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中·梓里集·采蕨-衣冠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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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编集。《衣冠中人》系作者曾编过的一个集子,原稿毁于战火。此处借用其集名。

    编入1925~1932年间发表的小说10篇。

    三贝先生家训

    年高有德的三贝先生不幸于今年正月初四日“遽返道山”了!这于C城是一种惊人的骚动,重大的损失。当三声落气炮响过后不到五分钟,全县城人便都在纷纷议论他的“平生大节”了。大凡贤者身后,总有一部分不能了解他伟大人格的人,常常立于反对方面,以攻讦诋毁。三贝先生自然也不是例外。也许是他太好——不然,便是C县的舆论太不公允了:你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见了一个卖豆腐或卖落花生的小贩,问他“三贝先生如何?”他答复了你所问以外必定是附带的加一句奚落三贝的话;如“那个啬刻鬼”!或“那老怪物”!一类言辞。

    据说三贝是无疾而终的。还正是一般“积德后福”人应有的事。不过,从田大伯妈处得来的消息,则又明明是因问他做校长的那个儿子退抚育费不得而气死的。她是与三贝有瓜葛的人。她女婿曾拜寄过三贝隔房堂弟做干崽,大概这话也总不是全无把柄!

    总之,三贝先生是今年正月初四午时死去了。是“无疾而终”还是“气伤肚肠”而死的?我们不是应措意的事,很可以不必再过问。倘若是真有那种好摆闲事的人寻根究柢,只指示讣文给看就得了;讣文因明载着“享年七十有八……无疾而终”!

    三贝是有钱有势的人,丧事自然是非常之热闹。他第五儿子是现在县署第二科的科员,第六儿子——就是有气死老子嫌疑的那个——又是中学校长;儿孙又多;因之出殡那一天竟有许多人执绋。有用松柏枝扎成的香亭,有用白布缠就的灵轿,有十来个敲法器的大师傅,有各种表示无家的脚牌,有朱红绫子的铭旌,有写上——“典型犹存”或“里失贤者”——的挽联祭幛,有两趟锣鼓及一队细乐,有一队制服整齐的学生;而且,知事大人也屈尊到送丧;此外,典狱官张四老爷,地方财产保管处田老爷,宋连长,稽查局刘局长,初从上海毕业转来的九二先生……都莫不大襟上佩了一朵白纸花,沉肃谨敬的在鼻涕眼泪一把抓的孝子前头走着:警察所长呢,另外又专派了四名着号衣年青的警兵,随同灵柩左右照料,免得那些打高脚牌,扛祭幛的小孩子,沿途吵嘴滋事。

    “好热闹阔绰的丧事!”

    当灵柩从道门口菜市过身时,许多妇人,老头子;以及卖白菜的老妳;担水卖的哑爷:都带了羡慕神气这样说。

    三贝先生生活就是这样结束了,也可谓“生荣死哀”。

    不过,人虽死去,但其“嘉言懿行”流传于C城老一辈人口中的却很多很多。大体都极有关于“世道人心”。因此谨就我所知者,摘录一二;至其“出处大节”,即已有C县宿儒方梧庐先生之作传,兹均不述及。

    ——节抄家训——

    过大桥时,应将脚步加速;——但亦不必如驰如奔免撞损徐元记之窑货担子。——不然,设于此时桥忽圮下,岂不危极险极?桥久不修,年代渊远,适于此时圮下,实亦“事所必至理有固然者也!”

    进城时,到城洞下亦应加快一脚;尤其是曾经失火之东门,并须用双手将脑壳掩护,如此:既可防意外之虞,即或万一猛不知道于彼时从上面掉落一砖头瓦片,亦可因手在上而不至伤脑。至于到城门洞卖羊肉,卖粉条,卖布:那种要钱不要命之事情,千万莫去做,最好连买也莫买,即或东西再好,价钱再贱。

    有客久坐未动时,应不俟呼唤时时将茶献客。冲茶之水不必顶沸——不沸之水则尤好。若然,客即不知趣硬赖于吃饭后方去,其食量因喝水过多亦必大减。

    逢年过节用大荤祀祖——其实不用亦可,不见“采藻明其洁”之训乎?——实在万不得已,最好是用零买法为佳:譬如秤肉一斤,则分为四处,每处四两。如此办法,既可选择皮薄骨少心所欲得之肉:而斤两上亦占便宜不少。

    厕房粪坑院中到夏天粪过稀不能售出时,可加以草灰斗许;但应切记将草灰之价同时算入。

    ……

    芸按:“妳乃苗中之未嫁姑娘普通称呼。”

    三贝先生家训多至百余则,而每则均有独到之见解,此但选其一小部分耳。其行为尤嵚不同于流俗,容当汇次编出,以介绍于“未获亲炙”三贝先生诸读者前。

    C县大概是湖南一县,究竟在湖南那一处,我也不大清白了。至其家训,除为代加标点外,初未敢易去一字。

    本篇发表于1925年2月20日《晨报副刊》第37号。署名芸芸。

    崖下诗人

    ——摘自一个庙老儿杂记——

    这几天雨不落下,真好极了!天阴时当家的脸也阴起来,而且也如同天空一样;加了一层为往天所没有的灰雾,真正难看。

    太阳一天一天地暖和下来,竟晒来好多逛庙的老爷。这些人真奇怪!你不叫他一声老爷,他出去时,必定少送你几个香钱。其实他们有许多都是年纪轻轻的,脸也嫩,长不出胡子来,论理喊“先生”是很合式相称了,……老爷,老爷,管他妈都喊他两声老爷吧:只要老爷能多把我几个钱,好让我于这个月月底把毛崽的妈那件蓝斗绸衫子赎出。不然五月子小宋接亲,她因无好看衣服去吃喜酒,会又同我吵架。毛崽那小宝贝也怪可怜,能进城为他买一顶小草帽,使他能用帽子去骄傲人;不再为院子里张四宝孩子欺负,也好。

    这些老爷真有个意思!昨天有个嘴巴上已长了胡须的,说是来逛庙,还带着那些墨盒儿,笔管儿,同一个白粉刷子呢。一个人在崖下低了一回头,发了一阵子呆,就忙把粉刷子取出来刷除墙上那些将消失泯灭了的字迹,走笔写了许多字在上头。末了,又坐到石凳子上去,望望对面山坡点点头,又回过来瞧刚刷新那块地方发笑。

    明明是民国十四年,这老爷却写宣统十七年,不知其故。

    ——喂,你懂诗吧?

    我的天,这一问可不真窘死我了!什么东西叫做诗呢?就是我小时念那些七个字“云淡风轻近午天”五个字“白毛浮绿水”一句的玩意儿吧?且让我想想:第二句是什么……然而这个如今是想不起来了,我自不算得懂诗!于是,我答说禀老爷小的粗人不知诗是什么。

    这可糟了!

    老爷的脸色难看得很,吓得我连赏钱也不敢望,托故赶忙外跑,只听得老爷嗟叹中夹话;话中夹嗟叹——……噫嘻!如此风雅地,乃不能找一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幸好只有两三句话赶进我耳中,这应说是跑得快的原故。然而不食人间烟火之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也很值得注意一下,或者老爷就是。

    以后我只敢从墙眼里望到当家送老爷出门,幸得傅伙计还忠厚老实,到夜里仍把白天老爷给的一元钱赏我一半。据傅伙计说这老爷才真是老爷,前清是尚书;革了命依然是尚书。

    当家脾气很怪,前日我说把灰墙重新刷一道粉。他骂我村。今天不知如何,又叫我乘夜里打一桶泉水去浇那块白灰墙,说是好把日前那些老爷题的字冲淡一点,便于后来到此的风雅人题诗。当真我就去做了。许多风雅人从此不会见这地方无墙可以题诗便一口气跑下山去了,真可喜!当家的主意实不错!

    这地方论热闹不及正月子的白云观,论清寂不及天太山,论树多不及万寿山,论石头大好像也敌不过一片石……然而老爷们为甚源源而来?大概这已被傅伙计猜中了,来此的一到这石头下发一会子呆,就能写一首诗来,所以……傅伙计真会说笑话,谓我是认得字的人,到此一久,天天看到石头,将来会也同他们老爷子一样:只要对石头发呆,诗一首——无数首就会从肚内跑出来:塞也塞不住。

    好家伙,一天到夜对到这块大石头的我,如果有诗,那我一天不消再去暗引他们老爷四处逛,单低头去写诗就有了!……那我莫非也就成了一个风——不过毛崽的妈那件衫子终是要赎,草帽子也不能不买,五月十七算来只有一个月二十天了,还是莫做吧。

    我恨傅伙计口太不好,得不到一点儿事就去报当家;虽说是为我一番好意。其实我又不是说我会做诗,他不应该把我同他闹玩写的四十个字给当家看,害得当家还来再三盘问我骂我。

    真幸事,我不信他话去写到墙上去!不然当家知道会又要……好大一片石,下有诗千首:

    新诗挤旧诗,旧诗还不朽;

    新诗压旧诗,旧诗也不吼;

    一天石头碎,新旧都莫有。

    当家是爱面子的人。大致不会把我做的这东西送老爷们看;因为这不但出我的丑!但我仍应请傅伙计把它找来烧掉,不然我终放不下心。

    今天来的两个学堂底,自己又不像其他先生们带有铅笔儿,却问我来要笔墨,回说他是不有,竟把手上那支杖头子处到墙上乱画,墙画坏了不要紧,但可恨的是:坐了半天,我也照例叫了四五声老爷,谁知临起身时,却说改日带茶钱来吧。

    学堂人真也奇怪,一个大莫有,也来逛庙题诗。

    毛崽的妈,今天穿起那件蓝斗绸衫子到骆驼庄去看赵亲家,一只手拖着毛崽,当出门时我叫了一声“你妈!”她回过头来对我望,似乎这件应把她失去的年纪找回十年来了!倘如是那条水红洋绸裤子不卖掉,我想她仍能像一个新嫁娘——哈哈,毛崽七月子满九岁,再过九年,新嫁娘儿子不是又有新嫁娘了吗?哈哈,我的乖毛崽,我的乖毛崽的妈。

    这是我游八大处时找到的几页日记,至于怎么个找法?我不愿宣布。也许我一说出这是某一个庙里的用人所做,就有好搅闲事的朋友跑去麻烦人家了。

    所记原比此多四五倍,但多系家务之言,如讨论他太太去吃酒时应戴玉簪花还是野菊?如批评当家之坏处,如记赎衣之经过等等:虽“笔墨”还精彩,但非重要,故不备录。兹仅摘出一脔,俾读者得赏鉴文章又不费许多精神。

    所谓毛崽的妈,就是他屋里人,至于毛崽,想不要我再说是谁的儿子!

    其诗在如今白话诗中论来,似乎算得风雅人作品了,不过那当家和尚是不懂潮流的人,所以结果只“胡闹”两个字奖励我们这位朋友。

    然而这也值不得诸君为之呼冤,照他记中所说,他似乎对于雅人的名号也不很愿意领受的样子:这大概是我们这位朋友生活没得像一般雅人之充裕,故不适宜于这好名字吧。

    我在这里还得请求拥护艺术的先生们一点事,就是:请高抬贵手,莫写骂人文章,(因为你们太会写文章了,同诗人一样)说这庙老儿竟轻视了艺术而看重妇人一件颜色衣!

    从文谨志于香山八月二十二日

    本篇发表于1925年8月27日、29日《晨报副刊》第1259~1260号。原署“沈从文录述”。

    副官

    这时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一间大办公室里,靠里面那堵壁有个长方办公桌,桌面蒙有四方花的白漆布,桌上除“文房四宝”外还摆了一座大钟。两壁挂了些图表,记事册。一张红色图旁,还有个挂衣钩,钩着一顶金边套银边的军帽。

    今天轮到他的值日,他正靠到桌旁,对到那大钟的下一截,借钟上玻璃的返光,用两个双铜元很巧妙的扯取他嘴上的胡子。这是无聊时的玩意儿,其实副官还只是二十来岁的人,胡子纵有也很细咧。

    他把头稍微一抬,看到钟的白磁面,看到十二个罗马字,看到一长一短两根尖而瘦的针。这时两针的尖端,正合并拢去朝上指。他知道时候到了,忙把钱掷到桌上,走出办公室。

    “号兵,号兵,吹号!”

    号兵大概正玩得热闹!站在门限上的值日官,焦急得快要骂出娘来发气了,才听到二堂上——“哒哒啦,哒哒啦,底爹哒啦!……”

    一阵轻快急促号音。到第二拍初段将完时,又才听到衙门前“统”的一声,响了午炮。

    他忙归到办公桌边去,把点名册攫到手,又借重大钟的玻璃返光处,照了照自己仪容,见到帽子也很正,肩章也不歪,一切都整饬了,才橐地橐地走出办公室。

    这时的护兵,已都得到号音的指示,集合来到二堂下大坪坝内,经护目把他们“高的在前矮的在后”编成一根带子一样,成双行一崭齐立在院子中。护兵们身上,是一色灰线布新夹军服,半腰上又各束了一条皮带。各人下巴间红绫领章上,订有两个金色字;左边是总,右边是护。领字的金,帽花的金,肩上的金,以及当胸的黄铜扣子,都在太阳下耀眼睛的闪光。

    护目见到副官出来时,发了个口号,于是大家一个二个立时就笔直起来。

    喊了“稍息”后,似乎有几个新补的,腰肩不由己的就曲了,然而像笔管儿直的,到底还居多数。护目走进队去,把一个正在用手擦眼睛还未大清醒的,打了两个嘴巴,又轻轻的啄了那个领扣未扣的小护兵一下,才昂然走过副官身边来。

    “报告副官;一共四十六名;两名病假,七名出外采买,实到三十七名——完了。”照护目报告时的精神看来,将来怕不也是一个官!

    护目于报告完毕时,在退下之先,霍的又把手举起来,行了个军礼。但副官却皱起眉毛,只略把头点了一下。这似乎是副官一个绝好的复仇机会,因为通常副官回公事到总座跟前时,几多回数,总座却连正眼也不瞧呢!

    于是副官把名册打开,一支短铅笔在口角上一舔一画的点起名来。

    副官轻轻的喊着,喊到谁时,谁便重新立一个正,吸足气大叫一声“到!”

    “周天元”,不见回答,副官加了点力又叫一声“周天元”。

    好久不见回答。

    “怎么!你不刚说七名采买两名病假吗?”

    护目见到那一双皱到几乎并拢去的眉毛,脸就红了。“报告副官,秘书长才喊他去送公事。”这时护目两手下垂,两眼平视。如像上操时被处罚立正的兵一样。

    “护目拿来做什么的?”副官抬头看了一下天空。适有一队白叫鸽打着哨子飞过去,他想起了适间吹号的事。“叫号目察看今天是那两个号兵值日,喊他来!”

    “是,是。”护目去了。

    把名点完,副官归到他那办公桌前,屁股贴上挨得发光的座椅后,看桌上的钟,那长针已移过Ⅲ字,快要到打X的地方了。

    “报告”,声音起自室外。

    “进来!”

    随副官“进来”两字命令而进办公室的是三位,三位之中有一个是护目。三个人脸部都绯红,也许其他两个小点的是因刚才吹号过于用力所致。副官明见到有三个人在桌前,却故意若无其事似的写他的值日日记册。

    他昂起头来:“喔!你俩今天值日——?”

    “是”,两人同声答应,声音很小。

    “怎么十二点钟不吹晌午号?”

    “棚里钟慢了,”这声音怯弱得几乎要哭。

    “慢了,天天对到就慢了?扯你妈的谎!晓得又是到那里去睡午觉了。连职务都疏忽!”副官又看了看钟,见那颗长针已竖竖的倒立,“为我到外面太阳下去,站三十分钟,响一点时才准走!”

    两个年青号兵出去了,剩了一个护目。

    “你也把你那些护兵老爷——出外时,一点礼节不懂,比老爷架子还大,——管教一下,并不是伤天理的事!几多鞋子蹋起,肩章只有一边,扣子不扣,像个什么样子!别人将会说‘哪哪,这是司令部的副兵哩,’你看丑不丑?……你也应当放恶一点,当打是打,当骂是骂,若是一天到晚,但同到他们嘻嘻哈哈,恐怕——”恐怕为什么?因为副官一时想不出适当字言,就不再做声。

    领了教训的护目,立个正,一步一步走出去,值日官日记也记无可记了。无所抓弄的值日副官,只好把桌上两个双铜子拾起来,将头偏过去,继续对着钟上的返影扯他的细胡子。

    九月二十八日西山——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5年10月17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45期。署名沈从文。

    宋代表

    刚才到天安门前当国民大会主席,当警兵赶人时,他一个人独露出英雄气概,昂昂藏藏的在后头慢慢地退下的密司忒宋,游街时带队又喊了两百多声“打倒帝国主义”,归来倦极了,这时正靠在一张藤靠椅上,用小手幅子揩抹耳朵后的汗水。手幅子原是塞在洋服当胸口袋里,是绸之类,白色,四角各有一朵淡蓝小花。抖开时,就有一阵淡淡的甜香入鼻。因为香气,又引起密司忒宋回忆到这手幅的主人来,赠遗人那白雀儿小小身材,只要略把眼睛一闭,就活灵活现的在眼前跳跃了,而抢手幅时那一幕也同时显出,多么有趣!于是密司忒宋赶忙把手幅又塞进口袋中去,如怕被谁看到一样。

    房中,四壁有挂有好多四四方方或长条子的油画幅。画的全是些女人,衣裤不穿,一个二个赤裸裸的,不知是照着谁家太太小姐原身描下来,凡诗人认为有诗意的部分都无忌惮的裸露。近床处,又贴了一幅虎班宣的七言联,写的是:

    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字学什么梅花道人体,用笔极其有劲,笔画蛣屈盘旋,磅礴郁勃,款署痴君二字。看样子,大致也是出于名手。房中除写字桌外,另有两个大书架,与床并排,左右各一。架上摆有数不清的洋书,大大小小,都是皮面布面,上烫金字,极其辉煌;书之间,又摆了些极美观的花露精之类的瓶子。从画上,从对联上,从布皮面烫金字的洋书上,从书架间那许多六角形各种颜色的玻璃瓶子上,以至于床上那两个水红色鸭绒枕:我们无处不可以看出房主人的爱美心来。至于学问,有那么多的洋文外国书作证,自然是不消说了。

    他又把手幅取出,揩了一阵,脸上,鼻子上,眼角,耳朵尖端,似乎都擦到了,还擦不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又像记起了什么事情一样,忙立起身来,走近书桌边,此时外面门上,有个什么人用手指头橐橐的敲了几下。

    “找哪一位,进来!”

