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中·梓里集·采蕨-采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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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编集。集名为编者所拟。

    编入1928~1931年间发表的小说5篇。即:《采蕨》、《一只船》、《逃的前一天》、《一个女人》及《一个体面的军人》。

    采蕨

    阿黑成天上山,上山采蕨作酸菜。

    一人独背一个背笼,头上一块花帕子,匆匆忙忙走到后山去。这几天蕨正发育得好,所以阿黑的上后山成了例子。说匆匆忙忙,那这又是很久以来的习惯了。单说头上花帕子,是村中五明,远远的,只要见到花帕子,就知这是阿黑。知阿黑所在,牛也不必顾,赶过来,到了阿黑身边,人是就快活了。

    为什么必须这样,五明是不在自己心上问,故也不在心上找出回答的。

    来到了阿黑身边,先是不说话,就帮忙采蕨。把蕨采得一大把,将要放到阿黑背笼时,两人之中其一才说话。

    若是女人先开口,则不外“五明我不要你的,你的全是老了要不得。”阿黑说了照例还要笑。这样一来五明是会生气的,就放在口里嚼,表示蕨并不老。直到见到五明仿佛生气,当然要改口,就说“谢谢你,放到笼里去。”五明于是也笑了,再来采蕨更有劲。

    但假若是五明开口说话呢,五明这孩子怪,他不知为什么人不上城话却学了不少城里人的话。他总说,“阿黑你是美人。”阿黑若说“美不美你管不上,”这话自然还有点抵制五明说反话的意识,五明就又用城里人腔调,加劲的说,“阿黑你是观音菩萨。”说这些话的五明,满肚子鬼,阿黑早看出了。她只笑,在笑中与其他行为中,她总有方法保持她的尊严,五明虽是鬼,也无法。

    他要撒野,她是知道的。一到将近乎撒野的举动放出时,阿黑就说她“要告”。说要告,是告五明的爹,因此一来这小鬼就“茅苞”了。茅苞是不知措手之谓,到他不知措手时,阿黑自然会笑,用笑把小鬼的心又放下。

    阿黑比五明有本事,于此可以看出的。到底是年长的人,一个年长的人,要作胡涂事,自然也必定经过一些考虑!然而我们可以说,这个人,考虑是考虑过了,于五明是无问题。同五明玩比之于看干龙船,全不是可以当成大事的。这小子,身上是那么小,别的部分未必就到了可吓怕的情形,同这人试试一种新事,是只见其益不见其害的。坏得倒是五明,人小胆小,说是“要告”就缩手不前。女子习惯是口同手在心上投降以后也本能的还是不缴械的,须要得是男子的强。若五明懂得这学理,稍稍强项,说是“要告”也非霸蛮不可,用了虽回头转家挨打所不辞的牺牲精神,一味强到阿黑,阿黑是除了用手蒙脸,就是用手来反搂五明两件事可作。这只能怪五明了,糟蹋了这好春天。

    然而且看吧,桃花李花开得如此好,鸟之类叫得如此浓,太阳如此暖和,地下的青草如此软,受了这些影响的五明,人虽小,胆虽小,或者是终有造反的日子在后面!

    说是总有造反的一日,可不然,今天就来了。

    他们在老虎岩后面,两个人,低头采蕨。这地方,真是好地方。说好地方应当是有好多蕨的地方了,然而并不是。这里不向阳,地为大的岩遮拦,地虽肥,蕨却并不多。因为五明的鬼,因为五明的鬼一半也为阿黑默认,一旁采蕨一旁走,所以终于走到这幽僻的地方来了。

    这地方岩下是一块小坪,除了可以当褥子短短软草,无别的。

    五明头抬起,朝这小坪望,一种欲望就有点恍惚摇动自己的心。

    “阿黑姐,你看那里。”

    “我看了,眼睛不瞎。”

    “看了就……”

    阿黑只抬头装成生气的望了五明一眼,五明就说不下去了。

    五明打主意,蕨是仍然采。眼睛望的是阿黑,手却随意向草中抓,抓的不问是草是蕨,也捏在另一只手里。

    “哎呀,……”随随便便伸手采蕨的结果,有了好教训,手为去年的枯过的茅草割破了皮,血染手上了。

    阿黑本来听惯了五明的“哎呀”字样,并不理,是用背对五明,低头采蕨的。她以为五明故意喊,故意使人吃惊,因为这孩子有过例子。

    五明把另一只手采来的蕨全丢了,握了自己的指冲下坪里去。他坐到喊。

    阿黑从自己的下□望五明,望到五明的红手了,“怎么,五明?流血了!”

    “是呀!手断了,了不得了,救人!”

    这又是显然的夸张了,手不是一根蕨苗那么容易断折的东西!然而见到血,阿黑不能不跑下坪里来望同伴了。这血明明白白是为茅草割破手而流,五明流血是为帮同阿黑采蕨责任在阿黑,也很显然了。阿黑一跑就跑到五明身边。蹲下去,拿五明的手一看,知道伤处在中指,割了一条缝,血从缝中出,就忙把口去吮。且撕布条子缠五明的手指,撕布条,这布条是从腰带上撕下的。

    五明这时那里有什么痛,不过装痴喊而已,见到阿黑撕腰带,他想起的是阿黑姐的另一根带子的解除。

    “哎呀。真痛呀!”口上虽如此喊,眼却望阿黑的大腿。

    阿黑一面是说不要紧,一面是笑。做鬼的人总不能全做鬼,这说痛,其实是假的。聪明的阿黑,尽他喊,倒不劝别的话,也不引疚。

    然而血还是在流,阿黑记起举手的事来了,要五明举手,举手像投降,五明这时投了阿黑的降了,因为近,挨到阿黑的身,有说不出的舒服。

    血既止,也不好意思哭了,就笑。见到这小子笑,阿黑说:

    “人真莽!”

    “不莽你就不愿意下坪里来坐。”

    “那是故意了。”说时就仿佛要起身。

    他拖定了她。

    “不,我承认我莽!我是莽子,是蠢东西。”

    “你才真不蠢!”这样说,不但不走,且并排坐在五明身边了。见了血,她心已软了。她把手拿了五明的手,验看血还流不流。

    五明这人真是坏,他只望阿黑的脸。望她的眼,从眼望进去,直入女人的心。

    “你认不真我吗,蠢东西?”

    “你是观音娘娘。”

    “又来这一套。”

    “你是活菩萨。”

    “放屁。”

    “你真是,见了你我就要——”

    阿黑笑,不作答,咬了一下嘴唇。

    “见了你我就要——”

    “见了你我就要——”

    “就要什么咧?说瞎话我就要告伯伯。”

    五明也到不作声时候了,他笑了摇头。想了想,像推敲一句诗,过了一会才出口,说:

    “我见了菩萨就想下跪,见了你也是。”

    “嗤……鬼!”说了且用一个指头刮脸,表示说这话为什么不害臊。

    “你总说人家是鬼,是小鬼,又是短命,其实人家的心是好的。”

    “是烂桃子的心,是可以吹哨子有眼的心。”

    “你们女子都是好的!我见到过巴古大姐同肖金做的事。我也要……”

    “你嘴要放干净点。”

    “他们做得我们也做得,”五明说了,心同到另外一件东西在跳。

    阿黑呸了这小子一口,虽然呸,却望到这小子的下身。这小子身上起了风,裤子扯起篷来了。

    “不怕丑!”

    “我为什么怕丑?你看天气这样好,草是这样软,你要(这时已抱了阿黑)同我试一试。”亏他知道从天气上想出这精彩的诱惑言语。

    “莫巴我!”她用手解除这像带子的五明的手。“你真越来越野了。”

    “为什么我不能野?这又没有别的人。”

    “没有人就非撒野不可吗?”

    “我要做肖金同巴古大姐做的事。”

    “他们是狗。”

    “我也愿意做狗。”

    “你愿意做狗就去吃屎。”

    “要吃你的……尿。”

    阿黑把手扬起,预备打。那涎脸样子,脸该打。那油嘴,嘴也该打。

    “你打,我愿意你打死我。”

    却不打,在心上想,到底怎么办。是走脱,还是让这小子压到身上来出一阵汗好,还无决然断然心思。若把反抗为左倾,不消说她是有点右倾了。

    一些新的不曾经过的事情,使阿黑有点慌张。委实说,坐在自己身旁边,若是一个身高六尺腰大十围的汉子,像新场街头那屠户,手大脚长脸上长横肉,要来同在自己身上作一些不熟习的行为,的确非逃走不可。但眼前的五明,只是一个小孩子,纵那种新事,第一回是很可怕的。要受苦,要痛,也仿佛因对面的人得了一种轻而易与的感觉了。

    她望到五明的篷下隐藏的那枝桅,心子是跳了。

    她又望这小子的眼,小子的眼如点得纸煤子燃。本来是想脱身,只要用点力,且同时在颜色上拿出一点正经,自然会把五明兴头打下。可以脱身却不设法,也仿佛是经五明说到天气好,说可以试,她不反对这试了。

    但口上,要一个女人未曾经男子压定以前就说投降的话,可办不到!她见到五明不松手,说的话,却是“小鬼讨厌。”

    假若再讨厌,是也只这样说说吧。假若是,说者自说而作者自作,则这事不算不热闹。

    在阿黑的思索下,所谓小鬼者,也有了些觉悟。他觉得今天是天气好,地方好,机会好,人好,所以不及往日萎靡。并且说要告,小小的撒野并不曾经告发过一次,则女人说的话的吓人力量已不如前,显然是更大的撒野也不甚要紧了!就更理直气壮。

    天气是的确太好了。这天气,以及花香鸟鸣,都证明是天也许可人在这草坪上玩一点新鲜玩意儿。五明的心因天气更活泼了一点。

    他箍了她的腰,手板贴在阿黑的奶上,手轻轻的动。这种放肆使阿黑感到痒,使五明感到腻;腻的感觉到五明身上,周流一道,像洗了一个澡,五明的裤的篷更兜风了。

    “瞧,这是什么!”

    要她瞧,是要她明白这问题在桅子的处置,要湾船,要泊到幽僻的港里去,但五明不是诗书的人,想做一首诗的斯斯文文说来,说不出。

    阿黑更故意把脸扭过去,不作声,装生气。其实见是见到了,心更跳。

    “菩萨,好人,大王,你不要这样!”

    虽求,也仍然不理,还说是“还家去非报告不可。”

    这是既无胆量又无学问的人吃亏处了。若五明知书识字,买过性行为指南,(这书是中国大学生同中学生都知道为必要的书,全不吝惜钱要买一本的。)他看了这书就一定知道这时最好的处置方法,是手再撒点野,到各处生疏地方去旅行,当可以发现一些奇迹。

    阿黑说非报告不可,怯是有点怯,但他却以为挨打是以后的事,就不很怕。五明故意作可怜样子,又似乎顽皮样子,说:

    “你让我爹打我,你就快活欢喜吗?”

    阿黑笑,说:“我为什么不欢喜。”

    “我不信。”

    “哈哈,不信吧,我才愿意你挨打,罚你跪,不送你饭吃,因为你不讲规矩!”

    “当真吗?”

    “我赌咒,赌十八个咒,我要一五一十告你爹。”

    五明不再作声。他心想:“要告,那挨打一顿,是免不了了。不吃饭也许是。罚跪也许是。……不过好歹挨打挨饿,索性再撒点野,把她先打一下,回头再让爹来处罚,也合算。”

    “你一定要告爹吗?”五明恶意问。

    “你坏得很,一个小孩子不讲规矩那还了得!”

    他于是存心再坏一点,强把头偏过去吮阿黑的脸。这行动是非常便捷,使防御者无从防御。阿黑出其不意,被他在脸颊上打了一个,只用手在被吻处乱抓。且嚄的一声,身子乱动,像不受抚摩的劣马。他还想再来寻方便喂阿黑一点口水,还想咬她的舌子,阿黑可不尽五明这胡闹了,一面求脱身。一面说:

    “你这鬼,我赌一百八十个咒,也愿意见你挨你爹的老拳头擂捶!”

    “我不怕,我要同你睡愿意挨打。”

    “不要脸,一个小孩子也这样说野话!”

    “你说我小,我要你知道。”

    这小痞子松了一只手就用牙齿帮忙,解自己的裤带的结。收了篷,把桅子露出来了。

    “你看它也不小!”

    说是看,要浊东西谁耐烦看。

    “你看吧,这是什么!”

    她把眼闭紧,只不理。她要说,“我没有眼睛看这肮脏东西,”但办不到。她知道这时的五明,要她看的是什么一样东西,且纵口上说“不愿”,说“不耐烦”,以及说别的什么话,总之不行的。若不闭眼睛,则五明会把东西陈列到眼边来。五明不是往日的五明了。软泥巴插棍,得寸进寸。

    虽把眼闭紧,虽绝对不看,说就善罢干休,恐怕不如此容易。这不是粉粑粑人,说不看,则粉粑粑人也不咬人,不生气,可是这东西是要找着那发使的对头的,她也明白。阿黑的意思,正像知道贼在眼前,假作不看见,贼就不偷东西了。但要偷,也请便,这意思似乎更分明了。

    五明拖阿黑的手,到使阿黑闭眼理由而可以别名“财喜”的东西方面去。他要她捏它摩它,虽是照办了,她眼仍闭着。

    “你怕!你眼睛看也不会生挑针!”

    过了不久,阿黑哧的笑了,睁开眼回过头来,另一只手就拧了五明的脸。

    “小鬼,你真是孽!”

