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须臾高知之-婴垣篇决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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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睁开眸子望向他,只瞧见一片模糊的血衣,垂眸望向手腕,腕间的血不知何时早已凝涸。湛知臾的颊上泛起一线决然笑意。风雪扬起何遇鬓边的长发,一缕青丝沿着风雪飘荡在两人的面前。

    她问他:“还记得那一日在观淞院中我问过你,倘若有朝一日,你发觉往事皆为一场浮世大梦,你将如何吗?”

    何遇周身一颤,将她搂得更紧,他道:“终其一生,找寻我的南柯梦中人。”

    湛知臾抬眸望着远天翩跹飘落的飞雪,缓缓眨了眨眸子,唇边无端浮起一线释然笑意。她喃喃道:“是了,我记得你是这样说的。”

    她抚了抚他的背,轻声道:“既明,我想看看你的脸。”

    何遇松开怀抱,牵着她的手垂首望着她,望见了她对自己绽开一抹泠然笑颜。

    她抬手抚了抚他的眉梢,笑着道:“你呀,总是皱着眉,等到老来眉心皱成一团,一副苦巴巴的模样,孙子孙女都不愿让你抱在怀里陪你耍。”

    他噙着满面痛色,抬手捂住她的手,轻声问到:“知臾,我们可还有以后?”

    湛知臾面上的笑在这一刻缓缓消褪。

    还有以后吗?自是没有的。正是因为知晓只剩下穷途末路,才口口声声将明日挂在嘴边。

    她伸出指头指向他的胸膛,歪着脑袋对他道:“我呀,从前欠你一片竹叶,为着这片竹叶,多年辗转反侧,难以安眠。你欠着我一颗心,所以将你这一生的姻缘都搭给了我。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的因缘际会,竟将这我们两个的一生都紧紧绑到了一处,说来真是一场笑谈,我都有些为你不值。”

    她兀自轻笑,摆摆头继续道:“倘若我从未踏出瀛洲,你本该有一场好姻缘的。幼时与邻家青梅携手采花,看山而归;大些,便鸿雁传书,同你的心上人互诉衷肠;再大些,画堂烛畔,弄笙抚琴;等到十几二十年过去,你们俩偶尔拌拌嘴,你会给她买上一盒胭脂,她会记着你几时要喝酒,将酒藏起来存心怄怄你;老来,你们俩倚着彼此的肩头坐在揽云山上看晚霞落了满山余晖。只可惜,这一切都被我的出现搅乱了。”

    何遇将要张口,她一把捂住他的唇,固执地道:“不过也无妨,这场因我而起的孽缘终归要结束了。”

    她凝眸望着他的眼,抬袖拭去他面上的血迹,噙着一抹凛然笑意对他道:“你给我的竹叶被我忘在了痴林里,十七年前随着那场大火一起化为了灰烬。”

    她缓缓垂下衣袖,将手掌悬在他的衣襟前,手心覆上了他的胸膛,她道:“竹叶我是今生今世都还不了你了,只好还你一颗心,一颗同常人的心一般滚烫的心。既明,你可欢喜?”

    远处的风破云而至,穆冉的身影化为了一缕黑烟,袅袅而上,消散在了空中。湛知臾的眼眸渐渐变成一片墨色玉石,她噙着两粒墨石望着他,眼中无端淌下两行血泪。

    她伸手为他拂去鬓边碎发,指尖在触及鬓边发丝的那一刻忽地生出一道裂痕,刹那间,伴随着一声清响自指尖蔓延开来,裂痕沿着她的手臂朝着四肢奔袭而去。顷刻间,湛知臾的周身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裂纹。直到最后,她依旧固执地捏起飘在他面前的那缕碎发,将发丝夹在了他的耳后。

    她低下头望了一眼自己生满裂纹的手,缓缓抬起头笑着对他道:“既明,倘若有朝一日,有个红衣姑娘带着一个小公子来寻你,无论那小公子脾性如何刁钻古怪,你莫要赶他走。”

    何遇忙将她拥入怀中,指尖触及麻衣的刹那,湛知臾面上的细纹悄然碎裂,顷刻间,她周身肌理都沿着细细密密的纹路裂开。那一袭白麻,裂成了一滩碎玉。

    到头来,他拥入怀中的,只有一抔朔风和几缕碎雪。

    他跪在地上发疯似的将一片片碎玉拢入怀中,凡指尖所触及的碎玉,片片皆化为一缕轻烟,随风潜入云端。他固执地将雪中的碎玉拥入怀中,一缕缕轻烟袅袅而上,周身的颤栗愈发汹涌。

    层层云霭渐渐远去,朔风敛去足迹,连那先前落在他肩头的雪花都随着湛知臾隐入了云端。他跪在泥地中不知疲惫地拾着地上的玉片,满地泛着泠泠然清辉,恍若那麻衣女子的笑颜落进了雪中。

    他生怕指尖的血污了那女子的笑颜,忙抬手往衣衫上拭去,可无论如何拭去腕上的血,血水拭了复生,到最后将他的衣衫染成一片鲜红狼藉,指尖的血仍旧汩汩往外渗着,滴答滴答落进雪中,坠在了一片碎玉上。顷刻间,碎玉化为一缕轻烟拂过他的面庞翩然远逝。

    沾满血水的面庞缓缓滑落两行热泪,滚烫泪珠将他的面颊烙印出两道红痕,他跪在地上摇摇晃晃朝着身旁那一片泛着清辉的碎玉挪去,躬下腰身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抔碎玉。只一刹那,手中的碎玉化为一阵云烟腾空而上,落了满袖清冽寒香,像极了那一袭素麻身影周身的气息。

