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却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之一。无穷的权利总是与无尽的义务相伴随,为了做一个“正常的”皇帝,皇帝本人要承担难以忍受的义务、责任、压力。在襁褓之中,准皇帝们就不能享受常人所有的亲情、悠闲与愉悦。登基之后,皇帝时时刻刻要面对威胁与挑战,处理难以计数的工作——恐怖的是,这些工作不能由第二个人来分担,而且工作期限是无期的。老百姓工作做错了,大不了失业而已。皇帝工作做错了,是要皇冠落地、性命堪忧的。
在重重束缚和高压之下,只有很少的皇帝尽心尽职,时刻端着皇帝的架子,夜以继日地工作。大多数皇帝是“不正常的”,消极怠工、荒废朝政,那是常事。沉溺酒色、肆意取乐,甚至挖洞抓老鼠、出宫找姑娘、上山擒猛兽等等,也不在少数。种种荒唐事、疯狂事由此而生,根子就在君主专制制度。
古代帝王的幽默感
清朝的雍正皇帝是个“折子控”,常常每天批十几个小时的奏折,乐此不疲,还在折子上留下了不少有趣的“回复”。
比如雍正言之凿凿地写道:“朕生平从不负人。”可是后人都评价他是一个刻薄寡恩、冷酷无情的人。又比如,雍正在年羹尧的奏折上亲昵地批复:
“从来君臣之遇合私意相得者有之,但未必得如我二人之人耳。总之,我二人做个千古君臣知遇榜样,今天下后世钦慕流涎就是矣。”结果没几年,雍正就把年羹尧给杀了,一点都不顾“君臣知遇”之情,更不要提什么榜样作用了。除了这些“黑色幽默”外,雍正皇帝也会讲一些浅显的笑话,比如他在折子上说别人坏话:“此人乃天日不醒的一个人,朕当日在藩邸骂他玩,都叫他‘球’,粗蠢不堪,于登极后不记出仕何地。”“朕将王嵩调到,看伊竟是一不堪弃物,满面鄙俗之气。”雍正骂人也很有一套,痛骂之中带着讽刺挖苦:“你是神仙么?似此无知狂诈之言,岂可在君父之前率意胡说的!”“朕这样平常皇帝,如何用得起你这样人!”“多赏你些,好为你夤缘钻刺打点之用。”
正襟危坐、生杀予夺的帝王们,多少也有幽默感。只是帝王的幽默感有大有小,有的时候发作、多数时候潜伏着。更重要的是,帝王的幽默感是异于常人的。他们的幽默虽然也会让凡夫俗子会心一笑、嗤之以鼻或者捧腹大笑,但背后的“笑点”另有一番深意。
帝王生来“幽默”
幽默,按笑点来源定义,可以理解为一门自嘲和挑战常识的学问。一头大灰熊穿着芭蕾裙扭扭捏捏地跳上舞台,开口就唱:“我是一只小蜜蜂。”这可以理解为自嘲,自己拿自己开涮。赵高指着一头鹿说:“这是一匹马。”这也很幽默,因为它严重侮辱了旁人的智商。如果旁人都附和说这的确是一匹马,那就更幽默了。因为它挑战了整个社会的常识。
我们先来说说帝王们“自嘲”方面的幽默。高高在上的帝王们断然不会允许其他人嘲笑自己,也不会拿自己开涮。他们几乎都自视极高,自信到自负的程度,认为我是上天之子,哪里有什么可笑之处?雍正皇帝在这方面就很典型,他喜欢在奏折上炫耀自己的英明伟大。比如他写道:“朝中党援亦皆由此分门立户而生恩怨也,看透此者亦惟当年雍亲王(就是他自己)一人耳。”“朕早知其非端人矣,今种种欺隐俱已败露,服朕之明鉴否?”
雍正的儿子乾隆,比老爹更上一层楼,觉得自己武功古今第一、文章独步天下。后人游览大江南北,到处可以看到乾隆皇帝的“御笔”和大作。据说他还夸口,如果比拼文才,自己也应该是读书人中的皇帝。(类似的大话,据说宋徽宗、康熙皇帝和明武宗朱厚照也曾说过。前两人觉得自己参加科举考试,一定能考中状元;明武宗则认为自己不当皇帝去当兵,也能当个大将军。)乾隆皇帝一生写了四万首诗,差不多是唐朝所有诗人作品的总和。他平均一天写两首诗,出了十几卷印刷精美的御制诗集,但很遗憾,乾隆的四万首作品中没有一句流传开来,如今的文学史都懒得提及这位皇帝诗人。这算不算是一种幽默?
明太祖朱元璋原本大字不识几个,造反以后开始识字看书,坐在龙椅上也能处理公文。不过,朱元璋显然认为自己文才了得。洪武七年,朱元璋举行诗文大会,对大臣们创作的作品都不满意,亲自动手写了两篇,作为范文,言下之意是自己的文才比天下文臣都要高。此外,朱元璋对文学史也有兴趣,写文章批判过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韩愈、柳宗元等人,认为他们只会调用几个辞藻,不通人情。几百年之后,朱元璋的范文没有流传下来,文学史对他这个人也不屑一顾。可见,帝王虽然不会自嘲,一旦自负、自恋起来,更有“笑”料。
帝王在“挑战常识”方面的笑料更多,不胜枚举。最著名的可能是晋惠帝司马衷,大臣们向他汇报老百姓没有饭吃,司马衷反问:“他们为什么不去吃肉粥呢?”他的后代子孙、晋安帝司马德宗,长江后浪推前浪,非但不知道米和肉的区别,连雪花和棉花都分不出来。不过,帝王的无知,情有可原。因为锦衣玉食的司马衷,吃的肉远远比米要多,自然就以为肉比米便宜、常见了。而司马德宗根本不需要知道雪花和棉花的区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可以了。
同样,帝王们的自负,也情有可原。乾隆写了一首诗,肯定是喝彩声、叫好声响成一片;朱元璋的“范文”,明朝大臣和秀才们也是组织“学习体会”过的。乾隆的诗集,估计销量差不了,外省的州县官吏说不定还要靠关系才能搞到一两本。皇帝得意洋洋之时,谁敢指出他其实没有“穿新装”?因此,在主动或被动的阿谀奉承声环绕中,帝王们自信满满,逐渐变得刚愎自用起来。
无上的权力和制约的缺失,导致帝王们言行失常。而与生命相伴随的政治压力、权力威胁、感情淡薄,又助长了帝王们的反常言行。举个极端的例子:南朝宋代山阴公主淫恣过度,对皇兄刘子业说:“我与陛下,虽男女有别,可都是先帝的子女。陛下后宫佳丽上万,可我却只有驸马一人。这太不公平了!”刘子业作为哥哥,竟然为山阴公主安排了面首三十人。山阴公主还不满足,看到吏部郎褚渊体壮貌美,请求刘子业把他赏给自己当面首。刘子业竟然同意了,将大臣赏给妹妹。褚渊在山阴公主身边十日,虽然被公主苦苦逼迫,但仍“守身如玉”。山阴公主最后没办法,才把褚渊放回去。这对兄妹已经失常到了变态的地步,完全不顾亲情伦理了。究其原因,南朝是一个“父杀子子弑父”、今日兄弟相残明天叔侄屠杀的动乱时代,刘子业等人“可怜生在帝王家”,从出生到入坟墓都生活在一个没有亲情、没有温暖,只有猜忌和杀戮的环境中。他们的心态怎么能正常呢?怎么不会表演出一些搞笑到匪夷所思的闹剧来呢?
刘子业的母亲病重了,派人去叫儿子来。刘子业却说:“病人房间多鬼,哪能去呢?”不愿意去看望太后。太后大怒,高呼:“快拿刀来,剥开我的肚子,看是怎么生出这样的不孝儿的!”《宋书》是宋代的正史,罕见地承认任何人只要犯了刘子业罪行的其中之一,就足以玷污宗庙、辱没社稷,而刘子业居然把所有罪恶集于一身!《宋书》对刘子业的死持欢呼的态度:“其得亡亦为幸矣!”同样的“幽默”也发生在北齐文宣帝高洋身上。高洋临终时,对弟弟常山王高演说:“你要夺我的位子就夺吧,别杀我儿子。”他很清楚自家王朝勾心斗角、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涌动。而一个个搞笑的独裁暴君,正是被这样的环境给毁了的。
体制和环境决定,不管是谁坐在龙椅上多少都会自负和无知。幽默感几乎是帝王与生俱来的特性。帝王都不正常,搞笑似乎是常态。《晋书》记载前凉的割据君主张天锡纵情声色,荒废政务,就有大臣上疏劝谏。张天锡给了一个相当幽默的解释:“我不是喜欢行乐,而是从中很有收获。我看到晨花就敬重才华俊秀的高士;观赏芝兰,就爱慕德行高洁的大臣;目睹松竹,就思念忠贞节操的贤才;面对清流,就器重廉洁的言行;一看到蔓草,就鄙视贪官污吏;迎着疾风,就痛恨凶狠狡诈之徒。引申开来,触类旁通,为人从政的道理,都在这里面啊!”不得不承认,张天锡是个天才,贪图玩乐还有一套自圆其说的谬论。不过他的“心得”显然不能让国富民强。前凉很快就被前秦灭亡,张天锡本人成了末代君主。
有人情味的幽默
说完体制和环境塑造的幽默,我们来看看另外的帝王幽默。
皇帝是一个严肃得有些枯燥的职业,要承担诸多的责任,包括许多形象和工作生活上的义务。意识形态、体制和臣下都要求皇帝在各方面都是楷模。这就造成皇帝的工作和生活都很“悲摧”——不仅不能为所欲为,一言一行还要受到条条框框的约束。我们似乎习惯了皇帝一本正经的样子,一旦某个皇帝表现出常人的喜怒哀乐,就有“喜剧效果”了。
历史上有不少皇帝追求常人的乐趣。明武宗朱厚照可能是其中的代表。他更出名的称呼是正德皇帝。他禁止民间养猪,因为“猪”“朱”同音,老百姓天天“杀猪”,朱厚照心里受不了。
朱厚照一心想出宫玩玩,可被大臣们死死堵在紫禁城里,不让他出门,还老在他耳边念叨要读书、勤政、亲贤臣远小人。朱厚照烦死了,就“精神分裂”出一个“朱寿”来,让朱寿做大将军、做太师,大夸朱寿。其实,朱寿就是朱厚照。机会终于来了,宁王造反。他大喜过望,马上要求“御驾亲征”。这回,大臣们不好拦他了。朱厚照高高兴兴地“郊游”去了,孰料纵马过卢沟桥时,大意把宠妃刘氏相赠的簪子掉了,朱厚照按兵不行,让三军将士趴在地上找簪子。找了三天没找着,朱厚照悻悻地继续南行。
到了涿州,前线传来“噩耗”:南赣巡抚王守仁——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王阳明,一点都不领会领导意图,竟然抢皇帝的风头,不等御驾到达就独立镇压叛乱、生擒宁王了。朱厚照闻报,顿足大骂王守仁,骂完后对王守仁的捷报不承认不宣传,下令继续南征——很有负气小孩子的作派。到了山东,朱厚照嫌当地安排的宴席不好,不吃,也不生气,笑道:“慢我何甚!”到了扬州,朱厚照大索美女。不过,朱厚照也觉得拆散夫妻不对,所以只抓处女和寡妇。抓来干什么呢?朱厚照不为色,不为享受,而是关起来当肉票,让家人拿钱来赎。看来朱厚照不是贪恋美色,而是贪财。他在扬州钓了一条鱼,以五百金的天价强卖给太守蒋瑶。蒋太守没钱,把妻子的首饰都拿出来了,说:“臣没钱,只有这些了。”朱厚照又想起隋炀帝杨广的故事,要看琼花。蒋太守说,那不是好东西,已经绝种了。朱厚照又要征异物,蒋太守说扬州不产异物。朱厚照笑了,问蒋瑶扬州产不产白布?蒋太守这回给皇帝面子,进献白布五百匹。但随驾的太监们不像朱厚照这么厚道,索贿不成,就用铁链把蒋瑶绑了好几天。扬州官府去求朱厚照,朱厚照立刻下令释放,成全蒋瑶的贤名。
朱厚照这么一路闹下去,花了八个多月才到南京。王守仁早在六个月前就把宁王押到这里等着了。半年来,王守仁多次苦求皇上受俘,朱厚照一概不准。后来,王守仁终于开窍了,重新报捷,说太师“朱寿”运筹帷幄、指挥若定,迅速平定宁王叛乱,对自己苦战恶战之情形一字不提。捷报递上去,朱厚照高兴地准奏。不过他下令在南京玄武湖上重新“平乱”:把宁王安置在一艘船上,自己指挥大军再把他抓一次。受俘之后,大军北返。同样的道路朱厚照再玩一遍,觉得无聊,竟然要释放宁王,要和宁王再玩“打仗游戏”。大臣们瞠目结舌,好在朱厚照在清江浦捕鱼时,自己驾的船翻了,落水着寒,玩不了了,只好迅速返回北京,第二年初春就死了,年仅31岁。
朱厚照的所作所为,笑点很多。但如果朱厚照是一个普通人,其言行就是贪玩了些,并没有可笑之处。有人认为,朱厚照是明朝最具人情味的皇帝。可惜皇帝身份不适用常人的标准。比如贪财,就是人之常情,但皇帝贪财就惹人笑话。汉灵帝就贪财,卖官筹钱,把官职按照高低定价,其中地方官因为直接管人管钱,又比同级的京官要贵。因为定价偏高,买卖不好做,汉灵帝就变通先首付后按揭,可以当官后慢慢还,但售价要提高一倍。一次,汉灵帝用500万把司徒卖给了某人,见他很爽快就一次性付清了,对他说:我后悔了,卖你便宜了,本来可以卖1000万的。
古代许多搞笑皇帝或者荒唐皇帝,都是青少年。他们正在贪玩、叛逆又精力充沛的年纪,无上的权力让他们没有约束地挥洒汗水、追逐欲望。这在后人看来不可理喻,但他们其实是被权力宠坏的孩子,并非疯子或者暴君。一些通达人情、老成持重的重臣就看清了这一点,方法得当,能正确劝谏少年皇帝的荒唐举动。比如唐中期的敬宗皇帝,十五六岁即位,白天热衷玩马球,宫里宫外都踢,晚上就带一帮子人去找狐狸洞(史载“抓夜狐”),时常还有一些额外动作。比如一天突然要巡幸东都洛阳。大臣们长篇累牍地劝谏都没用,老臣裴度则说:“国家设立东都,本来就是让皇上巡幸的。但东都因为连年战乱,荒废不堪,皇上要巡幸,得让他们好好修缮个一年半载再说。”唐敬宗觉得很有道理,停止了巡幸计划,改让官府复建洛阳。裴度的劝谏,把一件劳民伤财的坏事变成了对洛阳百姓有利的好事。类似的例子,在古代还有不少。
攀附权力助长皇帝搞笑风
专制体制固然可以解释帝王们搞笑的部分原因,一般人的攀附权力、阿谀奉承,也让帝王们在幽默的道路越走越远,客观上起到了“起哄”的作用。后人在对搞笑帝王肆意大笑的时候,板子不能全打在帝王的屁股上,旁人也难辞其咎。
做大臣的,明知道皇帝写的诗词狗屁不通,还大张旗鼓地捧臭脚,皇帝随手写一个字就恨不得立一座碑亭供起来。拍马屁的好处是立竿见影,却不想想后世人看到皇帝的臭字到底是骂皇帝还是骂你?