    “你……”这小鬼,得了胜,占了上风,他慌张得像赶夜鱼,深怕溜脱手。

    阿黑从五明的两耳,望到眉,鼻,口;口是喘息着,有点不同平常。又望到压了他两人头的蓝分分的天。

    “五明,大白天,你这饿鬼!”

    “你还告不告我爹?”

    “我赌一千八百个咒说非告不可。”

    “告他老人家说我打了你,我……了你。”

    五明这小子,说是蠢,才真不蠢!不知从什么地方学来这些铺排,作的事,竟有条有理,仿佛是养过孩子的汉子,这样那样,湾里坳上,于是乎请了客,自己坐主席,还不谦逊的执行了阿黑的夫的职务。

    这时阿黑真不须乎用眼睛看,也能估计得出碗中的菜的分量了,阿黑闭了眼,嘤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她躺在草地上像生了一场大病。

    像一只猫一样,爬上老虎岩的虎头上蹲着的五明,唱了许多山歌,全是希奇古怪使别的女人听来红脸的山歌。这小子的天才在歌上同其他事上都得了发展机会,真得意极了。阿黑呢,她的心,这时去得很远很远,她听得远远的从坳上油坊中送来的轧槌声与歌声,记起了油坊中的一切情形来。

    (阿黑小史第五)

    本篇发表于1928年10月9日上海《中央日报·红与黑》第39号。署名沈从文。篇末“(阿黑小史第五)”为发表时原有。《阿黑小史》结集出版时,作者未将其收入。

    现据《中央日报·红与黑》编入。

    一只船

    五个水手把一只装满了一船军需用品同七个全身肮脏兵士的单桅船拖向XX市的方面去。

    今年的XX雨水特别少,X水上游河中水只剩下半江,小滩似乎格外多,拉船人他们下水的次数也格外多了。

    拖了一天,走了约四十里,大致在日头落山以前无论如何不能赶到留在XX市的部队与之合伴了,船中人都像生了气。这些人虽没有机会把在水中直立与高岸爬伏的水手痛殴,口中因习惯养成的野话是早已全骂出口了。骂也没有用处,这些在水面生活的汉子,很早时候即被比革命军野蛮五倍的X将军的兵训练过了。蹂躏中过了多年的日子,没有轻松的需要,即或骂,他们还是那么憨笑,把黑的上身裸露,在骄日下喘气唱歌,口渴时就喝河中的水,当到妇女们也不知顾忌的扯脱了裤子露出黑色的一条哗哗的洒着尿。平时连求菩萨保佑自己健康平安的心情也没有的他们,船泊到了有庙地方时,船主上岸进香磕头,他们只知道大庙的廊下石条子上有凉风,好睡觉。他们统统是这样蠢如牛马的活着,如世界上任何地方皆有的人一个样子,船没有拖到地,这罪过也不是他们的。他们任何时皆不知吝惜自己的气力同汗水过,全因为河水太小,转弯太多,布帆虽在船上也无使用处,尤其是今天开船时已是八点。八点钟开船,到这时,走过将近十点钟的路了。十点钟的跋涉,这样大热天气,真不是容易对付的天气!

    坐到船上的是兵,也同样是在刻苦的生活中打滚的人类,然而单是闷在舱中,一天来也喘气流汗不止。

    看看天夜下来了。水面无风,太阳余热还在。

    在船艄,有毛的两手擒了舵的把,大声辱骂着岸上背纤水手的船主,看看天空,觉得鱼鹭鸶已成阵飞入荒洲,远处水面起了薄薄的白雾,应当是吃饭时候了,就重新大声吆喝着,预备用声音鼓励几个水手竭力一口气拉上这个小滩,在滩头长潭中匀出空来煮饭。

    船在一小滩上努力向前,已转成黑暗了的水活活的流,为船头所劈分成两股,在船左右,便见到白的水花四翻。滩水并不甚凶,然而一面是时间已到了薄暮,水虽极浅然而宽阔的河身,在此正作一折,两岸是仿佛距离极远的荒山,入夜的滩声,便增加不少哮吼吓人的气势了。

    有时又来一阵热风,风自逆面来,落在篷面如撒沙子。

    船头左右摆着,如大象,慢慢的在水面上爬行。一面绊在船桅一面系到五人背上的竹缆,有时忽然笔直如绷紧的弦,有时又骤然松弛,如已失去了所有全身精力的长蛇。

    天色渐暗,从船上望前面岸上,拉船人的身影已渐渐模糊成一片了。滩水声,与忍着了气迸竭了吃奶的力拉船人的吆喝声,也混成一片。这声音,没有回应,非常短,半里外就不再听到了。

    船没有上完这滩天色已不客气的夜下来。

    军士们中有人问话了。

    “老板,你这船拉纤人是怎么回事。”

    “……”

    老板不做声,一心在舵的位置上。他这时只有舵。

    另一人,说话比先前副爷嗓子大,他这时正从舱中钻出,想看看情形,头触了竹缆,便用手攀着那缆绳,预备出舱。

    老板觉得这是不行的事了,大声叱那汉子,如父亲教训儿子。

    “留心你手!”

    说着时,船一侧,竹缆轧轧作声,全船的骨格也同时发出一种声音。那汉子攀到竹缆上面的一只手,觉得微麻,忙丢手,手掌的皮已被咬去一片了。仍然出到船舱外了,蹲着省得碍事,口中只轻轻骂朝天娘,因为这不是船主罪过,更不是爬在岸头荒滩上,口中咦耶咦耶作声的拉船人罪过。

    船如大象在水面慢慢的爬上了滩,应当收缆,有水洒在舱板上,船主尽职,向虽然蹲着还是不行的军士大声说:

    “进里面去,这不是你站的地方!”

    船再一进,收缆了,把绊处一松,吆喝一声,岸上和着一声凄惨的长啸,一面用腰胯抵了船舵,一面把水淋淋的竹缆收回。船这时仍然在水面走。缆绳缩短到船上人已能同岸上人说话,又是一声吆喝,船就像一枝箭在水面滑过了。这时候,船前拦头的人已同时把缆绳升高,无所事事,从船沿攀到船后来了。这汉子向船主问到饭。

    “吃了走,行么?”这样说着的拦头人,正从腰间取烟袋,刮自来火吸烟。

    “问副爷。”

    “副爷怎么样?老板问你们肚子,要吃了,我们在这长长潭中煮饭,这潭有六里,吃了再上滩,让伙计肚中也实在,才有劲赶路。”

    那被缆绳擦破了掌心的军士,正不高兴,听到吃饭,就大声如骂人的说:

    “还不到么?我告诉你们,误了事,小心你们屁股。”

    说那样话语的他,是并不想到为日头晒成极黑的水手臀部,非用毛竹板子各打五十不行的。船主说:

    “我怕你们副爷也饿了,你们是午时吃的饭。”

    这话倒很对。先是大家急于赶路,只觉得在岸上拉船人走的太慢,使人生气。经过一说,众人中有一大半都觉得肚中空虚成为无聊的理由了,有主张煮饭吃了再拉的提议。在任何地方任何种人,提议吃饭大约是不会有大多数反对的事。

    于是不久,拦头人着了忙。淘米。烧火。从罐子里抓出其臭扑鼻的酸菜。米下锅不久,顶罐中的水间米沸起溢出了,顺手把铁罐提起,倾米汁到河中去。……取油瓶,盐罐,倾油到锅中,爆炸着一种极其热闹的声音臭酸菜跌到锅中去了,仍然爆炸着。

    舱中人寂寞的唱着革命歌。

    船主有空闲把身边红云牌香烟摸出衔到口上,从炒菜的拦头人手接过火种吸烟了。

    天气还是闷热,船经岸上黑的影子拉着,缓缓的在无风的河面静静的滑走。

    天上无月,无星,长潭中看不分明的什么地方有大鱼泼剌的声音,使听到这声音的人有一种空空洞洞的惊喜。

    吃饭了,收了缆,岸上把小麻绳解下,还是各负着那纤带从水中湿漉漉的走上船了。

    饭分成两桌。热气蒸腾的饭,臭不可闻的干酸菜,整个的绿色的辣子,成为黑色了的盐鸭蛋。各人皆慷慨激昂的张着大的口,把菜饭往口里送。在一盏桐油灯下映出六个尖脸毛长的拉船人的脸孔。在一盏美孚行的马灯前,是老板同在船押解军需的七个副爷们。副爷们这一面有酒喝,吃得较慢。那一桌已有四个吃完了饭蹲到岸上拉屎去了,这一边像赔罪,那船主正把杯口用手拂着,献给那掌心咬去一块皮的副爷。

    “老总,喝一杯。”

    那副爷不说不喝,说手痛。

    “老总,拿我看,我有药。这事情是免不了的。我有一次破了头,抓一把烟塞到那伤口,过五天,好了。烟就是好药。你不信么,要你信。我告诉你小心,这东西会咬人,能够咬断手指。你这时可明白了。”

    船主这样说着,把上河人善于交际而又忙爽的性情全露出了。“这东西,”指得自然是竹缆,他就正坐在一堆竹缆上面。因为这样,那副爷就问他这东西要多少钱。他胡乱说着。他又问那一桌只剩了一人还不曾吃完的水手。

    “朋友,你要菜不要,这一边来!”

    那拉船人当真过来了,显着十分拘束把一双竹筷子插到一碗辣子中去,挟了一些辣子。船主劝驾。

    “我告诉你,这个也来一点。这是副爷从XX带来的。你就坐到这里吃不好么?你今天是累了。多吃一碗,回头我们还有三个小滩才能到XX。你不想喝一点么?……”

    虽听着船主这样说话,很矜持的微笑着,仍然退到尾艄船边吃饭的那水手,像是得了特许挟了少许酱菜在碗。酱菜吃到口里甜酸甜酸,非常合式,这水手当真为这一点点菜就又加了半碗米饭。他这时是有思想的,他想到他们做副爷的人是有福气的人,常常吃到一些味道很怪的菜,完全不是吃辣子酸菜的人所想象得到。他又觉得一个什长,真是威风,听说什长有十块钱一月的进项,如非亲自听到过一个什长所说,还不敢相信这话。至于他呢,第三位纤手,上水二十天,得到三块钱。下水则摇船吃白饭,抵岸至多只有六百大钱剃头。这次虽所装的是“有纪律的革命军”,仍然有钱,可是这钱也将仍然如往日所得一样输到赌博上去,船还不曾到地,这钱就得输光了。

    虽然是同样在世界上做着粗粗看来仿佛很可笑似的人,原来当兵同当拉船人还有这样分别,身分的相隔真正不下于委员同民众。近于绅士阶级的船主,对所谓武装同志,所取的手段,是也正不与一般绅士对付党国要人两样的。但这是与本题无关的话了。这时喝酒的那一方面,说得正极其有声色,副爷之一说到他另一时打仗的话。

    “……流了血,不同了。在泥土中滚。我走过去,见到他了,那汉子,他细声细气说:‘同志,把刺刀在我心上一下吧,我不能活了。你帮忙吧,同志’。我怎么能下这毒手?但他又说:‘同志,就这样办,不要迟疑了。我知道我是不行了。我很高兴见到你们。他们追来了。你听,喇叭在喊了(上前上前)。同志,帮我的忙,使我死去好了。不然我将受更多苦’。我怎么?你说我怎么呢?刺刀在我的枪上。我不顾这人走上前去了,走了一会,耳朵是仍然还听到这声音。我只得往回奔。那时各处机关枪密集,小枪子如一群麻雀嘘嘘的从空中飞过去。我找到那汉子了。我说:‘同志,你能够告我你家中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亲人么?’他不做声,用那垂死的兽物样子的眼睛望到我。在我二十步外已经有戴草帽子的敌人举起枪对我瞄准了。我不知如何就做了蠢事,把我的刺刀扎到那汉子胸上去。脚一伸,事情完了。我还望到这人的脸,微笑的闭了眼睛,眼眶留着两点清泪。敌人在面前了。我回身把枪举起,这刀浴了第二个人的心血了。……我总不忘记那情形。我那次的刺刀,虽在败退情形中,仍然扎了六个人的心,可怜最先一个是那同志。我到近来才想起,这必定是女同志,她害怕被俘去以后的生活,受了伤,又不能退,所以要我帮忙。那时女同志参加的特别多。我帮忙了,这事情也不是罪过,不过我耳朵眼睛总还有这件事……”

    副爷们的话是只有船老板一个人听来还有趣味的,至于同志,是谁也不把这些事当珍闻了。船老板所有趣味,在那请求同伴结果了自己的是一个女人。女人原是任何时皆可当为一种新闻来谈论的,所以直到吃过饭以后,拉船人全上了岸,那船主,一面放缆绳把舵开出,一面还说女人也到火线上去拼命是一种奇事。他想到的女人只是有两只大奶肿在胸前,与她睡下去就得喘气流汗这样一种东西。如今竟有一个女人要同伴男子把刺刀从两奶之间扎下去,自然是很兴奋的故事了。

    他也有关于女人的故事,不外乎谁一个女人欢喜某一种男子,谁一个女人又能与若干水手“打架”,那些极其简单卑陋,一入有知识的人耳朵便有哭笑皆难的事。照例男子们谈到这类事时谈者听者两皆忘形不容易感到厌倦,于是船主人与副爷们把什么时候可到XX都忘了。

    听到岸上吃过饱饭以后拉船人极元气的吆喝声音渐促,副爷们才从一些大腿肥臀讨论上憬然知道了船又在上了滩。

    河面起了微风,空气依然沉闷,似乎到了半夜天气将变,会落大雨。

    有莎鸟格格的作怪声喊着,俨然是在喊人。

    因为莎鸟副爷想到水鬼水仙,把水鬼水仙有无的事提出当闲谈主题,这时船主人没有话答应。

    船上若果所载的是读书人,必定在做诗。没有风月星的黑夜,但凭微微的天光,正在浅滩上负了一根长长的竹缆,把身体俯伏到几乎可以喝面前的流水的五人,是一点不风雅的向前奔路,不知道一切风光是诗意的。

    这只船将镶到停泊在XX埠长码头成一列的许多船前去时,时候已到了半夜,有带红色的月光,从对XX市的东山后涌出了。

    宽的水面荡漾着金波。

    船用桨划着前进。副爷们有的已经睡觉了。没有睡觉皆站在舱面。

    远处,略下游一点,一只独泊的船上,忽闻有人厉声喊“口号”。且接着:

    “从什么地方来的?”