    随着他最后那一个字,推开门进来了一个少年小伙子,深灰色哔叽长褂上套了一件青花缎背心,收拾得标标致致。脚下那双尖头子鞋,又瘦又尖,尤其是黑色鞋面衬配着是蓝丝袜,极为相称。看那副嫩嫩的白脸,年纪总不上二十岁。这是密司忒宋的相好,同学而又同在文学系,且同时被大众推举出席于爱国联合会的,所以用不着什么客气,主人只喊声坐,两个就坐下了。两支烟慢慢放出烟子来。

    主人据坐在书桌边那张无背木几上,客把身子搁到那靠椅上,两副嫩脸相对,于是乎两人心有所会的都微笑了。

    “怎么,改了!爱国吧?”客的声音如脸一样嫩。

    “当然!我们一天到外头去宣传,打倒强盗,自己又再来吸三炮台,那还是人吗?”

    “我看不在乎。”

    “不在乎,我要(捏拳举起科)打倒你这帝国主义者的走——”看样子,密司忒宋是不像认真发怒的,所以虽捏摆拳头,而又举起,却并不打。

    两个又笑,但只脸上有笑意,因为各人嘴巴衔了一支烟,不便开口了。

    “苕哥,今天有味吧?”是客问密司忒宋的。

    “有味?莫提起还好!说来肋巴骨都是气!代表们一个二个半点不中用,警察们口上吆吆喝喝说是先生先生,这里站不住了,他们一点反抗心都没有,深怕枪头子到脑壳上来,老老实实就走出天安门,若非我在那里督队,大声喊叫,‘不要怕!不要怕!不是老虎,吃不了我们!’壮一壮他们的胆,这个溜,那个溜,就是这样散场,传单也发不出去了。”

    所谓苕哥者,想起适间那般代表的怯懦情形,不由得余气复涌上心来,很重的捶了一下桌子,桌上那小胆瓶内的粉色四季菊,都被震吓得颤动了好久。

    “又不是要命的事,就那么怕!纵要命我们也应为爱国而牺牲!我们的血不拿来爱国流去还留做什么?”于是又一拍,瓶菊又一个颤。

    客的意思,原是来讨论另外一桩更有趣味的事情的,见苕哥却说到大会的情形,故不参一言。末后,见到苕哥手幅子,才想起自己手幅来,也摸出条浅碧色耳巴子大一方手巾来擦鼻子。

    “以后怎么?”问得很懒。

    “你不见到?”

    “不,我因催法大队伍,故所以——”

    “故所以不被赶了。以后会依然还是开不成,我看到他们那样子,气不过了,招集也招集不拢来,才大大子骂了他们警察几句……帝国主义者的走狗!政府的狗!四脚爬的兽物!冷血的蛇!……当我站到天安门前昂然不动,大骂其警察时,好几百人都拍掌叫好,末后我才慢慢的走出,又赶上一伙小队伍同向打磨厂大街方面游行,喊口号,散我们校中的传单,……”

    两支烟又在吸了。谈话稍停时,隔壁有个话匣子沙沙沙沙的响,接着又是铛的一声,依约还可以听出《惊梦》的腔调来。苕哥刚举起那只手摩到鼻子上,把头上一个苍蝇就吓走了。脚尖在地下一打一打,为话匣子敲拍。

    “苕哥,这么多瓶子,用空的把我两个吧。”

    “啊,你没有瓶子,你们姐姐妹妹到那里去了呢?‘锅子莫讨讨碗里,’这叫化子!”

    “哥,你今天见到小刘吧?”客把瓶子事撇了开去。

    “只有你看见,是吗?……第三排那个水红上衣,玉色裙,蓝袜配黑皮鞋——比你脚可差多了——扛旗子的女人可不知是谁呢?”苕哥偏说不看见,反而故问。

    “好眼睛!一等拇指章,”客夸奖了一句且翘起个大拇指褒奖似的,两人心有所会,又都笑了。

    “老弟老弟,你说小刘比你的朱四姐如何?”

    “小刘当然好得多——我的朱小姐?你还在睡里梦里!别人这个月十五就要同一个老陕结婚了,结了婚两口子就拟到西湖去过新生活……我看见人家的。”

    “怎么,那么快?”

    “不快,再不快小家伙就不客气出来了!听密司忒郑说,她同那老陕到协和去看,医生说至多三个月。与其到那时慌张,何如——”

    “有个人会有点不安吧?”苕哥含有讽刺。

    “有个人指谁?我其实并不同她有什么感情,因为略略有点亲戚关系,常常走动,你们这些神经过敏的就乱造起谣言来。”客吸了一口烟,把烟使劲的从鼻子嘘出。“唉,对我说,哥,小刘近来怎么?”

    “这才问得巧啦!别人我知道近来怎么吗?我又不是她亲不是她戚——”

    “然而相好,程度到烧点。”客说了,打了个哈哈。

    “我把你——”苕哥拳头虽又捏拢举起了,但仍然是不真的忍心放到客的头上去,所以客反而把头挺着摆了两下,表示要打就请的意思。

    “老弟老弟,听说‘豆渣’近来特别同你亲热,有其事不?”

    “那里,那里?这不要我猜就知道是张流氓南瓜脸造的谣。他曾向‘豆渣’大姐写了三封长信,肉麻话不知有多少,‘豆渣’一字不回答,只一个不理,流氓心中不平,以为是我在中间做了什么手脚,就到处造我的谣言,不说是某天看到信,就又说是到公园相遇啦,其实‘豆渣’那样子——”

    “老弟那么年青的小白脸,我想也不至于——”

    客又笑了,笑的意思,也许为的是苕哥说他是小白脸。隔壁话匣子似乎换了块片子,只听到咤叱,如一个人发气的样子,大概是谭什么的《打渔杀家》吧。

    苕哥脚尖依然在敲打着,客又把谈话的方向转向昨天出席于第三院的事上去。

    “苕哥,师大那个鸽子如何?”

    “我的考语是:性格温存,身段适当。昨天讨论游街进行时,那鸽儿恰在我上手。说话时,口一开,一串小颗小颗的白牙齿都露出来了,头发老实的光生生贴到头上;那不驯服的鬓角,飘飘飞飞,益发助其娇媚。眼角眉底那种风情,使你把捉不住,是三月问的风筝吧。”

    “苕哥你猜是谁的——”

    “那怎么晓得。”

    “我报你——”客要苕哥弯下腰来,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哈哈,好一张黑漆板凳配这么一个瓦夜壶!”

    “哈哈,天造地设!”

    苕哥把笑忍住了,“咱们也赶即改入政治学系吧,毕了业做官去!”

    “有了钱讨他妈这样五个。”

    两人一路打起哈哈接着谈下去,

    ……

    把许多知心话都说完了,客人才把一本《五卅痛史》借去,说是要做一篇帝国主义在中国之暴虐的文章,拿去参考。

    于时密司忒宋,一个人在房里,又把客未来时的无聊恢复了。隔壁的话匣子,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休息了,敲板也无从再敲。

    “这么一着,这么一着,只要她脸上颜色不十分使人绝望,又这么一着,这么一着,有时会有许多机会送我去把玩这小鸽子!

    “……不过第一着就费事。

    “……然而,从昨天那种情形想来,头一关已通过了。自己既如此大大方方,遇事公开,坦怀磊落的去同她讨论,那也无不可处。

    “……纵或——又不落有什么把柄,还怕笑话?

    “……可惜小胡那卅块钱又还人去,稍为慢一手就好办了!”

    ……

    “宋先生电话,宋先生!”伙计在外面大院中喊叫。“谁个来的?”把苕哥正高兴的计划打断,故不即出。

    “他不说——是姓彭的。”

    “就来就来!”他几乎用了跳跃的姿势窜到电话处去,果不其然,说到机会,机会就到了!

    ……不久,就看到密司忒宋脸上笑嘻嘻的在北河沿路上了。一根文明杖的尖端,在空气中画了好多圈子,一直画到真光电影场售包厢票处。

    十月十六日于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6年1月25日《东方杂志》第23卷第2期。署名沈从文。

    菌子

    他名字叫菌子,一个县公署的第一科一等科员,换了许多知事大人,他的事还是因了他为人可靠,无别人那种野心,所以事情一直保全下来。那张办公桌,菌子伏到那上面已有了三年余,那张坐几,为菌子的后衣幅近股处挨擦得已极其光滑,同事们到无笑话可谈时,把这几子拿来为菌子的资格讨论,也很有许多回数了,可是菌子自己,却满不在乎,对坐几也同别的一样,取的是无抵抗手段。

    同事们,都是这样,很亲昵般如喊一匹猫或哈叭似的逗着玩,长是菌子菌子,他有时也应,有时又不做声,看叫喊他的对手是如何样子一个人。遇到自己上司,当然是很恭敬的爽利的答应着,平等同事则不理,至于下一级的录事,则菌子自有他外貌上的威严,压得住那些小职员了。

    有时他也会学到抵制,但这抵制方法也全是趋于自卫的,那是因为菌子这名字并不是他的本名。不过这名字用到他身上,实在又是极其适宜。所谓适宜,请各位不要误会,并不是因为他也能像三四月间,七八月间,湿的松林中产生那类菌子,可以拾回来炒或煮汤,用为晚饭时一味合口的菜的原故,乃是象形。全县署对于他感到的趣味,也可以说是同真的那类松菌一样;又柔滑,又浓,又……,又……他真像一朵菌子!头大而圆,顶略尖起,矮脚杆,腰成筒棒形;同股部找不出它的分野来,颈项同下巴地方,常有许多襞褶……拿一朵初生出地面的松菌来形容这人,在他自己除了用“我是人,人是动物,不能用植物来相拟”,很勉强的话辩解外,也似乎很难找出一个有力的不承认相拟恰当的理由了。

    菌子从什么地方来的,谁也不能知道。大家所知道的就是这个地方并不是菌子产生地。虽说菌子学着A地方的人说话,能极其相像,但A地人就说这人到县中还不曾有个四年,且最明显的是A地并无菌子一个熟人。想打听这个人的来源以及其过去生活,实在是一桩很不容易的事!你遇到这人问问,答说大约是从湖北西边那里什么小县分来的吧。试去再问一个,第二个人又会说菌子大约是成都地方人了。三个,四个……你若不怕麻烦,一直问下去,回答你的总没有两个人相同。实在说来,他们都不能知,近于捕风。各人但凭了菌子的各样不同的性格同身躯的模样,发抒各人的意见,使你想打听他生世的人竟莫知所从。当然,我们认为可靠的,就是去问他自己!然这个又会使你失望!他平时是关于问到这类事时,总是不大愿意开口的。慢慢的却你情不过,或为力所迫,不得不说话时,他就答应你原籍是四川成都府小北街人——但对别一个,他便又把原籍改成湖北来凤县人了。或者又是河南信阳州前街,或别的什么,总之,由他口乱说罢了。菌子之所以不愿把自己生长地方说出的原故,一半大概是自己对这事也无从确定了,另一半就是防御同事的嘲弄,因为问他这个的有一半以上多是些坏透了想拿菌子来取笑的人。

    菌子又似乎是有了什么隐匿事故,对于他的原籍,就是到许多正经事上,也还是依然保守着一种秘密,这种隐匿,我们当然不会疑到是菌子犯了什么罪过所以如此,我们看看菌子的生活,就可保证他为人是在法以内的好百姓了。但也有点奇怪。片子上,菌子很明显的印着自己名号,旁边还加了一行A县第一科员,把籍贯不提。至于到县署造报全署职员名册时,他竟索性填上A地方人了。县长对这个也问询过他,说是应把原籍填上。你们猜他是怎样回答县长这话!照菌子平时那种期期艾艾的言谈,会以为这次菌子要受了窘吧?谁知当时菌子却很慷慨的说到A地有了三年以上,照现行省宪所定,把A地的公民权早得到了,从前那个生长地似乎无写上之必要。职员录上关于履历一行他也不填。所以我们从县署职员名册上,想找到菌子的以前一点痕迹,也是无从找起。

    有一天,办公室中,科长科员雇员各人在沉静的办他所应办的事件,教育科一个科员,正拿起一极大木板尺在张长桌上画一学校分区表,菌子把公事办完了,负着手在那桌边,看到同事弯了腰在那里纵纵横横打那线格。先不为科员所注意。

    到科员抬起头放一口气时,见到菌子那牙齿略露微笑着的和气脸面了,菌子见同事望到他,忙好意的同情的说:

    “太费事了,这个……!”

    “菌子事办完了吧,帮个忙为我画画!”其实这是一句笑话。

    “这个——怕画坏了。”菌子就很认真的辞了,但心里也想就帮一下忙也很好。

    “画坏也不要紧。”那个科员,就把手中那三尺余长的木尺送到菌子肩上去。

    远一点,一个科员听到这一方面在办交涉,就参言了,“菌子大哥!到这来办来吧,一件顶短顶容易的公函!”

    菌子这时正想办一件什么公函之类,消磨这空余时间,就想走过去。然而教育科员把他拉着了,像有力量压迫到身上的年青人的话,说是他是朋友我就不是朋友么?忙到分辩,都是朋友,都是朋友!

    那一边,还是大起声子喊着“菌子老哥。”

    这使菌子陷到困难中了。偷偷的瞅了一下这画表同事的脸色,同事知道他在觑自己,就故意放下脸嘴,约略真像有一点生气的神气,且把牵着菌子袖子那一只手也缩回到自己嘴巴边抹着胡须。菌子并不很笨,知道果真是为那一边尽力,则未曾尽力这一边就有了不平了,所以最后跑到自己座位上去表示两人的忙都不帮。

    他自问处置这事是非如此不行的,其实画表的这位同事,却并无借重菌子的真心。

    不知是谁一个发起一句话,又讨论到菌子的来源上来了,第一科科长,菌子的上司,在拟一个电稿的凝思中,竟抽出空来说从菌子肥肥的圆腰柱上,断定菌子是一个浦市地方的屠户的儿子。这话听来似乎是可笑,于是大家都笑了。其实这也很有理由。浦市地方,的确随时都可以遇到胖子,不单是屠户。然而一个司法书记官姓陆的又用菌子的鼻子去反证科长的错误,他说:

    “大家想想,浦市地方,可以找得出一个那么壮大那么肥厚的鼻子么?”

    科长在心里忖度了一下,在浦市地方,似乎当真不容易找寻一个略有点俄国人风味的鼻子,所以也不反驳司法书记官了。然而司法书记官把菌子定为河南人的话,也是极不可靠。据一个住过信阳四年的科员说,信阳地方人也就缺少这类鼻子。并且河南人不会那么矮圆,这是人人都能知道。

    “那就算成都人吧,他自己说的!”先时把菌子喊做大哥那位科员开了口。

    “成都人是叫雀,不会那么讷讷,”画表那位科员如报复似的证明前话的错。

    “那就算麻阳人吧!”不知谁一个说。

    “麻阳人会同人结干亲家,菌子这个就不行。”科长把前话又驳死了。

    讨论的终结,还是依然无异于往日,付了保留。

    同菌子同科一个科员,看到科长电稿已完,对菌子的问题也有点疲倦了,想出了一句新鲜话,很庄严的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是菌子曾发过很大的誓,告给自己是从松树最多的地方来的。这当然是一句笑话。但这一群办事员讨论菌子出处问题,何尝又不是把成一个笑话来说呢?一听到科员这一句话,科长首先就抚掌,其余也依次抚掌,照往例,到抚掌时,大家就算一个难题已解决了。

    菌子起先一个人听着同事讨论到自己鼻子,眼睛,多的襞褶下巴,因为上司也在攻击自己的那一条战线上,所以并不做声,一个人很可怜又似乎很伟大的坐到办公室那个离同事与光明较远的一角隅上,低下头去看一件从邻县来的公函。直到听到那同事说是发过很大的誓,告过他是从松树最多的地方出来的话时,再不能漠然忍下去了。

    “朋友,莫那样吧!”菌子把头抬起说了,话中有哀求意思。

    那同事,走到菌子这边来:“你不曾发过一个大誓同我说过么?你会自己忘记了!”又拍菌子的肩。

    “我何尝……,我们是朋友,应当少嘲弄一点,到夜间,我们可以去南街上那甜酒铺吃点什么。”菌子话说得很轻,想用食物去与同事议和。

    然而结果却失败了,想不到同事却故意高声说:“大家听听,菌子夜里请我到南街上去吃甜酒鸡子,你们谁愿去么?可以一路!菌子都请,大家不必嫌弃。”

    这同事极其聪明,又特别对科长做出谄媚的微笑。“科长你哪家晚上左右无事,也就去去吧。菌子是很大方的,同他客气了他反生气。”又回头向陆书记官,“陆先生,我们都去,不然菌子会说诸位看不起他!”

