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入1925年~1928年间发表的小说10篇:《福生》、《画师家兄》、《更夫阿韩》、《瑞龙》、《赌道》、《堂兄》、《往昔之梦》、《黎明》、《哨兵》、《屠夫》。
福生
哈,看看背书轮到最小的福生来了,大家都高兴。
虽说师母已在灶房烧了夜火,然而太阳还刚转黄色,爬到院中那木屏风头上不动,这可证明无论如何,放学后,还有两个时辰以上足供傩傩他们玩耍。
“呀,呀,呀,呀,昔……昔……”
“昔孟——”
“昔孟——呀,呀,呀,呀,昔孟——呀,呀,……”
“昔孟母!”先生拈了一下福生耳朵,生着照例对于这几个不能背书的孩子应有的那种气。
求放学的心思,先生当然不及学生那么来得诚恳而热烈。然而他自己似乎也有一点而发急,因背夜书还不到第二个时,师母就已进来问先生讨过烧夜火的纸煤子了。
“昔孟母,择——呀,呀,呀,择,择邻……”
“择邻处!”这声音是这样的严重;一个两个正预备夹着书包离开这牢狱的小孩,给那最后一个“处”字,都长得屁股重贴上板凳!
大家怔怔的望着先生那只手——是第四个指头与小手指都长有两寸多长灰指甲的左手。这时的手已与福生的耳朵相接触了,福生的头便自然而然歪起来。他腿弯子也在筛颤,可是却无一个人去注意。
“蠢东西!怎么?这大半天念四句书也念不去呢?”先生上牙齿又咬着下口唇了,大家都明了先生是气愤。至于先生究竟为什么而气愤?孩子们都还小,似乎谁也不能知道。也许这是先生对于学生太热心了的原故吧!不然,为甚先生的气总像放在喉管边一样;一遇学生咿唔了三次以上脸就绯红!
福“你看人家云云,比你大过好远?一天就读那么多书。你呢,连这样四句好念的书,读了半天,一句整的也记不到。同人吵嘴……哼!都为我规矩坐到!就慌到散学了吧?……同人吵嘴就算得头一个,只听见一个人镇天吱吱喳喳,声气同山麻雀似的伶脆;读书又这样不行。”福生耳朵内所听到的只是嗡嗡隆隆,但从先生音调顿挫中知道是在教训自己。
先生的手,是依然恢复原状,在他嘴巴边上那五七根黄须上抹着了。歪过头来许久的福生,脸已胀得绯红,若先生当真忘了手的疲倦,再这样的拈着继续下去,则福生左眼的眼泪会流到右眼——连同右眼所酿汇的又一同流到右颊上去,这是不用说的事。先生手虽暂时脱离了福生耳朵,然而生书一句背诵不得的福生,难道处罚就是这么轻快容易(拈一阵)就算了?那有这种松活事?若果光拈一阵耳朵完事,那么,我们都不消念书,让先生各拈一阵耳朵就得了!根据过去的经验,福生在受处罚之先,依然就把眼里所有的热泪吓得一齐跑出眶外来。此外七八个书包业已整理好了的学生,各注意到福生刚被拈着的那只大耳朵,紫紫红红,觉得好笑。但经先生森然的目光一瞥,目光过处都像有冰一般冷的东西洒过,大家脸上聚集着的笑纹也早又吓得不知去向了。大家都怔怔的没有做声。
大家既怔怔的没有做声,相互的各看了近座同学一眼后,便又不约而同的把视线集到先生正在脸上抓动的那两个有趣长指甲。这指甲之价值,从先生那种小心保护中已可知道,然而当日有听到先生讲这指甲的德行的,便又知道除美丽,把人弄得斯斯文文以外,还可刮末治百毒,比洋参高丽参还可贵。
“今天不准回家吃饭!”
大家心里原来都正是为这件事情悬住了。自从这死刑由先生严重有威还挟了点余怒的口中说出后,各人都似乎这一件东西忽然便落到心上。但是,大家接着便又起了第二个疑虑;觉得先生不准吃饭的意思,是把福生单独留到这里,还是像从前罚桂林一样;要他跪在孔夫子面前把书念熟——而大家各都坐在位上陪等,到背了后再一齐放学?这在先生第二道命令没有宣布以前,还是无法知道消息的好丑。
若果不幸先生第一道命令的含义与处置的方法是根据桂林那次办去,这影响于另外这几个人玩耍的兴致就多得说不出口——因此,大家在这刹那中,又都有点恨尽自昔昔昔昔——连“昔孟母”三字也念不下去的福生。
“宋祥钧!”
云云听到先生叫他的名字,忙把书包夹到胁下窝,走到孔夫子牌子前恭恭敬敬将腰钩了一下——回转身来,向先生又照样钩了一下;出去了。
“周思茂!”先生在云云出去后一阵子又点到第二个名字。
那高高长长的周莽子,在先生“茂”字还未出口时已离了坐位,——他也照样的钩了两次腰,若不措意,但实在略略带了点骄矜意思,觑了还在方桌边低头站着的福生一眼。
先生是这样一个一个的发放这些小学生回去。他意思是以为若不这么一个一个放出,——让他们一伙儿出去,则在学堂中已有了皮绊①,曾斗过口的学生,会一出大门就寻衅相打动起手来了。如今既可免去他们在街上打架,并且这方法好处又能使学生知道发愤,都想早把书背完则放学也可占第一,兼寓奖励之意:其实这一党小顽皮孩子,老早预先就约了放学后各在学堂外坐候,一齐往北门外河滩上去玩的;就是打架也是这么约等,先生还不是在梦中吗?
凡是出去的向孔夫子与先生行礼外,都莫不照样用那双小而狡猾的眼睛把那位桌子边竖矗矗站着觫觳不安的福生刷一下。这不待福生抬头也能知道。可怜的福生,从湿润朦胧的斜视里,见到过门限时每一个同学那双脚一起一落地运载着身子出去,心里便像这个同学又把他心或身上的某一部分也同时带去了!直到先生声子停顿中吹起水烟袋来,他自己才忽地醒转来认清自己还是整个——也只有这整个身子留到这冷落怕人的书房中。
遵命把那本《三字经》刚又经先生点过一道的“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四句书杂夹着些咿咿唔唔读着的福生,一个人坐到桌子上,觉得越读下去房子也越宽大起来了。
……周莽子这时又不快活!他必是搂起裤脚筒,在那浅不过膝清幽幽的河水里翻捉螃蟹了!那螃蟹比钱还小,死后就变成红色。……云云会正同傩傩他们在挖沙子滚沙宝,做泥巴炮,或者又是在捡瓦片儿打漂水也说不定。要是洗澡,那就更有趣!“来,来,来,莽子嗳,看我打个氽子吧!”行看兆祥腰一躬就不见了,哈哈!那边水里钻出一个兆祥的头了,你看他扑通扑通又泅了过来。……这样的玩着,不知道谁一个刻薄的忽然闹起玩笑来;喊一声“贵生——(或是莽子!)你屋的妈来找你了。”那末,正在凫着水的贵贵,会大吓一跳,赶忙把整个身子浸进水中去,单露一个面孔到水面上来,免让他妈在岸上发见他。“我贵贵在这里吗?”“伯娘,他不在这里,早回家去了。”于是,贵贵的妈,就经别一个孩子的谎语骗去了!而贵贵又高高兴兴的在那里泅来泅去。若是贵贵的妈并没有来呢,这使刻薄的准要受贵贵浇一阵水才了事。……这使刻薄的倘说的是“先生来了!”则行见一个两个都忙把身子浸进水里去,只剩下八九个面孔翻天的如像几个瓜浮在水面上,——这必须到后又经另一个证明这是闹玩笑后,大家才恢复原状,一阵狂笑……“读!读!不熟今天就不准转去!”先生的话像一打炸雷在耳边一响,才把正在迷神于洗澡时那种情景中的福生唤回。这书房里便又有一阵初急促暂迟缓单调无意思的读书声跑出墙去。
这嫩脆而略带了点哭音的读书声,其力量是否还能吸引到每一个打墙外过身时行人的注意?这事无人知道。但我相信,这时正于道门口梆梆梆梆敲着叫卖荞面的柝声,则无论如何总比书声为动听。
当福生两次钩腰向孔夫子与先生行过礼后,抬起头来,木屏风上的太阳早爬到柚子树尖顶上去了。耳朵虽不愿接收先生唠叨的教训,但从灶房方面送来的白菜类落锅爆炸声却很听得清楚。这炒菜声使他记起肚子的空虚,以及吃夜饭时把苋菜汤泡成红饭的愿望来。
大概是因眼眶子红肿的原因吧,过道门口时,平素见狗打架也必留连一阵的福生,明看到许多小孩,正在围着那个头包红帕子,当街乱打斤斗竖蜻蜓的代宝说笑,他竟毅然行过,不愿意把脚步放得稍慢一点,听几声从代宝口中哼出会把人笑得要不得的怪调子!栅栏前当路摆着那一盆活黄鳝,在盆内拥拥挤挤,(也正是极有趣的事!)他也竟忍心不去多看一眼。
本篇发表于1925年6月29日《语丝》第33期。署名沈从文。
①皮绊,方言。纠纷。
画师家兄
如今的哥哥,对我简直是一个温煦慈爱的母亲了,至于把时间倒拖转去七八年的样子,则我们竟可以说是一对仇人:不错,一对仇人!当哥哥从图画学校归来,吵散我同六弟正做得高兴的玩意事,而且有理无理把手掌掷到我们脸上时,母亲在厨房炒菜,见我们哭哭啼啼去诉冤,曾常说我们是一对仇人呢。
这时想来,原多是我们的不对。因当时的顽劣行为,本来也非一个一个耳刮子不能打去的。这明明是哥哥爱我同六弟处,但当时的我们,为了他专扫我们的兴,打我们的嘴,对他的不平,竟至于时时刻刻在暗地里诅咒他耳朵益发失聪,眼睛益发失明。
一至哥哥从本地图画学校毕了业,到长沙去升学后,哈哈,从此不再见仇人了,请想啊!我们是怎样的高兴。在哥哥出门三天以后,在家中,我居然就称王作霸起来。妈的溺爱,任她在麻篮里找也找不出处置我的方法来;我的精密谎骗又能瞒过一周复始返家一次的小姐,于是得来许多机会使我去接近那些恶习。仇人出门没有一个月,我就学会六颗骰子的什么“底经”“皮经”。镇天早上到赌摊子上去同人抓六颗骰子玩。安安静静的喝着那些下流腔……三你掷颗六呀!五四顺来了!枪打苗崽崽,六红快来了!……一喝一掷;一掷一喝:竟不必再回头去,防那一只突如其来(括我耳朵)的手了,又不快活!
若非妈气无可气抖胆忍痛把我送到一个同乡团长老爷处去充小兵,让我在家中再堕落下去,我准定把赌摊上子麻三的掌头事业撰上了。
……
几年来环境把我们分得远远的远远的,总寻不到一个相见机会。然而再不会在床上诅咒仇人眼瞎耳聋了。每一次得到哥哥来信,提到过去的孩子时事,总使我流泪,哥哥因接近艺术的原故,已成一个画师;我呢?一事无成,军队中这里那里转着圈子,但张起眼睛,看那些同道朋友,一个二个在尖头子弹的流动下毁去了活源,别人的呐喊声里就让自己的脚逃下来;我的呐喊声里又看到别人一样的做出可笑底神气逃去。自己跑,看人家跑:两者的循环,使我对人生感到极端的疲倦,然而还是转,还是转!
第一次见到哥哥,是去年。秋天,我从湖南转到北京;他也从关外转到北京。在时间的碾轮下,我们把样子都变了。往年的仇人,已瘦成了一束稻藁儿相似,若非他那一双特有的眼睛为我证明,几乎在车站当面也错过了。我背过身去流了些泪,始回头笑着来问他路上情形,研究他的身子,手,脚,声音,颜色,都已不像当年的大哥。就是那只手,以前尝括着我耳朵要罚我跪在桌子脚边那只手,也似乎瘦了许多。
“哈哈,有胡子了!”
“七年了,老了,胡子(以手摸下巴科),哈哈,真长起来了!我想我们终不会见面了……去年你那大病,听说,狂咧!谁知——”他眼也红了,就不再说,末后只问我在北京是怎么过活。
最近重往关外过他浪漫生活的哥哥,来了一个信——老弟老弟,你是年青人,太少阅历了,虽然你有许多地方都比我聪明能干,足以使我佩服;人也变了,不像往年那么顽劣,但你实在还是不懂事。
你不懂什么叫做生活,你不懂什么叫做人生,一个人在北京城里孤孤单单的流浪,但这里那里厮混,我很耽心。我到这里,每日没有多事可做,仅教有几女孩子,给她们画点范本,寂寞了,就想到你。夜里睡觉,竟有几回是梦到你被那些不良女人欺侮了,在我面前大哭而惊醒的。
你已是个二十岁以上的人了,不比孩子时代,也应当竖起脊梁骨来生活!虽说你独自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也经了好几年,但从我去年同你一起观察所得,不知何故,你的生活,总不能使我十分放心。若无一个人来照料你,你终究是生不下去的,社会上会有许多难堪,要你恭敬的领受,乘你不措意的时候就早爬上了你的背上。我想在此把事业弄得稍松动一点,还是把你找来在我身边。我好时时照料你,免得在外面吃亏。
你要你哥哥做杰克母亲,这是很相称的。你的不懂人情事理处,简直无异于那个小物件。但是,老弟老弟,你的希望,应比那个达利弟弟大一点才对!我有了钱,很可以为你把你所写的那些文章(我高兴念的)印出来,行看还无所能的杰克母亲,也将为他达利孩子分得许多荣辉!
做文章也太累人了,你也应顾到你那不很健康的身子——就算是为你杰克母亲吧。
在你莫有到我身边以前,我还要嘱咐你的是:自己应当小心;尤其是对女人,不应把忧戚遗给于爱你的杰克母亲!
你的哥哥七月二十九日奉天
哥哥的信,给了我些愉快同时也就给了我些忧愁:他老是不放心他达利孩子的举动。固然达利孩子的确遇事也太不济了,然而那就到这个样子呢?他的话有些还使我不平,他怕他达利孩子会于不知不觉间为一个白鹧鸪抢了去,其实这只是哥哥过于细心了的恐惧,事实是不会如此的,白鹧鸪虽然是非常之多,但这个时代的鹧鸪,谁个还来抢你达利呢?她们早飞到舒服的安适的窝巢去了!
