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昂着头颅踏着歌舞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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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萃华楼聚会那天,柳黪因为卢松在与刘仲藜的争鸣大发感慨,但他与资本始终没有实质性接触,对其性情及品格难免不甚了了。不过,这没关系,再过三个月,他就深刻地体验到资本的强悍与霸道了。聚会不久,他受人之邀创刊《新能源市场》,担任总编,持有百分之十的股份,然而纠葛就此产生。他成为小股东之后自以为是,认为有了说话的身份,但是资本并不这么看,狠狠地扇了他一个大耳光,教育他必须学会尊重资本,尤其是尊重大股东。股份制与封建大家庭一般无二,谁持股多,谁就是君,谁就是父,谁就是夫。谁持股少,谁就是臣,谁就是子,谁就是妻。既然如此,你还逞什么能呢?因此,你得好好学习,懂得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长兄如父。

    杂志社大股东德理公司老板,早已把资本的品行看得一清二楚了。他深有体会。他的股份公司在美国上市,大腹便便的美国佬当了董事长,他只攫取了个董事席位。为了办刊,柳黪请示租几间办公室。看了几处,老板却不同意。柳黪不解,我知道省钱,要不然我凭啥花那么大心思找地方呢?可是你为啥非要让我租写字楼,看着气派,可是租金我花不起呀。再说了,你随便指定地方,我和编辑上班不方便,对编辑期刊也不利呀。不成,我得问问咋回事。柳黪问出品人,出品人说:“他租了一间写字楼,现在不用了。安排我们在那儿,是想让杂志社替他付租金呀。”原来如此。

    初次合作不宜翻脸,柳黪忍耐。但这事没完。大股东之所以搬家,说是公司在美国上市了。哟嗬,这么一家太阳能小企业,资产不过亿元,能在美国上市,了不起!柳黪一番感慨之后问出品人:“你与他合作,了解他吗?”出品人持股百分之二十,就比柳黪牛了一些,说:“这事还不简单,贿赂机构,做一份假评估报告不就得了。”柳黪听罢轻蔑一笑:“作假也行?”出品人撇了一下嘴巴:“嗐,美国人与他合作不图钱,是想趁机进入中国新能源市场!”柳黪明白了,各有各的小九九。中国资本家的小算盘是不择手段发展自己的企业,而美国资本家的小算盘是不择手段地抢占中国市场。这是小算盘吗?不,这是阴谋,或许还可以用另外两个字解释——诱骗。最终惹怒柳黪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为了创办一本属于自己的期刊,大凡能忍的柳黪都忍了,但是有一样他无论如何忍不了,那就是侮辱他的人格与尊严。关系刚理顺,事就跟脚来了。某一天大股东来电话说:“我这儿有地方,你们搬过来!”呵,你说哪儿就是哪儿,凭什么?我刚出第一期,地址和电话都印在杂志上了,你却让我换地方,你让读者咋和我联系呀?你让我跟读者咋解释呀?仨月一变,读者咋看我这本杂志呀?再说了,我掏租金,你凭啥想一出是一出?我还有没有自主权了?大股东很强硬:“让你过来你就过来,甭废话!”说完啪地一声撂了电话。柳黪又问出品人:“你说这到底咋回事呀!”出品人一脸的无奈,说:“这儿的租期到了,他那儿有空屋子,无非是想让咱过去收咱们的租金罢了。”柳黪火冒三丈:“嘿,怎么这么小肚鸡肠呀?要是咱们一味地让下去,还不知道他将来出什么妖蛾子呢。他只认钱,可我的杂志怎么办呀?不成,我得找他说理。”柳黪找到了大股东。大股东隔着老板桌嘻嘻地笑,说:“怎么的,你连这一点儿都不懂啊?我控股,我说了算,这就是资本的力量,你有啥不服!”一句话,噎得柳黪翻白眼。嘭,震人心脾。柳黪怒不可遏,大手一扬,在老板桌上拍出五根手指印。“呸,什么他妈的资本力量?不就是资本主义嘛!你他妈的自己留着用吧,老子不伺候了!”说罢站起身来走人,把屋门摔得咣当响。

    柳黪郁闷,直到半夜三更还睡不着觉,一闭眼就看见资本主义像一头黑刺毛野猪,龇着獠牙,四处冲撞。他慢慢地回顾这几年的闯荡,说不清楚是收获还是浪费。机构改革了,人家踹了他一脚,顺势退休,让自己获得了一个闯荡社会的机会。闯荡五六年,一切都变了,社会变成了万花筒。天不再蓝,不是雾霾,就是沙尘暴。柳黪感到酸楚,躺在床上呢喃:“我睁眼看社会,但看见了啥?我体验社会,但体验到了啥?悲哀,我为我和我一样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老百姓悲哀。我为农民不平,为工人不平,为失业者不平,我为普天下劳动者不平。我无能,没办法把我的经历我的体验我的耳闻目睹深刻地记录下来,让后人知道我们被抛弃的辛酸。可是我真的无能吗?我既有体验又有文化,我手中的这支笔曾经写过那么多文章,为啥就不能把我的亲身经历和切身感受写下来呢?我当过编辑,甚至当了总编,为啥还这么不自信?难道因为没写过小说?不,不是这个问题,是因为缺乏足够的勇气。只要我敢于尝试,就能把体验真实而生动地记录下来。这是我的亲身经历,这是我的所见所闻。叙事的形式取决于内容,我只需考虑叙述什么事情就可以了。不,这也无须考虑。事情摆在那里,跟着感觉走就是了。我把我的悲惨遭遇如实地反映在我的小说里,真实形象地表现这个社会的变化和人民的企盼。对,写一部小说,反映社会的小说。”

    翌日清晨,柳黪站在窗前,想看一看蓝天和太阳,却什么也没看到。厚厚的雾霾把蓝天变成了一块铅灰色的石板,太阳被遮掩了,变成一只劣质瓷盘,灰不溜丢的没有光芒。看看,天都变成啥样了,还不该写点东西吗?上几个世纪,有多少资产阶级的伟大作家写了多少现实主义的和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批判西方的那个肮脏世界,推动了社会进步,难道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有文化的人,不该向他们学习吗?不该把揭露和批判社会丑陋现象当作义不容辞的责任吗?批判是每一个思想者的责任。写吧,写一部批判现实主义的小说吧!柳黪冥思苦想构思他的小说。但是,生与死,幸福与悲惨,这些复杂的哲学问题,他目前还考虑不成熟,起码没有深刻的认识,他必须进一步学习、观察与思考。然而,柳黪最终没有完成他幻想的这部小说,甚至没有来得及动笔。不过,这并不遗憾,另外有一个人,也这就是老金,正在思考写作一部关于柳氏家族的小说。他在街头巷尾听到了一些柳黪的故事,怦然心动,就拿起了笔,以柳黪一家的故事为蓝本写作了一部长篇小说。令人欣喜的是,他的经历,他的风格,都与柳黪相似,他的写作思路也大体符合柳黪临终前的一些思考,甚至一些人物设计也不谋而合。然而他没有柳黪那样的悲绝遭遇,也没有柳黪那样切肤之痛的体味,所以他在某些方面并不完全赞同柳黪的观点、认识和判断。他曾经考虑按照自己的体验、思考和认识去写作,直到动笔的那一刻,忽然感觉倘若这样写就不是柳黪了,从而改变了初衷,依照历史的真实进程和人物的本来面貌创作,求同存异,权当写作一部狭隘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罢了,将两个人的某些观点认识差异留给后人咀嚼、理解和判断吧。

