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利益-矿工家属的辛酸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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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雨润的双手和村民们握在了一起。至此,这场历时一星期、消息传到中南海的夏县农民集体到省委门口请愿事件得以解决,当晚一百多名上晁村民跟着梁雨润一行平安地回到了夏县。梁雨润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尤其是上晁村这桩事,他更是不敢有半点怠慢。梁雨润寻思着关键是县里某位领导的问题。他与解某关系密切,所以当解某在前一两个月被梁雨润派去的工作组查处后,此领导一得知,便抓住解某所在乡的乡党委领导喜欢用像解某这类专横跋扈之辈管理农村事务的这一特点,竭力为解某说情。结果乡党委竟然无视县纪委作出的建议对解某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和撤消村长的决定,让其蒙混过关,依旧当着上晁村的村长。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见某些领导如此掺沙子,不反才怪呢!

    把问题分析透彻后,梁雨润在取得县委常委们的支持下,对与解某有牵连的几位县、乡领导干部进行了严肃的谈话,用党的纪律正告他们要好自为之。这样的旁敲侧击,果然起到作用。县委又重新成立调查组,针对群众所反映的解某的表现,在进一步调查核实的基础上,重新作出了对解某进行留党察看两年和撤消村长之职,并另加一条,罢免其县人大代表资格的决定后,县乡两级干部中就再不曾有人出面为解某说情了。

    当解某又一次被组织更加严厉地处理的决定在上晁村宣布时,这个有着3000多人的大村的村民们欢呼跳跃,奔走相告,场面异常感人。

    群众高兴了。姓解的不干了。一些在他任村长时得到过好处的本家也因此将在村里失去某种“特权”,他们串通一起,几次上县纪委围攻,企图制造事端。但均因梁雨润和纪委的同志凛然面对而没有得逞。但自认为在夏县也是个“场面上人物”的解某,极不服输。

    一日傍晚9时许,梁雨润独自在办公室批阅文件,门“哐当”一声被踢开了。梁雨润不由一惊,当他转身时,一脸怒气的解某已逼近而来。

    “你来干什么?”梁雨润从椅子上站起来。

    解某止住脚步:“来干什么你还不清楚?”

    “具体地说。”梁雨润平静地问。

    解某喘着粗气:“我今天来问问你梁雨润:你为什么要处分我?而且那么重?”

    “你先应该问问党纪国法,看该不该处分你。”

    “你这是磨道里找驴蹄儿。你是纪委书记,你比我更清楚现在哪个干部没有问题?谁又能比我强多少?”

    “我也告诉你一句话:只要我梁雨润还在夏县当纪委书记,谁有问题就处理谁!”

    “我不信你能处理得完!”

    “只要是群众检举和自我暴露出来的,我和纪委就决不轻易放过一个!”

    “可你现在偏偏为啥揪住我一个人不放?”解某没话找话,气急败坏地抡起拳头“乒--”的一声砸在了梁雨润的办公桌上,那台面上的玻璃板顿时碎成几片。

    “姓解的,你放尊重点!我在这里告诉你:眼下你还是留党察看的党员,你应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哼,我,我不要了这党员又怎么样?”解某尽管理屈词穷,却强直着脖子,两眼冒着火,在距梁雨润咫尺之地,嚎叫着。

    “那你还应当起码做个守法的公民!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想要了?”梁雨润用同样的目光直逼对方。此时屋子里静得出奇,只有两双不同的目光在无声对视。这样的情景大约对峙了两分钟。

    最终,解某退却了,他的双眼黯然地低下,然后扔下一句“我算认识你这个人了”,便灰溜溜地离开了梁雨润的办公室。

    在处理农村问题的过程中,梁雨润感触颇多,其中最多的莫过于一些干部由于自身的素质差,加上有的干部在村上本身就是家族利益的代表人物,因而在处理日常事务中,不能秉公办事。有些村干部又因为自己在本村长期担任干部,渐渐成了某些特权人物,把集体和党的利益变成了“以我为核心”的家族式领导。而正是由于他们的家族宗派意识重于群众意识,再加上个人私心严重,所以他们一旦有了些小权后,不是在为村民们谋取利益,而是时不时地将利益的天平倾斜到自己或者倾斜到自己的家族利益之上。老百姓说得好呀,一个村上的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就是想田头刨一勺土回家,也还有人瞧见。别说你把利益的天平倾斜了30度。