    这书记官,原是一个最馋嘴的,无事时,还到处去敲别个酒吃,如今是菌子的东了,忙说去去,菌子先生请那有不去的道理。书记官原是一个知法律刑名的人,用字非常有分寸,如今于菌子下加了先生两字,可想而知对晚来的甜酒是不愿松松放过了。其余同事有明知是那科员做得鬼的,因为要戏弄菌子,也一齐哄然答应了。

    菌子呢,这时想飞,可是飞是梦里能够办得到的事,他又像这原是一个梦,欲于腋下顿然生一对翅膀飞到别处去,被同事把翅膀抢去,自己陷到手足无措的包围中了。到后看到科长都认真答应了,才喃喃呢呢说手边此时无钱,就过几天吧。这明是想推托的话。陆书记官就立时命听差去请会计来,为菌子预支了三月份薪水三分之一。

    宣布菌子请客那位同事,待到会计取钱来时,分了一半拿在手中,扬手大声说这是五块,大概够了,暂时由兄弟保存,到了夜间八点钟,各人就请到甜酒铺去,不必再用帖子请了吧,说完,把一张五元票塞到衣袋中去了。

    同事都望到菌子笑。菌子不敢对同事们望,视线斜落在桌上余下那一张五元钞票上。票子上一角已略模糊了,褐色的花纹纸面上,有两颗小红印,菌子原是治过说文的人,认得一是“总理之印”,一是“中国银行”。印之下,略歪一点的地方,有一行横的红色号码是00735。菌子无意思的想着同事手中那一张号码末尾一字,不是6字就是4字……我才说过,菌子是在A地方县公署,一个三年资格的一等科员,所谓A地方,也不是地图上没有的乌托邦,若是有人要寻这地方,向湖南省湘西区,沿到当年屈原溯江上行那一条大河,从驿路或者从拉船人的纤路,均无不可,你只一直往上走,由常德上桃源,辰州,泸溪,浦市,辰溪,洪江,黔阳,再上就到了。A地自然还有它县或府的旧名,不过我为减少地名的字数起见,所以还是叫它做A地。

    A地有些什么?它像中国的任何一省大点的或小点的都市一样;有许多人,在一个专制时代造下来的坚固城里居住。

    人与人关系中,有悲哀,有快乐,有诈骗与欺伪,有夸大同矫情,有假装的呻吟,有梦呓,有死亡;强者也是一样的迫害弱者,弱者也是一样并不对强者反抗,但把从强者得来的教训,又去对那类更弱者施以报复。各个生物的身上,都流着由祖先传下来的孱弱,虚伪,害痨病的民族的血,又都有小聪明,几乎可以说是本能的知避强项,攻打软地方。小绅士也会抖擞精神,装模作样,用法律或礼教,制服那些比职蜂还勤顺的农民,地方上也自有他十根或八根的小柱石,而这类柱石比现在国中那类柱石的无耻,虚伪,懦怯,想利用别人呐喊去吓退政敌,也并不两样。

    A地还有一道大河,河两岸有居民,所以河上搭了一条很大的桥,桥上每日来往走上不能用数计的人,河中两岸泊船,船上装货物,开行时,船上水手摇橹就嚎,唉,夷来和喂,随便的唱起橹歌来。……这样说下去,似乎没有法子说完了,大家晓得A地的确是有,而A地曾住了个名叫菌子的人物就是,以下我说菌子的生活。

    东门城头午炮响后,衙门前警备队那号兵也哒哒啦啦吹起午时点名号了,不久,就有一个铃子,在听差手中,吃醉了酒似的,乱喊着从窗下过去,到了休息吃午饭的时间了。同事们都把未办完的公文,放到纸夹里,用镇尺压着,陆陆续续出去。菌子一个人用了救火的匆忙脚步跑到家中去煮自己的饭。不过这也是很短暂的事,一个人去淘米切菜,似乎是太麻烦了,且煤油炉子使水沸腾,总得四十分钟,尔时休息一共就只有一点半,到饭熟时,时间就快到了,虽菌子能用平常人所不及的麻俐手腕把米弄成熟饭又塞下肚去,但终觉过于费事了,所以不久就把午餐包给署中厨房,同到几个同事一起吃。晚时归家,始自己造饭。

    下午归家,菌子已不会再为什么事迫着,用不上那种匆匆忙忙了,是以造饭的事,在菌子并不感到一点麻烦。回家之便,他总不会忘记,带买晚饭所需的菜蔬,衙署前就是一个大露天菜市场,任什么新鲜小菜都有。菌子能知道何种菜在那一月为当时,且会用不很多的钱买到相宜的菜。或是四两猪肉,再加上一点油菜尖子,把油菜同辣子略炒,猪肉剁成饼在饭上蒸好,那就汤也有了,菜也有了,且可以匀为两餐。油呢,炉子同夜里看书的灯,自然是免不了要买,但菌子知道瓶数比零买要强五六斤,所以三块六毛钱就要义记徒弟扛一瓶送到家来了。至于炒菜的油,可以买也可以不买,到案桌边去秤肉时,莫忘到同时要点肥的,或属搭一点花油,回家炒肉时把肉放到锅中略久一点,则要另外炒点芫荽菠菜的油也有了。

    菌子的厨房,煤油炉子原是有两个,这一个把淘好的米放下时,那一个就可以炒菜或热吃完饭后待用的喝茶洗脸水。菌子同房东说过这也非常方便,那么两个炉子,占地方又不大,简直可以抵一个两眼灶,且说就是同一个太太合住,是这样也很够了。关于与太太合住的话,实际上,菌子似乎是并不曾想到过,不过同房东闲谈时无意中说及罢了。

    一个人花两点多钟来治一餐晚饭,算来是不大合算吧。菌子的同事们,也曾把这话劝过菌子,要他把晚饭这一餐也就包给了署中厨房,可以省许多麻烦。科长是那么说过两回,但菌子却笑着不做声。

    一餐午饭,已就是不得已了,谁还耐烦省这点事来吃这样粗糙使人不放心的饭菜!菌子心里想着这些。所以就笑了。他初来就不放心那厨房做的饭菜,常常一个人偷偷悄悄跑到厨房去看,见到那些洗菜的人,把才从肥料中取出的青菜,略到水中去摇荡两下,提起来振一下水,就放到砧板上切碎丢进锅里了,从此遇到午饭桌上那碗青菜时,菌子竟连筷子去拨动也不敢。

    他并且还有两个不能把晚饭包到公署厨房的理由:其一,到公署吃饭时,同事把他也当成了一味下饭的菜,真有实行“菌子”名义的利用,这个他能明白,所以不去。其二,他把署中科里应办的事办完,除了上那几点钟办公室外,以后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抓弄了。到惯了衙门办事的人,积久就真成了一副机械,自己虽然还可以到家中治一点音韵学,但自己读书,那里用得五点到六点的长时间呢。菌子又不是一个知道找寻娱乐的人,所谓娱乐,他也不需。若是晚上还有两点钟上办公室,在别个同事,或会生出骂娘的心情来,但在他,则反而有了点着落了。

    对于晚上这几点钟的空闲,菌子还常苦找不到一种工作来消磨,如果是把弄饭这两个钟头又缩短为三十分钟于署中吃那顿粗糙饭,时间又多出一点半来,那岂不是更使菌子为难么?

    至于菌子把自己做成的饭吃过后,接着又做些什么?那当然第一是先刷牙齿。本来菌子对于一切都爱洁净,牙齿,则尤其照料得周到。“菌子,你牙齿非常之白呢。”或者说“菌子,阁下齿如瓠犀,”或者说“东方朔齿如编贝”,这类话,原出自刻薄的同事口中,含有些嘲笑的夸赞。但这个很能使菌子受用。菌子总觉得这是一种足以骄傲的光荣,不论夸赞出于何等人口中,有无诚意,牙齿值得夸赞,却是事实。他愿意科长对于他拟成的公函呈文稿子,加以措词得体的奖励,但尤其愿意科长对自己牙齿也给以相当的赞美。有一次,一个同事像是猜中了他心思似的,告他科长同县长讨论到你牙齿,县长说你懂卫生……这懂卫生是否出自县长的口中,菌子却不去研究他的真伪,从此以后,菌子与别一个人谈话或独自坐到时,有意无意的却把牙齿常常露着了。

    菌子在A地方,就是那么略无变动过了三个整年生活,所谓“那么”三年生活,就是说菌子每日七点钟起床,热水洗脸,用无敌牌大铁筒牙粉刷牙齿,吃白煮鸡子,念关圣帝君的明圣经,再进到县公署去办事,每月到月底领三十块钱月薪,终日伏在办公桌上拟公函呈文训令稿子,到午炮后,带着疑心去吃大厨房那种菜饭,下午回家时,转到家中就燃上煤油炉子,花两点多钟功夫去造那餐晚饭的生活。至于以前菌子到别一个地方的别种生活,当然是有好些不同的地方,但这个除了他自己知道外,别人要想一丝一毫也不可能(菌子说话又是像一个普通卖布的江西老表,说真话你听得人不懂,到你懂得时,那又是最不可信的话了),用归纳法来断定估计一个江西人是极其容易错误到相反的地位的,所以我们对于菌子过去,简直是无讨论之必要了。菌子年龄,据他自己说,是到今年六月初七满足三十六岁的。我们就暂且把他当成是三十六岁的人,除了以前三十三岁不算生到这世界上,拿他到A地的三年来说一下吧。

    这三年来,在菌子周围的一切一切,当然多少都有一点不同了!就菌子所知来说,譬如北街上那个屠户,菌子曾在他手下称过一百多回四两猪肉一个宾主老板,如今是因为立了军功,做了团长了。房东家二小姐,菌子来时才出阁,如今是手边有了两个小孩子的守寡母亲了。公署中换了五个县长,这五个县长据说一个已做了省长,一个病死,以前署中老同事,除了那两个管卷员外,如今换得一个也不剩了。……还有许多许多,菌子都能觉到今昔的不同处来,间或想到这些时间上造成的不等情形时,菌子拿过去与现在来比较,总觉得过去一切是要安静一点,生活也平和一点。来日一天比一天差,不论社会或是人心,菌子还常常发着感慨,以为先两年,人心似乎淳厚许多了,如今真不成事!这些也是很有道理的,菌子在署中,于同事们中保有的尊严,一年就不能维持一年。菌子的名字,虽说初来一年就为同事喊出了名,但当时别人对菌子总还有多少惮惧,除了几个同事喊叫此外也无人知道。如今则这名字似乎竟传宕开去,同一个岩石到水面上所起的浪样,跑到四面八方去了!地方财产保管处那胎毛不曾干实的小孩子也居然菌子菌子叫起来了。世界真是变了,从菌子方面所受的迫害来,我们并且可以说世界当真所变是一天一天的坏。

    有人曾怀疑,以为既说是菌子的同事都已全换了新的,为甚前一届同事为他取下来的这类坏名字还能蝉联于第五批以后的同事?这我够加一句解释,你们不知,每次办交卸的时候,同事就同时把这位菌子的名字,以及性格为人与乎对付方法,也当成一件正事,交卸给接手的新同事了。所以菌子的名就一直传下来。菌子因了这名字所得的一切不合理的迫害,也由旧同事传到新同事。

    三年来,用日计,折合了一千一百多天,若是把那个由屠户而做匪,做匪后又上山占据了明山落草,落草以后又攻城把A地东门外房子烧了三百多间示威,又……,一直到招安,升官为止:要记述一下,怕非要预备两册很厚的书不能办到吧。但一说到菌子,好像用我前面所写的几千字,已算得很够了。果真要延长下去再过三年,菌子没有迁居,事业也是现的,换了个县长,换了批同事,他还是那个每月三十块薪水的第一科科员,想来还是没有什么变动的。要菌子在一定生活中发现自己新的不同处来真是不会有的事。

    菌子根本上就像一个思想安分的人,没有要求,纵有,也就是希望另一批新同事来少对他作弄一点而已。实际上,他是那么,每一个眼前所来的一天都如过去的任何一天,除开放假,寒暑无异,他都是规规矩矩到办公室去办公,接受同事们各在家中就预备下来的各样新鲜取笑方法。

    回到家后,做完我才所说那种照例生活后,就躺在自己那具很精致洁净,京绸缎被面,花洋布新式扁枕头的床上去,做一点比较上使自己平静一点的梦。做些梦有时是对于同事的复仇,所以当然不免比普通时的菌子要激烈点了,不过大多数说来,在梦中的菌子,依然还是白天我们所见到的菌子一个模样!怕生事,爱和平,极其忠厚老实,对暴力迫害,所守的还是无抵抗的消极的主义。

    他常常在梦中觉得到这是梦中,梦中是可以恣意同人打骂不怕上司的处罚的,于是预备卷衣袖起身对同事用力施报复了,最不幸的是最后还是被别人用一只破袜子或一个纸球,口喊法宝来了,把菌子惊倒于地,醒来心只是突突的跳。他有时又梦到在家中正煮鸡子,一匹小小的灰色老鼠从脚下窜过去,且停在对面那字纸篓旁观望自己。有时又梦到被几个同事包围,一个同事正扬起手喊打,打,自己急得无法解脱,想化一只什么鸟雀飞上天去,或口中念念有词,纵不逃到别处,同事们为隐身法所蒙蔽,把自己所在地就藏过了。煮鸡子见到小小老鼠,那是事实的再现;被同事包围,也是事实的再现;其不同处,就是事实上为同事们坏恶的言语所攻击时,想化一只鸟总无从变化,在梦里,则居然身上腋下长了一对翅膀,一振动,就离开同事的攻击火线以外去了。或者虽仍然立在众同事身边,但同事肉眼已不能再见到。菌子又有两次梦到如新升了科长,三年中只有两次做这类梦,自然不能说是菌子不应有的野心。又做了一次自杀的梦,梦到如同事逼迫不过,当到众人面前就用裁纸刀自刺死了,倒在地上,身边流了一摊血,且写了一封遗书给县长,说同事们怎样怎样的坏,直到县长把遗书读完,也流下泪,说这人可怜,登时就把凡是欺侮过菌子的同事都叫去为菌子执绋送丧,于是菌子就满意醒了……菌子的梦,自己所能记起,而又很多的,就是梦中还不能逃出同事独在一地方去办公,总是那几个同事假装的捏起拳头喊打,事实上有些同事已早离了县署往别处去了,但梦里则凡是那几个顶刻薄的总在场。当到自己摇身一变,自翅膀生出以后,刚要到飞去时,或又被一个同事扯到一只脚,落下地来,或身上虽有翅膀竟无从上飞,或翅膀被一个同事用力夺了去(想要念借土遁的咒,则地上先为同事念了指地成钢符),彷徨无所措手足,和到事实一样,把自己围到一群疯狗样的同事中间,让几匹疯狗扑拢来就咬,或又不咬,总之,逼得自己快要昏迷时才得救。

    在A地方,如今大约还有个菌子存在着。

    三月西山小家庭

    本篇发表于1926年6月14日,16日,21日,23日,7月3日,《晨报副刊》第1404~1405号,第1407~1408号,第1412号。署名沈从文。

    大城中的小事情

    如大鹰在高空中盘旋,从市外军营飞起的军事飞机又发现了。因为蓬蓬的声音,行路人大家争昂头看这奇异的东西,在黑暗肮脏的小小板屋中铁车床与皮带之间消磨长日的小工人们,也得到暂时放下工作的理由,一群与独自人人皆走出外面来望着这物件发怔。

    飞机隆隆作响,尾曳着长长的白烟,环绕XX市飞行一周,消灭到东方天末去了。到这时,大家才仿佛记起九十里外的沿江一带正有战事,有与飞机一样性质用铁用钢作成的陌生物件,在一群面目黧黑衣帽污秽的疯子手中,炸裂着,发着大的声音,火光,叫喊,血,呻吟,皆随了这声音展开,战事的惶恐也到这些人心上荡漾着小波了。

    战事发生在沿江已有了十六日,凡是住城外的穷人皆能见到每天从前方用大车运回的伤兵。住城外的高处的人在夜静或天欲发白时节,皆可以听得到一种哄然声音,似乎随了这哄然大声而消灭的是看不见的若干金钱同生命。然而城中人呢,照例从官家发出的报纸上,见到和平。虽市面各呈慌张景象,钞票的行使成为一种问题,有钱人都坐船到上海去,对外汇水提高,信件的检查,入晚游戏场中的萧条,在在皆表示这情形与稳定相反,但白天太阳下,作工的人还是如往日一样,在一种全无希望莫名其妙的原状下劳动着,让大的汗在脸上背上流,吃粗糙的米饭,或受主人的责罚,扣薪。身分为学徒则停止饮食,用皮鞭或任何顺手器物,咬着牙,如处治盗贼痛痛的殴打,被打的却照例是流泪,除流泪以外没有新事情发生。

    然而不知如何在所谓“民众”的当中却有了一种谣言发生了。完全不可信的谣言,是城中将有共产党人为XX军的内应,成了大的阴谋的集团,任何时皆可起事,凡是一切军人所有的这些人也一样不缺少。

    这样谣言传到了军队中去。又像不尽属于谣言,有谣言中所谓用何种方法把枪械运进城中的事,从城外岗兵的检查,居然有查出枪械的事实来了。军人中的狼狈从到九点无形全市戒严一事可知,因为战事到近日也转入了紧急。

    谣言中所指的参预这阴谋的党人,工人军最可注意的一类。在本城纱厂窑厂金铁工人总数大致是四千。单是这可疑工人已有这样大数目,未来事难于估断也可想而知了。不过其实呢,谣言还仍是谣言。所恐怕的事全无根据。城中军队还有一师。有危险成分的一类肮脏粗人,所住的地方全是城外。市电灯公司则有比工人为多的兵士驻守。凡所以能够使全市陷入恐慌的事皆无理由可以发生。前线传来的确实消息,是战事因河南方面的牵制,自己一面有了胜利的进展,因此谣言在军人心中不久也就仍然成为空话了。

    没有把这谣言忘去的是一个小钢铁工厂的主人。就当那军事侦察大飞机,照例的从城外大坪飞起,绕了本市飞行,使所有人皆放下工作昂了头来望这物件时,他就温习着那谣言,对于所属工厂中一些脸目肮脏赤膊不衣的大小工人感到一种烦恼。虽然感到烦恼,一面仍然把十三岁左右的学徒驱使着,不让其得到一时休息,也就正是这个人。

    在他与工人之间,本没有资本家与劳动者对抗的显然形式存在。他是一个由学徒出身的人,知道许多厂主所不知道的事。他这时也还是与工人一样生活,在他手下的大小工人皆近为学徒师傅的一团,决无一般所有罢工要求或怠工对待恶事情发生。但这人不知道如何,认得一些本可以不必认得的字,看看报,稍稍明了了这时代的所有事情,变成特别多疑的人了。他总以为有一天这些东西会忘了主人的恩惠,爬起来随意拿着铁锤钳子与个人算账,与社会为难。