    就在柳黪对他梦想的作品进行深入思考,并且思想渐趋成熟的时候,第二十九届北京奥林匹克运动会场馆工程竣工了。这里地处京城北部,四环路从南部横穿而过。从四环到五环,从安慧桥到健翔桥,一大片宽阔地界成为了奥运圣地。北京中轴线从南向北延伸过来将其一分为二,截成东西两大块。中轴线两旁成排的路灯宛如石竹,大叶子奋力地向两侧张开。中轴线东面是一湾月亮般的湖泊,通向北面的奥林匹克森林公园。湖水清凌,莲花芦苇还有菖蒲相连成片。湖两侧是鸟巢、玲珑塔、嘉年华和下沉公园。而中轴线西侧是水立方、盘古龙寓、国家体育馆、奥运媒体中心和奥运村。人称数字北京大厦的奥运媒体中心,形状宛如切割成四个板块的立方体,南北两面是一些竖线,酷似条形码。东面以虚为主,与西面深灰色石板幕墙形成强烈的反差。国家游泳馆,人称水立方。屋面以及外围护墙由延性空间钢架构成不规则多边形骨骼,里外分别包覆两层ETFE气囊,巧妙地体现出水泡的状态。屋盖和墙体空腔内部布置了几万只LED灯具,可以变换出千万种颜色。还有鸟巢,外罩由弯曲的构件编织成鸟巢的形状,而内部看台则成碗状。屋面覆盖了双层膜结构。据说建筑师发掘了许多中国特色的物件,比如带有冰裂纹的陶瓷、灯笼,通过抽象变形,最终形成了鸟巢的形状。

    二〇〇八年八月八日晚八点,北京奥运会准时开幕了,激动让柳黪忘记了门票揣在哪里,翻遍了八个衣兜也没找到。他急得团团转。咕咚,咕咚,夜空里两只大脚从南面走来,迈了二十八步迈进了鸟巢。鸟巢里欢呼雀跃,忽然又静谧下来,中国历史画卷徐徐展露观众眼前。礼花升起,漫天辉煌。柳黪立刻急得奔跑起来,围绕鸟巢转圈。轰隆一声巨响,柳黪被钻天猴震惊了。他浑身颤栗,火星四溅。他的身躯宛如风车,他的思想如梦如幻。当他站稳脚跟时,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绚烂的夜空里,宇宙就在脚畔,举手可触。

    星群似云似雾,星辰成盘成环,悬天一线的银河携带亿万颗太阳旋转,虎虎生风。柳黪定了定神,断定与远古人类看到的星空相差无几。关于这些星座,地球人虽然熟知,而认识却并不一致,有关神话传说也不尽相同。猎户座左肩上的那颗星就是所谓巨人之肩,希腊传说,正当国王把佛里克索斯送上祭坛时,天空出现一只金山羊,驮着佛里克索斯飞向了科尔喀斯。这就是金羊毛的故事。柳黪看到了天蝎座。同一事物,人们的认识却有着天壤之别。北半球居民认为天蝎是不幸之星,而南太平洋居民则认为天蝎能够给人带来好运。在宇宙间行走,柳黪感觉银河像一片淡淡的浮云。跳到银河之上,他发现银河变成了旋涡。他飞奔到侧面观看,银河宛如飞碟,在它的边缘还有一些球状星团。宇宙奇妙的景象让柳黪眼花缭乱。他发现了远方的晕,有无数个宛如钹一般的星团。这些星团闪闪发光,仿佛载歌载舞。柳黪无限感慨:“站在地球上看宇宙,星星点点。站在宇宙上看星座,赤橙黄绿,绚丽多姿。白天看天,天是蓝的,夜晚看天,天是黑的,其实宇宙是五彩缤纷的,距离与角度让你看不清宇宙的真实面目。”比利时人勒梅特经过研究确认宇宙膨胀是从一个端点开始的,这个端点就是宇宙的起源。人们称它宇宙蛋。一场爆炸让它变成了无以数计的碎片,碎片慢慢地聚集和演变,最后变成了亿万颗星。就是这个宇宙膨胀理论的发现,让人们认识到夜晚的天空为什么是黑的。原来宇宙与恒星是有限的,遥远的距离,微弱的发光,让夜空变成了黑色。由此说来,夜还是宇宙膨胀的结果呢。

    据说黑洞颇具传奇色彩,它是恒星死亡的产物。黑洞是宇宙之鬼,吞噬一切物质。然而黑洞并非只会吞噬,它也会唱歌。黑洞在一端吸入的同时在另一端喷射,喷射时的声波就是它的歌。黑洞的吞噬是死亡,黑洞的高歌是诞生。死亡无声,诞生有声。无声是有声的前奏,死亡是诞生的前奏。黑洞的歌又是死亡的赞歌。没有死亡,就没有诞生。宇宙是个谜,人类也是个谜。中国的神话说,天地之初,女娲很孤寂,看见自己在水中的美丽倒影就突发奇想,抓一把泥巴捏成了无数泥偶。泥偶被风一吹活了,他有两条大腿,女娲称他人。埃及的传说比中国的传说诡谲,说人是神呼唤来的。神努创造了天地,呼风唤雨,呼唤出了人。但是这个努坏透了,他把自己变成一个男人,统治大地和人类。人们都说日耳曼人死板,可是他们的神话非常浪漫,说神在海边散步,看见两株树,一株挺拔,另一株绰约。神就将挺拔之树雕刻成男人,将绰约之树雕刻成女人,让他们彼此纠缠。对于当代人来说,玛雅人是个谜。玛雅人鹰钩鼻子,厚嘴唇,前额倾斜,脸部轮廓独特,语言自成一体。然而他们却在中美洲人迹罕至的雨林里创造了令人难以想象的文明——祭坛、浮雕和石碑。还有丛山之巅的马丘比丘——传说中的圣城,经历数百年狂风暴雨的摧毁,二百多间石屋依然完好无损,花岗岩城垣巍然屹立,让人惊奇而不可思议。这是神的力量还是人的力量?创造了如此辉煌的人,为什么还认为神的世界远比人间伟大?

    站在靛蓝色的夜空里,柳黪俯视鸭蛋型成图,银河从它中部穿过。他看到了恒星的爆发,酷似充满彩色粉尘的气球爆炸,噗的一声,喷出两团烟雾。就在这时,凶残的一幕把柳黪震惊了,他看到了人马座,一个正在吞噬旋涡星系的巨椭星系,它一边吞噬一边喷射。柳黪惊恐万状,蹀儿蹀躞地奔跑。彩蛋被拉长了,还生出一个小棒棒。听说这是星系演化的结果,先是一种类型,继而演化出各种类型。然而有人说正好相反,原本无序,慢慢地旋出旋臂,演化的结果是以椭圆星系完全对称与简单化而结束。莫名其妙!柳黪有些愤慨:“人呀人,不是左就是右,即便对待神秘莫测的宇宙也竟然如此!”还是伽利略真实,他说银河不过是一团不可计数的恒星聚合体。他这样说并非嘲笑哪个民族的传说,也并非嘲笑哪个宗教的教义,可是他这样说却招来杀身之祸——宗教徒才不管他是不是敢于坚持真理的天文学家呢,堆起一堆柴火就把他烧死了。烈火熊熊,人们听到了伽利略的呢喃:“它确实存在呀。”最终人们意识到伽利略的探索是正确的。无独有偶,在马克思逝世一百三十年之后,人们也意识到他对资本主义的预言是多么的深刻啊。他不光揭示了资本主义的丑陋和弊病,还慷慨地为它开出了医治的药方。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人类对银河的看法改变了,从以太阳为中心转移到旋涡星系。而这个系统又镶嵌在一个稀薄的由古老星团和暗物质组成的晕中。如同我们的国家,与资本主义比较,我们生活在类似的社会里,只有前一阶段与众不同,而那一阶段正是一种创新,社会形态的创新。事实证明,我们要勾勒银河系的旋涡结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同样,我们要勾勒社会的特殊性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星系相食在宇宙中相当普遍。吞噬其他星系的星系,有时因为消化不良会拥有不止一个核。银河系就是一个吞食性星系,因为它正在吞噬人马座矮星系。但是,比起富星系团的贪婪,它的贪吃还算小得多呢。宇宙的简史,大致可分为这样几个阶段:开端、普朗克时期、暴涨期、粒子期、核时期、物质期及原子期。暴涨期理论有很大一部分看起来非常古怪,但是粒子学家却相当喜欢这一理论,因为它建立在大统一理论的物理基础之上。不仅如此,它还能够轻松地解决大爆炸中最难处理的一些问题。伴随人类认识的不断更新,我们的遗传轨迹也越来越显得精妙。十九世纪中期达尔文和华莱士各自独立地得出了主宰物种——从行动迟缓的草履虫到聪明的人类——生存的自然选择机制。二十一世纪初分子生物学家成功地绘出了人类基因组,这是一项可能革新进化生物学的成就。至于人类社会,马克思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给予了相当的描述,只待人民去实践。

