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说,官府中人都希望自己是“国之爪牙”,往往将猛兽的爪牙摆放在办公场所,刻意显示自己的身份地位。这成为官府的装饰风尚后,真的猛兽爪牙就供不应求了;加上一些官府中人觉得真实的兽爪、尖牙还不能彰显自己的权力与气派,于是艺术化的爪牙标志就出现了。人们用金属、木头等制成夸张、醒目的猛兽爪牙,来装饰官府、军营等处。比较常见的是,军旅营门的两侧,排列着数个木雕虎头,张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巨齿,逼视着往来者。人们形象地把如此装饰的营门称为“牙门”,进而指代整座建筑。
后来,武力的政治重要性渐渐降低,政府合法性的来源多元化了。文官与武将最终分野,形成了强大的文官集团。尽管排斥赳赳武夫的形象,但文官集团继承了对猛兽爪牙的装饰偏好,各级官府保留了“牙门”的造型和称谓。当然其中也有一些变化,最明显的变化可能是从唐代开始“牙”字逐渐演变为“衙”字。“衙门”代替“牙门”,成为中国古代官府乃至整个政治体制的代称。
中国的历史是古代文明中少数没有中断、一以贯之的历史。中国的“衙门”也保持了连贯性。朝代有兴衰更替、人事有起伏代谢,后一代的政治制度总是在前一代的基础上调整、发展。中国式衙门制度为人类历史贡献良多。比如,中国古代高度成熟的文官制度,为现代各国的文官制度提供了诸多遗产。其中的文官考试制度更是直接借鉴了古代科举制度。又比如,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对“仁政”的宣扬,对道德的重视,与现今“德政”的呼吁有异曲同工之处。硬梆梆的制度、法律和柔性的道德、人性的结合,可能会导向优良的政体。当然,对中国古代政治的批评之声也不绝于耳,比如抨击君主专制独裁,又比如批评肮脏的官场伎俩等等。几千年的政治制度演变下来,优劣并存,泥沙俱下。为裨益阅读,对中国古代政治制度的概况做一扼要分析。
如何认识中国古代政制?
按照现代政治学的分类,中国古代政治制度长期是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政体。这套制度草创于秦始皇。秦始皇之前的先秦政体,则是典型的“封建制度”。天子分邦建国,权力下放;诸侯治理辖区,权力继续下放给大夫。以宗法制为基础的政治制度,等级很分明,各级之间存在明确的权利与义务关系。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中央集权代替了分邦建国。尽管还有人被授予各种爵位,建立名义上的诸侯国,但授予爵位的理由不全是宗法血缘,更倾向于贡献与功绩。贵族政治被贤能政治所取代;受封的诸侯不能分裂立国,也不能直接治理辖区,仅仅是接受荣誉,按照爵位享受相应的待遇而已。早先,诸侯国还有实实在在的封地,比如长沙王的封地就在长沙、灵宝侯的封地就在灵宝,到后期爵位完全荣誉化,和封地彻底脱钩,比如福王、郑亲王、辅国公、毅勇侯等。其次,秦始皇被尊称为“皇帝”,取代了周天子。之前上下的权利与义务关系被打破,老百姓们直接对君主承担义务、却享受不到权利,最高统治者开始了专制独裁之路。
以秦始皇建制为界,先秦的政治思想和一些管理制度被秦朝之后的政治体制所继承,但前后政体存在明显的差别。我们关注更多的是秦朝之后的政体,它呈现出以下几大特点:
第一,君主专制和中央集权的趋势基本同步,都在不断加强。
中央集权,指的是中央政府(朝廷)对地方政府(州县)的控制,是一种纵向的关系。如果说先秦中国类似于如今一些国家的联邦制,那么秦朝之后中央政府越来越集权化。中央集权成了官民心目中的常态,分裂割据不得人心,强有力的中央政权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存在。某个地方的老百姓,对朝廷的苛政忍无可忍,生活过不下去了,想到的不是起义,不是地方法规的自我改善,而寄希望于朝廷的幡然醒悟,寄希望于某项全国性的法律或政策的修订。朝廷对州县的控制也日渐加强,一个从九品巡检的任命权都攥在首都朝堂之上。州县官府在理论上没有一丁点儿的财权,一分一厘的钱粮都要缴送国库。朝廷与州县为此进行了多次博弈,比如西汉初年的削藩、唐初的分封辩论、明朝的三司制和巡抚制,结果都以朝廷的胜利而告终。