    他看到过军人杀XX党,那属于工人出身所谓XX党,被杀是毫无理由,仿佛没有一点不与自己的工人相同。

    “总有一两个,也将……”

    这样想到时,一一的看着那些工人的煤烟所污的脸。这些汉子总若有所得的露着白牙齿笑,增加了他心上的肯定。把相貌作杀头标准,则在工人中至少有五个是可以同样用大令押盖五花大绑推到北门外砍头的。不稳当的分子好像是这样多,这人的烦恼也不为无因了。

    工人呢?每日鼻嗅着烟煤洋油气味,耳边响着大小铁轮转动的声音,手忙着各样事。明炉间大块的热铁在砧上打着。车床间铜柱擦着磨光器发着青光,散乱白的细小的火花。各处皆是灰尘与铁锈。各处皆不缺少机器油的污迹。大块的生铁从地面一直码到屋顶。用作模型的青灰堆成小山。灰暗的铁的斜面,与长的仿佛水流的皮带中间,充满了黑色放光的眼睛与白齿的列。更给人以奇异感触的,是每一个工人皆仿佛各有一个特别夸张的鼻头,这东西使人同时可以想起只是一种极其相熟的兽类的鼻头,却决想不到自己也是这样鼻头的人类。在另外一些较小较笨的机械中,有着青年的团团的脸与稀疏短发的学徒,也在那里莫名其妙的用钻用凿尽着自己吃饭以外的责任。他们的年纪虽比之于其他成年工人为小,厂屋中不洁的空气却同样呼吸到肺中去。他们想到的事情简单到了极点,天气近了夏天,日里的工作太长了,他们无时无刻不想睡觉。他们在做工,常常互相骂一种野话,互相用言语戏谑,可是各人皆不觉得脸上手上的煤烟在什么时候有洗去的必要。他们工作一有空暇,在床间,明炉间,翻砂间,不拘任何处都有随便彼此揪打的习惯。有时也真到流血以后才能得到结束。因为工钱很少,他们就只能吸价钱便宜的纸烟。因为各是单身人,年青姣好一点的学徒,就有被玩弄的事情也并不出奇;因为这故事,没有得过好处的工人免不了嘲笑,因嘲笑,这青年人就有了无数机会流那无价值的眼泪。

    工人们除了上述一些事,其他没有更足记录的事了。

    主人就怕这样的工人,这是主人的心虚。所谓醒觉的因子,是不是当真就会在这一时代这类东西中酝酿,那完全无人敢说敢信。他们之中就没有一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下去的理由。主人怕的是这样的工人。

    XX军用飞机每天早晨还是照样的在空中如鹰盘旋,在这时节,小工厂的主人,照例也已经到厂办公了。听到飞机声音也总免不了把事情稍稍停顿,从窗外望望。这个人,没有望飞机,就望到一群孩子对于飞机的趣味,远胜厂中各样工作。望到这些他就不免在心中生了气,只想走出去抓住任何一个孩子,大声辱骂,用力的批颊。他不能不用许多孩子,不消说这事并不这样作。回到机器间去,他用另外一种方法却把气出了。他把因为晚上失眠日里支持不下在青灰上打盹的学徒抓起,不拘那失了营养的瘦弱孩子怎样哀求也仍然得罚他做一种本不能做的工作。看到这孩子搬取笨重的铁块,或者在旋转如风的轮前守定,眼中积泪,全不顾忌的流一阵,这情形,亲眼见到,他正如见到一个XX党被杀把头砍下到后悬头示众,他于是心中释然了,也像报了一种不分明的冤仇了。

    孩子们天真烂漫,想不到自己的生活,自然不能明白主人的事情。纵有时明白这折磨,也都以为给这折磨的完全是穷的父母,因为穷才成这样子。

    自从近来主人的脾气特别坏,众人注意是注意到了,可是并无人知道是为什么,他们也不曾去猜想,想到这事完全是因为飞机的原故。

    军用飞机每日的飞行,孩子们同X城人皆同样,总得看看,有一次因为飞得离地极近,竟被他们看出坐到里面的人是戴眼镜如猴子的人了,这话说来有数日不止,他们都觉得奇异,简直出于意料以外。有学徒拿这个事去问过主人,主人不说话,只在这小子脸上找寻与上一次所见到被杀的XX党相似地方。

    忽然有一天飞机不见了。当天晚报上说战事有了和平消息,当局已发出仿佛十分诚恳然而老调子的“不愿流众人血所以谋和平”的通电。死了的尽其腐烂,过数日XX军退出大城,满街悬了新政府旗帜,XX军进城了。听街上军队吹喇叭游街,学徒们如看飞机一样争跑到外面看热闹。满街贴了无数红绿纸写就的标语。又有人印了小纸传单逢人发,学徒们也接到这样传单了,拿回去由认字的大工人念给这些肮脏孩子听,那些标语说的“为民众谋利益”,“反抗资本家”,“反对压迫虐待学徒的厂主”,大家听来都不懂,只憨笑,且争把传单摺成纸燕,各处飞。

    事情也不一定要他们懂,不久主人请他们吃喝了。

    又不久,他们都加入工会了,提灯游街庆祝工联会成立那一晚,大家都觉得非常热闹有趣。

    此时的工厂主人,明白革命并不是新事情,可放心了。这些学徒与大小工人,做事都非常认真,因为他们信赖工会,工会没有命令谁也不敢怠工。主人则用工人资格取得了工会委员一席,为了领导劳动者与资本家对抗,他代表了自己工厂以外还有其他许多事做,一天到晚非常忙碌。

    工厂中还依然是老样子,学徒们,遇到用言语戏谑时,多一种格式。他们在新时代中学会了喊“打倒”。喊口号肺量是能由弱渐强的。主人在房中办事,听到学徒之一喊“打倒懒隋的杨三弟”这一类话时,常常莞尔而笑,他已经不再疑心自己工厂中大小工人有危险分子存在了。

    本篇发表于1929年8月10日《红黑》第8期。署名甲辰。

    血

    被拷打到不成样子,据说一讯问完毕是用几个人曳拖着回到监牢里去的朋友XX,在另一方面虽然是这样忍心仍然没有得到多少有用处的口供,因为也仿佛到了使办案人无可奈何的时候,同时最高干部XXX有与XX缓和妥协的表示消息已经证实,所以我有一天被允许得到XX一个医院去看他的机会了。

    因为先前听人说到是怎样怎样的凡是稍稍有了嫌疑的人皆如何的吃了亏,我没有到那医院见到朋友以前,想到的朋友气色,是完全把另一时所看过的死囚作模拟标本的。心性为一种无裨实际的悲愤所支配,下午五点钟左右,我到了那军医院门前,把副军长给我的那特别条子送给挂号处。那个中年汉子,正同里面一个肥书记说一种笑话,两人脸均绷得很圆。掉过头来望了我一会,仿佛不甚相信我有这权利,用他那种做官的神气把眼光从我身上又移到副军长的字条上去。

    “同志,你是要看XXX么?”他这样说了,然而完全不像是同我说话。

    “……”我不答,因为他无论如何总不能疑字条是假。

    “可不可以写一个姓名在簿上?”话虽是这样说,口气却正像命令,“写一个名字上来。”

    我仍然不作声,就拿起面前那支笔来,如命照写。

    我签了名,以为这么当把我引到我那朋友住处去了,谁知道这汉子这样细心,对我的签名还看了一会。他的脸上还是为原有的笑话而笑着,完全不在我的事情上,并且不久他又去应付另外一件事,因为又有人拿手条来找人了。

    对于另一个同志,他仍然是要那人签名,虽然那特许条子已写得极其清楚,大约那另一同志也想到了这是手续,不能不照办了,就如我一样的把姓名写到我那一行后面,写完了就把笔一放。

    到后我们同样的在等候,站在那柜台前面,这办事人他把脸向里面去,听一个搁下了笔说着笑话的圆脸司书未说完的笑话去了。

    我待要说话之前那同志可不能再忍耐了,他说:

    “同志,你怎么?”

    这汉子,把我作了盾牌,回了头说:

    “这同志还先来。”

    “你干些什么事?”

    “你说我干些什么事?你那军服到这个地方是不能吓人的。”

    “同志,这话是什么话,你这样是在尽你的职务么?”

    “……”这汉子,用眼睛估量了这戎装的年青人一下,恶意的笑着,作着“好脚色好脚色”那种讥诮神气的夸赞,却向我打招呼来了。

    “同志,这是手续,你当明白。”

    “明白。”我说。

    他以为我是一个商人,或者是从商人团体出身的同志,太容易用官样文章对付了,故意作出服软却不服硬的神气,表示不理那后来的一位同志,愿意为我先把事情办好。他一面把字条送到那书记处去,那书记又把字条看了一会,接着移动着桌上那打字机一类的东西,剥剥剥响着,便打出一个纸片来了。感谢天,我居然从这同志手中得到了这纸片,可以到楼上病室去。

    但走到楼梯边,却又被人拦住了。一个看护说不行,这理由我还没有听清楚,就被她那气势迫到楼下了。我望到这年纪约有了三十岁的看护,一个雀斑的瓜子脸,使我疑心她不是方才到上面被一个武装同志鲁莽的亲了嘴,决没有这种不高兴神气。既不能上去,于是我退到挂号处长凳上坐下了。

    借了回廊送来的反光,于是我看到这医院墙壁间半年前被枪子打穿的地方了,虽然是填补了新的粉泥,破裂小孔皆不能见到,但我还是可以从想象中得到什么地方是如何情形的。据说XX军的西退,是以这大楼作负嵎,四楼上有五架机关枪对准了XX大路作扫射,而第七师目标,也就向这一座楼房取着包围形势作战。不消说我坐的地方,或者就趴了一些死尸,而最先进到这里门外的七师同志,也就有被手弹炸死到门前的若干人。

    这些是过去的事了。一切血,一切恐怖,全过去了。因为我坐在那地方,看到从身前来往走过的白衣年青护士,都生长得好像很美,比另一时在汉口所见到的做政治工作的女同志多了不少娇丽,并且我能有心情注意到这些女人优美的身材,是近日的事,半年前,却完全是疯子,好像美与丑在我心中是没有这种区别的余裕。看到这些女人,觉到这些是青春,且玩味着自己近来幻灭的心情,的确在一些事物已找到所谓革命成功的证据了。

    我就望到那些虽经填补仍然免不了新的痕迹的地方微笑,忘了我是来看朋友的人,也忘了其他纠纷。

    忽然挂号处一方起了大的争持声音,我才记起同我在一起来找人的那军校学生模样的同志,不消说,一面是“你忙我偏不忙”的闲散,一面是“该死的东西”那种切齿神气吵下来了。这些事在革命成功以前自然是不会见到的事,因为那时的团结,有消灭这气分生长的理由,如今不同了。任怎么说如今也不同了,听到了吵声,我站起来走到挂号处去看,我坐处去挂号处应当转弯,还应当过一短短甬道。

    真是可怜的事,出于我意料以外的是这两个人不知因什么方便竟隔了一个低低木台互相扭着了,不但如此扭着了事,且像揉打过的模样,两三个院中人劝也无法把这冤家拆散,着急的混乱情形也见到了。

    那挂号处汉子,老同志模样,一手正揪着那武装同志的领口,而自己的下颚也正被青年同志强有力的拳抵着,不能转动。我一来,不知如何两人同时却松手了。大约我从较暗处奔出,他们以为我是院长。

    我望到这些人没有话可说。

    可是武装同志手上流血了,我见到这一双浴着血的手。这是仿佛一拳打去时碰着牙齿而伤了的,因为我又看到那掌柜模样的挂号处同志,吐着也是红色的口沫。没有流血的,大约也帮到在一旁流着汗。

    到认明我不是院长,再动手也像不行了,于是他们互相大声的吵着,劝的人也大声的嘟囔着。我自然很清楚这战争流血的起源。虽然明明白白见到革命同志的血,也仍然无话可说,因为动了手,倒以谁打了胜仗为合理。他们吵着,对于理由的各持,到后像看到在身旁的诸人皆不是法官,不想明白“理由”这一种东西,就更天真的互相骂起野话来了。两人扭打时恐怕还应吃了点亏的挂号处那汉子,到互骂,也就不让武装同志便宜独占了。大约若不是一个外国人同一个院长模样的中国人从楼上跑下来,我还可以听到许多不易入耳的典故奇僻的野话。院长一面是军部长官,这两人即刻就有人伏侍他们到军部去。

    看完了这一幕流血,我跑到楼上去,在一单间病室见到朋友XX了。三个月的分手XX已几乎不再认得我是谁,我也几几乎不再认得他是谁了。

    在病床边,我握着了他伸出来微抖着的瘦手。

    我们互相望着,各人的颓唐皆给了对方大的惊讶,我虽先已将朋友的憔悴想成临刑的死囚,也仍然免不了看来难过。

    “怎么成了这样子?”

    “你呢,也不像你了。”

    说着话,朋友XX只苦笑。

    朋友还没有完全知道最近XX妥协的事,只以为被拷打到终没有头绪,有同志为证明自己是没有对C省暴动事件有所计划了,故放出来住到这医院养息。直到听到我把XX派如何如何的阴谋,到最近因K省事如何有了妥协,朋友才知道自己的出狱详细情形。

    朋友眼中含着泪说:

    “以后你以为……?”

    “以后……?”

    “我想我是完了,我好了将过日本去住。”

    “你脚不坏么?”

    听到说脚,朋友仿佛才想起自己的腿以下的伤处,他要我把所盖的薄毯子甩去。我正预备取去毯子,留在门外像是受了人所指使来探听我们谈话的看护妇进来了,向我摇着手。

    我问她:

    “XX同志不要紧么?”

    “快好了,一点点,过十天就可以离院了。”

    说了这话的看护,像是监护着我们的神气已不再出房了,我问朋友XX在狱中情形,朋友只望到看护,不作答。我知道我说话也应当小心了,暂时就不说话。

    到后我同朋友说及楼下流血的事情。朋友也像对此事非常有兴味,非常注意的倾听,似乎我们三个月没有见面,就只需要谈谈这类近于笑话的他人的事情,作为请求副军长把特许字条写给医院的理由。我明白这道理,就不谈其他事情,只同朋友近于打赌的来猜想军部里将如何处置这件事。朋友说:

    “事情一定是两人先都送到医院,把伤治好了再送进……”

    这话使那有侦探责任在身的看护也笑了。

    从朋友病室回到住处的我,在已显着天下太平的车马熙来攘往的大街前过身,放白色转青的煤气灯光下,看着年青的武装同志,崭新的有放光金属刺马距的皮靴橐橐的在新柏油大路旁缓步,因为搂着并排行走的化装白脸女人的腰手也没有空闲,我心中就仿佛极其空虚,大有“蹙蹙靡骋”之感。朋友因为努力于党事为人暗算,怎样忍受这新时代所有的酷刑我却不能想到了,我就只想医院楼下那近于趣剧的流血的小事。

    任怎么样解释也不能把怀恋过去一段好的光景作为目下所见的对比而自慰。革命是已经停止在一个阶段上了,我们在这阶段上看到的将是这些与近于这些的一切,不能希望其他。

    “人像真是落伍了……”

    虽然还时时被一切人指为激进的思想不稳当的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想到自己在某一意义上真要辩解这不落伍理由也不可能,就不自讳的如落伍者思想一样,但梦想誓师北伐时代一般同志的兴奋与诚实,以及人格上的光荣,一面看书,看到“从血管里喷出的才是血,”

    医院白天所见到的血俨然还在眼前,我觉得鲁迅这个人,也不过是呆子之一,若见到事情较多,这样呆话也不说了。

    本篇发表于1930年2月10日《小说月报》第21卷第2号。署名沈从文。

    微波

    走到有树木地方一看,就看出春天的情形了。

    春天已来,天气暖和。多种树木发了芽,有些同时且开了花。有树木地方就有雀儿叫,有花地方就有蜂子飞来飞去。用简单的文字写繁富的春天是不行的。写不完全。而漏遗处就又多半是那顶移人性情的特别能够代表与秋天夏天两样而与冬天更不相同的东西。

    春天的水是使人从那粼粼如绮中感到放荡妮人的勾引,其生先生就是被勾引的一个,他因为知道春天已来,被想象中的春水所诱,独自一人走到离住处很远的西湖来了。西湖有的是一池好水,这水是已经把许多人的心全泡柔软了,来到此地的其生也免不了此,因为心软便容易有年青人的情绪生长了。他有点说不分明的懊恼存在。他住在湖边一个庄子里楼上,楼临湖,楼下是路,他不出门也可以望到湖水湖船以及游湖的人。这有什么理由能不使其生先生懊恼呢?天气几日来又热了,一个人,若不是有病,他正当二十四到三十的年龄,有的是适宜于为一件属于两个人的呆事情而受苦的心,他怎么能一个人在这湖上住下?