    在地球上生活了几十年,柳黪从未深入思考,而站立宇宙仅仅几日,他却完成了生命的全部探索。就在此时此刻,奇迹发生了:璀璨里,一些模糊的影像徐徐呈现。有的岿然不动,有的迅速迎前,有的慢慢消退。柳黪仔细观看,岿然不动者里面有三皇五帝、老子孔子、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还有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注视了一会儿,柳黪发现:竟然还有古希腊政治改革家梭伦,他在一首诗中写道:作恶的人能致富,而好人反倒受穷;但是我们不愿意用我们的道德和他们的财富交换,因为道德是永存的,而财富每天都在更换主人。竟然还有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因为坚持自己的信念被判处鸩刑,但他面无惧色,手指天国;竟然还有马其顿王国的亚历山大、孔雀王朝的阿育王、罗马帝国的恺撒大帝和俄罗斯帝国的彼得大帝;竟然还有宁为自由战死沙场的斯巴达克;甚至还有英国人莫尔,他对英国社会极其不满,因而写了《乌托邦》一书讽刺黑暗,寄托理想。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一群亟亟迎前者里面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还有毛泽东。这些无愧者的诗章仍然在宇宙间回响。当今中国,一些关于他们的书籍,正在掀动一轮奇怪的思潮,污蔑他们的思想,甚至诋毁他们的人格。昏暗里一些魅影在消退。柳黪的眼睛近视,在暗淡的光影里看不清魅影,似乎全都没有完整的脸,甚至只有一张大嘴巴,宛如海洋深处迎面游来的大白鲨。窸窣的声音传来,净是好听的词汇。仔细听,方知魅影正在粉饰他们的卑鄙行径,掩盖他们的滔天罪恶,安宁他们的丑陋灵魂。

    视频酷似电影中的远景,伟人席地而坐,宛如文人雅士正在曲水流觞。镜头拉近,伟人的身影高大如佛,慈眉善目。近景变成了特写。根据光影,柳黪断定距离他最近的伟人是马克思。虽然在当今中国主流经济学界备受冷落——比如媒体热捧的张五常,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最蠢不过马克思》,表达了他对马克思的轻蔑。然而,伴随美国金融危机和欧债危机的迅速加深,马克思在西方世界正以王者的姿态重新回归人们的视野。前不久,英国举行千年伟人评选,马克思独占鳌头,这让伟大的爱因斯坦也不得不屈居第二。英国卫报说,《资本论》的销量自二〇〇八年以来一直迅猛激增,《共产党宣言》也是如此。德国电视台还播放了一部名为《马克思和阶级斗争》的纪录片。西方曾经宣布马克思主义已经死亡,人类历史已经终结。而今人们重新为马克思招魂,以至于加拿大学者兴奋地撰写了《完全摩登马克思》。马克思预言资本主义制度必将走向灭亡,历史将无情地推翻资本主义思想体系,人类将获得前所未有的思想大解放。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斗争一向严肃,而今却增添了些许幽默。西班牙马德里约莱达村的村长,长着一部络腮胡,脖颈上围着一圈巴勒斯坦围巾,这让他看上去更像马克思与卡斯特罗的混合体。只要路过约莱达村,人们就会发现,村徽上明晃晃地写着:和平路上的乌托邦。走进村巷,人们看到村屋墙壁写满了诸如此类的标语:走在通往乌托邦的大路上。

    马克思的身影刚刚旋转过去,恩格斯的形象随即映入柳黪的眼帘。他的修饰和风范让他彰显出一副绅士气派。年幼时,他家距离乌培河不远,是一幢带有花园的小楼。父亲老弗里德里希在巴门和英国曼彻斯特创办了欧门——恩格斯纺纱厂。为此,恩格斯对政治经济学进行了系统而深入的研究,阅读了众多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著作,最终写出了《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指出无论是重商主义还是自由主义经济学家都为资本主义私有制而存在,貌似代表人民,骨子里却为资产阶级利益服务。伟人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祸根在于私有制。它让人们为发财致富而疯狂,让富人变成贪婪的衣冠禽兽,让劳动者饱受压迫和痛苦。换言之,私有制变人为魔鬼,变世界为地狱。竞争是私有制的必然现象,是资产阶级经济学的主要范畴。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十分赞赏自由竞争,可是商业危机如同瘟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卑鄙下流,胡说人口生来就有一种超越它所支配的生活资料的倾向,资本主义社会工人阶级的贫困与灾难是由人口增殖造成的。这一谬论迎合了资产阶级和英国寡头政府的需要,得到了他们的喝彩。其实,工人阶级的贫困和失业,全部因为资本主义私有制,正是它让资本主义出现商品过剩而饱尝痛苦。因而只有消灭私有制,才能结束这种人类堕落的现象。而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恰好是理解全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钥匙。柳黪望一眼恩格斯,自言自语地说:“您所说的经济学理论我一时还读不懂,可是您的话却让我做出这样的推论:欣赏自由竞争的都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只要资本主义存在,少数人发财,广大人民的贫困就无法制止。共产党人的理论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消灭私有制。”看见恩格斯一个劲儿地摇头,柳黪问:“伟大导师,难道我说错了吗?中国有一位学者说您在晚年放弃了共产主义理论,这是真的吗?”恩格斯不吱声,依旧摇头。柳黪有些着急,就喊您怎么光摇头不说话呀?您是听不清楚我说的话还是没有这回事?什么,需要我重复这件事。好吧,我这就给您重复一遍。中国有一位学者,在春节团拜会上要求大家牢记您的一段论述,还说没有读过或者没有读懂这段论述,就是没有弄懂弄通马克思主义。他说的这个段论述总共只有九十三个字,就是您在一八八六年二月二十五日为美国版《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写的《附录》中的一段话。您说:“几乎用不着指出,本书在哲学、经济和政治方面的总的理论观点,和我现在的观点并不是完全一致的。一八四四年还没有现代的国际社会主义,从那时起,首先是并且几乎完全是由于马克思的功绩,它才彻底发展成为科学。我这本书只是它的胚胎发展的一个阶段。正如人的胚胎在其发展的最初阶段还要再现出我们的祖先鱼类的鳃弧一样,在本书中到处都可以发现现代社会主义从它的祖先之一即德国哲学起源的痕迹。”在这之后您又说,“例如,本书很强调这样一个论点:共产主义不是一种单纯的工人阶级的党派性学说,而是一种目的在于把连同资本家阶级在内的整个社会从现存关系的狭小范围中解放出来的理论。这在抽象意义上是正确的,然而在实践中却是绝对无益的,有时还要更坏。”后面这一段话就是他所强调的九十三个字。后来我也看了附录,下面还有一段话被他省略了。下面的那一段话是这样说的:“既然有产阶级不但自己感受不到有任何解放的需要,而且全力反对工人阶级的自我解放,所以工人阶级就应当单独地准备和实现社会革命。一七八九年的法国资产者也曾宣称资产阶级的解放就是全人类的解放,但是贵族和僧侣们不肯同意,这一论断——虽然当时它对封建主义来说是一个抽象的历史真理——很快就变成了一句纯粹是自作多情的空话而在革命斗争的火焰中烟消云散了。现在也还有这样一些人,他们从不偏不倚的高高在上的观点向工人鼓吹一种凌驾于工人的阶级利益和阶级斗争之上、企图把两个互相斗争的阶级的利益调和于更高的人道之中的社会主义,这些人如果不是还需要多多学习的新手,就是工人的最凶恶的敌人,披着羊皮的豺狼。”您说的多么明确呀,只要对照附录和序言,稍微作一些分析,我们就可以戳穿他。现在看来,他伪造您的观点和手法实在太愚蠢太卑劣了!他引用的恰好是您认为错的需要纠正的观点,是旧哲学的痕迹。恩格斯点了点头,幅度很大。柳黪非常激动,说话就有些结巴:“您,认为,我分析得,对,是不是?”看到柳黪这一副窘态,恩格斯便停止了点头,朝他微笑,一直朝他微笑。

