
“阿策可以陪她回去。”不知何时进来的红莲冷声开口，靠在皇甫策怀中瞪着舒净，“虽然我很讨厌你，不过就算为了殷娘和阿策，真龙杖就由我陪你去取回来。”
“不用了，”舒净站起身，转头对他们微微一笑，“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好。”低头看了一眼殷娘，他接着道，“王爷，请帮我照顾好殷娘。”
皇甫策笑了笑，“还是让莲儿陪你去吧。”
“王爷……”
红莲美眸一瞪，上前一手按上舒净的肩膀，“走啦！”不由他将话说完，拉着舒净便隐身而去。
也就在两人身影自洞府中消失的瞬间，殷娘含笑的嘴角一松，软软地倒在抢身上前的皇甫策怀中，闭目昏睡过去。
褪去纯净气息的真龙杖一夕之间变为魔杖。三界六道中哪怕只有一丝丝野心的众生莫不蠢蠢欲动。若非佛界还不曾表态，加上中立的修罗道中六位修罗就有三位在人界，只怕连人界也得跟着遭罪，尔今来看，人界怕是三界六道中最为平静，也最安全之地——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舒净最先去的地方便是黑暗之地——那是他与玄冥最后一次见面之处，毫无意料的，玄冥并不在那，但是舒净却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
在他掷出真龙杖的那一刹那，他清楚记得真龙杖有发出过一道非常强烈的金光，当时心急于重伤的殷娘的他不曾细想其中原因，现在回想起来便觉得颇为奇怪——黑暗之地明明是佛法照不到之处，真龙杖于此半分法力都无法施展，那道金光的出现又是何因？
舒净与红莲到达黑暗之地时，便被眼前所见生生骇然得动弹不得——
数量颇为可观的妖魔鬼怪扭曲狰狞地绞在一起，将整个空旷的洞内填得密不透风，而就这些妖怪的奇形怪状来着，明显是在挣扎中被生生封印住。若非此处位于地底，佛法极弱，它们怕是要灰飞烟灭得无影无踪了。
将这些妖怪封印住的到底是谁呢？不会是玄冥吧？
舒净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就在那一堆纠结在一起的妖怪中央，有一个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洞口方向的人——他全身上下均被妖怪缠绕吞噬，只露出半张已近透明的脸，已僵硬的他与这些妖怪一同被封印在此了。
舒净一眼便认出了此人——拂尘尊者。
如此看来，佛界并非没有插手，在他带着殷娘逃出此地后，拂尘尊者曾出现与玄冥交过手，却不知道什么原因，玄冥带着真龙杖逃了出去，而——也怕是转为魔杖的真龙杖使得这些妖怪更为活跃，拂尘尊者为防妖怪逃出祸乱人间，便竭力将其封印了起来。
“喂！舒净，玄冥并不在这儿，我们赶紧离开行不行？”红莲后退了十几步，远远地瞪着那一团妖怪尸首，隐忍着作呕的冲动。
最后看了一眼拂尘尊者，舒净转身走向她，“走吧。”
与此同时，带着殷娘赶回碧都的皇甫策，在经过盘亭镇时，被子苏和郑侨阻了下来，得知了一个非常惊人的消息——
玄冥大闹地府夺回莲花仙子的魂魄后，各界众生均四处寻其踪迹，妖界自然也参与其中，而野心向来非常强大的妖狼族竟断然与阻其举动的妖后反目，不仅教唆妖界内泰半妖精与其共反妖后，还四处寻找殷娘的下落。
“妖狼族头领听闻殷娘与净坛使者之事后非常兴奋，誓言要找到殷娘以要挟净坛使者夺回真龙杖交给他们。”子苏忧心如焚道。
“他们现在在哪你知道吗？”皇甫策问。
“妖界已经乱成一团了，也逐渐形成两面之势，而妖狼头领派出来寻殷娘的小妖已经进入闽地，你们现在只怕已经回不了京城。”
皇甫策听到此，微微皱了皱眉。
在场四人中，殷娘一直安静地坐在桌边，沉默不语，而一脸担忧的郑侨则怔怔地望着她。在皇甫策与子苏停下来时，殷娘却突然问道：“郑公子，你同子苏成亲了没有？”
一句话问得其他三人好生错愕。
郑侨秀脸微红，“呃，还……还没有。”事实上，殷娘离开盘亭镇时他并不曾见到子苏，直到他进镇买东西时发现全镇的百姓竟然一夜之间全部丧命，正当他惊慌失措之时，子苏却突然出现，告诉他一切事情的严重性，还有她在碧都骗他一事。