全国的权力汇聚到朝廷,朝廷的大权操于皇帝之手。专制君主窃取了中央集权的成果。和君主立宪政体下的虚君不同,专制君王握有实权,不仅决策,还把手伸到各个方面。秦朝宰相李斯就劝秦二世要“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发展到后来皇帝乾纲独断,“一切俱决于君”。皇帝的决策错了,那也是“圣意”“圣裁”,皇帝要你自尽也是“隆恩”。后期的皇帝生杀予夺,决定臣民的悲欢离合喜怒祸福,臣民只有匍匐在龙椅之下的份儿了。君王和一般人的地位天壤之别,皇帝完全脱离了人群,成了异类。即便有的皇帝表现得平易近人、虚怀若谷、从谏如流、勤俭节约、爱民如子,那也是出于统治的目的,使了几招“帝王术”而已。比如史家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评唐太宗李世民纳谏,说他是“盖亲见炀帝之刚愎猜忌,予智自雄,以致人情瓦解而不知,盗贼蜂起而莫告,国亡身弑,为世大僇。故深知一人之耳目有限,思虑难周,非集思广益,难以求治,而饰非拒谏,徒自召祸也”。李世民目睹了隋炀帝刚愎自用、施政残暴,最终身首异地,还落下了千古骂名的下场。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李世民纳谏,目的是借助大臣的智慧巩固自己的江山,免得“招祸”,并非真的是一位和蔼、亲民的老爷爷。
君主专制总体趋势是不断加强的,但过程并非直线,各代情况各有不同。秦汉是君主专制肇始之际,但皇帝还谈不上独裁。以宰相为首的朝廷能够与皇帝平等对话,相权制衡君权。皇帝对宰相以礼相待。即便强硬如汉武帝者,也只是利用内朝近臣,逐步摄取外朝的权力,试图架空宰相而已。到了三国两晋南北朝,君权倒退。权臣和豪强常常挑战皇帝。世族力量恶性膨胀,皇帝非但没有能力夷平地方、压制世族,还要仰仗世族大家们的支持。隋唐重建大一统,君权走出低谷,迅速攀升。三省六部的建立,集体宰相制代替了单人宰相制,变相地分割了相权,便利皇帝插手外朝。同时,科举制大规模推行。其一大功效就是打击世族大家。加上战乱的摧残,世族大家在唐末势力无存。北宋奉行“重文轻武”“强干弱枝”的国策,人为制造制度复杂性,分割相权,控制地方,君权急速上升。而理学的兴盛,内敛了读书人的思想,进一步保障了君权。“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的观念,就出现在宋朝。明初,君主专制进一步加强,干脆废除宰相,朝臣直接听命于皇帝。内阁名为皇帝的顾问班子,在实践中却是皇帝的秘书,一切唯皇帝马首是瞻。皇帝还设立锦衣卫、东厂、西厂等特务组织,监督臣民。如此做法,就有些过分了。清朝的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雍正连秘书都不需要,只要奴才。他架空内阁,成立了“跪听圣旨”的军机处作为最高政务机构,来落实自己的指示。清朝还废除了监督皇帝的“谏臣”系统(合并入都察院,台谏合一),大兴文字狱,使得在明末多多少少还存在的知识分子的气节、读书人的抗争精神,荡然无存。
秦汉时期,宰相进出宫廷,皇帝都要起身迎送。双方相互行礼后,相对而坐议事;清朝,军机大臣要随叫随到,对皇帝三跪九叩,得到皇帝“恩准”后才能站到一旁“垂听圣训”。
总之,古代君权强度呈现出一个长勾型,南北朝时期是勾底,明清是长勾的右上方、最高点,但这只是大致情形。在同个朝代不同时期,君权各有强弱。皇帝个人素质的优劣、宦官和后宫的专权等,都会影响君权的强度。比如,明朝的开国皇帝极大抬升了君权,但子孙们慵懒倦怠,导致大权旁落。内阁大臣勾结宫廷,利用秘书替主子代拟意见(票拟)的权力分割君权(如张居正);监控外朝的宦官狐假虎威,权倾朝野(如王振、刘瑾、魏忠贤等),君权反而羸弱不振。
