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年史与公报》,金斯顿,1843年8月12日
“尽管我已用痛苦的眼泪忏悔了自己的邪恶,可是上帝还是不愿让我有一刻的平静。自从我帮麦克德莫特勒死蒙哥马利以后,她的可怕的面孔和那双充血的眼睛从来没有一刻离开过我。那双眼睛从早到晚都盯着我,当我在绝望之中闭上眼睛时,就看到那双眼睛在洞察我的灵魂——夜晚都不可能让它们闭上——在我那寂静孤独的牢房里,那双着火的眼睛使我的牢房亮如白昼——它们发出异常热的光亮,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和它们相比……”
——格蕾丝·马克斯,与肯尼思·麦肯齐的谈话,转引自苏珊娜·穆迪,《森林开发地的生活》,1853
不是爱,尽管她的浓艳的美令他发疯;也不是恐怖,即便当他认为她的精神也充满了似乎弥漫于她肉体的有毒物质时也没怕过。而是爱和恐怖各为父母所产生的野后代,它像父母中的一方那样炽热燃烧,但又像另一方那样瑟瑟发抖……祝福所有单纯的情感,无论它们是黑还是白!是爱和恐怖两者可怕的结合才引起地狱里的熊熊大火。
——纳撒尼尔·霍桑,《莱帕奇尼的女儿》,1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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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西部加拿大金斯顿低联合街C·D·汉弗莱少校转西蒙·乔丹医生;
寄自美国马萨诸塞州路密斯维尔镇拉布尔纳姆住宅威廉·P·乔丹夫人。
1859年8月3日
我最亲爱的儿子:
这么长时间没收到你一封信,我非常担心。请务必至少给我写一个字,让我知道你没遇上灾难。这些可怕的日子里,灾难性的战争从远处越来越迫近,一个母亲的主要希望是她最亲爱的孩子们(而我只有你一个)安全健康。也许你最好能留在那个国家,避免不可避免的事,但这只是一个虚弱的母亲的心才叫我这样。当许多其他的母亲准备面对命运的安排时,我的良心不会叫我鼓励胆小鬼。
我是多么想再一次见到你那讨人喜欢的脸啊!我从生你时就落下的轻微咳嗽近来更严重了,而且到了晚上咳得相当厉害。你每天不与我们在一起,我都感到精神高度紧张,生怕你也许会在半夜被突然夺走。我连向你说声再见,给你一个母亲的最后祝福的机会都没有。如果能避免战争(我们都这样希望),我祈祷我能在那不可避免的一天到来之前见到你好好地在自己的房子里安顿下来。但是,不要让我这种无疑是无谓的担心和胡思乱想打扰你的学习和研究,以及对那些疯子的研究。我相信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
我希望你的饮食富有营养,保证自己精力充沛。什么样的祝福也比不上体质强壮。如果一个人天生体质不好,就应该更加注意。卡特赖特夫人说她很幸运,她的女儿生下之后一天也没病过,壮得像匹马。健康的身体外加健全的头脑是能留给孩子的最好的遗产。但是,天啊,你可怜的母亲没能给自己亲爱的儿子提供这些,不过不是因为她不想提供。但是,我们必须对上帝为我们安排的命运感到知足。
我忠实的莫林和萨曼莎让我转达她们的敬意和爱,请求你能记住她们。萨曼莎说她做的蜜饯草莓你从小就非常爱吃,现在还是非常好吃,所以(用她自己的话说)在她“死之前”你应该赶快回来吃上一口。我可怜的莫林可能很快就会像你母亲一样腿脚不便。她说,她每吃一口饭都会想起你,记起那些幸福的日子。她们俩都急切地希望能再次看见你那可爱的脸,
永远爱你并惦念你的,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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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又来到楼上的走廊里,在顶楼上,女仆们住的地方。他感到她们在关着的门后等着,听着,她们的眼睛在一片昏暗中闪光,但她们一声不响。他穿着很重的男学生的靴子,踩在木板上,脚步显得很空洞。实在应该铺上地毯或是垫子;这样全屋子的人一定都能听见他。
