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我知道你的逻辑,所以绝对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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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凡记者,都引领不了国家,但某些记者可以引领国家的嘴。自从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记者越发喜爱有钱人了,不论是娱记政记还是经记,无不在公馆酒店记者招待会丢失人人地追逐富人陪笑脸。这一点儿不奇怪,因为有钱人已经变成他们的衣食父母。某位总编这样总结他的报纸——让有钱人的钱生钱。记者部主任听了这句话,狠狠地批评那些往山沟里跑的记者,说:“你们太不懂得国情了,你们太不与时俱进了。”

    记者积极充当富人时代的代言人,经常在文章里见缝插针说一句:“中国人富裕起来了。”之后,他们从财富的字缝里向外抖搂自以为新奇的故事,让社会一忽儿津津乐道资产阶级奢靡生活,一忽儿惊呼行业教父的大嘴宛如印钞机。有记者忽然发现,牛奶厂拧开奶罐阀门,让芳香的牛奶自由自在地喷涌。对此,记者感到惊奇,然而一百五十年前马克思在他的《资本论》里已经对此作出了精彩的评论。白腻腻的牛奶哗哗地流淌,宛若欢歌,它们在新中国第一次品尝到了自由的滋味。然而管控阀门的工人却表现得极其古怪,一边皱眉一边唏嘘:“没招,谁让买得起的人喝不了那么多牛奶呢?谁让想喝牛奶的人又买不起呢?”由此有人怀疑:这个国家真像浪荡学阀与流言记者吹嘘的那样富裕了吗?

    柳迎熊就是一个喝不起牛奶的人。早起,他喝了一杯凉水,就扭着胯朝莺啼游泳馆走去。薅了两天北京芒草之后,他便成了莺啼游泳馆的引导员。可是他的嘴皮子太差,顾客嫌他不够热情,委屈了他们高傲的心。然而柳迎熊依然我行我素,顾客就告状告到了馆长那里。一开始,馆长老乡并不在意。后来告状的次数多了,馆长老乡也不满意了。馆长一说柳迎熊,他就犯倔脾气。你不满意,我更不满意呢。他们不听我指挥,你让我咋说呀。不用你炒我的鱿鱼,我先炒了你的鱿鱼,看你怎么样?

    柳迎熊炒了馆长老乡的鱿鱼。

    柳黪一听说此事就气得跳脚,开口就骂:“柳迎熊啊柳迎熊,你他妈的真行呀你。倘若馆长不是老乡,谁安排你呀?这是多大的面子,你四六不懂,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既然不想活了,就赶快去死吧!”起初柳黪气势汹汹,还以为柳迎熊不敢回嘴呢,没承想柳迎熊嘴巴一咧就顶撞了他。这是柳迎熊第一次顶撞他。儿子顶撞父亲,这不奇怪,也不罕见,谁家都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时间早晚而已。顶撞并没有让柳黪吃惊,可是柳迎熊说的那几句话却让柳黪惊骇不已。柳迎熊瓢瓢着嘴巴说:“我知道,我们是被抛弃的一代。你儿子没有本事,是个傻子。一旦人成了傻子,就连爹妈也不想要了,更何况社会呢?有些人奢谈什么博爱,全他妈的假话!简直虚伪得不能再虚伪了。难道这就是时代进步吗?不,这是他妈的时代落后。别人咋想我管不着,可是我想,还是你们的那个时代好,那个时代有谁想过抛弃你们啦?”这一回柳迎熊没有央求柳黪和李始业为他再找一份工作,而是趟着大步跑到中顶村找他小舅妈去了。

    雅宝路散了伙,柳迎熊的小舅和小舅妈在中顶村开了一间小饭铺,专门做砂锅豆腐。小舅妈做的砂锅豆腐味道独特,馋坏了城管队长的嘴和胃。每次队长叫外卖,都由小舅妈亲自送去。每次送去的大砂锅都带一只大瓷盘。这瓷盘是普通的瓷盘,可是里面藏着秘密——瓷盘和砂锅之间垫着一张折叠成四方的彩纸。这张彩纸可不是普通彩纸,平日里是蓝色的,过年过节时是红色的。蓝色的方块是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嘎嘎新。红色的方块是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也嘎嘎新。这个秘密谁都不知道,就连柳迎熊他小舅也不知道。小舅妈一说,队长就让柳迎熊加入了城管大队。柳迎熊立刻气势威武,每次清剿地摊都抄得洒洒脱脱。有的摊主自以为和柳迎熊小舅妈关系不错,就说:“我认识你小舅妈。”柳迎熊则说:“遇见了我,你认识谁也不行,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这句话传到队长的耳朵里。队长皱起了眉头,当面锣对面鼓,朝着柳迎熊就是一顿飞诘乱骂:“你能呀。你他妈的真能呀。你他妈的也学会六亲不认了,很豪气是吧?你这么干,让我出门咋见人呀?这么着,你给大伙儿做饭去吧!”柳迎熊很憋屈,琢磨不透队长的话:你不是说要坚决治理地摊吗?咋一做起来就又变样了呢?百思不得其解的柳迎熊开始了他的厨师生涯。柳迎熊做饭还是有一套的,第一天他为城管队员做了一道什锦砂锅。他切好食材,又薄又均匀,就开始码放他的砂锅。先是放一层嫩白菜、水线粉、水发肉皮;摆好圆底之后,又在上面铺了一层肉片、笋片、鸡蛋卷等;摆了一层又一层,最后摆出一朵五彩缤纷的大菊花。砂锅放在火炉上炖,一会儿就咕嘟开了。城管队员闻到砂锅飘来的香味,垂涎三尺,隔着屋喊:“甭咕嘟啦,快端上来吃吧。”柳迎熊给大家端砂锅。城管队员的什锦砂锅呈黄色,而队长的什锦砂锅呈红色。这是柳迎熊特意给队长做的。他寻思队长喜欢川菜,这说明他喜欢吃辣椒,既然喜欢吃辣椒就多给他放些。不知道他放了多少辣椒,什锦砂锅颜色特别鲜艳,漂亮得宛若巴林鸡血石。队长狼吞虎咽,赛过饕餮。刚过下半夜,大家睡得正香,队长却叫唤起来:“哎哟,我的胃。”队员忙问:“要去医院吗?”队长想了想说:“忍一宿再说吧。”翌日清晨,阳光灿烂,队长却满脸阴霾,说:“柳迎熊啊,你也别做饭了,干脆回家吧。”柳迎熊有些发蒙,站在那儿想了想,也不与队长分辨,脑壳朝上一昂,走人。他的头昂起来了,肚子却饿得难受,终于明白了父亲为啥总拿雨果的悲惨世界教育他。