第二,中国古代政治体制富有流动性,并没有形成阶层固化或贵族政治。
中国传统社会有士农工商各阶层,却没有贵族阶层。秦朝之后,中国政治制度富有流动性,权力没有为某个阶层所垄断。即便是世族势力恶性膨胀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世族大家也没有垄断一切官职,更不能垄断政治权力。一般的寒门子弟还有上升的渠道,且掌握实权。
陈胜吴广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五代军阀说:“帝王本无种,兵强马壮者为之耳。”说的是通过暴力改变社会阶层。古代历史每两三百年就来一次天下大乱,造成社会阶层大洗盘,土地和财富近乎重新分配,政府权力几乎颠覆重塑。西方社会大变乱后,原先的贵族大体上还是贵族,变动有限,而中国古代是大换血。乡间的流氓当了皇帝,他的痞子朋友们都封侯拜相;游方和尚杀上了金銮殿,他的发小玩伴和行伍兄弟都开府就藩。前朝旧勋,顽抗的杀头,剩下的不是隐居山林做遗民,就是跌落底层为贩夫走卒,重新开始奋斗。
贩夫走卒们,只要肯奋斗,就有希望从最底层跃升到最顶层。这要感谢隋唐开创的科举制度。科举制在理论上,向全社会敞开大门。乡野村夫和市井小民都可以通过读书考试,分享政治权力。中国历史上不乏“布衣卿相”,“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书写了不少草根神话。相信现在各地都留有相关的传说或者古迹。一个有才华的人,如果不能进入一个政治体制分享权力,就可能成为体制外的反对者;如果不能在体制内正常流动,就可能成为体制内的批评者。一成不变,带给政治体制的不是安全和稳定,而是僵化和死亡。科举制大体上做到了能者进、优者上、庸者下,笼络了人才,增加了整个体制的流动性和稳定性。有进取心的人首先想到的是努力进入现行体制,而不是造反。唐太宗曾看到天下士人蜂拥至长安赶考,感叹:“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中!”后人也称赞:“太宗皇帝真良策,赚得英雄尽白头。”古代政治体制能够连贯延续,科举制贡献良多。
科举制存在上千年,后来也出现了不少问题,但基本得到了社会的认可和尊重。主要原因就是它给了最广大的无权阶层一个希望,一个改变地位、获取权力和财富的希望。其潜台词就是大众都承认社会阶层是流动的。权贵之门固然令人羡慕,一旦子孙平庸,旁人就会直言:“可惜可惜,富贵将不保矣!”既得利益阶层也相信,留给子孙黄金万两,不如传下诗书一屋。富不过三代,成了社会共识,也体现了古代社会流动性之强。延续千百年的权贵家族,极难产生。
贵族产生之难,还和皇帝的专制独裁有关。独裁君主不会允许存在贵族阶层,制约君权。因此,皇帝是排斥权贵世袭的。汉高祖刘邦的江山是一帮兄弟和功臣帮忙打下来的。当了皇帝后,刘邦就大肆屠戮功臣,还立誓:“非刘氏不得封王!”即便是封了王的兄弟叔伯们,皇帝们也不放心。因此有了汉景帝时的六国之乱,皇帝用暴力收回宗室诸王的实权;到了汉武帝,他整天琢磨着找借口剥夺宗室的爵位。同胞骨肉都如此,异姓功臣更是不能永葆富贵。卫青—霍去病家族功在社稷,还涌现了皇后与太子,结果只传了两代就被诛灭满门。“盛极而衰”、“月盈则亏”,被权贵们视为真理,后者深谙韬光养晦之道。东晋的王导家族、唐朝的郭子仪家族,莫不如此。贵族人家自己都不敢世袭权贵,以免惹祸上身。