    宛如镜头切换,列宁进入了柳黪的眼帘。这位苏维埃的缔造者,共产主义的思维和方法在他身上具有鲜明而强烈的个性特征。他没有儿女,却在全世界拥有众多的追随者和继承者。这位苏维埃的缔造者在童年时期非常可爱,卷发,眼睛深陷,面带微笑。成为职业革命家之后,人们看他就不光是可爱了,而是无比的尊敬与崇拜。列宁的哥哥亚历山大·伊里奇密谋炸死沙皇,刚准备好就被捕了。母亲向沙皇递交了呈文,请求探访萨沙,而沙皇竟然批准了,还说如果萨沙悔过可以赦免。然而萨沙却说:“如果这样的话,我就得把全部底细讲出来。妈妈,请宽恕我吧。”最后亚历山大·伊里奇被处以绞刑。母亲送他上断头台,并且鼓励他鼓起勇气。事后列宁说:“不,我们不走这条路。”列宁成为了马克思主义者,选择了无产阶级革命的道路。柳黪有问题请教列宁,就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喊:“列宁同志,自从您领导十月革命取得伟大胜利之后,许多人无论做啥事都打起了革命的旗号,而我们老百姓如何辨别其真假呢?”话音刚一落地,柳黪就听见列宁用他那一贯沙哑的声音回答:“这好办,看他到底为谁?要是一下子看不清他的政治纲领,那么就看一看他的政策对谁有利!”说罢,列宁做出了他那极具标志性的习惯性手势,大大地增强了他的讲话感染力。镜头闪动。就在人影消失的一刹那,柳黪又听到列宁近似呼喊的声音:“公众先生们,别相信鬼话,最好先看看事情对谁有利!”

    柳黪极度兴奋,欢呼雀跃起来。就在这时,斯大林走过来了。他的表情极其严峻,浓眉弯成了弓形,想必他已经知道人间发生的一切。愈来愈多的恶意诽谤让他愤怒,但是天地两隔,他无法向善良的人民做出任何解释。柳黪甚是同情,手掌宛如芭蕉扇一般摇个不停,嘴巴大声疾呼:“斯大林同志,随便他们说去,历史是篡改不了的。您是伟大的十月革命的鼓舞者和领袖。作为列宁的接班人,您战胜了形形色色的修正主义,创建了苏联的社会主义模式。也正是您的强有力的领导,苏联才变得如此的伟大和不可战胜……辩证法告诉人们,资产阶级的百般污蔑恰好说明您的正确。在前苏联国度,所有的老工人依然向往苏联时代!”听罢柳黪的一番话,斯大林顿时眉头舒展,欣然而去。遥望斯大林远去的背影,柳黪不禁嗟叹:“即使伟人,也会被卑鄙小人冤枉的。”

    宇宙深处,隆隆作响,宛若春雷,连绵不绝。深蓝色的夜空里,他看见了雄伟的宇宙大山,这座大山绵延数亿万里,不知道要比喜马拉雅山长出了多少倍,宽出了多少倍,高出了多少倍。它从银河的中央横穿而过,后面跟随灿烂的群星。柳黪惊愕地捂住大张的嘴巴,两条腿还在战栗。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又稳了稳脚跟,挺直腰杆,举头观望。

    雄伟的宇宙山脉绵延数亿万里。无数座山峰,突兀伸展,层峦叠嶂,忽而高忽而低,忽而左忽而右。柳黪注意到,他的右下方,厚重的星云团,压住了宇宙的阵脚。而他的左上方,则有若干宛若骏马的星云团正在狂奔,鬃毛猎猎,长尾飘飘。他又俯瞰,宛若天蓝色海浪的下面,万倾海葵,触角不停地摇摆,收缩,伸展,变幻莫测。神奇而壮观的景象让人惊愕与震撼。

    无数颗太阳般的恒星,环绕在宇宙山脉的周围。有的炫耀,站在大山之巅泼洒星光;有的矜持,躲在大山腰间眨眼睛;有的放浪,尝试钻入大山的怀抱;有的羞涩,企图躲进迷蒙的山岚。忽然,山呼海啸,仿佛天崩地裂。巨人的身形徐徐地显现。起先,婉若希腊神话里的天神普罗米修斯,继而,酷似中国神话里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普罗米修斯,意思是先觉者。他是天神宙斯的堂兄弟。人类在全世界各民族神话里,几乎全是泥捏的。普罗米修斯知道天神的种子藏在泥土里,就和土为泥,按照天神的样子制作了人。这就是说,人是神的克隆。可是,趁普罗米修斯打盹的时候,他的弟弟厄庇墨透斯把给人的装备和能力给了动物,熊获得了皮大衣,马获得了皮靴,牛获得了犄角,而人什么都没有,赤身裸体。为了让人能够活下去,他想把火送给人类,可是天神宙斯不同意。普罗米修斯无奈,只好偷偷地靠近太阳车,引燃手中的大茴香。火种来到了人间。盗火成为人类的第一次启蒙运动。马克思在他的博士论文的序言里称普罗米修斯是哲学日历上最崇高的圣哲和殉道者。孙悟空金睛火眼,被中国人赞誉为齐天大圣。伟人也曾幽默地说,我身上就有些猴气。继而他又写诗曰: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巨人身形变幻莫测,等到柳黪稍微清醒时,便看到了思念中的伟大领袖。柳黪热泪盈眶,呢呢喃喃。领袖顶天立地,昂首远望。忽而大手一挥,头顶光芒闪烁,仿佛万物喷发。

    现代天文学中,最怪诞也最吸引人的概念就是黑洞。曾几何时,它最明亮,但它在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却抛弃了明亮的外壳,保留了超压缩的内核。从而,它引力超强,靠近的光都不能逃逸。因此,没人能看见它。白洞和黑洞都是天文物理学家提出的假设。白洞与黑洞相反,黑洞吸收,白洞喷发。简单地说,白洞就是反转的黑洞,进入黑洞的物质从白洞喷出,创造新的宇宙。柳黪看见的这些宇宙奇观皆是如此。不过,他一不留神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终身遗憾。柳黪有个小毛病,就是喜好显摆他的学问。此刻,他想炫耀他的天文学知识,想和读者谈论黑洞白洞。机会难得,稍纵即逝。就是这样的炫耀,让他丧失了和伟大领袖交流的机会。他因而沮丧,因而泪流满面。

    柳黪追悔莫及,就在宇宙里疯狂寻觅。宇宙宛若蔚蓝色的海洋,星云宛若大海上的波涛。忽然大海平静了,宛若一块蓝玻璃。神秘的大手出现了,在蓝玻璃上面撒下黄沙,涂涂抹抹,变成一幅巨型沙画。宫殿巍峨,风格庄重。琉璃墀头,瑞兽奇花。前面还有石头华表,汉白玉柱,雕刻云龙,顶端蹲坐一只“吼”。丁字形广场,四面红墙。左面一侧,有学生正在讲演,长棉袍,大围脖,寒风吹起了他的黑头发。右面一侧,有几千名群众,有的聆听讲演,有的散发传单,有的互相交流。神秘的大手一搂,却将沙画抹去。柳黪不无慨叹:可惜了。