南陈末年,杨广率领隋朝六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向江南。边关的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到陈后主陈叔宝面前。尚书仆射袁宪冒死劝谏,认为务必在长江渡口增兵把守,做好防御。但是陈后主左拥张丽华、右抱孔贵嫔,膝上还坐着个龚贵嫔,一边听《玉树后庭花》,一边饮酒作乐,对大臣们说:“北齐侵我三次,北周侵我两次,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被我们打得大败而归。为什么?建康有王气在,小小杨广能奈我何?不理他!”话刚落,丞相孔范就献媚附和:“是呀,长江天险,自古隔断南北。杨广黄口小儿,难道能插翅飞过长江来吗?我一直嫌我官小爵低,万一杨广飞渡长江,那我就有了封侯拜爵的机会了。”孔范的话,说得陈叔宝哈哈大笑。不过没几天,隋军就攻破建康,陈叔宝躲在井底,被人拉上来时发现和张丽华、孔贵嫔挤在一个筐里呢!而孔范,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封侯拜爵”了。这个孔范最擅长给陈叔宝文过饰非,凭着一套拍马屁的本领做的丞相。如果没有孔范,陈叔宝这个笑话的“笑果”就大打折扣;没有孔范,陈叔宝也不会在搞笑的道路上一奔到底。
末代皇帝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回忆了一个笑话:
有一天,我在御花园里骑自行车玩,骑到拐角的地方,几乎撞着一个人。我的车子在那里打了个圈子,准备绕过去了,不料这个人却跪下来不走,嘴里还说:“小的给万岁爷请安!”我瞅了他一眼,看见他嘴上还有一抹胡茬子,知道他并不是太监。我骑着车打着圈子问他:“干什么的?”“小的是管电灯的。”“刚才没摔着,算你运气。干吗你老跪着?”“小的运气好,今天见着了真龙天子。请万岁爷开开天恩,赏给小的个爵儿吧!”
我一听这傻话就乐了。我想起了太监们告诉我的,北京街上给蹲桥头的乞丐起的诨名,就说:“行,封你一个‘镇桥侯(猴)’吧!哈哈……”我开完了这个玩笑,万没有想到,这个中了官迷的人后来果真找内务府要“官诰”去了。内务府的人说:“这是一句笑话,你干吗认真?”他急了:“皇上是金口玉言,你们倒敢说是笑话,不行!”……
如果说陈叔宝是笑话的主角,那么发生在紫禁城的这个笑话,主角是那个管电灯的。如果他没有攀附权力、官本位的思想,就不会有笑点。同样,捧臭脚的大臣也好,拍马屁的孔范也好,违背常理,让自己成为笑话的一部分,也是屈服于帝王手中的权力。一来是避祸,避免帝王的绝对权力伤害自己。比如雍正皇帝曾在阿克敦的奏折上批道:“今到广西,若仍皮软欺隐,莫想生还北京也!”一般人都如同阿克敦一样,是有七情六欲的凡夫俗人,能不屈服雍正的威胁,揣摩雍正的意旨办事么;二来也希望专制权力能造福自己,在搞笑中追名逐利。比如雍正就说过:“朕说你好,你才得好。”底下的人只有屈服于他,才能“得好”。
正是上述绝对的权力、残酷的环境和底下人的攀附奉承,让帝王这个“行业”笑料频出,帝王本人却浑然不觉。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悲哀。
皇帝做不了主
晚清大太监李莲英有四个养子,分别是福恒、福德、福立、福海。李莲英自己不是正常人,就特别希望四个假儿子能够过上正常人的好日子,平步青云,光宗耀祖。他们四人都花钱买了郎中的官职,在户、兵、刑、工四部候补。
但是候补毕竟不是实职,空有其名而已。李莲英就请慈禧太后给养子谋个实职。慈禧给李莲英很大的面子,亲自找来刑部尚书葛宝华说情,要求在刑部给李莲英的一个儿子解决实职。葛宝华回答:“补缺当遵部例,臣何敢专?”他借口国家有一系列的干部人事制度,自己不敢做主,明确拒绝了慈禧走后门。慈禧没办法,只好对李莲英说:“这事儿办不了。”
在晚清,竟然还有慈禧太后办不了的事情?这事就记载在胡思敬的笔记《国闻备乘》中。
胡思敬认为,革命者张口闭口就骂“君主专制”,其实是不对的。不论是用人还是花钱,君主都不能专制独行。胡思敬在朝廷当言官多年,知道不少这样的段子。一个是鲁伯阳向珍妃行贿了四万两银子,珍妃吹光绪的枕边风,鲁伯阳就谋得了上海道的肥差,走马上任。顶头上司两江总督刘坤一知道后,不等鲁伯阳到任满一个月就把他弹劾罢免了。刘坤一变相否决了皇帝的任命。另一个是同治皇帝大婚,花销很大,内务府的钱不够,就向户部借钱给皇帝娶老婆。户部领导班子集体商议后,决定不借。理由是:内务府和户部,一个负责皇室开支,一个负责政府开支,界限分明,不能混淆。慈禧太后要修圆明园,钱也不够,想挪用户部的钱,户部也不肯,最后才不得不挪用海军费用去修比圆明园小得多的颐和园,权当补偿。可见,在帝制体制下,皇帝的用人权、财政权都有局限,并不能一意孤行,为所欲为。
有位担任领导职务的长者诉苦说,领导不是好当的。大家只看到皇帝端坐金銮殿,一言九鼎,却没想到历史上有多少皇帝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发憷上朝。坐在龙椅上的不一定是主事的,可能只是个傀儡;站在下面的不一定是奴才,可能是幕后操纵者。或明或暗的根根丝线,编织成一张大网,把龙椅上的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历史上哀叹生在帝王家、不愿意当皇帝的人还少吗?翻阅中国古代史,后人不止一次看到皇家父母对子女感叹“奈何生在帝王家”,听到有乱世皇帝祈求“来生不再降生帝王家”。东魏时,大臣祝孝静帝元善见“长命百岁”,元善见听了,感慨:“自古没有不亡之国,朕怎么能受用这样的话!”在场的权臣高澄发怒了:“朕,朕,狗脚朕!”高澄骂完还不解气,让亲信崔季舒上去打了元善见三拳。当众殴打了皇帝后,高澄这才拂袖而去。这样的皇帝连尊严都没有,谈何威严?
有人可能会说,大权旁落的皇帝毕竟是少数,多数皇帝是大权在握的。其中的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成吉思汗等人更是乾纲独断,独裁专制得很。其实,即便是再强势的人物,也不能做到乾纲独断,仍然受到诸多的权力羁绊。(开头的慈禧就是个例子。)下面详细从几个方面来说明:
首先,专制帝王受到官僚体系的权力羁绊。官僚体系中的强权大臣对皇帝的权力构成严重威胁和限制。典型的例子如西汉末年的王莽对汉平帝、孺子婴,东汉末年的董卓、曹操对汉献帝,显然后者的权力远远弱于前者,前者才是无冕之王。
皇帝只是一个人,皇权要发挥威力离不开官僚体系的贯彻落实。这就天然造成了皇权和相权(政府权力、官僚体系的权力)的分野,两者既相互依存,又存在分歧和制约。皇权从一开始就想压制相权,降低相权的羁绊,表现为皇帝对以丞相为首的朝臣集团的防范。
汉武帝创造了“内朝”与外朝对立,还频繁更换丞相。和他“搭班子”的丞相,没一个人得以善终。倒不是丞相们干得不好,而是汉武帝的猜忌心重,刻意和他们过不去。隋唐以后,丞相制变成了集体负责制,尚书、中书、门下三省的“首长”都是丞相,而且皇帝还提拔很多“参知政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隐性丞相。原来一个人领袖朝臣,与皇帝对话,如今变成了一群人分割丞相权力,分别与皇帝对话。到了明朝,朱元璋干脆废黜丞相制,成立内阁作为皇帝的顾问。皇帝总揽决策、行政大权。清朝雍正皇帝干得更绝,另立军机处。军机处大臣们只是跪听旨意、抄抄写写的秘书而已。但是,无论如何限制官僚权力,唐宗宋祖那样的强权帝王也好、雍正这样的工作狂也好,遇到股肱重臣的抵制,也不敢贸然推行大政方针。
其次,专制帝王受到太监群体的权力羁绊。相比官僚群体,皇帝更离不开太监。皇帝的衣食住行、日常行动活动都离不开太监们的伺候。太监是陪伴皇帝时间最长的人,绝大多数皇帝在感情上和近侍太监是亲密的。太监或多或少就沾染了实权,分享了皇权。
在和官僚体系的斗争中、在面临内忧外患兵临城下的危机时,孤立无援的皇帝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身边的太监。他们往往利用太监来铲除跋扈的权臣和外戚,比如在东汉末年,几代皇帝利用太监势力来消灭蛮横不法的外戚势力,成功后封爵许愿,导致宦官专权问题比外戚干政问题更严重。有几个朝代的皇帝甚至派太监监督军队和百官,比如唐朝中期以后任命太监为监军,明朝进一步建立由太监主持的东厂、西厂特务组织。这几个朝代的太监势力蔚为大观,极大削弱了皇权。东汉、唐朝两代末期,太监甚至掌握了废立皇帝的实力,爆发党锢之祸、甘露之变,令人心惊。
清朝吸取前朝宦官专权的教训,严格限制太监,不仅降低太监的等级、设立内务府管理太监,还严禁太监出宫,私自出宫者斩首。据说为了预防太监干政,宫廷还不许太监读书认字。清朝是将太监的权力威胁降到最低的朝代。可是,清朝后期依然出了安德海、李莲英、小德张等干政揽权的大太监。
道光时期有个“皇帝斗太监”的笑话。道光皇帝喜欢吃“粉汤”,下令御膳房进献粉汤。等了好几天没见到粉汤的影子,他就招来太监质问。管事太监诉苦,做粉汤的成本太高了,奴才们正在筹措资金呢。道光大怒:一碗粉汤要几个钱?答:御膳房要成立专门做粉汤的机构,要增加相关的编制,加上原料采购运输,每年需要增加6万两预算。道光才不会为了一碗汤粉多花6万两银子呢!他冷笑道:“不必了,朕登基前在前门大街吃过粉汤,两个铜板一碗,你安排一个小太监,每天去买回来就是了。”
又过了好几天,道光还是没见到粉汤。他再次招来太监训斥。太监答:“奴才近日去前门大街找遍了,没找到有卖粉汤的摊贩,就跑远点去买。可是跑得太远了,粉汤端回来又不好吃了。奴才正烦恼着呢!”真实情况是,内务府派人把前门大街卖粉汤的所有摊贩和店铺都给赶跑了,要逼道光下拨“粉汤预算”。道光又恨又恼,咬牙说:“罢罢罢,朕从此不吃粉汤了。”为了一碗粉汤,皇帝竟然斗不过几个太监!