如果一定要说中国古代存在贵族,那么勉强凑数的只有“皇室”了。皇室子孙可以世袭爵位,且有可能染指龙椅,但这不是绝对的。专制君王要防范一切权力威胁,对至亲的兄弟子侄也不放过。如何管束皇族,是历代皇帝考虑的重要问题。一般情况下,对皇室宽容,优待宗室并授予实权的王朝,往往祸起萧墙、同室操戈,比如西晋、南北朝、明初;对皇室严防,苛待皇族甚至软禁皇族的王朝,皇帝往往又在关键时刻找不到可以依靠的力量,比如遭人篡国的曹魏就苛待皇族。清朝对皇族的态度相对中性,做法比较成功。它只授予近支宗室爵位,不拒绝皇族担任官职,但有严格的规定,和他人一视同仁。结果,清朝皇室骨肉相残的程度最轻,皇权没有在家族内部受到冲击。需要指出的是,皇室成员的人口比例是相当小的,构成不了所谓的“贵族阶级”。
贵族政治的缺失,有利也有弊。弊的一面就是中国社会缺乏“贵族精神”。贵族精神,似乎是一个类比西方历史的概念。西方的贵族不全是建立在爵位和财富之上,更主要是与荣誉和责任相挂钩。真正的贵族视荣誉为生命,独立正直,勇于担当,敢于冲锋陷阵,富有号召力,被视为社会的中流砥柱。一个衣着光鲜的暴发户和一个破落寒酸的贵族同时走到大街上,西方民众会向后者致敬。这就像民国时期的云南彝族,成分有黑彝和白彝之分。白彝是普通大众;黑彝是领袖,是战士,服务乡里,操持公务,贡献智慧,类似于西方的贵族。当时,尽管黑彝生活困苦,为生计奔波,但依然把旧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穿着打扮整整齐齐,走路干活挺直腰板。遇事,黑彝急公好义,把握乡里的主导权,白彝服从黑彝。中国传统社会就缺乏类似的贵族,少的是领袖、多的是看客,少的是公义、多的是私利。地方乡绅扮演了类似角色,但乡绅家族本身流动性很大,极难世袭成为贵族家族。
第三,政治体制内部蕴含制约精神和制度设计,保证了体制的生命力。
古代帝王虽然专制独裁,但程度并不绝对,面临软硬两种制约。儒家思想可能是对专制君主的最大的软性制约。从汉武帝独尊儒术开始,历代帝王都改造儒家思想为我所用,标榜以儒治国。既然标榜了,不管帝王的真实心思如何,就得做足表面文章,接受儒家思想的约束。儒家讲求“仁政爱民”,帝王就要跟着呼喊仁政口号,做出亲民举动,掩饰自己不仁不义无孝无良的言行。而用儒家思想武装起来的士大夫群体,也用同样的标准来要求帝王。“臣事君以忠”,反过来要求“君待臣以礼”。君臣各有道,君无君德、臣无臣道,就会被朝野视为天下将乱的征兆。总之,如果帝王不遵照儒家思想仁政爱民,就会丧失执政的合法性。
儒家影响之深广,经后人阐发,衍生出了更多的制约思想。比如,既然仁政爱民是帝王的职责,那么后世就发展出“暴君可伐”的思想。那些残暴无道的君主,也就丧失了继续执政的合法性。这一点甚至成为了王朝更替的口号。许多暴君的统治合法性,追根溯源,可以追溯到他们开国老祖宗高喊的“暴君可伐”。又比如,“社稷为重君为轻”的思想,使得国家的分量很重,并不输于帝王。清初,顾炎武提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把皇帝死活、朝代更替作为兴亡标志,而把思想文化之变作为天下兴亡的标志。这就把帝王的地位排在了思想文化、国家天下之后。再比如,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有参政议政的热情和动力,这就限制了帝王对权力的垄断,抵制帝王的独断专行。南宋著名御史刘黻说:“天下事应当于天下共商议,非君主一人可以私下处置。”潜台词就是皇帝要选贤用能,分权给贤能之士。“贤能政治”是古代的一大政治理念。君主要亲贤能远小人,如果疏远贤能迫害好人,也会损害政治合法性。当然,上述思想和现代民主思想是有差别的。
帝王言行有错,臣民是可以规谏的。这不仅有理论上的制约,更有制度设计。比如大臣们对帝王的政策、举止、作风有意见,可以劝谏乃至指责。历史上就不乏犯颜上奏甚至冒死极谏的大臣。唐代的魏徵、明代的海瑞,就因训斥皇帝而出名。一些脑袋“冬烘”的读书人,还以劝谏皇帝来博出位、立名节,拿着放大镜查皇帝的纰漏,乐此不疲。打屁股、蹲大狱甚至砍脑袋都无所畏惧,甚至欢迎,只要能“名垂青史”就可以。古代政治制度中始终存在“谏官”系统,专门负责纠察劝谏皇帝。因此,《甄嬛传》里的雍正,好不容易去清凉台看望病中的弟弟,还来去匆匆,说:“出宫一趟不容易,多少言官的眼睛盯着朕呢!”