    他本来是一个税收机关的办事员;事情做了五年,从学校出后就进了衙门,一些数字,一些表册,一些简单不变的杂事,把这人头脑养成能镇定做事的习惯了。

    他想到……

    若是想转上海倒是一件容易事,四块九毛钱的车票,就可以从城站到北站。他倒不能这样想,因为这近于蠢事。人转到了上海,把旧有的生活来加到头上,成天坐到写字楼边舔铅笔尖,听同事谈谈从小报上得来的伟人私事,从女同事方面得来一点不受用的殷勤,消磨了这白昼,晚上则回家对镜子整理一下衣扣,摸摸嘴巴,同朋友去谈谈菜蔬点心与时局问题,这真是再蠢没有的生活了。他过这种生活过得太久,应当另外来一种新的不熟习的生活来代替了。

    到了西湖的他,是可以说已跃过了固有的生活的槛,而达到了一新的境界的。不过人是到西湖了,心情总还是那种办公厅办事人的心情。他是需要改变的。他似乎是应当如像身上所穿衣裳一样,也当把心情换成一种旅行服装始相称。一点放荡,一点不诚实,一点稍稍危险的探寻,一点好奇的进取,这是其生先生到了这里应当有的精神生活。然而人住在这别庄楼上,或者戴了帽,持了杖,到灵隐及其他地方去,把两只脚不顾惜的劳动,把眼睛看人看花,意味终不是他所需要而感到舒服足以代替所谓“精神生活”的事。大好春光原不是单供人赏玩,却是引出人类不满足的悒郁的东西。煽动健康生物个体分裂的欲望,似乎也就是这春天暖日的责任。其生先生的意识是由下潜而转到分明了,他认为雌伏比较更难于对付这心上的反抗,便懊恼的离了住处,搀入游人群中,各处走动。

    他随了一群不相识的年青男女走了无数地方,心上的烦恼仍然存在。心上所缺少的一种东西是走一年也寻不到的。就又独自一人回到住处楼上来了。

    传奇的变动发生了,其生先生回来时,自己的住处,正有人休息。湖上的习俗,凡是二三月,不拘私人别庄何处,游人皆可参观,除了先贴有止步的地方,卧室似乎也不妨一坐。能使游人徘徊的地方,当然不是那顶糟的地方,所以这时别庄主人见游人较多,实应当欢迎,断无推绝的道理。其生先生是寄居在别人楼上的客,以客的资格,自然更无禁止别人的理由了。

    来客见其生先生回来了,还不走。来客是三个,两个年约十四岁的男子,像一对孪生兄弟,另一个年约四十岁的妇人,仿佛是母亲。那母亲坐在其生先生所有的一藤椅上与守庄的仆人说话,那两个年青人就倚到临湖栏干旁望湖中的景致。其生先生进了房,见到人,虽知道湖上的习惯,心上仍然稍稍不快。这不快略见于颜色,那个守庄子的仆人赶忙走来打招呼:

    “先生,这是主人,王太太。那是少爷。”

    妇人也经仆人一说知道来人即是住此房中的人了,就站起,很客气的让坐。

    妇人用极清楚的普通口音说话,说是上一次接到曾家表亲一个信,说到其生先生想来住一阵。所以就告守庄的人打扫靠山的大房问了。想不到其生先生欢喜住这小楼。真对不起。……其生先生是经同事来介绍到此的,如今见及主人了,自然也得客客气气的道谢,说上一些烦扰的话。那两个年青人到此时也过来行礼了,其生先生对这两个小主人自然是感到很好的印象的。其生先生又问主人,才知道是今天才从上海来的,因为孩子放了春假,就带他们来玩几天。其生先生是早已闻了这主人的名,知道这人在民国初年如何在上海地方出过名,如今是无意中竟与这有名的女人对面谈话了。妇人如今虽已近于衰老了,然而长眉秀目,在那类乎晚来天半朱霞情形中,犹可约略窥及当年仪态万方的一二。言笑的引人入胜,更足使其生先生心折。其生先生不知不觉与这主人谈了半天。又好像听这妇人说了半天故事。到后,主人走了,其生先生仿佛若有所得,他笑了。

    到了晚上,其生先生被主人请到山上那里屋中吃晚饭了,在一顿精美的晚饭中,其生先生消受了主人的盛情。返到自己住房时,其生先生想起所吃的一些素菜的风味胜过烟霞洞甚远,但若把主人也列入素菜之一时,主人是又成一种风味,更胜过一切素菜万万了。

    他的懊恼到此是转了方向。自己也隐约觉到了。他觉得心情是合于这春天了,就睡得极晚。

    其生先生仿佛如有所得,并不与其他年青人两样,凡是可以把自己变成傻子的事全想到了。

    第二天,他觉得心上是填上许多暖昧的愿望的一个人了。

    出了房,到庄内的草亭旁,遇到了两个小主人在打拳,那做母亲的在旁边指点。其生先生走过去站在旁边看,不作声,看这两个年青的操演。

    那母亲是坐着在石凳上的,见其生先生来了,就站起,同其生先生打了招呼,小主人的拳法便停顿了。

    “老太太也精于这个!”其生先生说着,很恭敬的点头。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称这女人为“老太太”不称“太太。”

    “那里,这是教小孩子玩的,因为比操体操有趣味点,所以要他们每早练习一点钟。”

    “他们很不错!”

    “好玩罢了,又不是预备考武——繁生,打一套少林七进给其生先生看。”

    那较幼一点的小主人就望到其生先生笑,还不动手。

    “忘记了吗?……富生,你哩?”

    另一个少主人也笑。像不甚好意思作这件事。

    “为什么不打,怕羞吗?”

    这两兄弟又互相望着笑。

    繁生说:“不熟。”

    那名叫富生的听到弟弟说不熟,就大笑了,且笑说:“不是不熟,是怕羞。”

    “又不是考武,怕什么?其生先生也是会家。打得不好还可以领教!”

    其生先生正想不出话可说,那两兄弟已站定桩子开始动手作势了。其生先生就看这一对年青人很努力的打拳,不由衷的只是说好。年青人听到有人叫好,即或也明白这不过是很随便说的,至少是仍然把勇气得到了。拳打完后两兄弟全有点喘气了,那母亲就说休息一会玩去好了。

    年青主人走了,剩下其生先生同妇人。

    妇人问其生先生:“早上天气顶好,怎不出去走走?”

    其生先生就说:“不想出去,地方全走遍了。”

    “各处全到过了吗?”

    “不完全到,有名的地方是不会遗漏的。”

    “从前住过西湖吗?”

    “玩过几次,并不久住。”

    “住久了也无味,许多地方都如此。我从前听人说北戴河好,民国八年我们全家住到那里,住一个夏天,气候不错,没有蚊子,不过久了也无味。庐山我是住过好几次的,也不见得了不得好。西湖这地方,则就是这一阵还不错,到夏天也不行的。许多人不知道西湖,还以为可以避暑,一到了夏天,这房子真热得坏人,请人来住人也不愿意了。”

    “不过上海也不行,六月间真不容易对付。”

    “你们办公也作兴放假吧?”

    “不完全,只少办几点钟事,或者上午办事下午休息。”

    “那其生先生是同敝亲同科了。”

    “同在一处的,成天见及。”

    “听他说你们从大学中所学的全无用处。近来做事是不如从前了。从前听说是学什么就可到什么机关去做事,或教书,近来太没有秩序。”

    “是的,做事是无味的,不做又不行。”

    “将来有希望没有?”

    “那完全看自己。事情本来又没有什么,不过每天又非到不可。按规则是作了三年可以一升级的,我是纵升级也很无聊。”

    “其生先生的家眷?”

    “我只是一个人。去年还有一个寡嫂在家乡,到今年,真只剩一个人了。

    “这倒洒脱不过,我是羡慕这样人的生活的,想到什么地方去就立刻可以动身,一点不必顾虑,这种人是有福气的。”

    “是的,许多事我是不必顾虑的,要做就做,不过……”

    “其生先生,不过有一个太太也是有好处的。”

    “自然。许多人都是那么说。”

    “我是还觉得我那曾表亲年近三十岁还不结婚是不对的。许多男子到了这样年龄还不曾有家,人全变成不爱体面的人了,一切都随随便便,真不成事。每个男子是都得有一种家庭的责任在身,才能对事业发生兴味的,我这话对不对?”

    其生先生不答,就微笑的点首。

    “其生先生,大约你们都是什么独身党的人了,我有一个相熟的老太太说过,他们XXX虽有党却不能实行,独身党则在未有党以前就实行独身了,他们无论如何总是‘在党’的了。”

    妇人说过这话,因为是一句趣话,自己就先其生先生而笑了,其生先生也就跟着笑,说不出什么别的话。他觉得主人有一种连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力在勾引他,他应当服从,就服从了。

    妇人又把话引到另一件事上去问其生先生,他只能唯唯作答。不自然的笑,以及去有身分的绅士益远的举止,皆为他平时不曾有的事。另一时有人说,跌到恋爱上的人是会变成十分聪明的,如今的其生先生,却不完全是跌在恋爱上,所以他只变蠢了。

    一切情形粗粗看原就是这样简单。到说话也像无可说的时候,他们是沉默了的。其生先生仿佛是站在一株老梅树面前,从这枯枝老干上去追想当年的荣华繁茂日子,然而树,倒不知道自己的老迈,在这春天,仍然还在那半枯的桠权间缀上三两朵花,半不阑珊的露着一种风情,而微显飘荡的容仪中,又保留着将做祖母了那一类懂事的呼应,使其生先生有一点拘束了。这拘束在其生先生是极力来掩饰的。他一面明白面前的人是经过了若何世界的一种人物,一面在防止自己的失检,看看没有话再可以同主人说时,他点点头,就告辞了。正返身,主人又说话了,她问其生先生:

    “其生先生,是要出去了吗?”

    “我倒并不想出去。”他暂时在石级边停顿了,仿佛保留了自己一种权利,不欲即刻就走。

    “近来玩的人真多。”

    “是的,这些人都是来玩的,旅馆大概已住满了。”

    “往常先生住什么地方。”

    “新新住过,湖滨也住过,韬光也住过。”

    “新新是很好的地方!”

    “还不及这里,到底那是旅馆。”

    “那以后其生先生什么时候想来西湖玩,就住到这边好了。我们是不常来的。只要不嫌简陋,这里是好像家里一样方便。”

    “真是方便。”

    “吃不吃过这里的鱼?”

    “不什么欢喜。”

    “鱼是松江的四鳃鲈好。这里莼菜作得好时倒不坏。”

    “作得好是不坏的,不过这些东西都好像是为外省人预备的东西,我们总不大觉得了不得。”

    “其生先生到过四川,能吃四川菜吗?”

    “在上海也尝去四川馆子吃过,辣子多,什么菜都可以下辣子,真是怪口味。”

    “有些人是欢喜怪口味的。”

    “是的,有些人是这样,我是太辣了的不敢吃,太甜太酸也不行,这大概是人住在上海,办的事又是洋衙门的事,所以嗜好也变成平庸了。”

    “嗜好平庸也不算坏。江苏人大都是这样。我那亲戚是吃饭也用糖的。”

    “他真欢喜吃糖。我们同事都说他是糖葫芦。”

    “他是还爱跳舞。”

    “好像对那件事倒有兴味。”

    “其生先生也常常同他到跳舞场吗?”

    “我不会,这是聪明人做的事。”

    “年青人是没有不会的,总是不大欢喜罢了。”

    “若会,恐怕总欢喜吧。”

    “一个人性格是不同一个人,我是看不出这趣味的。这几年来上海的跳舞事业真了不得的发达了,听人说有一百个跳舞场,可不知是真事情不是!?”

    “不到一百,几十个总有。这像是去年才开始的,大约比电影院还赚钱,所以大家都来做这生意了。”

    “民国初几年,我住上海,是一样没有的。那时汽车也不见。出门坐马车是阔人了。那时上海真想不到会变成这样子。那时热闹也很热闹了,总好像年青人不见那么多,如今一出门就是年青人,男的多女的也多,都像无事情可作应当成天上街的。”

    主人说到民国初年,其生先生想起这是主人顶出风头的年青时节了,很奇怪这时说话的就是那时社会上的著名人物,如今却已成为中年妇人,而且全无骄傲以及怎样与其他中年太太不同的处所了,他就有一个可笑的思想在脑中活动,他想问主人,因为时间的不同,是不是也常常感到一种不可追寻的消失?是不是有时也悲悼自己的过去?是不是还要年青一回到这时代中让一些男子倾倒脚下?

    他想问的可不敢问,主人又说话了。

    主人似乎知道其生先生心中所想的事情,就说:

    “如今人老了,什么好热闹也不爱了。”

    其生先生说:“年青时听说是极欢喜热闹的!”

    “岂止欢喜,本身就是一件热闹事!那里能有一天空手坐在家中的事?只想出门,只想玩,只想用钱。只想闹。就是这样生活下来了。自己是颠子,跟到这颠子也颠了的就有不少人。如今这成为梦了。人一老,什么也不行了。我如今看到年青人爱玩爱闹,就觉得这些人真有福气,不是自己赶得上,第一就是这些人‘年青’。年纪一过是无味的事。不拘什么,都成为无意思了。你看我,哪里还配同她们在一起?”

    主人说到她们时,用手指在湖中白船上的三个浓妆女人,船正横溜过这庄前,其生先生随到主人手所指处望去,望到船上女人了,微微的笑。他说:

    “……欢喜划船吗?”

    “富生顶欢喜,我是不大爱坐船的。到底不是年青人了。全是一些熟地方,划来划去有什么可玩,把爬山同划船两事放在一处,我是愿意拣那不宜于女人的脚的登山的。”

    “不用轿子吗?”

    “不用人帮助,我也能爬上峰顶,我这脚倒并不比心情年老的。”

    “本来是应当这样,才有兴趣,自己费力来作,自然是很好的。”

    “其生先生想必爬高的本领是不错了。”

    “照此说来恐怕还及不上老太太。”

    “男人无论如何比女人应能干一点。”

    “许多男子是应当能干的,少数的男子是生来无用的。我大约属于后面的一型,凡事都像不济,小时候不中用,人大了更不中用了。”

    主人听到其生先生的议论,就笑了。

    她笑了一笑,想说一句又像不能说清楚,这话由其生先生代替来说,就应当是“我看你并非不能干。”这意思不拘是不是主人本意,总之其生先生是不能全部否认的。他若有说话方便,也将进一步说,“我是少数男子中之少数,既不属于后,也不属于前,只是无机会作男子的事情罢了。”

    其生先生机会是来了,他恍惚若与这机会接近,稍稍凝视,像一只鸟又离开了。他预备在第二次的接近情形下就做出那近于“伸手”的事,但明明白白又像机会这东西一过不是伸手可及的一只鸟了。

    其生先生愿意把先前的话延长,把问题加近,却无开口方便。这时的事正像杀猪,有些屠户是在擒逃去的猪时把刀衔在口上,待到猪已卧在俎上,那刀又不知去向了的。

    “今天来玩的人比往天还多,总有一千吧。”他这话,就近于拿了一只竹筷杀猪的屠户一样,不得体的用法,猪还莫名其妙,自己却先笑倒了。他还笑他自己,在这女人身上所有荒唐的梦想。

    主人正想到另一件事,听到“一千,”以为其生先生说的数目是指韬光石级的数目,就重新把注意的方向改变,回答道:“不止一千吧,很不少,要气力,不是女人作得到的事!”

    “是的,他们玩的非要……她们是有气力的,都是年青人。”这话则近于那屠户听到猪叫,以为筷子也能杀猪,索性将筷子用力插进那猪喉管了。

    “年老人不行。”主人说。

    “年老人也行。”其生先生还以为这是话内的话。

    “我不行。”主人又说。

    “……”其生先生愣了。

    “其生先生是很能走路了吗!?”

    “我走的路全是远路,是先就存了心的。我不怕路远水遥,要做的都将尽力奔赴,不问成就失败。”

    “那是对的。”

    “我不觉全部是对,只相信……”若说这时还可以把杀猪的事相比拟,则这时这支筷子还是筷子,但这屠户已把它当成刀子,杀过第三回了。

    其生先生不是不明白。他明白了,他应当换一把“刀”。他找不到那极相宜的某一类话,虽然这话在平时书上既不缺少,在这时心中也仍然完完全全存在,总之拿不出是无法的。

    ……

    一个无用的人!他走了,把现实丢开,回到自己住处来想象“杀猪”的方法来了。在他心中先有“所拿的是一支筷”的感觉。然而总不忘就是筷子也要把猪杀倒的希望。这个合当吃亏的无用是无用,他的勇敢,他的与勇敢相近的为时不久的呆性质,真很有可爱的光辉!

    回来时他有点烦躁,虽目对一池湖水,心也无法静止,他笑他自己是已在一种游戏中把生活转成严重了。

    他想:这算什么事?谈一阵全不必谈的闲话,消磨了这一个早晨,难道这就是自己应当做与只能做的事情么?天气这样好,漠无边际的谈话,是人人所必需的么?别的何不去试试?出门去,到岳庙烧香许愿去,到灵隐拜菩萨去,上北高峰看景致去,较之那种谈闲话,至少心上受窘的机会是少了一点的。

    他又想:在这个年龄已过了做新鲜呆事的妇人心中,在谈话中将有了些什么感想?在新接近的男子方面她看出的是些什么?她是预备在同一个晚辈应酬,还是预备一种圈套使这比她小十岁的汉子陷入做情人的欲望中受苦?她虽自觉是老了,但在一个把呆性情暴露无遗的男子面前,会不会也忽然又转年青,做出年青人的事?

    稍过,他对到一个衣柜镜子前照到了自己影子。这是一个并不缺少绅士气分的模型,处处都应当说是足够给女人见来动心的。上等正派人的白脸长鼻,与日本式的髭须,其生先生自己看来也相信是不坏的。他又微微的笑,且做着各部分的优雅表情,似乎是在那妇人面前的样子,谨慎而努力于乔装活泼的情形中他还走来走去,在走动中其生先生的仪容才显出更完美健壮。

    他一面这样做着种种姿式,一面就想:这是为什么?