    这一段日子,李始业也活得不轻松。她成宿打麻将,熬到傍天亮才回家。柳黪恨恨地骂:“你他妈的住旅店呀!”让柳黪骂过,李始业学乖了,知道进门蹑手蹑脚。这天她一反常态。天蒙蒙亮,她进了屋,咔嚓咔嚓,连扳三个开关,把客厅的几十盏灯全部点亮。客厅正中是一盏吊灯,中间一个圆盘,水晶玻璃吊坠宛如葵花,花蕊里隐藏着三盏节能灯。外面是一圈尖角灯,金黄色,宛如花瓣。而屋顶四周吊了一圈裙围,又安装了十八盏筒灯。彩灯阑珊,闪耀人眼。灯盏五光十色,李始业站在客厅中间宛如一只花狐狸。花狐狸伸出小爪儿,左倒右倒,哗啦哗啦地数钞票。一共三张一百元的钞票,她数了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柳黪被哗啦哗啦的声音吵醒了。他不翻身也不动弹,生够了闷气,猛地一声号:“你他妈的有几个臭钱就数起来没完啦。天亮了,还不赶快滚回屋去睡你妈的觉!”听柳黪这么一骂,人们知道他俩分屋了。柳黪很奇怪,往常鸟悄的,今天咋哗啦哗啦地数钱呢?琢磨一会儿,柳黪明白了,这人忒下三烂,这是向我炫耀呢。你炫耀啥呀你,当我看不出来呀,摸一礼拜麻将,你连输六天,今天头一遭赢,你就他妈的显摆上了,是不是倒霉鬼又来催命啦?李始业爱慕虚荣,又太愚蠢,被柳黪掐住手腕之后,一连气偷了十回钱,把柳黪六年的积蓄偷得鸟蛋精光。柳黪愤怒至极,把李始业告上法庭,从此离婚。法庭上李始业的嘴咧成瓢。柳黪说:“甭咧咧,这一回你就是咧成了倭瓜也不成。我给了你十几次机会了,你一点儿不知道收敛。你怨谁?要怨就怨你自己个儿。这么多年,你到底做了些啥,你一直瞒着我不说。你蒙我骗我蒙骗了一辈子,我不能跟一个大骗子过日子,也不能跟一个浑蛋过日子。现在我明白了,你根本就不是东西,你说我跟你过有啥意思!我得保护自己,要不然总有一天会让你坑死!”

    这话不假,李始业得空摸空就坑骗一把,幸亏柳黪没有上当。星期天,很少在家的李始业在家了,柳黪感觉稀奇,蔑视一眼李始业。不料李始业乘机凑到跟前耍花狐狸:“我想弄个透支卡,你给我担保。”柳黪一听就火了:“呸,你他妈的骗人骗惯了,骗到我这儿来了。我担保,你透支,到头来要我替你还欠款呀!告诉你,恶意透支犯法。”李始业一计不成又施一计,仿佛不坑死柳黪绝不罢休。或许她被高利贷逼得走投无路了,想借债还钱呢?可是她不说实话,柳黪又怎么能知道呢?这是条啥路呀,不等于往自己脖子上勒绳索吗?不知她咋想的,或许还自以为得计呢。上吊有一根绳就够了,再加几根绳当然无所谓了,倘若勒它七八根,就是死了,不是还赚几根绳吗?李始业踅摸来踅摸去,就踅摸了一家放贷公司,又借了一大笔高利贷。当今和旧社会已经没啥两样了,开当铺的,放高利贷的,有过之无不及,甚至公务员也私下里放高利贷呢。可惜,没有人告诉柳黪国民党那会儿允许不允许公务员放高利贷。柳黪万分悲愤,仰天而问:“苍天呀,请你告诉我吧,旧社会到底有没有这种事呀?倘若是有,我也就死了这心了,就不提它了。”

    李始业借高利贷,人家要实物抵押。李始业没有实物,就趁柳黪不在家把他妈的放高利贷的领到家来了。你们说说,她是不是浑蛋透顶了!人家一看这套房还值些钱,就把钱贷给她了。借期一到,她还不了贷,人家就找上门来了。高利贷者暗自高兴,几万块高利贷能拿走一套房子,这社会比民国还他妈的好。那天正巧柳黪在里屋写文章,忽听哗啦一声响,看见一个立眉霸眼的人闯进来。柳黪顿时吓了一跳。这个人身高马大,模样比卡西莫多还丑陋。柳黪腾地站起来,往客厅一瞅,后面还跟一个,五大三粗,一手扶门框,一手提着一只巴儿狗。仔细看,不是巴儿狗,是李始业。柳黪赫然而怒,一昂脑壳问:“你们是谁?怎么闯进来的?”卡西莫多毫不示弱,说:“我是借贷公司的,咋的。”柳黪涨红了脸,呵声嘶哑地说:“我咋的也不咋的。你凭啥上我家来,我又没借你的高利贷。”卡西莫多毫不在意柳黪说什么,回手一指李始业说:“你没借,可是她借了。”柳黪凛然不变,回敬他一句:“你错了,她借了也和我没关系!”放贷者理直气壮:“她借了,就等于你借了。”柳黪愤怒了,喊道:“他妈的,我和她早就离婚了,你们有啥事到外面说去!”放贷者见过世面,撇着嘴说:“谁能证明你们离婚了?她借贷让我们看的就是这套房。没有这套房,我们能借她钱吗?”柳黪说:“看房又能咋样?看房就说明是她的吗?要是知趣,马上给我走人。”抬手往屋门一指。“就是不走!”放贷者把屁股撂上沙发。柳黪气宇轩昂,说:“不走是吧?报警。”放贷者像只癞皮狗,咧着大嘴叉说:“报警也不走。我们在工商局注了册的,是正当借贷公司。”嘿嘿,嘿嘿,放高利贷都能正经八百地注册公司了,这社会还他妈的有好吗?柳黪凝眉愣怔了一会儿,猛然一拍大腿喊:“也罢,就拿证据给你看!”柳黪觉得窝囊,宛若有人向他泼脏水,他却不能动,得硬挺着让人家泼。还好,两个放贷者看了离婚证书,先是恼怒地立棱一下眼睛,继而噌地一把拖住李始业就出去了。三个魅影组成了一峰蹒跚的骆驼,在楼梯上蹶跶。望着丑陋的背影,柳黪在心中大喊:“李始业,让你没好歹的作,活该!”骂过之后,又不放心,手忙脚乱地蹬上老头鞋,踢里嘡啷跑下楼。透过小树林,看见树空里有三个黑影,这才两眼一闭,吐了一口长气。

    李始业失踪了。

    起初柳黪并不在意,他知道李始业上哪儿都不会告诉他。上一次李始业拎着布兜说出一趟门,柳黪问她上哪儿却又不说。李始业一去十多天,等到回来时脸色漂白。柳黪嘀咕,莫非蹲笆篱子去了?他有经验。文化大革命时同学李殁戴黑字袖标,让公安局抓去蹲了三个月的班房,放出来时小脸儿白得像敷了一层婴儿粉。李殁说这是在小屋里圈的。可是李始业不说,谁知道咋回事呢?柳黪就懒得管她。这一回不同,李始业啥话没说就走了,一去十几天。到底上哪儿了?柳黪问谁谁都说不知道。柳黪奇怪,一个大活人咋就说没影就没影了呢?柳黪陷入了深深的困惑。深夜,柳黪辗转反侧,反复回忆那一天的细节,依然找不出一丝可疑的迹象,只记得李始业出走那天夜晚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而翌日清晨,天上地下,阴霾污秽,荡然无存,整个世界宛若清洗了一番。