    不过堕落成“村霸”、“地霸”的乡村干部毕竟是少数。但那些工作简单化,处事粗暴无情,独断横行,村务不透明的干部却很普遍。且常常因为他们的这些缺点和毛病,往往遇到问题时,就站在群众的对立面,不仅不能成为老百姓所欢迎拥护的对象,反而让老百姓产生痛恨感。日久天长,使得广大农民对政府和党的信任发生了巨大动摇,这是当今农村现实中带根本性的一个严重问题。

    梁雨润觉得扭转这样的局面,改造低素质的干部队伍,这是他作为一名党的纪检干部不能不管的紧迫任务。

    裴介镇某村的事件就十分典型。

    村长是个有30多年资历的老干部了,在这个村里他的声音就是“命令”,甚至就是“上级精神”--尽管群众常常议论他的“上级精神”中总是包含了他本人的诸多“主观色彩”,但他的一句话在村里能顶一万句。他因此在村里具有绝对权威。更可怕的是他不允许群众在他面前说个“不”字。本来风平浪静的村庄,终于因他而矛盾激化。

    1998年7月14日,梁雨润接连在夏县办完两件严重侵犯农民利益的案件,正准备在全县召开反腐败公处大会。为了得到上级的支持,这天他带着准备在公处大会上宣布对一批违纪违法干部处理决定的材料,到运城市纪委汇报。市纪委信访室主任叫住了他:“梁书记,你来得正好。这回我们可以喘口气了,快快,有请你了!”

    梁雨润不久前还在市政府机关工作,这些同志都比较熟悉,便问有啥好事想着我梁某?

    “好事?哈哈,你想我们找你有好事吗?”市纪委信访室主任朝他摇摇头,唉声叹气道:“你们夏县的一大帮子人又围在市委机关大门口闹事呢!领导们让尽快处理。我正犯愁哩!这下好了,听说你一到夏县就办了几个案,全夏县人都在说你是那儿的‘梁青天’。好啊‘梁青天’,这回我可要验证一下你这个‘梁青天’到底是真是假。”

    “老伙计你千万别拿我开涮啊!”梁雨润苦笑道。

    “但我想此事也非你莫属。本来我就准备给夏县那边打电话,火速请你赶来处理呢。这回省事了,你现场办公吧--我的梁书记,请--!”

    梁雨润被信访室主任“逮”住后,两人一起来到机关大院门口。果然那里聚集了一大堆农民,他们自报家门说是夏县裴介镇某村的农民。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乡亲们?为什么要从夏县跑到这儿来呀?”梁雨润大声对围在大院门口的农民群众说。

    “夏县的领导们不管我们的事,我们是被迫来这儿找市委领导的。”有人说。

    “不对,我是夏县纪委书记,可我却不知道你们到底为何到此地?我想听听大家说的!”梁雨润无奈地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啊,他就是新到我们夏县的梁书记?”

    “对对,他就是!我见过他,真是他!”

    “梁书记,我们向你反映也行,你一定要帮助我们农民出气呀!”

    “对,梁书记,有些村干部现在太霸道了!凭什么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耍什么威风就耍什么威风。我们无法过日子啦!”

    梁雨润面对如此众多的上访群众,又是在他的顶头上司的地盘,感到必须讲点策略,不能将事态扩大。“大家既然这么地信任我、支持我,希望我来管,那么你们听我一个建议如何?”

    “行。梁书记你说吧!”众人说。

    “我想大伙都是通情达理的。你们说解决问题是不是要靠一级一级政府和组织呀?对嘛。既然解决问题是这样,那你们说反映问题是不是也要一级一级来反映呀?这个道理没人反对吧?好,那我就说,既然问题出在我们夏县自己那儿,大家不是冲着要解决问题出来的吗?我答应大家,今天是14号,16号我们全县要开反腐败公处大会。18号你们来找我,我们一起研究如何解决你们想要解决的问题如何?”

    “行,梁书记,我们听你的安排!”

    “谢谢大家。”梁雨润朝大家鞠了一躬,然后说:“我满足了你们的要求,但我也有一个要求:希望你们到时不要放弃自己地里的活都跑出来,派五个代表来找我就行。成不成?”

