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名格蕾丝-潘多拉的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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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丈夫发明了一种非常巧妙的魂灵通联板……可我总是拒绝把手放在那板上。那板会为招魂的人移动,而且会把口信和人名逐个字母地拼出来。但当我一人时,曾把手放在板上,问道:“是不是魂灵在把我的手提起来?”那板朝前滚过来,拼出一个“对”字来……

    你可能会想(我也常想),这都是我自己的脑子在想象,但我的脑子一定比我聪明得多。作为脑子的主人,我一点也不知道它能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出整页整页的、连贯的、但又常是深奥的文字,而我却一个字也看不懂。直到穆迪先生在通联结束后读给我听时,我才知道写的是什么。我的妹妹特雷尔夫人就是这类通联的一个很强的中介体;她还可用外语收信号。她的魂灵们经常会骂人,骂她很难听的名字……不要认为我疯了,或是被邪恶的鬼魂缠身了。我想祝愿大家都被这样无上光荣的疯狂缠身。

    ——苏珊娜·穆迪,致理查德·本特利的信,1858

    一个影子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不是你,但与你差不多。

    啊,上帝,但愿有可能

    有短短一小时让我

    看见我们曾爱过的人,但愿她们能告诉我们

    她们在哪儿,做过什么!

    ——艾尔弗雷德·丁尼生,《莫德》,1855

    我感到头脑被劈裂了——

    似乎我的脑子已裂开——

    我试图一块块对上——

    但无法重新拼摆。

    ——艾米莉·迪金森,约1860

    48

    他们在昆内尔夫人家的图书室里等着。每人都坐在有着直靠背的椅子上,都情不自禁地面对着开了条缝的门。紧拉着的窗帘是用酱紫色的长毛绒做的,四周一圈黑边和流苏,使西蒙想起圣公会的葬礼。一盏点燃着的球形台灯放在一张长方形的橡木桌中间。他们围着桌子坐着,像审判前的陪审团一样一声不响,满怀期待的心理,彬彬有礼,小心翼翼。

    可昆内尔夫人却很放松,两手平静地放在膝盖上;她期望见到奇迹,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奇迹,她显然都不会感到吃惊。她那神情就像是个专业导游,好像她对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景色已司空见惯,但仍旧乐于共享初次游客的惊讶和狂喜。狱长夫人脸上露出一种渴望的虔诚,掺和着无可奈何的顺从。而维林格牧师却使自己看上去慈祥而不甚赞成;他眼睛周围有圈微光,像是戴着眼镜,可他没戴。莉迪亚坐在西蒙的左边,身穿一条朦胧、发亮的裙子,淡紫红底上混织着白色的纱。领子开得很低,露出她迷人的锁骨,身上散发出铃兰的湿润的芳香。她在紧张地绞动着手绢;但当她的目光与西蒙的目光相遇时,她微笑了。

    西蒙呢,感到自己的脸上露出一丝让人不愉快的嘲笑;但那是假象,内心里他却像个狂欢节的小学生一样急不可待。他对什么都不信,期望着看把戏,并急于知道那把戏是如何耍的。

    但同时他也希望感到吃惊。他知道这样的心态很危险:他必须保持客观。

    有人敲门,这时门开得更大了。杰罗姆·杜邦医生拉着格蕾丝的手把她带进来。她没戴帽子,盘起来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红光。她的领子是白的,身穿一件他从来没见过的衣服,显得异常年轻。她走起路来步子不稳,像是个瞎子,但她的眼睛却睁得很大,畏怯地盯着杜邦。西蒙这才意识到,格蕾丝此时的畏怯、苍白、无声的乞求正是自己一直想得到但没能得到的。

    “我看大家都在这儿了,”杜邦医生说,“我对诸位的兴趣,或许也可说对诸位的信任,很满意。必须把灯从桌上拿走。昆内尔夫人,这样行吗?请把灯拧暗,把门关上。”

    昆内尔夫人站起来,悄悄把灯挪到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上去。维林格牧师把门关紧。

    “格蕾丝坐这儿。”杜邦医生说。他让她背对窗帘坐下。“你坐得舒服吗?很好。别害怕,这里谁也不想伤害你。我已向她解释过,她只需听我的话,睡着就行了。你明白吗,格蕾丝?”

    格蕾丝点点头。她坐得很直,嘴唇紧闭着,瞳孔在很弱的灯光下显得很大。她用两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西蒙在医院的病房里见过这样的情形,这是那些疼痛难忍,等着做手术的病人表现出的动物的恐惧。

    “这是完全科学的程序。”杜邦医生说。他这句话是对其他人,而不是对格蕾丝说的。“请抛弃所有关于催眠术的,以及对其他骗人的程序的想法。布雷德理论系统是完全具有逻辑性的,非常可靠的。它经过欧洲专家们的证明,是绝对不容置疑的。这个程序包括人为的放松,重新调整人的神经,从而引起神经催眠条件下的睡眠。这一现象可在鱼身上观察到(当你轻轻抚摸鱼的脊鳍时),甚至也可在猫身上发生。不过,用在高等动物身上,结果当然会更复杂。我请求诸位不要突然走动或高声喧哗,否则会对治疗对象产生震惊性的,甚至是非常有害的结果。我请求你们在格蕾丝入睡之前保持绝对安静,等她入睡之后才可以低声交谈。”