制约虽多,但并没有达到实效。一来,这些制约缺乏强制力,不能对皇权产生实质性的冲击;二来,所有制约的前提观念是承认皇权,承认皇帝的与众不同和无上权力,只是要求皇帝不能做得太差,不能背离原则胡作非为。这和现代的权力制衡思想有本质的区别。因此,当一个皇帝不怕舆论、不畏惧文官集团的死缠烂打,拒不接受制约,儒家思想也好、文官集团也罢,就都束手无策了。历史上还真涌现出不少这类的胡为帝王,比如南朝宋代的前废帝、后废帝,比如明朝的正德皇帝。
第四,政治权力和社会力量存在博弈,官府强而民间弱,但基层自治力量不容忽视。
古代官员似乎很空闲,涌现了不少“官员旅行家”。后人在名胜古迹中常常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北宋的苏东坡就是众多官员旅行家之一。比如,他主政杭州期间,修了一条苏堤方便观赏西湖风景,白天跑到西湖群山上和僧人们喝茶谈诗,晚上约一票客人夜游西湖。后人有言“东坡到处有西湖”,可以理解为苏东坡处处点景、造景。他宦海沉浮,“历典八州,行程万里”,今人对他的施政举措知之甚少,倒是随处可见“东坡肉”和与其相关的风景。这说的是古代官员政务的清闲。史书中经常出现能臣干吏长年累月不处理政务,一旦处理起来,龙飞凤舞,手写口授,在短短时间内就处理完积压政务的记载。古代官员人数不多,但朝廷每每能以有限官员控制广袤的领土。这说明政府活动有限,远没有到无时无处影响社会的程度。
因为技术限制,古代官府对全国的治理,更多的是观念上的,而非数字上的精细化管理。广度和深度都有限度。黄仁宇在《中国社会的特质》一文中指出:“由于缺乏所谓的技术精细化,中国的官僚政府通常表现得广度有余而深度不足。这一点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一个人如果真正做到不被权力所诱惑,还是能够找到一块世外桃源,自食其力,过上清贫简单但却独立自由的生活的。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古代中央集权不断加强,政权却在收缩。秦汉有相当于现在乡政府的亭里政权——刘邦就当过亭长,但从宋朝之后,公权力收缩至县一级。之后,最基层的政权是县政府。县级以下的地区,完全放手由百姓自治。而控制广大农村和绝大多数人口的就是士绅阶层。他们主要由退休或者在乡的官员、有功名的读书人和一部分有文化的富裕人士组成。他们既立足乡土,又明了儒家思想和政权运作,介于官与民之间,表率乡土,处理基层纠纷,主持公益事业,协助官府征收赋税。州县衙门也优待乡绅,重大政策也要征询后者的意见。重大节日、隆重庆典、教化百姓、传达要闻等等,也缺不了士绅代表到场。可以说,乡绅阶层分割了相当一部分基层权力。
基层的另一大自治力量是宗族势力。宋朝之后,宗族力量高涨,把越来越多的人口网络其中。与乡间百姓生活最密切的,首先是宗族,之后才是乡绅,再就是官府。很多人遇到问题,首先找宗族长老商议;宗族中也有一套法律观念来评判是非,处理纠纷;宗族有祠堂,有聚会,有执事,有族田,基本上能解决族人生老病死的多数事务。真的出现了大事,人们也习惯于在宗族内部解决,比较排斥直接让官府插手内部事务。
因此,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才有可能。男耕女织的传统社会,只要不遇到大灾大乱,乡间百姓可能终生都没见过父母官。这种世外桃源式的生活,直到近代科技和社会结构的侵入,才被打破。
第五,政治制度日渐繁密。这一方面是加强社会管理的需要,另一方面是为了强化统治。