    “成!”众人异口同声应道。

    “好,一言为定。18号我在办公室等你们的代表!”

    “一定去!走,可以回家啦--!”

    方才还怒气冲冲的49名裴介镇农民,顿时个个脸上挂出了宽慰的笑容,愉快地离开了市委机关大院门口。

    16日,也就是梁雨润来夏县的整一个月的日子里,夏县召开了一次近几年罕见声的势浩大的“反腐败斗争公处大会”,会上宣布了对违纪违法人员的处理决定。

    会议一结束,梁雨润就想着裴介镇那群到市委集体上访的农民。为了全面掌握情况,使解决问题时更有针对性,17日,梁雨润便来到裴介镇政府所在地。经过了解,梁雨润弄清了该村农民集体上访的基本情况。

    这几年,由于农村实行种植调整,农民们基本上是自己认为什么效益好就种什么。经济类作物比例加大。但由于种种原因,种植业结构的调整还很不够,所以一些农民花了不少钱却未能获得预期的经济效益,收的部分没有抓到手,必须上缴的部分因为种植面积发生了变化而完不成。每年小麦收完后,西北黄土高原一带的公粮收缴任务是乡村两级干部的头一件要做的事,同时也是这里的乡村干部们最头痛的事。上级的任务是死的,你必须完成,且一级压一级,谁完不成任务谁的政绩就是零。公粮都催不上来,那乡村干部还有什么事可做?

    这里的干部们戏言道:如今乡村干部最难当,计划生育咱不能干涉到人家的裤裆里,种田产粮咱不能在田头指手划脚,到头来只剩下酒桌上划拳猜数的能耐。

    说牢骚话归牢骚,公粮的事乡村干部还是去不遗余力地催,但问题是以什么方式达到什么样的效果。

    这个村是个五六千人的大村,夏县裴介镇是全县最大的镇,5万多人口;而裴介镇这个村也是大村,村长资格更老,当了30多年村长,平时说话能震十里方圆。催交公粮问题上,老村长有老村长的办法:谁敢不交,就搬他的家具牵他的牛羊。一句话,你们不能空着手回来!不能惯他们的毛病!

    有老村长的话,参与催公粮的几个干部似乎胆子壮了不少。但事情并不像他们想的那么简单。比如有个叫李民权的农民,他说啥也不交。他不是家里有羊崽嘛?把羊崽给我牵到村委会来圈着,看他是交粮还是要羊!

    到了李民权家,几个催粮的干部和镇派出所的警察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任凭他家老小哭天喊地,打开圈栏,牵了5只羊就走。

    李民权气极了,骂村干部是强盗。村干部反骂他是刁民!

    这两边对骂也骂不出个结果。村干部虽然牵了五只羊来,可真要说与交公粮的事扯平还挺麻烦的,你总得要把5只羊卖掉换回钱吧?有了钱数才能折合多少粮食吧!李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本来把粮田改成了苹果树园就没得过好收成,结果连几只本是当作“摇钱树”的羊崽也给人牵走了!可麻烦还在后头。村干部不是牵走了5只羊吗?其中有一只是母羊,它正喂育着两只没有出满月的小羊羔呢!母羊牵走了,三天过去,小羊羔饿得整天乱叫,最后死在了主人的跟前。李家急红了眼,吵到老村长那儿,说你凭什么抢走我的羊?你这是霸道,不讲理,哪像共产党干部做的事?

    老村长在村里的威严是公认的,他自个儿特别注意在群众面前的尊严。叫来几个村干部把李民权赶到一边去。“你再闹我就敢把你抓起来!”老村长怒不可遏地斜了一眼向他示威的李民权。“你敢?你抢我家的羊,还想抓人?呸!你是土匪!”李也不是吃素的,直着脖子不认输。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村上像李民权这样的群众不是一两个,而且李民权的景况与他们十分相似,村干部的简单粗暴方法使他们同样十分不满。

    老百姓是什么?你可以将他们当作什么都不是的社会最低层的分子,但你不能不尊重他们作为人的基本尊严。今天的一些政府官员和干部们正是太不把他们当回事了,不讲感情,也不讲究方法。有道是“官逼民反”,当百姓认为他们的基本利益被无端侵犯到了极点的时候,不满和愤怒是必然的。