    格蕾丝的眼睛盯着紧关着的门,似乎在考虑逃跑。她高度紧张;西蒙几乎能感到她像拉紧的绳子一样在发抖。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害怕。杜邦在把她带进来之前对她说了或做了什么?似乎他威胁过她;但是当他跟她说话时,她总是用信任的眼光看着他。不管怎么说,她不是害怕杜邦。

    杜邦把灯又拧暗一点。室内的空气似乎因为一层几乎看不见的烟雾变得浑浊了。除去她眼睛里那玻璃似的光彩,格蕾丝的脸处于阴影之中。

    杜邦开始他的疗程。他先谈到头发晕,想瞌睡;然后他告诉格蕾丝她的四肢浮起来,飘起来,好像在水里往下沉,沉,沉。他的嗓音单调,但使人感到安慰。格蕾丝的眼皮耷拉下来,呼吸变得深沉而均匀。

    “你睡着了吗,格蕾丝?”杜邦问她。

    “是的。”她说。她的声音很慢,充满倦意,但非常清楚。

    “你听得见我。”

    “是的。”

    “你只能听见我?很好。你醒来时,会对这里的事一点也记不得。现在再往深处走走。”他停顿了一下,“请抬起你的右胳膊。”

    那胳膊像被一根线拉着慢慢抬起来,直到伸直为止。杜邦说:“你的胳膊是根铁棍。没人能把它弄弯。”他朝其他人看了一圈说,“有没有人想试试?”西蒙有点动心,但决定还是不要冒那个险;这会儿他既不想信服,又不想彻底不相信。“没人想试试?”杜邦说,“那让我来吧。”他把两只手放在格蕾丝伸出的胳膊上,然后向前压。“我在用我全身的力气。”他说。那胳膊没打弯。“好了,你可以把胳膊放下了。”

    “她的眼睛是睁开的。”莉迪亚惊慌地说;格蕾丝的上下眼皮之间确实有两道半月形的眼白。

    “这很正常,”杜邦说,“但不重要。在现在的情况下治疗对象即便眼睛闭着,似乎也能辨明一些东西。这是神经组织的一种特殊现象,这里一定牵扯一些不能用已知的手段衡量的感觉器官。还是让我继续做下去。”

    他俯下身来,好像在听格蕾丝的心跳。然后,他从身上的一个暗袋里拿出一块方布——女人用的浅灰色的面纱——把它轻轻地盖在她的头上,那布便一起一伏地动起来。现在只剩一个头了,面纱下面才有个脸的轮廓。这毫无疑问地让人想起裹尸布。

    这太戏剧化,太庸俗了,西蒙心想;这很像十五年前小镇子的会堂里的情况。听众都是些容易上当的店员,闷声不响的农夫和他们乏味的妻子。口若悬河的江湖医生时常给人一些超然的谬论和庸医的医学忠告,为自己掏他们的腰包寻找借口。他想对这事付之一笑,但脖子后面已在起鸡皮疙瘩了。

    “她看上去这么——这么怪。”莉迪亚低声说。

    “回答或补救的希望是什么?在面纱后面,在面纱后面。”维林格牧师引经据典地说。西蒙弄不清他是不是想引人发笑。

    “你说什么?”狱长夫人问。“噢,对了,是亲爱的丁尼生先生的诗句。”

    “这面纱有助于集中精力,”杜邦医生低声说,“把外部的视觉挡上之后,内部的视觉会更加敏锐。现在,乔丹医生,我们可以安全地到过去一游了。你想让我问她什么?”

    西蒙不知从哪儿开始。“问她金尼尔家的房子。”他说。

    “哪一部分?”杜邦说,“一定要具体。”

    “阳台。”西蒙说,他认为开始不能快。

    “格蕾丝,”杜邦说,“你在金尼尔先生家的阳台上。你在那儿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花了。”格蕾丝说。她的嗓音很深沉,而且有些沮丧。“日落了,我真高兴。我真想留在这儿。”

    “要她站起来,”西蒙说,“走进房子。要她走到前厅里的地板门,也就是通往地窖的那个门那儿去。”

    “格蕾丝,”杜邦说,“你必须……”

    突然有声很响的敲门声,几乎像声小爆炸。是从桌子那儿传来的,要么是门那儿?莉迪亚尖叫一声,一把抓住西蒙的手。如果他挣脱开,会显得很粗暴;所以他没动,这时他感到她浑身像树叶一样发抖。

    “嘘!”昆内尔夫人压低嗓音尖声说,“我们有个客人来了!”

    “威廉!”狱长夫人轻声哭叫着,“我知道这是我的宝贝!我的小乖乖!”

    “我请求你们,”杜邦不耐烦地说,“这可不是招魂会!”

    格蕾丝在面纱下面焦躁不安地动着。狱长夫人往手绢里擤着鼻子。西蒙瞥眼朝维林格牧师看去。光线很暗,难以看清他的面部表情。他脸上像是带有婴儿肚子胀气时所有的那种痛苦的微笑。

    “我很害怕,”莉迪亚说,“把灯拧亮!”

