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入1925年至1926年间发表的小说9篇:《公寓中》、《绝食以后》、《莲蓬》、《第二个狒狒》、《用A字记录下来的事》、《白丁》、《棉鞋》、《重君》、《一个晚会》。戏剧一出:《母亲》。
本篇只收录小说。
公寓中
公寓中度着可怜岁月。藉着连续的抑郁,小孩子般大哭,昏昏的长睡,消磨了过去的每一天时间。日子过的并不慢,单把我到京的日子来数一下,也就是五个月了!体子虽然很弱,果不是自己厌倦了生活周遭事事物物来解决自己;倒靠天为结束,说不定还有许多岁月!
对于一切未来,我实在没有力量去预算计划了!我正同陷进一个无底心的黑暗涧谷一样,只是往下堕,只是往下堕。
十一月十六日
听着桌上小钢表一滴一答的走着,它只是催我向时间的道上走去。这太令人难堪了!自应把它行动停止。但是,它不则声了,我又听到我心的跳动;而且窗下的日头影子,……都依然似乎在那里告我:傻子!你还是为时光老人支配你跑着呢。
我知道了,人与一切都是为这老厌物支使着!人与一切都是为这老厌物背起向无穷渺茫中长跑!但是,他们她们都会在这一段长途路程中寻出一点相互的娱乐,它却只准我看着它那又冷酷又枯燥而且还死呆呆的面孔终日默坐。可恶的老厌物啊!
十一月十七日
我病了,我确是有病!我每次对着村弟弟给我那个钢表反面未脱镍处发见我的瘦小脸子时,的确,两个眼睛都益发陷进去了,胡子是青了硬了,脸上哑白颜色正同死人一样,额角上新添了一道长而深的皱纹;但这都还不能说是病,不过人老一点罢了!我睡时摸到两个腭骨时竟像新生了一对棱角。我不能得到一夜安安稳稳睡过;总是醒上四五次;有时开起两只眼睛过一夜。
别人用亲热态度问我:你是什么病,起什么病态?我总是支吾其词,不爽爽快快地说一声:性的不道德——手淫!我不是怕人笑骂我不道德或别的更冷酷更难堪的话语,实在是因这病太令我伤心了。
在每次强烈的伤心刺激以后,我的病便发作了。(有个时候我还很能用良心来负责表示这是自杀的一种方法)照例兴奋后的疲惫,又拿流不尽竭的热泪来忏悔,啊!啊!五尺之躯,已是这般消磨了!
我不觉到这是罪恶与污秽,道德于我已失了效力。
——十一月二十日
这时,正是下午七点钟样子。大概是风也有点吹倦了!窗子已不再听到虎虎响声。这时外面总不至于不能走,我顶好是跑到马路上去逛一趟。马路上自然比室中要更冷一点,但因为走动,我两只冻紫的脚,多少总可以暖和一点!并且我还有用意,因为公寓中可怕的寂寞,实在使人难过,我正可以乘这暮色苍茫里,到外面去找一点能够兴奋我这神经的事情,足以伤心的材料,好拿回来独自个玩味领略。既不能享一点肉的现实娱乐,得到可以出眼泪的悲哀也还好!
马路上去做什么事?马路上去看女人!
这种闲暇事,怕任何人都不会有吧。瑟瑟缩缩于洋货店,点心铺……什么稻香村玻窗外头,固然有许许多闲朋友,但他这时正对着一些毛茸茸像活狐般皮领巾,五光十色的轻绸绣缎,奶油饼,油鸡、酱肘子,做遐想去了;不然,也围到店门外炒糖栗子锅边余烬取暖去了!对于洋车上或步行的阔人那有兴趣来赏鉴!至于另外一种中等人物,街上走的自然不少,他们也许有半数是为寻开心而到这闲跟着的,但总不至于像我这样:专心一致的把这长部分时间消耗到看跑来跑去一些女人身上!
黑而柔的发,梳出各种花样;或者正同一个小麻雀窠,或是像受戒后行者那么松松散散。圆或长或……各样不同的脸子。白的面额。水星般摄人灵魂的黑眼睛。活泼,庄重,妖媚……各样动人的态度。身上因性的交换从对方得来的;或是为吸引别人视线各种耀人眼睛的衣饰。
数不清的女性特具形色;还有那从身上放出那一种是化装品非化装品,一种女人特有的香味,这都是使我从醉心企慕中生出种极强烈的失望。
在单牌楼以西,电灯似乎稍为稀疏了一点。街沿是那么宽,加之又不比白天人多拥挤,在黑暗一点时,我眼泪不由自主地又要跑出来了。但我是用强力制止着,不能让它任意消费。因为这时果一齐泄去,那么,到这公寓时又要寂寞了!这实不是我所愿。我固然要眼泪把我压伏着潜隐的悲哀抑郁冲去,但这最好是放在公寓中行这洗礼,因为哭倦了,气平了,夜里可以得到一晚好睡。
——二十六日
灯罩子也“乘人之危”,只轻微地同桌角一碰就碎成了各种不规则小片了,这正同每晚上顶棚上面那小耗子一样,欺侮我无法处治。虽然只须九个子儿得到一个候补者,但这时除了从昨天换那小毛子剩下五枚,从枕下寻出一枚双铜子以后,实在无法去凑数了;只好请它休息一晚。
卖煤油那老老来时,竟自动要借我钱——买罩子以后还可以到十五回图书馆取暖的数目——我并不疑心到他因每天用油的原故才如此慷慨,但终于拒绝他了;虽然是很和气的说。
心中终于有点抱歉,他真可怜,他的确太好了!