    副爷之一就大声的回答:

    “第十一师,四十二团。”

    “到这来。”船就向喊口号那一方面划去。这时船中为烧酒所醉的人全醒了。全爬出了舱。有人望到远处有渔火,有人把这渔火当成卖烟卖酒的船,各以其所好,随意的作一种估计。

    船拢了身,互相看出“自己人”的标识了。

    “怎么,这时才到!”

    “这时才到,是的,该死的船!”

    “是不要找到十一师那一帮?在那边,那边,到了那边你看有长桅尾艄挂旗,再过去四只就是了。”

    “是左边?”

    “是右边,你瞧,……”一面说,一面用手遥遥的指着上面的船的列。

    “明白了,明白了,同志,再见。”

    “同志,再见。后面不见还有船么?”

    “不清楚了,想必不会有了吧。半夜了,同志,不换班么?”

    “也快了,同志。你们应当也睡了。今天像是听说二十五团坏了一只船,滩在上张头,三个拉船的不愿丢缆,到乱岩中拖死了。”

    “有这样事么?”

    “是的。他们有人这样说过。在狮滩一带。”

    “我们不曾见到过破船。”

    “听说船倒不坏,已经也泊码头了,是XX帮一只船。”

    “那我们真是总理保佑。”

    “是吧,这事情是不乱为的。”

    “那么,同志,再见。”

    “同志,再见。”

    互相行着礼,分开了。船仍然向前划去。

    听到说今天有这样一件事情在同一河道中发生,船上人起了一种小小的骚动。狮滩就是在吃饭以前所上那一个滩,当时没有一个人注意过这件事情。大致船伙死去的乱石间,这一船上五个拉船人就同样的也从那里爬过去。他们决不至于想到几点钟以前滩上所发生的是什么事。并且在船上生活,照例眼前所见也不至于留在心上多久,这事当然也只当一种笑谈说说也就过去了。

    船泊到自己师部的大船边了,副爷头目过船去见长官。水手们开始把夹篷拖出,盖满了舱面,展开席子,预备……听到隔船有人说话声音,就正说到那一只失事的船,死者的姓名,也从那里明白了。隔船的人把这话说及时,是也正像说一种仿佛多年前这河里所发生的事情一样的。听到这话的这只船上的兵士们,就为那种想来非常愚蠢的水手行为好笑,因为照情形说,当时只要拉船人把背上纤带一卸,尽船顺流而下,是不是在石上撞沉还不可知。至于人,则不妨站在岸上拍手打哈哈。然而却就此死了,真应当说是蠢事了。

    劳作了一整天的拉船人,是也听到隔船人所说的事情的。XX帮与自己的船不同帮,不是自己的事他们不能因此来注意。他们还不曾学会为别人事而引起自己烦恼的习惯,就仍然聚成一团,蹲在舱板上用三颗骰子赌博,掷老侯,为一块钱以内的数目消磨这长夜。

    明天是不必开船,那副爷头目一从大船回来,就告给船主人了。听到这话的船主人,睡到尾艄上,虽身边就是拉船人,在叫嚣中仍然闭了眼张了口做好梦。他梦到忽然船上只剩一个兵士了,这兵士曾用掌打过他的左右颊,他想起这事情,心中燃了火,悄悄的从火舱摸出一把切菜刀,走到正好浓睡的兵士身旁,觑了一会,就一刀切下去。不久且仿佛是船已在黑暗的夜里向下游驶去了,一船的粮秣皆属于自己一个人了。他记得船下行四十里就不属于XX军的防地,欢喜极了。

    这样大胆的做梦,也未始不是因为目下的船正装满了军需物品的原因。第二天,仿佛是因为害怕有被船主谋害的副爷头目竟买了酒肉来船上给众人,船主喝酒独多,醉中仍然做梦,做到如何继续的把一船军米变卖的事。

    这一只船休息一天以后,随了大帮军船的后面,又由几个夜里赌博白天拉船的尖脸汉子拖向XX市的上游去了。

    本篇发表于1929年8月10日《红黑》第8期。署名沈从文。

    据《红黑》编入。

    逃的前一天

    他们在草地上约好了,明天下午,六点钟,在高坳聚齐,各人怀着略略反常的惶恐的心转到营中去,等候这一天过去。

    他坐到那庙廊下望太阳,太阳还同样的,很悠遐的慢慢的在天空移动。他心凝静在台阶日影上,再不能想其他的事了。

    看到一群狗在戏台下打仗,几个兵在太阳下用绳索包了布片,通过来复枪的弹道,拖来拖去,他觉到人与狗同样的无聊。

    他想:到后天,这时候,这里就少三个人了。他知道那时候将免不了一些人着忙,书记官要拟稿行文,副官处要发公事,卫舍处要记过,军需处要因他们馀饷有小小纠纷……一切一切全是好笑的事。因逃兵而起的骚扰,他是从其他人潜逃以后的情形看得出的。见过许多了,每一次都是这样子,不愿意干,逃走,就逃走,利益还似乎是营上这一边,不久大家也就忘了。军队中生活是有统系的,秩序不紊的,这整齐划一的现象,竟到了逃兵的一事上,奇怪得使他发笑了。

    谁也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而笑的。但人见到他在太阳下发笑也完全不奇怪。

    一个兵,笑的理由是也划一了的。他们笑,不外乎多领了津贴发了财,凭好运气在赌博上赢了钱,在排长处喝了一杯酒,无意中拾了一点东西。此外,不同的非猜想不可的,至多是到街上看了热闹,觉得有趣。他们是在一种为国干城的名分下,教养得头脑简单如原始人类,悲喜的事也很少很少了。他们成天很早的起床点名,吃极粗粝的饮食,做近于折磨身体的工作,服从上官,一切照命令行事,凡是人不必做的都去做,凡是人应当明白的都不必明白,慢慢的,各人自然是不会在某一新意义上找出独自发笑的理由了。

    他笑着,一面听那几个擦枪的兵谈话,谈话的人也正是各自作着笑脸谈那事情的。

    一个手拿机柄包在布片里扭来扭去的小子,赤着脚,脚干上贴有红布大膏药一张,把脸似乎笑扁了,说:

    “哥,你不要以为我人矮,我可以赌咒,——可以打赌,试验我的能耐。”

    “你以为你是能骑马的人也能……”这是所谓“哥”的一个说的,他还有话继续,“宋二,我就同你打赌,今夜去试。”

    “赌二十斤酒一只鸡。”

    “我只有一个‘巴’,你吃不吃?”

    那擦机柄的被玩弄了,就在那哥的软腰上一拳。分量的沉重,使那正弯身拖动枪筒的兵士踉跄了。另一个脚干上也有一张膏药的脚色,放下工作,扑过来,就把矮小子扑倒了,两人立刻就缠做一团在地面滚。被打了一拳的大汉子。只笑着嚷着,要名字叫癞子的好好的槌宋二一顿。他倒很悠闲的仍然躬身擦枪,仿佛因为有职务在身,不便放弃。

    他们打着,还互相无恶意的骂着丑话,横顺身上穿得是灰衣,在地上打滚也不会把衣弄脏,各人的气力用在这一件事上也算是顶有益的事上了,热闹得很。

    第四个兵士不搀入战事,就只骂那被擒在地上的一个,用着军人中习用的字言,“杂种”,“苗狗入的”,“牛”,还有比这更平民一点的也全采用了。似乎把这些话加到弱者的头上时,同时在别人身上的一个,就光辉满脸,有伟人奋斗之余的得意情形。

    驻在此地的军队,既不打仗,他们当然就只有这样消磨日子,他也看惯了。虽看惯,仍然还很担心的,就是这种戏谑常常变成更热闹,先是玩笑,终于其一流血,其一不流血的也得伏到石地上挨二十板打屁股的处罚。人虽各是二三十岁的人,至于被惩罚以后,脸上挂着大的眼泪也是常有的事情。对着这样一般天真烂漫的同胞同志,他是笑也还是苦笑的。

    打架的还是胜负不分,骂娘者渐感疲倦,队长来了。

    他望到队长来了,就站起,那几个人还不注意到,揪打的仍然揪打不休,助威的也仍然用着很好的口气援助,队长看着。他以为这几个兵士准得各在太阳下立正三十分钟了,谁知队长看了一会,见到另一个擒在地下的快要翻身爬起了,就大声喊:

    “狗养的,你为什么不用腿压到那一只手?”

    队长也这样着急,是他料不到的事。原来队长是新补,完全是同这些弟兄们在一堆滚过来的人,他见到那汉子对队长立定以后便说要队长晚上去棚里吃狗肉,他要笑不能,就走开了。

    天气过早。

    他走到庙后松树下去,几个同班的汉子正在那里打拳。还有火夫,一共是五个,各坐在大磐石上晒太阳,把衣全脱下,背上肩上充满了腻垢,脱下的衣随意堆到身旁,各人头发剃得精光,圆的多疱的各不相同的头,在日光下如菠萝。这几个火夫的脸上,都为一种平庸的然而乐观的光辉所照,大约日子已快到月底,不久就可以望支本月份的四块八角的薪饷,又可以赌博吃肉了。他们也是正在用着一种合乎身分的粗鄙字言,谈论着足资笑乐的一件故事的,他又站下来听。

    原来他们讨论到的就正是头。他们大致因为各人正剃过头发,所以头是一种即景的材料了,只听到一个年极幼小的火夫说道:

    “牛巴子,你那头砍下来总有十七斤半。”

    所谓牛巴子其人者,是头特大疤子特多的一位,正坐在那石上搔胸上的黑毛,听到这话也无所谓生气,不反驳。无抵抗主义是因为人上了年纪,懂到让小子们嘴上占便宜,而预备在另一时譬如吃饭上面扳本的人的。那小子,于是又说道:

    “牛巴子,你到底挑过多少人头,我猜你不会挑得起十个。”

    牛巴子,扁扁嘴,不做声,像他那口特是为吃红薯生长的。因为问题无大前提,牛巴子照例是无回答义务的。

    另一个,(这时正搂起裤子,脚干上有两张膏药!)就说:

    “牛伯,死人头真重,我挑过一次,一头是两个,一头是三个,挑二十里肩就疼了。”

    牛巴子打了一个嚏。

    那火夫又问,“牛伯你挑过几个?”

    牛巴子说:“今天有酒喝。”这话完全像是答复他自己那一个嚏而言。然而,话来了,“这几天,妈妈的,不杀人,喝不成了。”

    那小子又搀入了话,“牛巴子,你想喝么?我输你,今夜一个人到箭场去提那个死人头来,只要你敢,我请你喝三百钱酒。”

    “小鬼精,你又不是卖,那里来得许多钱。”

    “卖,你是老南瓜,才值钱!”

    “排长喜欢你这小南瓜了,你小心一点。”

    “小心你的老南瓜?你妈个……”小子又向另一个说,“二喜,二喜,你知不知道老南瓜家里人同更夫的事情?饿酒的人吃尿还是有志气,老南瓜是在乡里全靠太太同人在床上打架才有酒喝的,老舅子还好意思说他太太长得标致!”

    “杂种你不要强嘴,老子到夜间,就要用红苕塞你的……”

    “你看老子整你,”说着,小子走过来,把一件短棉军衣罩在牛巴子的疤头上,就骑到他的肩上去,只一滚,两人就从磐石上滚到松树根边了。这一对肮脏的熊不顾一切,就在一种形式上争持到作男性的事业,看的那个名叫二喜的与另一个火夫,仍然像前次擦枪那几位旁观呐喊助威。

    他觉得这全是日子太长的原故,不然这种人,清早天一亮就起来点名,点完名就出外挑水,挑得水就烧火,以后则淘米,煮饭,洗菜,理碗筷……事情忙到岂有此理,日子短则连自己安闲吃一顿饭也无时间,那里还能在这太阳下胡闹?若要怪长官,那就应当怪司务长分派这种人工作还不太多,总能让这种人找得出空闲,一有闲空,他们自然就做这些事情来了。“南瓜”,“红苕”这些使人摇头的东西,他们能巧妙的用在一种比譬上,是并不缺一种艺术的元素的。他们成天所吃的就是南瓜红苕,在他们那种教养下,年青人并不见着低能的秉赋。

    他看到这些人在那种调弄下,所得的快感并不下于另一种人另一种娱乐,他仍只能不自然的笑着走开。

    天气还早。

    到什么地方去呢?书记处有熟人,一个年纪四十一岁每天能吃五钱大烟的书记官,曾借给他过《水浒传》看,书是早还过了,因为觉到要悄悄离开此地,恐怕不能再见到这好脾气的人了,就走到那里去。

    这个人住在戏台上,平时很少下台,从一个黑暗的有尿气味的缺口处爬上了梯子的第一级,他见到楼口一个黑影子。

    “副兵,到那里去这半天?”