    “还不行。”西蒙拍着她的手低声说。

    又有三声很响的敲打声,像是有人在敲门,非要进来不可。“这太过分了,”杜邦说,“请叫他们走开。”

    “我试试看,”昆内尔夫人说,“但是今天是星期四。他们已习惯星期四来了。”她低下头,拍起手来。过了一会,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噼啪声,像是一把小石子从下水管道噼里啪啦滚下去。“好了,”她说,“我想这样就没事了。”

    一定有个同谋,西蒙心想——门外或桌子下可能安了什么装置或机关——这到底是昆内尔夫人的房子。但谁知道她是怎么装上的呢?桌下除去他们的脚什么也没有。这是怎么操纵的呢?坐在这儿他感到一切很荒诞,像个无知的呆子,一个傻瓜。但他现在已不能离开了。

    “谢谢你,”杜邦说,“医生,请原谅这个插曲。我们再向下问。”

    西蒙越来越意识到握在手中的莉迪亚的手又小又热。其实整个房间挤得很让人不舒服。他很想把手松开,但是莉迪亚像铁钳一样夹着他。他希望没人看见。他的胳膊颤抖起来;他把两腿交叉起来。他忽然看见雷切尔·汉弗莱的腿,除去还穿着的长袜,腿是光的。他的手放在那两条腿上,她挣扎着,他把她按倒。她故意一面挣扎,一面透过她那几乎闭上的眼睛的睫毛观察她对他产生的效力。她像狡猾的黄鳝一样扭动着,像囚犯一样求饶。身上滑滑的,有层汗,是他的还是她的?每晚她的湿头发都盖着自己的脸,盖着他的嘴。被囚禁了。他舔过的地方的皮肤像缎子一样闪闪发亮。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他说:“问她是否与詹姆斯·麦克德莫特有过关系。”他没打算问这个问题;至少开始时没打算,也没想问得如此直接。现在他明白了:难道这不是他最想知道的一件事吗?

    杜邦用平稳的声调向格蕾丝提了这个问题。格蕾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起来。要么是别的什么人笑了,因为那笑声不像格蕾丝。“关系,医生?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声音有气无力,有些颤抖,像是水的声音,但很清楚,很清醒,“说真的,医生,你真是个伪君子!你想知道我是不是吻过他,跟他睡过觉,是不是他的情妇!是不是?”

    “是的。”西蒙说。他感到震惊,但绝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他原来期望能从懒洋洋的、发愣的格蕾丝嘴里问出“是”或“不是”等一些单音节的回答;一些在自己的坚决要求下被迫的、在催眠状态下的回答。而不是这样粗野的嘲弄。这声音不可能是格蕾丝的;但到底是谁的声音呢?

    “你想知道我是不是做了你想和抓住你的手的那个小贱货一起要干的事?”听见一声干笑。

    莉迪亚噎了口气,手像被烧着了似的缩了回去。格蕾丝又笑了。“你想要知道,我就告诉你。是的,有关系。我常穿着睡裙在月光下,在外面(在院子里)与他幽会。我会紧紧抱着他,让他吻我,摸我,全身上下什么都摸,医生,就是那些你想摸我的地方。我总是能猜到你和我一起坐在那个闷气的缝纫室里时想些什么。不过就这些关系,医生。我只让他做这些。我这样可以操纵他;我对金尼尔先生也一样。我让他们俩都听我的话!”

    “问她为什么。”西蒙说。他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但这可能是让他理解这一切的最后机会。他必须保持镇定,注意用直截了当的方式询问。他的声音在自己的耳朵听起来像是沙哑的乌鸦叫。

    “我会这样呼吸,”格蕾丝说着发出一声很响的做爱时的呻吟,“我会身子扭来扭去。然后,他就说他什么都愿干。”她说完偷偷笑起来。“为什么呢?医生,你总是问为什么。总是喜欢探听别人的事。你这么好奇!俗话说好奇心会让猫丧命,这你应该是知道的,医生。你应该当心你身边的那只小老鼠,当心她那毛茸茸的小老鼠洞!”

    使西蒙感到吃惊的是,维林格牧师咯咯笑起来;也许他在咳嗽。

    “这太不像话了,”狱长夫人说,“我不能坐在这儿,听这样的脏话!莉迪亚,跟我一起走!”她已想站起来;裙子发出沙沙的声音。

    “请等一下,”杜邦说,“道德上的稳重应该让位于科学的利益。”

    在西蒙看来,这事整个乱了套。他必须抓住主动权,至少要争取抓住,不能让格蕾丝猜出他在想什么。他听说过处于催眠状态中的人有洞察力,但他过去不相信。“问她,”他严厉地说,“一八四三年七月二十三日,星期六那天她去没去过金尼尔先生家的地窖。”

    “地窖,”杜邦说,“你必须想象地窖的情况,格蕾丝。回到过去,走下阶梯……”

    “好的,”格蕾丝用新的、有气无力的声音说,“沿着走廊,打开地板门;走下地窖楼梯。大酒桶,威士忌,还有蔬菜储藏在满是沙子的盒子里。就在地上。是的,我去过地窖。”

    “问她是否在那儿看见南希了。”

    “噢,是的,我看见她了。”沉默了一会儿,“就像透过面纱我能看见你一样,医生,我也能听见你说话。”

    杜邦看上去很吃惊。“反常,”他咕哝着,“不过这不是没有先例的。”

    “她还活着吗?”西蒙问道,“你看见她时,她是不是还活着?”