    继而,神秘的大手迅速涂抹,画板上出现一泓湖泊。继而,湖边出现几株杨柳榆槐。继而,树荫里出现一艘红船。继而,红船里坐满了青年。碧波荡漾,红船就浮动。神秘的大手又一搂,红船便消失了。柳黪若有所失。

    继而,神秘的大手又出现了,撒撒涂涂。画面一端,出现城池。一群士兵,还有工人、农民,全副武装。城池上面火光闪闪。有人中枪,有人跌落城墙。神秘的大手一搂,城池没了,士兵也没了。继而,画板上又出现座座青山。一群人,七零八落,行走山间。忽然,一个留着中分头的中年人,走出队伍,指画指画,队伍整齐了,雄赳赳,气昂昂。神秘的大手又一搂,队伍不见了,剩下一块玻璃板。

    继而,大手又挥洒,山峦全是青松翠柏,还有红旗。继而,队伍出发了,然后渡河,然后战斗,鲜血就把河水染红了。继而,又是高山,宛如海浪,又宛如无数枚鹅卵石在地面滚动。队伍高举红旗,领章帽徽,红星闪闪,高山上便出现了无数个“之”字。继而,一座别墅,闪烁光芒。继而,出现汹涌的大河,出现白皑皑的雪山,出现青青的草地。继而出现黄土高原。群山如龙如蟒,原峁如象如牛。

    神秘的大手,张着五指,在玻璃板上慢慢移动,仿佛魔术师在表演。继而又出现了那座宫殿。天刚蒙蒙亮,星星眨着眼睛。一片红霞映红了整个天边,红太阳徐徐升起,光芒万丈。红墙碧瓦,红灯笼,红地毯。宫殿前面是红旗的海洋。伟岸的身影出现了,草绿色军装,频频挥手致意。人群沸腾。天是蓝天,云是白云,太阳是鲜红的太阳。伟岸的身影,焕发出无穷的魅力。人群就被一片红霞笼罩了。四海翻腾,风雷激荡。男人女人,个个脸上都是泪水。忽然,宫殿放射出万丈光芒,恍如红太阳。宫殿前面,翻起了红色巨浪,一会儿变成了燃烧的火焰。火焰翻滚,又变成了千万条手臂。手臂挥舞,天空变幻出手的森林。

    神秘的大手又一搂,森林消失,恢复成清明的玻璃板。柳黪看呆了看傻了,许久许久,方才缓过神来。抬头观看,就又看见了变幻的宇宙。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感谢你宇宙。是你,增长了我的见识;是你,坚定了我的信念。现在我知道了,认识宇宙,需要大场景,大尺寸,大数据,这样思维才能突破固有的局限。在我们还没有完全了解宇宙的时候,我们只能作出相对正确的结论,而不能作出绝对正确的结论。绝对的真理是没有的,更何况事物和背景一直在变化呢。天象不是信仰,而是寓言。

    柳黪站在宇宙之上嗟叹。不知何时千里眼和顺风耳从南天门里跑出来,一边一个站在柳黪身旁说:“莫着急,让我们帮助你听帮助你看帮助你分析。”柳黪连连拱手说:“多谢了。不识庐山真面貌只缘身在此山中,现在我跳出了地球,相信我能看破地球上的云谲波诡。倘若不信,就让我们看一看。”一个人两个神,肩并肩,仿佛大雁一般抻长脖子看地球。顺风耳侧歪脑壳听了一会儿问柳黪:“你听见下面说啥新词了吗?”地球上吵吵嚷嚷的,柳黪啥也没听清,就说:“听都听不清楚,还说啥新词呢!”似乎有风,顺风耳簌簌地抖动,说:“炫富。这词是富家子弟创造的,你当然知不道了。浙江有个民营老板,女儿高中一毕业就去法国留学了。女儿十六岁生日那天收到一份礼物,你猜是啥?怎么,猜不出来?让我告诉你吧,是八万元的项链。有人问她还有啥愿望,她说买一艘豪华游轮。你听听这啥口气。”柳黪不屑,说:“讲究奢华,哪儿比得过东海!”不待顺风耳吱声,千里眼的目光刷地转向了东海。他这一望不得了,一条黑线牵制了他的眼球,越过十里洋场,停留在一所大学的盥洗室里。盥洗室里没别人,只有一名漂亮女生正往脖子上套绳索。千里眼惊恐万状,急切呼喊:“哎,你知道你在干啥吗?”女大学生不理睬他,把脖颈挂上绳索蹬了蹬长腿,白脸蛋儿就憋成了紫茄子。千里眼回头看了看柳黪,说:“看见了吗?她昨天请求学校批准母亲和她一起住宿,遭到断然拒绝。女生痛哭流涕。她父亲积劳成疾,撒手人寰,抛下母女相依为命。起先母亲给工厂看大门养活她。工厂倒闭,她一边上学一边兼职,养活母亲。这回来东海读研,她信心满满,相信学校会义不容辞,给她与母亲安身之所。不幸,她的希望变成了奢望。两个女生,一个享福,一个挣扎,是谁掌握着她们命运的船舵?是谁制造了这种天壤之别?”听千里眼如此一问,柳黪铿然战栗,脑浆带动脑壳,如同风车一般旋转,痛苦至极。是啊,多少人渴望国富,似乎国富就是民富。而今许多年过去了,弱势群体不但没富,反而向下出溜。人们用底层来定义他们,比如新底层公众之类。新底层公众向往平等与公正,渴望体面与尊严。然而残酷的现实宛若一把钢刀,斩断了他们与财富的联系。国与民,宛如母子。而母亲被长子驮在肩膀上疾行,甚至不能回头看一看她的另外几个儿子。尤其跟在最后边的那个傻儿子,踉踉跄跄跟不上趟,在后面呼喊:“妈妈,你怎么啦?因为儿子傻,你就不要他了吗?妈妈,除了你,还会有谁管我呢?为啥你只听大哥的话,不听我的话。难道我不是你的儿子吗?”母亲被长子的铁腕强拉硬扯,无法转身。而长兄只管朝前狂奔。现在他只热衷于一个数字,似乎有了这个数字,他就可以不顾一切。

    柳黪陷入沉思。

    千里眼站立一旁,默默地摘下自己的一只眼睛拍入柳黪的脑门。柳黪就又看见另一幕触目惊心的惨剧。一座小城。一队小学生路过阿毛家,一边扭屁股一边放声歌唱:“我们的生活充满了阳光……”歌声惊动了阿毛,他奔出门洞。阿毛长胳膊长腿水蛇腰,活脱脱的一只青河虾。青河虾今年四十二岁了,蜷在炕头睡午觉。歌声刺激了他的神经,呆了一会儿就张牙舞爪起来,宛如鬼魂附体。只见他陀螺一般地转,从墙旮旯拽出一把长刀,跃上街头。唰唰,连砍数刀就砍倒了八名小学生。“阿毛疯了!”邻居们惊慌失措。这阿毛虽说平日里木讷,可人还蛮善良嘛,也知道与人为善尊老爱幼。可今天咋啦?怎么突然变得这般穷凶极恶?“暴戾。”有人说。“不,暴戾藏在衣裳下面轻易不露头的,一定还有别的东西。”也有人这样说。“啥东西?”有人问。“穷困。这个穷汉子四十二岁啦还寄人篱下。这个穷汉子五次恋爱六次失恋,至今光棍一条。可他不懒呀,为啥还贫穷?有人饕餮国富大餐,就得有人吞嚼穷困的菜梗。带着酸味的大汗一文不值,暴戾怎能不出来作祟?”有人回答。“可是……”

