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的村庄-沉默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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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咱们就来到二光家吧。

    二光之所以叫二光,因为他在家里排行老二,他上边还有一个哥哥。

    其实十几年前,村风就已经变了,变得和从前一点也不一样了,传宗接代不再是霍家男人活着的目标,管他男孩女孩呢,有个孩子混眼睛就知足了。可是,棚菜种植专业户霍老菜,脑筯却没转过这个弯儿,孜孜以求地盼着家里人丁兴旺,盼着早日抱上孙子,甚至大年三十晚上,不在家里看春晚,放鞭炮,冒着瑟瑟寒风,不辞辛苦地跑到祖坟,烧纸焚香,乞求祖上保佑家里添人进口。

    也难怪,霍家的坟山上,只有霍老菜家的祖坟很孤单,别人家的祖坟哜哜嘈嘈地一大堆,只有他们家,清清凉凉地一行孤雁,明显地告诉别人,他们家至少五代单传。其实,到了霍老菜这儿,已经很对得起祖宗了,起码结束了单传,结婚三年,生了两个儿子,若不是计划生育,还能生下去。

    遗憾的是,两年前,霍老菜快要娶媳妇的大儿子,莫名其妙地得了病,吐了一洗脸盆的血,死掉了。村长老霍用了种种手段,都没能把血止住,不等送到医院,人就没了。

    老霍断定老大死于肝硬化。

    现在,霍老菜家又单传了,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剩下的儿子二光身上。好在二光很争气,前几年考上了市里的师范学院,虽是三年制的专科,毕业时却幸运走赶上了分配,到乡中学教政治,还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未来的嫂子买了金戒指。哥哥临咽气的时候,没看爹妈,只看弟弟,留在人间最后一句话是,我弟仁义。

    霍老菜悲伤之余,感慨道,世代单传,这就是他们家的命,好在剩下的儿子二光一个顶十个。

    除了念书,二光几乎是哥哥的影子,吃饭抢一个碗,睡觉用一个枕头,一条裤子轮流穿,一辆自行车换着骑。哥哥走了,二光很久不能适应,经常半夜摸哥哥,摸空了哥哥,突然间惊醒,心也丢了一半似的空落落的。二光对哥哥的死始终耿耿于怀,甚至认为村长老霍是个穿不上鞋的庸医,都是他给耽误的,否则,平时没啥病的哥哥,刚才还活蹦乱跳呢,刚刚感到胸闷胃胀,请来老霍扎上了针,反倒吐血不止了呢?

    后来,村里接二连三地死了几个年轻人,得的病和哥哥一模一样,只是死的地方有所不同,有的死在医院,有的死在家里,只有哥哥死在了半路上。后来得病的人,汲取了二光哥哥的教训,不再让老霍扎针,早早地去了医院,有的割开了胃,有的割掉了脾,有的补血补得倾家荡产,最终呢,还是免不了吐血而亡。二光弄明白了哥哥患的是不治之症,不再记恨村长老霍了,反到安慰父母,我哥多心疼你们,得了该走的病,却不让你们花钱。

    霍老菜说,爹不怕花钱,留个一男半女的,再走也不迟呀。

    二光说,这个想法很自私,一个寡妇带个孩子,让我嫂子怎么活?还是不留孽缘好。

    霍老菜凶狠地骂着儿子,你放屁。

    没有哥哥的日子,二光的性格变了,变得沉默不语,郁郁寡欢。他知道哥哥是怎么走的,却想不通,村里这么多年轻人,咋都染上了同样的病?二光到了学校,眼睛天天盯在电脑的屏幕上,收搜着网上的资料,思索着导致哥哥肝硬化的原因,弄得校长差一点让他改教生物。二光这才想起,他的本职是政治。

    二光排除了哥哥得过乙肝和丙肝,排除了患上酒精肝和脂肪肝,可他没有办法排除哥哥常年饮用被砷和氯化物污染过的水。

    几乎所有的夜晚,二光只做两个梦。第一个梦是哥哥的嘴里喷出的不再是血,而是条腾飞的火龙,火龙莽撞地飞翔在天宇,没有归宿,无休无止,似乎催促弟弟,找出让他一命呜呼的元凶。第二个梦是纸片一样薄的大饱,晃晃悠悠地从车轮下卷起来,被风吹走,飘落到他身旁,嬉笑着摸他的肚脐眼儿,拎起水壶,往他肚脐里浇水。水是他从林家那半边村子背过来的,他说要涤清这个世界。二光惊醒了,捂着狂跳的心,睁大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房梁,久久发呆。他思索着,人怎么会死呢?人活着为啥要遭这么多罪?人为啥浑然不觉而且同流合污地生活在污浊的世界里?