我还是莫到哥哥身边去吧!预言告给我若果我信了哥哥的话,那时会有一个黑眼睛给我杰克母亲痛苦。
八月二十五于静宜园西大楼
本篇发表于1925年8月31日《晨报副刊》第1261号。署名沈从文。
更夫阿韩
到我们县城里,对一般做买卖的,帮闲的,伕子们,够得上在他那姓下加上一个“伯”字的,这可证明他是有了什么德行,一般人对他已起了尊敬心了。就如道门口那卖红薯的韩伯,做轿行生意的那宋伯……等是。
这伯字固然与头发的颜色与胡子的长短很有关系,但若你是平素为人不端,或有点痞,或脾气古板:像卖水的那老杨,做包工的老赵,不怕你头发已全是白色,胡子起了纽纽,他们那娘女家,小孩子,还不是只赶着你背后“烂脚老杨唉!送我一担水。”“赵麻子师傅,我这衣三天就要的啦!”那么不客气的叫喊!你既然没有法子强人来叫一声某伯,自然也只好尽他那些人带着不尊敬的鼻音叫那不好听的绰号了。
还可见镇筸人对于“名器不可滥假于人”这句话是如何的重视。
在南门土地堂那不须出佃钱底房子住身的阿韩,打更是他的职业。五十来岁的人了,然这并不算顶老。并且头发不白,下巴也是光秃秃的。但也奇怪!凡是他梆子夜里所响到的几条街,白天他走到那些地方时,却只听见“韩伯,韩伯,”那么极亲热的喊叫。他的受人尊视的德行,要说是在打更的职务方面,这话很觉靠不住。他老爱走到城门洞下那卖包谷子酒的小摊前去喝一杯。喝了归来,便颠三倒四的睡倒在那土地座下。那时醒来,那时就拿刚还做枕头的那个梆取出来,比敲木鱼念经那大和尚还不经心似的到街上去乱敲一趟。有时二更左右,他便糊里糊涂“啷,啷,啷啷,”连打四下;有时刚着敲三下走到道台衙门前时,炮的听到醒炮响声,而学吹喇叭的那些号兵便已在那辕门前“哒——哒——”的鼓胀着嘴唇练音了。
这种不知早晚的人,若是别个,谁家还再要他来打更?但大家却知道韩伯的脾气,从不教训过他一次。要不有个把刻薄点的人,也不过只笑笑的骂一句“老忘晕了的韩伯”罢了。
那时,他必昂起头来,看看屋檐角上的阴白色天空“哦!亮了!不放醒炮时倒看不出……”接着只好垂头丧气的扛着他那传家宝慢慢地踱转去睡觉。走过杨喜喜摊子前,若是杨喜喜两口子已开了门,在那里揉面炸油条了?见了他,定会又要揶揄他一句“韩伯,怎么啦?才听到你打三更就放醒炮!晚上又同谁个喝了一杯吧。”
“噢,人老了。不中用了。一睡倒就像死——”他总笑笑的用自责的语气同喜喜两口子说话。
有时候,喜喜屋里人很随意的叫一声“韩伯喝碗热巴巴的猪血去!”他便不客气的在那脏方桌边一屁股坐了下去。“客气”,是虚伪。客气的所得是精神受苦与物质牺牲;何况喜喜屋里人又是那么大概①,于他自然没有什么用处。
然而他的好处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因他和气。
他的确太和气了。
他没有像守城的单二哥那样:每月月终可到中营衙门去领什么饷银;二两八钱三的银子,一张三斗六升的谷票。他的吃喝的来源,就是靠到向他所打更走过的各户人家——也可说听过他胡乱打更的人家去捐讨。南街这一段虽说不有很多户口,但捐讨来的却已够他每夜喝四两包谷烧的白酒而行乐了。因为求便利的原故,是以他不和收户捐的那样每月月终去取;但他今天这家取点明天那家取点来度日。估计到月底便打了一个圈子。当他来时,你送他两个铜元,他接过手来,口上是“道谢,道谢”,一拐一瘸的走出大门。遇到我对门张公馆那末大方,一进屋就是几升白米,他口上也终于只会“道谢,道谢”。
要钱不论多少,而表示感谢则一例用两个“道谢”,单是这桩事,本来就很值得街坊上老老小小尊敬满意了。
我们这一段街上大概是过于接近了衙门的原故吧,他既是这么不顾早晚的打更,别的地方大嚷捉贼的当儿,我们这一节却不听到谁家被过一次盗。虽说也常常有南门坨的妇人满街来骂鸡,但这明明是本街几个人吃了。有时,我们家里晚上忘了闩门,他便——啷啷啷——的一直敲进到我院子中来,把我们全家从梦中惊醒。
“呵呵!太太,少爷,张嫂,你们今夜又忘记闩门了!”
他这种喊声起时,把我们一家人都弄得在被单中发笑了。这时妈必喝帮我的张嫂赶紧起来掩大门,或者要我起来做这事。
“照一下吧!”
“不消照,不消照,这里有什么贼?他有这种不要命的胆子来偷公馆?”
“谢谢你!难得你屡次来照看。”
“那里,那里,——老爷不在屋,你们少爷们又,我不帮到照管一下,谁还来。”
“这时会有四更了——?”
“嗯,嗯,大概差不多。我耳朵不大好,已听不到观景山传下来的柝声了。”
我那么同他说着掩上了门,他的梆声便又啷啷的响到街尾去。
对于忘记关门的事,妈虽也骂过张嫂几顿,但有时还要忘记。因为从不失掉过物件,所以总只想到那梆声忽而敲进院子中来,把各人从梦中惊觉的神气好笑。直到第二天,早饭桌上,九妹同六弟他们,还记到夜来情形,用筷子敲着桌边,拟摹着韩伯那嘶哑声音“呵呵!太太,少爷,张嫂,你们今夜又忘记关门了!”
这个“又”字,可想而知我大院子不知他敲着梆进来过几多次!
“韩伯,来做什么?前几天不是才到这要钱!”顽皮的六弟,老爱同他开玩笑,见他一进门,就拦着他。
“不是,不是,不是来讨更钱,六少爷。——太太,今天不知道是那里跑来一个瘦骨伶精的叫化子,倒在聂同仁铺子前那屠桌下坏掉了。可怜见,肚皮凹下去好深,不知有几天不曾得饭吃了!一脑壳癞子,身上一根纱不有,翻天睡到那里——这少不然也是我们街坊上的事,不得不理……我才来化点钱,好买副匣子殓他抬上山去。可怜,这也是人家儿女!……”
韩伯的仁慈心,是街坊上无论那个都深深相信的。他每遇到所打更的这一段街上发生了这么一类事情时,便立即把这责任放到自己背上来,认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洒着走到几家大户人家来化棺木钱;而结实老靠,又从不想于这事上叨一点光,真亏他!但不懂事的弟妹们,见到妈拿二十多个铜子同一件旧衣衫递过去,他把擦着眼睛那只背背上已润湿了的黑瘦手伸过来接钱时,都一齐哈哈子大笑。
“你看韩伯那副怪样子!”
“他流老猫尿,做慈悲相。”
“又不是他小韩,怎么也伤心?”
“……”
弟妹们是这么油皮怪脸的,各人用那两个小眼睛搜索着他的全身。他耳朵没有听九妹们这些小孩子说笑的闲工夫,又走到我隔壁蔡邋巴家去募捐去了。
过年来了。
小孩子们谁个不愿意过年呢。有人说中国许多美丽佳节,都是为小孩的,这话一点不错。但我想有许多佳节小孩子还不会领会,而过年则任何小孩都会承认是真有趣的事!端午可以吃雄黄酒,看龙船;中秋可以有月饼吃;清明可以到坡上去玩;接亲的可以见到许多红红绿绿的嫁装,可以看那个吹唢呐的吹鼓手胀成一个小球的嘴巴,可以吃大四喜圆子;死人的可以包白帕子,可以在跪经当儿偷偷的去敲一下大师傅那个油光水滑的木鱼,可以做梦也梦到吃黄花耳子;请客的可以逃一天学;还愿的可以看到光兴老师傅穿起红缎子大法衣大打其觔斗,可以偷小爆仗放——但毕竟过年的趣味要来得浓一点且久一点。
眼看到大哥把那菜刀磨得亮晃晃的,二十四杀鸡敬神烧年纸时,大家争着为大哥扯鸡脚。霍的血一流到铺在地上的钱纸上面,那鸡有些用劲一抖,脚便脱了。
这时的九妹,便不怕鸡脚上的肮脏,只顾死劲捏着。不一会,刚刚还伸起颈子大喊大叫的鸡公,便老老实实的卧到地下了。它像伸懒腰似的,把那带有又长又尖同小牛角一般的悬蹄的脚,用劲的抖着,直杪杪的一直到煮熟后还不会弯屈。
这一个月一直到元宵,学校不消说是不用进了。就是大年初一,妈必会勒到要去为先生拜年,但那时的先生,已异常和气,不像是坐在方桌前面,雄赳赳气呼呼拍着戒方,要自己搬板凳挨屁股打的样子了。并且师母会又要拉到衣角,塞一串红绒绳穿就的白光制钱,只要你莫太跑快,让她赶不上,这钱是一定到手的。
……
这时的韩伯?他不像别一个大人那么愁眉苦眼摆布不开的样子;或者为怕讨债人上门,终日躲来躲去——他的愉快程度,简直同一个享福的小孩子一样了。
走到这家去,几个粑粑;走到那家去,一尾红鱼——而钱呀,米呀,肥的腊肉呀,竟无所不有。他的所费就是进人家大门时提高嗓子喊一声“贺喜”!
一家家把门上都刮得干干净净,如今还不到二十七夜,许多铺板上方块块的红纸金字吉祥话就贴出来了。大街上跑着些卖喜钱门神的宝庆老,各家讨账的都背上挂一个毛蓝布褡裢……阿韩看到这些一年一次的新鲜东西,觉得都极有意思。又想到所住的土地堂,过几日便也要镇日镇夜灯烛辉煌起来,那庄严热闹样子,不觉又高兴起来,拿了块肥腊肉到单二哥处去打平和②喝酒去了。
土地堂前照例有陈乡约掏腰来贴一副大红对联。那对联左边是:“烧酒水酒我不论”接着便对“公鸡母鸡只要肥”。这对子虽然旧,但还俏皮;加之陈乡约那一笔好颜字;纸又极大,因此过路的无有不注意一下。阿韩虽不认到什么字,但听到别人念那对子多了,也能“烧酒水酒,汾酒苏酒,……”的读着。他眉花眼笑的念,总觉得这对子有一半是为他而发的。至于乡约伯伯的意思?大概敬神的虔诚外还希望时时有从他面前过身的陌生人“哦,土地堂门前那一笔好颜字!”那么话跑进他耳朵。
这几天的韩伯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是一个什么人了。每日里提着一个罐子,放些鱼肉,一拐一瘸的颠到城头上去找单二哥对喝。喝得个晕晕沉沉,又踉跄的颠簸着归来。遇到过于高兴,不忍遏止自己兴头时,也会用指头轻轻地敲着又可当枕头又是家业的竹梆,唱两句“沙陀国老英雄……”
“韩伯,过年了,好呀!”
“好,好,好,天天喝怎么不好。”
“你酒也喝不完吧?也应得请我们喝一杯!”
“好吧。……咦!你们这几天难道不是喝吗?老板家里,大块大块的肉,大缸大缸的酒,正好不顾命的朝嘴里送。……”
每早上,一些住在附近的铺子上遣学徒们来敬神时,这些小家伙总是一面插香燃烛,把篮子里热气蒸腾的三牲取出来;一面同韩伯闹着玩笑。学徒们日里是没事不惯休息的,为练习做买卖的原故,似乎当这非铺柜上的应酬也不妨多学一点。
其实他们这几日不正像韩伯所说的为酒肉已胀晕了!
这半月来韩伯也不要什么人准可,便正式停了十多天工。
五月四日于窄而霉小斋
本篇发表于1925年11月16日《晨报副刊》第1308号。署名休芸芸。
①大概,方言。大方,有气概。
②打平和,即打平伙。大家一起凑钱聚餐。
瑞龙
在我家附近道台衙门口那个大坪坝上,一天要变上好几个样子。来到这坪坝内的人,虽说是镇日连连牵牵地分不出那时是多那时是少,然而从坪坝内摆的一切东西上看去,就很可清查出并不是一样人的情形来了。
这里早上是个菜市。有大篮大篮只见鳞甲闪动着,新从河下担来,买回家还可以放到盆内养活的鲤鱼,有大的生着长胡子的活虾子,有一担一担湿漉漉(水翻水天)红的萝卜——绿的青菜。扛着大的南瓜到肩膊上叫卖的苗代狗①满坪走着;而最著名的何三霉豆豉也是在辕门口那废灶上发卖。一到吃过早饭,这里便又变成一个柴草场!热闹还是同样。只见大担小担的油松金块子柴平平顺顺排对子列着。他们行列的整齐,你一看到便会想到正在衙门里大操场上正在太阳下烘焙着操练着的兵士们。并且,它们黄的色也正同兵士的黄布军衣一样。——所不同的是兵士们中间只有几个教练官来回走着,喊着;而这柴草场上,却有许多槽房老板们,学徒们,各扛了一根比我家大门闩还壮大,油得光溜溜的秤杆子,这边那边走着,把那秤杆端大铁钩钩着柴担过秤。
兵士们会向后转向左转——以及开步走,柴担子却只老老实实让太阳烘焙着一点不动。
灰色黄色的干草,也很不少,草担是这样的大,日头儿不在中天时,则草担子背日那一头,就挪出一块比方桌还大的阴影来了。虽说是如今到了白露天气,但太阳毕竟还不易招架!大家谁不怕热?因此,这阴处便自自然然成了卖柴卖草的人休息处。
天气既是这么闷闷的,假若你这担柴不很干爽,老板们不来过问,你光光子在这四围焦枯的秋阳下阴凉处坐着,瞌睡就会于这时乘虚而来,自然不是什么奇怪事!所以某一担草后,我们总可以看见一个把人张开着死鲈鱼口打着大鼾。这鼾声听来也并不十分讨人嫌,且似乎还有点催眠并排蹲着的别个老庚们力量。若是你爱去注意那些小部分事事物物,还会见到那些正长鼾着的老庚们,为太阳炙得油光水滑的褐色背膊上,也总停着几个正在打瞌睡的饭蚊子——那真是有趣!
草是这么干,又一个二个接接连连那么的摆着:倘若有个把平素爱闹玩笑的人,擦的刮根火柴一点,不到五秒钟,不知坪内那些卖草卖柴的人要扰乱得成个什么样子了!本来这样事我曾见到一次,弄这玩事的人据说是瑞龙同到几个朋友。这里坪子是这么大,房子自然是无妨,眼见着烨烨剥剥,我觉得比无论什么还有味。后来许多时候从这里过身,便希望这玩意儿适于这当儿得再见到——可是不消说总令我失望!
