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茜评《山神》

    远在四五千年前，宽广的华夏大地上九死而不悔的治水英雄大禹，昆仑深处降服妖魔、雄霸一方的女王西王母，他们征服一切的故事流芳千古、世代相传，其中传递出的远古信息，蕴含着的中华民族意志力的磅礴内涵，一直影响着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就在著名作家何建明的长篇报告文学《那山，那水》走向全国，以浙江安吉人来之不易的青山绿水，诠释着新时代赋予中国人强国复兴之梦的神圣使命时，他一气呵成的这部长篇报告文学力作《山神》，又以他惯有的迅猛之势，让我们看到了一位挺立在世界东方，堪与传说中人神兼具的英雄相媲美的民间英雄。

    这位英雄，是贵州大山深处草王坝村的老支部书记黄大发；这位英雄，是山的精气与灵魂的融合体；这位英雄，是贫寒山区，凝聚着集体血脉、中国人意志力的战士。他勇往直前、所向披靡、不屈不挠，心中唯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让家乡焦渴的土地灌上水，让乡亲们吃上白米饭，让村里的女孩子用清水洗上澡，让精壮的小伙子娶上媳妇，不再打光棍。

    对人类来说，生存永远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而严峻的问题。如果说战争是源于人类的无知和误解，如果说，中国地域环境的复杂与沧桑带给了中国人说不尽的苦难，那么，向自然挑战、向自己挑战，通过人类自身努力获取幸福，才是人类求得生存发展唯一正确的途径，而当一个人能做到全身心地、用爱去拥抱这个世界时，他生命的价值便有了重大的意义。

    但实际上，被作家何建明称为“山神”的黄大发，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遵义市播州区仡佬族乡草王坝村的支部书记，既无大禹强壮威猛的身躯，更无西王母蓬发飘飘、虎齿豹尾的雍容举止。他个头矮小，身体单薄。他赤足走在山路上，脚会烂、体会累。他生气了、失望了，会骂人、会发火。他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人间少有的惨败，但是，却以超人的毅力、神奇的力量，带领全村人用了30多年的时间，硬是穿过数座悬崖峭壁，用双手凿出了一条平常人看一眼都会魂飞魄散的天堑水渠，将相隔几座大山的螺丝河水引到了草王坝。

    阴雨绵绵，大山深处细如游丝般嵌在千米悬崖之上的那道水渠，在作家何建明脚下一寸寸延伸，水渠的一面傍依着大山山体，一面则是万丈悬崖。站在山底往上看，“天渠”犹如刻在大山颈部、被刀切割成的细线；向前看，又宛如一条系在山腰上的银丝绸带，亮晶晶的泉水，在潺潺流淌。

    对长期从事报告文学创作的何建明来说，《山神》是他创作高峰时期的一部泣血之作，倾注了他对人间、对黄大发、对劳动者全部的热诚与爱。这种爱，是天然的情感，无半点虚假，如同黄大发神经系统灵敏之极的感觉，如同黄大发那与生俱来的对生命的尊重，也是只有在艰苦的劳动与创造中才能体会的喜悦。

    从懂事那天起，故事的主人公黄大发一门心思、日思夜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彻底改变草王坝人靠天吃饭的命运，修一条水渠，把泉水引到家门口，让全村人过上人的日子。从入党那天起，他就把入党誓词记在心里、揣在怀里，勉励自己始终把求得村子更好的未来、全村人生命的尊严作为自己活着的唯一目的。他是村子里的党支部书记，他没有别的欲望，他一辈子活在自己倔强的、为村人立下的铮铮誓言中。那条水渠是他的命、是他的魂，也是他生命中唯一值得炫耀的荣光。他不畏惧由于失败纠缠的精神磨难；不担心村民的憎恨扰乱思想，受到威胁；不惜肉体疼痛，甚至付出生命代价。他像一位殉道者、一位麻木的野蛮人，借助天生的固执、后天的信仰，明察秋毫、赤胆忠心。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几十年间，作为红色遵义城的山里人，播州区最边缘也是最贫穷的少数民族仡佬乡的党支部书记，他无丝毫抱怨、无半点气馁，只为着笃定的理想执着地奋斗。