    他听出书记官的声音了,再上了一级,“书记官,是我,成标生。”

    “标标吗,上来上来,我又买得新书了。”

    他就上去。到了楼上。望到书记官的烟盘上一灯尚爝然作绿光,知道还在过瘾。

    “怎么,书记官,副兵又走了。”

    “年青人!一出去就是一天,还拿得有钱买橘子,大概钱输到别人手中,要到晚上才敢回来了。”

    “人太好了是不行的。”

    “都是说跟到出门来,好意思开除他么?有时把我烟泼了,真想咬他一口。”

    “书记官真能咬副兵倒是有趣昧的事。”

    “咬也不行,《三侠五义》第五章不是飞毛虎咬过他仆人一口吗?我这副兵到知道我要咬他时,早先飞走了。”

    这好性情的人,是完全为烟所薰,把一颗心柔软到像做母亲的人了。就是同他说到这一类笑话时,也像是正在同小孩子学故事一样情形的。那种遇事和平的精神,使他地位永远限在五年前的职务上。同事的无人不作知事去了,他仍然在书记官的职务上,拟稿,造饷册,善意的训练初到职的录事,同传达长喝一杯酒,在司令官来客打牌的桌上配一角,同许多兵士谈谈天,不积钱也不积德,只是很平安的过着日子。在中国的各式各型人中,这种人是可以代表一型的。

    因为懂相法,看过标生是有起色的相,在许多兵士中,这好性情人对他是特别有过好意的。这好意又并不是为有所希望而来,这好性情人就并不因为一种功利观念能这样做人的。

    见到他上楼了,就请坐。在往天,副兵若在,应当倒茶,因为虽然是兵,但营上的兵不是属于书记官管辖。在一种很客气的款待上,他的一个普通兵应有的拘束也去掉了,就可以随便谈话,吃东西,讨论小说上各个人物的才干与性情。如今的他,原是来看看这好人,意思是近于告别的,就不即坐。

    “天气好,到些什么地方玩过没有?”

    “玩过了的。”

    “这几天好钓鱼,我那一天从溪边过身,一只大鲫鱼拨剌,有脚板大,訇的吓了我一跳,心想若是有小朋友在,就跳下水去摸它来,可以吃一顿。”

    “书记官能泅水吗?”

    “咄,我小时能够打氽子过乡里大河公安殿前面!”

    “近来行不行?”

    “到六月间我们去坝上试试吧。吃了烟,是有十年不敢下水了,不过我威风是还在的,你不要小看我。我问你,你怎么样呢?”

    “书记官会看相,你猜吧。”

    “我看你不错,凡是生长在黄罗寨的,不会泅水也不至于一到河里就变秤锤。”

    “不会水,因为家里怕淹死,不准洗澡的。”

    “那为什么不逃学悄悄的去洗澡?我们小时在馆内念书,放午学时先生在每人手心上写一银朱字,回头字不见了就打板子,你说,我们怎么办?洗还是洗!六月间不洗几个澡那还成坏学生吗?我们宁愿意挨打也去洗。这种精神是要的。小孩子的革命精神你说可不可佩服。”

    听到书记官说这一类笑话,他不由得不笑了。但他想到的,是过几天这时的书记官,会不会同别人说到今天的自己?他又想这永远是小孩子心的人,若是知道在面前的人,就是将从营伍中逃走的人,将来逃兵名册上就应当由书记官写上一个名字,这时是不是还来说这些为小孩子说的话?

    书记官是每天吃烟,喝酽茶,办公事,睡晏觉,几年也从不变更过生活的,当然这时料不到面前的人是正有着一种计划的人了。

    “标标,你会上树不会?”

    他摇头。

    “那扯谎,我不久就看到同一个弟兄在后山里大松上玩。”

    “我是用带子才能上树的。”

    “那当然,不用带子除非是黄天霸——嗨,我忘记了,我买得许多新书了,你来看。”书记官说着,就放下了那水烟袋,走到床边去,开他那大篾箱子,取出一些石印书。“这是《红楼梦》这是……以后有书看了,有古学了;标标,你的样子倒像贾宝玉!”

    他笑着,从窗罅处望外面,见到天气仍然很早,不好意思就要走。他心上为明天的事情所缚定,对于书,对于书记官,对于书记官所说的话,全不能感生往日的兴味了。他愿意找一种机会,谈一点他以后的事,可是这好性情的人总不让这机会发生。

    书记官谈了一阵笑了一阵以后,倒到烟盘旁预备烧烟了,他站到那里还不坐下。

    “坐!”

    “我要走了。”

    “有什么事情?”

    “没有事情。”

    “没有事情不要走。回头等我副兵来,要他买瓜子去,三香斋有好葵花同玫瑰瓜子,比昨几天那个还大颗。”

    “……”

    “你想些什么,是不是被人欺侮了要报仇?”

    “没有的事。”

    “我小时候可是成天同人打架,又不中用,打输了,回家就只想学剑仙报仇,杀了这人。如今学剑不成已成仙了,仇人来我就是这样一枪!”

    所谓一枪者,原来是把烟泡安置在烟斗火口妥当后,双手横递过去的一种事情。这人是真有点仙气的人了。他见到这书记官无人无我的解脱情形,他只能笑。书记官是大约与他无仇恨的,所以就从不曾把烟枪给他,这时的他倒很愿向灯旁靠靠,只要书记官说一声请就倒下了。

    书记官自己吸了一泡烟,喝了一口茶,唱了一声提起了此马儿来头大,摇摇的举起了身子。

    他见到这样子,如同见到那火夫相打相扑一样的难受,以为不走可不行了,就告辞。

    “要走了。”

    “谈谈不好么?”

    “想要到别处去看看。”

    “要书看不要,这里很多,随便拿几册去。”

    “不想看书,有别的事要做。”

    “不看书是好的,像你这样年纪,应当做一点不庄重的事情,应当做点冒险心跳的事情,才合乎情调。告给我,在外面是不是也看上过什么女子没有?若是有了,我是可以帮忙的,我极会做媒,请到我的事总不至于失败。”

    “将来看,或者有事情要麻烦书记官的。”

    “我很有人麻烦我服务,我的副兵是早看透了我,所以处处使我为难,也奈何他不得。”

    “书记官,那再会。”

    “明天会。”

    “好,明天会。”

    他于是从那嵌有“入相”二字匾额的门后下楼了,书记官送到楼口,还说明天再见。

    他下了楼,天气仍然很早,离入夜总还有三点钟。

    今天的天气真似乎特别了,完全不像往天那么容易过去,他在太阳下再来想想消磨这下半日天气的方法,又走到一个洗衣处去还账。到了洗衣服那人家,正见到书记官的小副兵从那屋里出来,像肚中灌了三两杯老酒,走路摇摇摆摆,送出大门的是那个洗衣妇人。将要分手,这小副兵望了一望,见无上司,就同妇人亲了一个嘴,妇人关上腰门,副兵赶快的走了。他慢慢的才走过去拍门,妇人出来开门,见到来的是顶长得整齐出众的人物来了,满脸堆笑,问是洗了些什么衣,什么号码。

    “不是衣,我来还你点钱,前些日子欠下的。”

    “副爷要走了吗?”

    “不。因为手边有钱,才想到来还你的!”

    “点点儿衣服那算什么事?”

    “应当要送的。”

    “有什么应当不应当,……”妇人一面说,一面扎裤子,裤子是不是松了还是故意,他是不明白的。但因为往上提的原故,他见出这妇人穿的汗衣是紫的颜色了。

    单看到这妇人眉眼的风情,他就明白书记官那不到十五岁年龄的小护兵,为什么迟迟不回营的理由了。他明白这妇人是同样的如何款待了营中许多年青人的。他记起书记官说的笑话,对于这妇人感到一种厌烦,不再说什么话,就把应当给她的四百钱掏出,放到这人家门边一条长凳上,扬长的走了。

    奇怪得很的是天气还那样早,望它即刻就夜简直是办不到的事。他应当找一点能够把时间忘去的事情做做,赌博以及别的如像那书记官副兵作的事,都是很不错的,可惜他又完全不熟。记起那提裤子的丑像,他就同时想起一些肮脏的,有不好气味的,稀糟的不受用的东西。

    兵士的揪打,火夫的戏谑,书记官的烟枪,洗衣妇人的裤,都各有其主,非为他而预备得如此周全。在往日,这一切,似乎还与他距离极近,今天则仿佛已漠不相关了。

    他数了一数板袋中所有的钱,看够不够到买半斤糖的数目,钱似乎还多,就走到庙前大街去。

    大街上,南食店杂货店酒店,铺柜里,都总点缀了一两个上官之类,照例这种地方是不缺少一个较年青的女当家人,陪到大爷们谈话剥瓜子的。部中人员既日无所事事,来到这种地方,随意的调笑,随意的吃红枣龙眼以及点心,且一面还可造福于店主,因为有了这种大爷们的地方,不规矩的兵士就不敢来此寻衅捣乱,军队原就是保国佑民的,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副官,军法,参谋,交际员,军需,司务长,营副,营长,支队长,大队长,……若是有人要知道驻在此地的一个抚匪司令部的组织,不必去找取职员名册,只要从街南到街北,排家铺子一问,就可以清清楚楚了。他们每天无事可做,少数是在一种热情的赌博中消磨了长日,多数是各不缺少一种悠暇的情趣坐在这铺柜中过日子的。他们薪水不多却不必用什么钱。他们只要高兴,三五个结伴到乡下去,借口视察地形或调查人口,团总之类总是预备得很丰盛的馔肴来款待的。他们同本地小绅士往来,在庆吊上稍稍应酬,就多了许多坐席的机会。他们皆能唱一两则京戏,或者《卖马》或者《教子》或者《空城计》与《滑油山》,其中嗓子宏亮的实不乏其人,在技术上,也有一着衣冠走上台去,就俨然有余叔岩装刘备的神气的。他们吃醉了酒,平素爱闹的,就故意寻衅吵一会儿,或者与一个同僚稍稍动点武,到明天又一台一酒喝,前嫌也就冰释了。

    总之他们是快乐的,健康的,不容易为忧愁打倒也不容易害都会中人杂病的。

    他在一个糟坊发现了军法长,在一个干鱼店又发现了交际长同审计员,在一个卖毛铁字号却遇到三个司书生。不明白他们情形的,还会以为是这人家的中表亲,所以坐在铺子里喝茶谈天,不拘内外。

    他不能不笑。

    他到了他所要到的那个糖铺门前,要进去,里面就有人“喊闹”,又有人“劝”,原来正有许多人坐在堂屋中猜拳吃酒,他试装作无心的样子慢慢走过这铺子前,看到三个上司在内了,就索性走过这一家了。

    一切空气竟如此调和,见不出一点不妥当,见不出一点冲突。铺子里各处有军官坐下,街上却走着才从塘里洗澡回来的鸭子,各个扁着嘴呷呷的笑,拖拖沓沓的在路中心散步,一振翅则雨点四飞,队伍走过处石板上留下无数三角形脚迹。全街除了每一处都有机会嗅闻得到大烟香味外,还有间数家一个豆腐铺,泡豆子的臭水流到街上,发着异味,有白色泡沫同小小的声音。

    不知从什么地方而来,来到这里递送犯人的,休息在饭馆里,三五个全副武装的朋友蹲到灶边烘草鞋,犯人露出无可奈何的颜色,两手被绳子反缚,绳的一端绑在烧火凳上或廊柱上,饭店主人口上勾着长烟袋,睥睨犯人或同副爷谈天。

    求神保佑向神纳贿的家,由在神跟前当差的巫师,头包了大红绸巾,双手持定大雄鸡的身,很野蛮的一口把鸡头咬下,红血四溢,主人一见了血,便赶忙用纸钱蘸血,且拔鸡胸脯毛贴到大门上,于是围着观看的污浊小孩,便互相推挤,预备抢爆仗。

    街上卖汤圆的,为一些兵士所包围,生意忙到不知道汤圆的数目,大的桶锅内浮满了白色圆东西,只见他用漏瓢忙舀。

    ……

    一切都快与他离开了。这一切一切,往日似乎全疏忽过去,今天见到为一种新的趣味所引起,他在一种悒郁中与这些东西告别了。

    他又不买糖了,走到溪边去。果然如书记官所说,溪中桃花水新涨,鱼肥了。许多上年纪的老兵蹲在两岸钓鱼,桥头上站了许多人看。老兵的生活似乎比其他人更闲暇了,得鱼不得鱼倒似乎满不在乎,他们像一个猫蹲到岸旁,一心注意到钓杆的尖与水面的白色浮子。天气太暖和了,他们各把大棉袄解放到一旁,破烂的军服一脱,这些老兵纯农民的放逸的与世无关心的精神又见出了。过年了他们吃肉,水涨了他们钓鱼,夜了睡觉,他们并不觉得他们与别人是住在两个世界。

    他就望到这些老兵,一个一个望去,溪的一带差不多每两株杨柳便有一个这样人物。一体的静镇,除了水在流,全没有声音。间或从一个人口里喷出一口烟,便算是在鱼以外分了这种人心的事情了。

    鱼上钩了,拨剌着,看的人拍着手,惊呼着,被钩着了唇的鱼也像本来可以说话的东西,在这种情形下不开口了,在一个兵手上默默的挣扎一番,随后便被掷到安置到水边的竹篓里去,自己在篓中埋怨自己去了。

    太阳又光明又暖和,他觉到不安。

    他看了一阵这些用命运为注,在小铁钩蚯蚓上同鱼赌博的人,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还想走。

    走到什么地方去?