他随便打开一个门,希望能见到艾丽丝,要么她的名字叫埃菲?但他又回到了盖伊氏医院。他可以闻到,几乎可以尝到那强烈的湿石头、湿羊毛、口臭,以及腐烂的人体的味道。他就要考试了——这味道意味着考验和考官的不赞成。他面前是张盖着床单的桌子:他必须做解剖手术,不过他在这儿只是个学生,没人教过他,他并不知怎么做。房间里空无一人,但他知道那些给他评分的人正在监视他。
床单下是个女人;他可从身体的轮廓看出来。他希望她不要太老,要不手术会更难做。一个可怜的女人死于某种不知名的疾病。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尸体;至少可以说谁都不能确切地知道。学生们开玩笑说这些是在月光下从坟墓里挖出的尸体。
他一步步地靠近桌子。他的工具是否准备好了?是的,这儿是烛台。但是,他没穿鞋,脚湿了。他必须先掀开单子,再一层层把皮肤掀开(不管她是谁,或曾经是谁)。扒开她橡胶质的肉,开膛之后像处理黑线鳕一样把内脏拉出。他不寒而栗。她已经冰冷僵硬,因为他们把尸体放在冰上。
但是,床单下面还有一层单子。看上去像是白纱窗帘。然后有条黑面纱,下面是条衬裙(怎么会是这样?)。那女人一定在下面什么地方,他疯狂地搜寻,可是什么也没有。最下面的是个床单,床单下面只是个床。床上有人躺过的印子,还有余热。
他一定考不及格了,而且在这样公开的场合考了个不及格,但他现在已不在乎及格不及格了,好像已暂缓对他的处理了。一切会好的,会有人关照他的。门外(就是他进来的那扇门)有个绿草坪,草坪那边有条小溪。流水的声音很给人以安慰。这时,他只听见有人很快地吸进一口气,闻见草莓的味道,感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醒来,或是梦见自己醒来。他知道自己一定还在睡觉,因为格蕾丝·马克斯正在黑暗中俯身看着他,她散松的头发擦着他的脸。他并不感到惊奇,也没问她怎么能从牢房里到这儿来。他把她拉倒(她只穿着睡裙),趴在她身上,毫无礼貌地强行插入她的身体,发出一声发泄性欲的呻吟。在梦中什么都是允许的。他的脊梁骨像被钩住的鱼一样猛抽了一下,然后放松下来。他急促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在做梦,至少那女人不是梦里的事。她的确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身旁,双臂放在两边,像座雕像。但这不是格蕾丝·马克斯。这会儿,他已能清楚地感到她浑身尽是骨头,身上弥漫着烧焦的亚麻布和樟脑,以及紫罗兰的味道,她嘴里有着鸦片味儿。原来是他瘦骨嶙峋的房东太太,他连她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当他进入她身体时,她没出任何声音,既没抗议,也没表示高兴。她是否还在呼吸?
他试着吻了她一下,又吻了一下:都是些小吻,以此代替号脉。他慢慢地找到了她脖子上的一根血管,还在跳动。她的皮肤有温热,有点黏,像糖浆;她耳后的头发有蜂蜡的味儿。
那么还没死。
哎呀,糟了,他想。下面怎么办呢?我这都是干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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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丹医生去多伦多了。我不知道他要走多久。我希望不会太长,因为我现在已有点习惯与他谈话了,生怕他会走掉。但他迟早会走的,到时候我的心里就会留下痛苦的空白。
他回来时我告诉他什么呢?他会想知道被捕、受审,以及当时具体说了些什么。有些情况已在我脑子里乱成一团,但我可以自己挑选这样或那样告诉他,你可以把这个叫做一块整布的一些碎片,就像你为了增加颜色在碎布包里寻找一些可用的布。