    李始业去了天津。她撑不住了,债主逼债把她逼疯了。她后悔当初听信了个协会长的蛊惑,非要练什么鬼摊。就是那天她还说不就是练摊嘛,你柳黪用得着跟我急赤白脸吗?练摊就像货郎串村,挑个担,弄个针头线脑,外加橘子瓣,摇一摇拨浪鼓,吆喝几声。那时候只要货郎一吆喝,满屯臭糜子就会跑出来,围着货郎担挑呀选呀的,场面热闹极了。你再看人家货郎吧,两只空手不一会儿就攥了一满把钞票。而现实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打得她鼻青脸肿。她凭空背上了高利贷。而高利贷宛如无底深渊,她怎么挣扎也浮不出水面,怎么扒饬也扒饬不上岸。高利贷仿佛一条毒蛇缠住了她,咬她,喝她的血,还要一口吞了她。她终于明白了,高利贷就是灭顶之灾呀。她终于明白了,这哪儿是练摊,纯粹赌命。她一点儿不懂买卖,一点儿不懂商机。她盲目练摊,又糊里糊涂地借了高利贷,而高利贷就是催命鬼。现在她赌输了,催命鬼索命来了,她得把命痛痛快快地给人家。

    李始业坐上了火车。这趟火车真好,比当年她跟柳黪回北京时坐的那趟火车好上不知多少倍。火车上下两层,又敞亮又豪华,还快捷。不一会儿,李始业又产生了另一种感觉:哎?这么好的火车,咋坐起来还让人不满意呢?她想起了第一次坐火车。火车一跑,她觉得像飞。可是时间一长,她又嫌火车跑得慢了。她趴在窗口往外看,青山唰唰地往后撤。撤呀撤呀,不一会儿,她又嫌青山撤得慢了。她问青山:“你撤得这么慢,俺啥时到北京呀?”到了北京,她没歇脚就上天安门去了。她朝天安门城楼看,就看见毛主席正用慈父般的眼睛瞅她呢。她一激动放开喉咙就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结尾,她把调门调得老高,像一把尖锥,刺破了蓝天。可是今天不一样,一上火车她就嫌火车跑得快:“我还没理出头绪呢,咋就到了天津啦?”随着人流,她走出火车站。回头一看,火车站变样了,中间竖起一枚火箭。这不怪李始业,十年前天津火车站就改造了,体量比过去宽阔了,气势比过去壮观了,景观比过去亮丽了,让人看了愉悦。李始业呢喃:“我知道你的逻辑,所以我绝对不哭。”可是一转身,她却落泪了。

    李始业走到海河岸边。海河在这里拐了两个弯。一歪头,解放桥挤在了她身边。这座由法国人设计的铁桥浑身上下都是大铆钉,显得非常骄傲。是的,你骄傲吧,谁让你显示了埃菲尔铁塔的风格呢。李始业站在海河之滨,河对岸一幢幢洋楼,中间碧水蜿蜒,而桥梁恍如竹节一般。上游是大沽桥。大沽桥有一大一小两个拱券。大拱券面东像太阳;小拱券面西像月亮。李始业想:“两个拱券凑一起不就是日月同辉吗?这人哪,真能琢磨。”再往上看,是北安桥、进步桥还有金汤桥。李始业想笑。金汤,顾名思义就是固若金汤。可是一九四八年说是能坚守三个月的陈长捷却只坚守了二十九个小时,就让人家解放军攻进了天津。往更远处看,是狮子林桥。据说这座桥上的石狮子比北京卢沟桥上的石狮子还要多呢。转身往下游看,是赤峰桥、保定桥和大光明桥。大光明桥有点儿像法国巴黎塞纳河上的某一座桥,桥堡有四座雕塑,分别是希腊神话里的日月星辰四神。李始业还想往远处看,可是天色朦胧,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她朝下游走去,一边走一边呢喃:“天津,嘿嘿。”她还嘲笑燕王朱棣呢。当年朱棣以靖难之名,率领三军在三岔口之西渡南运河,一路奔袭,最后攻陷南京。朱棣一不做二不休,清君侧之后一并把皇上也清了,回来就赐三岔口为天子渡口。李始业望一眼海河,也就几十公里,然而它却承接了汤汤之五大河,沟通了浩瀚之渤海,不称它海河还能称它什么呢?海河呀海河,你承载了天津六百年的文化,记录了中国近代悲凉的历史!一八六〇年,英法联军先在这里攻占大沽口,继而攻陷北京城,火烧了圆明园,逼迫清廷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北京条约》,偌大一片地界就成了九国租界。幸亏抗日战争胜利了,结束了中国人屈辱的历史。海河风情无限好,却不知饱含了多少中华民族的屈辱!