    凛冽朔风飘摇而来,拂得满地莹润碎玉发出阵阵清鸣。满地剔透光斑中闪烁着点点寒光,声声清鸣不绝于耳。恍若有女子扬唇轻笑,挂在颊上的那一抹淡淡的绯红正悄然晕开,也像是那麻衣女公子噙在眼中的一汪湛然清辉正对着自己泛着涟漪。

    远空中传来缥缈的低吟浅唱,朔风挟裹着若有似无的歌声一晃而过,于漫天风雪中,他听见了那小雪衣公子的歌声。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谓我何求?毕生所求,不过一块泠泠然的玉石。

    呼啸风声渐渐消散,满地碎玉悄然间连去了身影,阵阵寒烟袅袅而上,向着天际的云霭而去。

    落在眉间的细雪凝成斑驳银光。

    鬓发苍苍,各自斑白。

    抬眸望向天际,眼中空洞无神,面上一片黯然。

    伸手去够那缕轻烟,只揽得一手杳然风雪。

    脑中久久紧绷的一根弦砰然断裂,喉间涌上一丝腥甜。他跪在地上仰头吐出一滩滚烫鲜血,那一袭摇摇晃晃的身影终是倒在了雪中,只剩下一抔滚烫鲜血缓缓洇开,融化满地细雪。

    烈烈朔风携裹着缕缕轻烟远去,风过处,留下了那麻衣女子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她道:“既明,忘了我罢,也忘了那片竹叶。”

    泠泠脉脉,诉霜道雪,人间久未有此寒。

    她留给他的,是一颗不染纤尘的心和一张破碎的面庞。

    他留给她的,是一片久历风霜的竹叶和一段不知归期的前尘。

    彼时坐在漆吴山的秋千上,披着一袭温柔缱绻的晚霞,他噙着满目澄净秋水对她道:“穷尽一生,找寻我的南柯梦中人。”

    今日跪在大尧的森森宫闱里,落了一身拂了还聚的皑皑朝雪,她噙着满面凛冽风雪对他道:“忘了我罢,也忘了那片竹叶。”

    到底是,辜负当年雪中意,一笑万事尽愀然。

    凛然朔风沿着空中飘来的歌声缓缓归去,飘飘扬扬的雪花终是化作了满地泛着银光的碎玉。往日婆娑、近日情怨终将随着大尧的风雪渐渐消散于渺远天际。

    层层云霭后头,一轮金乌缓缓睁开了眼眸,扬手掀开云帐。大尧的夜,终究是沦为了昨日笑谈。

    等来年开春,南雁知归,花木复苏,冬去的燕筑巢檐下,春来的溪潺潺淌过山谷,山雀清鸣,池鱼嬉闹。又是一年好景知时节,熙熙似长情。

    便有那醉晕晕的老道拎着酒葫芦晃进茶楼,随手偷来那听书的小女公子挂在腰间的钱袋,存心被那小女公子的姊姊一把擒住胳膊,装模作样哭天喊地连连告饶,满口胡诌中,言说将自己那早就弄丢了的儿子许给那小女公子;

    便有那不明世事的小公主搂着兄长的脖子溜出侯府去看听一出书,站在路边停货郎捏着嗓子兴致勃勃地给自己唱一首成安旧谣,回首张望,瞧见兄长嘴边的笑意,笑得眉眼弯弯;

    便有那结义的三兄弟围着草庐筑起一圈篱笆,趁着大好春光沿街把酒言欢说尽史册上没头没尾的有趣事,夜来无人时,大哥坐在窗边披拂着星光,刻着一只小小的银炉,满目温柔盈盈欲溢;

    便有那趴在围墙上的小公主瞧见心上人连发三矢,欢喜得忘了形摔得四仰八叉,没瞧见心上人悄悄往围墙处瞧来,唇边蓦然绽开的一抹清浅笑意;

    便有那捧着一卷古辞的小公主倚风凭栏借着诗词娓娓叙说心迹,栏下捧着两只螟蛉的太保情不自禁朝栏上望去,望见一抹绯色衣角和摇摇晃晃的半边衣袖,心中蓦然生出融融暖意,失手将螟蛉的羽翅捏得歪了半边,腆着脸笑嘻嘻地抚着小螟蛉的脑袋连连致歉;

    便有那相依为命的两个小乞子披星戴月携手踏过山间的云、揽着彼此的肩穿过淞涧的雾,一抬头,望见一轮澄亮明月悬在中天,照亮了遥遥前路,照亮了彼此心中那一片缱绻柔软的天。

    便有那手持雪扇的雪衣说书先生披着一袭粲然月华自檐上翩然坠下,扬手将一只银钗插进那眉目凌厉的女帅发间,背着那女帅在月下从黛瓦青砖上一路跳到了巍巍宫墙上,望着那女帅对自己琅然一笑,神愣心酥,自此不敢孤身一人坐在月下吹笛。

    便有那不知冷暖不问风月的小女公子披着一袭大红披风站在湖边,噙着满目流转波光听那楼上的小公子念完一首旧时诗句,抬手接住他掷下的一片竹叶。作势要走,那小公子急得泫然欲泣,她的面上便悄悄爬上一片无人知晓的得意笑颜。

    人间久别不成悲,谁忆当年情不怠,各自寻春,各自归去。

    湖畔叶,山间樨,尘下炉,发里钗,焰内蛉,墓边蜉,手中扇,肩上雪,历历可堪回首霁月前。旧时人,风貌宛然似秋水;阑珊月,昔日泠泠今在否?

    十七年间多少事,春山如黛草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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