我可以这样说:
哦,先生,他们先逮捕我,后逮捕詹姆斯。他还在床上睡觉,他们把他叫醒后,他就一个劲地怪南希。如果你们找到南希,就会知道一切了,他说,都是她的错。我认为他这样很傻,因为即便他们还没找到南希,迟早也一定会顺着味道找到她的。果然他们第二天就找到她了。詹姆斯想假装他不知道她在哪儿,甚至是不是死了。但是,他当时就不该提她。
他们逮捕我们时,还是清早。他们很快就把我们弄出了刘易斯顿客栈。我认为他们是害怕那里的人会阻止他们,引来一堆人解救我们。因为如果麦克德莫特能想到大喊他是革命党,或是共和党之类的,并说他有他的权利,打倒英国人,他们是真会救我们的。当时,还有倾向于威廉·莱昂·麦肯齐先生和大造反的情绪,并且有些美国人想入侵加拿大。逮捕我们的人实际上没有权力逮捕我们。但是,麦克德莫特被吓坏了,不敢叫;要么,他当时太不沉着了。他们把我们带到海关时,说我们有谋杀犯的嫌疑,我们就被放行了,没再碰到更多的麻烦就启程了。
在再次渡过安大略湖的途中,尽管天气不错,波浪也不大,我一直闷闷不乐。但是,我还是尽力提高自己的情绪,自我安慰地说法院不会因为我没干的事把我绞死的。我只需描述发生的情况,或者是记得多少就说多少。至于麦克德莫特的生存机会,我不认为会很大。不过,他也在否认一切,说我们有金尼尔先生的东西是因为南希不付我们的工钱,所以我们就这样付了自己的工钱。他说很可能是个流浪汉杀了金尼尔先生。曾经有个可疑的人在附近转,自称是个小贩,卖给他几件衬衣。他们应该去找那个人,而不该抓像他这样的老实人,他犯的唯一的罪就是想通过移民和努力工作来改善自己的生活。他很喜欢说谎,但总说不圆。没人信他的话,所以还不如闭着嘴不说话。我认为他想把谋杀的责任推卸到我的老朋友杰里迈亚身上是很不对的。据我所知,杰里迈亚这辈子绝不会干这样的事。
他们把我们关在多伦多的监狱里,像把动物锁在笼子里一样把我们锁在牢房里。但又不让我们的牢房靠在一起,所以我们不能交谈,然后他们再分别询问我们。他们问了我很多问题,我很害怕,不知道说什么。这时我还没有律师,因为麦肯齐先生很晚才介入这个案子。我要拿到自己的箱子,对此报纸上大惊小怪。嘲笑我把箱子说成是我的,因为我根本没有自己的衣服。不过,即便那箱子以及里面的衣服曾经是南希的,现在已经不属于她了,死人是不需要这些的。
他们还认为我不该在开始时那么镇静,那么高兴,眼睛又大又明亮,他们认为这是没有同情心的表现。但是,如果我又哭又嚎,他们又要说那是我有罪的表现,因为他们已确认我有罪。人们一旦认定你犯了罪,不管你干什么都会证明你有罪。我想,就连我挠痒或擦鼻子都会上报纸,并加上些夸大其词的恶意评论。就在这时,他们管我叫麦克德莫特的情妇和帮凶。他们还写道,我一定帮着勒死了南希,因为要两个人才能勒死她。报纸记者喜欢朝坏处想,这样他们的报纸才卖得好。有个记者就曾亲口告诉我,即便诚实正直的人也非常喜欢读其他人的丑闻。
接下来就是我们被抓回以后很快就进行的审讯。这是为了确定南希和金尼尔先生是怎么死的,是偶然死亡还是被谋杀。因此,我要在法庭上受审。到这时我已经非常恐惧,因为我能看出人们的情绪与我非常敌对。多伦多监狱的看守给我送饭进来时总是跟我开很残酷的玩笑。他们说,他们希望给我上绞刑时,绞刑架会很高,这样他们就能很好地看到我的踝部了。其中一个想占我的便宜;他说我应该赶快好好快活一下。要不,到了我要去的地方就不会在两膝之间找到他这样的快活情人了。但我要他自重点。要不情况还要糟,幸好另一个看守过来说我还没受过审,更没被定罪。他还说如果那个看守想守住他的职位,就该离我远点。后来,那个看守基本上没再多骚扰我。
我要告诉乔丹医生这些;他总是喜欢听这些事,并且总是用笔记下来。
好吧,先生,我继续说。审讯的日子到了。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干净整齐。我知道仪表是很重要的,就像是你在申请一份新职位时,他们总是要看你的手腕和袖口,好决定你是否有卫生习惯。他们确实在报上说我穿着整洁。