晚上来了。萤火般的淡黄色灯光各在小摊子上微漾——这里已成了一个卖小吃食的场所了。
在晕黄漾动的灯光下,小孩们各围着他所需要的小摊面前。这些摊子都是各在上灯以前就按照各人习惯像赛会般一列一列排着,看时季变换着陈列货色。这里有包家孃腌萝卜,有光德的洋冬梨,有麻阳方面来的高村红肉柚子,有溆浦的金钱橘,有弄得香喷香喷了的曹金山牛肉疤子,有落花生,有甘蔗,有生红薯,……大概这也是根据镇箪人好吃精细的心理吧,凡是到了道门口来的东西,总都分外漂亮,洁净,逗人心爱。至于价值呢,也不很贵,在别处买来二十文落花生,论量总比这里三十文还多,然你要我从这两者中加以选择时;我必买这贵的。这里的花生既特别酥脆,而颗颗尤落实可靠。——从花生中我们便可证明此外的一切了。
若身上不佩几个钱,那个又敢到这足够使人肚子叽叽咕咕的地方来玩?但说固然那么说,然而单为来此玩耍(不用花一个钱),一旁用眼睛向那架上衬着松毛的金橘,用小簸叠罗汉似的堆起的雪梨,……任意观看;一旁把口水尽咽着走来走去的穷孩子,似乎也还很多。
小的白色(画有四季花)的磁罐内那种朱红色辣子酱,单只望见,也就能使清口水朝喉里流了。从那五香牛肉摊子前过时,又是如何令人醉倒于那种浓酽味道中!金橘的香,梨的香;——以及朝阳花的香,都会把人吸引将脚步不知不觉变成迟缓。酥饺儿才从油锅中到盘上来,像不好意思似的在盘之一角。红薯白薯相间的大片小片叠着,买丁丁糖的小铜锣在尖起声子乱喊……嗯!这些真不消提及;说来令人胃口发痒。
他们的销路是怎样?请你看那簸箩内那些大的小的铜钱吧。
矮胖胖的瑞龙,是在我隔壁住家的梅村伯唯一儿子。也许这叫做物以希为贵吧?梅村伯两口子一天无事总赶着他瑞龙叫“乖宝贝”。其实瑞龙除了那一个圆而褐像一个大铜元的盘盘脸来得有味外,有什么值得可宝?我们见瑞龙显得那么净,也就时时同他开玩笑喊他做乖宝贝。这“乖宝贝”在自己妈喊来是好的;在别个喊来就是一种侮辱:瑞龙对这个不久就知道了。因此,这不使他高兴的名字,若从一个点的弟弟们口中说出,他就会很勇敢的伸出他那小肥手掌来封脸送你个耳刮子。这耳刮子的意思就是报酬你的称谓与制止你的第二次恭维。至于大点的——不是他所能降伏得住的——那他又会赶忙变计,脸笑笑的用“哥!我怕你点好吧。你又不是我爸爸,怎么开口闭口乖宝贝?”
因这三个字破坏了瑞龙对他同伴们的友谊;以至于约到进衙门大操场去腰的事,已不知有过许多次了。可是大家对于这并不算得一回什么事。“乖宝贝!”“乖宝贝来了!”凡是瑞龙到处,还是随时可以听到。
梅村伯两口子嘴上的心上的乖宝贝,自然是来的甜蜜而又亲热的,其实论到这位乖宝贝到这街上的顽皮行为,也就很有一个样子了!
但瑞龙顽皮以外究竟也还有些好处。
他家里开着一个潮丝烟铺子,年纪还只十一二岁的他,便能够帮助他妈包烟。五文一包的与四文一包的上净丝,在我们看来,分量上是很不容易分出差异的,但他的能干处竟不必用天秤(但用手拈)也能适如其量的包出两种烟来。他白天一早上就同到我们一起到老铜锤(这也是他为我们先生取的好名字)那里去念书,放夜学归来,吃了饭,又扛着簸簸到道门口去卖甘蔗?他读书不很行,而顽皮的举动有时竟使老铜锤先生红漆桌子上那块木戒方也无所用其力。但当他到摊子边站着,腰上围了一条短围裙,衣袖口卷到肘弯子以上,一手把块布用力擦那甘蔗身上泥巴,一手拿着那小镰刀使着极敏捷的手法刮削,(见了一个熟人过身时)口上便做出那怪和气亲热的声气:——“吃甘蔗吧,哥!”或是“伯伯,这甘蔗又甜又脆,您哪吃得动——拿吧,拿吧!怎么要伯伯的钱呢。”你如看到,竟会以为这必又是一个瑞龙了!
我们常常说笑,以为当到这个时候,若老铜锤先生刚刚打这过身,见到瑞龙那副怪和气的样子,——而瑞龙又很知趣,随手就把簸内那大节的肥蔗塞两节到先生怀中去,我敢同无论何人打个赌,明天进学堂时,不怕瑞龙再闹得凶一点,也不会再被先生罚跪到桌子下那么久了。我有我的理由。我深信最懂礼的先生绝不会做出“投以甘蔗报之戒方”的事!
瑞龙的甘蔗大概是比别人摊子上的货又好吃又价廉吧,每夜里他的生意似乎总比并排那几个人格外销行。据我想,这怕是因他年小,好同到他们同学窗友(这也从老铜锤处听来的)做生意,而且胆子大;敢赊账给这些小将——不然时,那他左手边那位生意比他做得并不过尽,为甚生意就远比不上瑞龙?包家姨说的也是,她说瑞龙原是得人缘呢。
一个圆圆儿篾簸簸,横上两根削得四四方方的木条子;成个十字,把簸簸划分成了四区。照通常易于认识的尊卑秩序排列,当面一格,每节十文;左边,值五个钱!右边,三文——前面便单放了些像笋子尖尖一般的尾巴。这尾巴嫩白得同玉一样,很是好看。若是甘蔗不拿来放口里嚼;但同佛手木瓜一样仅拿来看:那我就不愿意花去多钱买那正格内的货了。这尾巴本来不是卖钱的,遇到我们熟人,则可以随便取吃,但瑞龙做生意并不是笨狗,生码子问到前格时,他口上当然会说“这你把两个钱一总都拿去吧。”或是“好,减价了,一个钱两节!随你选。”不过多半还是他拿来交结朋友。
咱们几个会寻找快乐的人又围着瑞龙摊子在赌劈甘蔗了。打赌劈甘蔗的玩意儿,这正是再好不过的有趣事!谁个手法好点的谁就可不用花一个钱而得到最好的部分甘蔗吃,小孩子那个又不愿意打这种赌?我,兆祥,云弟,乔乔(似乎陈家焕焕也在场),把甘蔗选定后,各人抽签定先后的秩序:人人心中都想到莫抽得那最短之末签——但最长的也不是那一个人所愿意。
裁判人不用说自然而然就落到了瑞龙头上。
这是把一根甘蔗,头子那一边削尖,尾上尽剥到尽顶端极尖处:各人轮流用刀来劈,手法不高明便成了输家。为调甘蔗与本身同长,第一个总须站到那张小凳子上去才好下手;最后呢,多半又把甘蔗搁在凳上去,只要一反手间,便证明了自己希望的死活。在那弯弯儿小镰刀一反一复间,各人的心都为那刀尖子钩着了。
“悉——”的那锋利的薄刀通过蔗身时,大家的心,立时便给这声音引得紧张到最高的地方去——终于,哈哈嘻嘻从口中发出了,他们的心,才又渐渐地渐渐地弛松下来;至于平静。
“哈,云弟又输了!脸儿红怎的?再来吧。”瑞龙逗着云弟。又做着狡猾快意的微笑。
“来又来,那个还怕那个吗?拣大点的劈就干……好吧,好吧,就是这样。”输得脸上发烧了的云弟,锐气未馁,还希望于最后这次恢复了他过去连败两次的耻辱。大凡傲性的人,都有这么一种脾味:明知不是别人的对手,但他把失败的成绩却总委之于命运。
“那么,这准是‘事不过三’——不,不,这正是‘一跌三窜’的云弟底账!……喂,我们算算吧,云弟。五十三加刚才十六,共五十九——不,不,六十九了。……这根就打二十四,(他屈着一个一个指头在数这总和),一起九十三,是不是?”
“难道劈也不曾劈你就又算到我的账上吗?”
“唔,这可靠得住——你那刀法!我愿放你反反刀;不然,过五关也好:你不信邪,下次我俩来试一根点的吧。”
这次侥幸云弟抽的是第二签,本来一点没有把握的他,一刀下去竟得了尺多长一节——输家却轮到乔乔了。
大家都没有料到,是以觉得这意外事好笑。
“乔哥,怎么!老螃蟹的脚也会被人折,真怪事!”瑞龙毫不迟疑的把揶揄又挪移到乔乔方面来。
“折老螃蟹的脚,哈哈,真的!”大家和着。
“乖宝贝,为你乔大爷算一算;一共多少。”
“这有什么算呢?四十加二十四,六十四整巴巴的——刚够称一斤烂牛肉的数目。”
“好,乖宝贝,明天见吧。”
“莫太输不起吧!别个云弟一连几次杀败下来,都不像你这般邋遢——”第一声的乖宝贝瑞龙不是不听见,因自己力量不如,却从耳朵咽下了。第二声乖宝贝跑到他耳边时,毕竟也有些气愤不过。然而声音还是很轻。
“怎么!怎么输不起?你说那个邋遢?”将要走去了的乔乔又掉转身来。
“不知是谁输不起,不知是谁邋遢,才输一根甘蔗就——”
“就怎么?我不认账吗?”
“那你怎么口是那么野,开口闭口‘乖宝贝乖宝贝’叫着呢?人家不是你养的;你又不是人家老子——”据着凳歪身在整理甘蔗的瑞龙眼睛湿了。
“我喜欢叫,我高兴叫,……乖宝贝,乖宝贝,乖乖宝贝,唉,……我愿意,谁也不能捡坨马屎把我口封住!反正你又不是乖宝贝,来认什么账?”
这话未免太利害了!但瑞龙是知彼知此的人,乔乔的力量他也领略过——自己明知不是对手,只有忍着。其实只要再忍口把气,乔乔稍走远点,天大的事也熨帖了!不幸他口里喃喃呐呐的詈语,又落到业已隔开摊子好几步远了的乔乔耳尖上。
“怎么,你骂谁?”
“那个喊我做乖宝贝——欺到我点的我肏他的娘!”他不假思索的回答出来。
你们不要错急!你们会以为凡事两个到骂娘的时候,其决裂已定,行见扑拢来就扭股儿糖两个人朝泥巴渣滓窝乱滚了吧?这事今天是不会有的。乔乔虽说打架时异常勇猛,然对瑞龙是不至于就动手!
“你是乖宝贝?莫不要脸!你是谁的乖宝贝?(他又掉头过来,对着正怔怔不知所以;但也有点希望看热闹的心思的我们。)怎么,你们那个要个乖宝贝?这有一个!——我是不要,难得照扶。”乔乔还打着哈哈庆贺他俏皮话钻进瑞龙耳朵时的成功。
眼看到瑞龙把那块擦甘蔗的抹布用力擦着手,黄豆般大的圆眼泪却两颗两颗的落到簸簸边上。乔乔还在狞笑。瑞龙今天是被人欺侮了。
“只敢恶到人家一点——”
“那让一只手。”
“同杨家麻子打啰!”
“我怕人家——我专吃得着你!”乔乔还故意的撩逗。
“好,算了。都是好朋友,何必为眼屎大点的事情也相吵——就算我是你们那一个的乖宝贝吧。(大家都笑了。)各人忍一句难道就不算脚色?……去,去,我们去吧。”幸幸得知趣的兆祥出来做了和事人。
大家拖拖扯扯把乔乔推去了,又来安慰瑞龙;为他收拾摊子,劝他转去。这场事是这么了结,觉得无味的,怕要算那最爱逗小孩子相打的杨喜喜!他这时是正在另一个摊子边喝包谷子酒,曾一度留意到这边甘蔗摊子上来。
不知道情形的,会以为转身时还流着泪的瑞龙,今夜同乔乔结下了这一场仇,至少总有个十天八天不见面了!其实这些闲口角,仅仅还只到口上骂两句,又算个什么呢?第二天摊子边,还不是依然是那几个现人在那里胡闹。
……
“喂,云弟输得脸红了!哈哈,你怎么啦!……再来过,再来过……”
也许是云弟为人过于老实了一点吧,大家都爱同他开玩笑;而瑞龙嘴上的挖苦话尤其单对着时常输得脸庞儿绯红的云弟。
可是,自从那次瑞龙哭脸后,云弟也就找出几句能使瑞龙红脸的话了;这话是:——“罢么!莫要同我来逞,有气概还是同乔哥哥去过劲吧!”
这时的瑞龙,必是低下头去整理那些不必整理的甘蔗。
于北京窄而霉小斋
本篇发表于1925年11月26日《晨报副刊》第1404号。署名沈从文。
①代狗,苗语,指弟弟。
赌道
“齐天水”的寓言,会要快为镇箪人证实吧,到夜来雨且益发骁勇起来了。
虽说是枧筒里的水,响得人耳朵失了听觉别种较软响声的能力,但一个人正在用拳头捶打大门的板子,单二哥却是听得很清白的。他并且听出是罗罗的嗓子。
然而他故意装聋。
“二贤弟咿,在河边,相劝于我……”又要把唱声故意提高,不怕站在门外大雨下的罗罗急坏,也许只有二哥一个人做得出吧。
“开门吧,开门吧,二哥,实在不能再开玩笑了!你看这屋檐水又不欺负人啊!”罗罗此时淋成一个氽鸡儿了。
这告饶的声音二哥并不是不闻,然而还是一个人在唱。
“快点吧,二哥,再不……真招架不来了!”
“来了,来了,莫把门捶破!”
使人发气,于心总不安呀,因此,二哥总算接应过来了,但还是装成初醒觉的样子:
“是谁?半夜三更……”像是伏在一个大瓮中的声音。
“这时还有谁来打门呢?哥,实在不开我就——”
“啊嗬!老弟老弟,莫生气!近来耳聋背将起来了。”这声音,显然已是爬在瓮口边了。
如今还故意把开门的时间延持下来,这在二哥,虽无何种像“杀人放火”的恶意,但如此的恶作剧,已够使人难堪,就是二哥给罗罗那样,也不知有个许多次了。
听他趿起那两片(比李师爷棉鞋资格还老)鞋声的距离,可知他还能保住平时暇裕的态度。
“哥,莫‘杜师傅娘吃鸡膊腿,恁一丝一丝儿’①吧。”
“慌什么呢,你不是拿得有——”
“要有伞就好了。起先又不下,到半路才——全身都透了,这鬼雨落到一夜,会又要‘坐柴船进城门洞’!”
“已经打透了那要什么紧——”二哥把门闩拔去了。
举起左手那盏美孚灯时,灯光从门开处跑出去,就照到罗罗。这时正有两股大檐流很凶猛的泻在罗罗背后。头上身上真的全湿透了。眉毛边也挂了些水珠。身上的青布短褂都贴裹得身上紧紧的,与灯光成对角的正闪闪的发亮。在二哥眼中的罗罗,似乎比平常的罗罗更瘦小一点了。
“哈哈,老鼠子今天成了水老鼠了。”
二哥久惯这一手嘲弄人的话,要是禁止他时,怕除了捡坨干马屎塞住了他的嘴总不很容易吧。
罗罗不理会他,站在门外用手在身上赶逐衣上的水下行。
“请吧!”二哥把手一摊,做个欢迎样子,罗罗就塞进门来。
二哥凭了经脸,换手拿灯后又伸过左手去。
“哥把这混老官拿去吧。”磁壶的铁丝提就钩在二哥手指上了。
“怎么喜喜那里放得一个大斗篷又不拿?总是贪便宜,心想半年来莫洗澡,腻垢已不止三斤半了,就势让这屋檐水冲一下吧,这样,一直就淋转来,是吗?”