    他自承这是很可笑的。然而他不惜更觉得可笑的就是他还向镜中过细估量自己的身材。他身材比一般人略微高了一点,这样身材是适宜于做篮球选手,却不知道还适宜于别的事情不?所谓别的事,自然是一种笑话了。这时只适宜于想天气好坏,出去满山跑,折山上的花在佛前献,别的是并无一事适宜于其生先生的。然而其生先生把脾气变坏了,他不出门,只在楼上望自己的身材,望了半天。无结果的不相关的耗费正如先时与主人的谈话情形一样,全不是应当作的,又全作过了。

    时间过去了,显着悠悠的使人困倦的久长,不过其生先生这时并不能睡。

    到了午饭时,其生先生在灵隐山门旁一个馆子里吃素面。为了不知什么,为了一种说不出的压迫,其生先生仿佛一个具弹性的球,弹到这里一张方桌边坐下了。天气是醉人的天气。人在好天气下照例是精神也应当好的,其生先生则萎靡得像害了病。一碗面也不曾吃完,望着在楼板上跑来跑去的那个堂倌,他就觉得很怪很无聊。一个人能做堂倌,正如一个人能做和尚,仍然不缺少一个脑,但脑所想到的都不是填不满的东西,这些人不拘春夏秋冬都是很愉快的过日子,真在生活里生活。其生先生怎么样?他自觉是与这种人不同的。他要一种他不能得到的东西,又为一种贪婪所苦,又做不到把人胡涂随意任性的事。虽然到此玩,心上仍然是苦恼的。他又并不为谁难过,只是心上有点空虚地方,有点病,有点情欲上的忧郁。

    他看到茶馆的桌,桌旁的香客游客,与桌上热气蒸腾的面。他看到大的红花浅边碗,叠在堂倌手中时,要跌下的情形,如小孩子想从母亲手中挣脱一样。他望到廊柱,上面有人用刀刻得有诗。又有小张标语贴在板上,与本店开张骏发的红纸贴在一起,他也注了一下意。他又看到对街屋顶有人在上面检瓦,还很快乐的吹着哨子,这人真像济颠一流有道行的人。

    他望到一切,听到一切,只是不能想到一切。他想到的是……他要走一走才对。这自觉,是所看到的一切促成决定的,送了钱,下了楼,他走进灵隐山门了。照相的人如强盗,包围了他,其生先生就在这些人中挑选那顶年幼的一个,要他引路到飞来峰顶上去照。他告那人要四寸六寸八寸各一张,他还想不出这些相将来给谁。照了相,付了定洋,灾难脱了,他走进了灵隐大殿,看到菩萨坐在上面不作声,身上傅金,使人不知道这主席究竟是木头作成还是泥巴作成。菩萨那么伟大,和尚们穿法衣诵经又那么虔敬,无怪乎磕头的人那么多了。因为磕头作揖的人太多,他走进去又赶忙退出来了,就望那大殿前王一亭所写的匾出神。

    都会的一切,与其生先生无法融洽,来到这西湖谁知也仍然是一样的。

    他茫然了,不知道是回去还是上去。再上去,就到韬光庙了,韬光他记到有两只黑狗,一个小池;池中有金莲,开黄花,花贴在水面如小盘子。听狗叫,看池中水,嗅香烟,都是很无意思的事。看人磕头也无意思。自己不做,单看人,全是无聊的。甚至于看别人太热心作一切事,自己反而闲起来受不住了。

    这时,从灵隐旁门,进来四乘轿子了,轿中有人,在坪中下了轿,走过来了。是两个老夫妇同两个女子,女子穿花衣,时髦到使和尚注意,其生先生远远的见有了人来,心想这也无意思,不如走为妙。但存心要走,却无意中见到这女人的脸了。两个完全与衣服不相称的丑脸,反而把其生先生心变了方向,认为看看这些人行为是必需的事了,他即刻就跟这一家人走去,又进了大雄宝殿。

    看这一家人向菩萨膜拜,看这一对衣服头发时髦非常样子却极不体面女子一切行动。和尚撞钟了,钟声洪大吓人,那女子还是走到钟边去摸出镜子来扑粉。其生先生心想,一个人不忘记自己年青,却不注意到自己的不体面,这倒是很快乐的人。男子中也总不缺少这一类人,因了自己的卖弄,使人疏忽了缺点,仍然不由得不倾心,像这样子的男女都是有福气的。

    女子中的一个,胖到如一整块肥肉,袜带落下了,就大大方方的弯腰搂衣整顿袜带,丰满的圆形的腿露出上部的一截,且隐微露出大红色的短绸裤。其生先生从这里得到一个鄙视女人的机会,觉得不能跟到这女人再走了,也不能再把生活加上“女人”字样了,就回身走。

    松树、石鼓,大石栏干,大雄宝殿的匾,红裤管与肥大的腿,都是西湖见到的,其生先生独想把那不艺术的腿在印象中除去,独这一件事纠缠到他,无法摆脱。他向回头路上走去时,凡见到一个女人,就想起人人都有这一双美丽的东西。再过十年他是仍然不会忘记他今天所见到的,一种不美观的,与粗率、笨重、意义相联系的大腿,把他所有对女人的梦完全破灭了。

    他回到楼上了。他坐下,略喘着气,无目的地望湖,湖中船上人衣饰鲜明如神仙。且听到女人声音极娇的喊“慢点慢点,”刚才觉得不高明的,渐渐变成一种诱引其生先生向荒唐境中走去的东西了。一种不规矩的,合于天气而来的欲望,在心上闪了一下,其生先生忙喝了一杯冷开水,当窗坐下。春天真不是容易对付的天气!他望到湖水,想投身到湖中去,仿佛湖中泥与灵隐庙中所见,同样使自己憎嫌而又不断诱引他接近。

    人的心情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一个在事业上怎样了不得的人物,当他在实际生活上表现自己时,浅薄处并不与他人两样的?凡圣的分野并不在人事上面,所以这时的其生先生想做的事,几乎已近于一个车夫无聊时想做的事了。但他知道如何便可以把自己身体保养得好一点的道理,所以能放荡的还仍然只是一颗心,他望到湖水,想那种不雅致的事情。

    他又想不如这时回上海去好一点,然而他是又并不把这思想认真下去的。望到无边的湖水,湖中如叶如鱼的白篷船,若这时有人邀他去划船,也就仿佛得救了。

    仍然不忘记那有红裤的不美观的腿,同时略近于荒唐的,是其生先生从这里出发,有些思想已近于亵渎到主人了。主人是老了,脸上的颜色,皮肤的弹性,以及心情的活泼,都是一种残余的不足道的东西了,然而其生先生在想象中,主人的风度,应当是永远还年青动人的。只要是主人明白把必须的熟练的将与人在某一种情形下的技巧示人,其生先生仍然是从这方面可以得到惊心动魄的机会,做成瞠目结舌的结果的。在印象的对照下,主人的腿如羊脚,小巧精致,便在其生先生眼前晃,他……悲哀,是无济于事的。烦恼也无益。一个人顶蠢处是用想象来摧残自己,但这蠢事又只有聪明人才能做的。

    春天究竟是太长了,在入夜以前,其生先生又到了主人的身边了。比前一次不同的,是这时其生先生的意识上所犯的罪。他把同主人说的话更不关心了,就只注意主人的一身,这行为自己又时常自嘲,然又并不厌烦这自嘲口实的继续。言语、行为、思想,这三者他只用了那最后一种的勇敢。他所说的话全不是必须说的话,他坐在那里手脚也不方便挪动,就只在意识中亲近了这主人,有着顶无忌惮的举措。主人呢,毫无领会的坐在藤椅上吸水烟,谈到菜蔬、水果、博览会,同时还谈到进香的妇人,却只谈磕头;不谈到此外的事。

    卑劣的遐想在其生先生心中渐失去了,但一种为难的、近于被人窒着气的苦难,是其生先生离开主人以前不会失去的。在火旁的不一定是放火的人,不过一个不忘怀火的人,站在柴堆旁边,虽不敢用火种去撩,他的心仍然是拘束到把火放后那种美丽辉煌的。人与人心的距离的缩短,并不是很难的事,假若他另外……其生先生先是还能问主人这样那样,后来是答主人这样那样,最后却是沉默了。主人想不到其生先生此时的心的方向,主人并不失其为聪明,其生先生看不出主人心的方向,其生先生便近于所谓笨货了。一个男子少自知之明,在恋爱上并不会大失败,一个男子若缺少知人之明,那他一切事全完了。其生先生的沉默,便是他的错处。他知道自己的错,不到一会就又怪可怜的离开主人回到自己住处了,回到楼上他就抓自己的发,除抓发以外他的手没有一点用处。

    心上的压迫,是只有回上海一个办法可以解除,他决定明早就走,以为走了自然会好,至少不会有什么危险发生。当真是正像担心这有危险,其生先生终于把计划决定了。他到了夜里,就去同主人说,并道谢意。因为已决定了回上海,胆又忽然大点了。

    “为什么?”

    “不想住了,并不为什么。”

    “其生先生大约是忙到……”

    他就笑,表示这个话的否认。主人也笑了,是笑年青人都免不了此,否认也不行的。他见到主人的情形,就想顶好是即刻离开此地,不然说不定自己会把事情弄糟。在一个什么都懂的主人面前,他的勇敢也是无用处,他的懦弱则更只给人匿笑的方便,他应当走了。

    主人又说话,她问其生先生,能不能再住一两天,后天同她搭晚车一起回去。

    “老太太在此也不能久住么?”

    “无意思,我是也不想久住的。”

    “如果这边过两天就回申,那我……”

    其生先生的意思,就是“如果你回上海,我倒不妨再住几天,”不过这话说不出口,主人却以为其生先生答应做伴了,现出极欢喜的神气,说一同走是顶好了,因为在车上可以谈点话,不然六点钟的夜快车是很难支持的。她就料不到六点钟的夜车,在做伴的其生先生,也就正是一件不容易应付的事。

    同车回去的话,虽不答应也作为答应了,其生先生又只好另外计较自己的环境,等待两天再说了,他就在一个最近上海发生的新闻上把谈话维持到见面的时间,主人则无时不是那么热情的了解的与对方周旋,使对方得到极会心的自由的感想。

    他们一谈又是一点钟,在这一点钟内其生先生又变成另一个人了。他不再想到要即刻离去这里,且奇怪自己忙于离开这里为无理由了。如是主人还挽留他多住五天,他似乎也当然答应了。日光下与灯光下的其生先生完全是两个人,若说日光下的其生先生是神经衰弱,那这时在灯光下的他却是……不,他这时是没有病的,身心稳定,泰然坦然,如吃过药,药已对了症。为自己的乐观其生先生把日里的痴处呆处,全放手了。

    又过了一天。晚上的其生先生,独身男子的放肆处,免不了也任了点性,做过一回。但起身来时人是有精神的。一起来就到栏干边去看湖,湖中还无船来往。洗过脸,不到一会他又走到小主人昨天打拳处去了,仍然是昨天情形,主人似乎已起来了很久,两个小主人却坐在母亲旁边,正在说什么话。其生先生过去时心里有少许不自在。

    “其生先生那么早。”

    “不早了。”

    “还不到七点。”

    “是的,这地方比上海是早天亮一点,早上雀鸟又多,想睡也办不到。”

    “住上海许多人是不知道有上午的,只你们上衙门办公稍微不同。……是九点还是八点应当到办公室?”

    “九点稍过一点儿。多数八点半就去,在车上消磨了半个钟头。”

    “住衙门是不方便了。”

    “不能住。”

    “其生先生是一个人租房还是同朋友住在一处?”

    “因为欢喜清静,是一个人赁了两间房子的,在楼上,楼下主人是一个俄国老太太,倒方便。”

    “上海住处是顶麻烦的,听说许多地方像你们独身人去租,还不肯租给你们住!”

    “规矩是这样的,请人习气也坏。”

    “是法租界?”

    “是法界金神父路北。”

    “那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

    其生先生不说什么了,把话支开,问富生兄弟在什么学校念书。繁生说:“在浙江公立中学。”

    “功课有趣味没有。”

    “先生有神经病,那个教英文的。”

    “嗨,”那做母亲的说,“繁生你小孩子知道什么是神经病。”

    “许多人全是这样说!”

    富生说:“先生听到人说他有神经病,也不生气的。”

    “不骂学生吗?”

    “他只同我们说笑话,说做人应当如何做,大家都不懂。”

    “慢慢的你们就会懂了,这时你们年纪小。”

    繁生富生兄弟就不说话了,缠到母亲身上去,望其生先生笑。在这两个年青人心中,大约又疑心其生先生也是有点病的人了。至于其生先生,就正想到若是自己的思想公开出来,不必是小孩子,许多大人也会以为是病。他这时同时有一点恍惚的暖昧的感觉,就是主人也像将一种愿欲压在行为下面,为了身分、年龄、地位种种原故,这人才变成如此母性如此老成持重,只要什么机会把这虚伪的不自然的表皮揭去,立刻就会变成一个风情飘逸的妇人,极热情极放纵的做着一个妇人所能做的事了。

    柴火是要有人用火种去引才能发热发光的。其生先生想,主人即或再过十年,仍然还是可以燃烧的一把柴。他又预备找寻那发火种子了。他各处望,全然无助,望到的只是青天,日头,远处的船与近处的花。他不安宁的走到一株辛夷花边去,用手抚为露水所湿的树干,复用手捏那较低较小的枝。血似乎流到树干上去了,望到辛夷紫色的花瓣,如望到许多人傅有胭脂的脸。他的为难处是无法子使自己平静,他的举措只增加他自己的罪孽。一种平凡的、庸碌的、欲儿戏也不能儿戏的拘束,他不能说出一句聪明的话或做出一件使自己满意的事。英雄的勇敢取舍,许多朋友的故事如在眼前,他只有羡慕这些人比自己能干,却不能照他所知道的去学。

    他又想,若是机会许可,将把这个人杀了,倒是一种可以安慰自己这受难的心的行为。他并不想到为什么要杀了这人,也不想一个人死了究竟于自己有多少好处。他仿佛因此就悟到两种阶级的人相互仇视或轻视的理由了,他这时也就像很有理由对这主人生出一种不敬的切齿的愤怒。以愤怒为因,他得的果是即刻走去为好。

    意念的错综,凡是更怪的事情也会想到的,还不止杀人而已。到底手边缺少一把刀,其生先生仍然当真又离开主人了。

    重复回到楼上,重复是昨天空虚心情,昨晚上已认为蠢处的,今天虽知道是与自己不相宜,还是仍然做过了。全部计划都沉在一个简单的事情里,又像极琐碎的无头绪的永远看不出他自己应当如何来应付这时间与空间。压在他身上的,是道德与身分的重负,而不驯服的从生理出发的力,又不断的生长不息。

    他听到鸟叫,一只画眉之类,在楼前大柳下,自由的歌唱,无拘束的跳掷,他就恨这鸟。无端的爱嗔,他自己在用石把鸟打走以后,又觉得很好笑,无气力地坐下了。

    天上有白云像薄罗,缓缓的飞,为了这无碍的云,其生先生打着自己的头。他应当像云无所牵挂,然而他的羁绊,几乎全是他自己缚上,又非常明白。他不能像云,便变成对云的嫉妒了,觉得云也如鸟讨厌。

    一成不变又瞬息万变的其生先生又过了一天。

    他当真伴送这大小主人返到上海了。

    过了半月,成天在办公室桌边的其生先生,为一些表格,一些数字,把头脑弄轻爽了,想起自己是只宜于办公不宜于作别的事情时,只稍稍有点不安,却笑着回溯着使他人不懂的某一种心境。

    春天还不曾完全消失。

    四月,于上海。

    本篇发表于1930年6月10日《小说月报》第21卷第6号。署名沈从文。

    道德与知慧

    冬天的早晨,许多人还皆在梦里,肆无所忌的占有一切掠夺一切,满足他们日里无从满足的贪欲,那时节武昌城里各个人家的屋脊上全是白烟。黑黑的瓦,疏密不等,图案画一样,极不规矩的显出各种长方或正方的平面,从那些人家院落天井缺口处,从较低墙垣的那一面,还矗起了树木的枝桠,这些树枝在烟里雾里,便俨然如一个人,窥探天气似的伏在那里不动。

    这种好天气的来临,蹲据在屋瓦角隙的雀儿,仿佛皆能知道。大好天气的早晨,照例总特别寒冷,赶路的,送货物的,抬棺木出殡的,点缀到每一条寂寞的街。这些人口鼻喷出白烟。凡是肩上不空闲的,低低喘着唱着在街心走去。走空路的,则莫不缩着肩儿,抵拒着寒冷,挨到墙边趔趄的走着,各人皆有一种不同的调子。

    这时武昌城中心卖马厂的大荒坪里,有二十多条野狗,又饿又冷,无事可作,正在那里互相追逐扑咬。本来狗这种东西,从乡下一到了城里,多半就和气异常,再不随便向人咬吠了,但是这个时节,这些东西脾气也非常坏了。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氓,找不到一个相当的主人,失去了用谄媚来换豢养的机会,就在那无人处作战,用战争娱乐到自己,兴奋到自己。这战争,继续了许久,却没有一个闲人注意到这件事。但是恰恰那个当儿,在街东,一个小饭馆里打杂的油脸脏身小鬼,晚上做了希奇的梦,老早从脏被窝里爬起来,站在荒坪的一角,扯脱了裤头,哗啦哗啦的洒着热尿,把尿洒完时,一眼看到了那些狗,使他发了气,蹲身拾起了一个石头,奋力向狗身上掷去。这些狗望望对方,见到是那么一个不上眼的脏小子,就汪汪的吠着,于是这小子第二次又拾起了一个较大石头,抛到狗群里去。但当他记起了自己这一天要做的许多事情,以及落在本身上的许多灾难时,便觉得有点无聊,有点寂寞,也没有兴致再去向野狗挑战了。这小子,不久就仍然走回馆子下铺板门去了。

    在街南,一个陈旧的有壮观的门楼的私人某家祠堂里,大戏台的前面,有一名年青的兵士,穿了长大不甚称身的灰色棉布军服,拿了喇叭吹号。第一次吹了天明号,第二次吹起床点名号,第三次吹下操号。当三次号音吹完后,于是就有一连年青兵士,排队到荒坪里去,把野狗所占据的地方成为操场,由连长领头,团团的操起跑步来了。这一连穿灰色衣服的人,也如其他别的地方的兵士一样,每天早早的起来,没有什么可作的事情,就只有跑跑圈子。跑了一阵后,又分成小排,随了每个连副的意思,做一切兵士成天做过的事情。跑步,慢步,向左,向右,卧下,跪下,每一个口令都有一种形式,这类不同的也还是简单的形式,就支配了这些人的兴味和希望。他们都明白他们自己是兵士,每一个人在他的领章上,袖章上,以及其余小小地方,皆不忘记自己的身分。还有他们心上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时问久了一点。新兵渐成为老兵,从那长年吃糙米饭的口里,喊出强而有力的声音,这个声音,单纯而略显得呆笨,从荒坪里散播出去时,另外一些地方,就有人觉得这是一种愚蠢的呼喊,因此发了怒,因此生着气。原因乃是他们是兵士,另外的他们却是“教授”!