    悲哀的场景撬动了柳黪的心愁,他不忍心再看下去,匆匆忙忙转移目光。不幸,他看到的还是一幕令人伤心的悲剧。“我痛!”柳黪一把捂住了双眼。这是个女人。女人胆怯地低着头,轻声央求肥头大耳的村支书给她解决拆迁补偿。村支书颐指气使,说:“甭找我,找也没用。”女人骨子里也刚强。如是者三,女人就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你不解决,我就跳楼。”村支书的肥猪眼不屑一顾:“这我管不了。要跳楼就去五楼。”说罢手一甩,走人。女人傻了。愣怔了一会儿,女人似乎觉醒,噔噔噔,撒腿跑上五楼,推开窗扇,飞身跃起。看她跃起的劲头似乎要翱翔长空,可是谁知道一阵狂风吹断她的翅膀。嘭,她重重地摔在石板上,脑浆迸溅,如同一朵苦菜花。

    站在宇宙之上看地球,看得真真切切,看得全全面面。东部是大海,沿岸镶嵌了无数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和蓝宝石;西部是广袤的大地,宛如刚踩过荸荠的烂泥田。大地上,一支队伍在行进。这是一群采风的画者和记者。他们一边行走一边绘画一边记录。他们踏出的脚窝深浅不一,却清晰地印刻在长城内外和大江南北。他们的画稿和笔记,或者凌乱,或者苍凉,却真切实时,隐藏着力量。柳黪站在太空之上,零散地瞭望一眼,就被画稿与笔记震撼了。姬河湾,一座小村庄。春潮来临,河岸拔地而起一座座工厂。姬河欢呼歌唱,卷起千堆雪。然而污染来了,清凌凌的姬河变成了黑色。大地没有脚,想躲躲不开。大地呼唤,人们充耳不闻。呜呜。这是啥声音?柳黪听不清楚。顺风耳跑过来,掰下一只耳朵插在他鼻尖上。这回他看见了,也听见了。河边站着农民姬鱼唇。他看一眼黑色的姬河,悲凉地叹息:“卖房吧,卖了房子好治病。”他左边站着画者,问:“没别的办法吗?”他右边站着妻子卷心菜,说:“医生说了,有钱才有希望。”姬鱼鳍来了。记者问:“人家喊你半边户,这是咋回事?”姬鱼鳍摇了摇头说:“这是农村习俗,两口子死去一个叫半边户。俺村半边户多着呢,不只我一个。”姬鱼尾也来了。记者问他:“庄稼咋样?”姬鱼尾一脸无奈地说:“晚熟了半个月,减产四百斤。”画者问:“咋办?”姬鱼尾垂头丧气,回答:“你看这河滩,草都不长,还能咋办?”画者仰天长叹:“多少条清凌凌的河被污染了?多少污染的河又绕过了多少村庄?自从松花江事件之后,平均两三天一起。据说,有四亿人已经呼吸不到新鲜空气了,污染仿佛一夜之间来到我们身旁。”欻欻,嵌在柳黪脑门上的千里眼眨了几眨,宛如一名摄影记者抓拍新闻。第一幅照片显影了,画面里的人眉头紧锁。这位是摄影记者,十多年来一直调查淮河污染源,正是他在沈丘首先发现水污染导致了癌症村。第二幅照片也显影了,画面里的人是农民,黢黑的手指宛如枯树枝,慢慢地向前伸,脑壳跟着伸长的指尖向前斜,就像瞄准一杆鸟铳。黑手所指之处是一片荒凉的漫滩。眼观荒草,农民呜咽了:“前几年还能支网打鱼,而今一下水就烂脚烂手。”听罢,柳黪下意识地看一眼他的右手,拇指缺了半截,食指连下半截也没有了。第三幅照片显影最迟缓,最后的定格是蛛网般的淮河。淮河之水昼夜奔流,流入干渠,流入支渠,流入毛渠,宛若血液一般流入每一座村庄和每一块田地,继而渗入地下。水污染了,臭烘烘的,喝一口涩了吧唧的辣嗓子。可是,谁能不喝水呢?喝了这水,谁能保证不患癌症呢?过了一小会儿画者记者被臭气逼退了。他们能退,也可以退,而常年枕河而居的农民呢?他们退得了吗?逃得了吗?无处可逃又该怎么办呢?

    “不看了,看了让人心酸。”柳黪站在宇宙之上呢喃,“还是去看工人吧。”听了柳黪的建议,顺风耳扇了扇大耳朵,千里眼眨了眨大眼睛。“好,看工人。”千里眼表现出一种体恤人心的顺从,“越州山下红旗扬,我俩带你看越州。”

    飞行宛若清风。柳黪看见了越江三角洲。三角洲上河网纵横,房舍稠密如同虫卵,大街上更是车流如织,人流如潮。柳黪不由望洋兴叹:“哎呀,经济腾飞原来是这个模样啊!”兴叹吸引了神仙。千里眼和顺风耳勾肩搭背,一个听,一个看。听着看着,看着听着,两位神仙就皱起了眉头。柳黪大惑不解,忙问:“我说二位,你们看见啥了就这么愁眉苦脸?”千里眼伸出了胳膊和手,黑黢黢的瘦骨嶙峋,如同烧火棍一般朝云下一指,说:“你看下面的工厂,毛孔里滴血,伤口处流脓,一准是伤心地。”顺风耳则扇着一只耳朵,瞪眼瞧柳黪。“这咋说呢。”柳黪擦拭一下脑门,第三只眼骤然如炬,就看见白发苍苍的老教授率领几名黑脸学生正在医院里采访。令人惊讶的是,受访者并非工人,而是一根根鲜红的手指头。手指头一寸多长,无头无脸,无鼻无眼无耳,却有一张鲜红的大嘴巴。红嘴巴一刻不停地吐着血泡,血泡破裂,发出劈剥的响声。柳黪连忙撅一撅鼻尖上的顺风耳,就像撅一支喇叭花,耳背朝上,耳蜗朝下,就听见劈剥声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哭诉,声声悲切,句句惊心。“俺这里每年断指案高达三万宗,被机器轧断的手指超过四万根。关于这些事,白发苍苍的老教授已经实地采访三年了,还写了一篇《越三角伤情报告》,但这只是冰山的一角。俺们都是农民,来自祖国四面八方,这大概就是你们说的民工潮了。俺才二十多岁,还没吃过荤呢,手指头就断了。知道吗?他去世的第二年,龙安两地就发生了一万多宗断指个案!让人心酸的是,俺们的报酬实在少得可怜,多的每月一千块,少的每月只有五百块。你说五百块能干啥?断俺手指的是一台破机器,又老又旧,外国人不稀罕要,却让我们引进来了。法院查封了一家,机器竟然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出产的。再有俺没技术,没培训就上岗了,不到一个月就让机器轧断了俺两根手指头。起先俺好好的,想走老板不让,押着俺的身份证。俺手指头没了,人家甩俺就跟甩破鞋一样。你们看见了吧,医院一片繁荣。小武今年二十岁,上星期截了肢。啥?你问他咋受伤的。不小心触了电呗。啥?你问他胳膊咋全截了。都电熟了,不截咋办。俺是揣着希望来的,希望没改变俺命运,却残了俺一只手。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有谁知道旋转的车轮里裹着俺的血和泪呢?啥?你问法上哪儿了?告诉你吧,一遇见这事法就躲啦。俺没钱,谁愿意帮俺打官司呀?俺不是白领,也不是蓝领,顶多算个泥领,就这么凑合着活。俺是生产工具,他们说的福祉和俺没关系。”