“哥,你又来!其实先又不落。”罗罗其实小衣还未换好,从椅上立起来,忽然行了一个军人举手礼。“哥,我并不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哪,怎么偏不开门,一个人在房里唱《打渔杀家》?”
二哥只是笑。
罗罗重复坐下把袜子脱去。
“哥,我本来是怕把你等得太久,不能过瘾就睡不着,所以才下蛮劲跑着回来。不然,宋瞎子再三留我过夜,我不答应他吗?”
“宋瞎子屋里人留你不留!”
“哥,你又来了!别人是同你正经讲话,涎起那两块脸只乱扯。瞎子屋里人还不是瞎子的女人,管我那一样?今夜些头一场后,瞎子家还剩有好多脚不走,大家都愿过夜。(屈指计数)有三神庙的蒋裁缝;——哥,我同他打过许多次扑克,还不知道他姓咧。——宋老夭也在那里。王满少爷,和司令部两个副官;瞎子自己又答应也打一个。议定一毛资格,汇司一块打两块,输赢现过现,要钱上桌子才看牌:哥,你想,这种场合我还惧怯不成?煞后这个梁副官又嫌太小,要挠汇五块打五块,其实再大点我都不怕,不过哥你晓得,(声音忽然小了)宋老夭见过大阵仗来的人,那无妨。万一输家落在瞎子自己头上同裁缝身上,又怎么办?你身上光打光,纵然起上手四个皮匠鞋夹板,别人说‘把钱摆上桌子再掉牌呀!’结果,最多亦不过捞几家资格而已。因为荷包中光打光,让你好牌也不能同人来碰钉子,哥,你看,怄气不怄气?……裁缝这日来进了几个,什么都不怕,抱了个抢机关枪的野心,输了呢,他家里只有一个针袋,不送你你能奈他何?但若是赢家是副官,他又放得你过吗?所以我托故说你有病,就溜来了。”
罗罗,床上把衣裤换好后,放在单二哥身旁桌上那把磁壶,已被二哥抱起来亲过四五次嘴!
“哥,你看这酒好吗?瞎子同他们都说这酒好。”
“呣——”二哥的眼睛,正为罗罗从腰旁解下那个胀胀的皮抱肚吸引得动弹不得,故只“呣”了一声。
“哥你说还将就吗?”
“呣——”又是一个不置可否的“呣”。
罗罗知道二哥是在对抱肚内的东西做遐想了。
“我原托瞎子多打点,壶太小了,勉勉强强还只装得十四两下。哥你不嫌它味薄,明日我就取壁上那葫芦打一满葫芦吧。”
二哥揣想:“大方的话,更足证明今天是捞了几个了。”虽然急于想知道进入的确数,但又想不出问探的法子。因为对于这事,二哥却很碰了几个钉子。许多时,你问说是罗罗,捞了点吧?他总答说“保到本”,“保到本”。如果真是仅“保到本”时,那一天这样大吃大用,制三丈二的绉绸首巾,打金耳环送相好的女人,这钱从那里来?别的且不说,就是二哥这每夜的四两半斤包谷烧,若不是靠到扑克上弄几个,恐怕也不大容易继续下去吧。
“只要有酒喝管他三七二十一……”每回问询都不得到一个结果,所以二哥的人生观也不得不如此了。
说到壁上的葫芦,才使人想起二哥屋中的一切来。其实光是同葫芦样贴在壁上为二哥房中点缀的,就很够要人弯屈手指头了。且从葫芦数起,在那黄黄的大胖汉肚子似的葫芦左边,就挂了一面猛然看来恰像一个大棕丝斗篷的藤牌,藤牌左边又是一把木壳子的大腰刀,腰刀下手又是一副铜马镫。掉过头来看吧,这边上可就来得更威武哟!这边壁上东西并不多,仅只是两支红色前膛来复枪:枪的形式看来,大概是“广抓子”吧。来复枪的随员;子弹盒,牛角,火药瓶——一件不缺。藤牌腰刀,虽说近来已不能吓得倒人马,但从这上面,又加以两支配件齐全的火器,已就可见二哥在二十年前是怎么样一个人了。还有床顶上一个大圆木盒子里面一顶蓝翎大帽子,是我们不能见到的;还有……但是这时的二哥是怎么样一种生活?每月领八块四毛钱,三斗六升米,也不该班,也不上操,被上司派到这荒凉的教场来守汛,名目仍是十年前就用过的“把总”。
若照省宪把这残余制度的绿营实行撤去,二哥就连这八块多钱同三斗来米的生活费也剥去了。要说是如今还是宣统王登基不反政过来呢?那二哥不早是千总,守备,……一节一节升上去,享福也享得不奈何。
二哥的命运,真的说来,全是为一些革命党把来革掉了。真命天子之出现,固然有一日是必会如二哥所望而实现的。真命天子一出,于是二哥“升官发财”被革命党革去的运气那时必也都回转来,但在这期待中,有什么法可以使二哥用包谷烧酒来安置自己?
幸好,同住的罗罗,是那么一个人:会到赌博场上捞两个来让酒壶不空。不然,只凭八块四毛钱同三斗多米,恐怕想把酒来安置自己也不大容易!
“我以为老弟会不来了,所以——”壶嘴又同自己的嘴碰在一起了。二哥眼睛还斜斜的为床上枕头边那个抱肚吸住。
罗罗像在算账似的低头寻思。
实在是忍不住了:“老弟今天会又捞了几个吧。”
照例的又是一个“保到本”。
“回回保到本?老弟那一手牌无有不——”
“今天当真是保到本。一上场还下个六七块,要不是后来一牌抓到那四个洋伞把把同那年青副官反了又反,扳了点本,几乎酒都喝不成——”
“洋伞把把万岁!”二哥听到四个太子同一个A字虎碰头,一口猛酒呛得大嗽。
“慢点吧,哥,莫有谁同你抢!”
因为罗罗的笑话,反而使二哥老实不客气把酒壶索性抱到怀中了。
“庆贺那四个太子!老弟,老弟,怎不该庆贺?若不是那个A字虎,你不是白抓了吗?”壶中已半空了,二哥把壶内空气喝得嘘了一声。“老弟你也来一口吧。”壶虽还是依然卧在二哥的怀里,但壶嘴却已对着床上的罗罗了。
盘腿坐在床上的罗罗,正低下头去用手指玩弄着那一双被水泡得苍白脚板。也许是正在研究十个脚拇指皱缩了的形式,故尔不能分心来接受二哥的客气吧。
罗罗连呣也不呣,二哥只好又向壶嘴亲一个吻。
外面的雨还不休息。
十二月二十七日
本篇发表于1926年1月23日,25日《晨报副刊》第1429号,第1430号。署名休芸芸。
①杜师傅娘吃鸡膊腿,恁一丝一丝儿,杜师傅,裁缝,住凤凰县城道门口,其妻为小脚女人,举止斯文。吃鸡膊腿亦一丝丝撕扯。当地人编此歇后语,用以形容动作过分缓慢斯文者。
堂兄
不知怎样,或者是白天读到故乡的来信吧,夜里就梦到堂兄对我微笑。当时像是知道他是死了又似不知。我也对着他笑。
地方是在六年前就卖去了的老屋院子中,这房子同堂兄,近来的我,似乎因为接近的人都很生的原故,有过许久都不提起了。就是一个人单独处到寂寞境中时,纵忽然忆及也很快很暂的又忘下,想不到梦中又寻到故乡同堂兄微笑一次!景哥时常说我还想到家,眷恋到许多过去的事物,我是不能承认的。过去的,远在天外的,我都当成死了的世界了。我要抓住的是眼前的一切。然而我不能禁止梦不跑转到故乡去寻堂兄。
“喂,喂,万林大哥你好!”他把那扇大门推开,光露一个头进来像探望什么。
他不做声,只笑。这笑是表示听到我的问话了,像无须乎答这句话似的。
我也觉得这话问得客气了,也只好微笑。
他走进来时,才看到他是穿起新蓝布大衫的。
“二弟,怎么又转来了?”
“到外面饿不住了就——”
“我看你是肥了。”
“那里,你摸我脸颊看……”
他当真走过来摩我的脸,像我比他小了几多,还是六七年前神气。我抬起头来看见他的下巴了,四五根青胡子,约有一分多长。他头稍为偏点,我又望到那耳下一条疤痕。
“这个,亏吴老柔的水药,”他把摸抚我颊的那只手缩回去到他自己颊上。
“当时会很痛吧?”我问他。
“只热,一点也不痛!我倒在亭子前石凳上时,郑英他还踹我一脚咧。”
当时不注意他的腰,听到杀他的仇人踹他一脚后,过细看看,果然那件蓝布大衫大襟上有一个草鞋泥印。
“那一天捉到他时我们也会一个一脚的踹死他!”六弟趴在窗子口搭了一句话。
“巴鲁弟弟你下来,窗子要倒了!”
六弟太顽皮了,听到堂兄的话,反而把两只手扳着窗格横木一脚同打秋千似的摇起来了。
六弟在不知什么时候跌进鱼缸了,满院子都是鱼缸泼出来的水。万林大哥不惜他那件薪蓝布大衫,却用手拾那地下的大大小小红鱼,用衣襟兜着。这成什么事呢!六弟还间或又从鱼缸边上露出一个湿漉漉的头来,那脸面像极好玩的神气,喊一声二哥又缩下去。
把我一双新呢鞋弄得透湿,就气醒了。
幸得床前这双开了两朵花的棉鞋并不湿透,还极浪漫的一横一顺的相离一尺来远卧在地上。
堂兄以前与我一同在一个军队里头生活过,约有一年半,我那时当副兵,他是司令部的弁目。他大我七岁,我那时还只十五岁。我们同到做一路出了家门,又同在一个地方做事,关于我生活上许多事情,他那时是我的堂兄同时又是我的妈,睡眠同饮食以及一些琐琐碎碎的小事,都需要他的照料。我们又是一同在差弁棚住宿,到每天五点钟左右,还正做着好梦时,身边有一个人摇我的膀子的总是他。
“老弟老弟,点名了,快快!你听号音!”
五点钟,不过天上露出一点灰曙色罢了,若是近来,再过五点钟始起床也是常事!然而当时睡到五点钟还要人来摇醒,已就觉得是很可笑了。不单是我们,就是那位副官长,每夜从不在下午十二点以前上床的,他也从不到九点以后才起床。我们把名点完,略略休息就上操,七点下操,下操后回住处来,从那副官长窗下轻轻的走过时,窗子里那一个漱口罐同牙刷总是搅得很响。
“副官长精神真好!”然而我那时知道副官长精神之所以好,是每天燕窝同洋参帮助的,并且副官长是不吸烟的,任什么烟都不需要。关于副官长的为人,堂兄比我更知道许多,堂兄曾到过他手下当过两个多月差。他说全司令部四十多个高级官佐中,找一个比副官长更为全才的人恐怕不有了,也是当兵出身,但公文据许多人说是比秘书长还熟习还快捷。参谋长是士官生,但论起军事学问来未必及他。堂兄说这些同我听,当时另外有种用意,但我却不注意到,我所佩服副官长处,只不过“精神好”而已。
另外一个时候,我靠在堂兄的床上,昂起头来,见到壁间那一套黄军服,军服旁一钩子钩着那顶崭新的军帽,动了羡企了。
“万林大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得这样一套衣服穿?”
委实说,我那时对那套军服,羡企之余,简直还有点妒嫉了!穿灰色线布兵士服的人,出司令部时,必得先向那一连四道守卫的两个卫兵举手,他才很随便的回你一个立正放你出去。到街上呢,见一个同样服饰的同部人,相互行一个礼那是不费事的。但上街的官佐,总比兵士多,这就太麻烦了。他们那些穿起马靴高视阔步的在街的正中走着,你远远的就得预备,到近身时,向旁边一闪,霍的立一个正,把手举到帽檐边来,看他们的官章的差异,生出兴趣的不同来回你一个礼。遇到司务长副官之类,他们知道见上司的悲哀,他们有些也是才从兵士爬上来的,一面引这个为足以夸耀路人铺子里徒弟的事,故他见到你对他示敬时,总高兴亲切的回你一个举手礼。若是“校”字号的,那你简直心中要骂娘了。他们骑在马上,或步行,只看到前面虚空,若是你比他阶级更大点,他是知道,跳下马来或者站到路旁去恭敬,灵便,姿势准确,行一个举手礼的。但你若是兵;身子又是那么般小呢?这不能怪他!他见过兵士对他致敬已感到厌烦了,只好装成不看见样,大踏步走过去。实在不得已要照样表示一下回意时,手是那么卷成一个荞粑似的,挂到帽檐一秒钟。
若是穿黄衣像弁目服装出去时,那是不会有许多难堪的。弁目是少尉阶级,这阶级虽不能吓什么人,骑马的营长绝不会为你帽章肩章而下马,但从下面数起,已很可以把得来的敬礼与对人致敬的悲哀相抵除了。
当时堂兄却很正经的说是我应当做副官长或更像样点的官,一个弁目,只是为不读过书当差事能勤的人做的事。
堂兄对我说的话,当时我觉得好笑,太近乎夸大了,然而堂兄的期望同我自己的期望,的确又是那样,以为将来是要把司令部中顶高那个位置设法取而代之的。
不过眼前的亏吃够时,还是不能忘情于堂兄少尉的黄色服装。
因为特殊的原故,我每日除了上午五点半至七点二十分下午两点半至四点二十分两次兵式操以外不必服什么勤务,所以我才有许多空暇来学写楷字。写字的导师自然就是堂兄。他是临过黄山谷的字帖的,我从他那里又才知道陆润庠黄自元以外还有许多会写字的人。
“懋弟弟发狠写字,将来就会成名家的,不但是卖钱,还有——”
他这话合了我的意,从此我就极发狠的学写字了,到近来我还不会怎样去执笔,也就是当年冬天手冻捏成实心拳努力写字养成的。写字的结果,到第一年我升了部中秘书处的录事。
我把灰衣脱下,穿起家中特为缝制那件蓝大布“二马居”齐膝衫子,去到差弁棚看他时,他把我搂住倒向床上去,高兴极了。
“弟弟,你看你这衣!一年功夫人就长了许多,衣服简直穿不得了。我们明天出外去买件料子来做一件合式的。如今不比从前了,衣衫也要像样一点,莫使同事看不起。你喜欢灰的也好,灰的爱国布可以不怕脏。……”
身上的衣服,的确太短小了,还是去年出门时,家中为缝就的。一年来军服不能脱身,只像有一次,到一个姓印的家中,看望由长沙上到辰州的七舅妈时,穿过一次,其余都是在竹箱中。
“事情会不多吧。每日做什么,学给我听。”
我就把到秘书处两天来所做的所见的一一学给他听了。我又说到一位书记官极可恶的事情时,他用手堵了我的口。他说:
“弟弟,你自己发愤写字学公文,将来会要做书记官的,这时别人欺侮了你也要忍受!他是看到你才从副兵棚过来的,又不读什么书,才瞧不起你!你要学副官长,副官长他也是当兵,由兵升录事副官才到这个地位的。每逢有公事要你写时,总要同人和气,提笔就写。倘若说‘录事先生,你这写得不好,请费神再抄一通’时,你明知道是上司故意把稿中不妥处改了一下来麻烦你的,还是要写!军队中不单是当兵要讲服从,就是职员,不服从也不好!……”我信他的话做去。别人在烤火时,我是在写;别人在谈笑时,我还在写;别人在另一张办公桌上大打其扑克,三个A同一个小顺在反来反去,铜元跌落到地板上,书记官钩着腰肩去捡拾,秘书输了,口上骂出各种新鲜的野话,另一张桌上的我,还是在写呀!大家由玩笑的疲乏,上床做出各样高低鼾呼后,伏在桌上煤油灯下抄月报的事,也是常有的。因我为的牛马精神,从前那位极看不起人的书记官,对我也稍稍和气一点了。堂兄虽说当日曾劝我凡事忍苦的做去,但听到我每晚总是很迟的才能睡眠,心中也极悯惜我。书记官对我的待遇,尤为他所置念,见面时,总问我近来不感到烦恼吗?事情不累人吗?告他是书记官近来不像从前磨人了,总抚然若有所慨,像对那个磨折过我的书记官有种切齿的神气。这种神气,他虽极力想在我眼下掩饰收藏起来,但我很清白的。
“弟弟自己要努力——”他虽不接着说下去,但我知道,意思是“免被别人欺凌!”