    黄昏降临,残阳如血,雾霭橘红。河风海气在李始业的头顶交融冲撞,好似远古时代帝王将相举觞对盏,顿时浮云翻卷,聚散倏忽。暮色苍茫,李始业继续朝下游走。渐渐的建筑稀疏了,出现了一派乡村景象。昏天黑地里,李始业终于看见了一个叫卧河的地方,猛然心血来潮,跨上河堤一跃,宛如一只翠鸟,欻的一声深深地潜入河底。河底黑魆魆的,水草摇曳,仿佛魔幻的大森林,四面八方看不见的力量在她周身盘结。忽然,她一个激灵,就变成了一条黑色的鲶鱼。宽而扁的脑袋,眼睛在额上,分列两侧。大嘴叉扁宽扁宽的,还有八根长须,上唇左右各两根,下唇一排四根。身体变得圆滚滚的,越往尾部越细。背鳍很小,胸鳍很大。尾巴短而圆。尾鳍像团扇。整体看上去,极其酷似一柄棒槌。而她,却感觉到如同解放了一般的轻松,奋力地一摇尾鳍,便顺流而下,游向了大海。她贴着水草尖尖儿,不停地摆动尾巴,摆幅之大,暴露了她的迫切心情,让人联想起了杜甫的诗句:剑外忽传收冀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若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俄顷,天空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面对气象更新,柳黪没有释怀,反而喜之而怒,怒之而狂,狂之而戚,戚之而悲,悲之而泣,喜怒狂戚,悲悲泣泣,却又不知何以为喜为怒为狂为悲。整整一个时辰,柳黪都处在一种似我非我有我无我的状态。几天之后他回忆彼时,忍不住自嘲,就说:“那个时候我好像处在一种崩溃的边缘。”此言一出,又感到诡谲,因而自问:“何以使用这一词语?”他感叹这一词语的巧妙,就大言不惭地评论起来:“要么崩溃,要么不崩溃,不可能又崩溃又不崩溃。可是加上边缘二字就不同了,变成又崩溃又不崩溃了,出现了一个崩溃的临界。临界,不是脚踏两只船,而是墙头草。墙头草,两边倒。语言是人创造的,而人又是多么诡谲呀,将两个词一组合,就能危言耸听,又谨防较真。”想到此,他也笑了,面对天地癫癫狂狂地嘲讽:“你们说现在又到啥边缘了?是生的边缘还是死的边缘?”一个跛脚青年拄着拐杖,一挪一蹭地走到楼底下,听见柳黪这一番话,就斜杵拐杖,站住跛脚,仰着长满麻刀的头,使劲儿地朝房间里瞅。瞅来瞅去,只有一只芦花般的大脑壳在窗户上乱晃,就说:“边缘?你他妈的到了崩溃的边缘啦!”柳黪正在癫狂,听见了此话却也不理会,继续播放他的奇诡幻象。先前,他一直认为李始业的所作所为都是她个人品质造成的,和别人没有什么关系。此时此刻,他想到了社会,想到了雾霾下的社会。雾霾就像一面锅盖遮蔽了整个天空,也遮蔽了整个社会,让李始业看不清世事,这能说她的结局,是由于个人因素造成的吗?这能说她的结局,没有一点儿社会因素吗?假如说是她个人的原因,可是为啥又不是个别现象呢?假如说是个别现象,那么一天一播的《今日说法》,还有《法网》等,栏目里所讲述的那些罪恶事例又是从何而来呢?又何以这样多呢?为啥从前这种事很少,甚至可以忽略。为啥现在有了,仿佛野草一般铺天盖地呢?如此这般,有谁还能不顾事实,妄自否认这里面的社会因素呢?这个社会之所以变成了这副模样,是不是因为出现了马克思所痛斥的丑陋的私有制和资本掌控的野蛮的市场呢?资本向来只认钱不认人,卑鄙无耻,丧尽天良。这是它的性格,也是它固有的积弊和罪孽的根源。罪恶的资本原始积累诱发了人体内的魔鬼,制造了世间的罪孽。这个柳黪呀,站在那里颠三倒四地胡说八道。他的精神状态已不是边缘不边缘的问题了,而是彻底地崩溃与否的问题了,宛如右脚已经踩到了崩溃,倘若左脚抬起,就会一头栽进崩溃的深渊。就是这一天,柳黪说了他一年当中的最后一句话:“真是完鸟蛋了,丑陋的社会现象实在让人悲而无奈。”话音未落,咣当一声倒地,脑壳磕到床角,顿时鲜血喷涌,不省人事。

    柳黪一直卧床不起,待到来年某月大病方才初愈,却又两月未语。这一天他说话了,他说话是因为他遇见了刘仲藜。柳黪这一生,最大的嗜好就是读书。上大学时,他又上学又养家,就觉得手头紧。同学们每顿饭都是一盘炒菜外加一盘小咸菜,而他吃饭只有一碗海带汤;同学们吃大米饭白面馒头,而他只吃大(米査)子高粱米,不图营养,只图省钱。可是见了好书,他不管不顾,哪怕三顿不吃饭也要买。学业完成了,人瘦得像一匹麻秆狼。二月春风似剪刀。一夜之间,京城红墙内外的连翘就被春风剪成了微缩的翘翅千干鸟,黄花艳艳,让人迷醉。柳黪又去了西单图书大厦。大厦像一架钢琴,矗立在广场东侧。大厅内一趟趟赭石色书架宛如迷花阵。柳黪徜徉书架之间,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有时间还在书架下盘腿大坐,旁若无人地翻阅书籍。柳黪看到了一些新书,很花哨,翻开一看,却是东拼西凑的东西,肤浅得不能再肤浅了。柳黪悻然:“什么知识爆炸,纯粹垃圾成堆!这些书不值得一读。”他想买一本邓一光的《我是太阳》。小说讲述了一位老军人的故事,语言洗练,很适合他的口味。他寻找了半天,终于在书架最底层发现了这本书。他蹲下翻阅,并不着急起身,看了几页觉得满意,这才往起站。奇迹发生了。当他站起身来的时候,肩膀顶到一个人的胸脯。他不好意思,低着头朝身影道歉:“对不起。”话音未落,人就傻了。他看见了一个黑脸盘。两个人站在一起,个头差不多。不过,柳黪长方脸,略瘦,五官端正,相貌很耐人看,而那个人四方大脸,浓眉大眼,稍有缺憾的是面色有些黑。脸庞黑是黑了点儿,可是让人看了威严。倘若戴上乌纱帽,长长的帽翅抖几抖,活脱脱的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包公包拯包大人。两个人对视,目不转睛。看着看着,眼神里闪出异样的光彩,同时惊呼:“是你!”此人就是刘仲藜。三十八年弹指一挥间。自从刘仲藜和卢松在一起去了内蒙古,两个人就没有见过面。柳黪不敢相认,而刘仲藜将手指头杵在他鼻尖上喊:“还说同学呢,见了面却不敢相认!”柳黪一把薅下那根手指头埋怨:“同学聚会,你咋不来呢?你都让人想死了。还有我二姑父,这几年可好呀?我爸走的前两天还跟我唠叨呢!”柳黪说的二姑父,就是刘樾。刘仲藜似乎极具涵养,脸色一本正经地说:“好,好得人家称他左派老人。”看到柳黪脸色阴暗又说,“怎么,你不知道?”刘仲藜的话戳得柳黪心痛,就神情严肃地问:“你说啥呢?啥叫好得称他左派老人?”

    刘樾这一生宛若在大海游泳,时而波峰,时而波谷,波长与波幅完全由惊涛骇浪决定。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南方的革命传播到北方,受表哥影响,刘樾秘密加入共产党。抗日战争爆发了,他带领部队挺进冀东。日本鬼子大扫荡,根据地几乎丧失殆尽,而他却一直坚持到抗战胜利。解放战争伊始,他参与领导了冀东大土改,却在无意中犯了一个致命性错误,造成了卢执信的死亡悲剧。新中国成立了,他踌躇满志。谁知道文化大革命一来,他却成了走资派,从此沉默。打倒“四人帮”,邓小平奇迹般地复出,他也被重新启用。头几年形势欢欣鼓舞,后来出现的一些情况让人担忧,他问天问地问自己,却越问越迷茫。他不满意了,说三道四。起初他说他的,没人理会。时间长了,有人就送他雅号:左派老人。他听了一怔。先前人们骂他右派,如今人们骂他左派;先前他痛恨别人骂他右派,如今他讨厌别人称他左派。后来他又琢磨,就琢磨出差别来了,某些人喊他左派老人是在嘲讽他,某些人喊他左派老人是在赞誉他。让他感到滑稽的是,先前当部长默默无闻,而今当左派老人却大出风头。