    意志力是人类崇高的力量，劳动者才是推动社会历史向前发展的真正动力。何建明的文学创作历来秉承的勇敢、活跃、坚强与镇静，构成的是一系列理想人物、普通劳动者的片段。这是有益于人类的创作，也是这个时代向邪恶宣战的呼号。为此，他努力不懈、笔耕不辍，灵魂中高贵的悲悯之心支撑着他，使他永恒不变。在本书的创作中，何建明与黄大发之间产生了情同父子的感情，他对黄大发的情感投入如此动人，不仅没有违背报告文学真实的原则，反而衬托出了黄大发内心蕴藏着的人性的温暖、对村民如生死契约般沉重又豪迈的承诺、坚韧不拔的决心。这是曾经在江南水乡同样担任过村支书的作者的亲生父亲也具备的共有特质，饱含着那个年代无数基层党员干部朴实无华、吃苦耐劳的旷世情怀。在实地采访中，何建明几次险些掉下悬崖，命悬一线，就在他迟疑不前、心生畏惧时，他说：“82岁的黄大发老人回过头，走到距我五六米处，止步看着我，他一语不发。那坚毅的目光，紧盯着我，显然是让我自己选择。那一瞬，我知道，他是多么想让我多看看他的水渠，那水渠是他的全部成就，是他值得荣耀一辈子的荣光。我只好冒险继续往前走，并为自己的瞻前顾后深感惭愧。”

    谁都知道，报告文学是一种“艰辛”的文体，除要求作家具有娴熟的文学表达能力、充满热情的创造力、剖析事物本质的魄力，还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深入实地采访。多年来，何建明的《落泪是金》《爆炸现场》《南京大屠杀全纪实》《那山，那水》等报告文学作品无一不是经过艰苦采访后的心血之作。

    作品中，作家对贵州山区村民的性格描述同样是透彻的，不仅真实地反映出了他们世代遭受苦难，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中，忧郁隐忍、焦躁谨慎的矛盾心理，同时，又表现出了他们不怨天尤人，同命运抗争，浴血奋战、百折不挠的不屈与坚强。

    从中国文学的范畴讲，文学的意义不仅是客观现实的反映，更是为了讴歌生活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的劳动者浴火重生的力量。长期保持旺盛写作状态的作家何建明，早已把写作当成了无限扩大爱的对象、爱的范围、爱的意义，并使其滋养自己的过程。他对黄大发的爱，不仅仅是出于崇敬，更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像黄大发一样为了爱活着。

    任何时代，我们都钦佩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即使远古，不能解释任何自然现象的时代，人们也是在崇拜与敬畏中延续生命、发展文明的。早期有神话，当代有楷模，他们的诚实、正直、荣誉感、牺牲精神，为认定的目标和世界观献身的品质，永远是人类景仰的品格。

    在创作的道路上，何建明一直在努力前行。报告文学作家的使命感，对当代社会的洞察力，对他人的同情心，对苦难的中华民族在复兴路上迈出的每一步，他都心存感激、满怀激情，用自己的笔抒写、歌唱；用美好的心灵寻求真理、纯爱与至美。文学的价值反映一个作家道德价值的高低，表现有益特征的作品必然高于表现颓废、消极、迷惘特征的作品，而对一个英雄的抒写，特别是新时代反映中国气象、中国人性格、命运、独立人格的作品，自然更具有传世的价值。

    黄大发是贵州大山深处一位性格倔强的山民。为了修渠，他光着脚走在去遵义市、去县城的山路上，一走就是200多里。为了省钱，他住在2元钱一晚的旅店里；为了保证其他村民的生命安全，他坚持亲自点炸药、背炸药，把最危险、最苦的活留给自己。他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全村人，他活着的理由、他生命的价值就是为了增进全村人的幸福，并为之殚精竭虑。