审讯是在市政厅举行的,有些法官在场,他们都瞪着眼,皱着眉。还有一大批观众和新闻记者,他们推推攘攘,希望能看得听得更清楚。他们因扰乱审讯多次受到训斥。审讯室里已挤得快爆炸了,但还是有很多人想挤进来,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还能让人进来。
我尽可能控制住自己不发抖,并争取勇敢地面对审讯。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先生,我已没多少勇气了。麦克德莫特也在那儿,看上去依旧很阴郁。这是我们被捕后我第一次见到他。报纸上说他显示出闷闷不乐的顽固和不顾后果的轻蔑,我猜这是他们对他当时的表情的描述。
不过,他当时的表情和他每天吃早饭时的表情没什么两样。
然后,他们便开始问我有关谋杀的问题,我不知怎么说。你知道,先生,我对那天发生的可怕的事记不清楚了。我并不觉得自己当时在场,并感到其中好几段我都神志不清。但我知道,如果我说这话会遭到嘲笑,因为肉店老板杰斐逊作证说他见过我,并跟我说过话,并说我告诉他我们不需要新鲜肉了。后来,他们在麦克德莫特被绞死期间卖的一份小报上拿这个开玩笑,说那是因为地窖里有尸体。我认为这样的玩笑很低下,不尊重别人的生命。
我说我最后一次见到南希大约是在吃晚饭时。当时我朝厨房窗外看,看见她正把小鸭子往里放。在这之后,麦克德莫特说她进房子去了,我说她不在,他叫我少管闲事。然后他说她去赖特家了。我告诉他们我感到可疑。我在我们去美国的路上多次向麦克德莫特问起南希,他说她很好。在星期一早晨她的尸体被发现之前,我还不能肯定她死了。
然后,我告诉他们我听见一声枪响,看见金尼尔先生躺在地上,就尖叫一声,到处乱跑。麦克德莫特打了我一枪,我就晕倒在地。我仍记得这一段。他们也在夏天厨房门框的木头里找到了那颗子弹,说明我没说谎。
审判要到十一月才举行;所以我在多伦多的监狱里被关了三个月。那儿比教养所差多了,我自己被关在一间牢房里,人们借种种借口过来,其实是想看稀奇。我感到很痛苦。
外面换季了,但我只能通过小铁栏杆窗射进来的不同的光来判断不同的季节。那窗户太高,我不能向外看,但从窗口吹进来的空气给我送来我所想念的各种气味。八月是刚割的干草的气味,然后是葡萄和桃子成熟的味道。九月份是苹果的味,十月份是落叶的味和下雪前的冷空气的味道。除去在牢房里坐着,我无事可干,只是担心下面会怎么样。我是不是会像监狱看守每天所说的那样被绞死。我必须说,他们对自己嘴里说出的每个关于死和灾难的字都很喜欢。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先生,总有些人喜欢看到别人受苦,特别当他们认为这人犯了罪时,尤其感到快活。但是像《圣经》里告诉我们的,我们中间谁没有犯过罪?要是我也把愉快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上,会感到很惭愧的。
十月份他们给我找了个律师,就是麦肯齐先生。他并不好看,鼻子长得像瓶子。我认为他很年轻,没经验,因为这是他的第一个案子。有时他的方法对我来说太亲昵了;他似乎喜欢把门锁上,一个人与我在牢房里。并主动提出要安慰我,时常拍我的手。但我很高兴有人能为我的案子辩护,尽可能把事情说得对我有利。所以,我对这些没说什么,只是微笑,并表示非常感激。他要我用他所称的连贯的方式重述发生过的事,但会常常说我扯远了,生我的气。最后他说正确的方式是不要把我所真正记得的事情说出来,因为那样谁也听不懂。而是要把故事说圆,要能让别人相信。我应该不提记不得的事,特别不能提我有什么记不得了。我要根据可能性说一定已发生过的事,而不是我实际能回想起的情况。所以,我想做的也就是这些。
我单独一人的时候很多,花很多时间去考虑我今后要过的大关,我很可能被迫走的死亡之路会漫长而寂寞,我还思忖着在路那头什么在等着我。我向上帝祈祷,但没得到答复;我只能安慰自己说上帝的沉默是他用的另一种神秘方式。所以,我就仔细去想自己做过的所有的错事,这样我就可以为这些事而忏悔。这些事包括:不给母亲用最好的床单下葬,玛丽·惠特尼临死时我该醒着。我自己下葬时,可能连张床单都没有,而可能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因为他们说医生对被绞死的人都这样处置。这是最让我害怕的。