    让刘樾大出风头的是两件事。第一件事发生在拐点那一年,他听到一个新概念,叫作国企攻坚战。有人说这是检验中国人开辟新路的胆量。胆子大,就柳暗花明;胆子小,就山穷水尽。他多方询问才知道,其实就是实行资本制度。有人说这是临界点,改革难以深入的关键所在。“资本制度是否就是当年所说的资本主义?”刘樾这么一理解就不满意了,甚至想都没想就否定了这些言论。“他妈的简直一派胡言。”他很少这样骂人,连自己也震惊了,“我咋这么大火气?”另一件事就是童话事件。童话是一座美丽的小城,地处东北边陲桃花河畔。这里是小说《高粱红了》的发生地,刘樾就是其中一个人物的原型。深夜,童话大雾,街头清冷。两天前官方对童话钢厂的未来作出了模棱两可的答复,工人群情激愤,悲剧便在当晚发生了。童话钢厂总经理尤国君遭到群众围殴,死状甚是可悲。事后有人研究发现,尤国君之死是个必然。此人圆脸,被工人从铁柜里揪出来时满脸怒容,狂傲地说:“只要我有一口气,就让你们全部下岗。”这是狠话,也忒猖狂了些。当下谁还把工人看在眼里呢?这就是资本家。狠话成了遗言,片刻之间尤国君就丧命工人愤怒的铁拳之下。无论是谁,惹恼了工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世纪之初,企业重组,强龙入股童话,三年之后经营不善退出。如今曾经声言永不参与童话重组的强龙又参与了童话的重组,持股四分有三。工人反对可以不当回事,管理层反对又怎样?国资委来人了,董事长和三位副总经理一怒之下宣布辞职。嘿嘿,你辞职了更好,尤国君顺势当上了总经理。高炉停产了。办公楼前聚集了无数工人,黑色的面庞如同魔鬼。最前面一排黑脸长着白头发,高举标语牌,宛如擎起一柄柄战斧。标语牌上写着:强龙滚出去!此前尤国君导演了一系列童话,减薪裁员,即使管理层也被清洗得差不多了。工人在食堂吃饭,捉筷之前齐呼:“尤国君,滚出去。”有人断言与工人结梁子不会有好果子吃。尤国君不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现在是资本主义,只有资本说话算数。”在工人眼里,尤国君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剥削工人阶级的资本家。

    新童话成立之初,评估报告显示童话资产三十六亿元,负债十亿元,生产设备价值八百万元,无形资产与土地价值为零。说实话,就是几座高炉也不止八百万元。贱卖之后,强龙的资金一直不到位,后来拿出一笔钱还是新童话的利润提留。负债急剧增加。年检,总资产二百七十六亿元,负债一百八十六亿元。工人工资锐减。童话事件引起社会关注,京城一家网站编辑了一本书,名为《童话与国企情结》。刘樾看了此书之后便与作者产生了共鸣。这并不奇怪,此前刘樾曾就童话事件发起联名声援,还以魏之洞的笔名创作了一首诗歌,赞颂童话与私有化的斗争。早先刘樾很少写文章,这一次他一气儿写了十多篇,主要发表在两家期刊,一家是《砥柱》,另一家是《真话》。他因此出了名,左派老人的雅号也随之而来。孰料这两家期刊相继停刊,刘樾从此无处发表文章。刘樾想了想,便邀请《童话与国企情结》的作者为他编辑文集。自费出版之后,他把文集散发给各高校马列主义学习小组,而这些小组成员全是左翼青年。刘樾住在复兴门外大街,同院有几位经历相仿的老人发起成立旗帜网,主导者是曾长瑞,退休之前是部长。曾氏一世祖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刘樾有幸成为发起者,这让他感到很光荣。某天清晨,刘樾在大院里散步,与马文武、曾长瑞不期而遇。曾长瑞走在前面,马文武走在中间,刘樾则跟在他们的后面。走了几步,马文武举起拐杖指着蓝天说:“我又聆听到他老人家的教诲了。”曾长瑞问:“他老人家都教导了些什么?”阳光金灿灿的,人就变成了黄金雕塑。刘樾听见黄金雕塑发出金石般的声音:“我望一眼朝阳,似乎听见他老人家说继续革命,就产生了一种冲动。”曾长瑞凝思,面孔宛如花岗岩。一忽儿马文武泪花迸溅,说:“你莫要跪着革命。”曾长瑞笑了,说:“好吧,你下命令,我们冲锋。”刘樾闻言激动不已,身旁的那些梳风素心的大槐树跟着哗啦哗啦地摇曳。马文武笑了,满脸光辉灿烂。柳黪听了这个故事,禁不住叹息:“想不到二姑父人老了,还如此豪情壮志。”孰料刘仲藜却张口来了一句:“没想到你也是老左!”柳黪顿时怒不可遏,就骂刘仲藜:“什么东西,连老爸你也瞧不起了!”刘仲藜连忙赔礼道歉,说:“好啦好啦,难道你我一见面就开战吗?”话锋一转,“明天校庆,我们一起回母校怎么样?”柳黪怒气未消,就恨恨地说:“不去!”刘仲藜满面羞愧,说:“卢松在也去,这次聚会是他的提议。”柳黪梗了梗脖子,而后歪着头说:“好吧,明天见。”

    校园变了,数座青灰色现代化高楼雄伟壮观,比肩而立,把作为文物保留下来的老门楼映衬得宛如孤独干瘪的小老头,寒酸委屈地蜷缩在高山之下,极不协调。同学来了。柳黪轻轻扫视一眼,发现大多数同学与分手时不一样了,有的西服革履,大腹便便,有的衣着寒酸,尖嘴猴腮,还有一个与杨白劳毫无二致。同学分成了几伙,嘤嘤嗡嗡地交谈。卢松在站出来建议:“难得一聚,咱们到萃华楼撮一顿咋样?”同学互相瞅一眼说:“好。”这群同学,如今已经五十大几,还如少年一般,吵吵嚷嚷一股脑地就去了萃华楼。

    萃华楼是京城老字号,说起来还有故事呢,当年在八面槽开业,说是楼,其实没有楼,是三套四合院,在紧邻王府井商业街这块热闹地儿上颇有些曲径通幽的韵味。萃华楼专营鲁菜,主要人物全都来自东兴楼。餐厅典雅古朴,一色的硬木桌椅,餐具是全套的牙筷银勺细瓷碗。当年国共谈判,每周各一次宴会均在萃华楼举办。二十世纪末,萃华楼借助王府井改造装饰一新,门内镶嵌了大型水磨石山水画,店堂古色古香,龙凤宴会厅更是金碧辉煌。