    那声音偷偷地笑着说。“她一半活着,一半死了。她需要”——一声鸟似的颤抖的尖叫——“有人帮她解除痛苦。”

    维林格牧师猛然倒吸了一口气。西蒙可以感到自己的心在咚咚直跳。“你帮着把她勒死的?”他问。

    “是我的手绢把她勒死的,”又是一阵鸟似的尖叫,一阵咯咯笑声,“上面有那么漂亮的图案!”

    “无耻,”维林格轻声地说。他一定在想他为她做的那么多祈祷,花费的那么多笔墨。那么多信件,那么多请愿,以及对她的信念。

    “很可惜我把那手绢丢了。那是我母亲的,我已保存了很久。我本该把它从南希的脖子上解下来。但詹姆斯不让我解,还有南希的金耳环他也不让拿。上面有血,可那血是洗得干净的。”

    “是你把她弄死的,”莉迪亚轻声说,“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她话语中不禁流露出钦佩之情。

    “是手绢把她弄死的。手拿着手绢,”那声音说,“她非死不可。罪恶的工钱是死亡。这次那位绅士也死了,至少也死了一次。公平合理!”

    “噢,格蕾丝,”狱长夫人呻吟着说,“我可没想到你会做这样的事!这些年来你欺骗了我们!”

    那声音很高兴。“别瞎扯了,”她说,“你们自己欺骗了自己!我可不是格蕾丝!格蕾丝一点也不知道这些!”

    房间里没一个人作声。那声音开始哼起歌来,像蜜蜂一样尖细着声音哼着:“‘多年的岩石,为我开裂,让我藏身于你!让水与鲜血……’”

    “你不是格蕾丝。”西蒙说。尽管房间里很热,他却感到浑身发冷。“如果你不是格蕾丝,你是谁?”

    “‘为我开裂……让我藏身于你……’”

    “你必须回答,”杜邦说,“我命令你!”

    又听到一阵敲击声,响而有节奏,像是有人穿着木鞋子在桌子上跳舞。然后传来一个很低的声音:“你不能命令。一定要猜!”

    “我知道你是个魂灵,”昆内尔夫人说,“他们能通过昏睡中的人的嘴说话。他们利用我们实际存在的器官。这个魂通过格蕾丝的嘴说话。但你知道他们有时会说谎。”

    “我不在说谎!”那声音说,“我不再说谎了!我已不需要说谎了!”

    “你不能总相信他们,”昆内尔夫人说,似乎在谈论一个孩子或仆人,“很可能是詹姆斯·麦克德莫特到这儿来玷污格蕾丝的名声,来指控她。那是他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那些死前心里怀有复仇念头的人常常困惑于尘世,上不了天堂。”

    “请别说了,昆内尔夫人,”杜邦医生说,“这不是魂灵。我们这里所亲眼见到的一定是自然现象。”他听上去有些不顾一切了。

    “不是詹姆斯,”那声音说,“你这个老骗子!”

    “那么是南希。”昆内尔夫人说,她似乎丝毫不受辱骂的影响。“他们常常很粗鲁,”她说,“他们骂我们。有些魂灵很生气——那些留在尘世的魂灵不能接受死亡这一事实。”

    “不是南希,你这个愚蠢的笨蛋!南希什么也不能说,脖子被勒成那个样子,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曾经有过那么漂亮的脖子!但南希已不再生气了,她不介意,南希是我的朋友。她现在明白了,要和别人分享东西。好了,医生,”那声音带有哄骗性地说,“你喜欢猜谜语。你知道答案。我告诉你那是我的手绢,我把那条手绢留给格蕾丝,当我,当我……”她又开始唱起了:“‘噢不,她的眼睛里正显露出真情,这使我热爱玛丽……’”

    “不会是玛丽,”西蒙说,“不会是玛丽·惠特尼。”

    又有一声拍手的声音,好像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我叫詹姆斯去干的。我催着他干。我一直在那儿!”

    “哪儿?”杜邦问。

    “这里!和格蕾丝在一起,就像现在一样。躺在地板上很冷,只有我一个人,我需要保暖。但是格蕾丝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那声音不再取笑人了,“他们差点绞死她,那会冤枉她的。她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借用了一会儿她的衣服。”

    “她的衣服?”西蒙问。

    “她在尘世的外壳,她的肉体服装。她忘了打开窗户,所以我出不去!但我并不想伤害她。你千万不要告诉她!”那小声音现在在求情。

    “干吗不能告诉她呢?”西蒙问。

    “你知道为什么,乔丹医生。你是不是想让她回到精神病院去?起初我很喜欢那儿,我能大声说话,能笑;我还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没人听我的。”可听见一个弱小而无力的声音在抽泣。“没人听我的。”

    “格蕾丝,”西蒙说,“不要再玩把戏了!”