晚上既不能点灯,只好一吃完饭就上床睡下。心里空虚渺茫,不觉到什么不快,这大概是神经疲倦不能再起伤心作用了吧。耳朵听到老唐放在桌上的小闹钟同村弟弟给我那旧表竞走。听来不五六下,似乎闹钟就跑到前面一点了,但到了早上看来,又每是我那表上前四五分。
十一月二十八日
衣袋中铜元已到不能再因相撞而发响的数目了,本应再写一碰命运的信到陈先生那里去探探门房——他曾答应为我绍介一个湖南同乡的门房——的事情弄妥没有,再不然,便再老起脸到郁先生处看看风色,但是,果真要拿这一枚双铜子买了半分邮花凑足剩下那半分去发信,明天可就无法进那又温暖,又不怕风,又不吵;又不至于像公寓中那么时刻听到老板娘大声大气骂儿子叫媳妇的老枭般声气,又有茶;不至于像公寓中喝要开不开的半温水,又不……的图书馆了,北京的风,专门只欺侮穷人,潮湿透风的小房实在难过,——而且掌柜那脸嘴也实在难看,——所以不写信似乎在次。
这正是应上灯时间,既不能把灯点燃,将鸽笼般小房子弄亮,暮色苍茫中又不能看书,最好只有拥上两月以上未经洗濯的薄棉被睡下为是了。睡自然是不能睡熟,但那么把被一卷,脚的那头又那么一捆,上面又将棉袍,以及不能再挂的烂帐子一搭,——总似乎比跑到外面喝北风好一点。
寓中几个广东老,湖南老,都似乎各人有了一个小白炉子。这白炉子不知可能同图书馆一样的温暖宜人不?但想来总是一样的。
——若是把煤团子一烧好,便叫伙计为搬进房中。眼看那从炉口边跑出的青白色小焰,听着毕毕剥剥的声气,微微嗅出一点煤气味;但并无大害,不至于窒息,简直是一种很合宜的气味。
——摆在什么地方?
——不拘何处均好:桌子前,床头空处,门边;总之可以把手脚接近取暖就好了。于是,我一面记日记,一面慢慢地把脚搁到炉子边去。
——茶壶?
——就搁到炉上也好。左右是搪磁,不会烧坏,而且,时时有热茶喝了,村弟来时,或老推,或……只要来了客时,就把炉子移到中间,好围炉谈话。
我脚因这梦想稍稍暖和了一点。
我的天!倘若是真果有那么一个,那是如何令人适意而有趣。
十一月二十九日
这一个月看看是又被我混过去了。
人到无聊,便连梦也不会做一个好的。我一夜同上一个似认识——又像不认识的幽灵般人一道走着。行了不知多少的路。上下了无量数崄坡,涉过十多条大河;又是溪涧;又是榛莽丛林;又是泥淖,为甚目的而走呢?我也不知道,只盲目的走,无意志的前进。
这不是我一种生活的缩影是什么?我知道,我如今还是走着!我还是梦一般走着!
十二月一日
风又起了!势子是要把庭院中那一株老枣子树连根拔去再掷到天空。窗子只是动。它正在为可怜我而用力抵抗权威。但有自由可以凌侮一切的风,又那能因这薄弱无力的旧窗纸与小室中战栗着的我而稍减其势派呢!
人静了。起身排泄积尿!战战栗栗走出房外。风也略略息了,这时是夜半。月儿斜斜的懒懒的弹到蓝天的一角,星儿在树枝里闪耀。远远地有汽笛呼声,惨厉的连续在空中摇荡;不知正载了多少离人战士向何处去呢!
“洋车!——洋车!——”在这声音似乎从一个老者口中说出后,便听到“拉去吧!——那里?”暗哑的声音继起。这般大风,这般深夜,为甚他应得到这冷静大街上受罪喝那挟有沙石的北风,可怜的驯善无反抗心的强者啊!
胜利属于强者,那是无须乎解释一句话,这世界只要我能打倒你,我便可以坐在你身上。我能够操纵你的命运。我可以吃掉你。爱!同情!公理!一类名词:不过我们拿来说起好听一点罢了!谁曾见事实上的被凌虐者,能因“同情”与“爱”一类话得到一些救助?爱与同情,最多只能在被凌虐者对于更可怜的一种心的悯恻。
十二月二日
梦中所见的女人,也还是板着脸儿向我。
——这时我不能明了是在什么地方。
——我摸了摸衣袋,还剩有四块钱二十九个铜子,我胆便壮了。慢慢地踱到那中年妇人坐边,好久好久,才羞涩地说:“嗳!我想把三块(我还要留一块买面巾,)钱送你,请你准可我同那黑眼睛姑娘吻一下,好不?”我一面取钱出来,左手指着去她不远站着那个小小身段穿红衣的姑娘。
——我以为性的交易,应得是这么做。
——她,(似乎普通说的龟婆鸨母)回头来楞起一双阴惨惨灰黄色眼珠,钉着我。待我说完时,她才说:“咦!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不大听真呀!……三块钱?……是,是,我知道你身边只有四块钱二十九个铜子,——是不是?你舍得三块钱为的是什么?——吻一吻,谁信你。”
——这可把我急死了!本来我存心只不过是摸一摸就得了。三块钱,试想,能在她那嫩小嘴唇上结实的吻一下,嗅一嗅女人的气味;那有不愿意的道理?可是我终无法子去诉辩我这衷情,我又恨起我平日对于辞令修养上太疏忽了。
——她那不爱我,不相信我三块钱一吻外没再有野心的神气,使我气极羞极。我居然不顾到什么了,一气把衣袋中所有四块钱二十九个铜子一把抓出掷向她身边去。
——我跑过去赶那女人时一样都不见了。
我向那里去找她?
十二月十日
脚依然痛肿。我虽知道这是前面漏风的板壁所致,本可拿出客人气派喊伙计补糊一下,但这气概已不知何时失掉了。为免得看那青色脸庞,终于让它吹。
日历明载着来者十四日。无论如何,这个年节我要在这失了国际畛域,中西共治的北京城住过了!上帝这样为我安排:不准在同所在地过上两个年关,不过时时都使我做一个精神享乐的信徒,这会不是上帝的意旨吧!
十二月十七日
今天是一个可诅咒又可爱的纪念日子。是宣传博爱以身殉道那个犹太胡子的诞生日,是云南反对帝制起义的纪念日;但是,这对于我这样一个流浪无所归宿的人算一回什么事?世上佳节足以寻娱乐与追怀的于我总无分了!