    这些同学,好几年没见面了,又是这么好的环境,这么可口的鲁菜美酒,哪个不开怀畅饮?酒过三巡,个个喝得有些丢段,尤其是屠景城和曹泱已经东倒西歪了,舌头大得就像含了个大枣儿。刘仲藜春风得意,事业如日中天,自然少喝不了。这时他挺着小肥肚儿,端着透亮杯,身子晃了一下就站立起来,几滴酒溅在柳黪脸上。柳黪乜斜了眼睛,就看见刘仲藜的大嘴叉一张,说:“来来来,为了市场化改革咱哥儿们干一杯。”刘仲藜大小也算个经济学家了,同学很给面子,呼啦啦站起来一同举杯。刘仲藜十分豪爽地干了一满杯,还把杯底亮给大家看。这一看不要紧,柳黪发现有一滴酒悬在杯口,五彩斑斓,滴溜溜转,就嚷:“刘仲藜耍滑,你提议喝酒咋不干?罚一杯。”两桌同学就乱哄哄地隔空高喊:“对,罚他一杯酒。”刘仲藜毫不客气,抓起酒瓶倒了一满杯,还念念有词:“这么好的茅台酒,可不能浪费了。”往嘴里一掫,宛如将一桶脏水泼进下水道那么痛快。臭味泛滥了。刘仲藜大言不惭地说:“今天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学的是经济学。那么我就有责任给大家梳理梳理中国市场化改革进程。”吹牛,柳黪坐在一旁不忿,脑壳一歪白了刘仲藜一眼说:“难道卢松在不懂经济学吗?倘若你有胆量,你俩就在这里争鸣,让大家瞧瞧热闹。”卢松在、刘仲藜和柳黪,沾亲带故,恁谁也没想到柳黪会在这种场合提这种建议。这一回柳黪却够损的了,明摆着挑逗两人掐架,或许他本来就想让卢松在教训一下刘仲藜,也未可知。东一兵坐在角落里,一架屏风竖在他左边,两只金凤凰一上一下翻动翅膀,摇曳三条凤尾,团成一个圆雕。小小的他坐在那里宛如放了一块玄武岩鹅卵石,谁都不注意他。这会儿东一兵忍不住了,一张嘴却是个大嗓门,震人耳朵。就听东一兵喊:“刘仲藜,俺早就想和你争鸣,可你总强调不争论。现在咋啦?争论不争论,理都让你一个人占了,还有俺工人说话的地界没有?”刘仲藜背后也有一架凤凰屏风。不同的是,镂雕缝里透过几缕阳光,显得他豪气冲天。刘仲藜就说:“那是他们说的,你要是有本事,咱俩就开论。今天俺刘仲藜舌战蠢猪!”刘仲藜这一番话惹恼了全体同学,集体呸了他一口:“放马过来,看看到底谁是蠢猪!”有些同学分别三十年反倒不如当年融洽了。柳黪十分后悔,一句玩笑话即将引发一场纷争。可是又一思量,这也不能怪他。三十年了,人已不再年轻,何况贫富已然分化,人们对许多事情的看法早就不那么一致了。

    刘仲藜站着,似乎成了灵隐寺飞来峰,从山脚到峰顶全是佛。此时,刘仲藜就是一座黑色的佛。这座黑色的佛面对体征不一的芸芸众生,开始了他的不知道第几回的讲经布道。阔谈雄论,掩盖不了他理论上的脆弱。黑佛试探着说,历史从来不在高速路上行驶。又说,改革是中国唯一的出路。看看下面没动静,黑佛就放开了喉咙。“中国的改革是从农村开始的,就像当年的大革命,也是从农村开始的一样。包产到户是一次历史性突破。有意思的是,改革之前国内一直认为集体生产优于个体劳动呢……”东一兵闻言,立刻晃一晃脑壳说:“呸!工人阶级的劳动从一开始就是集体性质的,正是这种联合劳动才创造了巨大的社会财富,促进了社会的发展。你甭嘲讽集体。集体是一道铁门关,有了它,就可以把资本主义拒之门外。集体又是一道防火墙,拆了它,资本主义就会死灰复燃。”刘仲藜心惊肉跳,无言应对,就说:“你看你看,我刚一开口你就骂街。你这算啥,有理说理嘛!”屠景城坐在对面,醉眼勉强睁开一道缝,不知是迎合还是讽刺,说:“甭理他,你说你的。谁不知道他是个大疯子。你理他,莫不是你也疯啦?”这还是不是一场严肃的理论争鸣了?屠景城坐在那里率先扯起了鸡巴蛋,卢松在似乎有所不满,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语言温和,态度却相当坚定,说:“农民合作的思想和实践,是毛主席留给当代中国的一份颇有特色和价值的思想遗产,是他老人家探索符合中国农村发展道路的思想结晶。中国是一个人多地少贫穷的农业国,解决的思路可以回归传统,就是让地主富农与贫雇农并存,自由发展。可是历史反复证明了这样做不行。一家一户的生产方式是封建统治的经济基础,这让农民永远陷于穷苦。要克服这种状况,唯一的办法就是实行集体化,关于人民公社,国际上的许多经济学家是持赞赏态度的,有的人甚至认为这是落后国家农村发展的典范,解决了农村贫困和经济发展中贫富分化的难题。包产到户对农业生产的影响是一次性的突发效应,到了一九八四年,这种效应已经释放完毕,农业增速大大放缓,农民收入下降。这一趋势直到现在也没有得到遏制。八十年代末以来,国内存在着一个很强的声音,就是包产到户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应该将土地重新集中起来实行集体耕作,加强社会主义因素,有的甚至认为当初进行包产到户得不偿失。”卢松在不说则已,一说就长篇大论,很有分量。东一兵听罢就是一声慨叹:“一夜暴富,在一部分人糜烂的同时另一部分人却穷困潦倒,而穷困潦倒又导致一部分人犯罪。这就是资本主义的光环,也是它的丑陋与罪恶。大凡搞历史倒退的人,终究要被钉上历史耻辱柱的。只是何时钉上耻辱柱,人们不得而知。”同学说项依刘,让柳黪颇有些无可奈何,就说:“你们争论啥呀?诸位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咱们都是小人物,人微言轻。人家不听你的,你说了有啥用呢?这几年我也撰写了一些文章,到底说了些啥,连自己也不知道。”看来不让刘仲藜演讲是不行的了。他似乎感染上一种毒瘾,毫不在乎有谁站出来反对他,只管信马由缰讲他的市场化进程。刘仲藜的黑嘴巴一张,说:“你们让我讲完好不好?如果你们想说我对牛弹琴那就请说吧。怎么,你们不吱声了?不吱声就说明不想说。既然你们不想说,为啥不让我把话讲完呢?我知道我们之间存在认识上的分歧,但你们也应该有一点儿雅量不是?让人家把话说完不是?”