九年五月间,日子像是初二初三,因为那天正发饷,我衣袋中得九块钱同三毛钱折下来的许多铜子,驮得很重。堂兄同我到中南门一家汤团铺去吃汤圆。辰州地方只这一个铺子汤圆的馅子是玫瑰糖,这是堂兄同我所嗜好的。
一面喝汤一面说他是要转去了,乘到有件差事,押送六百块军饷,转家去看看。
“大概是有点罣欠一个人。”
他知道我笑他的意思了:“是的,看看你伯娘,——”
“又看看嫂嫂,”说这句话时,我似乎同时做了个讨嫌的油脸。
“嫂嫂当然也要看!”
到后他又告我近来得了几个月欠薪,拿来换得副金戒子送姆妈戴,嫂嫂也打了双金耳环。
我知他的用意,若单独告假转去,未尝不可以,但顺便弄了这样一件差事去则路费可省下来。
“这一去最多半个月就又回来销差,那时我们又再来吃这个吧。”当时出汤团铺门时,是那么约下来的,听到的,或者还有我以外的人;那个驼子老板。说是半月,这半月不知要经过多少时间始能到他所预约的一日!此后我羁流在辰州那半年,却没有一次敢再进那小汤团铺的勇气了,从他铺子前过身时,我就想到堂兄临出门时所约那两句话。
初五那天早上堂兄同了三个伴当动了身,很早很早的还跑到我住处来,像我做副兵时每早上来摇我的神气。
黄衣服脱去了,身上穿的是一身灰制服,但帽子还是那顶先前戴过的。
“怎么,大哥你要走——”我想把身子坐起来,又为他按下去了。
“弟弟不要起来。我走了,半月后就见面。”他像知道同房几个人各自正在做着好梦似的,话说来特别轻。“弟弟快快活活做事,到家时我去看婶妈,说是弟弟近来人极好,能吃饭,人人都喜欢他,不罣欠家里,……”
堂兄说到不罣欠家看我眼睛红了,知道我想念母亲的脾气发作了,忙改过口来。
“到八月子中秋节,就可以告假转来看看家中的婶娘同九妹。那时必可以帮九妹买许多好玩的东西回来。”
“你为我问候伯妈同嫂嫂。”
“好,我为你问候,说是懋到中秋节左右就回来看望伯妈,嫂嫂也问候了。……弟弟还是不要起来吧,我就走了,他们等着。”
望着堂兄拿着我托他带回家去那个小包袱,(袱中有双套裤,同那件我不能再穿的蓝布大衫,另外有我每日临写云麾碑积下的四十多张大字。)背影消失于房门帘子的背后时,门帘子在晃动,我想起自己一些事情,蒙着头哭了。
堂兄什么时候动身我不知道。走了第二天我到差弁棚遇到一个姓杨的弁兵,问及堂兄同伴时,才知道一共有五个人转家,五人中除堂兄外,我认得一个姓唐名叫仁怀的,因为我住副兵棚时很同他相熟。另外三个有两人是弟兄,先在万林大哥处做过许久客,似乎同堂兄极要好。另一个痞子副官,据许多人说全司令部就只这位痞子副官会赌钱,扑克每场总赢,麻雀牌两圈以后能认识至少七十张,如今是赢了四百块钱转家的。
若是我那时还在副兵棚,堂兄的去,也许更觉得惆怅吧,但在秘书处办了公就同一个姓文的秘书官下象棋,对于堂兄,似乎就忘却了。
堂兄去后第四天一个晚上,译电处的译员同姓文的那个秘书官在秘书处对叠,我在写一件最冗长的公函,传事兵送给一个电稿到他们棋桌边。
“将军!将军!动这一着再看吧。”
译员没有做声。
“有什么要紧事——?”文秘书把一个棋子在桌上大拍一下,取笑的样子。
我有一个极奇怪的脾气,就是当我正在写不愿意写的公事时,总只是埋起头一直写着的;这一行没有写完,纵边旁一个同事问询我什么,我总不理。我斜眼看到那个传事兵手里持了个黄信封递到棋桌旁了,文秘书连喊两次将军我也听到,把公函某行末尾一个字写完后我抬头望他们时,又听到文秘书后来那一句问话。
译员把手抚着自己的头,颜色全变了。那个黄信封搁到棋盘上。那张未译就的电稿落在地上,文秘书正钩下腰去拾。
“什么事?什么事?译译吧!”
文秘书把纸拾起,看不出一个所以然。从译员的脸上,他看出不是译员被刚才士角上那匹马将了一军想脱无从的故意作神作鬼了。
“都完了!三个,五个,一齐都完了!”
听到说五个,虽不知是指怎样一种事情,但我忽然想起堂兄的同伴来了。
门帘启处,副官长手里拿了一根短短光漆棍子很活泼的进来了。
“副官长,他们死了!”译员的话,突如其来,副官长愣着在房子正中不再走动。
接着译员走进副官长身边,把那张电报用类乎口吃的念法念完了。
电报是:——
辰州司令鉴五日来差……万林等行至马鞍山为匪杀毙一人死一重伤匪即其伴郑士英弟兄已请防军缉特闻波叩当时是怎样一种扰乱,自副官长至部中火夫讨论着这事,我不会如何记了。我自己呢,似乎扯到译员问此未译出之电稿内容后,即伏到桌上去大哭,且出气似的把我写成一多半的公函也撕碎了。然当时不止我一人,有许多人都说或者重伤的是堂兄。
第二天专差来时,所得的消息更确切,堂兄是同姓唐的即刻断了气了。重伤的一个,头几乎削去的,是痞子副官。从重伤的断续语句中,才知道凶手是同伴郑士英兄弟。……想起堂兄,从来人的探询中又知道死者的伤创是如何的多,来人又学及家中得闻这消息后,他母亲如何的就晕死到大门前,我在吃饭的桌上,曾大哭着要请司令官立刻为我捉凶手报仇。
为什么堂兄还被做客人招待过的人砍杀呢?到后从重伤获救的痞子副官口中才知是他们原同痞子副官有仇,行至马鞍山砍了副官,恐转身他们告人才斩草除根的把从前认为朋友的也一并砍掉——谁知结果仇人却救活再生,做陪衬的倒长此终古了。
虽说是六百元的赏格,于第二天就悬了出去,纵算是凶手能即时缉获,伯妈四十岁未满就守下来这块肉,已无从向何人去追赔这损失了。
是年中秋节转家一次,伯妈的头上约略加了点白的发,嫂嫂的头上则很显明的多了一幅白孝帕。不敢把堂兄临走时那些事那些话学给他们听,回家同母亲谈及,才知堂兄存心为伯妈打就的一点金饰,居然做了殓他自己的费用,我所托的一个包袱,同他尸骸同时到家,母亲不忍,竟把我寄回那四十多张字都烧掉了。
堂兄睡到地下又有了许多年了,我呢,自那次回家以后,就不再见过伯妈同我自己家中一切的所亲。经了多少次同堂兄一类危险而我居然还存在,且这里那里又一直漂的流到北京来。许久不再做副官长的梦了,少尉黄制服的可爱也忘却了许多年。
有那一天我能转到湖南故乡去,倘若是少小同堂兄到过那家汤团铺子还在开门,我到那里去,堂兄的可爱的面容,必能在我的追忆中再生!
元宵前一日西山
本篇发表于1926年3月20日《晨报副刊》第1366号。署名凤哥。
往昔之梦
一
“小心点吧,二弟!”大哥手里,这时正捏了一握包谷子。
“不怕,”我回头去招手,“拢来把包谷子洒下吧,妈是在……”
的确是用不着担心的,外祖母还没有起床,婶是到屋后要春秀丫头砍柴去了,帮工张嫂纵见到也不能奈何我们。
但大哥还是很小心的,趑趄不前。
“快点吧,你把包谷子洒下,推开二门,事就完了。”
“那你轻轻的捉,莫让它叫喊。”
最可恶的是我伸手到笼边时,那扁毛畜生竟极其懂事的样子,咯咯咯叫起来了。这是表示它认识人,能够同别一只雄鸡去斗的意思。但你能打架,还待叫着,我们才了解你么?讨厌呵!
“混账东西,谁要你大惊小怪!”气极了,轻轻的骂它。
但是它还是咯咯咯咯。虽然这声音并不大,异乎为人迫害求助或是战败以后宣布投降时那种可怜喊声,但这逞雄的咯打咯,就够坏事了。
……妈若听到,则今早计划是又失败了吧。
妈是否听到,那是不可知了。但外祖母此时就在床上喊春秀:还不放鸡么,春秀!
对到我做着恶脸又不敢高声促我动手的大哥,听到外祖母的声音,已急坏了,轻轻的顿着脚。
“快点吧,伯伯!”他喊我做伯伯了。
要它莫是那样咯咯咯咯,会永不可能吧。再过一会,妈的身会从仓后那个小衕子里出现,是我们早料到的事。再迟一时,则又只好待明天了。到明天是我们所不能待,所以只好冒险了。低了头去啄那地下残粒的目的物,为我用一种极其经济的手法抱住拖出笼外后,站立在二门边的大哥,就把门推开,像偷了物的小窃样,一溜烟跑到了大街上。
在我手上的鸡,似乎小小的受了点惊,口中咯咯不停,且时时在挣扎。
“朋友,你老实一点吧,”据说是用舌子去舐它的眼睛,就可以使它和平,于是我就仿行了。
到中营衙门去。
到中营衙门去,那是用不上迟疑的。那里就正有许多大点的小孩,把家中养的鸡抱了来,每两只相好后,成对的放在用竹篾织成的低低圈子里去打架!那里的鸡,是像我们样偷偷悄悄的从家中捉出来的,也会很多吧。聪明的大哥,早想到这事了,“看别人的总不如自己的鸡好玩,”于是我们约着,瞒了母亲,设法把家中那只大公鸡偷出来同人去打。但机会总是那样吝啬,因了母亲的起早习惯,直到此时,才能找出此不可得之机会来行事。我捉出来你就放回去吧……我们是那样定下约来才敢去笼里捉拿那鸡,算是徼幸,虽然是叫着喊着,如今是总算到了门外街上了。
使我高兴到心跳的是那挣着极不服帖的手中的鸡,到了街上,还是那么咯咯咯咯,不啻自己在那里为自己雄武的证明。这是一只外观极其俊伟,值得受人称赞的花公鸡。全身花得同杜鹃样,每匹毛上有黑白斑纹。大的白的脚上,生了短锐的小牛角样的悬蹄。方方的头顶上,戴了颇高的红冠。短短的颈子,配上一个长长的尾巴。大哥说这正同小说上说到的化为伟丈夫去迷妇人的妖鸡一样,大哥的话,却不为我注意。我喜欢听别人说,“这真是一只漂亮的大鸡呢。”
“呵,好鸡公,谁能同这样鸡来斗?”
“怕是桃源种吧。做种子好极了。”
“打一两场就会封圈了,可以好好的喂养下来!”
在路上,到菜场去买早饭菜的相识的人,见到我手上的鸡,总是称赞的说着各样的话语,大哥总很谦虚的如那样回答着。
“不,大叔,四哥,这是在家里养着,还未下过圈的一只新鸡呢。”
其实,我把鸡身放在怀里,大哥跟在后面,接受着同样的夸赞的大哥同我,是早因了鸡而生出骄傲,把脚步也变快了。
衙门外一个大坪,围了各样的人。墙脚下,摆列各种高低的竹笼,笼内的待斗的鸡,正同罗马古昔决斗场前的勇士一样,为人料理着嘴爪,鸡自己呢,也都蓄了前进的掊击别一同类的力,“倚盾待发”,英雄极了。
围着圈子的人喊着各样口号,为那溜头跑去的聪明的鸡的准胜利助威。追赶的鸡,不久就停了步,反而把头颈上短毛矗起,变成雌鸡样的叫声了,于是大家就笑着嚷着,把两鸡捉出,败了的勇士成了主人晚饭桌上菜蔬的一种,胜利的则勉强昂着那破碎的头受主人的抚摩,冠上忙敷上黄土炭末,用一枝长的翎毛把喉中的污血绞去后,始得休息于原来的笼中。
接着是第二批勇士入场。
第三或第四依次入场。
当两鸡进圈以后,相啄扑以前,全场空气是严肃到各人可以听到身旁另一人很低的鼻息的,但刚一接触,就全松懈下来了。于是可以听到主人对自己勇士保证起见,加以愿同谁于胜负上赌点小东西的申明。
“短尾子花鸡有三百钱,谁要!”