我要乘这人声静寂的深夜来痛哭一场。自然,我眼泪不是为那被钉死的犹太人而出;也不是抚今追昔为时事而出,我是哭我自己,二十年前这一天,正是我与这又光明又污秽的世界初次接触呢。
二十岁,不错,二十岁了,孩子的美丽光明的梦,被我做尽了!黄金的时光,被我浪费完了!少年的路,我已走得不剩什么了!时间在我生命上画了一道深沟。我要学二十年前初落地时那么任意大哭:虽然不能把我童年哭回,但总可以把我二十年来在这世界上所受的委曲与侮辱一齐用眼泪洗去。
圣诞日
于庆华公寓
本篇发表于1925年1月30日~31日《晨报副刊》第18~19号。署名芸芸。
绝食以后
今天计算起来是第三天早上了,头似乎反而比昨天倒清明了一点,他把小抽屉里剩下来的那片不到手掌大小咸面包嚼完后,呷了几口开水。让肚子在那里叽叽咕咕,却不去理它。他还觉得昨天做的那些事毫无意义,为什要到离寓二十里以上的北城去找什么事,又为什么对自己肚子的空虚也来抱歉,不能生又何必勉强去生呢?
当昨天这时,上午八点钟,他是同样的从那破被里爬出,——也是把身子从混乱如发团的思想里爬出,嚼下那匀下来比较稍多的面包。面包均匀后,“今天,我是去找寻生活!”这要力的帮助,于是,他才不迟疑的取了那分大的。
如梦幻似的出了大门。又如梦幻的进了京兆尹公署。
小的雨点,时时落到他肩上头上,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只觉得一切人于他,都含有点陌生的敌视;他于一切,却也有点漠然的憎恶。
当怀藏着那衙门传达先生若甚亲热而又同情的口音“先生,什么名字?……没有于昨天报名,那这时不能报——已满了!”踱出大街时,小雨依然落在他头上肩上,也依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热闹着——像是大街本身的确也热闹着的西单牌楼,在他不很清确如醉人的晕浮眼光下,一切还是一样,同刚才,同往天。
曳着刀的黄衣警察,于马路中把身躯非本意的转动着,面孔因所遇的对方而时时变换,正同他以前所见若一丝不变,他觉得是值得诧异的。从菜市场走出来的那些中年太太们,不但依然手中小篮内放有昨日所买的茄子,鱼,肉,没毛的鸡,颈子伸缩的团鱼,还仍然是那种闲适不忙的脚步。由马路彼端跑过此边来的那些女人,衣裙的飘动。依然同手上那红的绿的丝绸伞成一种美的调协,这美的调协一刹那影子,也依然吸了许多——至少是他自己——的眼睛,如看跳舞般去注意,研究,从研究找出趣味,小估衣店,铺子里那几件起条子花的短汗衫,闪光的蓝布大褂,依然在微风下摇动着,仿佛是同伙计们或觉到同样的无聊。玩西洋镜的口中依然在嘶声招徕看客,又轻轻的哼着自己可听到的小曲。汽车依然载了些活尸傀儡忙匆匆的死跑,还大声发出无耻的骄矜声气。马车洋车前的马与人,依然是流着汗。为一些尸首的搬运流着汗。每个小巷口的墙上,新贴上的那些花花绿绿广告,为了另加有“爱国”一类字样,仍然有那些过路人在忙促里停下脚步来搜寻那字句中所说的利益。果摊上虽新加了些翠玉色皮子的圆形西瓜也不见出与前日的什么差异处来;而酸梅汤的坛子旁覆卧着的多棱玻璃杯,秩序与闪光还是一个样子……他承认这些是生在世界上应享受,应留恋,还可说是应玩赏的事物,尤其是单把浓酽的香味跑进他鼻孔而本身却悬钩到玻橱中的烧鸡熏鹅。这些东西使他腿软,使他腹鸣,使他由失望而憎恶而伤心。哟,这些没有生命了的东西还也来骄傲人!其实有生命的人与无生命的物,同样不能对谁某骄矜;只要你自己去设法就可接近它,占有它,吞灭它:然而这些过失他是不会承认的,即如说是知道。
魔鬼的人群啊!地狱的事物啊!我要离开你,于是,他便又返到他那小鸽笼般的湿霉房子中了。
一切的失望纠缠着,脑充血的结果,鼻衄把他晕了去。
当黑暗袭进他房中时,躺到床上的他,吸了一小壶只略剩微温的白开水,制止了他心膛内欲焦枯的焚燃,并做了晚餐的代替物。
也许是饥疲与失血的助力吧,在两声零落里便半晕迷的睡去了。一直到今日早上醒来,他还觉得这是半年来最安适的一夜睡眠。
当阳光射进他的意识里时,一切烦恼失望便同时攻入他的心,缠绕着,缚的同昨日一样,无从动弹,并呻吟而不能。……我为什么又要醒呢?我需要的是醉与死……然而这不能够,空虚的肚腹,也不让他再去昏迷了。
在他最后的一餐完结时,他想:一切完了,希望同到这一片咸面包,如今已一把抓来嚼到口里咽到肚中了!我需要是不必与人去争夺的事物,我只要永久的安息。微笑中的伊古诺夫,当真成了我的朋友,(他不自然笑了一下)但我却不是像他那样去爬那一次铁栏杆;——北京也没有那一类铁栏杆送我去爬,而我也不须……因为是这最后的力没有用处,他把来写了一封告相识的信。他虽没有了家,但半百的父母,相爱的哥,姊,可怜的弟,妹,却还都在这世界上存在着,虽说是同他样漂流漂浪找不到定止。然而他的信却是写来给一个但识过一面的人,是想设法把他从半死的状况中救活而没有成功的一个人。我们知道他是想世界一切把他忘却如他对世界一样,自然就可了解这信的意义了。
□□先生。
从奉归来,即到过先生寓所一次,没有见到,说是先生出门去了。当下记到曾留了几个字,请门下于先生反身时呈上,想来也总见到了。