    没人应和。屠景城已经进入了梦乡,涎水淌在衣襟上。刘仲藜歪歪脑壳,故意不去看他,说:“那么就让我们看一看改革进程中的经济学家吧。改革开放是政治家的远见卓识,却是以经济学家的理论创新指导实践的。从一九七八年到一九八三年,可以说是市场化改革的起步阶段。孙冶方认为可从企业改革的角度突破计划经济体制……”东一兵是北京第一批下岗工人,就想,没有他们的改革,我怎么会下岗呢?东一兵这个气呀,忍了几回还是忍不住,就插话说:“刘仲藜,照你这么说,改革从扩权入手,而最终目标却是改变全民所有制形式是不是?”刘仲藜使劲儿地瞥了东一兵一眼,眼神里闪现出一丝慌乱,好像在说,拜托了,别说得那么明白好不好?刘仲藜不再理直气壮,说:“无锡会议上,专家冲破了斯大林全民所有制内部不存在真正的商品关系的传统观念。刘国光则认为社会主义条件下市场可以控制。”听刘仲藜这么说,东一兵就高腔大嗓地质问:“马克思说利润达到百分之三百就可以杀人,你的实践证明了吗?”刘仲藜越是怕人打断他的讲演,就越有人打断他的讲演。他有点儿疯狂了,就不接东一兵的话茬,强行他的讲演:“难能可贵的是,于祖尧提出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概念。我也是这么认为,既然社会主义实行商品制度,本质上就不能不是一种特殊的市场经济。”这回东一兵不再客气,腾地就站起来。但是他站在那里并不比坐着高多少。他声音沙哑,说:“否,他的前提还没论证呢,咋就确定了?难道只要戴上帽子,就成为社会主义的了吗?我怕了你了。你应该改名字,甭叫刘仲藜,叫赵高好了。叫了赵高,你就可以指鹿为马了。”刘仲藜有点儿搓火,就厉声训斥东一兵:“你甭讽刺人,想用这种方法打断我,没门。说只有资本主义才有市场经济,肯定不对。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结合!”东一兵的小脸蛋儿黑黑的亮亮的,宛如一块黑煤精。就听见黑煤精大声喊:“呸,我就知道你要往这上面引了,你想利用一部分人的幼稚把我们全都绕进去呀?”黑脸对黑脸,刘仲藜的黑脸比东一兵的黑脸大了一圈,就显得有些气魄,说:“谁绕你了?这是板块论,两者拼接,构成整个社会经济活动。”东一兵啪地一拍桌子说:“讲得好。你这个人就是善变。”刘仲藜也啪地一拍桌子说:“其次是渗透论,两者相互渗透。”东一兵说:“抹稀泥。”刘仲藜不理睬他,说:“第三是重合论,计划通过市场实现,市场依靠计划调节,两者重合。”东一兵开骂:“扯王八犊子。”刘仲藜毫不示弱:“我说啥你都不满意,可是你的理论在哪里呢?你甭老骂人,骂人是无能的表现。”停一停又说,“既然你没有理论,那么就请你听听我的理论好不好?”东一兵无言以对,就黑着脸不吱声,刘仲藜得意了,说:“从一九八四年到一九九一年,市场化改革取得了初步进展。总体上说,就是国家调节市场,市场引导企业。”东一兵的脸色越变越黑,宛如得了黑炭疽病的小土豆。小土豆的表面坑坑洼洼,但洼坑里面全是土豆芽。小土豆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就像窜出一棵紫色的土豆芽:“市场引导企业,都引导出啥来了,假冒伪劣!造假谁不知道呀?给食品添加鹤顶红,用有毒化学品给玛瑙染色,这就是你的市场引导企业!物价一天一变,你调解得了吗?你现在可以写大块文章了——物价由民生解决!”刘仲藜不耐烦了,说:“你急啥呀你?你说的是价格问题。双轨制等于在一条道上跑车,可以左行也可以右行,必然导致撞车和混乱。这场大变动就是以市场经济全面推进为标志,以社会经济生活全部转入市场轨道为基本特征。”东一兵说:“咋,又瞎扯啦?我说的是现在,不是你说的当年!”刘仲藜让东一兵这么一搅和,有些头昏脑胀,转了半天舌头才接上话茬。“此后受政治风波的影响,市场化改革遭到了否定和怀疑。因此有了邓小平同志的名言,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都是手段,市场也可以为社会主义服务!”咕咚,东一兵咽了一口唾沫,白眼球就朝上面一翻,进入了癫狂状态。他的嘴巴张开了,好像黑土豆被刀劈成了两块。两块黑土豆一开一合,发出一些极不清晰的古怪声音。刘仲藜趁机缓过劲儿来,说:“你他妈的净胡说八道,我不和你争论了。还是请看我们的改革进程吧!到了二〇〇一年,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初步建立。计划经济不等于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也有计划;市场经济不等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也有市场。计划和市场都是经济手段。”东一兵疯癫狂躁,颠屁股抡胳膊,弄出了一些声音:“屁话。你当我不懂哲学呀,甭跟我玩弯弯绕。计划不等于计划经济,市场不等于市场经济,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都是意识形态,”看见东一兵被他的理论打得落花流水,刘仲藜傲慢起来了,狡黠地说:“甭骂街,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实践的发展以及认识的深化,让我们把市场经济同社会主义结合在一起了。”刘仲藜刚要开怀大笑,就听见他的衣兜先笑了,哈哈哈。他低头一看,不是衣兜在笑而是柳黪在笑,笑得脑壳直往后仰。就听柳黪说:“你扯上神话了吗?”刘仲藜以牙还牙,狂妄地说:“对,就是扯神话。谁敢说不是?”东一兵又一次站起来说:“我敢说是屁话。”逗得同学全都哈哈大笑了。卢松在半天没吱声,就插了一句:“不是屁话是画皮。”刘仲藜的黑脸蛋发亮,宛如浇了三遍水的紫茄子,就绷着脸说:“改革的方式有渐进式和激进式两种,我赞成渐进式。实施成本让人倾向激进式,而摩擦成本让人倾向渐进式。当年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是剧变,而今我们市场化是渐变,这样做不但避免了社会大动荡,而且还造成改革的不可逆转性……转轨的路径就是自由化、市场化、民营化,第一阶段大力发展非国有企业,第二阶段衰减国营企业,第三阶段将国营企业民营化。”