他并不清楚真龙杖一事到底会波及多大，因为他根本没能力去改变什么，但子苏却在这时告诉他，她要回妖界看看，而他——除了担忧不已，竟是有些舍不得。
令他安心的是，子苏最终还是平安回来了。
殷娘轻笑了一声，“那么，你要娶她吗？”
郑侨滞了一下，坚定点头，“我要娶她。”
“即便她是狐妖？”
“即便她是狐妖！”
“好啦！”殷娘拍了一下桌面站了起来，笑道，“子苏，既然有小妖进入闽地，那么你去帮我抓一个回来，我现在需要一双眼睛，随后你护着郑公子找个地方躲起来，真龙杖一事怕是没那么简单结束，但人间应该不至于有太多波及。”
“去京城吧。”皇甫策也笑了，“那里有修罗镇守，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可是小姐，你的眼睛——并不能长久用一对不属己的眼珠，否则恐怕会伤到自身——”
“没关系，”殷娘无所谓笑了笑，“虽然不能长久，但在人间用个几年不成问题，你就按我说的去做吧。”
子苏咬了咬唇，与郑侨对望一眼，点头，“我现在就去。”话落，身影已自房内消失。
“郑公子。”
郑侨兀自对着子苏消失的地方发愣，忽听闻殷娘唤他，忙应道，“什么事？”
“附近可有土地庙？”土地应该知道舒净现在在哪里吧？
“土地庙？有是有，可是好像荒废多年了。”
“不碍事，带我去一趟。”
刚举步，手臂便被扯住，皇甫策皱紧眉看着她，“你要干嘛？你不是答应舒净回京等他的吗？跟我回碧都去。”她一身伤病还想怎样？
“王爷，事情已经不容我们逃避，妖界都成这个样子，可想而知其他众生已是什么状况，你不担心莲儿吗？”
皇甫策勾唇笑道，“我不担心，事实上，现在该担心的是你。”
“我？”
“不错，就你和舒净的关系而言，佛界恐怕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你，还有子苏姑娘方才所言，妖界也在找你，再者，那些想得到真龙杖却又无力夺取的众生若是知晓你现在的情况，恐怕也会回头来找你用以牵制舒净。所以，现在最不安全的人，是你。”
殷娘怔了怔，“可是——我不放心舒净。”
皇甫策叹了一声，“你现在唯有保护好自己，才能让舒净无后顾之忧，明白吗？”
伸手摸了摸左腕上的佛珠，殷娘叹道：“可是你也听子苏说了，我们现在只怕回不了京城，我只是想知道舒净现在的情况，知道他安好我一定随你回京，如何？”
若是舒净不安好呢？
皇甫策笑了一下，“走吧。”了解莲儿他们的情况也好，也省得殷娘担这无谓的心。
只是，他们还来不及到土地庙找土地，土地倒是先找上门来。
刚踏出房门的三人便被突然凭空出现的白须老头阻在了门口，郑侨惊吓得倒退了一步，皇甫策虽不明眼前何人，倒也猜得七七八八。
土地没理他二人，径自对着殷娘道，“小狐妖，你要去找舒净吗？”
“土地？”殷娘讶异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舒净发生什么事了吗？”
土地看着她无焦距的双目，捋了捋白须道：“倒不是发生什么事，只是他要回佛界了，佛界特派尊者来接他，因为真龙杖一事他责任重大。”
他要回佛界？！
殷娘一惊，“他已经回去了吗？”
“那倒没有，舒净让我来接你，说是有话跟你说。”
有话跟她说？也就是说，他终究要回佛界是不是？不然他大可直接来找她，何须托土地来转告？
“他现在在哪？”
“就在你们成亲的洞府。”
右手轻抚着左手腕上的紫檀佛珠，殷娘扯唇笑了一下，“带我过去。”
离开浮盖山，舒净带着红莲打算前往位于碧都以北三百里的破云山，那是莲花仙子当年修行之地。他希望他的直觉没错，带着莲花仙子魂魄的玄冥应该会去破云山才是。
然而他根本来不及确定自己是否猜对了。
刚踏出闽地，正想一路北上的舒净却被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佛界尊者阻截住。他知道佛界最终都会找上他，只是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真龙杖一事他难辞其咎，也誓言定要将真龙杖取回来，只是他却不知道，佛界竟然要求他必须以净坛使者身份追回真龙杖，而非一介凡身。