第三,专制帝王受到后宫和宗室内部的权力羁绊。皇帝在自己家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很多事情要和亲人商量着来。皇权的重要基础就是封建宗法制度。皇帝是天下大宗、皇族之长。在宗法制度下,宗族利益至上,而非宗长利益至上。大宗与小宗之间有一系列的权利与义务关系,小宗也有机会取代大宗。皇帝不能违背宗法,明朝嘉靖皇帝继承堂兄皇位,想给死去的生父弄一个皇帝待遇,招致宗室、朝臣的集体发对,爆发“大礼仪之争”,最终两败俱伤,在皇帝和大臣之间造成巨大裂缝,进而影响了明朝政局的发展。
皇帝对母亲、妻子和叔伯兄弟们的感情异常复杂。一方面,他需要亲人的感情慰藉,亲人们在政治上是最自然、最亲近的倚靠对象;另一方面,亲人们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威胁皇位。宗法决定,太后、皇后们可以干政,叔伯兄弟们更是有问鼎皇位的合法性。实践表明,皇室内部骨肉相残、同室操戈的惨剧在浩淼史海中时隐时现,从未绝迹。因此,古代王朝在皇族政策上,徘徊在厚待重用和严格限制之间。曹魏严格限制宗亲藩王,皇帝规定禁止叔伯兄弟们从政,禁止串门,禁止远行,没有人事权和财权,还派官兵名为保护实为软禁。后人只要看看曹丕和曹植两兄弟的恶劣关系,就能窥知一二。晋朝篡夺曹魏天下时,宗室诸王虽然有心反抗,但无力回天。晋朝建立后,吸取教训,开始大肆封王建藩,只要和皇室有些关系的都封王封侯,有封地、有军队、有实权。很快,八王之乱就爆发了,亲戚之间杀得不亦乐乎,西晋因此灭亡。
明朝和清朝重复了类似的政策摇摆。朱元璋重亲情,分封诸子为王,连早死的哥哥的儿子也封了王。为了防止朱家大权旁落,朱元璋规定藩王有“清君侧”的权力和责任。他一死,儿子燕王朱棣就是以此为法律依据,起兵造反,最后夺了侄子建文帝的皇位。明朝时,宗室亲王待遇极其优厚,爵位世袭,子孙繁衍极多,生育王子数十人甚至上百人者也不在少数。结果,明朝后期,供养这些龙子龙孙就要花费朝廷半数以上的收入。到了清朝,宗室政策又一大变,皇子并不必然封王。宗室轻易不能入阁参政。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铁帽子王,爵位不是世袭的,而是逐代递减。有的皇子龙孙,因为世系逐渐疏远,到清末沦落为街头小贩。
就是在清朝,皇帝对宗室内部的事情,也不能独断专行。根据清代笔记《十叶野闻》记载,同治临终前留有“遗诏”,要传位给宗室载澍。因为军机大臣李鸿藻的背叛,遗诏落入慈禧手中,被慈禧撕得粉碎。毫不知情的载澍也就成了慈禧的眼中钉肉中刺。
载澍是康熙长子胤禔的六世孙,光绪四年过继给道光第九子孚郡王奕譓为嗣,封为贝勒。他娶的福晋是慈禧的小侄女——慈禧弟弟桂祥的小女儿。婚后夫妻感情不和,经常吵架。载澍年轻气盛,难免讲气话,说了一些对叶赫那拉氏不敬的话。老婆把话传回娘家,桂祥夫人又添油加醋传给了慈禧。慈禧勃然大怒,把所有宗室亲贵都请过来,要给载澍“议罪”。
于公于私,慈禧都欲置载澍于死地。载澍的几个伯伯明确反对。六伯恭亲王奕訢、七伯醇亲王奕譞、八伯惇郡王奕詥不和慈禧争论载澍到底犯了什么错,而是搬出宗法来。他们说,九弟孚郡王奕譓没有儿子,过继的载澍是他唯一的嗣子,如果杀了他,孚郡王这一脉就“绝嗣”了。面对延续皇家小宗血脉的大道理,慈禧不得不让步。载澍保住了性命,被革去贝勒爵位,杖责八十,永远圈禁。据说慈禧在颐和园的岛上修建了一座天牢,把载澍关在里面坐井观天,生不如死——可见她有多恨载澍。
仅仅四年后,载澍就被释放了。显然这是宗室诸王施加压力的结果。不过,载澍不准回府。一等慈禧死后,载澍就回到了王府,虽然没有了爵位,但有一等侍卫的虚衔,带头品顶戴,解决了待遇问题。
第四,舆论也对皇权构成了制约。皇帝教化万民,对官民有生杀予夺大权。单个臣民微不足道,可千万个臣民用同一个声音说话,也能作用于皇权。
1843年4月,道光皇帝下旨起用鸦片战争中祸国殃民的罪臣,任命琦善为热河都统、奕经为叶尔羌帮办大臣、文蔚为古城领队大臣。这些人之前都因为在鸦片战争中,一味妥协、举止失措,或者欺君谎报,被革职、流放。起用消息传出,舆论哗然。御史陈庆镛上疏,说“行政之要,莫大于刑赏”,“刑赏之权”虽“操之于君”,但却“喻之于民”,所以恳请道光皇帝尊重舆论,“收回成命”。虽然只有陈御史一个人上奏反对,但道光皇帝还是把琦善等人革职,让他们闭门思过。而且,道光皇帝本人在圣旨中也承认“朕无知人之明”。这就是舆论的作用。
同治皇帝亲政后要“修复”圆明园,结果遭到了王公大臣几乎集体性的激烈反对。舆论认为在国家内忧外患、财政窘迫之际,动用千百万两白银大兴土木,满足一己之欲,是不道德的。皇帝既然是天下之主,自然也要是天下人的道德楷模。因此,朝野几乎一边倒地反对重修圆明园。君臣之争持续了两年,虽然同治处罚了几个激烈反对的中级官员,但大臣们还是一有事就往修圆明园上扯,直接间接地反对修园子。一次,君臣在殿堂上吵了起来,吵得面红耳赤。小同治怒气冲冲地指着皇叔、恭亲王奕訢的鼻子骂:“此位让尔如何?”这皇帝是你做,还是我做?同治盛怒之下将奕訢革职,奕訢也甩手而去。可没几天,同治就不得不恢复奕訢的职位,慈禧还出面替儿子道歉:六叔,皇帝年纪小,不懂事,你多担待啊!
以上四种制约,让任何皇帝都不可能独裁专制。很多事情,皇帝做不了主。为什么皇帝不能专制呢?这是有深层的文化和历史原因的。
第一,儒家思想是传统王朝的主流意识形态。儒家提倡“为人君则怀,为人臣则忠,为人父则慈,为人子则孝”,“君怀臣忠,父慈子孝,政之本也”,“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皇权不是单向度的,君臣存在一种相互制约、相互负责的关系。皇帝如果破坏这种关系,就会被视为“失德”。失德的皇帝,合法性随之下降,言行会受到质疑。如果那样,他的实权就要大打折扣,甚至可能被皇室内部的竞争者取代。因此,每一个皇帝都不敢轻视儒家道德。
值得一提的是,儒家思想包含明确制约君权的内容。亚圣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百姓、国家和皇帝三者被清楚划分,前两者都重于“君”。这和西方政治学理论中国家与皇帝、国家与政府的分野,有异曲同工之处。对皇帝来说,他要尽量弥合三者的分裂,论证皇权和百姓、国家的统一,让两者为皇权所用。但是,三者的思想分野始终存在。南宋著名御史刘黻说:“天下事应当于天下共商议,非君主一人可以私下处置。”明末清初,顾炎武更是提出了“天下兴亡”的概念,“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是为亡天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顾炎武看来,天下(国家)明显比皇帝、比一家一姓的王朝要重要得多。皇朝的更迭事小,皇帝的生死事小,国家的发展事大。
到了晚清,制约皇权的思想更流行了。“天下之公,虽庶人而可议。”各省咨议局、中央资政院,因之建立。在资政院,有人说:“若说皇上的话没有不是,这不是资政院议员应当说的,比不得作诗作赋,当用颂扬的话头……我们参预大政,一言系国家安慰,不应作颂扬语。”说这话的是清朝的末代状元刘春霖。在这样的氛围中,皇权大大受限,皇帝不能再对官民生杀予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样的强权皇帝也不可能再出现了。
第二,传统知识分子注重个人名节操守,并不是所有官员都屈从于皇帝的淫威和权势的诱惑。几乎所有朝代都设置了劝谏皇帝的言官。明代的给事中,就有封驳上谕的权力。御史等言官的职责虽是监察百官,但一谈起官员贤否、为政得失往往离不开皇帝的因素,因此他们也常常触犯龙颜,直言不讳。多数言官认为身在其位就要谋其政,如果不能拾遗补阙,革除朝政的弊端,就是自己的失职,就有损个人声誉。晚清著名御史江春霖就说,自己“所以哓哓辩论不已者,非计一身利达,为国家前途虑久远耳”。
历史上不乏迎难而上,前赴后继,冒死进谏的文人官员。刀山火海、血腥屠杀,都不能动摇他们的脚步。他们以“死谏”为荣,以明哲保身为耻。读书人对因冒谏而罢官、杀头的官员们,大举褒奖,以能和他们拉上关系为傲。不少皇帝意识到这点,对冒死进谏的大臣们,干脆不搭理,免得让他们博得大名,成就荣耀。清朝皇帝对老爱抬杠、老和自己过不去的言官奏折,往往“留中不发”,搁着不处理,让它们石沉大海。害得江春霖在奏折中写明:如果皇上不赞成臣的意见,可以将奏折散发给朝臣们讨论,请不要“留中不发”。明朝海瑞写奏疏痛骂嘉靖皇帝大搞宗教迷信活动不理国政、再不幡然悔悟就要被钉在耻辱柱上了。写奏疏的同时,海瑞把棺材都准备好了。海瑞的清朝传人们做得更绝,有在慈禧出宫祭祀路上举着奏折当众自杀的,有把奏折挂在脖子上悬梁的……这些执着、刚硬的官员的坚持,不能不震慑皇帝的言行。
第三,皇权的大小,能否说话算数,皇帝本人的素质很重要。一般而言,开国帝王的集权专制程度比较高,越往后皇权越弱。因为开国帝王的素质往往是最高的,越往后皇帝的素质越低。所谓“种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开国帝王是提着脑袋,刀尖舔血得来的天下,素质不高的话,早就成了他人的垫脚石、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而他们的后代,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锦衣玉食,不识世事人情。他们的见识、能力、手腕等,完全不能和开国祖先相提并论。一些守成的平庸帝王,端坐在金銮殿上,对大臣们的争论、政策默然不语。这不是老成稳重,不是成竹在胸,而可能是这些守成帝王因为淡薄人情世故、对政策得失无知愚昧,不明对错,无话可说,只好等大臣们争出结果后,再予以追认。这样的皇帝,怎么可能做得了主?
在中国古代,虽然皇帝是名义上的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独裁专制大权,但他的权力远未达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地步。违抗皇帝的命令,并非都有性命之忧,很多时候反而是常态。
皇帝的检讨书
君主专制的一大前提假设就是皇帝英明伟大、绝对正确。皇帝是天子,代天牧民,在能力和道德上都无懈可击,不仅爱民如子,还能安邦定国。不然,那些学富五车的衮衮诸公们,那些奔波劳作的乡野村夫们,为什么要绝对服从于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同类呢?
皇帝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况且中国那么大,这里出点情况、那里爆发冲突,都是难免的。所以,君主专制政体下问题频发,有时甚至是灾难、是危机。人们自然会问:为什么会出问题呢?哪里出问题了呢?这时候,朝野常做的就是“捉坏蛋”,找出一两个大奸巨恶来,把政治黑暗、民不聊生、王朝倾覆等等屎盆子都扣在他的头上。汉末的董卓、宋末的贾似道、明末的魏忠贤,不幸都曾当选过这样的“奸臣恶人”。我们穿开裆裤时就玩“捉坏蛋”的游戏,几十年后还玩这一套,不嫌没创意吗?
很多事情,推出一两个大恶人来,也解释不了。还有些事情显然是皇帝的错,需要皇帝本人出面认个错。作为至高无上、乾纲独断的皇帝来说,这是非常艰难的。但是《左传》上说:“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既然大禹、商汤这样的远古圣主明君都承认有错,都要“罪己”,后来者们认个错做下检讨又有什么难为情的呢?话虽如此,皇帝们还是不愿亲口认错,而是以诏书的形式,间接认个错。这些皇帝们的检讨书,专用历史名词是“罪己诏”。
皇帝不到万不得已,不下罪己诏。最常见的情况是“水旱累见,地震屡闻”,“冬雷春雪,陨石雨土”等自然灾害频发。古代科学不发达,人们将此理解为上天的愤怒与惩罚。以天命自居、代天巡牧的皇帝,自然是犯了错,所以才天降灾难。此时就需要罪己诏出场了。
汉明帝因为日食,下诏罪己;汉安帝因为大饥荒导致人吃人的悲剧而下诏罪己;咸丰皇帝因为四川大地震和黄河决口,在登基的第二年就下诏罪己,说自己“薄德”。客观地说,这些灾难的发生,并不是皇帝的错。可谁让他们借超常规的力量来装神弄鬼,给自己的统治涂脂抹粉呢?既然借光了,就要为超常规力量带来的灾难担责任。
皇帝下罪己诏的第二种情形是政局危急,王朝到了生死存亡关头。不做点什么,死路一条;下诏或许能挽回一些支持度,缓解矛盾。皇帝都可能做不成了,这时候还有什么颜面需要顾及的呢?于是,穷途末路的皇帝也就“勇于”自我批评了。
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玄宗狼狈逃往四川,途中落魄到和山野村夫同吃同住。有一位草民郭从谨就勇敢地说了一席大实话:“皇上昏昧,不听忠言,视反贼若宝贝,近臣阿谀,用假话讨得皇上欢心,今日之祸,完全是您自食苦果。假如不是糟到这种地步,草民哪能面圣,哪能和皇上对话呀!”唐玄宗无法辩驳,不得不承认:“此朕之不明,悔无所及!”他的曾孙唐德宗,因为天下割据、长安失守,被叛军一路追杀到奉天(今陕西乾县),从皇帝跌落成一个县令。退无可退了,唐德宗颁下《罪己大赦诏》。这份罪己诏不仅是自我批评,简直是自我痛骂,说天下大乱,“万品失序,九庙震惊,上累于祖宗,下负于蒸庶”,唐德宗“痛心靦面”,深刻反省,觉得都是自己的错,“罪实在予”。骂完自己后,唐德宗承诺要革新政治,“将弘远图,必布新令”。史载,这份罪己诏振奋了军心民情,唐德宗最终扭转了颓势。
明朝崇祯皇帝朱由检是历史上少有的不大被责备的亡国之君,《明史》说他好话自不在话下,就连李自成、顺治也替他讲好话。主要原因是他最后自缢殉国。
崇祯接手的江山千疮百孔,已经病入膏肓,如果好好励精图治,还能拖延时日。崇祯也想复兴王朝,可惜刚愎自用、猜忌多疑,他的志大才疏加速了明朝的灭亡。但他敢自缢殉国,死得轰轰烈烈。崇祯似乎是历史上下罪己诏最多的皇帝,隔个两三年就涕泪交下地痛骂自己一顿,上吊的时候身上还藏着最后一封“罪己诏”。其中一句“任贼分裂朕尸,勿死伤百姓一人”,就赚得了不少同情分。
不过从结果来看,崇祯颁布了那么多的罪己诏,都没起到多大功效。这也是所有罪己诏的通病:效果不大。为什么呢?这和皇帝们“罪己”的态度有关。
崇祯十年(1637年),天下大旱,属于难以解释的天灾,喜欢下罪己诏的崇祯又下了一道“罪己诏”。这诏书哪是在自责,简直是在痛斥文武大臣:
“出仕专为身谋,居官有同贸易。催钱粮先比火耗,完正额又欲羡余。甚至已经蠲免,亦悖旨私征;才议缮修,便乘机自润。或召买不给价值,或驿路诡名轿抬。或差派则卖富殊贫,或理谳则以直为枉。阿堵违心,则敲朴任意;囊橐既富,则奸慝可容。”接着,他分门别类,把地方督抚、勋臣贵戚、乡宦士绅、不肖官吏、积恶衙蠹等挨个骂了个遍,得出一结论:民不聊生,都是你们害的!不是我皇帝做得不好,而是你们没贯彻落实好我的英明决策。崇祯至死都是这样的态度,遗诏还认为“诸臣误我”,说什么“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如此自负的人,哪能真正认错改正呢?