    柳黪虽然不满意刘仲藜,却一直认真倾听他的讲演,听了这几句话顿感哪里不对劲儿,猛然想起一次大中型企业厂长经理座谈会。座谈会上,他看见微电机厂张厂长气愤至极,满脸通红,还拍了一下会议桌说:“国营企业咋不行啦?他们民营企业头三年不纳税,三年之后纳税百分之三十三。外企纳税就更少了,只有百分之十五。就咱国营企业纳税多,百分之五十五!这公平吗?”就是这句话提醒了柳黪,拨改贷,利改税,承包,合资,私人持股,破产,拍卖,转让,抓大放小,国退民进,这些经济专家提出的所谓改革理论和举措,不都是为了实现国企民营化吗?什么民营化,嘿嘿,说得好听,其实不就是私有化嘛!就这么来回地一想,柳黪想起了柳迎罴和李始业,一个跳楼了,一个卧河了,这种结局难道只是他们无能吗?只是他们浑蛋吗?只是他们个体因素造成的吗?就没有你刘仲藜之流臭理论的责任吗?柳黪顿时泪流满面,宛如喷泉。柳黪抹了抹脸,就把脸抹得魂画的,说:“这辣椒真辣。”柳黪旁边坐着曹泱,就说:“你瞎说,萃华楼都是鲁菜,哪儿有辣椒?就是有辣椒也不会辣成你这个样呀。”柳黪无言以对,不得不犟嘴了,不得不耍无赖了,就反问曹泱:“我咋样了?我都辣成这样了,你还说不辣。那么你说说,我咋就辣出眼泪来啦?”曹泱眨了眨眼睛,他被柳黪的胡搅蛮缠搅懵了。此时,刘仲藜正处在理论胜利的幸福时刻,他没有注意柳黪,或许他对泪流满面根本不屑一顾。他兴奋地宣布:“专家测度二〇〇一年中国经济市场化程度为百分之六十九。这表明中国已是发展中的市场经济国家啦!当然也有同志利用民众的不满和学界的质疑,说实行市场化就是改变社会主义制度,这是一股极左思潮。我们既要反右,更要反左。那些老左派新左派一直幻想把人们引向非市场化改革的方向上去。这就是中国市场化进程。伴随你们的无理质问和搅和,我的讲演完成了,我感到无比的骄傲和欣慰。”卢松在闻言皱了皱眉头,乜斜着刘仲藜的兴奋样问:“谁无理质问了?谁无耻搅和了?许你这么说那么说,就不许别人质疑吗?你以为把同学压制下去,你就伟大了,你这叫一言堂。”面对卢松在的驳斥,刘仲藜露出轻蔑的笑脸,还歪着脖子不停地朝他点脑壳。卢松在平静地说:“你讲演完了,可是有一件大事你没有涉及。这样吧,我讲一讲,权当给你作补充了。”其实卢松在不是经济学家,而是社会学家,他是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观察社会评价改革的。卢松在神情凝重,在同学的注视下开始了他的补充讲演。老实说,老百姓甚是可怜。纵观刘仲藜的演说,我们没有看见哪一位学者考虑过老百姓的意愿。我们不希望看见这样的情形:一部分人富了,而另一部分人穷困潦倒,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我们也不希望社会成为一个什么枣核型,我们希望人人幸福,阖家欢乐。改革之初,国营企业百分之九十赢利,改革之后反过来了,只有百分之十的国营企业赢利。我想问国营企业真的不行吗?答案是否定的。不是国营企业不行,而是不幸。拨改贷、利改税,百分之五十五的重税,剩下的一点儿利润还要再分成。有人说这是因为财政缺钱。既然缺钱,为什么民营企业只缴百分之三十三的税,三资企业只缴百分之十五的税呢?在拍卖转让过程中,国有资产大量流失,谁又做了什么呢?个人捞足了,国营企业却病入膏肓。最后把拍卖、破产、抓大放小、国退民进都当成了改革措施。试问,是谁制造了国企的滑铁卢?就是骆驼也经不住这般宰割呀!狼长大了要吃羊的。他们不是明目张胆地说了吗——出路是有的,那就是民营化。国外一些人士,不论左翼还是右翼,都认为中国变了。不同的是,左翼进行了激烈的批评,而右翼大加赞赏。有人把搞活与所有制对立起来,似乎不改变所有制就无法搞活国营企业,似乎国企的活力只有借助私有化才能启动。这一点我不能同意。还有人说,靠国有经济不行,民营经济发展了,中国的经济才能发展,纯粹胡说八道。最后我讲一讲“郎风暴”。二〇〇四年爆发了一场关于国企改革的争论,导火索是香港教授郎咸平先生的一篇批评文章。这文章说,国退民进已经成为国企与民企合伙瓜分国有资产的一场盛宴,以民营化为主导的产权改革是个错误,应当立即停止。我们大陆有那么多的专家,却提不出这样深刻的问题,岂不让人耻笑?公众发现,在一些成功者的身上存在着天使与魔鬼的双重属性,一方面,他们的确勇敢精明,把握了社会变迁的潮流;另一方面,他们却难以控制自己的本能,在游戏中将本来不属于他们的资产偷偷地转化为他们的财富。这件事情之所以掀起轩然大波,无疑是改革攻坚的反映。十五年前的玫瑰梦让所有人受益。而此后的利益得失却改变了,贫富分化,出现了大量的利益受损者。市场化与民营化不再是金科玉律。年年都是改革年,而二〇〇四年却是争论年。这是一场由郎咸平先生发起的学术争鸣,夹杂着对现实利益的深刻反思。郎咸平先生的出现是历史的必然,因为这社会还有良心存在。郎先生用触目惊心和比比皆是这两个词来形容他的发现。而且涉嫌侵吞国有资产的现象都是借改革之名,行侵吞之实。为什么国家的财产,有些人可以堂而皇之地占有呢?这是人民无法容忍的,可是有些人却容忍了。郎咸平在二〇〇四年六月十七日公开质疑了TCL的产权改革,在八月二日又揭示了海尔集团秘密MBO的意图和手法。而TCL和海尔都保持了沉默。八月九日,郎咸平在复旦大学作了题为格林柯尔在国退民进盛宴中狂欢的讲演,把矛头指向了格林柯尔,引发了业界的轩然大波。最先遭受炮轰的两家企业虽然通过媒体作了回应,却未与郎咸平直面交锋。而格林柯尔则选择了起诉的方式。郎顾交锋自此展开,一直延续至今天,未见分晓。需要说明的是,虽然是郎顾之争,然而给予回应的,更多的是学界人士,他们反驳乃至攻击郎先生。有位先生叫嚣,他跟郎先生的分歧是根本性的,国有企业改革并非是经济学家拍脑瓜的结果。东一兵坐在一边,高高地将手一伸就打断了卢松在,也不看看自己渺小的身份,大言不惭地说:“他这是想高抬自己呢,其实就是拍脑瓜也没有他的份儿呀。”柳黪当即制止了他,说:“你别插嘴,听卢松在咋说。”可是,东一兵猛然一插话却打断了卢松在的思路,就看见卢松在站在那里想了好一会儿才接上话茬……而另一位先生声言:“学者不能把企业家当作敌人!攻击一点不及其余,有失偏颇。”还有一位先生,据说他是产权改革的倡导者。他强调国退民进和民营化是改革摸索出来的道路,还说我们要善待企业家。这时候没人说我们的心肠总是太软了。反对者只是一小部分,而更多的人保持沉默。郎咸平感叹:“整个经济学界还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公开支持郎咸平。郎咸平不希望自己孤军奋战。”结果,记者把这句话当作新闻的标题刊出,越来越多的经济学者这才表态。就是这个偶然的细节引发了产权改革大辩论。出人意料的是,北京大学林毅夫教授表示,他的一些看法与郎咸平先生比较一致,还说在没有政策性负担的情况下,国企不一定经营不好。大家注意,他强调没有政策性负担。看来是政策性负担导致了国有企业的亏损。最近两年,全国检察机关查办国企贪污贿赂犯罪两万五千多人,很多与国企改制有关。被社会寄予厚望的国企改革,变成了硕鼠们的盛宴。其实,国有企业的问题并不在所有制,一些专家的争论也不在壮大国有企业上,他们的目的是实现市场化经济。

    质疑出真知。与刘仲藜的长篇宏论相反,卢松在的几句质疑却出人意料地博得了同学的热烈鼓掌,就连刘仲藜也不得不跟着呱唧了几下。鼓掌之后,柳黪冲动起来,就自斟自酌了一杯茅台,立刻烧得情绪如火,就把美酒化作了感慨:“在资本主义还强大的年代,实行社会主义如同在大森林里前进。你需要勇气,需要精神集中,不断披荆斩棘,奋力开拓。否则,稍有疏忽,就会被隐匿在黑暗里的野兽咬伤或者吞噬,或者被如海的荆棘灭顶。”听罢,刘仲藜浑身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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