    公鸡把天叫亮的时候,也叫走了二光的胡思乱想。他披着衣服,走出屋门,走向院外,走进原野。原野里,有一片白色的“庄稼”,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忙碌在那里,那便是他的父母,他们一刻不肯停息地劳作在自家的棚菜基地。

    哥哥订媳妇的钱,二光念书的钱,家里盖新房的钱,过日子柴米油盐花出去的钱,哪一样能离开这两亩半塑料大棚?大棚让季节乱了,让作物的习性改了,不论是啥瓜果菜蔬,不论生在南方还是长在北国,想啥时收获,掐准日子,插下种苗,要啥有啥。难怪有人说,塑料大棚是场“白色革命”,土地被这玩艺一盖,甭想闲下来。

    这个季节的太阳不再懒惰,勤快地从地平线下伸展出腰身,风刮得很暖,树叶摇得很舒缓,浓郁的泥土气味把高速公路上汽车的尾气压制得一丝不剩。已经无需再用塑料给大棚增暖了,父亲麻利地将塑料卷起,让风在菜棚中畅行无阻。母亲呢,蹲在西红柿的秧前,一个接一个地给青柿子抹药水。明天的这个时间,这些柿子就会变得和现在的太阳一样红艳,鲜亮地充斥进城里的市场。

    二光忽然觉得这样的袖手旁观很无耻,走了过去,想帮父亲干点什么,父亲拒绝了他,称你的手是做学问的,粗活儿干不来,还碍着我的事儿。母亲警惕地看着儿子,恐怕儿子一时管不住嘴,摘了黄瓜,薅了草莓,吃了茄子,啃了西红杮。她时时刻刻告诫儿子,棚里的菜是给城里人吃的,不是咱们家吃的,咱家的菜是大地里的土豆萝卜和白菜。棚里的菜即光鲜又好看,即肥硕又水灵,菜长得这么着人喜欢,得靠药水天天养着,城里人吃菜和娶媳妇一样,都喜欢看外表,不愿意看实质,就让他们吃好看的菜,咱们一口不动。

    既然伸不上手,站在旁边又不是那么回事儿,听着母亲的教训心里又不怎么舒服,二光索性离开大棚,朝村北走去,一直走向那个凹陷的点将台。二光总是觉得那个点将台太不可思议了,自从那里凹陷下去,村里哀乐声的频率越来越密了。随着二光的脚步越走越近,一股恶臭的味儿逆风而上,越来越浓烈。若是在平时,平素喜欢干净的二光早就躲开了,现在,二光不想躲了,他要探寻个究竟。

    二光捏着鼻子,刚刚走到坑旁,一辆拉垃圾的大翻斗车呼啸而至,顷刻间,一车垃圾全部倾泻进凹陷的大坑。满坑的绿豆蝇轰然而起,遮天蔽日,尘土与恶臭同时飞扬,老鼠与野猫结伴逃窜。二光背过身体,躲避着扑面而来的苍蝇与尘土。

    其实,用不着瞅,二光早就怀疑哥哥的病与这个大坑有关,否则,不可能不停地求城里的老师捎纯净水,不让家里的井水沾爹妈和自己的嘴唇。现在,他来到大坑旁,就是想眼见为实,替死去的即将死去的还有浑然不觉活在村子里的人讨个说法,要求县政府把垃圾全部挖走,还霍林村一个干净。

    二光忍着恶臭绕着大坑走下去,没过多久,又一辆翻斗车急驰而入,又倾泻了一车垃圾。他打了个冷颤,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心也随着翻斗滑进大坑,被垃圾掩埋,他觉得自己也肮脏无比了。

    一股恶臭冲天而起,气浪呛得二光跌坐在地上。

    有块砖头硌疼了二光的屁股,他捡起来,刚想扔掉,感觉砖头很沉,颜色也是平常见不到的青灰色。他便纳闷了,垒院墙也好,盖房子也罢,村里从没见过青砖,也没人用过青砖,怎么平白无故地跳出这样的砖头?二光低着头,捧着砖头,翻来覆去地看。突然,他的心弦猛地被拨动了,恶臭的味道渐渐地谈出了他的感觉,另一种悲哀从心底油然而生。