    现在的基层干部工作也很难做,他们心中有怨气,认为自己在为政府和组织做事,却得不到群众支持,相反受到围攻,久而久之,官员和干部们把这种怨气发泄到百姓身上,使本来简单的问题激化了,对立了,并且时常将后果和责任推给群众。

    其实,这样的官员和干部,他们忘了一个最基本的出发点:那就是,你为政府和组织在做事,那么政府和组织最终又是在为谁服务?我们中国共产党人的根本出发点就是为自己的百姓和人民利益服务。明白了这一点,一切与百姓发生的矛盾和冲突,便能迎刃而解。

    裴介镇的这个村干部缺乏的正是对这一基本出发点的理解。他们很辛苦地在每年收公粮时,起早摸黑,甚至叫上了镇派出所的干警跟着到各家各户,催粮取物。但百姓不仅不支持配合,相反极为反感。这一年的矛盾激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诱发的。

    当李民权的5只羊被村干部强行牵走后,村民们的情绪立即被激化起来了。有一位群众看到强行取走他家物品的干部和干警在离他家门口不远处狼吞虎咽地吃着喝着,顿时火冒三丈,搬起一块石头,气冲冲地跑到正在吃饭的干部和警察中间,“哐”地一下将一口装满饭的铁锅砸了个粉碎。

    “你疯啦?”干部和警察没想到有人竟敢如此对待他们,一怒之下掏出手铐要铐那个村民。

    这下热闹了。一边要铐人,一边是嚷着警察要打人,上百人搅和在一起。最后谁也敌不过谁,一位警察手中的手铐在不注意时被李民权夺了过去。

    “你拿走手铐干什么?”警察急了。

    “我要上运城领导那儿去告你们!”李一边举着抢到手的手铐,一边跑步溜出了混乱的现场,直奔运城市。

    “不像话,能这样对群众!不交公粮你们就可以用铁铐铐群众,就可以拉走人家百姓家里的东西?谁让你们这么干的?知道吗,这是违法的!立即给我停止这种行动!”市委书记听后大发雷霆。警察走了。可上级要求村干部完成的催交公粮的任务没有结果,无奈村干部还得继续下去。“五只羊事件”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的。

    “几只羊算什么事?我们是村干部,治不了这种事当村干部还有啥劲?”在17日这天,梁雨润与镇领导一起听取该村干部汇报情况时,明显感到这个村的干部存在着比较严重的脱离群众的问题,所以18日他在接待5名村民代表时着重请大家就村里存在的问题畅所欲言。

    这回村民们像开了锅一般,你一句我一言,一直跟梁雨润谈了三个多小时。

    他们集中反映的问题,既有干部催公粮时的粗暴方法和简单手段,更有不满干部对村务的长期不公开、工作作风及一些违纪问题。

    像裴介镇这个村的干群关系长期处于紧张状态的问题,并非是件容易解决的事,弄不好反而会更加对立。梁雨润想,不能采取简单的处理方法,经过再三思考,他决定先派工作组进村调查了解清楚问题。

    若干天后,梁雨润在听取工作组的情况汇报后,决定在裴介镇政府就该村的问题召开“当面锣,对面鼓”的“解决纠纷现场会”。

    “梁书记,你可要小心哟,这村的干部和群众都不好惹,弄不好双方会争执不下时大打出手,到时你可就成了两边都要踩的烂柿子呀!”有人好心地劝道。

    梁雨润不动声色地笑笑,说:“烂柿子的结果我并不是没考虑过,但像这样一个村的干群关系长期不融洽,再靠隔墙传话怕不仅仅是踩成烂柿子,而是早晚要被那垛倒下来的墙给压扁了。”事隔数年后,梁雨润对我说,当时他尽管嘴上对手下说得那么有信心,其实自己心里也是没有底。将矛盾对立的双方弄在一起说事论事,实际上跟摆擂台差不多,搞不好就会砸锅。老百姓没啥怕的,你抢了我的东西,连饭都不让我吃,我还有啥可顾虑的呢?村干部也不是吃素的,你压急了他,一甩手不也是个老百姓嘛!所以说,梁雨润当时心里装的那根天平秆,就像搁在针尖尖儿上,稍稍要偏一点点儿,弄不好准会刺到哪一方的心肝上,这就难收拾了。一边是党的干部,一边是人民群众,你说到头来挨鞭的是谁?谁也不会,能挨鞭的当然只剩下一个人,那便是梁雨润,因为是他挑的这个头。

    梁雨润不能不掂量这种结果,然而群众已经集体上访到市委大门口了,干部把公安人员的铁铐都用上了,你当领导的能再不管不问?

