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答：“否。”
又问曰：“人否？”
那女子摇首道：“否。”
海客心中顿时纳闷不已，忽地忆起多年前流传于贵胄中的一则缥缈传说，悄悄瞥了那女子两眼，问到：“那姑娘到底是何人？”
麻衣女子的发飘扬在烈烈风中，海浪逐空而来，被峡中巨石打碎化作点点锋利尖刃，刺向那女子的衣衫，融进她的肌理。
于漫天风雨大作声中，海客听见那女子道：“不知。”
那女子的手中握着两株花，一株幽碧清冽，一株妖赤蘼芜，她紧紧握着两株草，腕上的骨节透着玉白光泽，远远瞧去，宛如一樽手持拂尘的济世神女。可是海客却觉着这女子不会是南海神女，神仙眼里常蕴慈悲，这女子眼里凝结着一片浓郁悲惘，既恸且罹，绝望到无以复加。
海客问她：“你可是海中过往沉船里结出的海媚？”
麻衣女子望着无垠的海面，海中波涛四起，层层惊涛咆哮着奔袭而来，最终落在她身前，化为一滩软绵绵的水波，鸟悄儿退回了东海。
一片浪花落在她的脚前，她终于转过头望向海客。
海客的呼声顺着风拂过她的耳畔，她噙着满面茫然神色缓缓抬起头，问到：“海媚是何物？”
海客默然沉思了一阵，伸手指向海面，扬声道：“姑娘你瞧，这样大的一片海域，大到一眼望不见边际，也瞧不见它到底有多深，关于东海的传说数不胜数，东海神女、九头黑蛟、无骨鲛人，桩桩件件无不浸透着人们对这片海域的向往。有了向往便有人怀揣着期翼不远万里乘船来到这片海域之上寻找着梦寐以求的宝物，殊不知掀天风浪和沉睡在海底的妖魅也对人心存期待。人们想得到手的是藏匿在东海深处的宝物，妖魅想要的是果腹之物。这些带着欲望沉入海底的人化为枯骨，但是他们心中的欲望一直以来都飘荡在东海上空，等待着过往商客带它们回到家乡。遇见心存妖异的人，它们便会悄悄附在那些人的身上，随它们一同离开东海，可一旦被这些残存的邪念俯身，哪里会有人愿意离开这里。久而久之，东海里的残念愈发厚重，渐渐的结成了一颗玄色晶石，等到遇见天地至灵时，那颗玄色晶石中凝聚成人形的海媚便会飘浮到海面上，等待着过往商旅带她离开东海。”
麻衣女子凝神细思，眉宇间渐渐凝起一抔戾气。
她对海客道：“海媚非人非妖，实为天地间飘荡的怨气结出的一块晶石，可是这样？”
海客点点头，道：“是。”
麻衣女子问到：“倘若这块晶石只是想好好的浮在海面上瞧一瞧太阳，再去人世尝尝酸甜苦辣，你们可融得下她？”
海客抿唇思虑了半晌，最终扬起脑袋同她道：“恐怕是不能的。”
她问海客：“为何？”
海客指了指海面，缓缓道：“我在这片海上飘荡了三十多年，从未有一日离开过这里，也不曾回到家乡瞧上一眼我的老师。三十年里，我见过许多人来到这片海域妄求深海里的宝物，他们来时兴致高昂，意气风发，人人都认为自己能寻到传说中的宝物，但他们不知，心怀歹念的人是走不出藏鲛峡的。说来好笑，他们来时都觉着自己参悟了传说中的秘闻，认为自己是天命之子，与寻常凡夫俗子有所不同。他们不知，船沉入海底的那一刻，每个人发出的哀嚎与恸哭都是一样惨烈，每个人眼中的惊恐与不甘都是那样真挚，面对死亡时，没有人与旁人不一样。只是他们从不知，也不愿相信这些。直至将要丧命时才幡然醒悟，可到了那时，一切为时已晚。”
他对麻衣女子露出一抹恬静笑意，缓缓道：“心有欲壑，后土难填。藏鲛峡的浪涛是由他们心中的欲望而起，掐住他们的脖颈将他们沉入海底的也是他们自己，可流传开来的传闻里，都道藏鲛峡中的妖魅噬人骨髓，没有人愿意承认是自己心中的欲望害死了自己。姑娘，你觉着世人能否容得下一只从海底爬出来的妖物呢？”
那麻衣女子的脸在一瞬间爬上一片惨白，两株草的茎秆被她攥得微微弯曲。