    没有可走的,他从水记起水闸,他听到水车的声音,就沿溪去看成天转动的那水磨。

    他往日就欢喜这地方。这里有树,有屋,上了年纪的古树同用石头堆起的老磨坊,身上爬满了秋老虎藤,夏天则很凉快,冬天又可以看流水结成的冰柱。如今是三月,山上各处开遍映山红花,磨坊边坎上一株桃,也很热闹的缀上淡红的花朵了。他走到磨坊里面去,预备看那水磨。这东西正转动着,像兵士下操做跑步走,只听到脚步声音。小小的房子各处飞着糠灰,各处摆有萝筐。他第一眼望到的还是那个顶相熟的似乎比这屋子还年老一点的女主人,这个人不拘在什么时候都是一身糠灰,正如同在豆粉里打过滚的汤圆一样,她在追赶着转动的石碾,用大扫帚扑打碾上的米糠,也见到了他。

    她并不歇气,只大声的说:“成副爷,要小鸡不要,我的鸡孵出了!”于是,她放下扫帚了,走出了磨坊,引他到后面坪里去看鸡窠。

    他笑着,跟了这妇人走上坎去。

    他见到小鸡了,由这妇人干瘪瘪的手从那一个洋油箱里抓出两只小鸡来,只是吱吱的,穿得是崭新淡金色的细茸茸的毛衣褂,淡白的嘴巴,淡白的脚,眼睛儿光光的像水泡。这小东西就站在他手心里,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顽皮。

    “带四只回去,过五天就行了,我为你预备得有小笼。”

    “……”

    “它能吃米头了,可以试。”

    “……”

    “要花的要白的?这里是一共二十六只,我答应送杨副爷四只,他问我要过。你的我选大的。”

    他找不出话可说的。他又不说要又不说不要。他在这里,什么都是他的了,太阳,戏台,书记官,糖,狗肉,钓鱼,以至于鸡,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他到明天后天,要这些什么用处?好东西与好习惯他不能带走,他至多只能带走一些人的好情分,他将忍苦担心走七天八天的路,就是好情分带得太多,也将妨碍了他走路的气力。

    他只能对这老妇人笑。

    一种说不分明的慈爱,一种纯母性的无希望的关心,都使他说不出话。此后过三天五天,到知道了人已逃走,将感到如何寂寞,他是不敢替她设想的。他只静静的望这个妇人的头发,同脸,同身体。

    可怜的人,她的心枯了,像一株空了心的老树,到了春天,还勉强要在枝上开一朵花,生一点叶。她是在爱这个年青人,像母亲,祖母,一般的愿意在少年人心中放上一点温柔,一点体恤,与一点……他望到这妇人就觉到无端忧愁。

    他重复与老妇人回到磨坊。他问她可不可以让他折一枝桃花。

    “欢喜折就折,过几天是就要谢了。”

    “今年这花开得特别好,见了也舍不得折了。”

    “不折也要谢,这花树他们副爷是折了不少的,你看,那大一点的桠枝,我这老婆子还要什么花,要折就折,我尽他们欢喜!”

    “那我来折一小枝。”

    他就攀那树,花折得了,本来不想要桃花的他权且拿着在手,道了谢。

    “你什么时候来拿鸡。”

    “过一会吧。”

    老妇人就屈指数,“今天初六,初七,初八……到十一来好了,慢了恐怕他们争到要,就拿完了。”

    “你告给他们说我要了,就不会强取了。”

    “好好,那样吧,明天你再来看它们吃米,它们认得出熟人,当真的!”

    他走了,妇人还在絮絮的嘱咐,不知为什么原故,他忽然飞跑着了,妇人就在后面大声说小心小心。

    天夜了。

    正如属于北方特有的严冬白雪的瑰丽,是南国乡镇季春的薄暮。

    生活一切的日头落到山后去了。

    太阳一没天气就转凉了,各处是吹着喇叭声音。站到小山上去看,就可见到从洞中,从人家烟囱里,从山隈野火堆旁,滋育了种子,仿佛淡牛奶一样的白色东西,流动着,溜泻着,浮在地面,包围了近山的村落,纠缠于林木间。这是雾。自由而顽皮的行止,超越了诗人想象以上的灵动与美丽。

    与大地乳色烟霭相对比的,是天边银红浅蓝的颜色,缓缓的在变。有些地方变成深紫了,因此远处的山也在深紫中消失了。

    喇叭的声音,似有多处,又似只有一处,扬扬的,忧郁的,不绝的在继续。

    他能想到的,是许多人在这时候已经在狗肉锅边围成一圈,很勇敢的下箸了。他想到许多相熟的面孔,为狗肉,烧酒,以及大碗的白米饭所造成的几乎全无差异的面孔。他知道这时火夫已无打架的机会,正在锅边烧火了。他知道书记官这时必定正在为他那副兵学剑仙采花的故事。他知道钓鱼的老兵有些已在用小刀刮他所得大鱼的鳞甲了。他知道水碾子已停止唱歌,老妇人已淘米煮饭了。

    他望镇上,镇上大街高墙上的鸱头与烟筒,各处随意的矗起,喇叭的声音就像从这些东西上面爬过,又像那声音的来源就出于这些口中。他又望远处,什么地方正在焚柴敬神,且隐隐听到锣鼓声音。

    他有一种荒山的飞鸟与孤岛野兽的寂寞,心上发冷,然而并不想离开此地。

    似乎不能自立,似乎不能用“志气”一类不可靠的东西把懦弱除去,似乎需要帮助或一种鼓励才能生活,他觉到了。他用右手去摸坐着的那坚硬的岩石,石头发着微温,还含着日间的余热,他笑着,把左手,也放到那石上。

    今天已经完了。

    (小兵的故事之一)

    十八年四月

    本篇发表于1930年7月10日《小说月报》第21卷第7号。署名沈从文。

    据《小说月报》编入。

    一个女人

    在近亲中,三翠的名字是与贤惠美德放在一块的。人人这样不吝惜赞美她,因为她能做事,治家,同时不缺少一个逗人心宽的圆脸。

    小的,白皙的,有着年青的绯色的三翠的脸,成为周遭同处的人欢喜原因之一,识相的,就在这脸上加以估计,说将来是有福气的脸。似乎也仿佛很相信相法那样事的测断,三翠对于目下生活完全乐观。她成天做事,做完了——不,是做到应当睡觉的时候了,——她就上到家中特为预备的床上,这床是板子上垫有草席,印花布的棉被,她除了热天,全是一钻进了棉被就睡死了。睡倒了,她就做梦,梦到在溪里捉鱼,到山上拾菌子,到田里检禾线,到菜园里放风筝。那全是小时做女儿时的事的重现。日里她快乐,在梦中她也是快乐的。在梦中,她把推磨的事忘掉了,把其余许多在日里做来觉得很费神的事也忘掉了。有时也有为噩梦惊吓的时候,或者是见一匹牛发了疯,用角触人,或者是涨了水,满天下是水,她知道是梦,就用脚死劲抖,即刻就醒了。醒了时,她总是听到远处河边的水车声音,这声音是像同谁说话,成天絮絮叨叨的,就是在梦中,她也时常听到它那俨然老婆子唱歌神气的声音。虽然为梦所吓,把人闹醒,但是,看看天,窗边还是黑魆魆的不见东西,她就仍然把眼睛闭上,仍然又梦到溪里捉鱼去了。

    她的房后是牛栏,小牛吃奶大牛嚼草的声音,帮助她甜睡。牛栏上有板子,板子上有一个年纪十八岁的人,名字是苗子,她喊他做哥哥,这哥哥是等候这比他小五岁的三翠到十五岁后,就要同她同床的。她也知道这回事了。她不怕,不羞,只在无别个人在他们身边,他说笑话说两年以后什么时,她才红脸的跑了。她有点知道两年以后的事情了。她才是十三岁的女孩子。她夜里醒时听到牛栏上的打鼾声音,知道他是睡得很好的。

    白天,她做些什么事?凡是一个媳妇应做的事她全做了。间或有时也挨点骂,伤心了,就躲到厨房或者溪边去哭一会儿,稍过一阵又仍然快乐的做事了。她的生活是许多童养媳的生活,凡是从乡下生长的,从内地来的,都可以想象得到。就是她那天真,那勤快,也是容易想象得到的事。稍不同的是许多童养媳成天在打骂折辱中过日子,她却是间或被做家长的教训罢了。为什么这样幸福?因为上面只有一个爹爹。至于那个睡在牛栏上的人呢,那是“平衔”的人,还不如城市中知道男子权利的人,所以她笑的时候比其余的童养媳就多了。

    鸡叫了,天亮了,光明的日头渐渐由山后爬起,把它的光明分给了地面,到烟囱上也镀了金黄的颜色时,她起床了。起了床就到路旁井边去提水,身后跟的是一只小狗。露水湿着脚,嗅着微带香气的空气,脸为湿湿的风吹着,她到了井边,把水一瓢一瓢的舀到桶中。水满了桶,歪着身,匆促的转到家中,狗先进门。即刻用纸煤把灶肚内松毛引燃了。即刻锅中有热水了。狗到门外叫过路人去了。她在用大竹帚打扫院子了。这时在牛栏上那个人起身了,爹爹起身了,蹲到院落里廊檐下吸烟,或者编草鞋耳子,望到三翠扫地。不到一会,三翠用浅边木盆把洗脸水舀来了,热气腾腾,放到廊下,父子又蹲着擦脸,用那为三翠所手作的牛肚布帕子,拧上一帕,掩覆到脸上。盆边还有皂荚,捶得稀融,也为三翠所作。洗完脸,就问家长:“煮苕还是煮饭?”“随便。”或者在牛栏上睡觉那个人说,“饭;”而爹爹又说“吃红薯,”那她折衷,两者全备,回头吃的却是苕伴饭。吃的东西有时由三翠出主意,就是听到说“随便”以后,则三翠较麻烦,因为自己是爱好的人,且知道他们欢喜的东西。把早饭一吃,大家出门。到山上的上山,到田中的下田,人一出门,牛也出门,狗也出门了,家中剩三翠一人。检拾碗筷,检拾……她也出门了。她出门下溪洗衣,或到后园看笋子,摘菜花,预备吃中饭用。

    到了午时把饭预备好,男子回家了。到时不回,就得站到门外高坎上去,锐声的喊爹喊苗哥。她叫那在牛栏上睡的人叫苗哥,是爹爹所教的。喊着,像喊鸡,于是人回来了。三翠欢喜了,忙了。三人吃中饭。小猫咪咪叫着,鸡在桌子脚下闹着,为了打发鸡,常常停了自己吃饭,先来抓饭和糠,用手拌搅着,到院中去。“翠丫头,菜冷了!”喊着。“来了,”答应着。真来了。但苗哥已吃完了,爹也吃完了,她于是收碗,到灶屋吃去。小猫翘起了尾,跟在身后到灶屋,跃到灶头上,竟吃碗中的饭,就抢到手上忙吃,对小猫做凶样子。“小黑,你抢我饭,我打你!”虽然这样说,到后却当真把饭泡汤给猫吃了,自己卷了袖子在热水锅里洗碗。

    夜间,仍然打发人,打发狗,打发猫,……春天同夏天生活不同,但在事务繁杂琐碎方面却完全一样。除了做饭,烧水,她还会绩麻,纺棉纱,纳鞋,缝袜子。天给她工作上的兴趣比工作上的疲劳还多,所以她在生活中看不出她的不幸。

    她忙着做事,仍然也忙着同邻近的人玩。舂碓的,推磨的,浆洗衣裳的,不拘什么事人要她帮忙时,她并不想到推辞。

    见到这样子活泼,对三翠,许多人是这样说过了。“三翠妹子,天保佑你,菩萨保佑你,有好丈夫,有福气。”听到了,想起好笑。什么保佑不保佑?那睡在牛栏上打鼾的人!有福气;戴金穿绸,进城去坐轿子,坐在家中打点牌,看看戏,无事可作就吃水烟袋烤火,这是乡下人所说的福气了。要这些有什么好处?她想:这是你们的,“你们”指的是那夸奖过了她的年长伯妈婶婶。她自己是年青,年青人并不需要享福。

    她的门前是一条溪。水落了,有蚌壳之类在沙中放光,可以拾作宝贝玩。涨了水,则由坝上掷下大的水注,长到一尺的鱼有时也可以得到。这溪很长,一直上到五里以上十里以上的来源。她还有一件事同这溪有关系的,就是赶鸭子下水。每早上,有时还不到烧水那时,她就放鸡放鸭,鸡一出笼各处飞,鸭子则从屋前的高坎上把它赶下溪边。从高下降,日子一多,鸭子已仿佛能飞了,她每早要这鸭子飞!天气热,见到鸭子下水时,欢欢喜喜的呷呷地叫,她就拾石子打鸭子,—面骂,“扁毛,打死你,你这样欢喜!”其实她在这样情形下,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欢喜快乐了。她在这溪边,并且无时不快乐到如鸭子见水。