    “这个险我必须冒。再说我也相信我们的干群觉悟。”梁雨润说。

    那天下着霏霏细雨,仿佛要给矛盾着的双方增加一点儿阴沉的气氛。再看看镇政府的会议大厅内,座无虚席。80余名党员和13位村民组组长,及村支委、乡政府干部全部到会,另外还有5名村民代表,加上县纪委人员等共计120余人。梁雨润和乡党委书记、县纪委负责同志等端坐在主席台上。

    会场气氛严肃。矛盾双方眼睛盯着眼睛,等待着“开火”的机会。

    “现在我宣布今天的会议纪律:一,谁要求发言,应先举手。经主席台主持人同意后再发言。二,发言者和被提问者必须摆事实讲道理,蓄意争吵者将被劝出会场。三,凡对群众提出的问题,根据谁分管谁回答的原则,村干部必须一一回答,回答不了的由村长和支部书记回答。大家有没有意见?”梁雨润首先说道。

    农民们第一次接受这样有条有理的安排,觉得挺新鲜,又合情合理。齐声回答:没意见,蛮好。“村干部们呢?”梁雨润又问。

    村干部们用目光交流了一下,“没意见。”

    “好,会议现在开始……”

    谁说农民水平低见识少?你不给人家提供平等的机会和说话条件嘛!没有让他们掏心里话的机会和这种平等的权利时,他能不跟你嚷嚷闹事嘛!会议开始后,村民代表一个接一个地对这些年来,村委会和村干部在计划生育、对外承包果园、宅基审批、村务公开方面,提出了一串串责问。实话实说,事事有鼻子有眼,件件讲在点子上。倒是村干部在有些事上被问得不知所措,吞吞吐吐。

    会议秩序比预想的要好,而且越开到后来气氛越融洽。即使像李民权这样被村干部牵走5只羊的“钉子户”也没有发蛮劲,讲粗话。

    真正受教育的当然是村干部。他们在群众责问的一个个问题面前,不得不承认主要责任在自己身上。小官僚、有贪心、耍脾气、没把群众关心的事认真加以解决,从而使村民意见越积越多,直到怨声载道,集体上访……

    “老村长,你还有啥要讲讲?”梁雨润见火候已到,便点名发言。

    这是个关键人物,30余年“官龄”的村长,不能说在一村之中称帝,也可称王了。

    所有目光聚向老村长身上。会场上顿时静得连针尖儿掉地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老村长终于站立了起来,那张黝黑色的脸涨得有些红。“大伙的意见我都听了,虽说有些出入,但总体提在理儿上。我受到很大教育,这么多年来像这样的面对面论事论理,还是头一回。对过去的事,我负主要责任,我愿接受大伙批评,也甘愿接受组织处理。”

    梁雨润的心头顿时松下一口气。再看看在场的群众代表和党员干部,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今天的会议达到预期目的。县镇两级将就你们村的情况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向群众作出明确交待。不知大家现在有没有忘了一件什么大事?”梁雨润站起身问会场上的所有人。

    会场又是一片寂静,大家面面相觑,脸上都是一片茫然。

    “看看,看看表啊!都几点了呀?!你们难道不饿?”梁雨润突然大声问道。

    可不,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咳,整整开了8个多小时的会议!连饭都忘吃了!哈哈,哈哈哈!村民和干部们多年来一直没有在一起这么痛快地开怀大笑过。当他们一起走出会场时,天边一缕红霞正照射在丰收的田野上,呈现无限美景。那个李民权在红霞下跑得最快,他要赶在今晚把那5只离家多日的羊牵回家好好乐一乐。

    而梁雨润与镇领导则在忙碌着另一件重要的事:根据群众意见和事实,对原村长和村支部书记的问题进行了查处,重新经全体村民和党员选举出了新的支委和村委会,这个闹事多年的“上访村”终于在春风化雨中开始了新的一天。