    这里另外要说到的,就是在卖马厂附近,因为地方接近湖北大学,来往方便,有一些用口舌叫卖知识传播文化的上等阶级人物赁屋居住。这些教授们,从大都会来到这有名无实的破烂萧条地方,耳目所接触,总是一些不愉快的现象,地方又肮脏,房屋又卑小,人又狡猾,天气又坏,因此平时修养得极好的,一到这儿来住了一些时问,一提到这地方任何事物,总不缺少牢骚,脾气呢,可以说是完全变坏了。他们并没有忘记到这地方来教书,可以多拿一些钱,吃一点好东西,享享清闲的福,但别的不如意事却常常使他们不能忍耐。一个适宜于培养军人的地方,排长连长,司令,指挥,这些人物以类聚,住来非常相宜,当然就不容易合得教授们的脾味了。

    这个地方,这样早上,住在卖马厂街西一栋房子里小楼上的一处人家,平台正对着荒坪,因为坪里愚蠢的人所作愚蠢的呼喊,就惊醒了一个人的睡眠,从卧室里忽然起了一种很有威势的吼声:

    “杨妈,妈妈——我的妈,你为什么又忘记关门了?”

    这家人家的娘姨,照一切作仆人的规矩,老清早就起来了,一起来便在平台上打扫落叶,把门开后,忘记掩上,所以兵士们的整齐划一的喊声,惊吵了这个尊贵人的好梦。

    听到老爷的吼声,娘姨轻轻的把门关好,里面老爷就又同庄周化作一双小小白色胡蝶,飞到一个辽远的境界里去了。主人已安安静静睡着了,娘姨还在平台上打扫,收拾搁在栏干上的冻豆腐,为了老爷的古怪称呼,心中有点不平。她想,“四块钱一个月的娘姨,那里配做您老爷的妈?老太太在家乡吃燕窝鱼翅当点心,穿狐皮袄子同绸缎,成天坐在火箱上同猫儿一个样子,什么事也不必作,安安稳稳的打盹,我哪里有这种好福气?”

    这女子是一个中年妇人,自己儿子就是一个兵,关于兵的事情比老爷懂得多许多,见到老爷那么不欢喜兵士,口上不说,心中却总有一点儿反感。老爷这样讨厌那些当兵的人,成天骂着,这娘姨,白天里无事,就搬了小凳子,坐到这平台上晒太阳取暖,衲衲鞋底,吃一点锅巴,一面望到太阳下年青兵士同年青军官,就得到一种恰恰与老爷性格相反的兴趣。她在年青兵士生活方面,揣测得出自己儿子的生活,又在年青军官身上,常常做着那种不妨碍别人事业的好梦。她不打量自己儿子像老爷,胁下挟了黑皮包,撑了拐棍上学堂,七天中又休息一天,月终就拿薪水,把支票取来到上海银行去兑现。她懂得到这些好处,可是她不希望。她只愿意看到自己儿子也穿了体面黄呢军服,佩发光的刀,站立时如一管笔,走动时如一匹马,又尊贵又威武在大坪里发号施令。这种体面样子,便可以给她非凡的光荣,永远的幸福。她的儿子现在离她很远,远到不知道有多少里路,在一个队伍里名列班长,来信说慢慢的会升上去,每回都这样说,却并不升,但她相信过一些日子,一定可以升上去。

    因为自己有一个儿子在军中,这妇人,每逢上街买菜,遇及年青兵士,在其他老妇人身边,翘了一只脚倚着不动,等候缝补袜底,见到这种情形时,他总愿意停顿一下,讪讪的走拢兵士身边去。

    笑眯眯的同兵士说几句话。她把一些关于兵士生活的问题来同这些年青人讨论,问长问短,从那些最平常的回答上,仿佛就可以得到一些东西。她因为自己儿子在十七师,就不会忘记问这兵士属于第几师。她因为自己儿子来信说,军队中常常欠饷,就一定要问这兵士每月有多少进项。

    那些对话是照例这样起始的:

    “副爷,我好像认识你。你不是十七师的吗?”自然她并不当真认识他,因为武昌兵士那么多,他们自己师长就不会认识兵士。

    可是这兵士也是有一个母亲的人,见到这妇人那么和气,也很愿意说一些话,兵士将说,“我是XX师”。因为十七师这一个部队,驻扎到江西,已经有许多日子了,若是这兵士也知道这回事,还得说,“他们驻江西,不会回来的。”

    明白了这兵士不是十七师兵士,仍然用着“我认识你”的神气,便问到营长,军需,师爷,到后,一切凡是她所知道的名称,她都得问到,便谈到发饷了。她以为兵士都应当寄钱回去的。

    “你寄饷项给你妈,每月都寄去吗?”

    “不能常常寄。”

    “那么你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这里,遇到一个诚实一点的兵士,他得说诚实话,就是说,一个兵士除了伙食就得不到什么钱。或者得了点钱,不是赌博输去也是用到别的吃喝上去。这妇人听到这些话,她照例要忘掉忌讳,用一个做母亲的身分,加一点点责备于面前的一个人。她将为一切留在家中的母亲有所申诉,因为她自己是一个兵士的母亲。她总有点气愤的样子说:

    “你们年青人忘记了母亲是不应当的。”

    可是,她把话一说过,便从兵士身上记起别的事情来了。从兵士不大整齐而且单薄的服装上,敝旧了的鞋袜上,以及其他情形上,她发生了怜悯,觉得做兵士也不容易了。

    “你不冷吗?不吃亏吗?不挨打吗?你妈寄衣服和鞋子吗?……”

    她什么都想问,什么都想说,因为在任何兵士面前,都想得到自己的儿子情形。她到后,看到那兵士扬扬长长走了,一个人站在街头,似乎就想哭一阵,但另外一种感情,又使她在那个时候觉得很快乐。

    同她说话的虽不是自己儿子,却是一个兵士!因为常常看到有兵士在街上就老妇人缝补鞋袜,她知道自己儿子在军队里为了跑路原因,鞋袜也一定像这样子,所以一个冬天来,便常常坐在太阳下为儿子做鞋。把鞋底做好,安置了青布面帮儿,便花了钱托人带去。究竟这鞋子是不是能够到儿子脚上去,这妇人却不甚注意的。

    这妇人,从街上见到兵士,谈过话,回到家中时,匆匆忙忙的洗菜作饭,到了蛇山上的午炮訇的一声响,一会儿,大门前电铃叮叮的发声,从那种重重的派头上,明白这是老爷回家吃饭的时节了,就赶忙走去开门。到后一切菜饭由这妇人布置到堂屋桌上,老爷太太少爷依次入席,她就站在旁边为一家人侍候添饭。在吃饭桌旁,老爷还不愿意把他责骂军人的权利放弃,照那情形看来,竟像是知道自己家里娘姨有一个儿子是兵,所以他故意骂给娘姨听听的。听到许多希奇古怪的责备,以及许多不近人情的诅咒,娘姨照例不能分辩什么话。她想说“老爷您说得不对,”又想说“老爷您造谣言,”又想说“老爷您不应当那么骂他们,”可是因为他记到老爷在另外一个时节,为了游艺会大家玩耍的事,学校里不让兵士玩,被兵士把事务主任捉去老爷也被捉去的故事,她懂到老爷的牢骚有根,就不说什么了。

    裁兵问题,教育普及问题,国学救国问题,以及其他许多问题,都是这一家主子常常同太太少爷娘姨演说的问题,老爷原有老爷自己的心事,所以老爷一上学校去时,这问题,便从公馆移到教员休息室里去了。

    老爷一肚子古怪,听说到学校爬到一个高台子上去,为年青人说那些天上地下的事情,说一年也说不完,家中娘姨当然没有了解老爷的资格。娘姨见老爷走了,送出去,小心的关上腰门,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她想起老爷那些脾气,记到老爷说的话,……一个仗火,死人十万八千。一声炮,毁去一幢房子,一刀削了一个头颅,老爷从报上看来这些消息,她不必看报,也可以完全知道。死十万八千算什么事,湖北江西有一百万或更多的人,天下房子很多,千百个大炮也不会把房子掀完。什么事情都是命,命里有什么,总逃不了,命里无名,也不必害怕。这意思是为什么?都是这妇人不相信自己儿子会忽然死去的理由,同时也就觉得老爷心好脾气坏不什么要紧!

    这个人家老爷同娘姨,在某一点上,恰恰立在相反的神气下头,可是太太同小姐少爷呢,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应当站在那一边好。听说武昌省戒严了,学校的薪水就不能按时发下,他们见到老爷生气,也似乎不大高兴,可是每天坐在家中无事可作,觉得无聊,同娘姨到平台上去,看坪里兵士的学操时,一看也常常是看个半天。年青军官骑了小小白马在坪里驰骤,那种动人的风度,曾使教授太太十分歆羡,心里间或胡乱打算过,以为将来有这样一个女婿,倒并不是很坏的事情。

    在湖北大学什么院的教员休息室里,下课钟敲过一会儿后,教授们满身是灰,如从一个战场上退回一样。这些人很快的逃来,就把身体嵌到休息室的柔软大椅里面去,身体发福痴重一点的人,便听到轧轧的声音,接着是一个高个儿听差,扭来一把手巾抹脸,这些人便同在黑板上抹灰一样擦着眉毛和耳朵。室中新生了一个火炉,煤虽然每天领得很少,到了下半天就有点不够,使满室觉得凄凉,但一个上半天,照例这个炉子里,却有烟煤在里面发哮,室中充满了春意。日子已经是二十七,过三天照规矩学校便应当发薪水了,每星期教六个钟头工课领取月薪三百元上下的教授们,下课后无事可作,围到暖烘烘的火炉,喝着一杯清茶,自然有话谈谈。于是谈到薪水,谈到本校会计股,谈到本省财政局,谈到本国财政部,间或还会谈到银钱同舅子的关系,从这里便引起了各样问题,“雄辩”与“哈哈”,把休息室变成热闹地方了。听差照例也可以站在旁边一面用铁通条去搅动炉火,一面细细听着这些有知慧的人充满了知慧的议论,直到提及关于女人那些事时,才有点不好意思不得不走出这个房子。

    这些体面人,照例都有他们个人的哲学,用自己一种书生的观念,为一切事胡乱加以注解。学校方面工课既不多,学生又很能原谅这些有名气的人,正像随便给一点知识大家就已经都很满意了,这些人每天事情既那么少又那么容易对付,回家去同太太谈“国事,”太太却常常问到“薪水”,有些人还没有太太,有些人还不好意思接小脚太太出来,因此这一群人,下课了也不即走,留在这休息室里取暖,吸烟,谈闲天,实为一种排遣长日解除郁积的最好事情。大家从一个小事情上驰骋感想,发抒意见,大家复能在一句趣语上,一致微笑或大笑,本应害伤食病的人,因此也都心广体胖了。

    这些人大致都是从美国或英国,从南京新都或北京旧都,分头聘来的,还有些是做过大官退了位同当局还有来往的,有些名气又很大,社会知名,别处聘请也不会去,因此即或长不上课,学生也不好意思再想挑剔。这些人见过了中外文化与文明所成就的“秩序”与“美”,经过许多世界,读过许多书,非常有名气而且非常有学问,来到这长江中部千年以来传说中的名城,住到小小的房子里,每日饮料全得喝水塘中的浊水,出到街上去,所遇到的全是愚蠢邋遢的脸子,街头上转弯抹角处,任何时节总可以见到一个行路人正在扯脱裤子预备洒尿,铺子里打死了一只老鼠,即刻便用铁铗夹起抛到街上来,……还有兵,多到使你不能想象他的数目,脏到你总以为是乞丐打量扔给他一个钱,却又因为那种神气使你见了有点吓怕,见了他就想走开,为了这些现象,有许多人觉得这才真是中国人的中国,于是习惯到里面去,另外又有些人,才开始明白内地的中国人民,如何在—种腐烂颓败发霉发臭的情形下存在,十分悲观了。但这些人虽一致觉得这内地的“古典”生活,不是自己所熟习的生活,然而全是一些读书人,各知道一样专门学问,读过许多专门的书籍,能够告给学生以伟人的历史,古怪的思想,十年的政治,百年的法典,千年的文学,万年的天地,除了这些却什么也不能有一分儿。有些知道自己是应当做官的,都在那里十分耐烦的等候政治的推迁。有些爱钱的,便知道把所得的薪水,好好处置到一种生利息的事情上去。其中还有一些“书生”,很爱体面,又很不懂事情,从中国或从外国书里,培养出一种古怪的人格,国事的混乱,民族的堕落,都觉得那是使他极其难受的事。百姓的事,中国的事,扰乱到这个人的心,使他常常愤怒。对于执政那一面,任何时节他都俨然有一种切齿的关系存在。他没有什么固定信仰,却认为一切现象不好,不美观,皆由于政府的无力整饬与有意放弃。他真心的不高兴那些有权力的人,以及帮助作恶的人,时时像在同那种恶势力冲突,可是他却又并不放下他那一分因社会畸形发达自己所得的好处。他有感觉,也仅仅有那种感觉,坏了他的脾气,既不能把社会变好,自己也不能变好。在另外一种情形下,则这种人因为有点不平,有点反叛的种子,酝酿在心里,能够写诗做文章。另外有一种书生,虽是书生却已渐渐的成为教书匠了的,懒惰的,有中国名士风味的,便很容易发生了一种琐碎趣味,常常在一些极小事情上,纠纷百端,无从解决。这种人又欢喜在同事方面,作一种冗长而无兴味的讨论,用一些大报小报作根据,把“大人物”“新鲜事情”,两样东西连结在一处,互相辗转的来传述一种谣言。谣言中常常不能不有一个知名女人在内,他们从这情形中,便得到一种乐趣。他们这样也就算是与不满意的一切现象作战,嘲笑一切,辱骂一切,诅咒一切……这是不错的,还是一个长久的战争!口舌的武器,原不至于敝旧,同时这休息室里,同事又那么多,这类人倒是无聊的集团里一种中坚人物,缺少了他们,是使大家更觉得生活无味的!

    就是最后这一类人,他们也仍然是不高兴这个环境现象的。那个家有平台,遇到一生气时就喊佣人作妈,最不欢喜见兵的大人,有很多地方仿佛便是这种人。

    我们应当顾及前面一件事情了,就是到了九点钟,那个教授已经睡够了,爬起床后,娘姨便把脸盆送到床边,搁在一个小几上,其时蛇山上正有一队号兵吹奏喇叭,声音向武昌城各处散去,幽幽凉凉,很有一点塞外胡笳的意思。本地人这个月来看到不知过了多少军队,许多人家的长工同做小生意的人,皆被拉去当伙夫去了,这个喇叭正像有点得意的压着一个武昌地方的人。

    “汉生,这是一群强盗的奴隶。”他听到喇叭声音,非常刺耳,把这个奇怪的话加在那一队吹喇叭的军人头上去,却向榻边一个四岁不足的儿子,表明他对军人瞧不上眼的态度。这儿子不大明白爸爸的意思,却得出一个要求,要爸爸为他买一支枪,一把刀。他告给爸爸需要这个的理由,说是“要做统领,”这做统领的志气,却是听到有喇叭声音而起的。

    教授有点诧异这不稳当思想的来源了。就问儿子:

    “谁告给你的?”

    “我自己要!”

    “你要那个作什么?”

    “我欢喜那个。”

    “不许说欢喜。那全是强盗要的东西!”

    “我要做都督!”

    “杀了你!”

    “杀了我也要。”

    “嗨——”这教授吼了一声,睁目望到汉生不语,母亲在窗下知道房中事情了,就在外边喊叫儿子。

    “汉生,你来,你来,看天上落雪了,好大的雪呀!”

    想做都督的儿子出去以后,教授一面抹脸一面说:

    “娘姨,我告你不知道多少次了,不许少爷上平台去看那些告化子强盗,你不听我的话,我要开销你。”

    “老爷,莫有这件事。”

    “怎么莫有,他要做都督!不是看到那些东西,他什么也不知道!”

    “他有志气!”

    “什么志气,做都督,做师长,……”

    外面太太又忙喊着娘姨娘姨,快拿少爷的小椅子来,这娘姨,便笑笑的跑到外边去了。

    外面并没有落什么雪,很好的天气,挂在蓝底儿天上的日头,照到人背上作古怪的温暖,主仆皆站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屋角上一群鸽子摆阵势飞。两人还在那里计算腊八豆的气候,计算腌肉用盐的分量。计算干青菜同泡菜落坛开坛的日子。全与老爷的事情无什么关系。一家人除了教授独当一面,其余的人是同心合意站在男主人相反一面的。这事教授似乎也很明白了的,因为每到小孩同佣人挨骂时,太太总把两人叫开,省得把时间拖长,老爷生气。

    到后教授便在房中看报,看到一些各处打仗的新闻,仿佛有了报仇的机会,就拿了报走到外边大院子来。

    “XX死了一万人,X师长也被捉去了,这些无用处的东西!”

    “怎么啦?”因为娘姨听到那个师长的姓同自己儿子师长是一个字,关心到这件事了。“死一万人,主席也被捉去吗?”