不理,罢了。
在认清必胜之权,属了自己勇士以后,亦有那类大胆贪货之人,用七折五折或至三四折售出与对方相赌者。此亦不尽可恃。虽如何呐喊去增加自己勇士的气力,胜负仍然操之于鸡的本身。有眼球骤为他鸡啄瞎,转胜为败的,那是运气太糟了。但执了这样运气的人就很多。因此果价值下跌方面,对自己的鸡有了信心,亦不妨接纳。
“我认短尾巴两百!”在旁人,亦可任意申明,为主人增壮气势。
不理,罢了。
接应则口头上议定,下场给钱。各人凭了信用,初不用何种纸上契约,也从不闻失败归了自己后加以否认的。且不仅是斗鸡。在镇箪地方,有许多关于银物上的契约,便都是由口头上定妥。多数莫非同街相识,且在旁还有不少可以为证的同伙,是虽有图赖的心,或亦不能怎样开口吧。
圈子的主人属于衙门外一个守门的头儿。他从胜利方面得到二十分之一的报酬,每日的收入,供他的四两牛肉同半斤高粱酒似乎是很够了。人人都喊他为何伯,那是因了他嘴上胡须。遇到排难解纷,也有用到何伯的时候吧……这类话,每用到去攻击一个吝啬了应出圈费的人,结果总是使何伯得到更多的酒肉。何伯每早上的生活就是代人记下赌注,收放圈子,对胜利的鸡的主人加以简短的颂谀,在我看来,是有意思极了。
最先一个在场子中见到我们的勇士的是何伯。
“呵,二少爷,大少爷,把家里的鸡也……”
为维持面子起见,何伯不说我们是偷偷捉来的,大哥却很认真的说是自己新从乡下买来的。
“雄极了!”他,何伯,夸奖着从我手上把鸡接过去,鸡在他手上,却异常的老实了。大哥同我都佩服这人有功夫。
“是打过的吧?”
“不,不,”大哥怕别人把轻蔑抛在鸡身上,间接使自己也气馁下来,于是总说不曾打过,“是新鸡呢,何伯。前几天赶场买来的。可以吧,家中鸡都败在它手上呢。”
“好好,让下一场我为二少爷来找一个对手,”他为把鸡放在一个很大的笼里去了。对于他的行为,我们不但是很可以放心,我们知道信托他总是比自己还更可靠,所以大哥同我,就不再去理会那鸡,挤进颇多的人圈子中,看觑别一对正啄着的鸡去了。
“呵呵,一百赔一百吧!”一个冒险的把三倍的钱去诱别人。
“好,好,你认青毛,我认三棱冠吧;你二百我一百!”这声音还只从人丛中接应过来的,人的面目并没有见到,但那人就昧然答应了。不久又喊出,“还有二百谁个赔一百!”
“赌五十吧?”
“赔六十吧?”
“赔七十吧?”
“我赔一百!”依次加上去,显然是那将退下的三棱冠鸡有了转机了。
但是,先喊那一位,却不再说。是这样,契约算并没有成立。那位冒险的,为一个很凶的颠扑,把气全馁下来了。
两只鸡,还是靠到圈子边,相互用那将竭之力纠缠着,翅子是无力下垂,头是破碎不完,颈边的毛,也拔去许多了,但是仍然还在那里喘吁吁的把那带血的嘴去钉啄。
猛然的,会有只鸡跌倒到地上,胸脯向天如死的昏去吧,(那是常有的事。)若是这样一来,则人人期待着的解决,将永不能解决了。凡是一只鸡到死还不曾做雌声逃跑,因为强项即到圈子内死去的,并不算输。没有全死,但,较强的不再上前去扑啄,因而延搁下来的,也只能算和罢了。
三棱冠鸡眼看着是要倒下去了。
众人的希望分成两系。只有我同大哥是全不关心。我们所希望的是这一圈早得到结束,则第二次就轮到我们的勇士了。至于何伯,则似乎那鸡就此倒下去,实是极其应当。因为两方面虽得不到解决,但按照习惯,两方面都得于喊下的钱数中纳出圈费,此一来,不消说是自己把便宜独占了。
……到后这只鸡是照何伯的希望,终于倒下去了,不能说不是何伯本早上一个颇好的运气。
我们的鸡呢?也如了我们的希望,第二次居然就点名入了场,同一只矮脚白鸡,在场子里同样的扑啄,把血飞溅到那竹圈上去,那白鸡颈上毛是尽脱。附于我们花鸡身上喊出的钱,由一百钱到许多吊了,两只鸡颈子还是纠缠着,互相抵抗着,全不让步。
那白鸡,虽然异常的伶精,跳来跳去,且用了无数回头嘴攻袭我们笨重的武士,但终于受不住那过重的啄,活泼不过来,骤然飞上圈子了。
“赶下去吧!赶下去吧!”
“败了!白的败了!”
“花鸡有一吊,只要赔两百!”
“花鸡五吊,谁个用五百来吃!”
“败了,败了快赶下去吧!”
一阵胡嚷,白鸡从圈子上赶下后又在回嘴了,于是反面气势又壮起来。
“我有五百,吃谁的五吊!”
“白鸡方面三百,谁赔两吊!”
“白鸡五百,吃那一个的一吊!”
由一折跃到对折,白鸡的转机是它极其和平的溜头。不知大哥此时想到何种事,我是为那溜头的狡猾东西气急了。朋友,莫追赶它吧,一追下来,你就准败了……像如我意思的样子花鸡竟立在场中不再去追它的敌方,等那白鸡心急扑转身来引诱时,又才猛的一嘴钉过去。像这样延持下来,又把场中空气一变。不久,对方又降到两折的价值了。
“折吧,不论多少!”在我身旁的“同志”大声喊着。
“今天不带钱来,送礼到明天吧。”谁在那另一端应着,把大众都逗笑了。
那只白鸡,脚步忽然放快,全身毛缩得很紧,喊着可怜的声音,败下去。觑着我的大哥神气是满足又是惊惶:满足的是看到那在自己武士啄下败后的白鸡那副可怜情形,惊惶的大约是想到胜利以后退回家去的那一关了。
胜利虽归了我们,但自己的鸡头上已啄得看不完。高的大冠尖已啄去四五个了,脚为白鸡悬蹄所划伤还流着血。高高兴兴抱出来的我,因了别人的赞美,反而更其难受!
“二少爷,好好养着吧,莫让它吃水,一两天头上就结痂了,下月又抱出来打吧。”何伯一面把一枝鸭翎塞进鸡口里去,一面指示我对于鸡的处置。
“到下月,这只鸡也许我所有的只是一个膊腿同一双翅膀吧,”也不好怎样的对何伯言,或者妈见到这鸡惨样子,还不必等到月底请客才杀掉也未可知,想着真要掉下眼泪了。
“大哥你抱回去吧。”
“二弟你……”
经了大哥带哄带逼的许多话,还是我在前他在后把鸡在我手上抱着转回家去。那个白鸡的主人翁,就正在我们前面一点,把那不中用的武士,握着两脚倒携着。“那位武士,一到家就会把头砍去,那是无疑的了!”大哥知道这个。我也知道。当我回头去同大哥说时,大哥就点头微笑。
我是任大哥怎样软硬的哄逼我也不愿再把鸡抱进大门放进那木笼了。大哥呢,聪明的指使我,自己却不曾想到有抱回家中去的义务。
“那怎么办?”他还问我。
“你不抱回去我们就不要它了吧。”第一个主意并不很坏。照这样做去,家中也只能疑心是鸡自己跑出门去失落了。但我却不敢。
在门外停了许久。
得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大哥轻轻的把那扇极会发响的二门小心推开,放那鸡进门去,让它独自个垂头丧气一摇一摆的走向院子中去了。我们回头,又去到中营衙门去看了一回。到返家时,妈正拿了把开水壶淋着那脚盆里老老实实卧着的杀了的鸡身,心中的难受,是比为挨骂还过甚的。
“娘,它打赢了咧,”搭讪着走拢去的大哥,极不好意思的说着。大哥立时也就知道这话是多余。
妈没有做声。但妈的颜色,似乎也并不怎样发嗔。于是不久我们就到盆边去把那两个灰色尖距敲下,套到小手指上向隔壁瑞龙家夸耀去了。
六月于北京白屋
本篇发表于1926年6月26日《现代评论》第4卷第81期,署名木铃。
本文开始署有“一”字,但未见“二”及其以后文字发表。
黎明
江面上篷顶上听不到雨点打击声,以为是天晴了。
一夜的雨,虽不大,却是继续的不息,河中水涨到了什么样子?是我们担心的事。船会冲去吧,那是不可知的。似乎以前也有过那类事。系船绳索,稍不牢靠,船就随了水流下去,且平安的睡在船上的人竟会安然的,到平日起床时习惯才醒,一睁眼就见到了所欲到的地,那太美了,近于神话样故事了。若是能冲,且能那么略无危险的流过许多大滩同转湾的急流,就在我们梦中冲去也很好吧。我们正是下驶呢。只要平安,莫碰到大浪,莫同突到河中的石角相撞,莫随漩溜滑进山洞去,明早上我们一睁眼来就望到辰州木关上那个大庙,至少我是很愿意这船于夜间会挣脱了绳索向下流去。
因了船的摇动,我们都时时醒着,醒转来就说着各样坐船的话。叔远是不消说比我醒得更多了。在迷朦中似乎是听到他常常咳嗽又似乎在很低的抑着声音啜泣着。看他样子,为他觉得可伤。他又像是不须要人安慰样子,问他要茶吧?说不。要把枕头多垫高一点吧?说不。你是那么是很令人担心的呢,说是那不要紧,咳一会就会好了。看着他那种凄然情形,听到他那种喉咙喑着如在一个坛子里说话的声音,除了陪到他流泪外真没有法了。
他说到了常德,就可写信回去,告家中人,不然他们会又疑心在青浪滩把船翻了。我没有说什么。
“我们是不是半月或是二十天前就可以抵北京呢?”
“那可不知。大概总可以到吧。”
“到了以后我们可以到照相馆去合照一个相寄送我妈。”
“这非常好。”
“明年放了暑假又可以转家来。你若是无怎样不得已事,也可以陪到我转来,一同又到我乡下去,碾子堰上的鲤鱼鲫鱼都多呢。”
“我们可以钓鱼,倘若我真也能同你一道回来。……我出了门就不想回头了,回头值不得我留恋。”后两句,似乎不为他所听到,或是他听说可以钓鱼,就想到在碾堰坝上钓鱼的情形去了,见我不做声后又说:
“我们堰坝上鱼是很多很大的,坏透了的是那个疤子三叔——你认得到他呢,前次我们两人见过他到新场田坪中打拳玩着那一个。那是顶讨人嫌的一个人。豪爽是豪爽极了。到外面去充大哥,仁义到把家中分下来的三百多租子坛干水尽时弟兄们一散也不理他了。于是剩下一个光棍,只有想方设法来勒我们。口口声声说是堰坝不应归五房一人所有,于是找到了卖鱼的机会,挑两担药把溪里鱼毒死完了。我妈阿弥陀佛一句话也不说,我更其不好意思,他把鱼毒死了后还有意无意送了十来尾大的鱼给我家,你看可笑不可笑!”
“那你们近来碾子上是没有多鱼了。”
“不,妈接着又买小鲫鱼——二指手大的鲫鱼放了许多,前次我们钓得的不是又有半斤一个么?我妈说堰坝水深,鱼就不会逃到别处去。真是呢!那一条溪里只有我们堰坝水深。……不到一丈吧。怕会过了一丈!热天洗澡一个氽子打下去,像要好一阵才能落底,我大哥那小孩子都敢打氽子下去,那不怕吧,他泅水比你我还溜……”
“我见到那水太阴沉,就不敢下水了。”
“那不用怕。从不闻淹坏过人。你将来可以去试。很深的就只那一处。接近水磨闸口前一点不用担心,它还不能过你颈脖。”
可怜的叔远,离开故乡还不到三日,就对于他那所有唯一可爱的水碾子如此眷慕,设若把路程时间去得更远一点,又将如何以遣呢,每日谈谈,或就可以减除多少寂寞吧。为时再久一点,也许就全然会忘却吧。我只能用简短的话去应付他。看他那继续的很有力量与兴趣说下去的话,可知他是并不疑我是全不曾用心在听他话的了。
虽然是用着简短的同情的话去与他接谈,但我仍然是于不知不觉中睡觉了。
关心着河中的水,我又醒转来了。昨天白日是太疲倦了,半夜又谈了许多话,这一醒来,似乎已睡了许多时。雨怕还在落吧。很静心去听,除河水汩汩啮着船旁的细碎声音外实是一无所闻,前后舱篷又搭盖得那样紧密,不能见到一丝天光。究不知已到了天明时没有。两具很匀称的鼾声在我附近风炉样出着气。叔远这时大概是已梦转家去到水碾子上钓鱼去了。我很轻的很轻的爬起来,越过叔远身上,又越过看船那人身上,在船梢上把那活动的篷推开了,篷上大的水点打在脸上,使我微惊。天是全黑,看不出河身怎样变化来。水在船旁活活流着,像是很凶。有令人舒畅的凉风,从对岸吹来。一夜的雨把河身提高,那是无疑了。但听这水声,又不能使人相信涨了多少。似乎是昨夜也就那么响着吧,我无法断定,也不去估计了。
心想若是这时有一枝洞箫在别一个地方吹,这样听来,使人感动,那是无疑吧。然而自己舱里就有两枝箫。我可以吹着让别的船上人去领味。又不是为怕吵醒他们,我却懒于进舱去寻找。少待一会,远远的,是对岸吧,有一种代替了箫的声音在湿的空气中贴着河面飞过来了。是一个把嗓子提高几乎成了妇人般那样尖锐断断续续叫喊着的声音。这声音又像是在沿河岸走动。不久,又见一个萤火虫样闪烁摇动着的火把了。声音是从那火把处飘来,那是一定的,因为声音同火把都是在动。火把忽而不见,又忽而见于另一个地方,像是为河边的柳树林子所遮蔽,是以虽暂时隐去,不久又很寂寞的在那岸摇动了。这是找谁的呢?是为了水上了堤呼救吧,是为了自己的空船为水漂去了吧,是船上人生了急病……或是有匪到对岸吊人吧?都不可知。看那情形,又像是我所能猜想的几件事以外。
呼声同火把暂时都消灭了,我又才听到船旁活活流动的水的声音。除了水的声音以外一切都是死样的静寂。只微微的凉风在脸上吹过。
在叔远脚下蜷成一团睡着的看船人也起来了,踉跄地却又极清醒地爬出舱来站在那船舷上咚咚的洒尿。
“我听到你醒咧,你起来我醒着。”尿还是一边在洒。
我觉得话同他刚才的呼鼾不相称,没有理他。
“镇晚上船都像在摇动呀。”
镇晚上我都听到足下很匀称的呼鼾呀……想着一句要同他说的趣话,我笑了。
“水是涨了,真了不得;但不必怕。”尿是完了。
显然是希望我于水的涨落上有一句半句话,他好从这话上发挥自己意见。
我还是没有做声。
“睡睡吧,早咧,要亮总还可以放心睡一觉。”
第三次的扳谈,使我不好意思再让他痴痴的立在我身边了。我说水会真是涨了!他又说他一夜都觉船身是摇动的特别。也许在船上久了点的人,真有那样本领,一面平安睡觉匀匀称称的打着鼾,一面还感觉得到船身的摇动吧。
他有了发挥议论的机会,于是从涨水起他断定水纵是涨也不会很大……“先生,五尺,六尺,至多不过如此了。上面并不落雨。上游不落雨本地落雨,那涨水的地方是应轮到再下一点的地方——譬如说辰州那一带去了。昨夜的雨是从此处落,或者辰州又要关城吧。那是可靠的。我在船上二十年了,别的看不到,水是看得到的。”
“那我们就让辰州涨去吧。”
“是咧,辰州。决不会涨到……”他也没有再说。
对河那个火把又在时明时灭的闪动了,我们俩的视线都似乎是注意到对岸。那火把,先时同本船比起来似乎还是在下流,如今已在我们上流了。接着又喊了两声,像遇了什么,火把隐去,就不再闻那种尖锐声音了。
“那是一个有公事在身边过渡赶路的。”火把熄后,他很重的放了一口气才说。
“怕真是呢。”
“我是常常听到这种声音的。这几天每夜都有。喊的是渡船呀,渡船呀,半夜三更别人正好睡,他老人家却渡呀渡呀的沿河叫。水是那么大,若是船在这边,还得划两趟。公事这东西真不是儿戏!”