从秦到清,政治机构越来越多,规章制度越来越严,官是越来越难当的。“治官重于治民”是古代朝廷的一大认识。历朝历代都通过驱动官僚群体来统治亿万百姓,严密政治制度就成了重中之重。汉朝的官制还只有职、爵、品级等少数名目,官员从县令县长或者郎官起步,上升一级就是太守,太守调入中央即为九卿级别,再上升就是位极人臣的三公了,层级少、入仕渠道也多。到了明清,官制多了阶、差、加官等许多名目,层级更是扩展到九品十八级。清朝的衙门和规章制度之多,使得制度成了一个专门的学问。一般人几乎没有可能了解掌握难以计数的大清律、格、令和则例的条文,仅一部《钦定六部则例》就够人读个十年八载的,而且规章制度时刻都在增加。比如,制度再严,比不过皇帝的一句话。老皇帝做了某项指示,新皇帝又发了相关的指示,其中有相同的意见、也有不同的旨意。如何处理新旧皇帝的旨意,就是一道难题。各个衙门都有专门的书吏研习此道。他们终生埋首卷宗,熟悉制度的来龙去脉。官员们依赖书吏协理政务,几乎言听计从,以至于有“本朝与胥吏共天下”之说。
制度要完善,就要创新。古代政治制度在延续发展中,出现了新的制度,但旧的制度并没有完全被抛弃,而是保留了下来,表现出保守的特点。比如,清朝设置军机处来处理中枢政务,就没有废除原来的内阁。内阁大学士依然存在,只是成了荣誉虚职。更典型的要算中央各寺,如鸿胪寺、太常寺、太仆寺、光禄寺、大理寺等,职名起自先秦,确立于秦朝,数代之后职权就被其他衙门侵夺,甚至沦为可有可无的闲曹冷衙,但它们一直存在到清末。鸿胪寺掌管对外交往事务,隋唐后礼部负责具体的朝贡与外交事务,清朝又增加了理藩院参与外交,后期还有总理衙门,后三者都比鸿胪寺重要,但这并不妨碍鸿胪寺存在两千多年。这些“化石衙门”的主要作用,是安置官僚,养官僚的资历和品级。
政治体制内部的权力分配不可能平均,有些机构的权力要远高于其他机构。随着皇权专制的强化,权力始终倾向于同皇权结合紧密的机构。从两汉的尚书,到隋唐的三省六部,到两宋的政事堂和枢密院,到明朝的内阁,再到军机处,无一不是各自时期由皇帝掌握、处理政务的中枢机构。它们是权力的核心。机构增减、官员沉浮,皇帝看在眼里,却不记在心里。他真正在意的只是核心权力部门的运行和人事情况。千百年来,政治制度日渐繁密,核心权力机构始终处在聚光灯下,是后人观察古代政治的便捷窗口。
何谓“衙门逻辑”?
古代政治制度在千百年的实践运转中,产生了自己的逻辑。千古衙门在实践中逐渐背离缔造者和设计者的初衷,产生了独立的、强大的运行规律,诞生了新的标准和规则,自动运转下去,我们可以称之为“衙门逻辑”。衙门逻辑往往是有违常理的。它没有明文的规定,却真实存在;它独立于人们,却让衙门内外的官员、百姓都深陷其中。
这就好比人们设计了机器人,希望机器人为人类服务。结果机器人有了自己的思维,自行活动起来。人类非但操纵不了机器人,反而受到了机器人之害。做一个可能不太恰当的比喻,古代衙门就是那个机器人。
在古代,任何一个立志改革政治弊端的人,必须进入现行体制博取高官显位,才有可能实践抱负。但结果都不是他改变了体制,而是体制改变了他。在攀登高位的过程中,他逐渐变成了体制的一分子,变成了现行体制的“产品”。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中,尖锐批评晚清体制中的高官“非哦几十年八股,非写几十年白折,非当几十年差,非捱几十年俸,非递几十年手本,非唱几十年喏,非磕几十年头,非请几十年安,则必不能得一官、进一职”,等位高权重、大权在握,“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也”。他们不仅年老体衰,而且不愿意改革了,“彼辈者,积其数十年之八股、白折、当差、捱俸、手本、唱诺、磕头、请安,千辛万苦,千苦万辛,乃始得此红顶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号,乃出其全副精神,竭其毕生力量,以保持之。如彼乞儿拾金一锭,虽轰雷盘旋其顶上,而两手犹紧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顾也,非所知也,非所闻也”。要知道,如今的老朽高官,倒退几十年也是热血青年,激扬文字、革故鼎新,满口变革。进入体制之日,他们以为自己踏上了实现理想的征程,殊不知最终走到了理想的对立面。