自古君王不认错,他们都是自负的人。可往深了说,天下的事很多是君主专制政体造成的,不是皇帝个人对错决定的。皇帝为了维护一姓专制,杀戮权力威胁,大兴文字狱,由此带来血雨腥风;君主专制政体的权力自上而下授予,导致官僚集团唯上不体下,对上钻营奉承,对下横征暴敛残酷无情;还有皇帝错误决策带来的种种荒唐和浪费,供养皇室给国家财政造成的巨大压力,哪一项不是体制本身的问题?只是由皇帝出面认个错,至多道个歉,却不反思整个君主专制体制,更谈不上根据问题进行有针对性的改革,只能是治标不治本。罪己诏往往只有空话,没有实际行动,或者问题揭露出来了,但改不了。光绪皇帝就在1901年的罪己诏中承认:“卧薪尝胆,徒托空言;理财自强,几成习套。”一个又一个朝代在哪里跌倒,又在哪里重新跌倒,重复同样的道路。古代政治也就陷入类似的低水平循环。这又是中国历史的一大悲哀。
罪己诏不仅不会反思君主专制体制,从本质上讲是要强化这个问题之源。它“小骂大帮忙”,用一份检讨书洗清皇帝的污点,还给皇帝披上了知错能改的光环,再次证明君主专制体制的清明、正确。
春秋秦穆公劳师远征,惨遭败绩,面对数万将士的牺牲下了“罪己诏”,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能保我子孙黎民”,“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意思是国家有危险,是我一个人的过错;国家安宁,也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他明显把君王个人摆在至高无上的救世主一般的高度,认为君王个人操纵国家大权和决策。《论语》记载周武王说过类似的名言:“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老百姓生活的好坏,怎么就决定于你一个人呢?君王要决定普通百姓的生活,势必大权独揽,控制各种资源,把公权力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秦穆公等人下如此罪己诏,难道不是在重申君主大权神圣不可侵犯,为君主专制摇旗呐喊?这样的罪己诏与其说是解决问题,不如说是强化问题。
元朝皇统九年(1149年),雷电震坏寝殿,有火窜入皇帝的寝宫。这在当时人看来,是上天对皇帝不满的表示。在位的金熙宗决定下诏罪己。任何以皇帝名义刊行于世的文字,几乎都不是皇帝本人写的,包括诏书、御作甚至是遗诏,都是他人代笔的。同样,罪己诏也是大臣代笔的。翰林学士张钧就受命为金熙宗代拟罪己诏。张钧在诏书中写了一句之前皇帝罪己诏中常用的套话:“顾兹寡昧,眇予小子。”金熙宗看了,大怒,觉得这是“汉人托文字以詈主上”,立即将张钧拉出去砍头了。可见,皇帝本人全无检讨的真心,满脑子还是君权神授、国祚永久的想法。
所以,后人读史书,对皇帝的罪己诏一眼扫过就行,当不得真,更不要以为它能解决什么问题。
皇帝作秀
皇帝的话,是不能全信的。清朝乾隆皇帝下诏征集天下书籍,说是修《四库全书》用,希望天下人共襄盛举。当时的图书,尤其是为数不少的、并未公开发行的私人出版物,内容与清朝的意识形态和宣传口径不尽相同。特别是那些骂夷狄、讲夷夏大防的图书,还有那些念明朝的好、说清军暴行的图书,万一交给官府,惹来麻烦,怎么办?
为了消除大家的疑惑,乾隆皇帝专门下诏说:“文人著书立说,各抒所长,或传闻异辞,或纪载失实,固所不免。……兼收并蓄。……何必过于畏首畏尾耶!”在表达了对文学创作的尊重之余,乾隆还发誓:“朕办事光明正大,可以共信于天下,岂有下诏访求书籍,顾于书中寻摘瑕疵,罪及收藏之人乎?”总之一句话:大家放心地献书吧!
官民人等于是踊跃献书,各种图书纷纷汇聚到北京来。乾隆读到其中的异己和反清内容,勃然大怒,向作者、出版者和献书者,甚至是参与编辑、作序的人举起了屠刀,大开杀戒,掀起了“文字狱”的血腥大幕。对于明末清初的历史记录,乾隆尤其敏感,下令以此为线索,深挖细查,务必把对圣朝心怀不满、造谣攻击的隐蔽敌人一网打尽,决不手软。
踊跃献书的地区,迅速成了文字狱的重灾区。乾隆严令各省细查严打,改“献书”为“逼书”,并威胁:“复有隐匿存留,则是有意藏匿伪妄之书,日后别经发觉,其罪转不能逭,承办之督抚等亦难辞咎。”他把逼书发展成一项常态化的群众运动,要求各地“传集地保,令其逐户宣谕,无论全书废卷,俱令呈缴”。结果,地方官员宁严勿宽,“为查获行踪妄僻,诗句牢骚可疑之犯……谆饬各属,不论穷乡僻壤,庵堂歇店细加盘诘。”
一项“盛世修典”的文化工程变成了一场文化浩劫,一个公然宣称“光明正大”的政府行为变成了阴谋论的又一血淋淋的例子。乾隆朝成了古代文字狱最严密、最血腥恐怖的时期。
皇帝不可信的例子还很多。最著名的可能是王莽。王莽在篡位前,简直是道德完人。人类身上能找到的一切优点,似乎都闪耀在他的身上。难能可贵的是,离权力最近的王莽淡泊名利,每次都是在群臣和百姓的再三请求下才接受升迁的。王莽喜欢自比周公,常常为国事“惶惧不能食”,还发牢骚说自古贤臣多谗言,“大圣犹惧此,况臣莽之斗筲!”不料一年后,王莽就背弃誓言,废汉自立,建立了新朝。现在我们知道,王莽也好,乾隆也好,都是在作秀,在表演。似乎所有的帝王,都是作秀高手,都堪比表演艺术家。问题就来了:帝王们为什么会这样呢?
楚汉争霸时,刘邦从前线归来,沿途不断遇到告状的老百姓,告的都是主持后方事务的丞相萧何强买民田。告状的百姓有数千人之多,刘邦自然表现得义愤填膺,接下诉状,表示要严肃处理。那遇到萧何后,刘邦怎么处理呢?刘邦笑着对萧何说:“相国也学会盘剥百姓了。”把所有的诉状都交给萧何,说:“你看着办吧。”刘邦没有后续的处理,更没有惩罚萧何。萧何安然过关。事实上,萧何并非贪财枉法之人,反倒是他人提醒:“你总领后方,离灭族不远了。听说君王在前线几次谈起你,这是他担心你权倾关中。你何不多买田地,贪赃枉法激起民怨,以此自污?那样,君王才能安心授你大权。”萧何觉得有道理,才兼并百姓田地,激起开头一幕的。
在这里,我们发现刘邦和老百姓立场不同。老百姓关心自身权益,希望官员廉洁爱民;刘邦关心自身权力,很在乎官员们是否对自己构成威胁。萧何如果廉洁爱民,就会赢得百姓的赞誉与支持,反而挑动了刘邦敏感的权力神经。“自污”以后,萧何尽管惹得天怒人怨,但不再对刘邦构成威胁。对于这样的萧何,刘邦虽然向百姓表示要严肃处理,但不会动真格,也就笑着让他“自己看着办”。君民利益不同,立场不同,就是帝王们在百姓面前频繁作秀的原因所在。
需要指出的是,作秀是做给老百姓看的。政治体制内部的官员们,是没资格做观众的,必须自行领会帝王的苦心,不然就会自讨没趣。北宋初年,丞相赵普也有与萧何类似的处境,颇有贪财霸市的行径。御史中丞雷德骧弹劾赵普,说他强买百姓宅第,聚敛财贿,结果遭到宋太祖赵匡胤的怒叱:“鼎铛还有耳朵,你难道没听到赵普是我的社稷之臣吗?”赵匡胤拿起柱斧击折了雷德骧上腭的两颗牙齿,命左右把他拽出去,还要处以极刑。最后,雷德骧被从轻发落,罢官去职。
历史上,萧何有多次类似的“自污”,随着和刘邦搭档的时间越久、自己的官爵越高,萧何贪赃枉法的频率就越高。百姓多次告状,都到达刘邦手中。刘邦多次表态要“严办”,可萧何地位稳若泰山,得以善终。但有一次,萧何站错了立场,替老百姓说话,告诉刘邦:“长安地狭,皇家上林苑中多空地,浪费了也就浪费了,不如开放给老百姓营生。”刘邦大怒:“你是收了商人财物,要动皇家园林的主意吧!”为此,刘邦把萧何关押了好几天,直到有大臣求情才放出去。萧何吸取教训,放出来后不顾年迈体弱,光着脚就跑到刘邦面前承认错误(“徒跣入谢”)。刘邦不放弃任何作秀的机会,说:“相国为民请愿,我做了一回昏君。我之所以把相国关起来,是要让老百姓都知道我的过错。”(“吾故系相国,欲令百姓闻吾过。”)
长此以往,体制内的人都明白帝王们在作秀表演,都三缄其口,不戳破,而且还要配合对方表演。比如曹魏末年,掌权的晋王司马昭想安排世子司马炎当官,需要走一下中正评品的手续。此事让中正官员很伤脑筋。给司马炎评几品,无须讨论,肯定是“上上”;伤脑筋的是如果全州只评司马炎一个上上品,未免太露骨,要找个绿叶来配。全州十二个郡的中正官共同计议,推举郑默出来“陪品”,衬托司马炎的聪明睿智。评定前,司马昭致书郑默之父郑袤,说:“小儿得厕贤子之流,愧有窃贤之累!”权臣如此表演,当时的士人和官场自然都要配合,连声称赞司马昭父子的贤明!
上行下效,皇帝作秀带动了底下官员的虚伪、无耻。既然以天子自居,高擎道德大旗的帝王都表里不一,嗜权如命,下面的人作秀和表演起来,就没有了道德压力。于是,官场风气大坏,表演艺术家们大行其道,表面上忠君爱国、兢兢业业、廉洁自律;实际上口是心非、男盗女娼、贪赃枉法。风平浪静之时,人人都是正人君子、贤臣良将;一旦危机来临,树倒猢狲散,懦夫遍地,叛徒辈出。风平浪静之时,朝野上下和睦,颂歌一片;一旦危机来临,王朝土崩瓦解,毁于旦夕之间。
明朝是政治体制高度发达的朝代,朝臣众多,以忠君报国自诩,以气节操守相激。可当李自成农民起义军攻破北京之时,“衣冠介胄,叛降如云”。在京的两三千名官员自尽的只有20人。国子监生陈方策塘报中说:“我之文武诸僚及士庶人,恬于降附者,谓贼为王者之师,且旦晚一统也。”
明朝官员争先恐后地前往新的大顺政权吏政府报名请求录用,如明朝少詹事项煜“大言于众曰:大丈夫名节既不全,当立盖世功名如管仲、魏征可也”。给事中时敏声称:“天下将一统矣!”他赶往报名时吏政府大门已关闭,一时情急,敲门大呼“吾兵科时敏也!”才被放进去。吏部考功司郎中刘廷谏朝见时,新朝丞相牛金星说:“公老矣,须白了。”刘廷谏连忙分辩:“太师用我则须自然变黑,某未老也。”这才勉强被录用。明朝的首席大学士魏藻德被关押在一间小房里,还从窗户中对人说:“如愿用我,不拘如何用便罢了,锁闭作何解?”史可法在奏疏中痛心疾首地说:“在北诸臣死节者寥寥,在南诸臣讨贼者寥寥,此千古以来所未有之耻也!”
这的确是官僚集团的奇耻大辱,但这耻辱却是体制本身酿成的,根子在专制帝王那儿。
官从天降:皇帝选官的荒唐事
古代官场之中,谁上谁下,牵涉无数人的兴衰荣辱。一道圣旨,一封公文,乃至一则小道消息,都不知道要牵动多少人的神经。理论上,官员人事更关系到一方百姓的福祉,关系到王朝统治大局。于公于私都很重要的选官任职,在古代官场却相当随意、黑暗甚至荒唐。手持官员进退福祸大权的帝王们,在这方面闹出了诸多匪夷所思、令人捧腹的荒唐事。
无故得官
一切官员人事制度都是浮云,皇帝的意志是最关键的。皇帝想用谁就用谁,这是他的禁脔,用你不用你都没得商量。
一天,慈禧太后让翰林院提供有关江西情况的“内参”。当天值班的张履春就去汇报了。不管张履春汇报得怎么样,反正慈禧记下了“张履春”这个名字。第二天朝会,湖北武昌知府出缺,不等军机大臣推荐人选,慈禧随口说:“张履春可用。”军机大臣们面面相觑,都不晓得张履春是何方神圣?但老佛爷已经发话了,大臣们不好反驳。张履春就这样从七品的翰林编修,破格提拔为四品的知府。
张履春,草根出身,科举考试的名次不高,好不容易留在翰林院,当编修又不到两年,资历最浅。按资排辈也好,择贤选能也好,外放当官都轮不到他。差役来向张履春报喜的时候,张履春压根就不让进门。他说:“这是下人们来诈我的赏钱!这等好事比中头彩还难。”第二天上班,同僚们纷纷道贺、又见着了正式文书,张履春这才知道自己真中了头彩。
可怜张履春的顶头上司,四品的翰林院侍读翁斌孙,两个月后外放山西大同知府。翁斌孙出身常熟翁家,豪门才子,又在翰林院混了十几年了,这才谋得了一个知府,不过是平级调动,又是偏远、贫瘠的大同。想起张履春轻松到手的武昌知府,翁斌孙闹了好几天情绪,不愿去上任。
王政之基在州县。州县长官人选对于王朝统治至关重要。清朝原先很重视地方知府、道台的人选,往往任命那些考核优秀、为官多年的老成持重之人。清朝中期以后,权臣、督抚保举推荐的,皇帝、太后随意任命的,越来越多,打乱了正常的人事秩序。连地处九省通衢的武昌的知府人选都随口任命,可见慈禧对州县政权的轻视。她都不重视,还能希望那些随手任命的州县官员们重视吗?
嘉庆年间,安徽桐城人龙汝言科举不第,家境贫寒,不得已投身一个满洲副都统家当家庭教师。一年皇帝万寿,大臣按例要上贺表。这种官样文章,副都统懒得做,就吩咐龙汝言代写一份交差了事。龙汝言找来康熙、雍正、乾隆等人的御制诗集,东抄一句西抄一句,平凑而成。巧的是,嘉庆皇帝当年对贺表突然来了兴趣,想看看大臣们是如何向自己表忠心的。看到副都统的这一份,嘉庆拍案叫绝,认为构思精巧,忠心可嘉,召副都统来问话。副都统以为贺表出了问题,抢先说,这不是奴才写的,是龙汝言写的。嘉庆更高兴了,说:想不到一个南方汉人,竟然如此熟读先帝诗文,可见忠诚能干、才堪大用。于是赐龙汝言举人出身,参加当年科举。
当年科举结果出来,嘉庆翻阅后叹道:本科金石质量欠佳。事后,主考官拉近侍太监出来问:本科录取的都是一时俊彦,质量不错,皇上何出此言?太监问:你们录取龙汝言没?回答:龙汝言才智平庸,文章泛泛,故未录取。太监说:问题就在这,皇上刚夸龙汝言才堪大用,你们却置他不录,不是说皇上不会识人吗?考官们恍然大悟。下一次科举,龙汝言一举摘得状元桂冠。嘉庆高兴地说:朕果然没看错人!