    时间过去。

    三翠十四岁了。

    除了身个子长高,一切不变:所做的事,地方所有的习惯,溪中的水。鸡鸭每早上遗留在笼中的卵,须由三翠用手去探取,回头又得到溪边洗手,这也不变。

    是冬天。天冷,落了雪,人不出门,爹爹同苗哥在火堆边烤火取暖。在这房子里,可以看出这一家人今年的生活穷通。火的烟向上窜,仿佛挡了这烟的出路的,是无数带暗颜色的成块成方的腊肉。肉用绳穿孔悬在那上面钩上。还有鸡、鸭、野兔、麂子、一切的为过年而预备的肉,也挂在那里,等候排次排件来为三翠处置成下酒的东西。

    爹爹同苗哥在烤火,在火边商量一件事。

    “苗子,你愿意,就看日子。”

    爹爹说着这样话时,三翠正走过房门外。她明白看日子的意义,如明白别的事一样,进到房中,手上拿的是一碗新蒸好的红薯,手就有点抖。她把红薯给爹爹,笑,稍稍露出忸怩的神气。

    “爹。有锅巴了。这次顶好。”

    爹取了,应当给苗哥,她不给,把碗放到桌上走出去。慢慢的走。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同时想起是今早上听到有接亲的从屋前过去吹唢呐。

    “丫头,来,我问你。”

    听到爹喊,她回来了,站到火边烘手。

    爹似乎想了一会,又不说话,就笑了。苗哥也笑。她也笑。她又听着远处吹唢呐的声音了,且打铜锣,还放炮,炮仗声音虽听不到,但她想,必定有炮仗的。还有花轿,有拿缠红纸槁把的伴当,有穿马褂的媒人,新嫁娘则藏在轿里哭娘,她都能想得出。

    见到两个人鬼鬼的笑,她就走到灶屋烧火处去了,用铁铗搅灶肚内的火,心里有刚才的事情存在。

    她想得出,这时他们必定还是在说那种事情的话,商量日子,商量请客,商量……以后,爹爹来到灶房了,要她到隔邻院子王干爹家去借历书,她不做声,就走到王家去。王家先生是教书的秀才,先生娘是瘫子,终日坐到房中大木椅中,椅子像桶,这先生娘就在桶中过日子,得先生服侍,倒养得肥胖异常。三翠来了,先到先生娘身边去。

    “干妈,过午了?”

    “翠翠,谢你昨天的粑粑。”

    “还要不要?那边屋里多咧,多会放坏。”

    “你爹不出门?”

    “通通不出门。”

    “翠翠,你胖了,高了,像大姑娘了。”

    “……”她笑,想起别的事。

    “年货全了没有?”

    “爹爹进城买全了,有大红曲鱼,干妈,可以到我那里过年去。”

    “这里也有大鱼,村里学生送的。”

    “你苗哥?”

    “他呀,他——”

    “爹爹?”

    “他要我来借历书。”

    “做什么?是不是烧年纸?”

    “我不知道。”

    “这几天接媳妇的真多。(这瘫婆子又想了一会。)翠丫头,你今年多少年纪?”

    “十四,七月间满的。干妈为我做到生日,又忘了!”

    “进十五了,你像个大姑娘了。”

    说到这话,三翠脸有点发烧。她不做声,因为谈到这些事上时照例小女子是无分的,就改口问:“干妈,历书在不在?”

    “你同干爹说去。”

    她就到教书处厢下去,站到窗下,从窗子内望先生。

    先生在教《诗》。说“关关雎鸠,”解释那些书上的字义。三翠不即进去,她站在廊下看坪中的雪,雪上有喜鹊足迹。喜鹊还在树上未飞去,不喳喳的叫,只咯咯的像老人咳嗽。喜鹊叫有喜。今天似乎是喜事了,她心中打量这事,然而看不出喜不喜来。

    先生过一会,看出窗下的人影了,在里面问,“是谁呀?”

    “我。三翠。”

    “三,你来干吗?”

    “问干爹借历书看日子。”

    “看什么日子?”

    “我不知道。”

    “莫非是看你苗哥做喜事的日子。”

    她有点发急了。“干爹,历书有不有?”

    “你拿去。”

    她这才进来,进到书房,接历书。一眼望去一些小鬼圆眼睛都望到自己,接了历书,走出门她轻轻的呸了一口。把历书得到,她仍然到瘫子处去。

    “干妈,外面好雪!”

    “我从这里也看得到,早上开窗,全白哩。”

    “可不是。一个天下全白了。……”

    远处又吹唢呐了。又是一个新娘子。她在这声音上出了神。唢呐的声音,瘫子也听到了,瘫子笑。

    “干妈你笑什么?”

    “你真像大人了,你爹怎么不——”

    她不听。借故事忙,忙到连这一句话也听不完,匆匆的跑了。跑出门就跌在雪里。瘫子听到滑倒的声音,在房里问:

    “翠翠,你跌了?忙什么?”

    她站起掸身上的雪,不答应,走了。

    过了十四天,距过年还有七天,那在牛栏上睡觉打呼的人,已经分派与三翠同床,从此在三翠身边打呼了。三翠作了人的妻,尽着妻的义务,初初像是多了一些事情,稍稍不习惯,到过年以后,一切也就完全习惯了。

    她仍然在众人称赞中做着一个妇人应做的事。把日子过了一年。在十五岁上她就养了一个儿子,为爹爹添了一个孙,让丈夫得了父亲的名分。当母亲的事加在身上时,她仍然是这一家人的媳妇,成天做着各样事情的。人家称赞她各样能干,就是在生育儿子一事上,也可敬服,她只有笑。她的良善并不是为谁奖励而生的。日子过去了,她并不会变。

    但是,时代变了。

    因为地方的变动,种田的不能安分的种田,爹爹一死,作丈夫的随了人出外县当兵去了。在家中依傍了瘫子干妈生活的三翠,把儿子养大到两岁,人还是同样的善良,有值得人欢喜的好处在,虽身世遭逢,在一个平常人看来已极其不幸,但她那圆圆的脸,一在孩子面前仍然是同小孩子一样发笑。生活的萧条不能使这人苦楚成另一种人,她才十八岁!

    又是冬天。教书的厢房已从十个学生减到四个了,秀才先生所讲的还是“关关雎鸠”一章。各处仍然是乘年底用花轿接新娘子,吹着唢呐打着铜锣的来来去去。天是想落雪还不曾落雪的阴天。有水的地方已结了薄冰,无论如何快要落雪了。

    三翠抱了孩子,从干妈房中出来,站在窗下听讲书。她望到屋后那曾有喜鹊作巢的脱枝大刺桐树上的枝干。时正有唢呐声音从门前过身,她就追出门去看花轿,逗小孩子玩,小孩见了花轿就嚷嫁娘嫁娘。她也顺到孩子口气喊。到后,回到院中,天上飞雪了,小孩又嚷雪。她也嚷雪。天是落雪了,到明天,雪落满了地,这院子便将同四年前一个样子了。

    抱小孩抱进屋,到了干妈身边。

    “干妈,落雪了,大得很。”

    “已经落了吗?”

    “落雪明天就暖和了,现在正落着。”

    因为干妈想看雪,她就把孩子放到床上,去开窗子。开了窗,干妈不单是看到了落雪的情形,也听到唢呐了。

    “这样天冷,还有人接媳妇。”

    三翠不作答,她出了神。

    干妈又说:“翠翠,过十五年,你毛毛又可以接媳妇了。”

    翠翠就笑。十五年,并不快,然而似乎一晃也就可以到眼前,这妇人所以笑了。说这话的干妈,是也并不想到十五年以后自己还活在世界上没有的。因为雪落了,想开窗,又因为有风,瘫子怕风。

    “你把窗户关了,风大。”

    照干妈意思,她又去把窗子关上,小孩这时闹起来了,就忙过去把小孩抱起。

    “孩子饿了?”

    “不。喂过奶了。他要睡。”

    “你让他睡睡。”

    “他又不愿意睡。”

    小孩子哭,大声了,似乎有冤屈在胸中。

    “你哭什么?小毛,再哭,猫儿来了。”

    作母亲的抱了孩子,解衣露出奶头来喂奶,孩子得了奶,吮奶声音如猫吃东西。

    “干妈,落了雪,明天我们可做冻豆腐了。”

    “我想明天好做点豆豉。”

    “我会做。今年我们腊肉太淡了,前天煮那个不行。”前天煮腊肉,是上坟,所以又接着说道,“爹爹在时腊肉总爱咸。他欢喜盐重的,昨天那个他还吃不上口!”

    “可惜他看不到毛毛了。”

    三翠不答,稍过,又说道:“野鸡今年真多,我上日子打坟前过身,飞起来四只,咯咯咯叫,若是爹爹在,有野鸡肉吃了。”

    “苗子也欢喜这些。”

    “他只欢喜打毛兔。”

    “你们那枪为什么不卖给团上?”

    “我不卖它的。放到那里,几时要几时可用。”

    “恐怕将来查出要罚,他们说过不许收这东西。我听你干爹说过。”

    “他们要就让他们拿去,那值什么钱。”

    “听说值好几十!”

    “哪里,那是说九子枪!我们的抓子,二十吊钱不值的。”

    “我听人说机关枪值一千。一杆枪二十只牛还换不到手。军队中有这东西。”

    “苗子在军队里总看见过。”

    “苗子月里都没有信!”

    “开差到XX去了,信要四十天,前回说起过。”

    这时,孩子已安静了,睡眠了,她们的说话声也轻了。

    “过年了,怎么没有信来。苗子是做官了,应当……(门前有接亲人过身,放了一炮,孩子被惊醒,又哭了。)少爷,莫哭了。你爹带银子回来了。银子呀,金子呀,宝贝呀,莫哭,哭了老虎咬你!”

    作母亲的也哄着。“乖,莫哭。看雪。落雪了。接嫁娘,吹唢呐;呜呜喇,呜呜喇。打铜锣;铛,团!铛,团!看喔,看喔,看我宝宝也要接一个小嫁娘喔!呜呜喇,呜呜喇。铛,团!铛,团!”

    小孩仍然哭着,这时是吃奶也不行了。

    “莫非吹了风,着凉了。”

    听干妈说,就忙用手摸那孩子的头,吮那小手,且抱了孩子满房打圈,使小孩子如坐船。还是哭。就又抱到门边亮处去。

    “喔,要看雪呀!喔,要吹风呀!婆婆说怕风吹坏你。吹不坏的。要出去吗?是,就出去!听,宝宝,呜呜喇,……”

    她于是又把孩子抱出院中去。下台阶,稍稍的闪了身子一下,她想起上前年在雪中跌了一交的事情了。那时干妈在房中间的话她也记起来了。她如何跑也记起来了。她就站着让雪在头上落,孩子头上也有了雪。

    再过两年。

    出门的人没有消息。儿子四岁。干爹死了,剩了瘫子干妈。她还是依傍在这干妈身旁过日子。因了她的照料,这瘫妇人似乎还可以永远活下去的样子。这事在别人看来是一件功果还是一件罪孽,那还不可知的。

    天保佑她,仍然是康健快乐。仍然是年青,有那逗人欢喜的和气的脸。仍然能做事,处理一切,井井有条。儿子长大了,能走路了,不常须人照料了,她的期望,已从丈夫转到儿子方面了。儿子成了人才真是天保佑了这人。她在期望儿子长成的时间中,却并不想到一个儿子成人母亲已应如何上了年纪。

    过去的是四年,时间似乎也并不很短促,人事方面所有的变动已足证明时间转移的可怕,然而她除了望日子飞快的过去,没有其他希望了。时间不留情不犹豫的过去,一些新的有力的打击,一些不可免的惶恐,一些天灾人祸,抵当也不是容易事。然而因为一个属于别人幸福的估计,她无法自私,愿意自己变成无用而儿子却成伟大人物了。

    自从教书的干爹死了以后,瘫人一切皆需要三翠。她没有所谓不忍之心始不能与这一家唯一的人远离,她也没有要人鼓励才仍然来同这老弱癃疲妇人住在一起。她是一个在习惯下生存的人,在习惯下她已将一切人类美德与良心同化,只以为是这样才能生活了。她处处服从命运,凡是命运所加于她的一切不幸,她不想逃避也不知道应如何逃避。她知道她这种生活以外还有别种生活存在,但她却不知道人可以选择那机会不许可的事来做。

    她除了生活在她所能生活的方式以内,只有做梦一件事稍稍与往日不同了。往日年幼,好玩,羡慕放浪不拘束与自然戏弄的生活,所以不是梦捉鱼就是梦爬山。一种小孩子的脾气与生活无关的梦,到近来已不做了。她近来梦到的总是落雪。雪中她年纪似乎很轻,听到人说及做妇人的什么时,就屡屡偷听一会。她又常常梦到教书先生,取皇历,讲“关关雎鸠”一章。她梦到牛栏上打鼾的那个人,还仍然是在牛栏上打鼾,大母牛在反刍的小小声音也仿佛时在耳边。还有,爹爹那和气的脸孔,爹爹的笑,完全是四年前。当有时梦到这些事情,而醒来又正听到远处那老水车唱歌的声音时,她想起过去,免不了也哭了。她若是懂得到天所给她的是些什么不幸的戏弄,这人将成天哭去了。