海客的眼底浮起一片了然于心的恬淡笑意。他问那麻衣女子：“敢问姑娘可是从瀛洲而来？”
那麻衣女子对着他点了点头，道：“是。”
海客忽地咧开唇角笑了起来，眉间鬓边都晕开一抹浅浅的温柔，像是柳絮飘浮在春日的空中蹁跹而来，他的眼里缓缓生出点点粲然星芒。
麻衣女子噙着疑惑望着海客，问到：“可是有事相求？”
“我同你讲过的，没有人与妖能离开这片海域，即便姑娘从瀛洲而来，生来不受人世七味迷惑，也不能轻易破解藏鲛峡的幻境。”海客阖上嘴，负手望着麻衣女子，眼中流波光涌动。
说到底，还是有事相求。
麻衣女子勾唇露出一抹冷笑，对海客道：“你想让我帮你做甚？”
海客笑着道：“不是甚大事，只需姑娘给我一滴指尖血，我便带你走出藏鲛峡，渡你归乡。”
麻衣女子兀自轻笑，眸中冷光缓缓流动。
“阁下既然知晓我从瀛洲来，也该知道我是甚东西，这滴血始终会回到我的身上，你留不住它的。”
海客侧过脸望向无边海面，眸中流动着一片化不开的柔情。
他道：“无妨，你赠我一滴指尖血便是。”
海风沾湿了那麻衣女子的眼，她眨了眨眼，抬手拂起一缕飘在眼前的发。小舟中那一袭褴褛衣衫在此刻显得愈发刺眼，不知为何，她觉着海客的心正在流泪，不然为何海面上的风浪在离小舟一寸之处悄然匿去了身形，远天风浪狂啸，一叶小舟身旁却是微澜不起。
她问那海客：“既然知道这一滴血终究会回到我的身上，你还要它作甚？”
海客摇头笑了笑，对她道：“你不也是这样吗，既然知道出了瀛洲必定会踏上一条有来无回的路，你为何不随着瀛洲一同沉入海底，等待着重见天日的那一日？”
麻衣女子低眸忘了一眼手中那两株草，扬起头噙着清浅笑意同海客道：“瀛洲是它的故乡，不是我的故乡，我要回我的故乡去寻我的亲人。”
海客挑眉问到：“虽死无悔？”
她轻飘飘瞥了海客一眼，缓缓道：“于我而言，何来生死之谈。”
海客抬手拍了后脑勺一掌，忙笑屁笑脸的同她道：“嗳呦，你瞧我这脑子，在海上飘得太久了，许多事只记得只言片语，戳到你的痛楚着实不好意思。”
他揉着脑勺朝那女子笑着，眼里泛着亮晶晶的光泽，瞧不出有半点歉意，倒是满怀快活将要从眼中淌出来。麻衣女子睨了他一眼，他知趣的敛去满脸笑意，换上一副正经神色缓缓摇动木桨朝着那女子驶去。
麻衣女子问他：“你在这藏鲛峡上飘荡了三十年？”
海客摇着桨，噙着满脸云淡风轻的神色同她道：“是。”
她又问到：“那你可还记得你为何被困在这里？”
海客的眼中闪过一线亮光，他缓缓偏过头，拨弄了一下木桨，漫不经心的对她道：“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
他道：“我不是被困在这里，而是在这里等着甚，等了三十多年。”
麻衣女子缓缓眨了眨眼，道：“海媚？”
海客默不作声，只低头摆弄着木桨朝着她驶来，麻衣女子便这么站在原地瞧着他。直到将要驶到她身边时，海客终是张开嘴对她道：“有个声音一直在我的脑中同我响起，那声音让我在这里等一只海媚，可我记不清那只海媚的模样。起先我还以为你是海媚。”
一叶小舟缓缓驶到了麻衣女子身前，海风顺着小舟驶来的方向拂面飘来，一丝气息飘荡到了麻衣女子的鼻端。她倏地眯起眼，凝眸望着海客，沉声道：“你不是妖，也不是残魂。”
海客向她伸出手，笑吟吟的对她道：“你不也只是块石头吗？”
麻衣女子的面上霎时浮起一片惨白，双手一僵，手中那株赤色花草忽地坠下一片瓣叶，落在了海水中，顷刻间化为一缕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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