如果帝王脱口而出的人事任命,是他们观察多时、深思熟虑的结果,那么随口任命只是形式问题,并不会影响用人的质量。问题是,随口任命在古代往往是草率用人的代名词。慈禧“看好”的张履春,虽然起点高,但在晚清历史上默默无闻,似乎止步于知府。当然,官职不能说明人的真才实学与品德操守。那么,龙汝言后来的表现,则能说明嘉庆用人失误。
龙汝言高中状元后,起点也很高,出任南书房行走、实录馆纂修等清要之职,没几天就被革职了。原来,龙汝言幼年孤贫,托庇于岳父家,加上妻子泼悍,养成了惧内的毛病。一次,实录馆的吏员送《高宗实录》到龙汝言家请他校勘。龙汝言和老婆吵架了,躲到朋友家避风头,已经好几天不敢回家了。龙妻签收《高宗实录》后,搁在了一边,隔天衙门来取,龙妻原样交回。龙汝言对此一无所知。不料,实录草稿中有一处致命的错误,把“高宗纯皇帝”(乾隆庙号)写成了“高宗绝皇帝”。写错皇帝庙号是严重错误,而且错的还是意思很不好的“绝”字,龙汝言没有校出来,属于“大不敬”。嘉庆虽然要立他为典型,也不得不承认“龙汝言精神不周,办事疏忽”,把他革职永不叙用。
直到嘉庆皇帝去世,龙汝言作为旧臣来哭灵。据说龙汝言在葬礼上哭得死去活来,晕厥过去多次。继位的道光皇帝大为感动,给他一个内阁中书的闲职养老。时人评价龙汝言,两次都因拍马屁而起。
姓名得官
龙汝言、张履春的得官,是帝王一时拍脑门子的决策,虽不是太严肃,毕竟还有些道理可循。有的人事任免则完全凭帝王一时喜好而定,毫无道理可言。典型的就如“姓名得官”。
中国最后一次科举发生在光绪三十年(1904年),为庆祝慈禧太后七旬万寿,清廷特开恩科。会试排名出来后,请慈禧太后拍板确认。慈禧一看拟录取的状元是广东考生朱汝珍,大为不悦。原来,慈禧一看到“广东”就想起来闹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又想到了维新变法的康有为、梁启超,到处革命起义的孙中山。广东盛产“乱臣贼子”,连累慈禧对广东的考生都没好感。而“准状元”又偏偏叫“朱汝珍”。“朱”让慈禧想到明朝旧皇室,“珍”则是慈禧讨厌的、被推下井去的珍妃的名号。于是,慈禧大笔一挥,朱汝珍和状元失之交臂了。
那么谁来当状元呢?慈禧看到会试第二名的考生叫“刘春霖”。这是个好名字!久旱逢甘霖,“春霖”意味着明年开春会有好雨水。慈禧再看他的籍贯,直隶肃宁。“肃宁”又迎合了慈禧想肃静天下、期盼安宁的心里。刘春霖就从第二跃居第一,成了中国的最后一名状元。
不过,根据当事人朱汝珍编的《词林辑略》记载,当年会试头名是湖南考生谭延闿。他遭到了和朱汝珍同样的噩运:先是慈禧发现谭延闿是湖南人,又发现姓谭,立刻联想到了切齿痛恨的湖南“乱臣贼子”谭嗣同。不过,朱汝珍好歹留在一甲,得了个榜眼,而谭延闿则被剔出一甲,列位二甲第三十五名进士。还有一种说法是,大臣们知道慈禧重姓名彩头,投其所好,会试结果出来后,不等慈禧发话,直接把谭延闿拉下来,湮没在一大堆名字里,免得触慈禧的霉头。
本次科举的前一年,各省乡试。主考官由朝廷在京官中挑选任命。因为云贵两省最边远,所以两地的正副主考人选都是最先确定,好让他们早准备、早出发。这一年,朝廷挑选李哲明为贵州正考官,刘彭年为副;张星吉为云南正考官,吴庆坻为副。为什么选这四个人呢?四人名字各取一个字,可以合为“明年吉庆”。个中原因就两个字:献媚。
墨水得官
姓名得官还不算荒唐,最荒唐的要算“墨水得官”了。
徐珂《清稗类钞》记载,1843年翰詹大考,将决定翰林院、詹事府各位书生官员们的进退前途。有一位老翰林自知竞争力不强,找到考试负责人许乃溥,请求关照。许乃溥答应下来,和他约定在卷子空白处微洒数点墨水作为记号,以便辨认。老翰林欣然而去。
参加考试的有一位翰林院检讨,叫做曾国藩。曾国藩答完卷后,给毛笔盖笔帽,无意中滴了几点墨水到考卷上。许乃溥阅卷时,误以为曾国藩的考卷是老翰林的考卷,把它评为二等之末。更巧的是,道光皇帝亲自翻阅拟定名次的考卷,翻到二等最后一份,也就是曾国藩的卷子时,没来得及看就有事离开。他没有更改拟定的排名,只是随手把曾国藩的卷子放在卷首,下发了。皇帝无意,大臣有心。经手官员见皇上特意拿出了曾国藩的卷子,以为皇上要刻意提拔他,妄揣圣意,毅然把曾国藩定为二等之首。
事后,曾国藩由从七品的检讨越过编修、修撰连升三级,成为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了。而那位老翰林则在考试中淘汰出局了。无意中的数点墨水误洒,省却多少年的奋斗啊!
更神奇的晋升发生在左宗棠的楚军中。晚清时期,先是镇压太平军、捻军,之后又编练水师、收复新疆,湘军、淮军和楚军等为了激励官兵,褒奖极滥,一有功就保举当官。僧多粥少,绝大多数人只能“记名”(有级别没有实职),最后记名提督八千人,总兵不下二万人,副将以下军官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远远超过了实际职数。清末高级官员要想得到实职,非地方实权督抚密保不可。
龙汝言的同乡、桐城人陈春万,出身农夫,有一股蛮力,可惜大字不识一个,有勇无谋。同治初年,陈春万投军,随大军转战关陇,因功保举至记名提督。因为不识字又缺乏谋略,陈春万在左宗棠麾下当了十几年营官,不要说获得提督实职,就是想升为统领也无望。后来裁军,陈春万的部队被裁掉了。陈春万因此失业,穷得竟然没盘缠回安徽老家,漂泊异乡。
最后,陈春万走投无路,去找左宗棠,希望能安排个工作,职位高低不挑,只要有口饭吃就行。谁知,左宗棠一见他,就连声道贺。陈春万吃惊地说:“标下是来求中堂赏口饭吃的,何贺之有?”左宗棠说:“你升官了,大印比我还大呢!”不等陈春万明白,左宗棠就张罗着设香案,命陈跪听圣旨。原来,圣旨特简陈春万升任肃州镇(在今酒泉)挂印总兵,一品大员。挂印总兵,地位尊崇,和一般总兵不同,常常兼任将军衔,可以专摺奏事,直接找皇帝,不受地方总督指挥。圣旨寄到左宗棠军中好多天了,大家找不到陈春万,正着急呢!陈春万得官,出乎陕甘一带官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时人称他为“意外总兵”。
对于陈春万的离奇得官,左宗棠以为陈春万搭上了李鸿章这条线(陈李都是安徽人),是李鸿章秘密保荐的。肃州镇总兵,一般由左宗棠这个陕甘总督保举。左宗棠保举了两个人,并没有陈春万。所以他怀疑,极可能是李鸿章搞的小动作,要在自己的辖区内插入陈春万这个楔子。左宗棠一心要排挤掉这个楔子。而陈春万既没有官场根基,又没有谋略,面对左宗棠的凌厉攻势,只当了一年多总兵,就因为“健康原因”辞官了。
后来,左宗棠从近侍太监处得知,陈春万也是“墨水得官”。军机处列出了满足肃州镇总兵任职条件的所有候选人,把左宗棠保举的两个人排在最前,奏请御笔圈定。皇帝一般选排名第一的人。这是例行手续而已。不料,同治皇帝提笔时,把朱墨蘸得太饱,笔还没举到左宗棠保举的两个人名字上面,就有一滴朱墨滴在了陈春万名字上。皇帝只好下笔,在陈春万名字上画圈,说:“就他了。”
皇帝选官如此草率荒唐,是因为他们将政府与国家视作私产,想把官职给谁就给谁。他们却不曾想到,恰恰因为政府与国家是皇家的私产,荒唐用人最终伤害的是他们的切身利益,吃亏的还是皇帝自己。荒唐用人于统治不利,只会空留笑柄。
皇帝干的傻事排行榜
皇帝也是人,也会干傻事。不同的是,皇帝犯傻,产生的后果要严重得多。
中国古代,皇帝干的傻事可多了,小到白痴皇帝分不清楚春夏秋冬,封宠物狗为将军、宠物鹤为大夫,大到一个朝代厚待皇室成员,只要是男的都封王,子子孙孙都世袭,结果造成一个王爷生出几十个小王爷,朝廷一大半的收入要用来供养龙子龙孙们的吃喝拉撒。在这么多的傻事中,笔者根据愚蠢指数、搞笑指数和后果指数三项指标,推举出几件傻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事,供读者一笑。
齐后主高纬打仗
话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就为了博美人一笑,被后世当笑话说了几千年。但是和南北朝时期的齐后主高纬比起来,周幽王的“幽默指数”明显要低得多。
高纬在位时期,北周和北齐激战争夺华北。双方主力在交界的平阳厮杀得难分难解。这是决定王朝命运的战役。不过,高纬才不管这些,他最宠爱冯淑妃,恨不得时时刻刻和她腻在一起。平阳城失陷的时候,他正在郊外和爱妃打猎。面对雪片一样飞来的告急文书,高纬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再围猎一圈,就去处理军务!
几个月后,高纬带着十万大军去收复平阳。齐军日夜不停地猛攻平阳城,又扔石头又挖地道,好不容易攻塌了一段城墙。齐军官兵欢呼起来,就要向缺口冲去。“停!”胜利在望之时,高纬突然下令停止攻城。因为如此有意义的、如此壮观的场景,怎么能不和爱妃一起分享呢?于是,高纬下令将冯淑妃请来,一起观看齐军攻进平阳城的胜利一幕。在后方,冯淑妃涂脂抹粉、轻移銮驾,赶到前线一看:守城的敌人早已经用木板、沙石把城墙缺口堵上了。在场的齐军官兵眼睁睁地看着敌人维修城墙,却不能动弹,都认为高纬严重不靠谱。于是,齐军士气涣散,在平阳战役中惨败。北齐王朝也很快寿终正寝了——不然高纬就不会是“后主”了。
皇帝和常人一样有七情六欲,重情重爱是帝王的一项美德。但爱情是私事,战争是公事,皇帝的公私要分明,切不可像高纬这样误国,最终也误人误己。高纬为了和爱妃一同见证胜利而中断战斗的事,愚蠢指数三颗星、搞笑指数三颗星、后果指数四颗星。
梁武帝萧衍筑坝
梁武帝萧衍信佛,不喜欢杀生,可又不得不和北方打仗。那怎么办?萧衍就希望以最少的鲜血来换取最大的胜利,最好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有人就向萧衍献策,说淮河下游的浮山地势很适合修筑大坝,可以筑坝抬高淮河水位,水灌北魏的军事重镇寿阳。萧衍欣然采纳,决定拦淮修筑“浮山堰”。“浮山堰国家工程”正式上马。
梁朝从江淮等地大肆征发民工,每4户出一人参加工程。此段淮河泥土松软,堵塞河道很不容易,砂石填下去就被水流冲走了。官府就用铁器堵塞河道,从后方征用了上千万斤的铁器,效果也不理想;又想到伐树做木笼,装上石头填埋河道,为此几乎砍光了淮南的树木。施工环境恶劣,监工催促又急,民工们不断因为劳累、饥饿、疾病而死。工地上随处可见尸体和奄奄一息的百姓。两年后,浮山堰终于建成。堰坝总长九里,高二十丈(三十多米),是当时世界上最高的土石大坝。大坝抬高了上游水位,形成了一个方圆几百里的人工湖,相当壮观。
北魏重镇寿阳眼看就要被淹没了。萧衍太高兴了。不过,他忘了一个基本问题:大坝怎么泄洪?奔腾的淮河不断来水,大坝上游一片汪洋,水面不断扩大,水位持续上涨,很快就和坝顶相平了。浮山堰出现险情,日益严重。萧衍想泄洪,都来不及了!
四个月以后,史上最大大坝——浮山堰轰然坍塌。坝垮之时,声响如雷,三百里内都可以听到。此段淮河及其下游的城镇、村落几乎无一幸免,全部被淹,数以十万计的百姓被奔腾的洪水冲入大海,酿成了人间悲剧。
而北魏军队,只是在洪水水位最高时,乘船到附近的八公山上躲避,等坝垮后整整齐齐地回到了寿阳,一根汗毛都没伤着。北魏统帅李平一开始就对萧衍的大坝工程不以为然:“异想天开!这坝肯定要垮,我们就等着看萧衍的洋相吧!”
浮山堰,是典型的领导一拍脑袋就上马的工程。皇帝的决策,没有真正的监督和论证,难免出笑话。不过萧衍的这个错误决策,玩得太大了。愚蠢指数四颗星,后果指数五颗星,没有搞笑指数,有的是后人对几十万无辜生命的哀悼!