他们要他放弃舒净之身。
他不能，若然放弃这一世凡身，也等同于放弃了与殷娘所有的牵系，他答应过殷娘会回碧都找她，他不能食言。
只是如今佛界特地谴派尊者来带他回佛界的举动令他措手不及，他甚至来不及通知殷娘。
“净坛使者，佛祖一定要你以佛身取回真龙杖是有逼不得已的原因，你如今这一介凡身根本靠近不了玄冥，你明不明白？”特地来接他的尊者已经劝了他几个时辰，对舒净的无动于衷有些气结。
舒净闭嘴不语，双目直直看着洞府出口。
在被尊者阻截住的瞬间，他几乎没有细想便退回了浮盖山的洞府，红莲则在那时离开了，或许她是回去找王爷，他可以预见当殷娘见到红莲得知他这边发现的事时定会赶过来，只是他仍不放心，到得浮盖山时便特意请土地帮他跑一趟。
“舒净！你若再执意如此，我当强行带你回去！”
“不，”舒净终于开口，转眼看了那尊者一眼，“请再等等。”他还要再见殷娘一面，不管他是否要回佛界，在殷娘未来之前他不能离开。
或许——他只是在等殷娘的谅解吗？就一个丈夫来说，他实在很失败是不是？
舒净苦笑了一下，视线再次转向洞口，落在急奔进来的女子身上，他一震，举步迎了上去。
“殷娘！”
冰凉的手被一双温热的大掌裹住，殷娘松了口气，笑了，“我真担心我赶不上了。”
“殷娘……我——”他语塞，不知道要如何讲才好，告诉她他要回佛界？再一次亲自将自己的誓言毁于一旦。
探手抚上他的脸，殷娘叹息地靠进他怀中，最后一次吸取属于他的温暖，平静地开口：“舒净，你该回去了。”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未必有未来，只是那个时候，她还是选择抱着希望，现在，也该放手了。
“殷娘……”长臂移往她腰间紧紧拴住，他咬牙哑声道，“对不起……”他终究还是食言了，他不能放下真龙杖一事随她回碧都。
“别说对不起，”细臂揽上他的脖子，她贴紧他胸口，听着沉稳的心跳声，轻轻合上细目，“你没有对不起我，舒净，我知你今日是舍不下我的，这一点已足够了，安心去做你的事，殷娘并无遗憾。”
“殷娘，”探手拉过她的手，他单手包裹住她戴着佛珠的左手腕低低念了几声，这才微微笑了笑，“这佛珠无论何时都不要取下，它能护你免受伤害。我——”
他抿了抿嘴，没再说下去。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她放开他，退了一步，“你该走了。”
就在殷娘退身而开的时候，舒净周身渐渐发出一道非常刺眼的佛光，只有一臂之遥的两人被迫隔开，殷娘被震得急步而退，在快要震出洞口时被瞬间移形而至的土地挡住，刚止住步子，紧闭的双眼却蓦地一阵刺痛，她惊了一惊，急呼：“舒净！”
“殷娘，不要睁开眼，待回到碧都再睁眼好不好？”舒净的声音低不可闻，隐痛的嗓音迟缓地传入她耳中，“我不再给你任何承诺，曾经给过那么多却做不到，这次我什么都不说，你要好好活着，舒净负你这许多，只怕没机会偿还，忘了他吧！”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洞内瞬间寂静无声，连空气都仿若冻结了。
殷娘僵在原地，她真的没睁眼，动都没动一下。
站在她身后的土地却长长地叹了一声，拉过殷娘道：“他走了，走吧，我送你回碧都。”
殷娘笑了。
苍白的嘴唇勾出一个非常妩媚的笑痕，她紧紧抓着左手腕上的佛珠，轻轻说了一句话：“你好自私……”她明明已经说了不怨他自毁那些承诺，为什么还要夺走她的期望？一句“忘了他”斩断她所有期待他能回来的希望，走前还不忘将她的眼睛还给她！
这个男人……太自私了……
殷娘低低地笑出声来，随着那破碎零乱的轻笑声，两行血泪滑过她苍白无血的脸，无声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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