承先生吹拂之力,得□□先生允许,接济往东大暑校去听讲,本来只待动身了,谁知得消息,乃谓因为校长事情未能解决,暑校无从开学,而图书馆班自亦不能进行。幸好是没早动身,不然,到宁又复处于岐路。
在先,以为不能多去设法读几年书,但这区区两个月的暑期学校,大致是不生出什么问题来了,岂知偏又有这么一个变故来阻此行,真若无命接近学问似的。实在说来,我是不再想进什么学校了,虽说是不踹到学校大门,人生教训受来还是一样。
□先生是允为待以时日另行设法的,但小小的不值得大人们在意的事,是最容易于他们脑子中消失的,并且这又是求人,不能比什么别的事,可以拿来做一种账欠似的行为去追讨。承□先生情,为允把欠寓中的钱还清,然而他是不会想到一个人寻生不得便不忧伤死也会饿死的。即如这时说我是第三天没有一颗米塞进肚内;但靠到由一家铺子赊来值廿枚一个咸面包与几杯开水延持,谁个又肯信呢。
别人的肚子,不是拿来装那些鱼肉,使是装上些油鸡肥鸭,白稣的奶乳,像珠子似的白饭。纵不堪,也还能每日按时塞上些馒头,烧饼,枣糕,窝窝兜,看看自己,却时常委屈这肚子。这还有什么说呢?肚子虽可怜,但不幸寄托了这样一个无进取力,脆薄颓伤的灵魂,而又处到这么一个世界里,如今还不饿死,已算得一个奇迹了。以前还时常对自己肚子抱歉,如今却以为这还是多事。
挣扎着跑到京兆尹衙门里去考什么书记,到时却说是人满了。对人生失望的人,左右已不会再从对一切绝望中添上一点懊丧,所以又如去时一样的跑回,虽不得了什么,却也不失什么。
拥着被来听雨,檐溜虽是吵响不宁,但心情却死样的静沉,一切在往日所想望的这时都不须了,连最易拿来做懦怯安慰的眼泪也没用了。所要的只是永久的空虚。我故意这样平静的永远睡了去。
请先生以后不必为这命运践踏下的薄命人措意,我希望世界一切都把我忘却!……先生所认识的少年□□□
他把信写完了,看了一次。肚子内又叽咕叽咕叫喊起来,然而他却不去理它。头又渐次的渐次的若有一种虫在爬动,“天哪,再爬到鼻孔边便完事了!”脑充血他知道是危险事,他轻轻的喊着,但从脸上心上却搜寻不出一点恐惧意思来。
他静静的躺下去,合了眼睛。这种样子,若从别个看来,必以为已是一具死尸的陈列,纵活着也成了过去的事了。他自己也感到。从他喉舌间哼出的轻弱嘶呻,轻弱到只有自己能听来是哭声。眼部略略有点刺痒,但当他用衣袖去擦拭时,袖子已不像从前那样湿润了。
……眼泪也不是我所有了!真的,快安息了!一切都应忘却,一切都应遗弃……为什么我还把一些不应用的热情,去嵌进几个在世界上还挣扎着的可怜朋友心上,使他将来还为我毁灭而悲伤呢?把悲哀的担子落在后死者心上,真是不得已的事。淡如,颐真,伯略,几个夭死朋友们,给我的那些,如今我又行将要把来交给他们了。可怜的他们,不知谁又先交给谁。
……以前,那些孩子般的痴想,在临命时,写封信去到天的女人那里去,或是胥的女人那里去,请她为一次这世界没曾有过——但从小说上听到过的脚色,给长眠者带点甜软的幸福到那不可知的另一世界中去,送一个为可怜而布施的吻:大致是不可能的事了!唉,痴呆的妄想!天下即是满布着柔嫩的细致的面颊与弧形的红嘴,然而一些活着的勇敢底少年,凭了名位的帮助,早跑去吮过了,那里还有剩下的来给你的呢?
……若当真我能跑到神面前去诉这种冤苦,他会说,孩子,不要悲伤抑郁不平了,这时你已是有福了的人。你说的是过去,就是过去,我不是曾给了你许多梦吗?你从梦中已得到许多别个孩子不能得的爱抚了,你不应觉到什么遗憾。惟有梦里的女人才是真神。他们那些少年男女举动是什么?只是狎玩的摩擦,这摩擦只能把人灵魂的美质磨尽,只能引人进粗恶的肉感道路上去。若你希望的是那个,那你简直是受自世纪初到最近那些人共同造就的谎伪观念欺骗了!
……然而,仅仅是梦,却不能证明我是曾经这世界中旅行过的人呵!倘若谁的一个这时当真能给我一次这样摩擦,我敢认在我的信念里,无论如何她永久是一个全神!
……你既要证明你是住过这世界,旅行过这世界的人,你便应自己去进取而证实。你不自去进取,怎么能怪神的吝啬呢?这只恨你自己怯弱,其实我所能给你的便只有梦:倘神又是这样来回答,那又怎么?怯弱的人,岂止是为了怯弱无法去取去这证明;便是生的权能,何常又不是为了怯弱才被世界剥夺呢。
……唉唉,一切都应遗弃,凡属那些既往世界中所没有得到的,也不必在这临行时用乞怜得来的赠与带在心旁!
人是昏迷的睡着了。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落,没有休止。
七月二十三于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5年8月4日,6日《晨报副刊》第1240号,第1242号。署名沈从文。
莲蓬
校丁老毛,二十多岁青年体壮的老实人,从脸上平常是搜寻不到如像其他那些人抑郁,忧愁,失望底。但人谁个知道他未来的事呢,委实说。平素遇事乐观的少年,今日一切不幸缠上他脑部来了!一肚皮的不高兴,说不出口。
既有一肚皮的不高兴,却又开口不得,还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拿一切事事物物乱揎乱打来发气?