    由于缺水、缺地，草王坝的村民受尽了苦。他们不怕吃苦、不怕死，即使鲜血染红了百岳千峰，把命扔在峭壁悬崖上也不会轻易掉一滴眼泪，但神奇的是，草王坝人腰系草绳、悬于峭壁施工的前后30年，居然没有发生一起死亡事故，难道真是他们的精神感动了上苍，有山神在护佑眷顾！吃上白米饭，喝上一口干净水，这样一件在今天人看来最简单普通的事，让闭塞落后、贫穷寂寞的草王坝人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沉重代价。可这能怪谁呢，那时候，我们中国人太穷了。1960年，黄大发第一次率人修渠时，人们的生活水平普遍很低；1992年，遵义县全县水利经费一年26万元，还要照顾全县140个乡，可草王坝这条又艰又险的水渠就得花30万。就是修成了，也只能满足1000亩左右的水稻灌溉，和其他村子相比，有些得不偿失。但即使这样，在年过半百的黄大发苦苦哀求、拼死拼活精神的感召下，县水利局局长豁出了全县一年的水利经费，批准了草王坝的水渠建设。换到现在，遵义市水利局局长黄著文说，别说是30万，区上、县上搞个水利工程就是拿出3个亿也不是什么大事。

    中国人富了，中国人强了。高铁四通八达，水电站、高架桥、跨海大桥，仿佛一夜间拔地而起，天堑变通途的幻想已不再是神话。但这一切，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像黄大发这样的中国人用勤劳的双手，用汗水、用血水一点一点换来的。

    习近平主席说：“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绝不是轻轻松松、敲锣打鼓就能实现的。全党必须准备付出更为艰巨、更为艰苦的努力。”

    在《山神》的字里行间，我体会着劳动者的艰辛、劳动者的光荣、劳动者的快乐，黄大发金子一样闪亮的心。同时，也享受着一部文学作品彰显人性原始力量、英雄主义、劳动者美德的隽永魅力。这或许就是《山神》这部报告文学作品深刻的含义、何建明在报告文学创作方面的又一次突破。他让我们通过缔造了人间神话的黄大发、草王坝的山民正视了人性的奥秘，进入了一场为生死存亡拼搏的战场，而鼓励这些山民为之苦战的，是人类出自本能的近乎盲目又似浪漫的幻想、血与肉的压力，而绝不是文化市场中常见的四处莺歌燕舞、搔首弄姿的表演。这种人性的力量疯狂、原始，可以让山民们在毫无勘测数据、科技含量的条件下用13年的时光，修筑一条流不出水的崖壁马路，也可以让他们在接受失败的惨痛后重振雄风，再度奋进，不可遏制地投入更加险恶艰巨的战斗……

    什么是真正的英雄，就是在绝望和困苦中依然微笑的人。世界文学园地中，法国古典主义悲剧作家高乃依表现出的是三兄弟理性超强的英雄精神，美国作家理查德·赖特宣扬的是清教徒的道德，法国女作家乔治·桑描写的是天性的慷慨，古希腊人心目中完美的英雄是躯体与灵魂的柔和。那么，何建明浸润心力写下的“山神”黄大发，即是上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中国背景、中国环境下孕育出的中国式英雄，是正踏上伟大前途的社会发展极盛时期，坚强的、痛苦的、奋斗着的中国劳动者的代表。恰如远古时期天真的理想人物、人类童年梦境的神明、传说中大山的精灵，必将随着新时代与未来的开创，成为不朽。

    作为学生，我欣喜地看到，何建明并没有在这部作品中站在道德家、旁观者的立场去评说这位在他心中占据着父亲一样地位的英雄，而是尽可能使人物与自己的心贴近、与现实贴近、与读者贴近，不仅使这部作品拥有精神的高度、生命的温度、艺术的盎然与振奋，更是人文思想与社会文化精神的集中体现，并以文学的纯粹，让文字和故事倾吐内心，显示仁慈的目光、信仰的力量、劳动者的伟大。

    黄大发的幻梦成为了现实。

    何建明实现了期望人类尊重劳动、攀登理想高峰的愿望。

    一切作为都是从体贴生命之伟大中得来的。“大发渠”和《山神》是同样精湛的艺术作品，完成后，两位作者又同时愉快地表达着他们的思想、真诚、友谊，生气蓬勃地趋向心灵的自由与崇高、卓越与伟大。

    （2017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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