    教授看到娘姨那种慌张惊愕样子,很觉有趣味,便把报上没有登载的消息,也用自己意见代为证实,就说所有掳去的人马,都被用机关枪打死,一个伙夫也不留下。他还想说这些人本来皆应当用火烧死……话未说及,忽然听到门外街头有许多人呐喊声音,且听到远远的敲钟声音。城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已经失火了,街上乱糟糟的有许多人奔跑,虽然是大白天,还不知仅仅是失火还有别的事情发生。这一家人不到一会儿就都跑到屋后平台上去了。只见到一股青烟在城东角上飏起,且隐隐约约听到一种哮吼拉杂声音,似乎去这里并不很远,娘姨忙攀到栏干上去瞧望,问隔壁蹲在屋上瞧看的人,是什么地方走水,才知道还离这里有两三条街。

    这时节,在祠堂里驻扎的军队,刚下操散队不久,忽然又临时集合,长官吹着哨子,喊叫赶快站队,不久就派出了一小队人到失火那边警戒去了。

    教授一家人还是站在平台上望火,且看到许多闲人在下面大坪里奔窜,样子十分忙乱。又见到同街坊胆小人家有人抬锅罐放到坪中空处的事情。又看到人打着铜锣报告火的方向,且胡胡的嚷着另外一种话语,大约不外乎救火人每挑一担塘水所得报酬的数目那种事情。

    教授游目四瞩看了一会儿,觉得众生芸芸,扰攘无已,很是无聊。便说:

    “汉生同姆妈进去,不要站在这里吹风。”自己说着已先走下楼去了,接着不久,这一家人就团团的坐在一个方桌边吃早饭了。

    吃过饭,娘姨把碗盏收拾到厨房去,听到后门外扰嚷不止,见着两个兵士用门板抬了一个救火受伤的兵士过去,后面跟了一大群人,又见着一个兵士扶了一个救火受伤的警察过去,跟着看的又是一大群人。这娘姨,也就着忙跟到后面走去,想看看前面那个究竟死了没有。随了街上闲人挤到祠堂前面时,受伤的人已抬进祠堂去了,所有闲人皆不许通过,正在那儿担着心,忽然又看到一个兵士从祠堂里匆匆促促的奔跑出来,口中只说“找一只雄鸡”,“找一只雄鸡”。她在人群中伸手一把就拉着了那个兵士,红着脸急促的说,“副爷,你跟我来,我有一只鸡,我有一只鸡……”她把留养在主人家里一只公鸡交给了那个不相识的兵士后,又跟到兵士跑回来,站到祠堂外边,听候里面的消息,站了老半天,才回家去。

    可是把饭吃完的教授,不到半点钟,就从从容容坐在大学校的教员休息室里火炉边大沙发上了。一室里五六个没有上课的先生们,都用东城失火的事作为题材,谈到一切关于失火的故事。其中一个最善于逢迎凑趣的同事,谈到某时在某地方看到一个妇人从睡梦里被火惊起的情形,因慌乱了一点,如何忘记了自己是女人,他把这个莫须有的故事,用了许多很雅致的名词描画着,大家皆用着温和微笑的脸儿,细心领会到这故事的变化,末了多人皆仿佛若有所得,便互相交换到烟卷,互相很矜持的笑着,表明这笑话虽有趣味,却并不能把大家的身分失去,不如另外一时另外一个人笑话来得更好,因为这个故事是这个无耻的人说出,他们是明白这个人的不好的。

    失火的事谈过后,他们便开始谈这个冬天来各人自己家中的事情,从厨子起头,一直谈下去,直到山上的大钟催促上堂时才止。因为学校里有这种规矩,所以到第二天学校中,便知道X教授家中有个愚蠢娘姨,把自己积钱养大的一只雄鸡送人的故事了。

    廿年四月廿七完成

    本篇发表于1931年《新月》第3卷第8期。署名沈从文。

    战争到某市以后

    雷霆震动人的身体,战争震动人的灵魂;当战争在南方某都市,开始发生,用暴风猛火迅速到出人意外的情形扩张下去,如一只有力的手,撼动到国内一切平常良好市民纯洁的灵魂时节,在北京方面,南京方面,上海方面,……及其他方面,还有多少神经衰弱,放荡懒惰,不知羞耻的年青男女,各为了美国输入的XX淫荡音乐,每日互相拥抱到成一团跳舞。绅士们,当局者们,则更其无聊,莫不盼望到另一国家来用强力出面干涉,拯救国家所处的困难。

    沿长江中部某某市,从电讯上,把某一方面,钢铁奔窜的声音,呼喊杀戮的声音,连同大火毁灭一切的光景,以一种无律,无韵,毫无秩序的记载,排印成为无数号外,到市街上各处去散播时,XX市新大街的市民们,皆各在街头,莫不怀了焦躁,惶恐,同一点儿意外徼悻的心情,盼望到某种意外消息。战事既不可免避,政府应当如何想出办法,支持到某种局面,再一面作各种交涉,市民们是愿意从每天号外上看到点这一类消息的。号外印出后,一个人站在街心大声嚷着,各人竞争上前攫了那一方消息,送到鼻子下去。稍过一会,这些人便一面互相用呆板失望的眼睛望望,一面在口上一同咒骂着目前管理国家人物的无用,咒骂着二十年来一页历史上这个民族当家人的卖国该死,各个向四散走开。

    这些良好的市民,虽各自向街旁走去,不管生熟,仍多聚在一处,用一种极关切的神气,互相坦白的说到一切。一个民族长久被压迫后而富有的幻想性格,占据到XX市民的全体,于是这些人便谈到军事上无希望的希望,外交上无奇迹的奇迹,而大部分,他们是明白政府不足信托,却仍然把希望安顿到现在这一个政府上的。

    可是XX的秘密卖国条件,被外人报纸提到后,XX市上的空气不同了一点。街头上有用粗糙撒野的话语,骂到当局卖国媚外的。有谈到另一件事情,却仍归结到这战争,将因为政府的无能,成为一种无意思牺牲的。这是XX市的市民,一群有热忱无训练缺少领导的市民!

    然而到某一天,却有人爬到西大街那个换钱摊上,高高站起大声演说的事发生了。市民的一群,从各方聚集到那边去,各把失神憔悴激动带血的眼睛,望到那个身穿灰色长衣不知名的年青人,演说一切事情。那个人报告到一切从另一方面听来的真相,大家才知道前方是那么急切需要物资同实力的救援,这一面却只见到当局对国联信赖的声明以及外交胜利的谈话。政府一面忙于迁都,一面却尽暗示市民,要一百个镇静,除了镇静以外,什么也没有布置。那演说者说过了一阵,再说下去,便轮到一个结论了。那汉子说:

    “……我们当家的在干什么呢?”

    大家互相望望,各在心中打量着“谁知道呢?也正忙着吧?”

    那时一个机关中小办事员模样的年青人,一张黄黄的脸,正对到演说者注意。他是傍近桌边站定的,听到演说的问到那句话,记起了身边一点东西,诡诈的望了四周一下,把从X方面得来的一张报纸从怀中掏出,结结巴巴念了一阵,声音太低,谁也听不清楚所说的话,因此把那一张纸又递给了站在高处的一个。

    一会儿大家从那个朗朗的诵读里,就听明白了一个外人电讯社,似嘲似讽所记载,用《中枢与各主要都市之持重与镇静》为题,下面所载的一篇文章。那文章便详详细细说明到本国当家的种种无益的计划,可笑的希望,连同一些负责人一再声明的“我不开衅,全部有国联主持”的论调,政府的面目,便以一种卑鄙的神气,活活泼泼显现于市民面前。

    有人说话了。

    “希望政府为我们出兵,我们自己出钱,为一点正义而支持下去!”

    另一个人说:“问谁要正义?问谁要兵呢?一个错误的打算,向XX请救援的兵!”

    有人提到用物质救援的。另外还有人对于政府的不满,把话更放肆的说下去的。

    一点在平时没有的混乱,同失去节制的咆哮,使XX市大街显然酝酿了一种不稳当的空气;街头业已被人填满,人力车皆不能通过,须绕道走去了。

    警察过来了。不知如何,群众的愤怒,在这治安维持者身上,生了反感,警察被殴了。

    一面把警察撵走,一面大家还是在那里商量对战区救济事情。过了不久一会,西街西头重新发现了一大队警察,全副的武装,取了冲锋姿势,跑步向这边人丛中走来。于是市民们胆小一点的,各怀了木棍落在头上时极无趣味的预感,离开了演说的人,向大街四散走去。

    那站在桌子上的一位,见到这情形了,大声的说:

    “我的兄弟,我的同志,不要怕,不要走,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我们自己来商量!我们应当把办法讨论出来,警察同志不会干涉的!”

    少数的市民为这个话强硬了一点,各站在那人身旁不动,多数的人听到这个话也安稳了一点,也各站定在原来一处不动了。可是冲锋的黑色一群,即刻之间已来了。一种意外的袭击,各处在沉默中开始发生了殴击。怯弱一点的市民,各带了惊惶无措小兽物的样子,向四处跑去,强干一点的一面分辩着一面闪避那种突如其来的攻击。有小孩子在践踏中大哭的声音,有从各种口里含混的辱骂呼吁声音,一种不可想象的混乱,继续了很久。在混乱中,先前在换钱摊上说话,为市民出主张的那个人,被捉下去后,无数手脚向身边伸去,带骂带吼,满脸浴着红血被人向西拥走了。另外还有类似商人类似中学生的一批年青一点的人,头发扯得稀乱,衣服也失去了原来样子,鼻部打破了的皆把脸浴了血,也是吼着嚷着,被人向西拥走了。一时忽然清净了,人虽然仍那么多,可是把一群市民捉走后一切全沉默了。

    可是一会儿,在另外一个铺柜上有人站起说话了。

    “这样无理由糟蹋市民,那是不行的!大家都见到这种事,这是野兽的行为。我们应当向政府去算账,我们应当大家去质问这个主使野兽的人!”

    平时十分胆小,此时却十分愤怒的市民,团结成人数可观的一群,加上无数跟在较后的市民,不到一会就跟到保安大队来时那条大街走去了。

    因此一来,一点钟后,XX市公安局门前,重新提了一些人,重新发生了一次武力对徒手平民无耻的殴打,重新在那里产生了一场混乱。XX市到了下午临时宣布戒了严。可是一到晚上,政府明白事情扩大将发生其他影响,被捉的市民全开释出来了。

    但事实上有七个却没有释放。

    到第二天XX市民自动罢了市。那么讲和显然已不行了,不取保的开释已不成为恩惠了。XX市民的意见,昨天的事,谁也无罪,谁也不应当被殴被捕。一群毫无过失的市民,见到政府的冷淡,大家来在街头商量一些公民有权利可过问的事,同时也正是商量些公民应尽的义务。需要一种讨论来确定,这讨论妨碍到什么治安?一个完全生意中人的男子,为了当时正义激发了勇气,替大家报告了一些事实,说了几句大家想说皆说不出口的话,为什么应被逮捕和殴辱?多数无罪的市民,为什么应被无道理的殴辱和逮捕?为什么这件事也得用欺骗把被捕的留下那么多,却向各方宣布,即刻已完全释放?

    XX市民的罢市,所要的是一种当局对市民的公平。这公平在过去谁也没有从当局方面得到。对敌人懦怯,对列强谄媚,XX市当局,一面禀承中央政策,对市民则虐待同欺骗并用,现在大众感到羞于同这种当局合作,故全体罢了市。

    每一市民皆知道那些为一个民族气概,为一般被压迫阶级所受的侮辱和剥削,因而向帝国主义暴力用血和生命来抗议的X军,为何急迫的盼望帮助,政府却如何冷静如何沉默不加过问,市民们皆莫不欲尽所有尽所能为前方供给一切。XX市民一面罢了市,一面仍然各尽其能做那件事。没有得到任何机关的帮助,没有向任何公家机关捐过钱,十七辆运货大汽车,每一辆汽车上皆装满了一切用品,继续向XX的长途马路开去。一面全体自动罢市,一面仍能继续进行救济事情,这种罢市,就似乎只显然在说明XX市民羞于同政府合作一种意义上存在了。

    这自然是不行的。XX市当局并不愚蠢,明白一切的情形,一切调停皆极力进行着。把威迫利诱加诸XX市重要商人方面,因此商会会长,银行行长……以及一切同政府利害关系较切近,而又有权力支配调度市面的人物,皆努力使这件事情,莫延长,莫扩大。一面算是当局重新让了步,为了在“国难”情形中,不欲过分追究一切,把另外六个被殴打得鼻青脸肿的市民,全取了平常铺保开释。市民充满了热忱,另一方面却充满了卑鄙;普遍皆燃烧到愤怒,在那名为衙门的角隅,却隐藏了恇怯与诡诈:放了这六个人,另外那一个,还应有一种解释,自然就又轮到那个千篇一律的谎话里去,把一个审判以前的人,先加下反动有据的罪名,扣留下来,且不久就移提到第X军事法庭去了。有水的河才能够流动,有智慧的头脑才能够思索,XX市的市民,全是那么可惊的诚实,被哄着,被骗着,于是重新开了市,一场风波过去了。

    后面一点日子,从此在XX市报纸的号外,从官方发出的前方战事胜利消息,总较其他地方所得消息多一点,同时什么市政府的义勇军也出发了,什么中央大军调赴前方的消息也多了。种种似乎特为XX市民而制造的消息,每天皆以一个极其无耻的夸张意义而登出,哄骗到市民的热情,和缓到市民对当局冷静的仇视。

    XX市民一面虽疑心到前方战争的情形,一面却对于当局怀了好意。直到X军从XX退却的消息证实后,明白一切无望了,每日还有无数市民,沉沉静静的,在公立阅报处或大街一角,从报纸上找寻那个失败外交的结果;市民明白战事是无希望了,信任到政府的谎话,盼望到新的外交,新的统一,新的政治。

    ……

    在一切市民睡梦里,内战重新在酝酿中。XX市既当X线的要冲,市外铁路线上的军队,每日皆极匆忙的神气,用兵车转运到各处去。一切人皆不明这内战有什么方法可以避免,一切人皆不明白为什么先一时这些军队皆俨然没有存在,这时节究从什么地下爬出。一切人唯一希望,只是希望政府分配地盘适当一点,这内战可以缓和一点爆发。

    XX市城中的新辟马路,市上的汽车不多,在一个市民记忆中,皆留下一个不至于错误的印象。常到城中的属于私人的汽车,市长是蓝色的,军部一高级人物是灰色的,某绅士姨太太是绿色的,某老板是黑色的,某中央委员是灰色装甲的,……共通算来也不过二十辆而已。一天下午两点十分钟左右,XX市长坐了他那体面的蓝色汽车,过新大街预备上衙门去,在西大街头上,因为人力车较多,行车速度不高,忽然从一个铺子里,奔出一个男子,似乎发了一点狂,很便捷的扳上了市长的车旁,意思想……市长一望就明白这是刺客到了,正不知如何处置,坐在车旁边的卫士,知道了他的职务,不让那刺客模样的人动手,就先向那刺客开了枪,一连两枪。那汉子在一种痉挛中跌倒了,大街上起了空前的混乱,一切人皆向店铺中跑去。汽车上人很机警,明白身旁还有其他危险,便把汽车如飞一般向市政府方面开去。被打倒死去的男子,稍后便是大圈人围着,又稍后却为一圈军警围着了。新街附近即刻临时戒了严,各处铺子各个行人都加以严密的搜索;不久全市又戒了严,车站也戒了严了。所有驻扎在市内的军警,皆为这件行刺案件而呈非常的活动。从军警的活动看来,XX市的市长是健全的,无恙的。从戒严情形中看来,市民一方面传播着市长受伤的谣言,各显得十分惶恐。

    被刺的市长压了惊后,正独自在办公室里,向上峰起草电文,报告遇险的经过,外面会议厅里,正预备着开重要会议,那个奉命令过公安局去询问搜索行刺死者一身的结果,报告回来了;在那毫无可疑的行刺者身上,警察搜索的结果,只发现一个信封,这信封明显的写上那么两行字:——XX市的一个市民呈禀

    XX市长大人钧启

    回事的把那个信件从公安局取回,呈给了XX市长过目。XX市长看到时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虽从那个信件分量上,看明白了那薄薄信件决不是一颗炸弹,但仍然装作十分谨慎的态度,把信封拉开。上面的一切使他脸红了。原来这是一个XX市的公民,为了一点诚实,同时也是十分愚蠢的感情,因为看到报纸所载X方的战事情形,请求市长通电中央出兵救国,写给市长的一封信。大致因为打量到这信必须亲自递给市长,故冒冒失失作了今天的事。市长脸儿红红的,望到那个救国意见愣着,好一会,才向回事的手下人装模作样的说:“这刺客多险,多诡诈,有机会开枪时就给我一枪,无机会动手时就送上这个东西。”

    回事的完全不明白“这个东西”是什么意义,不敢作声。市长一会儿就又问:

    “另外那个怎么找不着吗?”

    回事的说:“另外没有什么。”

    “怎么,手枪同炸弹全找不着吗?”

    回事的说:“没有手枪同炸弹。”

    “混账,怎么你知道没有?我亲眼看见,那个东西……余区长那里会这样胡涂,把这东西也疏忽了!要他们找来,一定找来,我看到那是一支七响勃朗宁;用不着看我也猜想得出,有三粒子弹,你去问他找寻拿来!”

    回事的心想,“一个药铺的先生那儿会有手枪?”可是望到市长神气不对,不敢顶撞到这个有身分的人物,唯唯诺诺就退下了。

    到后那个余区长,果然就送一支旧手枪来了,上面恰恰留下三粒子弹,市长正在同一切要人举行重要会议,大家于是望到那件凶器,各人皆用极谨慎的神气,传观那件凶器,讨论那件凶器,同时想起在那种千钧一发的危机中,市长的危险情形,就莫不佩服到市长的临事镇静,以及车上卫士的勇敢敏捷。

    市长于是笑着,向那些阔人要人说:“是的,幸亏兄弟还镇静,出了事后还能这样子不慌不忙,不然这件事情可不知如何影响到这个XX市,因此一来,把全市临到一个如何可怕的混乱情形中去。”

    公安局长已经得到过区长的报告,明白市长那句话的意思,用做惯了下属应对得体的腔调回答说:“是的,是的,幸得市长的镇静,临事有方,不至于生出别的危险。遇到这种事情,缺少镇静是一定要糟的。”

    两人说完时,皆互相望到莞尔而笑,满围到桌子坐定的在座同人,也各张了吃肉喝酒的大嘴笑了。

    “一种有计划的阴谋,一种显然的行刺,若非XX市长汽车上的卫士稍先一着,奋勇杀贼,结果将不知陷XX全市到如何一种不堪设想的混乱中去!”市民当天就可以在晚报上,默默的读着这种新闻记载。三四天后,又从天津上海各大报上默默的读到同样记载,且同时还登载了暴徒死尸同凶器的摄影,XX市长远方朋友,看到那种新闻时,莫不为XX市长当时情形捏一把汗。

    XX市民有疑心到这个错误事情没有?没有的。

    廿一年五月某日

    本篇1932年12月5日发表于《徵音》月刊第2卷第7、8期合刊,署名甲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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