    “我不是格蕾丝。”那声音更有些踌躇地说。

    “是不是真的是你?”西蒙问道,“你是不是在说实话?不要害怕。”

    “你看,”那声音呜咽着说,“你还是老样子,你不愿听我说,你不相信我,你想让事情像你想象的一样,你什么也听不见……”声音渐渐地越来越轻,接着是一片沉默。

    “她走了,”昆内尔夫人说,“你总是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到自己的地方去了。你可在空气里感到;是种电流。”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一句话。然后,杜邦医生先有了动静。“格蕾丝,”他俯下身去说,“格蕾丝·马克斯,你能听见我吗?”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又沉默了很长时间。在此期间他们可以听见格蕾丝喘气,现在已不那么均匀了,像是睡眠不安了。“能。”她终于说话了,这次用的是她平常的嗓子。

    “我现在要把你带上来了。”杜邦说。他轻轻地把面纱从她头上拿去,放在一边。她的脸很平静,光滑。“你正在向上浮,向上浮。从底层浮上来了。你不会记得这里发生的事。我的手指打个响,你就会醒来。”他走到灯跟前,把灯拧亮,然后回来把手放在格蕾丝头旁边。两个手指一捻,打了个响。

    格蕾丝动起来,睁开眼睛,迷惑地看看四周,朝他们微笑。这是冷静的微笑,再不紧张、恐惧了。是个温顺的孩子的微笑。“我一定是睡着了。”她说。

    “你是不是记得什么事?”杜邦医生急切地问,“刚才发生的事?”

    “记不得,”格蕾丝说,“我睡着了。但是我一定在做梦。我梦见我的母亲。她浮在海里,很平静。”

    西蒙松了口气;从杜邦的表情看得出他也松了口气。他拉着她的手,把她从椅子上扶起来。“你可能会感到有点头晕,”他轻声对她说,“常有这样的情况。昆内尔夫人,你是否能让她在卧室里躺一下?”

    昆内尔夫人和格蕾丝一道离开房间,她扶着她的胳膊,像扶个病人似的。但是,格蕾丝现在走起来轻快多了,似乎还挺高兴。

    49

    男人们留在图书室里。西蒙很高兴他是坐着;他现在最希望能有一杯好的烈性白兰地,来稳定自己的神经。但是,和这些人在一起是没希望满足这一愿望的。他感到头晕目眩,不知道是不是他原先的热病又复发了。

    “先生们,”杜邦开了腔,“我感到很糊涂。过去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今天所得的结果是最让人预料不到的。通常来说,治疗的对象应该只听主持医生的指令。”他听上去甚感震惊。

    “可是两百年前的人就不会感到糊涂了,”维林格牧师说,“这会是一桩很明显的着魔的例案。他们一定会发现玛丽·惠特尼附在格蕾丝·马克斯的身上,所以是她应该对纵容犯罪、帮助勒死南希·蒙哥马利负责。他们一定会驱魔的。”

    “但这是十九世纪,”西蒙说,“所以,这或许是桩神经病的病例。”他很想说“一定是”,但又不想过于直率地顶撞维林格。况且,他仍然感到相当震惊,不知自己是否有争辩的脑力。

    “过去有过这样的先例,”杜邦说,“早在1816年,纽约有个玛丽·雷诺兹。她的奇怪的双重性格由纽约的S·L·米奇尔医生描述过。你是否熟悉这个病例,乔丹医生?不熟悉?打那以后,韦克利在《柳叶刀》杂志上写了很多文章,讨论这一现象。他称之为‘双重意识’,但是,他绝对拒绝可以通过神经催眠法发现所谓的第二性格,因为治疗对象很可能受医生的影响。他从来就是极力反对催眠术和其他相关的治疗手段,他在这方面一向保守。”

    “据我回想,普伊西格尔也描述过这类现象,”西蒙说。“这可能是一例所谓‘双重个性’的病例。也就是说,病人在梦游性的昏睡状态中表现出与醒着时截然不同的个性,而这两种个性之间互无联系。”

    “先生们,这事非常难以让人置信,”维林格说,“可是比这还奇怪的事也曾发生过。”

    “大自然有时让一个身体有两个脑袋,”杜邦说,“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能让一个脑子里有两个人呢?可能会有这样的先例。不仅有普伊西格尔描述过的意识的两种状态互相替代的先例,而且有两个不同的个性共存于一个身体的先例。因为它们各自有自己的记忆系统,所以实际上是两个不同的人共存于一体。如果你们都同意(当然这点我们还可探讨),我们的记忆给自己下定义。”

    “也许,”西蒙说,“在很大程度上,我们的遗忘也给自己下定义。”

    “如果你们说得对,”维林格牧师说,“灵魂是什么呢?我们不能只是拼凑起来的躯体!这是个让人恐怖的说法;如果真是这样,所有与道德责任及道德本身(根据我们目前的定义)有关的概念都会遭到嘲弄。”

    “那另一个声音,不管它是什么,”西蒙说,“表现出凶暴的性格,很值得注意。”

    “但那凶暴并非没有一定的逻辑性,”维林格干巴巴地说,“它还具有在黑暗中看东西的能力。”

    西蒙记起莉迪亚的暖和的手,不知不觉地脸红了。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能把维林格弄到海底去。

    “如果是两个人,为什么不能有两个灵魂?”杜邦接着说,“也就是说,如果硬要把灵魂拉进来的话。或者,也可考虑三个人,三个灵魂。不是有三位一体吗?”