    做梦有什么用处?可以温暖自己的童心,可以忘掉眼前,她正像他人一样,不但在过去甜蜜的好生活上做过梦,在未来,也不觉得是野心扩大,把梦境在眼前展开了。她梦到儿子成人,接了媳妇。她梦到那从前在牛栏上睡觉的人穿了新衣回家,做什长了。她还梦到家中仍然有一只母牛,一只小花黄牛,是那在牛栏上睡觉的人在外赚钱买得的。

    日子是悠悠的过去,儿子长大了,居然能用鸟枪打飞起的野鸡了,瘫子更老惫不中用了,三翠在众人的口中的完美并不消失。

    到了后来。一只牛,已从她两只手上勤快抓来了。一个儿媳已快进门了。她做梦,只梦到抱小孩子,这小孩子却不是睡在牛栏上那人生的。

    她抱了周年的孙儿到雪地里看他人接新嫁娘花轿过身时,她年纪是三十岁。

    本篇发表于1930年9月1日《妇女杂志》第16卷第9号。署名沈从文。

    据《妇女杂志》编入。

    一个体面的军人

    中国某一类有教养阶级中,不拘所在地为都市或内地小县分,皆流行一种同“书生”有关的风气。他们有些生活从容,相貌清洁,有些又常是迂腐憔悴,十分寒酸,趣味倒常常有极相似处。什么人作了一件新衣,或购置了一顶帽子,一双较体面的皮鞋,从同伙儿的人中,就会发生了一种笑话以及一点谣言的。说的不拘是属于何等身分,总得说,这人发了财,所以那么阔气了。或者将以为这东西同一个女人有关系,或者以为这不止为女人而作,简直就是女人的赠遗。一切无害于事的估计,不伤感情的戏谑,总得使那个人心里有点难受,他们便仿佛若有所得。这权利,自然是属于人所公有,却由那善于注意别人的同事提出才行的。他们中许多人实在说来就很可怜,作了人之师,别的生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除了从这类事上表现他们的天才,寻出开心的机会,他们是不会找寻更适当的消遣的。因为风气近于允许人做坏事却不允许人换新衣,所以许多人缝了新衣,把它穿到外面出客见人时,总得选择一种日子。有些人甚至于永远只见到他穿旧衣,常常把新衣套在旧衣里面,意识就是省得到外面去给同事麻烦。若是我们都明白为人师表的有这种习气流行,每一个人穿一件衣都有一种忌讳,我们也就不至于常常见到肮脏不堪的教师,觉得古怪讨嫌了。

    但同样风气在另一个阶级中,也仍然国民性似的流行着的。那时候有一个驻扎在XX地方的军队中的中尉连副,年纪很轻,脸白身长,善于修饰,天性与其他军人不同。一切军营中规矩,照例使许多人皆常常肮脏得成叫化子,这年青人却从不为生活习惯就忘却了他的场面。同事因为他这种与生活不大相称的习气,都带着嘲笑,喊他做“小生”,好像除了戏台上的小生,就没有人那么欢喜装扮了。这连副虽在同志方面那么不利,却从不因为别人的兴味妨碍到自己的修养。在生活方面,他有他的观念同哲学,凡是他喜欢的,即或别人再嘲笑他,他也仍然能够独行其是,做他所高兴作的事情。他常常看报,见到上海报纸上载的什么广告,那货物若中了他的意,价钱又不至于同他的收入相差过远时,他总得寄一点钱去买来。他懂得许多军官们不明白的事情,他的派头有时比大城市里的人还入时。这小子从先天带来的脾气,使别人总疑心他不应当是一个军营里的人物,其实他却仍然是一个最好的下级军官。忍耐,诚实,服从,尽职,这些美德,在别一个青年军官身上找寻得出的,这人并不缺少一件。士兵同长官,在职分上皆没有轻视这中尉的理由,除了那些稍稍近于琐碎的注意,常常引起出身行伍只知吃喝的军官军佐笑话外,这人还是鹤立鸡群活在军营里的。

    可是关于生活,到近来,这体面连副,有了一点小小不如意,有了一点扫兴,为一件事所拘束,不能再如往日那么洒脱大方了。

    因为他托人到省城制了一套极华丽的军服,同一黑色精制的长统皮鞋,东西带来以后,却为了那东西太体面了一点,与自己中尉阶级身分不甚相合,所以迟迟不敢穿出来。有知道这件事情的,问及这一身戎服同两个靴子,故意嗾他激他,这连副还是没有穿出的勇气。那军服材料,是根据某处广告说过某伟人用作军服,自然是极名贵的。那靴子,则只有一个上校穿来才合乎身分,靴后跟发光的刺马轮,原是马上驰骋的工具,一个中尉,每月的薪俸可不够养一匹马同一个马夫,这靴子,显然是毫无用处了。

    在习气上这年青人极不甘心的低了头,因为他还是一个中尉连副!一个中尉本来不好先把那个上校用的物件买来,留到另一个时节露面,可是这机会,虽终于有一天要来,却不是目前便可得到的机会。耐心在这件事上失去后,勇气却并不因耐心失去而出来,故这连副心上很难自遣。

    这连副因为欢喜体面,同时就找得一个十分聪明的勤务兵。这勤务兵正合乎俗话说的土鹦哥神气,样子臃肿,略显笨拙,却有一张逗人欣悦的口。虽出身自乡间,城里人认为最好的德性,在他方便中就学会了。这德性,说来像也很平常,便是做下人不可少的伶俐,一切看到上司的趣味,遇到在某一情形中,为了把事情装饰得美丽一点时,便说一点儿谎。这种说谎的技术,虽很平常,仍然是应归之于天才的,有许多勤务兵成天被打,就全不能用说谎保护自己,取悦上司。这连副的勤务兵,既能看得出上司的趣味所以把生活过得十分舒服。如今见到上司郁郁寡欢,明白那是靴子的罪过,他知道这回事,在连副心上已成一个疙瘩,就劝连副把这双靴子送给了本营的营长。因为营长虽只是少校,一来有一匹马,二来是连副一个同学,那勤务兵说出他以为是最聪明的理由,他说:

    “这靴子比营长所有那一双靴子可强多了。若是营长有了这双好皮靴,就不好意思不再寻一匹好马。有了两匹马的营长,到什么时节,邀连副玩,那一匹马自然是属于连副了的。”

    这种周折的主张,亏那个忠于上司的土鹦哥想出,但连副却不承认这主张是一个聪明得体的主张。因为一双靴子的价值虽不如一匹马,可是丢了一双靴子是不是就可以得一匹马,还不能明白,即或有机会借马来骑,不是靴子又已经送人了吗?所以连副听到这个话时,就骂着勤务兵说:“一个人愚蠢一点时还不讨厌,愚蠢人自作聪明,就该死了。”

    到后勤务兵看清楚了连副舍不得这靴子属于别人了,因此在另一个晚上,轮到连副查哨时,就贡献了一个新的意见。

    勤务兵绕着弯儿说:“连副,我说我们到后山去,那么多树木,那么多草,保不了一脚踏着一条蛇。还有露水太重,你也得注意一下。”

    连副说:“一个军人还怕蛇,不害羞吗?”

    “连副自然不怕。……但你那个靴子,到夜里穿出去,我以为很合式。完全为方便起见,这靴子就应当穿出去查哨。”少年尉官考虑了一下勤务兵的意见,后来就承认这提议了。到后用差不多的理由,那个军服也在查哨晚上穿上身了。

    这连副,因此便间或在某个晚上,有了机会装扮起来了。还没有出到外面去时节,他就用一个团长的风度,常常在自己房中走着,轻轻的吹着哨子,差遣着勤务兵在他面前做事。那个勤务兵从连副行为上懂得上司的脾气。一面抹着一双皮鞋,或一面整理一个桌子上的一切,一面还特意找寻一些话语,或从记忆中,搜寻那些在平时从各处听到称誉连副的话,重复来为连副谈及。(恭维到这个体面上司,这小兵已认为是自己一种义务。)为了使连副高兴一点,他总不忘记每一次说到一个不同的人物,在什么地方,如何说到过连副,照例他所提到的人物,在职分上常常比连副大三级五级,使连副明知是谎话也无害于事。

    有一天,一个礼拜六的晚上,许多人皆到可消遣的地方消遣去了,这连副却只留在自己的房子里,看勤务兵收拾一个皮盒子。他心上正有点寂寞,耳边听到军营外土墩上司号兵的练习喇叭,呜呜的他吹了又吹,很不高兴。勤务兵担心到连副心上有什么不舒服,恐怕害了病,一面做事一面说道:

    “连副,我听到一个很正经的笑话。”

    “笑话也有正经的吗?”

    “虽然是笑话,说的很对,所以我说那是正经笑话。”

    “什么正经笑话,还不是你胡诌的罢了。”

    “胡诌的吗,我若有胡诌笑话的本领,我一定早到XX当参谋去了。”

    因为这句话还包含了一个军人的故事,所以使连副笑了。勤务兵接着便说:

    “连副,你的气派像一个督军!”

    连副有点生气了,说:“这就是你说的正经笑话,是不是?”

    那勤务兵,忙说:“这话我是听到一个平常最古板的人说的,你猜得出那个人是谁。我们特务营那个营副官,平时不吃酒是什么话也不说的。有一天,我见到他同一个人,提到连副的名字,他说你气度方面,有唐继尧年青时候的神气。我可以赌咒这个话我听得十分清楚,一个字不是造谣。当时就听到另外那个猫脸的人发笑,那营副官还说,你不要笑他,他将来比你我出息都大。他满心满口说你漂亮。他见过唐继尧,因为唐继尧时代就是一个营副官!”

    少年尉官皱着眉头嚷着说:“够了,这全是废话!我知道你的主意,以为我要你说这些空话才开心,你就找出这些空话来说。你再那么胡诌,我那一天就要打你一顿,把马粪塞满你的嘴巴。”

    勤务兵说:“你不相信我就不说了。我告你这些事我知道你也不高兴,因为许多人都称赞过你,一个老营副当然算不得什么事。可是他说的话并不损害到你,这是你很明白的。”

    连副说:“人的口除了吃东西都喜欢胡说八道。”

    “可是骂人同称赞人,虽同时出自一张吃肉喝酒的嘴里,到底是两件事情!”

    “一个不懂好处无知无识的人,与其受其他人赞美,倒不如被他们辱骂。”

    “连副,这是你的意见,我可不愿意附和,我盼望那些骂我的人全称赞我。我相信我们的师长也一定同我一样见解。”

    “师长自然同你差不多了多少,因为他除了比你运气较好做了师长以外,什么也不同你有两样处。”

    “连副,你这样夸奖我,我可快乐极了。”

    “那你更像师长了。”

    “怎么啦?”

    “师长也是靠到阿谀作补药,才居然发了胖的。”

    “我还不曾做师长,就先有着了师长的脾气,可不是什么坏事……你听这喇叭,吹得多可笑。”

    这勤务兵并不再说下去,因为他记起了这话触了忌讳,恰恰说到连副爱穿好衣的习惯一件事,所以借故谈到吹喇叭的兵去了。

    少年尉官当然并不把刚才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第二天星期,在周会上恰恰同到这营副官坐在一条凳上,因为记忆到昨晚上勤务兵的一番话,使这连副有了同营副官更亲密一点的理由,当周会快要散场时,那连副便说:

    “营副官,有什么事在今天要办。”

    “除了晚上到XX去喝一杯什么事也没有,我这人只好说喝酒是一种功课。”

    “没有事,那到我连上去坐坐。我那里有从XX带来的烧酒,味道还不十分坏。”

    这营副官平时有一种特殊脾气,好像同不拘什么人都没有话可说,因此作了十年营副官,还是保持原来位置不动。平生所好的就是喝酒,没有得到酒喝以前,性格显得十分古板,不能叶俗,一到喝了半斤四两,便成另外一个人了。这年青连副在他眼中平时是并不什么中意的,但到酒后却实在称赞过他,如今听到有XX烧酒可喝,所以当时就答应了。两人不久到了连副的住处。勤务兵见到这营副官来了,知道是昨天说的话有了效验,笑眯眯的上了一满壶烧酒,放到桌子上面。一个是为了当前的烧酒,一个是为了过去的知心,这营副官把说话的口用酒浸熟,于是即刻成为一个趣人了。

    两人的友谊由于烧酒而坚固后,营副官舌上翻莲说道:

    “朋友,我听人说到你有一双靴子同一套衣服,好像不好意思穿出来,所以使你的体面并不完全。是不是有这件事情?”

    年青尉官稍稍有点红脸的说:“不是那么回事,我不是为不好意思就不穿衣的人。这件事与人无关。”

    “是的,应当与人无关,穿衣吃饭原用不着别人操心。我们军人难道都应当是叫化子,就算是高尚爱国了的军人吗?你若是好像怕羞一样,把你自己花钱买来的衣服,放到夜间才穿出去,我可不赞成你这种办法。不要听他们的话,他们生成是叫化子,所以惟恐军人不像叫化子。我为这事真想骂骂我们营里的上司,因为这些人平素居心不大好,所以衣服也不能好。我真要这样骂他们!”

    年轻尉官不欲在营副官前面示输,所以还是要分辩说:“不是为他们,不是为别人……”

    “当然不能为他们,我说,把你那体面东西取出来,穿上看看,是不是完全合式。我这人为人虽不时髦可是趣味还新。我觉得只有你配穿好衣服!”

    “营副官,你那么说倒真使我有点害羞了!”

    “我说错了吗?吓,我不错的!那些将军,我看到他们像肿胀的尸骸,你说他们配穿好衣服吗?”

    “我们当然不能批评他们的!”