这的确是一桩令人怄气的事!不过在别人方面说来,气虽要怄却不必那样大。
也许是不怄过气来的人一怄起气也比别人更凶,还是拿“事出非常”几个字安上为妥。
他知道这气既不能发泄。积之于心,久而久之,会就要生出病来了!于是,不必要校长呼唤,也自个拿那把每早到桥石上磨得锋口雪亮的镰刀去砍荷塘旁那些李子树,(折过李子了的)芭蕉,以及在塘边所生的一切果子树的繁枝。砍树发气,是一层意思:在砍树时,用眼力去搜索塘中莲叶圆盖中间剩余的莲蓬,又是一层意思——因为使他怄气的,便是这些莲蓬。
他把那些树枝砍到不能砍时,才住了手。
出他意表之外的,是这些气竟仍然停止在心的一个角落上,没有跑尽。且数数来,简直是不轻松什么。因此,他又拿了一个大木棒棰,跑到桥上去捶打那些正卧在太阳底下取暖的新麦杆草。麦杆草原是用来打草鞋的,采来须晒须捶才能用,但这时老毛把它们抓到手下来捶捶打打却只不过为得是出气而已。这事除了他自己还有谁知道呢?就是校长,见着我们老毛不待呼唤就高高兴兴去砍那些果树不重要底枝桠,亦不过以为今日的老毛,忽然能动起来,生一点微微诧异罢了!
直到他早上扫地以前,老毛依然不失为愉快的健全的少年。扫地是他职务,在今早扫地时,他从不注意的当中,听到与他希望中有冲突的几句话由校长口中说出后,他觉得这职务以后简直不必再干下去了。原来,他一早上钩起腰肩在校长办公室那大房子中打扫时,耳朵中听到桌子上那座大摆钟消克滴达的喊着时间口号外,又顺便听到了靠坐到沙发上眉闭眼闭的校长口上告给学生的话:
“……今而后,莲蓬长矣!莲蓬大矣!尔留此诸生,可择其成熟者采而食之,吾不汝禁也。”
学生微笑,忙说是是。
学生的笑之意义,除老毛外没人知道。在钩着腰的老毛,虽说腰是钩着,但当学生口上是是,把眼睛里夹上些矜骄揶揄同到脸上的微笑抛过他身上时,他知道把这眼光与微笑集来变成言语,就是:
——朋友,以后你不能独占莲蓬卖钱了。
完了,完了,一切完了!老毛从这校长几句既酸且臭的训词中认清了自己的命运与幸福,已随同塘中那些莲蓬一个一个人到几个学生口中,为他们咽下肚去了!
他知道,以前所设想的:卖一百个莲蓬,便去买一只小羊儿的计划,已宣告无望了。他知道,以前所设想的:从小羊儿肚内生出一对小羊儿;又从那一对小羊儿身上长出一对小羊儿……由羊而牛,而槽房,而当铺,而住屋,而二十多处田产,这时已被几个毒恶小学生,狼吞虎咽的塞到了肚中,没有存余。
请想:那么大一些计划,那么多一些家业;为了一句话,便尽这些小无赖咽到肚中去,怎么不使人怄气伤心呢。
学生只顾兴兴头头卷搂着裤脚筒,在荷叶中进进出出,找他们承认为满意的莲蓬,口内只顾从吃莲子外说着笑话来相互逗趣,虽说还记到昨天要吃一颗蓬须送我们老毛铜元二枚,但这时却只争到选择那大的熟的莲蓬去了,谁都不看见站在塘边叹气的老毛。
或者,这伙小东西,这时当真觉悟到所吃的不是莲子——直是一些牛羊,槽房,当铺,而这些又都属于校丁老毛所有,也许竟把虽经吃下去的亦忙吐将出来了!
……
老毛觉得是一切都完了!(的确塘中莲蓬已不剩了许多)虽然我们看老毛还很年青,不妨把希望又来另建立在一个如泡沫似的事业上。
老毛的气,大致不到荷叶全枯或是中秋节赏发下那个时候,总不能平息了。明年的荷叶能再生,莲蓬也能再如此时那么大,那么在荷叶间挺挺的伸出头来:但明年是否还能使老毛在这上面建几座楼阁,却无人知道。
既然是被砍的树不会到校长处去诉冤,被打的麦杆草又不能托梦于学生,所以,不久,这事连老毛自己也就忘却了。毕竟他是聪明人,不到五天,他花了六个铜子便从算命的杨半仙处讨得了安慰。
这时他床边柱子那个大钉上,已悬有了十一双新麦杆草编就的草鞋,那大木棒棰仍然卧在没有火了的炉子旁边。
八月七日
本篇发表于1925年8月12日《晨报副刊》第1248号。署名则迷。
第二个狒狒
他如今堕入一个武库窖中了。
这正如达哈士孔狒狒家武库一样:是用砖石相间建筑成的一间平房子。窗子外,也满是些青绿不知名的草木藤萝。别人把他安置在这样一个陌生地方来,他虽然觉到事事物物都显得陌生,但同时也以为事事物物都有趣。墙壁上,除了满是些致人性命,给人流血,败坏人幸福的东东西西外,找不出一件和气物件来,颈脖上一大串红缨的宝剑,计有四把,这都是白铜什件,把鲨鱼皮染成绿色为鞘的长剑,很威严的贴在墙上。悬在床头壁钉上的,是一把红木为鞘的短剑。架子上,立着长枪,大刀,矛子,赤缨梭标。大关刀与八戒传下来的钉钯,各排住了屋之一角,昂然不动。杀猪刀的发光黑鞘,极自然使人生出刑场上搽的一声圆头瓜落地时的联想……总之,这地方所有的东西,都是森森然,带一种冰冷样子:不过因为布置合法,他又是新从尘嚣中进来,一举目,一种新鲜趣味就扑拢来了,所以他第一次睡了一阵午觉,醒来时,似乎梦中也还安宁。
武库中,十八般武艺用的家伙似乎都全了!只没有实弹的短铳与敷有毒药的箭头;这因为这位狒狒在此原是做拳术武技教师的原故。
大家大概是都愿意认识这位狒狒的!不过我所能介绍给大家以狒狒一切的,还很少很少。这因为我是初来。过几天,若是狒狒的故事在他时有机会知道,我自然极乐于报告给大家。
狒狒是有趣的人,这有趣从狒狒嘴巴上那一撇短短胡髭就可以知道。自然我们从狒狒桌上墙上那些东西中,亦可认定狒狒是一个趣人。
当他初见狒狒时,是藏在一个瘦长子办事员身后底。那是昨天,这瘦长子一直把他引到狒狒武库中来,狒狒面上有了很可爱的笑容,对这年少生客,显然是很欢迎了。
“贵姓?”