然后,我想通过回忆往事的方式来提高自己的情绪。我想起玛丽·惠特尼,想起她如何计划自己的婚姻和农场住房,连窗帘都选好了,却是一场空,最后痛苦地死去。我又记起在十月的最后一天,我们在削苹果。她说我会三次渡水,然后和一个名字首字母是J的男人结婚。现在看来,那些都是孩子的游戏,我已不再信那些了。啊,玛丽,我会说,我多么希望我们能再回到帕金森夫人家的那间又小又冷的房间里去(那里有一个有裂痕的面盆和一张椅子),而不像现在这样,在这个让生命处于危险之中的黑牢房里度日。似乎有时回忆确实使我感到愉快,有一次我还听见玛丽的笑声。自己一人待着时,常会想象各种事情。
就是在这个时候,红牡丹第一次开始长了。
上次我见到乔丹医生时,他问我是否记得苏珊娜·穆迪夫人,她曾来过教养所。那一定是七年以前了,在他们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前不久。我说我记得她。他问我对她有什么印象,我说她像个甲虫。
甲虫?乔丹医生问道。我看出这使他感到吃惊。
是的,甲虫,先生,我答道。圆胖的身体穿着黑衣服,走起路来很匆忙,而且眼睛也黑得发亮。我并不是想侮辱她,先生,我解释说,因为他又短促地笑了一声。我这样说只是在形容她在我心目中的印象。
你是否还记得她在不久之后到省精神病院去看你?
不太记得了,先生,我说。但当时有很多人到精神病院来。
她说你尖叫着到处跑。你当时被关在狂暴性病人病房。
也许是这样的,先生,我说。但我回忆不起我曾对其他人狂暴了,除非他们先对我狂暴。
我想你当时还唱歌,他说。
我很喜欢唱歌我匆忙答道;我不喜欢他问我这些问题,好的圣歌或民歌都可提高人的情绪。
你是否告诉肯尼思·麦肯齐你看到南希·蒙哥马利的眼睛到处跟着你?他问。
我读过穆迪夫人写的这段,先生,我说。我不喜欢管别人叫骗子。但是,麦肯齐先生误解了我说话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起先,我说的是红点,先生。那是真的。它们看起来像红点。
然后呢?
然后,他硬要我解释,我告诉他我认为是什么。但我没说是眼睛。
是吗?继续说!乔丹医生说,他在极力保持表面的平静。他身子朝前靠,像是在等着什么重大机密。但这并不是大机密。如果他早问我,我早就会告诉他了。
我没说眼睛,先生;我说的是牡丹。但是麦肯齐先生总是喜欢听自己的声音,而不是别人的。先生,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我猜让眼睛到处跟着你更合乎情理,也是这类情况下更能让人信服的说法。因此,我猜这就是麦肯齐先生听错的原因,也是穆迪夫人把听错的话写下来的原因。他们希望事情能以合适的方式发生。但是,我见到的一直是牡丹。是红牡丹。绝对不会错的。
噢,我明白了,乔丹医生说。但他看起来还和先前一样迷惑。
接着,他就会想要知道审判的情况。审判是十一月三日开始的。很多人拥进法庭,地板都坍了。我刚上被告席时是站着,后来他们搬来一把椅子。法庭里不透气,总是有像蜜蜂叫似的嗡嗡声。不同的人站起来作证,有些是为我说好话的,说我过去从来没有惹过麻烦,干活努力,人品好。另一些人说我不好,这样的人更多。我到处找小贩杰里迈亚,但他不在。他至少会理解我所处的困境,会想办法把我解救出来,因为他说过我们之间有种亲属关系。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然后,他们把吉米·沃尔什带进来。我希望能从他那儿得到一点同情,但他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谴责和痛苦的气愤,我马上看清了他的态度。因为我跟麦克德莫特跑了,他感到爱情遭到背叛。我已从他眼中那个值得崇拜的天使变成了魔鬼。他会尽最大努力搞垮我。想到这点,我心就沉了下来,因为在我在里奇蒙山认识的人中间,我一直指望他能为我说句好话。他看上去那么年轻,有朝气,纯洁,天真,我心灵上一阵剧痛,我很看中他对我的好感,失去他的好感是件让人痛苦的事。