    “乔丹医生,”维林格牧师没搭这个神学上的挑战的茬,却问西蒙,“你将在报告中如何写这段?从医学的角度来看,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一定是非同寻常的。”

    “我得好好考虑我该采取的态度,”西蒙说,“要很认真地考虑。不过,你一定清楚这一点:如果我们接受杜邦医生的前提,格蕾丝·马克斯已被免罪。”

    “要承认这样一种可能性,需要有信仰上的飞跃,”维林格牧师说,“我本人会祈祷让我们有这样的力量去达到这样的飞跃。我一直认为,或至少是希望,格蕾丝是无罪的,不过我必须承认我刚才有些动摇了。但是,如果我们目睹的是自然的现象,我们有什么资格质疑呢?所有现象的基础都是上帝,上帝让这些现象出现一定是有原因的;不过在肉眼看来有些原因会很不明确。”

    西蒙独自一人走回家。晚上的空气清爽而温暖,月亮几乎已是满月,被雾似的雨云围绕着。空气里散发着割下的青草和马粪的味道,并夹带着点狗的气味。

    整个晚上他尽可能注意自我控制,但现在他感到脑子像个烤栗子,或像是个着了火的动物。无声的嚎叫在内心回响;体内有种迷惑而又疯狂的行为在发生,一种穷于应付、到处乱撞的动作。图书室里发生了什么?格蕾丝是真的处于昏睡状态,还是在做戏,暗自发笑?他很清楚自己当时的所见所闻,但那很可能是假象,但他又不能证明这一点。

    如果他把亲眼见到的写在报告里,再把报告附在任何为格蕾丝·马克斯写的请愿书里,他知道所有成功的机会便会因此一笔勾销。请愿书是由司法部长这样的人阅读;他们都是头脑冷静、讲究实际的人,只认确凿的证据。如果这报告公之于众,收藏入档,并广为流传,他会马上成为笑柄,特别是在现有的医学界圈子里。那将会彻底破坏他建立精神病院的计划;如果让人知道医院的创办人是个相信神秘声音的傻瓜,谁还愿送病人到这个医院来呢?

    他不做假证是无法写出维林格想要的那份报告的。最保险的事是什么也不写,但维林格是不会轻易地放过他的。可是,事实是他不能肯定什么是实情;他感到实情捉摸不定。或者,更确切地说,格蕾丝太捉摸不定了。她一下滑到他的前面去,让他够不着,然后再回过头来看看他是否还在后面跟着。

    他猛地一下不想再考虑格蕾丝,把思绪转到雷切尔。至少她是他能对付、用手抓住的。她不会从他指缝里溜走。

    房子里一片漆黑;雷切尔一定睡着了。他不想见她;他今晚对她没有欲望。相反,一想到她,想到她那紧张的、骨头颜色的身体和她身上的樟脑、枯萎的紫罗兰的味道就使他充满无端的厌恶。但是,他知道只要一踏上门槛这一切就会改变。他要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好不与她打照面。然后他要转过去,走到她房间,用力把她摇醒。今晚他要打她,就像她恳求他的那样;他过去从来没这样做过,这是破天荒第一回。他想因为自己对她的迷恋而惩罚她。他想叫她哭,但不要声音太高。要不,多拉会听见,出去大肆宣扬丑闻。很奇怪,多拉过去没听见他们;其实,他们越来越不注意了。

    他知道已快接近全套节目的尽头;接近雷切尔所能提供的一切的尽头;接近雷切尔的尽头。但走到尽头之前会是什么呢?尽头本身会以什么形式出现呢?一定要有结局,要有终曲。他想象不出。或许,今晚他应该禁欲。

    他用钥匙打开门,尽可能轻地把门推开。她就在那儿;在黑黑的门厅里等着他,她的睡裙在月光下发出惨淡的光。她用胳膊搂着他,把他往怀里拉,身子紧紧贴着他。她的身体在发抖。他有种冲动想用手把她打开,好像她是挡住他脸的蜘蛛网,或是一团绞在一起的果冻。可是他却吻了她。她的脸是湿的;她一直在哭。现在又在哭。

    “嘘,”他边抚摸着她的头发,边轻声说,“嘘,雷切尔。”这是他想让格蕾丝做的——浑身发抖地依附着他。他脑子里时常浮现出这个场景。不过现在他已看见了,只是这种场景出现的戏剧性的方式叫人难以置信。他头脑中的那些场景总是很有技巧地用灯光照着,那姿势(包括他自己的)总是倦怠而优美,带有一种高贵的颤抖,就像是芭蕾舞剧里的死人场面。擦母鹿似的眼睛是一回事,可擦母鹿似的鼻子则是另一回事。他在口袋里搜索手绢。

    “他要回来了,”雷切尔用刺耳的声音对他耳语道,“我收到他一封信。”有一会儿西蒙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当然是少校了。西蒙已在想象中把他寄存在某个无底的狂饮场所,然后把他忘了。

    “啊,我们怎么办?”她叹息道。这句让人想起情节剧的话并没减弱真实的情感,至少对她而言。

    “什么时候?”西蒙低声问道。

    “他给我写了封信,”她抽泣着说,“他说我一定要饶恕他。他说他已改邪归正,想开始新生。他总是这样说。现在我必须失去你,这是让人不能忍受的!”她的肩膀在抖动,搂着他的双臂随着震动越搂越紧。