下述例子,也许能更形象、更直观地说明“衙门逻辑”的概念:
例一:天下官员,无论职位高低,在理论上都是朝廷命官,都上对皇帝负责、下为百姓造福。大家是平等的。职权的大小并不代表素养和人品的高低,权力更不能侵犯人格尊严。但在实践中,权力扭曲了人格。官大一级压死人,官职高者欺压职位低者,权力大者侮辱权力小者。可悲的是,这种欺压与侮辱为上下所接受,官卑职小者仿佛觉得自己就低人一等、理应受欺负。而对他人颐指气使、飞扬跋扈的高官,自身往往受过被侮辱、被打压、被迫害的创伤。秦汉时期,官员关系还相对平等,县令能参见宰相,侃侃而谈;唐宋时期,下官小吏敢跟主管争辩政务,并不唯唯诺诺;明清时期,不要说县令,就是巡抚也要上下运作才能见内阁大学士,大学士一问巡抚一答。有位知县老爷跪在和珅门口求见,和珅骂道:“知县是什么虫豸,也来见我?”总理衙门处理外交,外国使臣说一句话,清朝官员面面相觑,下级看上级、资历浅的看资历深的、大臣看亲王,亲王说一句,大家纷纷响应。在场职位最高的人不说话,其他官员就一片沉默。
不知从几时起,官员相见的礼节也恶化成了跪拜礼,下官拜见上官。如果两人官职相差太大,下官还要行三跪九叩大礼,谨小慎微、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仿佛奴才见主子一样。这种不正常的官场礼节,直到清末才从南方省份开始逐步纠正,改为官员相互行作揖礼。官职低者先行礼,高者再还礼。
例二:人类对于疾病,总抱着“早预防、早治疗”的态度,希望把疾病消灭在萌芽之初。讳疾忌医是不对的。政治体制和人体一样,也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为了体制的长远健康发展着想,这些问题也要早预防、早治疗。然而,古代官员对于衙门内外的问题,往往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既关己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对于暴露出来的问题,官员们的惯常做法是行文发函,似乎用几封文书就能解决问题。其实,文书并不能解决问题,只是推卸了自己的责任而已。古代官员,尤其是达官显贵们,是社会精英,视野、思路甚至智商都比黔首愚民们要高。他们理应发现潜在的问题,并有责任处理掉。可惜,多数官员任由衙门外狂风暴雨,端坐厅堂之上无动于衷,只盼着问题别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起码别在自己任
期内恶化。
究其原因,一来是官员们不愿意做事。多做事就多出事,少做事则少出错。勇于干事的古代官员有,但仕途顺畅的极少。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干了很多事,经受了很多挫折,最后即便列入正史、名垂千古了,但在生前几十年沉溺于州县下曹,不得升迁。相反,中庸无为的同僚们,则“无病无灾到公卿”,飞黄腾达去了。那谁还愿意去揽事、去直面问题呢?第二,很多问题并不是官员个体力量能解决的。衙门内外的很多顽疾和突发问题,是系统性的、根本性的问题。比如闭关锁国、横征暴敛、皇权扩张、军人干权等等。政治体制有问题,体制中人比一般百姓的感觉更敏锐,也更深刻。他们深知不改变现行体制,就不能根治问题。而根本性的变革,谈何容易?大家坐视衙门病入膏肓,最终无药可救,只好在血雨腥风中又来一次改朝换代。
例三:凡事都有是非曲直;做人要有对错观,做正确的事情、拒绝错误的事。相信每个人从小都接受了这样的教育。但是,古代衙门不论对错,只看输赢。比如,清代书画家郑板桥先后做过山东范县及潍县的知县。他刚正不阿,不逢迎上司,却深入民间,洞悉百姓疾苦。一年闹饥荒,郑板桥主动为民请赈,结果忤逆了上司,被参罢官。他去官的那天,百姓遮道挽留。应该说,郑板桥做了正确的事情(勤政爱民),但却是官场上的输家(弹劾罢官)。郑板桥在古代史中并不孤独,官场输家中有许多人做了正确的事情。同样,许多仕途赢家,却做了错事,比如弄虚作假、阿谀奉承、你虞我诈、倾轧伤人、口蜜腹剑、厚颜无耻、趋炎附势等。可叹的是,当时的官民都羡慕后者;后来者,即使嘴上赞颂郑板桥,心里却在羡慕同时期的和珅。