    说句实话,当中纪委的有关部门向我介绍梁雨润的事迹,看完《中国纪检监察报》的报道后,我一方面对梁雨润同志的事迹表示敬意,但同时内心却存几份怀疑。中纪委领导和报社给予梁雨润“百姓书记”这样一个崇高的称号。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称号已经离我们了太久了,所以一旦出了这么一个真正的百姓书记,我反而觉得有些突兀。

    原因其实并不复杂,正如有些群众说的,现在的干部不贪就是好干部了,而不贪又一心一意想着老百姓的事,并且充满感情地为最基层、最普通、最无“回报”价值的农民们着想,确实在我们的现实中不是太多,或者可以说确实太少了。

    是否决定采写梁雨润,即使在看完中纪委的领导对他的评价及各媒体对他的各种报道之后,我仍然拿不定主意。但是后来通过夏县纪委,拿到了一盘一年多前梁雨润奉命调任运城市纪委副书记、离开夏县时数百名群众欢送他的录像带。这盘录像带使我产生了非采写他不可的念头。我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个像电影和小说里所表现的热烈场景。生活中的真实确实常常比艺术中的真实更能打动人。从那盘录像的拍摄质量看,摄像者显然是临时到现场仓促摄制的,但它仍然丝毫没有减弱其感人至深的场面效果。

    梁雨润离开夏县赴运城市委任职的那一天的八九点钟,他和县委、县纪委的同志握手告别,正准备走出县委大院上车出发时,突然看到县委大院门口一下来了数百群众。那些群众见梁雨润一露面,便锣鼓鞭炮齐鸣,一幅幅写有“百姓的好书记”、“夏县人民想念您”等内容的横幅与标牌,高举如林。群众纷纷向梁雨润涌过来,与他又是握手又是争着照相。而梁雨润则一边一个劲地说着“你们怎么知道我要走嘛?”“你们村要到这儿几十里路咋这么早就赶过来的呀?”一边不停地推辞着农民群众塞过来的红枣、鸡蛋和匾牌什么的。这时,不知哪个村的一位妇女突然挤过人群,拉着梁雨润的手,一个劲地哭着说“梁书记您不能走,我们不让您走……”这时,我看到画面上众人纷纷在抹泪,跟着在高喊“梁书记我们不让您走!”“一定要再来!”我看到梁雨润一边回应大家说:“大家放心,我会经常来的!”说着说着,这位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大干部”,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这一刻情景叫人无比感动。

    我在看这段录像时,也忍不住掉下了热泪。因为我知道这不是艺术创作,而是今天的人民群众在欢送自己无限热爱的一名干部。都说纪委干部是“铁包公”,而梁雨润到夏县3年间处理的重大案件不下200多个,在那些生与死的斗争考验面前,他所给人的印象是一位“包青天”形象,即使是在为群众解决困难时,他也常以惩恶扬善的严肃面孔出现,而此刻的他,竟然哭得像孩子般的纯朴,热泪淌湿了他的胸襟,他也不去理会,似乎完全忘了当领导者的形象了。

    我看到这时的画面上有一群特别显眼的群众,他们数人扛着一块巨大的镜框正朝梁雨润走来,后面是一队穿着鲜艳服装的农民妇女。当他们来到梁雨润面前时,一位村长模样的汉子先是代表全村人说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话,然后赠上那幅巨大的镜框。接着那队穿着鲜艳服装的妇女们开始边唱边跳。一看便知这是农民们自编自演的节目。舞姿几乎都是二三十年前我们经常看到的那种样式,曲调也是那个时代的,但她们一招一式的认真演出,将整个场面推向了高潮。我当时记下了她们唱的小曲内容:

    各位领导你们好,听我来把歌儿唱,今天不把别的唱,专表咱的梁书记。

    梁书记呀心向民,哪里不平哪里去,秉公执法攻难关,夏县人民的梁青天。

    苦事难事他都办,为了百姓天不怕。

    师村打井有争端,梁书记坐镇解难题。

    清水长流葡萄地,致富日子万年青。

    做官的要像梁书记,祖国江山更美丽。

    ……

    后来我知道,这既不是明星唱的,也不是作家写的歌词,是夏县裴介镇师村的一位近50岁的大婶写的。她不仅写了这首歌,而且拉着几位同样年龄的村嫂们编演了这出名为《梁书记是咱百姓的好书记》的歌舞。