“休。”他答时,正望到那壁上一些怪模怪样的兵器。
“是湖南吧?”这原是狒狒乱猜的话。
“督办同乡。现时上山来帮点忙,一时找不到妥当住处。今天客也太多了,故——”一瘦长子找到说话机会了。
“好,好,好,欢迎!”狒狒两只手送过一杯茶来。这是两只强健的爪子,有凸起的筋络与黄色的毫毛。
“若是到这里长久,还来同先生学学,练练身体。”他从那一对筋络蛄屈的腕子上才想起这么一句应酬来。
“好,好,好,大家研究,大家——”两个膀子搁了一下的狒狒坐下后,把脚又跷起来。
呵呀,腿肚子又不大!这么一个结实东西,怕饿他半个月也不会……他眼睛从墙上研究虎头钩移过来落在狒狒腿上。
瘦长子把桌上一个半边红的苹果拈到手中,摩玩着,便不再放下。大致他事也很多,说了句再见,便出去了。请想:对面大椅上端端正正坐着吸烟的便是一位狒狒,四面墙壁上,一些兵器都张牙舞爪的如即将离开它原位扑过来的样子,……并且他把第一句学学拳的应酬话说完以后,搜寻了半天也再搜寻不出一句话了,不走还待何时?于是他也出了这奇怪的武库。
……
这是第二次见到狒狒,在武库外一个小桥间。
夕阳爬过西山背后时,东边的天成了粉红色的霞片。好一个地方呵!可惜住了些浑噩原始动物与一些黠而愚诈的蛇外,便只有几个木乃伊。
他慢慢地沿着这一条花石子路走去,左手挟了一本圣经,到了桥边,便不动了。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呵!我虽然黑,却是秀美;如同基达的帐篷,好像所罗门的幔子:不要因日头把我晒黑了,就看轻我!……使他感动到眼红的不出这两者以外,他刚念到雅歌第一章新妇之言一段时,一群裹在粉红水绿丝绸里的美丽肉体从桥上过去了。
……呵呵,你妖艳的肉体啊!为甚如此美丽?你用你像鸽子的眼睛来宰割一切不幸的人,你因你美丽而骄傲了世界……呵呵,时间!快转吧,快转动!我敢即时已成了十年后,看你们这些女人还能用你靥上花霞似的青春给我伤心不?——“怎不到会场上去看戏?”一个有力的声音突然起自他身后。
“哦,曹先生!曹先生刚从会上看戏来的吧。”他回头去。
“是,是,好戏,好戏,只是人太多了,——太热……”
“今天怕不有了三千人吧?”
“嗯嗯,差不多,差不多。我坐在,”这里狒狒比先用了点力,或者是恐怕我耳聋也说不定,“我坐在大少爷旁,他今天很高兴。说到大少爷,真是——那年,老太太喜事时,我还抱到他在老太太床边送终呢……”
他,狒狒,似乎还说到老太太当年到天津时,他曾由新站一直扶着轿杆到家一段话。这些是增加身上某一部分(或竟是全体)荣耀的事,于狒狒先生自然是愿意常有机会告给别人的了!不过这却把他为了难,他本想找一句若带有羡企的适当应酬话塞进狒狒耳朵去,可是半天也找不出。
也幸而是他不找到若有羡企的空虚话!不然,狒狒先生会又从这一句话中引证出若干表示与老爷家中亲近的唠叨来了。
“去看看戏吧,听巴掌声的响亮,可知剧还不错。”他提个议来想支开这不愉快的接谈。
“好,好。”
于是,他们俩进了门,挤上前去。
今天人的确太多了,老爷太太皇亲国戚坐中间。男女来宾坐两旁,男女学生坐后面,再后面是丁役站着,闲杂人立在门外把眼睛贴到窗棂上;真可谓之大同乐了。
当他不知不觉被一个少爷们推送到从前面数去第五排正中一个座上时,回过头来,却只见我们狒狒先生正于极左边拣到一个空座位。怎么狒狒不进来呢?此间空处还多呀!不久,就使他了然,原来前面一排是老爷,而他是充混在国戚与皇亲之中的人!狒狒资格却不够。这只使他不幸,因为得到这么一个好位子。夜里九点钟后,当老爷引着两个小玩物再挪上前一排时,空座上即刻就填上了两个奇丽肉体。他不久就在心中念起雅歌第七章来——女王呵,你的脚在鞋中何其美好!你的大腿,圆润如像美玉;是巧匠的手作成的。——
你的颈项如象牙台;
你的眼目好像希实本巴特拉并门旁的水池;
你的鼻子仿佛朝大马色的利巴嫩塔;
你的头在你身上好像迦密山;
你头上的发是紫黑色;——
王的心,因这下垂的发绺系住了!
……何其美好,何其喜悦;使人欢畅喜乐!
