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活着的时候也想不到史册会如此厚待他，哪个乱臣贼子不是躺在史书上被沾着唾液的手指头指指点点痛骂，还只能支棱着耳朵听着不能还嘴，就凭他在世时做的那些个混账事，他躺着的那本史书没叫人扔脚下狠狠踩一通算是他上辈子福泽深重，他原以为就凭太史公那个斤斤计较的瘪三脾气，不咬着牙提笔将他从头到脚混骂个遍才出奇。
没想到他两脚一蹬驾鹤西去，太史公正气鼓鼓地让夫人给自己揉着被杜仲打肿的脑勺。收到杜仲归西的消息，太史公骂骂咧咧的嘴半晌没合拢，翁着嘴不知所措，继而嘤嘤抽泣，嗫嚅着道：“这混账老头，还欠我一顿青梅酒，怎的春水尚未消融，他倒是先走了，这个没信义的老东西。”
这都是杜仲的身后事了，他向来不在乎史书会如何描绘他的一生，三朝云烟，波云诡异，他所求不过一株迎风招展的青竹，并不是什么金恩玉露，功名利禄，可是他这一生，昭昭圣恩，泽泽苍生恩德，什么都有了，唯独没有得到青竹缓缓飘落的枯叶。
该说是他心有饕餮不知满足，还是他这一生从来都一无所得。
陈历十七年，杜仲被前来漆吴求助的平成侯世子穆艽缠得不胜其烦。
他抓着一把天麻站在门前，看着穆艽跪在山前叩首，神情焦急，目光恳切，恍惚间，他仿若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也是这般无助，也是这般急迫。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唤身旁的小药童带上自己的药囊便被穆艽拽去了侯府给穆葛瞧病。等到他亲眼瞧见穆葛的状况才知道自己又被文庭给涮了一把，这哪里是什么恶疾，分明是他文庭旧事欠下的孽障机缘巧合缠上了他女儿，他没有这个本事解厄，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他才愿意消除恶瘴。他垂袖站在一旁看着文庭心魂俱灼。
何等嘲讽，十七年前，他向文庭求助，跪在纷扬大雪中陈辞恩情，而文庭面色犹豫，背过身去同他讲：“杜兄，你知道的，我今日若是放了你出这宫门，明日文氏一族必然倾族丧命。难道我愿意看着湛兄一家命丧黄泉吗！我不过是先帝拿来堵住悠悠众口的平成侯，何来半分权势。杜兄，你放弃罢，即便今天你能出的了这宫门，能保住湛兄一家人一时，也保不住他们一世！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你一介布衣，如何与陛下抗衡！”
果真天道好轮回，一方王侯也绕不开这戏人命理。
他原以为穆葛时日无多，文庭会尝到他当年所尝锥心之痛，他未曾想过他有生之年还会遇见湛师哥后人。
陈历十七年，三月十六日，在这个草木茵茵，雀鸟清鸣的寻常春日，随着一块刻着竹纹白壁的到来，一切变得让人难以琢磨，人事从此与它本该有的走向背道而驰。
那日她从蜿蜒回廊下缓缓向他走来，檐下青玉风铃，叮铃作响，泠泠清脆。湛知臾戴着维愚的木钗，向他颔首道：“杜公安好。”他激动得险些老泪纵横，知臾还活着，她亲手迎来的生命还活在这世间。
他杵着拐杖要去找湛知臾，他想问问这个孩子这些年的冷暖，想让她随他回漆吴山，为她的以后寻一个好去处，若是她想像她姑姑一般看尽人间烟云，那他便任由她在漆吴山肆意游玩，一个小女儿，便该好好宠着。他杜仲什么都没有，就是有一地能给小女儿牵马陪着她游山玩水的学生，在迈出殿门的那一刻，他捋了捋胡须，还是放下了沉甸甸的拐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孩子活下来想必也是历尽艰难，此时她现身季国，应该是有不得已的原由，若是贸然将她带回漆吴，不知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风波，还是听从那孩子的意见，静观其变罢。有他杜仲在，谁若是想像十七年前那般荼毒湛氏族人，先问问他漆吴山人的竹令答不答应。