    也因为这出令我感动无比的节目的原因,所以到夏县后我提出一定要到那个师村看一看,看看那里的村民为什么要用如此隆重的形式来歌颂梁雨润。

    那天到师村后,我提出还想亲眼看一看村嫂们的那出《梁书记是咱百姓的好书记》的歌舞时,不想村嫂们欣然答应,并在不到20分钟的时间里就专门为我进行了一次“专场”演出。4位平均年龄40多岁妇女,有板有眼地在我这个北京来的客人面前边歌边舞,一点没有做作,自始至终,表演得认认真真,使我感慨万千。

    我知道在今天的农村,除了四五十岁的人和还在上小学中学的孩子以外,是不太可能再有年轻一点的人了。年轻人不是在外打工,就是在外读书。留在村里以种田为生的多数是些上了年纪的人。人们不会唱流行歌曲,也不会跳现代太空舞之类的东西,他们有的依旧是二三十年前他们年轻时代的那些歌与舞。这些其实在他们身上也早已遗忘的东西,如果不是特别原因,我想农民们是绝对不会重新将这些连他们自己都感到过时的东西拿出来的。

    但师村的村民们竟然将这些落伍的“看家本领”在今天拿出来,实在是他们认为在尽自己的所能做一件必须要做的事。她们是在完成全村人的一个重托,这个重托显然是为了还一个心愿,一个无法让他们忘却的心愿。

    这个心愿是对梁雨润的一片崇敬和热爱。

    我们的人民就是这么好,当他们认为你在为他们的根本利益服务时,他们可以甚至不惜生命地支持你、爱戴你。这便是我们中国共产党人过去几十年里与人民群众唇齿相依,血肉相连的关系。

    师村农民对梁雨润的那份浓烈感情,是与他们如今飘香四方的葡萄园的兴旺相关的。

    这个有几千人的大村,有一群不甘贫穷的庄稼人。早在七八十年代,他们在党的政策召引下,便开始向贫穷的日子宣战。然而在黄土上挥洒汗珠换金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问题的关键是这儿水源匮乏,加上人畜饮水需求量越来越大,原有的地下水也在一降再降。如果想在干裂的土地上有所作为,离了水的可能性几乎是零。20多年来,师村人倾尽全力,将井越打越深,然而几乎每一口300米以内的深井,都是无水可见,留给村民的却是沉重的债务和雪上加霜的日子。

    上世纪年九十代以来,师村附近一带的农民开始种植葡萄园,特殊的土质,加上充足的水源使周围一些有头脑的农民富了起来,师村人更是如坐针毡。恰在这时本村第一村民组的许氏兄弟,在外做工赚了钱后便回到村里,出资10余万元打了口一320米的深井。因为此井是属于许氏自家出钱打的井,别人要用水,得以每小时30元价格来买水灌田。人家许氏兄弟以井卖水,合理合法。师村广大村民不用又不行,用了许家的井水又心疼,一个字--贵!

    1998年年末,该村第五、第六组村民们商议:集资打口深井,以结束到许氏那儿买水的历史。两个组的村民踊跃响应,有钱的没钱的都在准备着一份打井的筹款,一份耕作葡萄园的成本。时间就是来年的收成。大伙儿集资十几万元,便请来打井专业施工队,开始轰轰烈烈地打起井来。可是刚一动工,许氏兄弟跑过来大喊小叫地让停下来。

    “你们在这儿打井是违法的!马上给我停工!”许氏兄弟说。

    “违法?你许家可以有井,我们几百户村民就不能也有口井?咋,非得花钱到你们家买水?”五、六组村民回答说。

    “政府文件明文规定,凡用于灌溉的深井不能在500米以内有两口井出现。你们的井点违反水法。必须停工!”许氏兄弟理直气壮。

    想打井的这几百户村民急了:打井队已请来,每天干不干都是500元的工钱,有合同在。这是其一,其二,来年开春将至,几百亩刚刚备好的葡萄园圃更是一笔大成本,不打井没有水不是全白费了?不行。赶快想法子。

    村民跑到镇里县里问到底是不是“水法”有这么个规定?

    是有这一说。镇里县里的水利部门干部回答说。

    六组村民不信:这地是咱全村百姓的,你许家能打井,我们几百户人家集体组织起来的反倒不能打井了,这是哪门道理?