……你鼻子香味如同苹果。
迦密山只在他面前不过三寸间隔,但给了他欢喜也给了他忧愁:因巴特拉并门旁的水池时时回过来,牵引他几回想伸过手去摩抚一次那莹然如玉的象牙台。苹果的香味,使他昏迷如痴……这位不幸的少年,终于犯了许多心的罪孽——同时一个膝盖骨,在巴特拉并水池的鉴照下,也成了一个卑劣东西了!……关于这些与狒狒不相干的事,他另写一篇题名为用A字记下来的事,记述他的不幸,这里也不用多说了吧。
八月十六日于香山慈幼院
本篇发表于1925年8月22日《晨报副刊》第1255号。署名沈从文。
用A字记录下来的事
将近三千多个面孔,都为寿面寿酒转成欢喜和悦的样子了。在一堂的欢笑巴掌声里,他觉得自己又不知不觉选定了“孤独”,在那人群中寂寞起来。
呵,这样多肉!一排排,一阵阵,都能为一个在台上用使人欲哭不得,不受用的滑稽话,把笑声引纵出来,不是快活事也还是怪事!这有什么可笑的?但是虽不有什么,毕竟大家高兴,有非笑一阵不可的意思,就让大家笑吧。
“我还是去找我的梦去!这里各样都为人预备的有;快活,高兴,爱情,谄谀,寿面,寿酒:但这之间,我直是一个不速之客了。我的地位,即如算是个客,也还是不重要自己跑来逗趣的客,寿面寿酒是搭到别人得一分,——就是特为我预备加一分,要我用五点钟以上的难堪去换取,……而我也不须要。”
他把身子立起来,回过头去看背后刚挤进来那一条特别留下来分男女来宾礼教之防的空路。
“嘘——”这声从他座后一个中年绅士口中发出,这显然是我们这位想出这肉阵子的人挡住了绅士视线了,故这样下了一个警告。
“狗东西,你就那么给我难堪!这你不可以稍稍把头偏一下吗?为甚刚才为答应女人的话,却歪过头去十分钟呢?……何况我是找路出去。”
为了嘘的一声,他了解他便成了这绅士的敌人,头上有绅士加给的侮辱与憎恶。也许是下意识中已种下了一点怯懦种子吧,虽想用故意持久不下的行为来反抗的他,仍然是颓然地坐下了。
“狗东西!我若离开了这座位,总会来一位肉屏又大又高的胖大爷,使你头也昂酸。”这极滑稽的思想突然从他脑中生出,于是又从座上站立起来。
“嘘——”这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声哨子,使他血沸。
他还是站着,愤恨把他身子举起。他还用目光去后排那些青衫马褂特意从北京城中来叩头献谀的人中搜寻哨子声的来源。
当他慢慢地若从战地得胜归来带了些骄足神色贴上座位后,围绕着他的肉群,都成了被诅咒者。同时,他下了一个决心:我非让我这身子放在来此看戏的肉群中最后出去不可!我要看个究竟!不用睡了,还有明天。
电灯忽然黑了,只剩下台上前面一排红绿五色小灯光。紫的帷幕渐渐的拉开,原先位置在帷幕后面,用浅碧水红丝罗裹着身子的四个女人,随同话匣子舞曲的节奏,转动起来。
这值得大声鼓一阵子痛痛快快的巴掌!四个,请想,是四个不同的人,会这样一致的跟着舞曲拍子做出许多花样来,而身躯是这般轻盈,苗条,……呵呵,这种令人钦佩的逊驯,怕不将来都不能够做一个太太,享受爱美丈夫的供养吗?
从厌烦到不能使人再厌烦的肉底噼啪声里,他想起工人绥惠略夫在戏场时光景。倘若是有那么一件东西,握在他手里,这极可注意的□□不是就在他手中了吗?哈哈,女人头上折了的白合花绅士的巴拿马草帽,如白藕般小而嫩肥的手臂沾上些大红色鲜血,从有一撇短髭的丰腴嘴上露出底苦呻……幸福的败坏者!以后,几多会找娱乐的肉东西将永怀着这痛苦归去。把你们的爱人毁去,把你们的宠姬毁去,把你们倚为幸福之屏风的风屏撤除,把你们点缀世界而具的美一起毁灭!……可怕的悲恨,做梦也能并出一身冷汗的恶印象,将嵌进你们未遇到这十粒子弹的人们心中去,永远,永远以至其他一个肉世界去。
这时他的手不因不由插进了大衫衣袋子里。铅笔一枝,极孤独的卧在衣袋中之一角。铅笔呵!变吧,变了,变了,一枝铅笔,变成铅笔一枝而已。
新戏台上几个女孩子竟能如背书一般熟流的念下去,也可算难得了。这是容易的事吧?只怕你以为!因为你们都聪明才智,自然看来是容易事。他很觉得奇怪;为甚他念一首七言绝句到明天会一字想不出,而这般小小女孩竟如此熟习脚本?
新剧说来是帮助社会教育的,是给爱美者得到极优美愉悦的,从一本像有七八(或十多)幕不知其所以的剧中,他证明这话了。巴掌,哈哈,好等等作用中,不表示出这群没有受过教育的爱美者确已于目之所接有所领会了吗?
他但昏昏闷闷的,也听得到台上的背书。这时台下嘻哈以外的声音超过了台上一个极清锐的女孩说话,然而他还能在这潮声中把耳朵去接收台上的清脆莺簧。
“噼拍,——噼拍,”这声音起自他身后那个绅士手上,他掉过头去研究他的正弹动着的手。
“不怕肿吗?”他用目去说话。
“不怕,不怕,——噼拍,噼拍”,绅士的手已答复他的意见,说是不怕不怕了。
……
旧病发了。
原因是他面前一排座上跪了两个披拂着头发的小孩,换了两个小姐,从小姐的松散发髻上见到姑娘们的新女人型式来。
“现代教育铸定的新型式姑娘,太美丽了;我应赶快死去……”
因女人的太美丽,使小物件中的达利孩子想到死,他实太伤心了!
他不愿受一种不可抵抗的诱惑,故即时把头低下去,埋伏在两个手掌中间。他的腕子的倚靠处,前面是一个剪发成圆形像包头菌似的女人底脑袋。
不幸的人,能以知避他的苦恼,那以后便不会再苦恼了!然而我们知识只能帮助我们取得应受而不愿受的苦恼,因为“不幸”据说是命中从有生以后带给来的礼物。
我们为这小达利笑还是为小达利哭呢?从诱惑的恐惧中,他以为低下头去便可把这魔鬼躲开了,谁知当这姑娘把身略向后靠时,那些没有平贴的短发便落在他腕上。
……一寸,两寸——过去两寸不到的地方,不是有个敷了雪般白腻颈子吗?把手伸过去,两寸,只是一尺的五分之一!只一伸!我便将拧着一个细致滑腻的面颊了!抬起头来,伸过去吧,乘电影未换片时!