    “那是的,我们的口可以喝时就喝,不能喝时自然不说他们为好。还是讲你那个吧。你什么时候高兴穿着你外面衣服给我看看?你什么时候穿来,我就什么时候同到XX去看戏,你一定还不曾到过那些地方,所以我来做一个东。”营副官说到这里时,因为心中还有一种计策,所以非常快乐,他意思想把年轻连副带到那里去给XX的女人看看,使XX女人不至于再瞧不起军人。他隐隐约约的说:“你一定要穿了新衣同我去那个地方,那里有些眼睛将为你这个体面军人而发亮的。”这个话在当时却只有他自己听得分明,连副是不注意的。

    他于是拍打连副的肩膊,大声的放肆的笑着,勤务兵暗暗的加了一满壶酒,这酒到后也仍然全用尽了。

    第二天,连副照约定时间稍迟到特务营去拜访营副官,穿了那个新衣服同新皮靴,因为营副官房中还没有点灯,看不清楚是谁。那时他正躺在床上,计算到一些账项,连副靴声橐橐的停到门边,找勤务兵也不见,就在窗外问:“营副官在里面吗?”

    营副官好像酒还不曾全醒说:“你是谁?就进来,不要问!”

    人进到房中以后,才明白是穿了新衣的连副,营副官记起昨天的酒了。

    “呀,昨天我喝了多少好酒!我现在还爬不起来,你瞧这成个什么样子。”

    连副还在房中徘徊,于是营副官一面起身一面说:“你坐那个椅子吧,我的勤务兵照例是只把那一个地方的灰抹去,别的可不理的。他知我这里不会有什么人来,所以就懒惰到这样子了。”

    营副官把灯点好了,搌得亮亮的,望着连副只是痴笑。连副稍稍有点受窘,问营副官,是不是到师部去过。

    营副官说:“不要说那个。我看你体面得真像一个太子。”

    “你这是骂我还是称赞我?”

    “不,不,不,不,你这么说我要磕头了。”

    头没有磕。暂时也就无话可说了,营副官一面忙着递了一支烟给年轻连副,又忙着自己去取挂在床头的葫芦。他一面把葫芦口塞子拔去,一面说:“连副,我喝一口就有话答复你先前那个问题了。我的话是要酒浸出来的。你瞧我喝。”

    于是啯嘟啯嘟喝了一会,大的舌子在嘴边卷着,用宽而生毛的毛掌抹着葫芦边沿叹息似的说道:“赫,真是好酒!”

    因此一来把先前的话避开了。

    这两个同志谈了半天,谈得十分投机,营副官怂恿连副到貔貅俱乐部去,要这年轻标致人物穿了新衣,并且还一定要在大白天去,连副到后无话可说不得不答应了,两个人就约了明天十二点去到那里吃午饭。当这个年轻连副,把话谈够以后,辞了营副官,穿着那双体面皮靴橐橐地走出特务营时,从大廊下过身,有几个兵士,正在一个装稻草的屋角里游戏打闹着,互相扑跌的十分有趣,听到那个皮靴声音,以为是营长外出,每人皆赶忙用稻草遮盖到头部,假装人在睡觉,这连副看得明明白白,就堂堂的走去,由于兵士的情形,他觉得有一种说不分明的快乐。

    貔貅俱乐部,是XX地方一群高级退伍军人组织的,用一个年约三十的孀妇主持一切,凡职分在尉以上的人物,皆可到这里来取乐。这些将来的名将,候补的伟人,营里无什么事可作时,就来到这里消磨日子。有些身居闲曹的军佐,上了一点儿年纪,欢喜喝一杯酒,谈谈笑话,打打输赢不大的扑克,也觉得这是一个极相宜的地方。至于那些退伍军人呢,他们的光荣过去,他们当前的娱乐,都使他们向这个地方走来,觉得离开了这里,便找不出什么更好的去处。

    这地方因为属于高级军人所有,故由一个老将军代为取名“貔貅俱乐部”。“貔貅俱乐部”在这个城里是一个有名的地方,因为里面不谈政治,注重娱乐。还有一样最奇特的规则,便是从开始到如今,不让一个女人进门。当初发起人是一个很得军界信仰的人,主张在这俱乐部里不许女人插足,那意思不外乎以为女人常常是一种祸水,凡有女人的地方,同军人便特别不相宜。这意见经发起人赞同,到后便成为一种规则了。这俱乐部的地位,在社会上比其他许多地方还好,也就正是因为有这一种规则的原因,维持一点令誉。

    不过到后来,因为使这俱乐部更“道德”一点,却有一个上校主张用一个妇人来主持一切,当时提议到董事会时,那个上校的确用得是“道德”名义的。到后这提议很奇怪就通过了。据问其中还有一种秘密,便是来到这里主持俱乐部的妇人,原来就是发起这俱乐部某将军一个情妇。某将军死后,妇人毫无着落,上校知道这件事,所以用道德名义把这个提案便通过了。但这种事知道的人皆在隐晦中,仅仅几个年老军官明白,其余的人是不得其详的。妇人年龄还极其年青,美丽动人,性情复端静自好,老年军官知道其中情形的,皆对这妇人非常尊敬客气,因此有不端重的心的年轻人,猜想这妇人总同一个人有一种古怪的关系,来到这里也非常规矩,不敢多事了。这貔貅俱乐部原是到了晚上才热闹,白天没有什么人,但这个情形是不会为年轻连副知道的。年轻连副在平时,常常听到人家说到这俱乐部,因为身分不够,不能加入,心中实有一种遗憾。如今营副官却邀定了他到这尊贵地方去午餐,他想到在俱乐部里那些将军从容的神气,他想到那些年青少校碰杯的神气,便做了许多好笑的梦。他梦到自己现身于那个俱乐部时,是穿了那一身戎服而去的,营副官为一一介绍他给那些老将军,互相微微的笑着,把头轻轻的点着。到后他忽然又为一群年青人所包围了,大家即刻成了熟人,众人皆在批评那一套军服,用各样不同意见,对于这衣服加以毁誉,中尉连副却十分快乐,向那些知己点头,同时仍然表示接受那些好像带着妒嫉近于故意挑剔的指摘。他仿佛那时占据到大厅的一角,屋顶上有辉煌耀目的灯,映照到各个年青军官的脸上,皆显得十分年青美丽。他看到另外一个地方,有三桌扑克,全是一些老军人,在一种极小的数目上打赌输赢。他又看到另外一处,有四个军人把小小的玻璃杯互相撞触,高高的举起来,仰着头匆促的向口中灌去,有一位秃头的为酒所苦,便咯咯的咳着,脸儿绯红。他看到许多人在说笑话,营副官不知如何就在一个桌上唱起戏来了,大家全给他拍手!

    可是他到后却当真到了那个俱乐部的食堂里坐下了,他很奇怪为什么来这儿的人那么少。除了客厅一个角隅里有一些年老军人在那里打牌,同所想象的情形差不了多少外,其余皆有点不同。营副官邀他来到这里原是另外一种用意,但这意思他可不能明白。他问营副官:“怎么这里不热闹?”营副官说:“这是夜市,白天可不行的。”当时两人就坐在一个桌子边旁,叫了一些贵重的菜,喝着有名的白铁烧酒。

    连副心中觉得希奇,因为没有来到这俱乐部时,还有点胆怯,有点不安,同时以为营副官一定要邀他来到这里,必有一些不平常的事情。可是如今一切恰恰同所估计的相反,即素日闻名仅仅只这俱乐部才有的白铁烧酒,如今喝到口里,也像有点名不副实,故一面喝酒一面很少说话。

    营副官像并不十分注意到这一点,也不再对于那衣服有所称赞,只默默的一杯又一杯,连副因此也只好照样的喝着。

    两人喝了一会儿,只见到一个女人,穿了一件白色的宽博的袍子,披着长长的黑色头发,从大厅里过去,营副官忙站起身来,女人见到这里有人同她打了招呼,就走过来了。

    “我说是谁到这里请客。原来是营副!”

    “是的,一个酒徒,不怕醉死,又来预备喝一斤烧!”

    女人望到连副,因为似乎极其陌生,就问:“这一位同志好像不到过这里。”

    “这是我的朋友,我应当来介绍。我请客来到这里,不是为我自己喝酒,特意是带这个体面朋友到这地方来看看,你瞧,他不是应当成天到这个地方的一位吗?”

    女人说:“真的,漂亮得很。”

    营副官就望到年轻连副挤着眼睛,做着怪相。

    女人以为来客是一个学生了很随便的问:“是不是骑兵学校的学生?”

    营副官说:“不是的!你那么聪明,成天看到军人,怎么还看不出?”

    女人微微的一笑,重新用清明的眸子注意到连副,连副这时恰恰也望到女人,似乎为眼光相接而腼腆了,便即刻低了头。女人说:“我知道了,新十师的连副,全是新从XX第X期选来的,这派头我记来了。”

    营副官说:“我不明白什么派头你看得出!”

    女人说:“一个女孩子害羞的派头!”

    说着,笑着,到后就不说:“营副官,多喝一杯,我有点儿小事,很对不起,”便走去了。

    这些话使年轻连副非常难受。营副官见到女人走了,低声的问连副:“怎么样,人家说你害羞,你话也不说了!”

    连副带着生气的样子说:“我说什么话?她是什么人,你又不为我介绍,我同她有什么话可说?”

    “这里是不能有第二个女人来此的,还用得着我介绍吗?你同一个女人说话,你只说她很美,就很够了。”

    “可是,……”

    营副官又抢着说:“自然的,你不能说‘老板啊,你真美’,但你可以找其他话说。……不过你已经用另外一个方法说过差不多一样的话了。”

    连副分辩的说:“你怎么说?我口也不开。——我才不高兴那种大模大样的人!”

    “她说你是骑兵学校的,这是称赞你。她说你是新从XX来的,她的眼光一点不差。这种聪明处,同她美丽十分相称,我觉得这是极可佩服的。”

    “哼,女人自然使人佩服。”

    营副官见到年轻连副似乎在生气,明白那生气的理由,所以笑了。“老兄弟,我明白你。你刚才被人轻视了一点,心上难过,是不是?不要那么小气吧。若真是那么小气,倒真被人说着了。人家说你是女孩子,你可真有一点近乎女子。你不要生我的气,不要分辩,我说,你红脸是为什么原因?”

    “我红脸吗?”

    “你不承认红脸的,因为你是个堂堂的军官啊!可是,许多年青人见到这个体面的妇人都红过脸的。那种红脸就等于说:‘别撩我,我投降了’。但是我要你知道,人家是投降也容易的,因为世界上也有不收容俘虏的人,我说这个你明白了吗?”

    “我并不想投降到她面前,还没有一个妇人可以俘虏我!”

    “啉,”营副官把大拇指翘起,咧着口,点点头,做成同意的神气,不再说什么话。年轻连副便说:“我不是什么大脚色,可是也不会像你想象那种无用!”

    “是的,我同意你的一切话。不过我认为世界上有些人我们还值得做她的俘虏,你不承认吗?我们的武勇可以用到冲锋陷阵行为上去,在另外一件事上,我们软弱一点,不是可笑的!”

    “我以为那极可笑。”

    “我同意你的一切话。但我告诉你,等会儿你不要再红脸!你若再红脸,人家是认为不好的。”

    说着女人恰恰又出来了,营副官便招手。请女人过来。

    “来,来,我们谈谈。我刚才同我这个客人谈到俘虏一类事情,你一定也高兴听这个的。”

    女人已换了一件绿色长袍,像是要出去的样子,见到营副官说话,就一面走一面说:“什么俘虏?”女人虽是这样问着,却仿佛知道这话正是打趣到年轻人的,故又望到连副说:“凡是将军都爱谈俘虏,真是可笑。”

    连副为了不能给营副官拿着话柄,便说:“他是指那些为女人低头的。……”

    女人站在桌旁,注意的听着,同时又微笑着,等到连副把话说完后,很聪明的似乎极同意的点头。“是的,你一说我才明白了,原来这些军官大人常常说到的‘俘虏’,是这种意思!女人有那么大的能力,我倒不相信。我自己也是个女人,倒不知道被人这样重视,真是奇怪!我想或者也有许多聪明女人懂得到她自己的魔力!一定有那种人,也一定有那种无用处的男子。……”

    营副官说:“喔,对了!”

    营副官所说的意思,女人似乎不懂,其实却十分清楚。就又望到连副说:“营副官的话他们都说是用酒浸出的,你们朋友莫把他酒喝,他就不会发生什么怪议论了。”

    他们谈着,笑着,好像营副官到后便成了独立的一面,连副同女人却在另一方面了,因此连副就当真不再红脸了。可是出了貔貅俱乐部时,营副官似乎喝得稍稍过量了一点儿,竟自言自语说:“喔,对了。喔,对了。”

    连副说:“怎么对了。”

    营副官说:“我说对了就对了,你不要盘问我吧。我心里有些希奇的预兆,我可说不明白。我们若是懂事一点,下次就不要再来了。因为我担心到一些事情,好像那事情还不发生,就已经摆在我眼前了。这理由等我另一个时节再同你说,你这时不要盘问我。”

    连副说:“你喝醉了!”

    “是的,我们都过量了。”

    连副听到这个话,也像想起什么事情,就沉默不再作声了。

    (未完)

    本篇发表于1931年7月1日南京拔提书店出版的《创作月刊》第1卷第3期。署名沈从文。篇末“(未完)”为发表时原有。

    据《创作月刊》编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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