“还不是只有架起桨来的一法。我若是做了这门鬼事业,听到喊,比他们还会更快一点……你敢不划么?慢一点他就会捶你。他是公事。误了事他们长官就得要他的命。是不是,就要他的命?”
“那也看事来,若是打仗……”
“怎么,涨了水么?”舱里的叔远,大概是为我们谈话吵醒了,似乎是在起身。
“莫出来吧,外面空气十分润湿,风很凉,你咳嗽怕不好呢。”因为久立在微微的凉风中,我身上也觉得有点冷起来了。
“不怕呢,我稍站一回。”
“我们也要进来了!天又还没亮。”
但是叔远还是披了他那一个短短青布夹袄爬出来。
离天亮不知还有多久。空中又无星子同月。但在暗中久站一会,我们脸相是互相可以分得出来了。叔远立在我身旁,沉默的望着天空。初吸着湿的空气,不咳嗽了,只闻着是略略在喘。看船的那人仍然立在船舷上,大大方方一只手扶着湿的船篷,一只手叉在腰间,远远的听到一只鸡在叫,像是在对岸山上,又像是在比对岸山顶还远近一个地方。不久,又另有一只小鸡在应和。接着是离我们大船不远的一只空船上大鸡公和下去。又接着岸边人家也有鸡在拖长起喉咙争叫了。渐渐的看见东方的天把山头的轮廓分出来了。去我们船不到几丈的远的另一只大船上也有个人推篷,只听见尿洒在水面时咚咚的响。依稀见到那人是穿了白色的汗衣。他大约也望到这一只船上的人了,关照着说:
“水怕是涨了颇大!”
“大哥,是不会的,上头并不听说落雨。”他,看船的那人,又把这若甚可靠的经验话同那白汗衣的人说。
“听船上人说是上头昨天也落了一整天。”白汗衣显然是比他来得小心的多了。“再大一点,我们船会要移进港里去吧。”
“落了也不怕,一只空船,移动又不费事。我们系船的绳子很新,不移也不要紧吧。”
虽说是系船的绳子很新,自己像也是有点放心不过的样子,就沿到船舷,用手扶着湿漉漉的篷架,螃蟹样走船头去了。
叔远还是默默的立在我身边。我们之间,因了各自的含默,各人把思想放在眼前事物以外的一个地方去了,两人就像距离得很远很远样。把距离缩短一点,是我们两人——或者是我个人觉到实是一种需要。但是不能。两人都不愿说话,都不能说话。少年人对家乡的眷恋,叔远是正同许多家境颇好的不忍离开母亲的朋友们一样的。看到他白日在船上那种忧愁,与上半夜的谈话,就很可知了。且在还未离开家中以前就想到下一次转家的一切,如此孩子般心肠,怎能离开母亲几年去到外面读书呢。此时或正想到他的水碾子,以及在碾房中石磨旁用花布包了头发满身是糠灰的母亲吧。或又想到侄儿文汉一个人到碾子堰坝上去钓鱼也很寂寞。……小小的年纪,一方面要他骤然丢开那几乎可以说是娇恣放肆的幸福小孩子的生活,一方面是把身子嵌进一个新的陌生的世界中去:未来的不可知的恐吓包围了小小的心,少年人的乡愁,呵,少年人不能载的乡愁!
见了他把头昂着把心思去沉到一种凄然的梦中去。我想到我自己。比他多有了一个父亲,还多有一个姐同妹的我,为甚一出门来,却怎么样也惹不起我对于家乡的一点深切怀慕呢?十四岁初初的出门,那一年,是比此时的叔远还要小的。穿了妈为我仿到营小学校技术班学生的衣样,缝就的短短灰色宁绸军服,缠了裹腿的脚杆还只像一枚玉蜀黍;脚上用白布袜子套了新的三耳的水草鞋,背上自己负着小的花包袱,随到一批扛了刀刀枪枪比我强健年长的同乡们向外就食时,头一天晚宿到高村店里,见到为泥污成黄色的袜包着起了泡的脚,不正是很伤心伤心哭过么?下到辰州,孤孤独独的终日站到府文庙石狮子前去看贵州号兵吹喇叭,或是一个人跑到上南门码头上去看从辰河上游下驶的大船,听船上摇橹人唱那“咦来合嚇!噢合嚇!到了辰州不怕三洲险,噢呀!到了桃源不见滩,咦合呀!”悠悠扬扬的橹歌。或是另一时,从码头上横到走去,到那停泊不动了的木排上去,瞧那巍然可钦的大筏,或是坐到空船上去数点那过往的扯足了帆向上借风移动的大小麻阳船,我只好从那些上面找出足以使我忘却眼前生活苦恼的趣味。虽然有时玩到厌倦时,也会想起扶了九妹送我出大门时还装着笑容的脸的妈,但那竟是很暂的事!很快的习于新的生活,也许是我从小爱玩的脾气所养成吧。从此每到一新地方即把过去忘却,过去在我,像极力去寻检也找不出一件足以系念的了。即近始离开的地方,在一个古昔土王殿里一隅,我是又有过三年将近的友谊了,但我希望在我离开它以前还记到它就不可能。为一种新的生活的期待,我是把感情全部都系在上面去了。此时的叔远,却正像我第一日宿到客店,把黄泥污了的袜子从脚上卸下时同样情感,到离开他的水碾子一年以后,或许也会发现一种新的事物,把碾子旁满是糠灰的母亲脑袋忘却吧。见到别人的心情却正是我数年前的心情,我又觉得自己的可哀。
东方是已渐渐成了灰色的黎明了,叔远的脸也看得更清白一点。一个苍白得像尸样的瘦脸上安置着那一对毫不相称的长眉,头又是那样祈祷的囚人般昂着,本来想同他说一句话的我,见到那副庄严凄惨的样子,再不敢去惊动他了。因了自己的变化,见到别人这种情形,对他同情外自己是还觉得自己木然是可哀的。把船驶回去吧,船纵能驶回,逆水上溯,返到昨日起身那地方去,仍然不是他可以钓鱼那个有水碾子的故乡,于他究有何益?即无怎样的一种希望所驱使,能够长期不定的变换,时时使我置身于一新的与一切若毫无相关连的世界中去,在我是更其适宜,也是很明白的事实吧。且我的碾子是只在我的未来很渺茫的希望中,他呢,亦未尝不是因为要追寻较碾子更有意义的一种东西才离开了他的碾子,就是把船驶回,于我们又究有何种意义?
大的眼泪正沿着两颊缓缓流下的叔远的脸,一瞥中见到并不怎样给我惊奇。他这时正想着碾子又想着碾子以外的一种东西,不能大声的哭,或者是碾子太可爱了。
他也会想到把船驶回的事情吧,那是从脸色上可以知道的。
我知道我的义务是不必理他,让他多发一会痴。若这时安慰的话去摇动他的悲哀,反而是颇大的罪过了。
不知什么时候看船的人已跳上了岸,似乎是另外又解了一条绳把船从新缚好了。他从码头石墩上跳过船头时,两只脚板吧的拍着舱板,船是骤然的在摇动了,给了我们以些微惊吓。
太冷了,我们进舱去吧,在看船的那人,螃蟹样扶了篷架又开始横过来时,看着凄然说着就先爬进舱去的叔远后影,我怎么也不能再忍住我的眼泪了。
端节前三日在西山
如今的叔远,欲望的固执是不会再给他以多少痛苦,宁帖的睡在他故乡的土中已有了三月;去同我住在空船上看水涨是将近三年了,墓土或者是去他那碾子正不很远,水车还是每夜每夜为他唱着粗糙的歌吧,只是碾子旁那位用印花布首巾裹着头的老太太,是不是还满身糠灰在那旋转着的磨石旁?真是可念的事!我也不敢再写信去问近来堰坝上的鱼了。大概以后老太太也不必再去买那二指手大的鲫鱼吧。在最近,把淡淡的影子保留在我心上,倏而辞此人世向那渺茫不可知的道路上走去的,还有我一个曾同在一个军营中做过四年同事的小表弟。我只能在此用诚肃的静默表示我对这些伴侣们的哀悼与怀念。
从文得到莽弟死的消息之日
本篇发表于1926年6月28日,30日《晨报副刊》第1410~1411号。署名从文。
哨兵
嘿嘿,当军人难道怕鬼么?正是!
鬼这东西,据大家说,又像是有,虽说都不曾见过。
仍然是据说,在黑的不光明的地方,庙宇类毛房类荒凉肮脏少有人去的地方,鬼就很多很多。它们藉此筑了营盘。所谈的是国家主义,倘若什么一个外路人来临,这人火焰又低,样子萎靡,就想方法去逼迫,恐吓。或藉此磕索酒食,不同人间两样。
若另一据说是可信,则鬼多的地方,怕也再没有比我们道尹衙门为更多的了!在白日,太阳挂在天上还是黄黄的时候,就听到鬼叫,类乎喊人。这不是鬼么?倘若是有了疑心,许多许多人都愿意费了颇大的力量来证明的,他们且敢发誓。这我们可以不必更疑心这类证明人是受了鬼之类若干津贴,这类人为鬼的暗影占据了全心,是苦够了。
“军队中人怕鬼,那不是很可耻的一个笑话么?”然而在沙坝地方却并不能从这事上,为那滑稽的估定,说军队是懦怯来。这也是沙坝人一个顶特别的地方。他们当兵,不怕死,不怕血,不怕惨酷事的一切:谁都能够如观剧样,平心静气的站到北门外土阜上看刽子手把匪人开腔破腹,欣赏那临刑的苦闷,微嘶,长叹。倘若是运气坏的话,让山上大王捉去,“如法炮制”,绑在柱子上取肝取心,刀尖子陷进胸脯时,脸上颜色都不必变,也成了他们的义务。
但为鬼之类占据了心的人呢,从老爷到火夫,随手抓一个都可为这话的证明。
他们怕鬼,比任何地方都凶。刽子手很自然的把人头砍下,把赏钱得到,到了夜里出门,恐怕遇到日间那位在自己手下做成的新鬼寻事,又很自然的匀出赏钱之一部分,买纸钱焚去。而鬼呢,像得了这钱后也慨然放过对它行凶的人,安分的又去阴间游荡去了。
怎么样就成了这样一个民族?那是不可知的。大概在许多年以前,鬼神的种子,就放在沙坝人儿孙们遗传着的血中了。庙宇的发达同巫师的富有,都能给外路人一个颇大的惊愕。地方通俗教育,就全是鬼话:大人们在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就带进庙去拜菩萨,喊观音为干妈,又回头为干爹老和尚磕头。家中还愿,得勒小孩子在大红法衣的大师傅身后伏着上表,在上表中准其穿家中所有极好的衣裳,增加他对神的虔敬。县里遇到天旱,知事大人,就斋戒沐浴,把太太放到一边,自身率子民到城隍庙大坪内去晒太阳求雨,仰祈鬼神。人民的娱乐,是看打黄教时的“牛头马面”,“大小无常”。出兵的应当与否,是赶忙去问天王庙那泥像。普通一般人治病方法,是得赖灵鬼指示,医生才敢下药。
还有,你到副官处去,——就是说我们驻道台衙门的军部副官处去,就很容易听到像下面一类对话:
——是呢,报告副官,那真是鬼!
——你真见么?
——难道还是假么?
于是副官再说一句话,就是“快去买一点纸钱”了。
另一件事呢,是关于副兵偷钱的事。
——禀告大人,我并不偷!
不偷吧?那是很好的孩子。但你得到天王庙去明明心!
以后结果是即或是不曾把副官大人荷包里钞票用过买什么的副兵,也只好委曲承认了。这因为你再辩下去,则当真就先得到天王爷前去,拿一只公鸡,咬下头来喝了鸡血,且大大的赌一个咒!即如这事不怕赌咒吧,但在神面前发觉了另一件不名誉的事情?这副兵把“一面是去神前冒险;一面是承认后在存饷下扣还两串,加上一点钟太阳下立正受晒的罚”,平平的陈列,取了后面的一种,还算是聪明。
要断一种案,对犯人又实在指不出他是应在法律下生或死于他是应得的报酬时,遇到聪明一点的法官,于是主意就有了,牵到神前去,凭了筊,判他的刑罚:掷下地去的是一覆一仰;或双双仰卧,则这人为神所赦同时也为法所保护生下来了!若地上竹根是双覆,那就用不着迟疑,牵去杀了完事!