“官场莫论对错”的本质是功利政治,抛弃了道德、真理和精神等等,只看是否对仕途有利,是否对处理政务有利。长官决策时,采纳的往往是“可行”的意见,而不是“正确”的意见。因为意见虽然是“对”的,但与现有体制不吻合或者对巩固自己的权势无益,为什么要采纳呢?长此以往,“输赢”绑架“对错”。官场上最后的赢家,自封为或者被认为就是正确的、光荣的。赢家书写历史,强制推行自己的对错标准。如果民众对此熟视无睹,无异议不反抗,就很可能黑白颠倒,贻害无穷。
例四:靠本事吃饭、独立且正直,应该是人类社会公认的正形象、正能量。但在衙门里,真才实学并不是平步青云的通行证;独立与正直非但不为衙门认可,还可能对衙门、对保持者造成伤害。我们在古代史上能找到许多例证。庸才青云直上、尸位素餐的有,阿谀奉承、攀附权贵的官员也不在少数。真正有才华、有抱负的官场中人,免不了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去处理与行政无关的事情。很多时候,决定他们宦海沉浮的不是才能和品格,而是哪些“无关的事情”。在施展抱负之前,官员们先要在人情世故、官场明规则潜规则等等编织的巨大网络中纵横捭阖,以求获得干事的身份与地位。
中国历史上并不缺乏有真才实学的贤臣干吏,缺少的是既有真才实学,又能折冲缓和,把才学用到实处的能臣帅才。
凡此种种不合常理之处,都因为衙门逻辑的作祟。而衙门逻辑的核心,是“权力本位”,一切行为以获取或保有权力为目的,一切考量围绕权力的得失展开。在政治体制中,各个衙门考虑的是自己的部门利益,官员考虑的是个人的进退荣辱。天下安危、百姓祸福、仁义道德,都退居其次,甚至只停留在口头。因为,品级的高低(权力的大小)是衡量一个官场中人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准。权力,是官员施展抱负、实现目标,甚至保全人身和财产的首要条件。官场中人必须巩固现有的权力并不断扩展权力,才能谈及其他。这一认识,可能是剖析古代政治中种种消极与负面内容的利器。
越往后发展,衙门按照自身逻辑独立运转下来,离初衷就越远。衙门本身发展得越强大,对衙门中人的异化就越严重,改革的难度就越大。
黄仁宇在《中国社会的特质》一文中认为中国的高度中央集权,是由地理环境造成的。“中央集权体制因为不得不持续地被加以完善并维系,使中国的政治和伦理的成熟程度远远超过其他制度的发展,如多样化的经济制度、系统化的民事契约法、保护个人的司法体系等等。随着时间的推移,后述的那些制度相对而言依然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反而确定无疑地被抑制,以免它们扰乱帝国的统一管理。”中国古代集权的强化,与衙门逻辑也大有关系。衙门逻辑的运行,离不开政府集权。集权环境是衙门逻辑的温室,公平、公开和竞争则是衙门逻辑的“病毒”。集权的需要,塑造了衙门的稳固和规模。衙门为了自身利益,反过来要强化集权。它为了摄取更多的资源,就要跳出政府范畴,插手控制其他领域;为了垄断权力和资源,它就要排斥平等的对话,拒绝妥协、开放和变革;保守是它的特质,僵化是它的趋势,虚弱和奔溃是它的结局。遗憾的是,中国古代少有新意的改朝换代,使得衙门虽然能够被摧毁,但衙门逻辑每每在新的王朝借尸还魂。
绝大多数时候,官民人等并非反对官府,反对朝廷,也不是反对官场中人,而是反对自私保守、封闭僵化的“衙门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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