雍正皇帝出书
雍正皇帝出的这本书,叫做《大义觉迷录》,洋洋洒洒四卷本。起因是湖南书生曾静,宣扬满族统治者是蛮夷、散布雍正皇帝的坏话,还指挥学生张熙去策动汉族总督岳钟琪继承祖先岳飞的“优秀品质”,起兵造反,驱逐蛮夷。岳钟琪被吓坏了,赶紧把曾静、张熙卖给雍正表忠心。这是个谋反的大案,雍正审定后,把自己论述此案的十道上谕、审讯词、曾张师徒二人的口供,以及曾静服软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写的“忏悔录”兼“马屁经”《归仁说》合编成书,就是《大义觉迷录》。
这本书都有些什么内容呢?主要是两大块内容,第一是论证清朝统治的合法性。雍正从理论和现实两方面,说明满族人不是蛮夷,是中华正统;第二是论证雍正自己统治的合法性。曾静不是散布雍正的坏话吗?雍正觉得有必要来论证:“朕到底是不是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好谀、奸佞的皇帝?”雍正一一驳斥了上述十项指控。他说自己是天底下最孝顺、最善良、最慈爱的人,走路的时候都怕踩死一只蚂蚁、压坏一根小草,怎么可能干那些坏事呢?(原话是:“朕性本最慈,不但不肯妄罚一人,即步履之间,草木蝼蚁,亦不肯践踏伤损。”)雍正还说自己是清朝的柳下惠,坐怀不乱。(原话是:“朕常自谓天下人不好色未有如朕
者。”)诸如此类等等,一反一正,配合起来看,内容相当劲爆。
雍正不仅公开出版这书,还下圣旨,要求各级官府、各级官吏人手一册,组织学习,认真体会;要求全国的学校,都要保存这本书,当做教材教导学生。哪个机关、哪所学校没有存书,哪个官吏没有认真学习这本书,都要“严办”。曾静、张熙被放了出去,当做反面教材到全国各地巡讲,说自己都散布了雍正的哪些“谣言”,再说雍正是多么圣明、多么慈祥的圣主明君,怎么会是谣传中的昏君呢!
这下可好,全国各地、官民上下,掀起了学习体会《大义觉迷录》的热潮!人们很自然地想:“原来满族人和广大汉族人一样,都是炎黄子孙,都是中华正统啊?原来紫禁城里还有那么多劲爆新闻呢?原来皇上曾经那什么什么啊?”这本书起到了“启蒙”作用,促使人们去思考华夷之辨和统治合法性问题。
按现代舆情传播规律来说:谣言最需要的,就是传播途径!雍正恰恰给攻击清朝和自己的谣言,提供了传播的扩音器!全天下人都捧着这本不伦不类、似是而非的奇书热议。雍正此事愚蠢指数四颗星、搞笑指数五颗星、后果指数五颗星。
雍正的儿子乾隆觉得老爸这事干得太丢人了,上台一个月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逮捕曾静、张熙凌迟处死,把《大义觉迷录》列为禁书,全国上下严令收回,有敢私藏者杀头。书可以收回(其实也没收干净,该书最火的时候,远销日本、朝鲜。乾隆收不回这部分书),但已经种在读者头脑中的想法是收不回的。
光绪皇帝打官司
其实,这官司是慈禧太后以光绪皇帝的名义打的。起因是上海租界的《苏报》用“恶毒的言辞”咒骂皇上、太后,号召造反。
《苏报》的胆子也忒大了,仗着在洋人租界里,一天不骂皇帝不骂朝廷就不舒服。报纸发表章太炎的文章,说要和“爱新觉罗氏相会于枪林弹雨中”,还骂光绪皇帝“载湉小丑,不识麦菽”。更过火的是发表了邹容的《革命军》。这篇两万余字的长文,骂清朝历代皇帝都是“独夫民贼”、“无赖之子”,骂慈禧是“卖淫妇”,说所谓“皇恩皇仁”不过是“盗贼之用心,杀人而曰救人”,说清朝官吏都是洋人的奴隶。邹容直接号召革命:“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最后高喊:“中华共和国万岁!”、“中华共和国四万万同胞的自由万岁!”
这还了得!慈禧太后和被骂的官吏们恨不得将《苏报》的编辑、作者满门抄斩。可惜,《苏报》是以日本侨民的名义注册的,又在租界内活动,朝廷鞭长莫及,不得不接受洋人的游戏规则,向租界当局控诉《苏报》侵犯名誉,要求引渡。
报纸的所有人陈范和主笔章士钊早接到消息逃走了。写文章的章太炎“好汉做事好汉当”,束手就擒;邹容闻讯后,到租界当局“自首”,很够义气。这两人就成了这起官司的两大被告。在审讯时,清政府方面明显对西方司法不熟,被章邹二人钻了空子。章太炎说,我说要和“爱新觉罗氏相会于枪林弹雨中”,意思是要拿起枪杆保卫皇上,应该嘉奖。章太炎还考证出“小丑”在古汉语中是“年轻人”的意思,是中性的。邹容更绝,干脆说《革命军》是自己胡乱写的,书稿早就被别人偷走了,自己根本不知情就被人发表了;市场上流传的《革命军》小册子,都是盗版书。因此,邹容哭诉“我也是受害者啊”,要求法庭维护他的著作权!
媒体争相报道此案,舆论热议,客观上也起到了扩音器的作用。租界当局还是相当给清政府面子的,虽然章邹二人在法庭辩论上占上风,最后还是裁定二人有罪!清政府太高兴了,让租界当局赶紧引渡二人,说要将他们“凌迟处死”。一听这话,洋人们直摇头,说你们的刑罚太残酷太血腥了,不行,我们不会把这两个人引渡给你们的。最后,章太炎被判监禁3年,邹容被判监禁2年,在租界服刑。
在这场官司中,清政府只得到了小小的名义上的胜利。整个案子传达了这样的信息:千百年来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也好、看似威风凛凛的朝廷也好,都是可以骂的,骂得再狠也只要坐牢两三年!于是,各种反政府和宣扬革命的小册子、报纸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中国近代媒体的发展,还得感谢光绪皇帝的这场傻官司。晚清政府在此事的处理上,愚蠢指数、搞笑指数和后果指数都是七星级的。
大清国是怎么亡的?
大清国寿终正寝100多年了。在中国历朝历代当中,清朝的表现还算是比较优秀的:历届皇帝都很勤勉。清朝的中央集权和君主专制达到了历史巅峰,皇帝们在工作量大增的情况下,没有罢工、旷工,也没有把工作量推给身边的太监,甚至连荒淫无道、低能弱智的皇帝都不曾出一个,相当不容易;清朝尊崇儒学,弘扬儒家思想,并以此自我约束,公开承诺“永不加赋”,还真的在法律上、明面上做到了低税负;清朝经济繁荣,保持了两百年的社会稳定。从明朝后期开始,中国人口开始急剧增长,清朝不仅比之前的朝代多养活了几亿人口,还贡献了传统社会的最后一个盛世:康乾盛世。
尽管清王朝表现优秀,但它却是口碑最差的王朝之一,差到可以用臭名昭著来形容。后人一想到专制王朝的反动、黑暗和腐朽,脑海中就浮现出清朝的例子。人们熟悉的是,近代中国积贫积弱,清政府面对颓势,束手无策,让国家任人宰割。后人普遍认为,清王朝要为近代中国跌入悲惨的深渊、错失发展的良机负责。更恶劣的是,清王朝在晚期屠杀追求变革的仁人志士,与多场变革运动为敌,仿佛逆历史潮流而动。这些都让后人对它没有好感。总之,清王朝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王朝,却不是现代标准下的好朝代。
改革,是晚清的关键词。即便是满族统治阶层,在内忧外患之中,也认识到非改革不足以挽救统治了。就连被很多人视为顽固派头子的慈禧太后,也“何尝不许更新”。她扼杀了维新变法,却主导了清王朝最后十年的新政运动;她废除了维新派的变法主张,但她自己走得比维新派还要远,就连维新派不敢提出的“设议院”、“立宪法”,慈禧也下令实施了。在1901年1月29日颁布的新政上谕中,慈禧把话说得很明白:“世有万祀不易之常经,无一成不变之治法。”“法敝则更,要归于强国利民而已”,她也是希望变法图强的,毕竟国家强盛也符合慈禧及其满族权贵的利益。她在上谕中坦率说道:“误国家者在一私字,祸天下者在一例字。”
晚清改革搞得热火朝天,却没有巩固清王朝的统治,而是引发了更多的问题,把王朝引向了毁灭。改革官制、裁撤机构、清退冗员、废除科举、鼓励留学、兴办实业、颁布新律,晚清似乎在向现代社会靠拢。难能可贵的是,清政府高举“君主立宪”大旗,敕令建立了各级代议机构,制订了宪法大纲,主动进行着政治体制改革。最后在革命党人的炮火中,摄政王载沣还代表爱新觉罗皇室,宣誓遵守“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大范围、深层次的全面改革为什么会把改革者拖入死亡漩涡呢?
改革,意味着某种程度的妥协。为了更高、更大的利益,一些群体或者机构要放弃部分既得利益。高度集权和君主专制已经被证明不能挽救国家危亡,民主共和成了时代发展的潮流,那么,为了国家富强和民族复兴,掌权专政的满族权贵就要适当放弃部分权力。而权力,恰恰是他们紧紧攥在手里,不愿意放弃的。
慈禧太后富有政治阅历和权力手腕,长期的政坛搏杀让她异常珍惜手中的权力。慈禧等满族权贵还非常看重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希望能永保特权。他们改革的目的是维护占人口少数的满族人的利益,这是改革的首要目的,其次才是富国、强民等。比如,晚清用人不重真才实学,多用“苗正根红”之辈。“官二代”、“爵二代”当道。慈禧临终时,将政权和改革大业推给了不到30岁的载沣。为什么选择载沣?载沣胞弟载涛的判断是:“载沣是我的胞兄,他的秉性为人,我知道的比较清楚。他遇事优柔寡断,人都说他忠厚,实则忠厚即无用之别名。他日常生活很有规律,内廷当差谨慎小心,这是他的长处。他做一个承平时代的王爵尚可,若仰仗他来主持国政,应付事变,则绝难胜任。慈禧太后执掌政权数十年,所见过的各种人才那么多,难道说载沣之不堪大任,她不明白吗?我想绝不是。她之所以属意载沣,是因为她观察皇族近支之人,只有载沣好驾驭,肯听话,所以先叫他做军机大臣,历练历练。慈禧太后到了自知不起的时候,仍然贪立幼君,以免别人翻她的旧案。但她又很明白光绪的皇后(即后来之隆裕太后)亦是庸懦无能、听人摆布之人,绝不可能叫她来重演‘垂帘’的故事,所以决定立载沣之子为嗣皇帝,又叫载沣来摄政。这仍然是从她的私见出发来安排的。”在慈禧等人看来,人的能力可以培养,经验可以积累,而“根正苗红”的出身却不是人人都具备的。这是他们的“私见”。这种任人唯亲的用人方针,注定了清王朝得不到多数人的认同和支持。
载沣上台后,一大群年轻气盛、轻率妄为的满族王公窃据了要职,成了改革的领导者。载沣组成“兄弟连”集体亮相,外行掌大权,内行靠边站。对军事一窍不通的皇亲国戚占据要职,小材大用;有军事才能和带兵经验的铁良、萨镇冰、良弼等人则退居其次,大材小用。
清末新政的一大重要举措是成立贵胄法政学堂,招收王公世爵四品以上宗室及现任二品以上京内外满、汉文武大员的子弟入学。此举名义上是提高满族权贵的法律和政治素质,服务新政改革。内阁学士、宗室宝熙在给慈禧太后、光绪皇帝的奏折中坦言:“我朝本周室亲亲之仁,列爵十四,锡封五等,屏藩带砺,历久常昭。宪政实行,此项亲贵皆须入上议院议事。若复懵于学识,于外交、内治一切未谙,将来非故与下议院反对,即不免与下议院附和雷同,驯至才望轩轾,政策失平,不独与宪政阻碍甚多……所以培植上议院才人意极深远。”一语道破天机,清政府的种种改革就是为了“皇权永固”,为了满族权贵能够永远掌握政权。
除了权力贪婪外,满族权贵还以改革之名,行揽权牟利之实。他们迫使汉族地方实力督抚的代表袁世凯开缺回籍,由摄政王载沣亲自出面掌握全权,出任了新的“全国海陆军元帅”。改革后的新政府规定各省拨款均须户部核定,并成立盐务处,架空各地盐运使,控制财权;将开矿、修路等权力都收归中央,控制经济命脉。引发辛亥革命的导火索“铁路国有”政策,也是改革后的内阁的决策。不用说,这些新实权机构、官办事业都掌握在“爵二代”、“官二代”及其少数亲信手中。从清朝中期后,地方势力就上涨了,中央政府实权下降。新事物涌现,新的力量已经茁壮成长。晚清政府却想以贫弱之躯,不顾分权之实,重温集权专制之梦。这就激化了政府和社会、中央和地方等各种矛盾。
重新集权最大的受益者是那些新晋王公大臣们。他们把改革当做自我表现、自我享受的盛宴。改革的成果没有被百姓所共享,成本却要由百姓承担。满族权贵们不去多方筹措资金推动改革,只会一味地增加百姓的负担。正如梁启超在革命爆发前的1910年指出的:“教育之费取诸民也,警察之费取之民也,练兵之费取之民也,地方自治之费取之民也。甚至振兴实业,所以为民间维持生计者,而亦徒取之民也。民之所输者十,而因之所得者二三,此十之七八者,其大半皆经由官吏疆臣之首,展转衔接,捆戴而致诸辇下矣。”这样的改革,即便成功了,也不会得到广大百姓的支持,只会加剧社会裂痕,激化矛盾。