他站起来作证,并发了誓。他对《圣经》郑重发誓的样子和他嗓音中的愤怒使我感到凶多吉少。他谈到我们前一天晚上的聚会,他吹长笛,麦克德莫特拒绝跳舞,但送他回家走了半程。他走时南希还活着,正要上楼睡觉。然后,他说第二天下午他来时看见麦克德莫特手里拿着一支双管猎枪,他说他在打鸟。他还说我抱着双臂站在水泵旁,穿着白色的棉长袜。他问我南希在哪儿,我取笑地说他总是喜欢打听,南希到赖特家去了。那儿有人病了,有个男的来找她的。
我记不得这些了,先生,但是吉米·沃尔什的证词说得很清楚,很难让人置疑。
但是,过了一会,他的情感战胜了一切。他指着我说:“她身上穿的是南希的裙子,帽子下面的丝带也是南希的,还有她的披肩和手里的阳伞都是南希的。”
听了这话,法庭里一片喊声,像是最后审判日的喊声,我知道我彻底完了。
轮到我时,我照麦肯齐先生教我说的说了。我头脑里一团糟,想记住正确的答案。老是要我解释为什么我知道了麦克德莫特的打算之后没能告诉南希和金尼尔。麦肯齐先生说,是因为我怕因此丧命。不管他的鼻子长得如何,他很能雄辩。他说我还算是个孩子,一个没娘的孩子,其实是个孤儿,被遗弃在世界上没人教我学好。小小的年纪就必须自食其力,所以非常勤劳。我很无知,没受过教育,不会读书,智力近似白痴,人很软弱顺从,容易被人左右。
但是,不管他怎么为我辩解,先生,情况还是于我不利。陪审团认定我犯了谋杀罪,在谋杀前后都是帮凶。法官判了我死刑。我是站着听宣判的。可是他“死刑”一字刚说完,我就晕倒了,趴在被告席周围有尖桩的栅栏上,一个尖桩刺进了我的乳房,就在心脏旁边。
我可以让乔丹医生看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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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乘早上的火车去多伦多了。他坐的是二等车厢;他感到自己最近花钱太多,需要节省一点。
他期待着与肯尼思·麦肯齐的谈话:通过这次谈话,他可以发现一些细节,一些格蕾丝因为怕给自己脸上抹灰,或是真的忘记了而没能提到的东西。人的头脑,他想,就像是个房子:房主把不想让人知道的或是那些会引起痛苦记忆的想法都藏起来,放进顶楼或地下室。忘记某些事,就像收藏破家具一样,一定有人的意志在起作用。
格蕾丝的意志是属于消极的女性类型的:她可以更容易地否认和拒绝,而肯定或接受却不那么容易。即便只是短暂的一刻,他也可以从她眼角里那种有意识的,甚至是狡猾的目光中看出,她内心某个地方知道自己在对他隐瞒什么。当她忙着做针线时,外表上镇静得像座大理石的圣母,其实她一直在使用自己以守为攻的顽固劲来对付他。监狱不仅把囚犯关在里面,而且把其他人也都关在了门外。她的最牢固的监狱是她自己筑造的。
有些时候他很想扇她两巴掌,有时差点忍不住。但是,如真是那样,她就会让他上了圈套;她就会有理由反抗他。她就会向他投去受伤的母鹿所特有的目光,这是所有女人都留着到这种时候才用的。她会哭起来。
但他感到她并不讨厌同自己谈话。相反,她似乎很欢迎这种谈话的机会,甚至很喜欢这些谈话:很像一个人因为要赢了而喜欢玩某种游戏,他冷静地对自己说。她常向他表达的感情是一种有所压抑的感激。
他开始讨厌女人的感激。就像是受到兔子的讨好,或是被糖浆盖得满头满脸:叫你弄也弄不掉。这使你不得不慢下来,使你处于不利地位。每当一个女人对他有感激之情时,他都感到像是洗了个冷水澡。她们的感激不是真的;她们真正的意思是他应该感激她们。她们暗自蔑视他。他颇为惭愧地,甚至有点自我悔恨地回想起他在付钱给一些可怜的不甚时髦的妓女时所显示出的自负的、居高临下的态度。她眼中那乞求的目光使他感到自己很高大、富有、有同情心,似乎即将发生的事是他对她的施舍,而不是她对他的施舍。可是,在她们的感激和微笑下面一定隐藏着极度的蔑视!