    “他什么时候回来?”西蒙又问。他过去曾想象过的场面又生动地出现在眼前:他正插在雷切尔体内,少校出现在门口,气得拔出剑来。这场面给他一种由害怕而引起的令人愉快的刺痛。

    “两天后,”雷切尔哽咽着说,“后天晚上,坐火车来。”

    “来吧,”西蒙说。他拉着她走过前厅去她的卧室。既然他已知道他同她的分手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需的,他感到一阵对她的强烈欲望。她点着一根蜡烛;她知道他的情趣。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很快就要被发现。据说惊慌和害怕加快心跳,提高性欲。他在脑子里记录下来,“的确如此”。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把她推倒在床上,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在多层布中搜摸了。

    “不要离开我,”她哼着说,“不要把我一人留下给他!你不知道他会对我做什么!”这次她痛苦的扭动是真的。“我恨他!他要死了就好了!”

    “嘘,”西蒙低声说,“多拉会听见的。”他几乎希望她能听见;这会儿他感到很需要观众。他想象出床边有一圈旁观者:不仅有少校,还有维林格牧师和杰罗姆·杜邦、莉迪亚。特别还有格蕾丝·马克斯。他想让她感到嫉妒。

    雷切尔不再动了。她的绿眼睛睁着,直看着西蒙的眼睛。“他并不一定非得回来。”她说。她眼睛里的虹膜非常大,瞳孔只有针孔大小。她是不是又在服鸦片酊?“他可能会在房子里出个事故,你可以把他埋在院子里。”这不是即兴的念头;她一定一直在策划。“我们不能留在这儿,他的尸体可能会被发现。我们可以去美国,坐火车去!那样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他们永远不会找到我们!”

    西蒙把嘴压在她嘴上,想让她不要说了。她却认为这表明他同意这样做。“啊,西蒙,”她叹息道,“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我爱你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她在他脸上吻遍了,动作变得像癫痫病人。

    这是她诱发激情的另一个办法,尤其是用来诱发自己的激情。完事之后,西蒙躺在她身旁休息时,脑子里在勾画着她想象的图谋。很像是三等惊险小说,充其量不过是安斯沃思或布尔沃-利顿[66]小说中最嗜血、最平庸的场面:黄昏时光,少校醉醺醺地一个人摇摇晃晃走上前台阶,走进门厅。雷切尔就在那儿:他打了她,然后带着酒鬼的色欲一把抓住她畏缩的身子。她尖叫起来,向他求饶,他像恶魔一样大笑起来。但是救星就在眼前:有人从后面在他的头上用铁锹重重地击了一下。他像木头一样咚的一声倒下来,被拽着脚跟顺着走廊拖到厨房,那里西蒙的皮包正等着。他用手术刀刺进颈静脉;涌出的血一下流在污物桶里;一切就完毕了。月光下挖土挖了好一阵,把他埋进白菜地。雷切尔身披一件与场景相配的披肩,手拿一盏发出昏暗的光的灯笼,发誓她将永远是他的。

    但是多拉在厨房窗户里看见了。不能让她逃走。西蒙围着房子追她,把她逼到洗碗室,像宰猪一样把刀插入她的喉咙。雷切尔在旁边发抖,吓晕了过去,但很快就像个真正的英雄一样振作起来,上来相助。埋多拉要挖很多土,挖更深一个坑。然后他俩就在厨房地上纵起欲来。

    半夜的拙劣表演到此结束了。接下来怎么办呢?他成了谋杀犯,雷切尔是唯一的目击者。他要与她结婚,被用锁链拴在她身上,像她期望的那样与她化为一体。他永远不能自由。但有一点她肯定没想过:一旦到了美国,她就必须隐姓埋名。她将没有名字,成为一个无名的女人,成为那种常在运河或其他水道上漂浮的女尸:“不知名的女尸在运河上漂浮”。谁会怀疑是他呢?

    他使用什么方法呢?在床上当她极度兴奋时,她自己的头发会绕住脖子,只需稍加一点压力。这样做可产生恐怖引起的快感,与恐怖小说的风格很合适。

    到了早晨她会忘掉这一切。他又转向她,抚摸她的脖子。

    太阳光把他照醒;他还躺在她身边,在她床上。昨天夜里他忘了回自己的房间;他实在太累了。他可听见多拉在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声音。雷切尔侧身躺着,一只胳膊支撑着,看着他;她光着身子,但用床单裹着。她的上臂有块青,他不记得是自己弄的。

    他坐起来。“我必须走了,”他低声说,“多拉会听见的。”

    “我不在乎。”她说。

    “但你的名声……”

    “没关系,”她说,“我们只要在这儿再住两天。”她的口气很实际;认为这已是决定了的事,就像是一笔定下的买卖。他突然意识到——怎么他才意识到呢?——她可能精神不正常,或是快不正常了;要么,至少是个道德败坏的女人。

    西蒙拿着鞋子和上衣,像个淘气的大学生在外面狂欢回来,悄悄地爬上楼去。他感到浑身发冷。他只是在做戏,可她却误认为是事实。她真的认为他,西蒙,会出于对她的爱谋杀她的丈夫。可如果他要拒绝她,会怎么样呢?他脑子里一阵混乱;脚下的地板好像不是真的,似乎马上就要崩溃。