    换了村子里任何人,都不会产生这种悲凉,二光的大学生涯,几乎是泡在图书馆,沉浸在历史哲学和宗教中。他很清楚,这砖不再是普通的砖了,是经过雕磨过的砖,那些花纹和图案,毫无疑问地告诉了他,这是座汉代王侯的墓,砖头来自墓穴的拱门,砖的断裂面并不久远。

    二光恍然大悟,他明白了,为什么张大能消失得如此彻底。

    村长老霍背着药箱子,怡然自得地走过来,他正准备给人瞧病。这些年,老霍活得挺滋润,谁家没有个大事小情,谁家没有个大病小灾,谁家能离得开村长老霍?况且说,这些年,村里人也和城里人一样,得了富贵病,什么糖尿病,冠心病,还有癌症,这些花销高昂的疾病,哪一天不需要老霍维护?老霍当然有理由成天哼着小曲,幸福着自己的幸福。当然,这时离他老闺女的婚礼还有一段日子,他的生活没有尴尬,心情自然很愉悦。

    二光骑着自行车过来了,按辈份论,二光给村长老霍叫伯,而且是刚出五服的近门。别看二光是全村惟一挣国家工资的人,可见了长辈,他必须早早地下车,否则老霍绝不饶他,起码扎针时也得豁他两下屁股,省得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二光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心里藏不得阴影,下了自行车,便急着说,伯,我说俩事儿。

    老霍喜欢饭一口一口地吃,事儿一件一件地办,便说,没看见我正忙着吗?就说一件。

    二光说,两件事儿其实也是一件事儿。

    老霍说,念书念傻了,二和一都不分了,有屁快放。

    二光说,我给县里市里和省里都写信了,让他们把垃圾填埋场清走,你也得呼吁一下子,咱不能活在垃圾里。还有张大能挖的不是点将台,是座汉代王侯的墓,汉代讲究厚葬,他肯定偷走了许多价值连城的文物,必须追回来。

    老霍不再理二光了,眼光瞅向了天空,好像身边不存在二光,径直走了过去。

    二光紧追几步,大声说,这两件事儿都是天大的事儿,你不能不管。

    老霍这才回过头,上下打量几眼二光,说,你爹就剩你一个儿子了,别胡闹。

    二光盯着老霍走开的背影,心里想,这是哪儿挨哪儿呀。

    这段日子,二光重复起了大饱的曾经做过的事情,化验井水的成分。不同的是,大饱完全是亲自操做,二光没那个本事,花掉了二个月的工资,跑到省城,找大学里的实验室去做。大饱把实验的结果锁在心里,带进了坟墓,二光却把实验做得更彻底,数据更充分。城里人为了干净,祸害了他们的地下水源,二光不能容忍城里人这样欺负乡下人,他要为霍家这半边村子讨个公道。

    二光背着书包出发了,他要去县里市里甚至省里,高低给村里要个说法。现在,他手里有了科学的结论,证明了井水的污染物来自于垃圾填埋场,比写信时更加理直气壮了。他背着的书包里塞得鼓鼓囊囊的,里面装满了申诉材料,他要坐在政府的大门口,像送小广告一样,逢人就送,他就不相信没人管这事儿。

    二光没有想到,县城里到处行走的人,都像木偶一样麻木不仁,接过他的申诉材料,看都不看,随手就扔了,没人把他的问题当成问题。接待他的人甚至说,县城的自来水还有污染物呢,这是世界性的难题,谁也没办法。再说了,垃圾运往填埋场,那是天经地义,总不能把县城埋在垃圾里吧?二光本来就没有奢望县里能够解决问题,这事儿是县里定下的,就像自己屙出去的屎,再臭也不嫌,更不可能自己吃回去。他不再废话,把申诉材料往书包里一揣,奔向汽车站,坐上长途车,直截了当去了市政府,堵在楼门口高低要见市长。

    市政府门前高高的台阶上,二光孤独地坐着。二光的装束很特别,黄军衣蓝裤子,几十年前的流行色,洗得却是干干净净,没有乡下人的土气,也没有城市人的洋气,脸上的表情没有农民的愚顽,又没有城市人的灵动,一副死倔倔的样子,摆出了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架势。行来过往的人,绕过他的身子,投来奇异的眼神,把他当成了神经失常的上访者,恐怕一时犯病,砸了他们。