    打!土地爷留下的地下水,我们凭什么不能要?打井的机器又隆隆响起。

    “他们这是成心!狗日的穷疯了想抢我们的金饭碗呀!”许氏兄弟朝本村的爷们娘们挥手道:“想今年种葡萄园发财的,你们就跟我把五、六组正在动工的井架给砸了!我给你们每户降2元的水费!”

    有好处嘛!走,砸了他们的井架!许氏家族和本组的村民,举着铁棍和扁担,浩浩荡荡出动了。正在施工的打井队见这阵势吓得丢下手中的活计只管奔命。

    “砸呀!砸--”这还不容易,稀里哗啦,不用几分钟,整个工地便一片狼藉。

    六组的村民闻讯赶到时,许氏兄弟和一组的村民早已“胜利”而归。“天哪,他们咋这么狠呀,还让不让我们活啦?呜呜……”妇女们心疼地拾起散落一地的断管残料,心疼地痛哭起来。“太欺负人了!兔崽子们,我们跟他们拼啦!”一些年轻力壮的爷们感到从未有过的耻辱,挽起胳膊,大步流星地朝许家和第一村民组居住的地方冲去。

    “不能蛮干,打架会出人命的呀!你们不能去!快回来--!”师村干部及时赶到,横说竖说才把几十位五、六组的爷们拉了回来。

    村干部像求菩萨似地安抚好五、六组村民后,立即电告镇政府领导,请求前来解决。

    镇政府不敢怠慢,又电告县水利部门。领导和专家火速赶来,经过实地察看,认为五、六组村民选的井位确实不符合水法条例规定。于是动员村民重新选点。

    第五、六组的村民们不干,说:“我们是自己集资打的井,换了地方打不出水,谁给钱?还有,今年马上开春用水,耽误了这一年收成,又谁来赔我们?”

    有人悄悄把打井队请了回来,然后又连夜动工。可这打井的活儿没法躲着藏着,这边刚刚恢复打井,那边许家和一组村民们就知道了。他们操着杀猪刀和铁棒,再次向打井工地冲去。

    重新机声轰鸣的工地上,五、六组村民这回早有所备,几十个全副武装的青壮年手持木棍和钢钎,严阵以待。

    “停工,马上给停下!”

    “凭什么?打不出水来前我们坚决不停!”

    “不停就砸!”

    “敢你们--?!”

    于是眼睛见红的双方村民步步紧逼,先是嘴仗,继而手仗,随即是铁具大战。

    “打啊!”

    “拼啊!”

    尘土飞扬的田野上,顿时一片“叮叮咣咣”的碰撞声和“爹啊妈呀”的哭叫声……

    “公安局的人来啦!”

    “救命啊!快来救命啊--!

    正在双方大打出手之时,公安民警闻讯赶来,并在领导的指挥下,迅速将械斗双方隔离开来。然而双方发现谁也没有赢得半点胜利,许氏兄弟和所带领的第一组村民流血的流血,倒地的倒地。开工打井的第五、六组村民辛辛苦苦重整的工地又是一片废墟。

    “再不能打了!好端端的师村,几世几代都是相亲和睦的村民咋到我们这一代就全给毁了呀?我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不要对打了,这解决不了问题啊!”村长、村支书在那一段时间里不知自己是人还是鬼,一面上级要求他们必须保证不能出事,特别不能出人命的打架械斗,一面要确保不能在双方未协调好的时候再开工打井。可是还有谁听他们的话?

    “不打井可以,你们让许家免费供我们井水浇地。”五、六组村民说。

    “免费供水给他们?你说的?哼,想什么美事了?你给他们付钱?”许家说。

    村干部没辙了,又只得跑镇里县里去求领导出面解决。

    领导不能不来,但来了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一边坚持要继续打井,一边坚决不让。这阵子真是苦煞了村干部。上面的领导拍拍屁股走了,却在临走时扔下一句话让村干部一分钟都不敢合眼:天大的事都可以不干,唯独不能出一条人命!这不等于一道杀身成仁的命令吗?

    但是,急红了眼的对峙双方,早已视水井重于生命。为了捍卫各自的水井权利,他们已经做出了决不后退的选择。

    “队、队长,再下去真要……要出人命了!赶快想法子呀!”一日,村民代表李引兰跌跌撞撞找到六组组长李学党,连说话都在浑身发抖。

    “走,咱们找上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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