少数满族权贵幻想如此自私的改革能够保住祖先的千秋功业,留给子孙一个稳固的江山。但是,变革的序幕一旦启动,哪怕只是向前迈出了一小步,它就会像射出去的箭一样,由不得揭幕者、弓箭手的意愿了。改革很快脱离了满族权贵们预想的轨道,孕育出了新式知识分子、商人群体,加速了近代社会思潮的传播,产生了更多的矛盾和问题。五光十色、汹涌澎湃的变革大剧,轰轰烈烈地上演,你要么顺应潮流,参与到变革中去,要么被变革的浪潮吞没,成为历史。直到革命爆发时,满族权贵们仍不明白这个道理。
政治学家托克维尔在分析法国波旁王朝覆灭原因的时候,说:“革命的发生并非总因为人们的处境越来越坏……人们耐心忍受着苦难,以为这是不可避免的,但一旦有人出主意想消除苦难时,它就变得无法忍受了。当时被消除的所有流弊似乎更容易使人觉察到尚有其他流弊存在,于是人们的情绪便更激烈,痛苦的确已经减轻,但是感觉却更加敏锐。”这段话移植到晚清身上,同样很有说服力。
晚清的十年改革,最终走到了改革者——满族权贵们的反面,成了埋葬他们的洪水猛兽。“计划之外”的大革命在1911年爆发了。
“误国家者在一私字,祸天下者在一例字。”“例”,慈禧等人倒是破了,“私”,他们始终没有放下,因此最终误了国家,也断送了祖宗的江山社稷。清王朝难逃覆灭的噩运。
被权力压垮的皇帝
皇帝,是中国古代史的关键词之一。“古往今来,没有比中国皇帝更巨大、更崇高、更煊赫的存在了。”同时,皇帝又是高危、高压、高职业病的职业。多数皇帝不是好大喜功、狂妄自大,就是胡作非为、自暴自弃,总之是不正常的人。据统计,有史可查的古代皇帝,有接近一半非正常死亡。他们的平均寿命为39.2岁,低于刨除夭折人口后的中国古代平均寿命。
皇帝的威严享受,因权力而来,他们的问题与悲剧,也因权力而生。高度专制的皇权,是这一切的根源。套用一句时髦的话,绝大多数皇帝都是被权力压垮的。
中国古代皇帝的专制,是绝对的专制,且程度不断加强。在古代中国,皇帝支配一切、主宰一切,所有的权力都为皇帝一个人垄断,社会的方方面面都为皇帝一个人所牢牢控制。有人认为:“中国皇帝的权势达到了人类所能达到的顶峰。不论是东方小国、非洲酋邦或者西方王国,其君主的声威都远远不能望中国皇帝之项背。与中国皇帝比起来,世界上其他君主都显得小气寒酸。”可是,权力是一把双刃剑,在给予所有者荣耀和平台的同时,会不知不觉地扭曲人性。绝对的、没有制衡的权力,则会毁掉专制帝王的人生。
中国历代帝王,通过操纵社会,维持社会的超级稳定来巩固皇权。要想把天下化为一家私产,世袭一切权力,皇帝们自然反对平等的对话、变化与改革的倾向,进而反对自由的思想和宽松的文化。通过强化纲常伦理和等级制度,皇帝们强化了皇权专制,建立了自上而下的牢固统治。比如,增加等级数量、扩大等级差距,分割不同等级的地位、权力和资源配置能力,这样上一个等级对下一个等级的控制就越有力,而皇帝与普通民众的距离就越远,自然更是高高在上,威不可及,皇帝的地位就更安全。朱元璋很典型,把天下人群划分为不同等级不同类型,规定不同人的言行标准,甚至是建筑装饰的标准。他怕大权旁落,怕豪杰不服,怕地方不稳,又怕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同时时刻受到“悲惨的童年”阴影的影响:对地主富豪的厌恶、对地方官员的不信任、对底层流动性的恐惧,自然也包括从极端贫穷和屈辱记忆中转移而来的报复心理。这造成了朱元璋的猜忌多疑、残暴嗜好和不切实际的“稳定”。他甚至规定,后代子孙必须在皇宫门口和京城各处城门,时刻准备快马刀剑,以便遇险逃脱时急用。
天下一人的地位和不断聚集的权力,对皇帝本人也是巨大的负担。所有权力集于一身,也就意味着诸事不论大小,都要皇帝一人决策。越到后来,天下事务越繁杂,皇帝集权却越深,皇帝的工作压力也就越来越大。据说,雍正皇帝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其余时间都在打理江山,而且每年只休息一两天,常常抱病秉烛处理奏折。他在位十二年,留下了上千万字的朱批文字。可是,有几个皇帝有雍正这样的精力与毅力,且愿意做这样的工作狂。书中的嘉庆皇帝,每年只在生日的时候休息一天,平时日日天未亮就起床办公,公务少了还要痛骂大臣们不勤奋不努力。即便如此,嘉庆还是无奈地看着国势日非,弊端丛生,有心作为却不知所措、无从下手,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了“嘉庆中衰”的主人公。同时,对皇帝的神化、对儒家思想的假借与利用、森严的等级和繁琐的礼仪,让皇帝这份职业缺乏人性,没有丝毫的温暖。清朝对皇帝和后妃的男女之事都有严格规定。皇帝不能去后妃宫殿,只能召幸后妃来乾清宫;后妃如何来,如何上床,如何穿戴都有严格限制;甚至连男女之事的时间都有规定,时间一到就有太监来请皇帝“节劳”。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紫禁城,变成了一座不近人情、了无生趣、内容匮乏的权力纪念碑。明清时代,皇帝每天的言行,每年的日程,都是有章可循的,有法必依的。比如明朝皇帝除了战争、祭祀等极少数情况,不得离开紫禁城。你让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天天端坐空荡荡的大殿上,面对一群须发花白的老爷子喋喋不休,或者让一个活泼好动的小孩子在大型典礼上扮演天子角色,一罚站就站好几个时辰,怎么不让他们反感,怎么不遏制他们的天性?于是,有皇帝喜欢抓老鼠爬竿,有皇帝喜欢微服私访,有皇帝喜欢斗狗走马,有皇帝喜欢做木工活,再派人拿到市场上去兜售。明代的正德皇帝则向往塞外风光,渴望行伍生涯,不喜欢乾清宫喜欢另造房子住,不喜欢紫禁城喜欢在四九城里闲逛,不喜欢宫廷大乐喜欢红灯区的粗俗小调。他一生主要的“事迹”就是和朝臣们斗,争取到外面游玩的机会,另一大“事迹”就是自己任命自己为大将军,亲临塞外前线与蒙古人作战。他向文官们炫耀:“朕在枪林剑雨中手刃敌骑一人!”他的听众们则瞠目结舌。
我们于是看到,历代王朝的开国君王大多像朱元璋那样,嗜权如命,强势多疑;后期的皇帝不是正德皇帝那样任性胡为,自暴自弃,像个小孩子,就是嘉庆皇帝那样既发现不了问题更提不出解决的办法,一味求稳保守,是个中庸的“好人”。
如果说皇冠对多数皇帝来说是枷锁,那么更加可悲的是,戴上枷锁的那一刻,他的刑期就被确定为无期——不得假释、不得请假,甚至不能偷懒。这不仅是儒家思想的刻板要求,更是皇帝这个高危职业的客观要求。绝对专制使得皇位争夺变为了你死我活的残酷游戏。赤壁之战前夕,曹操百万大军压境,东吴内部战和不定。鲁肃的一句话,最终让孙权下定了拼死一搏的决心:“我们这些臣子,投降曹操后还能混个一官半职;主公投降后,想得到什么待遇呢?”鲁肃没明说,但凡读过几本史书的人都知道:死!不是被乱刀砍死,就是被下毒毒死,残忍的还有被活活闷死、烤死、五马分尸、挫骨扬灰,即便出于“统战需要”,会在一开始得到短暂的善待与优容,也只是“缓期”几年奔赴黄泉而已。专制给帝王宗室带来无上荣耀和无穷享受外,也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一旦权力衰落或者丧失,等待皇子皇孙们的只有悲惨的结局:用全家人的鲜血来为之前的享受还债;为了避免为人所辱跳井、悬梁、服毒自杀或者子弑父、父杀女(崇祯皇帝在北京城破后逼周皇后自尽,并手刃爱女长平公主,边挥剑边哭喊:“汝何苦生于帝王家!”);丧尽人格尊严,跪爬乞命,依然被沉江、被烧死;崇祯皇帝的朱三太子隐姓埋名半个多世纪,年逾古稀依然逃不过罗网,先看着子孙一一被斩首,自己再被一刀刀凌迟至死。一句“愿生生世世,不生帝王家”,道出了多少辛酸、悔恨和无奈。这从反面,促使帝王们紧攥权柄,不让他人染指。
绝大多数人并非出生在帝王之家,更与皇位绝缘。他们对龙椅只有远远瞅几眼的份儿,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有惊羡、欲望、僭越乃至是“谋逆”之心。一旦兵强马壮了(有时甚至只有一兵半卒),他们也会提出“天子宁有种乎?”的疑问。这可以理解为很多中国人的“皇帝情结”:尽管受到专制皇权的压迫与侮辱,却没意识到要把皇帝专制制度连根拔起,相反还藏着取而代之的念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是古代男子最常做的白日梦之一。王莽刚上台的时候,可能并没有取而代之、自己当皇帝的想法,但无上权力的诱惑最终侵蚀了他。至于洪秀全,则是一开始就是抱着搏一把的念头,想过过当皇帝的瘾。因此,等起义略有斩获,攻占一两个市镇,他就忙于封王建制,开始享受了。等到攻打长沙时,洪秀全干脆当起了甩手掌柜,躲进小楼成一统了。更多的人,则务实地选择不争皇帝,争取当开国元勋。通过起义改变生活,如此现实的想法,无可厚非,也是古代农民起义的主要推动力。只是,他们在刀口上舔血,给子孙后代辛辛苦苦赚下的“血酬”,总要末代子孙用鲜血生命来偿还。中国古代史就在如此的反复中少有进步。
理论上,古代皇帝并非是绝对专制的。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和制度设计中,都有对皇帝的制约。比如“民为重,君为轻”的观念,比如王朝内部的谏官等等,又比如儒家思想对皇帝思想和言行的高标准严要求。这些原本是为了制约皇权的膨胀,达到政治的良性发展,在实践中也的确起到了一些限制作用,但并没有真正制约皇权。这些制约只是机械地束缚了帝王的生活和人生而已。比如,父子母子之情是人间最宝贵的感情之一,父母照顾子女是自然而然的。但皇帝皇后们却不能亲自照顾子女,尤其是皇子。因为王朝体制中的皇子不是正常人,而是关系王朝走向和天下安危的政治资源,皇帝的培养自然是重要政务,父子母子关系要让位政治需要,让位体制要求。(因此,皇帝们接受的往往是没有人性关爱的机械刻板的教育,最终不是培养出正德这样的孩子,就是嘉庆那样的呆子。)又比如,正德皇帝毕生向往市井生活,他就想像普通人一样和小商小贩讨价还价,却被文官集团上升到天下安危的高度,极力加以阻拦。说来也可怜,皇帝更像是被政治体制团团包裹的木偶。摆布他们的,往往是祖先设置的“为子孙万代着想”的万世不变之法。之所以不能真正制约皇权,因为这些思想也好,制度也好,出发点都是承认皇帝是上天之子,承认政治明暗百姓贫富都系于皇帝一人。它们要求皇帝执行的是“理想”的专制而已,至多防止出现暴君害民进而威胁整个皇权体制的极端情况。如此“制约”的结果,只能是滑向皇帝专制,而不是分权制衡。
专制之祸,祸及帝王。绝对的专制让帝王如坐刀尖,欲哭无泪,欲逃不能,尝尽苦味。
太监能不能当皇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中国历史上,卖草鞋的当过皇帝(刘备)、被人扒光衣服吊打的欠债赌徒当过皇帝(刘裕)、游方和尚兼小乞丐出身的麻子当过皇帝(朱元璋),拿着十三把菜刀砍人起家的蛮夷小青年也成了开国帝王(努尔哈赤),就连还俗的尼姑都能当皇帝(武则天),为什么太监就不能当皇帝呢?所以,太监不存在“应不应该”当皇帝的道德障碍,而只存在“当得上当不上”的可能性问题。
正常人都排斥、鄙视太监,说他们“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近人情”。人们普遍认为,身体不正常的人,心理也随之变态。这个观念在读过书的儒生们心里尤其根深蒂固。而太监群体的言行举止,实在是不争气。粗鄙恶俗、骄横跋扈、贪赃舞弊、暴戾残忍的反面例子前赴后继,数不胜数,坐实了“太监没好人”的社会共识。
太监是皇权的牺牲品,是被权力侮辱、伤害、摧残的一群人。他们丧失了正常的人生、基本的人格,在冰冷、阴暗的宫墙之内看不到光亮,令人同情。然而,一旦有了一丁点儿权力后,太监们就把受到的伤害加倍报复在弱者身上。践踏他人尊严的人,往往曾被践踏过自尊;伤害他人的人,往往曾遭受过类似的伤害。这点在太监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得势太监在宫廷内外的恶行丑态,是他们对扭曲的过去和蒙受的伤害的变态补偿,是对正常人和生活的恶意报复。因此,太监们又是皇权制度的产物,散发着皇权的残暴、阴冷。
太监群体被权力所伤害,又拼命摄取权力,攀登权力的高峰。
太监和权力结合最紧密的朝代,都是后世论及“阉患”最严重的朝代,其中首推汉、唐。宦官乱政是汉唐的癌症。东汉和帝以后、唐朝宪宗之后,大权旁落到太监手中,国策制定、人事进退,乃至皇帝的生杀废立都操于太监之手。汉末揽权太监频出,汉顺帝十九侯、汉桓帝五侯、汉灵帝十常侍都是;唐宪宗以后到唐亡的9个皇帝,除敬宗以太子身份即位外,其余的都是由太监废立。皇帝反成了奴才的傀儡和玩物。唐文宗哀叹自己还不如周赧王、汉献帝:“赧、献受制于强诸侯,今朕受制于家奴!”