她坐在他对面，为他倒茶，他接过她递来的茶盏，将温热茶水一股脑咽下，热气升腾氤氲模糊了眼眸，她坐在他面前的模样便慢慢模糊起来，像极了维愚当年模样，雾气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隔着菡萏气息问她：“这么些年，你还好吗？”
对面的孩子不急不慢的回道：“多年安好，有劳杜公牵挂。”
声声悦耳，清冷恭敬，不是他期待听到的没规没矩的声音。
他多希望能再看到维愚坐在他面前，翘着二郎腿唤自己给她倒茶。他会问她多年杳无音讯，一切可好。她会撇撇嘴，漫不经心回他：“你若是记挂我，早来寻我了，问我这么多好与不好作甚，假惺惺。”他回摸摸后脑勺，涨红了脸别开脸去，对她道：“好。”
可是湛维愚已经死了十七年了。
他咽下心中翻江倒海滋味，握着茶盏问她：“孩子，你跟我回漆吴山可好？”
我带你看云海翻腾，朝雾升涌，带你看十里竹林郁郁苍苍，不叫你再受世人半分冷眼，我会同世间所有的父亲一般，给你你眼巴巴馋着的一切，我会叮嘱你冬夏冷暖，包容你的女儿心计，此后，我便是你的父亲，不再叫你无枝可依。
她朝他摇头，笑着道：“多谢杜公一番好意，只是我还要完成先父交待的诸项事宜，等我将这些事了结，我再去漆吴山陪您散散步可好？”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这孩子怎的跟她姑姑一般倔。
他把茶盏放在案上，慢悠悠道：“好。”
他坐在案前，看着湛知臾欠身离开，终究还是没能将那个问题问出口。
孩子，你是将往事忘却得一干二净，不记得自己是湛知竹，还是往事太过沉痛，你承受不住身世囚笼，顶了知臾的名，游走世间？
他看着她抱着木盒一步一步走远，背影如水，明澈清明。也罢，只要她现今活得如意便可，他何苦挖开她心中沉珂。只要他在，旁人再不能当着他的面损她半分。
是夜，他和衣睡去，窗外一片月影滤过窗纱，沉沉月色停步在殿外，他安心如梦，梦里是潺潺流水，郁郁松竹的漆吴旧景。
梦里有素衣女子撑着一把斑驳竹伞向他缓缓走来，伞面遮住了女子眉眼，只露出一叶朱唇。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看她走来，涨红了脸，别开脸去，趁着给她倒青梅酒的工夫舒缓驼红双颊。
淅沥雨珠丝线滑落伞面，银丝般遮住她缓缓抬起的面庞，增添一抹旖旎。她看着他，朱唇微启，轻轻道：“师兄，我听闻，这些年，你过得不大如意。”
他眼含热泪，笑着道：“是啊，没有你，我怎么如意。”
梦里的师妹撇撇嘴，嗔笑道：“我不是留给你一坛青梅酒了吗，你想我时便将它挖出来喝掉，等你醉得一塌糊涂，醉倒在地，醒来时头疼万分，这样你想起我时便会想起醉酒头疼，万分恼人，这样你便再不会愿意想我的。”
他放下酒坛，递给她一碗酒，温言道：“你以为我没有想过一醉方休将你忘却吗？我醉生梦醒时脑中是你模样，醒来满室寂寥脑中也是你模样。你赠我的青梅酒还埋在山前，我怕喝了它，我们之间便真的什么都不剩了。我尝遍世间所有酒，也不及你当年捧给我的一簇泉水清冽甘醇。”
“师兄，你从未同我讲过这些。”
“那现在，晚了吗？”
她并不答他，只朝着他嫣然一笑，随即缓缓转身，撑着来时竹伞，悠然远去。烟雨迷离，风拂竹林，她柔声哼唱的细碎声响湮没在淅沥细碎雨声里。
野有绿竹，涧有青梅，君子顾我，执手同归。
山有绿竹，滨有青梅，君子顾我，执手同归。
里有绿竹，涘有青梅，君子顾我，执手同归。
砠有绿竹，浒有青梅，君子顾我，执手同归。
君子潇潇，绿竹倚倚，顾我且笑，执手同归。
君子晏晏，青梅漙漙，顾我且笑，执手同归。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