    市长自然不会见二光,工作人员也不会让他缠上市长。没过多久,县里就派来了公安,不由分说地把二光押进警车,送到乡里。乡里的书记,学校的校长,派出所的所长,还有村长老霍,都被召唤到乡政府。县领导拍桌子踢板凳,骂他们是一群白吃饱,老的控访对象没看住,又冒出个新的上访户,不把县长整死,你们是不罢休啊。随即,县领导把他们都列成了第一责任人,对二光严看死守,除了家里和学校,哪儿都不能去,拉屙也得有人陪,一旦二光再去上访,再给县里抹黑,把他们屁股底下的板凳全撤了。

    二光当时就懵了,不过是说几句真话,至于兴师动众吗?

    老霍没有像警察、书记和校长那样,鼻大眼小地训斥二光,好像二光把天捅露了。他牵着二光的手,一直牵回到自己的家,像对待惹祸的小猫小狗一样,很怜爱地安抚着他,还让老伴做饭做菜,让饿了一天的二光吃饱喝足,消消火气,再睡上一觉。

    晚上,村长老霍把二光的爹妈都找到了自己的家,这时,他才攒足了力气,劈头盖脸地骂二光,没长熟的生瓜蛋子,一肚子的书生意气,全世界就你一个人有学问,别人都是白痴啊?

    老霍之所以把霍老菜两口了都弄到自己家,也是让他们分担分担压力,别自个儿生完孩子就不管了,啥事都找他这个当村长的。

    二光分辨道,我哥,还须咱村里好几个年轻人,得的都是肝病,那是喝了被污染了的井水。

    老霍说,喝的是一个脉里的水,咱老霍家还有人活了九十岁呢?生死由命,你哥就该这么走,别怨天尤人了。

    二光说,我不是瞎说,我有科学依据。

    老霍说,科学顶个屁用,科学还说世界末日到了呢,太阳哪天没升起来?科学还说进入暖冬了呢,去年冷得没把动物园的北极熊冻死了。要论污染,北京重不重?汽车的尾气能把刚出生的孩子薰成癌症,可谁不往北京跑?二千万人口了,还挡不住呢。从现在开始,我和你爹你妈还有校长三班倒,你一步也别想离开我们。

    二光说,伯,我是拯救咱们霍家。

    老霍说,还是先拯救你自己吧,你脑子有毛病了。

    校长不再让二光教课了,二光教的是政治,他怕二光讲跑了题,灌输些乱七八糟的思想,把孩子们带坏了。校长像蒋介石对待张学良一样对待二光,他把自己的办公室腾出来,让二光单独住,那里有办公桌,有床,有电脑,有电话,还有可口的饭菜,就是没有自由。校长把二光反锁在屋里,休想走出一步,直到下班时村长老霍把二光接走,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二光觉得,这个世界真是颠倒了,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了。现代社会有手机,有电话,有互联网,你能堵住谁的嘴?何苦把我当成控防对象,顶多我不说了罢了。

    本来,二光有条件继续上访,网络让人足不出户走遍天下。只不过,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让书记、乡长、所长、校长、村长丢了熬了半辈子才熬到手的职务,他的目的很单纯,就是让村里人喝上从前的干净水,让珍贵的文物别流失到海外,没有想害任何人,他想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活得幸福。

    可是,他就是没有想到,就是这么简单的诉求,却引出了这么大的风波,从当官的到百姓,大家谁都受不了了,就连爹妈也不断地数落他,咱家扣大棚的地,村长批的,投入的资金,村里给补贴的,多少个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没有张大能给村长接洽上的关系,能轮到你当老师?你咋能忘恩负义地告恩人呢?