    早饭前他找到她。她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她站起来用很热烈的吻来向他问好。西蒙抽出身来说他病了;是他在巴黎染上的疟疾热复发了。如果他们要完成想做的事——他这样说是为了解除她的武装——他必须马上服药治疗,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

    她摸摸他的前额(他事先在楼上已用海绵弄湿),恰如其分地感到惊慌,同时也流露出一些欢欣:她打算护理他,尽到女人的另一个职责。他可以看到她脑子里所想的:她会做牛肉茶和果冻,会用毯子和塞满芥末的带子把他裹起来,会把他身上露出或可能露出的地方都用绑带绑上。他的体质会变弱,变得弱不禁风,无能为力,也就会被她紧紧地控制:这就是她的目的。他必须趁还来得及,从她手中逃出去。

    他吻了一下她的指尖,温情地说,她必须帮助他。他的生命都握在她手中。他往她手中塞了张写给狱长夫人的纸条:因为他不认识当地任何医生,他需要有个医生的名字。一旦她拿到那医生的名字,就必须赶快到医生那儿去取药。他用难以辨认的字迹写了个处方,并给了她买药的钱。多拉不能去,他说,因为他很难信任她会尽快去办。时间是至关重要的:他的病必须立刻得到治疗。她点点头,她明白:她会尽力去做任何事,她热烈地答道。

    她脸色发白,浑身发抖,但嘴唇紧闭着。她戴上帽子,匆忙地走了。她一走远,西蒙就擦干脸,开始打包。他叫多拉去租辆车,很慷慨地给了她小费。在等多拉回来的同时,他给雷切尔写了封信,礼貌地与她道别,为自己母亲的健康祈祷。他在信里没称她为“雷切尔”。他放进去好几张银行支票,但没写任何亲热的话。他是个老练的人,不会就这样被拴住或被讹诈:即便她的丈夫去世,她也不能因为他违约而提出控诉。也许她会自己把少校杀了;她完全有能力这样做。

    他也想到给莉迪亚留张便条,但又改变了主意。幸运的是,他还没做过任何正式的表白。

    马车来了——倒更像是个运货马车——他把两个旅行袋扔上去。“去火车站,”他说。一旦他安全离开就会给维林格写信,答应会写报告,借以拖延时间。他毕竟可以写些东西,写些不让他完全丧失信誉的东西。但是,最为重要的是,他必须把这段灾难性的插曲坚决地留在身后。他会很快去看望母亲,重新料理财务之后,就要去欧洲。如果他母亲用钱能更少些——她是能做到的——他还勉强有钱去欧洲。

    他走进火车车厢,眼见那门紧紧地关上,这才感到安全。车里有个穿制服的乘务员对他也是种安慰——到底又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一旦到了欧洲,他会继续自己的研究。他会研究各种主要的思潮,但他暂时还不能增加一个新学派。他已走到了无意识的门槛,往门里看过;更确切地说,他向下看过。他完全可能摔倒,掉进去,淹死。

    或许,最好能抛弃理论,而把注意力放在筹款的方法上。他回到美国就要发奋努力。要用讲课的方法获得赞助者。他要建立一个模范的精神病院,院内会有精心管理的环境和最好的卫生和排水系统。不管是什么样的设施,美国人最喜欢的是表面上的舒适。一个精神病院如果有宽敞而舒适的病房、做水疗的设施和很多机械治疗设备,就很可能会成功。一定要有旋转起来发出呼呼声的小轮子,一定要有橡胶的吸杯和连在头盖骨上的电线,以及测量用的仪器。他要在自己的开创书里写进“电疗”一词。关键是要让病人清洁、顺从(可用药物达到这个目的),并要让他们的亲戚敬佩、满意。就像孩子上的学校,一定要满足的不是校内的学生,而是付钱的那些人。

    这一切将会是种折中方案,但他已经(似乎很突然地)到了需要折中的年龄。

    火车开出了车站。先是一股黑烟,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哀鸣,那哀鸣像个遭到挫折的幽灵沿着铁轨尾随着他。

    直到火车快开到康沃尔时,他才让自己想起格蕾丝。她会不会认为他抛弃了她?也许是因为对她失去了信任?如果她对昨晚发生的事真是一无所知,她这样想是可以理解的。她会被他弄得很迷惑,就像是他对她感到迷惑一样。

    她现在还不会知道他已离开金斯顿。他脑子里浮现出她习惯地坐在椅子里缝被子的情形,她也许正唱着歌;等着他的脚步出现在门口。

    车外开始下起毛毛雨。过了一会儿,火车一摇一晃地把他摇睡着了;他身子靠在墙上。现在格蕾丝正在阳光下从一个大草坪的那边向他走来。穿的一身白,抱着一把红花;一切是这么清楚,他可以看见花上的露珠。她的头发松散着,赤着脚;她在微笑。然后他看见她脚下踏的不是草,而是水。但当他要上前拥抱她时,她就像雾似的消散而去。

    他醒来。他还在火车上,窗口飘过一股灰烟。他把嘴按在玻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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