在这地方竹根的权威是如此之大,也是大家应知道的。
或者问:道尹衙门,是以谁处鬼之类为最多?则都会说是那两个长长的阴暗而且狭隘的走廊。一端是可以达到军法处;一端是可达到副官处,长廊的意义,就是为这两处一个接洽的捷径。廊之下,就是在白日,也是那么一盏长明灯,摇曳着它的灰焰的。军法处那一边设了临时监狱,关了不少待决的囚人;这一面,副官处,则因了囚人的关系,与军法处接洽的事极多,因此这甬道成了更其有意义的道路,还可以称为颇热闹的道路,当其囚人们成串押赴副官处时。
廊是既暗且长外还得上下若干石磴的,从那端到这端,那种无法排除的冷气,逼人背脊发寒。一到夜里,则从此过身的,总如同一个颇大的冒险。因此一来,在廊中段,添了一灯同一个岗卫了,岗卫的用意不消说只是帮助一个人想欲过此长廊时一种气力。
以后,又从一个卫兵改为两个,那原由就是因为守卫的就时常见神见鬼更其虚心,这也不是无理吧。
有了两人,自然就有恃无恐了!但甬道内鬼物的传说,还是一天一天保存下来。甬道里,在一批小胆兵士眼花中,也像煞有介事的显了一些灵异。
这也是该因,这样一个坏地方,今天轮到我们中最胆小的寿了。
平日又爱谈鬼,又极怕鬼。什么大手呵,大眼睛呵,以及一切一切怪模怪样的大东西呵,……大手多在毛房,乘人于大便卸裤时,拍人的臀,讨小便宜;大眼睛则随处可见,尤其是长廊的墙上,睁得许多大老老实实觑人,且发冷光,使人战栗。关于鬼之类的描写,又是沙坝地方人所擅长。单是长廊一处,所显的灵异,在还没有于长廊添设岗时,他就早知道许多了。
像连副有意与他为难似的是时间支配下来偏偏是四更。
三更,不睡的还多,也还好吧。五更,则天快亮了。只有这四更,据说鬼的出现就最多!无可奈何的只希望得到一个好一点的同伴。当十六个人为一个连副,带领到甬道中换班,先在甬道中站了两点钟的弟兄,见到了换班的人来,欣欣的重新把扛在肩上的放下,连副喊着口令,照例的互相立正举枪,交代的手续办清后,于是连副就带着那一批弟兄们向别处换班去了!留下给我们寿做伴的是一个新从教练营送来的人,这时还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伴着夜程。
在这里,外面什么声音都无从听到,清静极了。他知道这时还才一点多钟,距天亮还有大半天。这地狱里两个钟头得想方法来消磨,不然灵魂会为寒气冰瘪,鬼物会真要出现了!于是就去撩拨那位正沉默着把枪托在肩上大步走着的同伴。
“弟兄,你是教练营才过来的么?”
“嗯。”
“合到你,一共不正是一百人么?”
“嗯。”
“这里是比教练营舒服自由的多吧?”
“不错。”
“这里可以偷到打点小牌,譬如扑克之类,你——会不?”
“会是会,不大爱。”
“会就好了,我们在什么时候可以打一场。莫太大,输赢三五元就很有了。若是高兴,我可以邀你。”接着又像是对自己说,“董家冲好,还是周妈那里?”
同伴对着他笑。
“我这个是蛮溜刷咧,朋友你莫看我小!”
同伴又笑。
“你们到教练营时放哨据说是通夜在山上呢?”
“是的。”
“那不怕么?”
“哗……!”的正如一个人手上捏了把沙子洒在瓦上似的。
想着:莫不是鬼么?背上从腰部,就像有两条蛇爬上肩头,怪物爬过处就都发起麻来。很懂事的他立时把背靠到那湿的砖墙上去,照此办法,背后那一面是无妨于事,不必再防骤然由背后袭来的鬼物了。前面那高高身个儿的同伴,正若无其事的大大方方来回走着。
“你听见么,是什么响?”
“老鸹。”
“怕不是吧?”
“或者又是别的。”
“必不是老鸹。夜鸹子不会如此。”
“也许有猫。”
“猫,难道会打沙子么?”这同伴随意的简短的答话,只增加我们小心的寿的惑疑。
哗……!又是一把。
第二次,是更其清白的知道是在去军法处那一端的廊尽头了。同伴似乎也略略注了意。
“朋友,你听,是什么?”
“让他去吧!”停了步的话,仍然是一个短劲的回答。
他想把这个坏地方,过去的一切不光荣的传闻,提出来与同伴讨论一下,或者,可以把寂寞同恐怖免去一点吧。然而同伴竟是个准哑子,说话总那么悭吝,一问一答,且像有意把答语缩得极短,真无办法的急人!
沙子是不听到第三次了,心上适间所加上不可知的颇重的负担,又复于无形中卸去一半。
“朋友,你都不怕么?”
“……”像是不曾听到寿在说什么,故无从答复。
“我说你怕么?听说是这里有鬼!且很多呢。”
“什么地方?”
“眼前,就是这长廊下!”说着,便用眼睛去那廊的两黑暗端小心的搜索。
“你见过么?”
“虽然是……但别人却闹得凶!适才那个怕不就会是那东西!”
“嗤……!”
同伴是用了一声笑来表示话的无稽,接着又在自己走着他的来回正步了。
“我说鬼这东西是有,别人就亲眼……”
“算了吧。”
同伴是显然正厌烦着这样谈话,寿也了然了。
但是,怎么能放心?两点钟还不得到四分之一!更多的沙子,劈面洒来,是事情办得到的吧。比沙子更凶的或大的鹅卵石,从廊的那端掷来,也会可能吧。万一什么鬼怪之类挨了拢来,用大而毛蛇样冷的手伸过来,搭在肩头,或是捞着膀子,在同伴,也许仍然还是那样从容不迫,一个痴子样,稳稳重重的立在一旁,看水鸭子打架似的暇裕吧。……想着:又去过细的考察同伴脸上的表情,这使其他更怯了。那种不声不息,又还是那么永久扁着嘴漾了微笑在嘴角一个幽灵样的脸相,在那惨然的黄色灯光下移动着,长廊尽头又是无边的黑暗,这小伙子就疑心同伴原就不是一个人。
在头上,是一条长的绳子,悬了那一盏比佛座前长命灯略明亮一点的方形玻璃灯,摇晃着的淡淡的黄光,把同伴的影子,为显映到那长廊的墙上,加了一倍的长大,又如一个巨灵,正陪到同伴身躯动移。
“是两点了吧。”
“嗯。”望着自己腕上的表答着的同伴,同是靠到墙的一面立着了。但这是因了久久走动的结果。莫名其妙的怯着,在同伴,强毅沉默的表情上观察,是无从配合得拢去的一件事。在这一类人身上,也许已是脱了沙坝地方人的习惯,找寻不到什么恐怖,懦怯的名词吧。
两人死样沉寂下来,在廊下,便异常清静起来。同伴的在廊下两端应着的单调脚步声音停止后,长廊也像是更其长了。两人大约都相互可以听到出气,因了恐怖,他的微喘的呼吸到后来自己也察觉了。
……当军人死都不怕!难道——
稳住自己的结果是当到同伴面前,首先应把呼吸调理匀称,显出至少是纵无同伴也并不怎样可怕的模样来。
橐橐橐橐,清脆皮鞋的声音响得越是近迫了,去副官处的廊的一端,正跑来了一个人。
是谁?
“我呢。秉志。”一个小孩子的嫩稚口音。
“喔。”同伴像是知道是为自己而来的样子。
说是秉志的已到面前了,他认得他是副官处小副兵。
“不睡么?”同伴像哥哥样问那小副兵。
“还不到两点咧。”秉志又开始对同伴的同伴注起意来,“喔,你们两个人在此,我道是谁!”
“是!我们两个儿在此,你来找他么?”
“他是我四哥呢。”
这才知道是亲弟兄!别人有弟弟来看望,自己显然是孤单了,于是我们的寿也不愿怎样,大胆离了墙边,仿着同伴步武缓步起来了。
回头时听到“四哥,我想邀你去喝一杯酒!寿他在此那是无妨的!”
四哥就答:“怕不便咧。”
秉志又说:“全不要紧!这里守哨只是防鬼,只要他胆子不怯,你去是不相干的!”
四哥像不做声,在为去就间徘徊。
“不要紧吧,四哥你放心!我们酒太多了,我,同那姓周的,同柏子,三个人打了两斤酒,还有咸鸭子,牛肉疤子,柏子又到自己家里拿了许多醋萝卜来,你不去帮忙,我们就吃不完了!”
当秉志,极其亲昵的把酒多的原因说出时,在寿的眼中,同伴的脸上漾着微笑的痕迹是越来越深刻了。
等到他走近这俩弟兄身边时,秉志就说:“寿哥,我把我四哥扯去喝一杯酒吧!去去就来,你不怕么?”
在小孩子前,能说是怕么?只好用别的方法来留着同伴,“恐怕是查哨的要来吧”,自己觉得只这话出得最得体。
“那是不会的,”秉志就接过口来,“我才看副官处大钟,时候还颇早!”
“只要不怕查哨的来,你们就去吧。”无可奈何,是那样勉强地说了。
又看看同伴,还是那么近于神秘的微笑着。
意思还是不忍把他一人丢到这阴暗可怕的过道里,那是很明了。然而小的秉志,不愿意再放过机会,就拖了四哥的手肘想跑去了。“寿他是不怕的。你又不去久,待一会儿就来!”
为了在一个小孩子前证明自己并不怎么胆怯,且良心上又不愿他人因为自己羁绊竟误了酒食,所以结果是反而催促他们了。
“去去吧,快来就是了。”口上说着大方的话语,仍然是用眼睛去勾留。
也不再让同伴说什么,小的秉志,就拖了他四哥橐橐橐橐走去,消失在那长廊的黑暗里去了。
还有一盏很明的灯呵,在这里作伴。
因了灯,无端就添上许多气概来。
一个人肩上扛了那上有明亮短刃刺刀的五子枪,照同伴步法缓步走着的他,看看随同身子在移动,比身躯高大到二倍的墙上的影子,走近灯下时忽而又缩成很短,去灯远一点时忽而又狭长如一条大蛇,自己嘲弄着自己先时心中的暗影,不由得微笑了!
然而不久,去军法处的那一端,廊尽头不可知的黑暗,又为把失去的恐怖引回来了。勉强的对影子微笑,影子也似乎是正向了自己在微笑,心是比先前更怯!
其实时间是很暂,但算来竟像是过了许多两点了。从换班以来除了秉志来此把同伴叫去外,还无第二人经过。长廊是依然无边的黑暗。一切声音也无闻。灯又像是更其明亮点了,但这很易明白的事是对自己却无一点帮助,墙上的影子更其清楚,则自己也觉得更其孤独起来了。
……走动着,闪不知会有什么预料以外的东西从身后袭来,那是不会不有吧!
虑及这事的他,因此把战略又复恢复最初来此时的情形,把身子一部分贴到墙上了。更其精细的望着那黑暗的两极,期待那不可知又似乎已预知的事件发生。
如所希冀的,又来了一次“哗……!”的沙子声音。心上是忽然又重新加上什么颇重东西,气是全屏住了。
……是夜老鸹吧,莫理它!
在自己坚实起自己胆子,想把这事撇到一件平常的事实上时,哗的又来了一把。不久,且接着是骤然如跌在地上,又复慢慢蛇样爬行的沙沙声音。且同时还有一个奇怪的叫声,很低却又很明。这声音本非常熟习,差不多每夜是都可听到的,但到这个地方,却总令人以为是从老鸹以外的什么东西喉中发出了。
声音约叫到十次又稍稍休息,任你用耳朵去搜索,总不能分辨出它是物是人。
一个朋友,像这样伏在暗处,把手里所捏着的一握沙子,洒向那胆小的朋友身边去,且用手扼了喉头装成各样怪声,到朋友快要大声喊救时才慢慢现身出来,也是常有的吧。不过,这个时候,有谁能生着兴趣来同人闹玩笑?是秉志吧,是同伴吧,是一匹猫或一条吃饱了麻雀的蛇吧,总是一件东西!
也起意想走过去看看的,但这又觉得太险了。万一当你走到那灯光照料不及的地方,却是那么一个舌子挂起,眼睛剩了两个窟窿,鼻子流血的……?
“是秉志吧?”
蓄了力努力抖着喊了一声的结果,只略略听到振动墙壁的回音。
……今天是死了!
过了一会,在等待之中过了一会,同伴还没见归来。
一切声音是在期待中反而自然的沉静下来了,身上已轻松一点了,他开始想到本月份的节赏,又想到一个与自己像是有过爱的一个妇人,又想到几个不久才死去的朋友:
……要说是真有鬼呢,莽大你会来为我解围!在生时,在书记处就异常恣剌①,死后不会就一点不中用吧。还有伯约,还有竹斋,都应得来为我护卫!你们如今是鬼了,倘若是你们特意来弄我,只要不是那类恶脸相,我也愿见你们!
忽然有阵风,从廊的一端吹来。那一盏四方玻璃灯,原是在一丈以外的顶上悬着,在风的摇撼后,便不能自已的打起旋来了。屏了息窥觑那转着的方灯的余韵,黄的灯光闪闪忽忽,身上不知不觉又累上了一些重物。
这时他就记起另一个极普通的传说:如真是鬼之类来临,则应像上一次书记处所闹的那次一样:正明着的灯光,忽而暗默下来,快要熄了,又不熄,焰成了深碧或浅蓝,且颇大,不久,这为鬼所戏弄的人就昏了,自己用力打着自己的嘴,白的沫恣意从口里流出,大声谵语,说着关于死鬼的事,以后,人醒了,病了,不久是死了,……莫不就是那位为鬼打死的新鬼吧,谁能说不是它为找替身而来?
既然是那么孤独一人到这呼救无从的长长甬道里,灯的力,又搜索不到三丈以外的东西,骤然的,也会像书记处前事样,灯光那么忽然全给暗下来,则怎么办?空中那只随时都可以伸出的毛手,一条蛇样的冰冷,突然而来,抓到肩膊,是可能的吧。那黑的任何一隅,忽然露出一对菜碗样的大眼,射出亮的绿色冷光,是容易的吧。一个大的栲栳样头颅,且是血污淋漓的,从廊任地涌出,也极其平常吧。……真若是灯就是那么如所期待的全绿下来,他是如何的不知顾忌的大喊起来,或是就此昏下,也不再醒;或是……,真不知要成怎样一种景象了!
“灯还亮着呢,”重新稳住自己。
风的力量竭后,灯光是依然,在这长长的甬道里,他还是一个人,不见同伴归来,也不见什么鬼物出现。受罪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的他,目击着扰乱后又复平静的自然律,到后来,反而是攫到一个夸大的思想。想着想着:
……肩上扛着的是有刺刀的枪,鬼之类,果不很凶,用枪去刺,也不怎样烦难吧。且闻……,那就不客气的刺!
这是因了眼前变化的平常,同时又把一条由传说从遗忘中找回的原故而起的。在沙坝地方,关于鬼的常识中,就有把鬼捉到后将化为美女或野猫野狗一条。同样的无稽,但在相信鬼既是有的寿也不能不引此一条来坚实自己胆量了。大概欲望比恐怖总还高明一点,两者比较,欲望总占了优胜,这且是沙坝地方以外的人一个普遍的真理。他想到了这一条传说以前,就知道市上近来山货的行市;野猫值五六元,野狗则二十元还抢着买,至不值价的黄鼠狼也在三元以上。
……只要莫是怎样凶,一下刺倒,美女虽非所敢望,就是一切黄鼠狼之类,也就将就过得去吧!
鬼类的期待,于眼前发现,还是如前,不消说,态度是比先前来得肫挚的多了。在先若比作陌生的新妇候她的新郎,则此时简直是期待极熟习的情人样的圣虔兴奋了!
又像是鬼之类也知道是有那么一个横蛮的人,正想在本身上发一注财样,以后是连一根小草跌落到地上的声音也无有了。
在那位吃得略有点踉跄的同伴回身以前,鬼是终于没有来。
六月二十日于北京窄而霉小斋
本篇发表于1926年7月26日,28日《晨报副刊》第1422号,第1423号。署名从文。
①恣剌,方言。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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