    这一宗宗一件件,二光实在想不明白,他为的不是自己,为的是村里人别像温水煮蛤蟆那样,在习惯中慢慢死去,却为啥被视为异类了呢?想不明白,二光就不想了。反正不再需要备课,也没有任何差事,二光闲得实在难受,他整天都在网上溜达,新闻网、电影网、政府网、娱乐网、游戏网、聊天网,甚至黄色网站,都不能勾住二光的注意力,总是一掠而过。

    有时,二光干脆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个个奇怪的念头不断地涌进他的脑袋。这个世界上为啥会有人类,人类为啥要喋喋不休地你争我夺,人咋样才能干干净净地活着,咋样才能让芸芸众生抛弃恶念重归善良?人怎样才能摒弃庸俗,走向高尚,难道高尚永远都可望不可及吗?想着想着,他越来越觉得人的可怕,就连自己的爹妈都变成了可怕的怪兽,爹妈成天用被污染了的水浇大棚,用有害的药水滋润蔬菜,用美丽的颜色坑害城里人,难道这个世界就没有净土了吗?

    想得头昏脑胀,二光就站起来,在屋里踱步,踱到镜子前,便站住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照着照着,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是我吗?我和我的脸有关吗?我的灵魂在哪儿呢?这样想下去,二光忽然觉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肉体只不过是灵魂借宿的地方,他的灵魂远比他的身体干净。

    有这么一天,二光偶然登陆了佛教的网站,听到了南无阿弥陀佛曲,沉浸在《六祖坛经》的讲述之中,便心随神走,满身心如同盛夏里灌进清风般凉爽。他立刻顿悟,索性坐在床上,闭上眼睛,心无旁骛地打坐,让耳旁的音乐洗净他的烦恼,心中念念有词,说通即心通,如日处虚空,为传见性法,出世破邪宗。

    没过多久,学校组织集体旅游,没人肯留下看管二光,校长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带着二光一起走。老霍也担心二光半路溜走,弄成进京上访,更麻烦了,就跟着老师们一块儿去散心。旅游的目的地是山西,途中的一个景点,二光特别上心,那就是五台山,所以,二光也特别愿意一块儿出行。

    临出发前,二光对爹妈千叮咛万嘱咐,从此以后别莳弄大棚,别天天奔波了,花上我两个月的工资,买个旧房子,搬到林家那半边村子去住,粗茶淡饭,修身养性,准能长命百岁。

    爹妈莫明其妙,你这孩子,咋说梦话呢,那边儿是人呆的地方吗?现在是钱的世界,没有钱,咋活?

    二光双手合十,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路途中,滚滚车轮伴着一路欢歌笑语,都从二光的耳旁滑过,没在他心中留下一丝痕迹,他恬淡自然,一言不发,心若止水。

    参观的第一个景点就是五台山,诵经之声从大殿里传出,遥远得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二光没有随大家一块儿进去,合着里面的经声,口中念念有词。村长老霍寸步不离地跟着二光,感觉特别奇怪,这孩子咋会念和尚的经呢?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从二光的身后擦肩而过,猛然听到二光嘴里吐出来的声音,便突然折回身子,凝视着二光。二光双手合十,施了个礼。老和尚摸着二光的头,说了句,你有慧根。二光灿烂地一笑,说,愿随师傅听禅。

    老霍原本是个聪明的人,虽说短短两句,也听明白了,二光要留下当和尚呀,便攒足了半生的力气,冲着二光喊,你家五代单传,不能让你爹绝户了呀!

    二光说,罪过,罪过,我没能力挽救全村,就让我皈依佛门,普度众生吧。

    二光当和尚的事情,在村里村外,乡里乡外热议了好一阵子,也就归于平淡了。无法平淡的却是霍老菜夫妇,差一点儿没像阿扁和阿圆一样疯了。比大饱的爹妈强一些的是,想儿子了,霍老菜两口子可以到五台山上看一眼,也可以没完没了地劝儿子还俗,留下一男半女的。

    二光态度很坚决,不再给他爹妈叫爹妈,而是叫施主。

    施主霍老菜夫妇没有听从和尚儿子的建议,没有搬到林家那半边村子,还在莳弄家里的大棚,偶尔也跑几趟学校,领回二光的工资,顺便告诉校长,二光还会回来的,不许开除他的公职。

    再后来,霍老菜的两口子都得病了,是村里的常见病,癌症,自然,治病的人是村长老霍,老霍给他们俩同时做化疗。

    后来的后来,也就不言而喻了,霍老菜两口子都死了,死在了同一天,有人说霍老菜看到老婆先死了,自己便悲伤而死。

    总之,二光总算是做了把当儿子的义务,回家来奔丧,他带来了一群和尚,给他的父母做了一个道场,临走时,有人还喊着他的名字。

    二光双手合十,鞠下一躬,说,贫僧法名释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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