不过,汉唐大太监只是操纵皇位更迭而已,明末大太监魏忠贤则认真考虑过篡位称帝的可能。
明末天启皇帝没有子嗣,临终前召弟弟朱由检继位。大太监魏忠贤权势熏天,把持宫廷,完全有能力阻止兄终弟及,自己黄袍加身,过过皇帝瘾。据说,魏忠贤的爪牙、“五虎”之首的兵部尚书崔呈秀,就劝魏赌一把。“九千九百九十岁”魏忠贤犹豫良久,最后还是不敢给自己加上“十岁”,在朱由检登基后不久就被查办自杀。
提议太监当皇帝的崔呈秀就惨了。有很多话说出去是没有退路的,是要赌上身家性命的。向太监劝进称帝,就是这样危险的话。魏忠贤不敢篡位,崔呈秀立刻噩运上身,先被罢官回家,很快就恐惧自缢,死后还被廷议认为“死有余辜”,开棺戮尸,公告天下。
魏忠贤、崔呈秀敢于觊觎龙椅,肯定是有一定底气的。一来是依附魏忠贤的“孝子贤孙”们遍布朝野,为数不少;二来是魏忠贤控制了宫廷、东厂,还直接操练了两三千太监武装。这些让魏忠贤一党有可能压制朱明皇室和文官集团的反扑。但是,摆在魏忠贤面前的困难更多,多得让魏忠贤打起了退堂鼓。
首先是魏忠贤集团直接掌握的政权和军队非常有限。太监直接指挥的军队,只有东厂官兵和武装太监。东厂的鹰犬和宫中的太监们,狐假虎威还可以,一旦真刀真枪地和文官集团率领的正规军作战,魏忠贤一点取胜的把握都没有。当然了,魏忠贤在各衙门和军队中都安插了爪牙,或派遣了监军太监,但毕竟隔了一层,指挥调动不便。外出办差的太监们,好似水上油、山中雾,并未融入所在衙门,更别说指挥调遣了。
其次是明朝开始,君主专制程度陡然提高。一方面是条条框框的机构很多,执掌复杂,相互掣肘,调动起来费时费事。要想控制全天下的官府衙门,难度很大;另一方面是千丝万缕的权力最终都汇聚到皇帝手中来,万事俱决于帝王。皇帝的实力空前强大。在现行体制内部,专制帝王一枝独大,在实力天平上完全超越了其他势力。魏忠贤集团要想颠覆皇权,难度比之前的朝代都要大。
这一切都要感谢厉行专制的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朱元璋彻底废除了丞相制度,亲自操纵天下权柄,雷厉风行地扩张皇权。皇权实力高涨。对于太监,朱元璋完全不信任,认为“若辈善者,千分一二”。鉴于历代宦官专权成祸的教训,他制定了一系列限制宦官势力的制度,其中最重要的是两条。第一是严禁宦官交结朝臣;第二是严禁宦官担任政府职务。这两项制度被定为铁律,认真执行起来就能杜绝太监干政的可能。
朱元璋不放心,还在内廷和宫门之间挂了块铁牌:“禁止内臣干涉政事”。他的子孙,即使宠信太监,也得执行祖宗家法。
明朝太监很快扩张到二十四个衙门、数以万计,但高级太监的品级始终被控制在五品左右。最有实权的司礼监提督太监,也只有四品。太监们越来越多被派遣出去处理政务,但都只是办差,属于临时性质,更不授予正式官职——中央和地方政务官由正常人担任。明朝的皇权专制制度设计,尤其是限制太监的制度,使得太监能获得部分实权,却不能膨胀到左右朝政的程度,更不用说恶劣到染指龙椅了。
明代太监势力,彻底依附皇权。太监想要揽权干政只能寄希望于皇帝的宠信或惰政,缺乏堂而皇之的公开渠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规律在大太监的兴衰上表现得异常明显。汉唐不乏权倾几朝的大太监,但明朝的大太监,富贵不过一朝。换一个皇帝,就换一个大太监。因为太监实权完全来源于皇帝,并且丧失了与皇权争斗的实力,只能随着皇位的更迭而兴衰。
离开了皇帝的支持,明代太监就是离群之狼、平阳之虎,任人宰割。天启皇帝死后不满百日,权势熏天的魏忠贤就被逼死了。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的噩耗传到北京:明英宗被俘,大太监王振被杀。北京朝臣紧急商议,王振党羽、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还颐指气使,骄横得很,当场就被朝臣拉到左顺门附近乱拳打死。朝臣又涌入宫中,拉出宦官毛贵、王长随,群殴致死,将三人悬尸宫门之外。史称“左顺门事件”。事后,明代宗和刑部都不予追责。
外出监军的太监们命运大致相同。他们假借皇命,在军队中凌辱官兵,军营忍气吞声。可一旦宫中靠山倒台或有查办的圣旨到来,监军太监们立马就被拿下,毫无还手之力。
清朝继承明朝限制太监的做法并发扬光大。太监干脆被置于由正常人组成的内务府的管制之下。太监不能问政:清初有太监,偶然问及政务,竟然有被“杖毙”的。太监轻易不能出紫禁城:慈禧宠信的太监安德海,就被外臣斩首,罪名是“私自出京”。加上清朝皇帝远远要比明朝皇帝勤政、揽权,太监能够沾染实权的机会少之又少。清朝连魏忠贤、王振之类的实权太监,一个都没有。晚清出了一个李莲英,有种种贪墨揽权的传闻,其恶行和明朝大太监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说出来会让明朝同行笑掉大牙的。而且,李莲英的种种“丑行”,不排除有同时代文人墨客们泼脏水的嫌疑。
汉唐的太监要比明清的晚辈们厉害得多,也安全得多。这要感谢这些朝代的君主专制程度不强,更要感谢当时的帝王们没有想出限制宦官结交朝臣、禁止宦官当官这两项制度来。
汉唐太监可以担任文武官员,可以与官员臣僚交往,可以在宫外公然置办宅院居住——这些在明清两代都是禁忌。太监还能封爵:汉和帝与太监郑众合谋诛杀了窦宪。郑众因功受封鄛乡侯。这是汉朝太监封爵之始。到了北宋,大太监童贯封王,达到了太监封爵之最。唐朝的太监直接掌握禁军,担任神策军将领,把朝廷的精锐武装掌握在手中。这项制度,奠定了唐朝太监的基本实力,使得他们能够左右皇位更迭。
这样问题就来了:既然汉唐的太监比明清太监掌握更大的实权,他们为什么没有染指龙椅呢?
的确,汉唐的大太监们比魏忠贤更有篡位称帝的能力,但刨去制度不论,太监集团内部的残酷竞争严重制约了个别太监的篡位图谋。
太监的活动平台有限、升迁途径狭隘,决定了太监内部的竞争异常残酷。每一个大太监都是踩着同行的鲜血前进的,即便是在权势熏天之时,宫墙之内也隐藏着忌恨、倒戈的力量。太监内部永远不可能是铁板一块,极容易被人从内部击破。比如,明朝大太监刘瑾被下属张永击垮;汪直倒台于东西厂的倾轧;冯保被同僚张诚所铲除。唐代宗则利用低一级的太监程元振,杀了专横跋扈的大太监李辅国。
除此之外,明清之前君主专制相对较弱,社会上还存在皇族宗室、外戚集团、文官集团、藩镇势力和实权大臣等力量,每支力量都不容小觑,可以阻碍太监集团的谋权篡位。明朝皇权高涨,客观上帮助太监集团削弱了其他可能的制约力量。一个社会、一个体制,分化出来的力量越少,格局就越不平衡、越不稳定。只是明清的皇权过于强大、专制过于固化,依附其上的太监势力才未能篡位成功。
最后要指出:中国历史上确确实实有过一位“太监皇帝”!他就是魏高帝曹腾。
曹腾是东汉末年的太监,在宫廷30多年,因迎立汉桓帝登基有功被封为费亭侯。汉末太监发达后,流行蓄养义子来继承爵位、家业。曹腾就抱养了一个小乞丐,取名曹嵩,作为嗣子。这个曹嵩无甚可说,但是他生了一个了不起的儿子,取名曹操。曹腾就是曹操的“祖父”,虽然让曹操沾上了“阉宦遗丑”的恶名,但在曹魏建立后依然被追尊为高皇帝。曹腾阴差阳错成了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太监皇帝。
雍正为什么讨厌浙江人?
雍正皇帝曾扬言:“朕补授官员,但观其言语明白,人才去得,即加擢用。”实际上,雍正皇帝用人有明显的偏向,并非“言语明白”的人就能得到重用的。其中,雍正讨厌浙江籍官员是最明显的一个偏向。
浙江德清县人许镇拟任江西南昌府知府,由吏部引见雍正皇帝。雍正皇帝在他的履历片上批注:“人苍,着实明白,只恐有浙江风习。”显然,这里的“浙江风习”是与“明白”相反的一个词。雍正皇帝是讨厌“浙江风习”的。同样的意思,雍正用的更多的是“浙江风气”,甚至贬低浙江为“下江”,贬斥“下江风气”。
浙江会稽县人、山东粮道鲁日华有幸受到雍正的夸奖:“好的,一点无浙江风气”;浙江会稽县人、广州府同知马世枢“人甚老成明白,显露毫无浙江风气……着实去得,将来可成器”;浙江海盐县人、广西柳州府知府钱元昌“人甚老成明白,将来可道员,不似浙江人,好相貌,须参白”;浙江人、镇江府知府毛德琦“人去得,卓用的,人老成,不似浙江人风气”。这些浙江籍官员得到雍正肯定和夸奖的原因恰恰是“不似浙江人”。
当然了,即便是雍正判断一些浙江籍官员不错,但也担心是伪装表演的结果。这在浙江山阴县人、江苏丹阳县知县吴栋的履历片上最突出。雍正写道吴栋“老成明白,不似浙江人、只恐桩(装)作,若不,好州县”。同县人、户部江南司主事朱叔权在引见时,给雍正的印象也不错。但雍正在心底对朱叔权还是不信任:“(朱叔权)着实明白,有良心,总不似浙江人,请训旨时口口称奴才主子,将来若走正路,乃大器也。”在雍正看来,浙江人都是没有“良心”的,大多不走“正路”,所以成不了大器。
那么,雍正为什么对浙江人抱有这么大的偏见呢?
首先,浙江人身上有雍正厌恶的“科场习气”。科场习气在雍正看来是拉帮结派、迂腐保守、务虚不务实等等劣习。科举取士产生的师生、同门、同学等关系,的确让科场出身的官员划分为不同的群体,甚至党同伐异;而四书五经也读得很多书生因循守旧、迂腐笨拙,缺乏实际操作能力。但雍正认为科场习气就是彻底的贬义,则以偏概全。科甲出身的人,也有许多刚正耿直、学以致用、政绩卓著的好官。不幸的是,浙江人才荟萃、文教昌盛,是科场大省。金榜上,浙江书生往往名列前茅。这无形之中却犯了雍正的一大忌讳。
第二,浙江省不幸又是文字狱的重灾区。吕留良、钱名世、查嗣庭、汪景棋等浙籍文人引发了多场文字狱,让雍正“印象深刻”。清朝建立后,江浙一带的读书人多少残存着若干晚明知识分子的独立和反抗精神。民间流传着一些针砭时弊,显露不平之辞的作品。这在雍正皇帝看来就是“不忠”,需要残酷打击。比如,查嗣庭引见时,雍正对他没有好感,说他“兼有狼顾之相,料其心术必不端正”。狼顾,是古代相术中典型的不忠之相。
浙江多发文字狱,既有文化昌盛和帝王多疑的原因,也表明浙江读书人在高度专制体制下还保留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可是在雍正(也包括所有的皇帝)看来,书生也好,官员也罢,首要的品质是效忠帝王,无条件地忠诚于皇帝。只有首先是奴才,才能成为人才,进而得到高官厚禄。不愿意当奴才的浙江书生,自然不讨皇帝的喜欢了。
第三,雍正认为浙江民风刁顽,“浙江绅士刁悍浇漓,以强凌弱相习成风”。传统王朝追求的是安定和谐,希望臣民都在王朝体制下规规矩矩地生活,不要多事,不要怀疑。而浙江省偏偏民风“刁钻”,每年上报朝廷的诉讼案件很多。雍正自然认为这个地区人心不古,“兴讼”“喜讼”。为此,雍正还暂停了浙江乡试三年,特派“观风整俗使”这么一位钦差常驻浙江治理民风人心。尤其是杭嘉湖平原,被雍正认定是人心坏透,是整治的重点。
绍兴人鲁迅说:“绍兴非藏污纳垢之地,乃卧薪尝胆之乡。”这句话用在浙江全省也有效。浙江人骨头硬,敢于维护自身权益,不惧斗争,善于斗争。这在专制帝王看来就是不安分,不老实。但是,一个连自身权益都不敢相争的人,怎么指望他去为国斗争呢?可是在雍正(也包括所有皇帝)看来,天下官民只需要服从与忍耐,至高无上的皇权自然会为人人安排好秩序、稳定和生活。
第四,浙江省社会发达,流动性强。大批浙江商人、书生到全国各地讨生活。这又是和雍正皇帝“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田园牧歌式的理想社会相违背的。雍正说绍兴“生事不法之徒皆出在外”,指的绍兴师爷遍布全国官衙的现象,几乎有“无绍不成衙”的趋势。这些人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替雇主解决钱粮、刑名事务,甚至处理政务。其中有不肖之徒,贪赃舞弊,欺压良善。但多数绍兴师爷是靠本事吃饭的“职业经理人”,是受到各级雇主认可的——不然这种现象也不会持续几百年。遗憾的是,雍正设想的治下是没有职业经理人的地位的。他希望人人安于皇帝指定的角色和位置,消灭到处乱跑、自己控制不了的商贾、师爷等活跃分子。
更让雍正气愤甚至害怕的是,浙江商人和绍兴师爷到处闯荡后,视野开阔了,底子硬气了,独立性越来越强。比如,绍兴师爷非常有骨气,坚持与雇主是雇佣关系,而不是上下级或者主仆关系。雇主有怠慢或者侮辱,绍兴师爷就拂袖而去。鲁迅先生曾说,绍兴师爷的箱子里总放着回家的盘缠,合则留,不合则去。这种气节和独立精神,严重刺激了崇尚强权稳定、提倡忠顺服从的雍正皇帝。
如果某个省份有上述“恶习”中的一两条,可能还不至于让雍正皇帝产生严重反感。不幸的是,浙江省沾了所有讨雍正厌的“恶习”。他认定浙江的人心民风与王朝体制格格不入,需要重点整治。
这种厌恶还遗传给了儿子乾隆。乾隆皇帝对浙江人的印象也不好:“朕闻浙江政治废弛,风气浇漓。官吏则上下相蒙,民情则狡诈百出。”在官员履历片上,乾隆继续用“浙江风气”来表达贬义。
乾隆四年,浙江人陆纶拟任湖南永州知府,乾隆引见时批注:“老实人,颇无浙江风气,但非大器也。”可见,浙江人在乾隆眼中也是成不了大器的。同年,江苏武进县人庄柱拟任浙江温州府知府,引见后乾隆写道:“人不浮而晓事,江南中好些的,将来藩臬都可试用。似结实,直爽人,而讷于言,不似下江喋喋利口之流。”可见,乾隆认为“下江”人伶牙俐齿、狡诈奸猾。庄柱幸亏不多话,是皇帝喜欢的老实人,所以被乾隆内定为省部级官员(藩臬)的后备人才。
其实,“浙江风气”普遍不受清朝皇帝的喜欢。各个皇帝都不喜欢有浙江风气的官员。但是在公开场合,没有一个皇帝承认这种用人偏向(履历片是保密的,皇帝可见,当事人不可见)。顺治皇帝处分了许多江浙官员,却特别强调:“朝廷立贤无方”,“南人中有贤有不肖,北人中亦有贤有不肖。朕近日处分各官虽多南人,皆以事情论,非以地方论。”乾隆时,御史杭世骏反映了国家用人重满洲轻江浙,遭到革职处分。
专制帝王讨厌浙江人,恰恰是浙江人的光荣。它说明在专制独裁时代,浙江人还保有难得的人性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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