汽笛响了;灰烟从窗口刮过。左边平坦的土地的尽头是平静的湖,湖面上的波纹像是被锤子敲过的白锡。时而有个圆木棚子,挂在绳子上的衣物在风中飘舞,一个肥胖的母亲一定在咒骂火车冒的烟,一窝瞪着眼睛看的小孩儿。刚砍的树,老树桩;烧着闷火的篝火。偶尔有座大些的房子,红砖的,或是白色披迭板的。发动机像是铁做的心在跳动,火车在无情地向西驶去。
离开金斯顿;离开汉弗莱夫人。雷切尔,她恳求他这样称呼她。他与雷切尔·汉弗莱之间的距离越大,他精神上就越轻松,烦恼就越少。他与她陷得太深了。他在挣扎——流沙的形象马上浮现在他脑海中——但他还没找到解救自己的路,眼下还没出路。有个情妇——他想她就是他的情妇了,那可是很短时间就铸成的事实——比有个妻子还糟。责任更重,更混乱。
第一次是偶然的:他在睡眠中遭到了伏击。在他卸除白天的盔甲之后,趁他迷惑地躺在床上时,人的本性乘虚而入,偷偷地爬上身来;他自己做的梦也帮忙把他拉下了水。雷切尔自称她在梦游。她感到自己在户外阳光下摘花,但不知怎么回事发现自己到了他的房间里,到了黑暗中,到了他双臂中,这时已太晚了,她不知怎么办了。她多次用“不知怎么办”这个词。她一直是个很敏感的人,她告诉他,从小就有梦游症。晚上他们曾经不得不把她锁在她房间里,以防她在月光下乱走。他一点也不相信她说的话,但他想对于一个处于她这个社会阶层的有教养的女士来说,这是在找台阶下。她脑子里当时在想什么,以及她现在在想什么,他根本不敢猜想。
打那以后,几乎每天夜里她都穿着睡裙,外面披着一件宽大的白色带花边的睡袍,到他房间里来。靠喉部的丝带留着不系,纽扣开着。她手拿一根蜡烛,在昏暗的光线下她显得很年轻。她那碧绿的眼睛发着光,淡色的长发披到肩膀,像是闪光的面纱。
如果他在凉快的晚风中沿着河散步(他近来越来越喜欢这样)回来晚的话,她就会等着他回来。刚开始时他的反应是厌倦:总要来一套礼节性的程序,这使他感到乏味。碰在一起总是先流眼泪,浑身发抖,不情愿。她会抽泣,责怪自己,把自己描绘成堕落的、羞耻得无地自容的、注定下地狱的人。她过去从未做过任何人的情妇,从来没这么低下,这么堕落。如果她丈夫发现他俩,她该怎么办?这种事从来就是怪女人的。
西蒙让她这样说一阵,然后安慰她,含糊其词地告诉她一切会好的,并说他并没因她无意中做的事而改变对她的看法。然后他补充说,只要他们俩不随便说出去,别人是不会知道的。他们一定要注意今后不要在旁人面前,特别是多拉面前(雷切尔一定知道仆人是很会说三道四的),从言语或眼神里让人觉察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样做不仅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保护他。且不谈别的,他可以想象维林格牧师会说什么。
一想到被别人发现,她哭得更厉害了;满面羞耻地扭动着身体。他想她一定没有服用鸦片酊,至少不那么多了;要不她是不会这么激动的。她接着说,如果她是个寡妇,她的行为不会像这样令人指责。如果少校已去世,她就没有违反婚约;但是因为……他告诉她少校待她很坏,他是个无赖、流氓,是条狗,她对他做什么都不过分。他还是很小心的:即便少校突然意外地从悬崖上摔下来,跌断了脖子,他还不会立即向她求婚。但内心里他希望少校长命百岁。
他用她自己的手绢给她擦眼泪——用的总是条干净的手绢,刚熨过的,满是紫罗兰的香味,总是方便地塞在她袖筒里。她用双臂抱着他,紧紧地抱着,他可以感到她的乳房用力顶着他,还有她的嘴唇和她的整个身体。她的腰细得惊人。她用嘴舔吻着他的脖子。然后她畏缩回去,对自己表示吃惊,做出一副仙女的忸怩状,急着要从他怀抱中挣脱。但到了这一刻,他已不再感到厌烦了。