    柳黪扯了扯千里眼的黑胳膊,说:“咱去别的地方吧。他说话出格,我怕沾包赖。”千里眼鄙视他一眼说:“这就怕啦?既然如此,我带你去看学生暑期工。”千里眼稍一转身,黑手指向一名小姑娘,“瞧吧,这个就是学生暑期工。”柳黪定睛一看,小姑娘的脸蛋还很稚嫩呢。顺风耳侧耳听了听,便感叹小姑娘的故事:“这位小姑娘叫郑燕,家住鹤山,今年只有十六岁。十年前她爸遭遇车祸,家庭生活急转直下。放暑假了,郑燕急需挣钱交学费,就去一家塑料厂做暑期工。只干了一星期就感冒了。郑燕跟班长请假,班长说:‘请假可以,但你得加班。’郑燕加班一直到深夜,头晕眼花跌倒在地。母亲要带她去医院,手里却没钱。母亲找科长,科长说:‘与我无关,你找老师吧。’母亲找老师,老师说:‘你没钱,我有啥办法?’母亲只好带郑燕回鹤山。郑燕住进医院的当天,大夫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又熬了几天,郑燕就死了,诊断是病毒性脑炎,还有呼吸麻痹和肺炎。花儿一般的女孩走了,这就是一个学生暑期工的遭遇。”

    宇宙里飘来一张白纸。柳黪抄在手里一看,是一首诗:

    本名民工,小名打工仔(妹),别名进城务工者,曾用名盲流,尊称城市建设者,昵称农民兄弟,俗称乡巴佬,绰号游民。

    爷名无产阶级同盟军,父名人民民主专政基石之一,临时户口名社会不稳定因素,永久宪法名公民,家族封号主人,时髦称呼弱势群体。

    柳黪立刻感受到了无限的酸楚,就朝千里眼和顺风耳大喊大叫:“我不看这个了,我要求看些别的。”两位神仙面有难色,说:“你这不看那不看,到底想看啥呀?我们能让你看的只有这些,你愿意看就看不愿意看就不看吧。”说罢,千里眼的那只大眼珠子仿佛探照灯一般在地球上扫描,顺风耳的那只大象似的耳朵宛如风车一般旋转。过了一会儿,零零碎碎的几幅画面,断断续续的几组对话,就呈现在了柳黪的面前。北京的街面走着一个人,东张西望,高楼大厦和川流不息的人群让他不知所措。他还年轻,却蹲了十二年监牢。不是出狱了吗,还愁眉苦脸干啥?这是一个自由的世界,一切可以重来。他尝试了,没一家公司要他。他奔回监狱哭泣:“倘若不让我回来,我只有死了!”东海石库门一间小屋里,女教师伏在桌上给报社写信,白发宛若插在花瓶里的马蹄莲。儿子蹲在灯影里哭泣:“妈,儿子拖累您了。”儿子内向,虽然读了大学,却八年找不到工作。信写好了,女教师回头一看,儿子的脑壳变成一把蓬松的白芦花。某市一间病房里,多语默默地躺卧病床。多语八岁了,是个弃儿,单身汉拾养了她。不幸,多语患了白血病,治疗费三十万元。单身汉花光了所有积蓄。多语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环视一下病房,就一笔一画地在病历上写下了几个字:自愿放弃治疗。期末,多语完成了考试,得了双百分。多语要求单身汉给她照一张相片,说:“爸爸,有了这张照片,你想我的时候就能看到我了。”国庆节东海金环大厦,一位大牌明星正在举行隆重的婚礼,花销一百多万。同一天寿县农村,一户农民五口之家,默默地面对一盆萝卜缨……顺风耳双手一捯,又翻出一幅画面。这是一个抢劫犯,模样倒不显得凶恶。柳黪正待细看,抢劫犯却抢先张嘴说话了:“我叫张义,做这事是为了养家。”柳黪愕然。“啥?抢劫为了养家?真是奇怪了。你是不是想说因为养家抢劫就正当啦?我告诉你,就是养家也不能抢劫!”张义慌张辩解:“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我没办法,我是一念之差。”一念之差,看似偶然,确有必然。穷困之极,不论是谁,尤其是一位有责任感的父亲,就很可能在穷途末路之时因一念之差而走上犯罪的道路。许多实例证明,犯罪绝非个体原因,还有社会管理的漏洞,还有社会制度的缺陷,还有社会分配不公的参与。这一切都是诱发犯罪的重要原因。然而,然而,国家呢?社会呢?一个无辜的人死了,一个丑陋的罪犯也死了,那么社会在哪儿?国家在哪儿?每一个人都不可能脱离社会而存在,每一个人的道德品质、人生观念以及性格特征乃至生活习惯都是由环境造就与决定的。就罪犯而言,除非我们能够证明有人天生就是罪犯,否则,我们就有理由说是社会制造了罪犯。我咋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柳黪被自己的思考吓了一大跳,不知所措地将前额上的千里眼转向了他处。他赫然看见一座繁华大都市,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茫然之间,内心悸动起来,就看见无数只断指在灯火阑珊里跳跃,唧唧喔喔的歌声化作一句句疑问在耳边萦绕:这就是我熟悉的中国吗?为啥会有这么多的哭诉?为啥会有这么多的无助?为啥会有这么多的生命之痛?假如你喝着污染了的河水长大,假如你的父母一贫如洗……你是否还会认为机会均等?你是否还会在社会最底层挣扎?在缺少感情缺少温度的数据面前,谁来留意和扶助那些赶不上趟的生命?这是天灾还是人祸?这是否就是人民为飞速转型的中国必须支付的代价?这是否也是中国梦的一部分?……考问连连,让柳黪痛苦得再也承受不了了,大嘴巴一咧,哭哭唧唧地叫唤:“我啥也不看了,我要回家。”

    此时此刻,两位神仙的表情也异常严峻起来,语气变得颇为强硬,甚至暴横地说:“不,有一个画面你必须看,看了这幅画面,你回到地球之后才会有生活的勇气。”柳黪让两位神仙说懵了,就问:“我啥时说我想死了?难道这个宇宙里还有医治地球弊病的良药?”千里眼接过他的话茬说:“你确实没说,可是我看到了,你心已死。”柳黪一阵惶恐,急忙狡辩:“谁说的?谁说的?就是神仙也不能胡说乱说呀。”顺风耳一挥手拦住千里眼说:“不要吓唬他了。”转身又对柳黪说:“这副药是否能够医治地球的弊病,我们也没有验证。但是我知道,这副药在一百五十年前就有了。”说罢伸出黑胳膊黑手,朝云层下面指了指,“喏,药就在下面,你自己看吧。”

    柳黪低头观察,云层下面高楼耸立,绿树成荫,其中一座院落,大门五间,坐北朝南,门前有门罩,过道高出地面。绿琉璃瓦顶,大脊有吻兽,垂脊有仙人走兽。大门漆成红色,门外有石狮还有行马。看罢,柳黪惊讶:“怎么酷似燕园?”王府大门深处,一池碧水,一片草地,一群青年团团围坐,正在讨论,个个情绪激昂,仿佛百余年前的一幕,仿佛一场新青年运动蠢蠢而来。似乎有一股清风,柳黪豁然神清气爽。只见他全身微微颤动,凝眉侧目,竖耳倾听。他看见了,确实看见了,这是一幕让人激动与欣慰的场面。一位细挑鬘高的学生,戴一副银白色眼镜,细细长长的胳膊举在额角的一侧,薄薄的大手使劲儿地一攥,就攥成了瘦骨嶙峋的大拳头,还有力地朝前面一送,声音极其铿锵有力,说:“在资本主义还强大的年代实行社会主义,需要极大的魄力,这就好像在莽莽的森林里前行,需要有一种大无畏的勇气,需要无比的聚精会神,披荆斩棘,奋勇开拓。否则,稍有差错,就可能被隐蔽在黑暗里的猛兽咬伤甚至吞噬,或者被草莽纠缠扯倒,或者被如渊的荆棘淹没。而今资本主义高奏凯歌,所有一切质疑都被视作异端。而我们二十一世纪的青年,为什么还要纪念毛泽东呢?这并非我们嗜好怀旧,也并非我们嗜好崇拜,这是因为我们厌倦了精英们的说教,受够了市场化的驱使。我们渴望火红的年代,渴望环球同此凉热。在社会主义运动陷入低潮的今天,我们之所以纪念毛泽东,因为他是伟大的先行者,创造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他又是伟大的解放者,为一切希望打破资本主义全球化矩阵的人们提供了光辉的典范。资本主义四面出击,和平演变的捷报频传,激情澎湃活力四射的年代似乎已然隐没,安宁的生活似乎又回归了坎坷的老路。从西方归来的精英们欢呼雀跃,千百次地重复他们的诅咒,妄图把谬误变成为真理,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现代版的指鹿为马以及皇帝的新衣。可是我们看到的却是西体中用的进程。我们思考,我们审视。最终我们发现他们所谓的幸福世界充斥着诸多荒谬和苦难。他们把世界变成了八卦、广告和肥皂剧,把中国文化变成了美国制品,让无聊的爱情、浅薄的浪漫、廉价的温馨、暧昧的隐私,还有虚伪的英雄、弄骚的明星和呆滞的政客,充斥社会的各个角落。而老一辈革命家的艰辛探索,被他们胡言乱语歪曲丑化,丰富的社会实践被他们洗刷得只剩下了苍白的文字。我们渴望真实,渴望蓬勃,渴望奋进,拥抱未来。而他们却要我们变成白痴,浑浑噩噩,走他们设计的道路,遵循他们的秩序。谁说那个世界充满神力?当我们踏足社会,方知他们所吹捧的人生道路只有一个,那就是成为市场买卖的劳动力商品——跟随市场的波动,一忽儿欢天喜地,一忽儿如丧考妣。谁说那个世界人人自由平等?当我们踏足社会,方知他们所吹捧的平等自由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做这台资本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为了饭碗,为了低头苟活,为了所谓的出人头地,你必须向你的老板还有你的上司强装笑颜,点头哈腰,卑躬屈膝,阿谀奉承。谁说那个世界最完美?当我们踏足社会,方知他们所吹捧的是尔虞我诈杀人越货。安全感,希望,还有爱情,逃跑得无影无踪,所剩无几的只有势利和肉欲。在这个世界里,所谓的平等、关爱、福祉等美好的愿望,已被生存挤压成了干瘪的词汇,而贫困如影随形,巨大的贫富差距让人胆战心惊。精英们大腹便便,低眉弄眼地朝着社会卖弄风情。然而我们说,三十年前你们欢欣雀跃拥抱全球资本主义,而今我们却深受其苦。我们不得不重新作出判断。我们之所以把目光投向毛泽东,因为他代表了另一种可能。他的实践证明,建立一切为人民利益着想由劳动者当家做主的新世界是可能的。他的实践证明,建立各尽所能按劳分配消灭失业的无忧无虑的社会是可能的。他的实践证明,建立人人成为哲学家,人人都能认识和把握未来的世界是可能的……信仰毛泽东就是崇拜人类的真理!

    “大胆,休要妖言惑众,蛊惑人心!”两位神仙后悔了,后悔酒壮贼胆,带领柳黪周游宇宙,泄露天机,还胡扯鸡巴蛋。“大胆,还不赶快滚回地球去!”两位神仙胆怯了,害怕玉皇大帝惩罚他们下界做人,想毁灭所有证据。祸起贼心,就是神仙也无法逃脱。趁着柳黪凝眉期盼,站在宇宙里观望兄弟姐妹和柳迎熊生活状况之际,千里眼和顺风耳分别恶狠狠地从后面踹了他屁股一脚。刹那间宇宙风起云涌,一场狂风暴雨之后,蔚蓝色的天空里降落一片青绿色的柳叶,徐徐地飘向东环路上的磐新园。

    柳黪躺卧在他的那张大木床上深深的睡了一觉,眼珠在眼皮底下转了好几个圈,眼皮眨了好几眨,这才睁开那一双模模糊糊的眼睛。环视一遍房间,一切都未改变,静静的,没有他人,只有柳迎熊一个人坐在床边的折叠椅上出神地注视着他。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父子二人就这样互相对视了一会儿,柳黪缓缓地张开嘴巴问:“现在是黎明还是黄昏?”柳迎熊起初还有些木讷,继而眨了眨小眼睛反问:“黎明怎么样?黄昏又怎么样?两者还不是一样的亮度?”噢?他这是入禅了,还是懂得哲学了?内见自性则名为禅。禅,乍看之下有若风云般的幻谲与神秘;谛审之余犹若诗画般的令人神往;倾听之时更似天籁仙乐般相生共鸣。禅是自性,而哲学则是两面。他呢?无论是入禅还是以哲学思考,思维都提升了。可是,这只不过是睡了一宿觉的事情呀。难道人世间真有这种事——人在一夜之间就可以进步?

    柳黪的瞳孔微微放大,目光紧紧地盯着柳迎熊。看着看着,就觉得柳迎熊的模样有些异常。他的头发油黑发亮,比先前稍微短了一些。他的脸庞四四方方,眼神温和,却略带迟疑和憨厚。他的脸上有伤,几块瘀紫。柳迎熊笑了,左边脸绷得很紧,衬托得右边脸有些膀大。嘴唇也破了,肿得老高。柳迎熊伸手给柳黪抻了抻被角,他就发现他的胳膊上也有一块黑黑的瘀紫,再看他的手掌,还有几块血痂。他一阵阵的心惊肉跳,就急促地问:“这是怎么了?”

    “没啥,”柳迎熊相当平静,“大前天摆地摊,因为占地界和旁边的那个人狠狠地干了一架,脑壳上挨了一木棍,脸蛋上挨了几拳头。不过,我也揍了他,摔他一个狗吃屎。呵呵,呵呵。”

    “啥?大前天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了?”柳黪疑惑不解。

    “啊,今年是二零一一年,您老人家已经昏睡三年了,怎么可能知道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呢?”

    “啥?我昏睡三年了?我怎么觉得只在宇宙遨游了三天?”

    “啥?您说您遨游宇宙去了?您这回可真的成了神仙了。让我来问您,您说说您都见到谁了?见到佛祖了吗?什么?没见到佛祖,见到毛主席了?噢,您这不成了现实版的西游记了吗?嘿嘿,呵呵。呵呵,嘿嘿。也是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您正好昏睡了三年。这时间大概也能算是佐证吧。”

    就在柳迎熊咧着大嘴巴憨笑的一瞬间,柳黪忽然注意到他的两颗大门牙没有了,想起刚才的诉说,顿时心酸不已:这孩子太憨直。这么憨直的孩子,往后在这个狡诈的社会里咋混呢?叹罢,潸然泪下,如涌泉长河。

    哗啦哗啦,树影婆娑,满屋昏暗,柳黪似乎有了神力。他看到一些斜斜的光影,就知道这个社会有些歪斜。他看见白墙徐徐地后撤,就知道这个社会正在徐徐地退步。他看见树影幻灭,就知道这个社会也在幻灭。眼皮上下一睁一合,他看见了五千年的大中华正在经历一场烈火般炼狱,而他却判断不出这是涅槃还是灾祸,也不知道踏出去的时代将走向何方,由此怦然心碎,一口鲜血喷出,化作箴言:生命是用来追求进步的,沿着思想的高山攀行,任何艰难险阻,任何威逼利诱,都阻止不了它。生命不怕死,在死亡面前微笑,带着灵魂,踏着歌舞和血迹前进。生命是我自己的,所以我大踏步前行,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的方向和道路走去,纵有荆棘、深渊与火海,也全然不惧。生命是我的,一切由我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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