雷切尔与他过去有过的女人不一样。首先,她是个体面的女人,他的第一个体面的女人。他现在发觉体面的女人使得事情复杂得多。体面的女人生来性冷淡,没有那种使她们的堕落的姐妹们走上卖淫的道路的反常的肉欲和神经衰弱似的性渴望;至少科学理论是这样说的。但是,他本人的经历告诉他,卖淫的动机更多的是贫穷,而不是堕落,但是娼妓必须表面上做出顾客想象中的样子。她必须先装出性欲十足的样子,然后不管她们是否感到满足了都要装出很快活的样子;她们是靠佯装的本事取酬的。廉价的娼妓不是因为她人丑或老,而是因为她不会做戏。
然而,与雷切尔在一起情况恰恰相反。她所佯装出的是厌恶——她所表演的角色是反抗,而他的角色却是要征服。她希望被勾引、被征服、不情愿地顺从。达到高潮时(她假装疼痛),她总是说“不”。
除此之外,她还会畏缩成一团,紧紧挨着你,可怜地哀求你,以此来暗示她以身相许是为了回报,偿还他在她身上花费的钱,就像是一些表演过火的情节剧里所见到的那样,那里的主角通常是邪恶的银行家和贞洁而又一文不名的少女。另一个她喜欢扮演的角色是她被困住了,只能听他摆布,就像巴黎街头一些下流书摊上买到的淫秽小说里描写的长着朝上翘的小胡子的苏丹和瑟瑟发抖的女奴隶一样。银白色的帷幕,上了铁镣的踝部。像瓜一样大的乳房。瞪羚似的眼睛。这些图像虽然陈腐,但仍颇有魅力。
他在夜间这些狂欢行为中说过些什么傻话?他几乎记不得了。充满激情的言语,燃烧的爱情,他是如何无法抗拒她的魅力,等等。很奇怪,他当时确实是相信这些的。白天雷切尔是负担,是累赘,他希望能摆脱她;但到了晚上,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也随之而变了。他明明想说“是”,也会说“不”。他实际的意思是更多,更进一步,更深。他想在她身上开个口子(只是个小口子),这样他就可以尝尝她的血,这在卧室那一片黑暗中似乎是正常的愿望。这些时候,当床单像波浪一样起伏,他来回滚动颠簸、喘粗气时,他完全被无法控制的性欲所驱使。但是除去这一部分,他的另一部分衣冠齐整地抱臂站在一旁好奇地观看。他到底要走多远,陷多深?
火车开进了多伦多车站,西蒙试着把这些想法放在脑后。在车站他叫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叫车夫把他拉到他选定的旅馆;不是最好的(他不想随便地浪费钱),但也不是最糟的,因为他不想被跳蚤咬或遭人抢。马车从街上驶过时,他很有兴趣地四处观看。天气热,灰尘大,街上满是各类车辆:有形状笨重的货车,公共马车,私人马车。周围的一切都是新的,生机勃勃,熙熙攘攘,光彩照人,粗俗,沾沾自喜,可以闻见新钱和新漆的味道。很多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发了财,更多的人还在发。有平常的那些店铺,商业性建筑,还有数量惊人的银行。饭馆却一个也不像样。大多数走在人行道上的人看上去很有钱,见不到有损许多欧洲城市形象的大批乞丐、成群的畸形的脏孩子,以及一大帮邋遢的或是时髦的娼妓。但是,他的邪恶使他更想在伦敦或巴黎。在那儿他可以隐姓埋名,不负任何责任。没有任何联系,没有认识的人。他可以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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