如所思的他把头抬起来了。但他却并不是伸过手去做那些伟大事业,(色情狂胆子到这样当然是算得伟大了)只是想把手离开这使他灵魂刺着发痒而颤栗的青丝细发。他的手,左边已垂着;右边又插进口袋里去摸着那枝终不能变成足把这会场中三千个肉体兴致扫去的短短铅笔。
那无领白麻纱衣,绕颈那道密系小花朵而成的丝边,淡红颜色,落到他眼中时,同时那边还有些撩人的香气由伊手绢上过来,跑进他的鼻孔。
大概是大家不该于这晚上见到意外的热闹吧!所以我们小达利心中起着许久猛烈争斗,想到鼓勇气伸手过去拧那二寸以内的小圆脸一下;也想到赶快跑到山后峡里去乘月光跳下去;可是,一样都不做,仍然一直昏迷的坐在那肉阵中到散会为止。其实当真有这胆子,伸手过去将那在一层薄纱内的小小腰肢结实搂着,把从未亲过女人(但为女人亲过)的嘴唇搜寻着那芳唇秀靥吻到他人起而解脱为止:尽把事弄糟到如此地位,事后的攻毁,纵至于搽的一下削掉一半脑袋,也得到比受罪还应丰富的报酬了!或者是峡里去消磨了,也比让人用不经意的眼波,把心子割碎,如受凌迟一样苦恼为爽利!
在别人,把手上那把有镶白铜的小遮阳,横放在自己后座,且把微微凸出的两个黑眼睛,扫一下靠在背后那个小达利膝头时,小达利感到一种流泪的侮辱了。
“卑劣东西!”这话小达利从伊眼睛搜出来的。卑劣呵,在小达利的一切行为中,从另一人看来,本已满刻上卑劣两字了!
可怜的小达利,根本上你命就卑劣了。时代在此间造就了许多太太奶奶,但不是为你这种人造的!你于这中找你所须要的东西,太不合理了!你卑劣,你太卑劣了!处处却想求乞。
在一间霉霉湿湿的房子里,你们可以找到达利。这时天亮了。哭后卧在一张铁床上的他,一面在用力击打着那卑劣膝盖骨,眼泪还挂在脸上。
八月十四晨香山十八湾
本篇发表于1925年9月5日《晨报·文学旬刊》第80号。署名沈从文。
白丁
他记得刚才怀藏了些不安与惶惧进到一个阔大办事室中时,当室左独据一角一个长衫斯文人起身来便打了个照面。这不须他来红脸问讯,于那张单独桌面前略无皱纹的长衫上,他已认清面前的便是股长了。
他用见上司时的态度,恭恭敬敬斜靠股长先生用手指示一个座位后,于是股长先生用对小学生态度开了口:
……听院长说你还做什么白话文咧!
这增加了他刚平复了的惶恐,忙说那里那里,什么也没学过,懂不到那样叫白话文同白话诗,纵然……也不过玩儿玩儿罢了!
其实股长把白话文三个字慢慢的嚼出来吐在他耳朵尖上,用意也不过是逗小孩子玩儿玩儿!不久就使他恢复了安静。
“读过书吧——到那一个学校上课?”音调苍老可听。
“不,不,在北京并不入过学校。”余下的惶惧使他嗫嚅。
“那往年子在别处总到过什么学校了。”
“不,不,不念过书,是个白丁,字认得几个,但稍稍,稍稍从别的地方认几个字来。学校是无缘无命的,心里也不敢想。”
“哈哈,好说好说,听院长说蛮好咧!”话是这样说,然他眼睛同时接受股长先生的眼风,却像是:白丁,白丁,不念过初级读本上的鸡鸭鱼,怎么上馆子时倒会叫出“蘑菇蒸鸡”与什么“清炖白鱼”一类新鲜名词呢?
股长先生以为不念过教本上鸡鸭鱼,便不应会吃关于鸡……这意思自然很对!不过他觉得是侮辱了。
他想讽股长一句话,然而找不出适当句子来,没有开口。
“这也没多事,院长意要先生来(以手抓头微笑科)为编编一个周刊,一礼拜一次——又听说你也想于这里念一点功课,不知——”股长不则声了,态度忽然更庄重起来。
他这才新发见股长有在剧场上充一个绅士或哲学家的才能。
这简直把人瞧不起!从什么地方倒说我是来受人教的。白丁就不会来讲堂上解释没曾念过的鸡……味道吗?于是,他说,说时比先加了点力气,似乎有不平搅合在话里:
“不错,我要念点功课。不拘日文或世界语;但这要往北京才能找到较妥之学校。至于到这来,是院长约一同来看看,大约不久还是返北京去,那边且还有个职务。”
两人就沉默起来。
股长的手,还不离开头顶,五个指头在头发中搔爬,似乎是在搜寻一件东西。
他得了空才慢慢的旋过头去看那室中的一切。十多个斯斯文文的不认识人,还长袍马褂把头埋伏在桌上工作。大概同时他们心也埋伏在那些黑的白的——不黑不白之花的薄册上去了,室中静寂到各人能听见各人的出气。外面的蝉的干嘶和到下课后学生的嚣扰从窗子眼(这些窗眼是糊有绿色铁纱的,蚊子却不能撞入!)撞入,各人也能听到。间或其中一个也举起手来,学股长样抓着脑袋,但这我们却不能相信他是有什么所为而然,不过为一种无聊与疲倦的解除,像一个“哈欠”与“懒腰”用意罢了!但那些用拳头敲太阳穴的,我们应相信他是在叩问自己已遗忘了的事情,因为他们背膊上的湿痕曾为他们证明工作的专一了。
这简直是一些机器,且各自能管束他自己……房子里充满了无聊,他为这无聊把背膊弄湿把头也弄昏了。
长此沉默下去,终不是事!终于他又发话了。
“这里周刊不知何日起始,若是即日还不能进行,我想回北京一趟,我还有些小事没理清,有三两天总可转身,但——”
抢过去说话的股长是这么的:
“好好,就是吧,三两天一时还不能进行,等开了学,再——”
当送客的事举行时,似乎股长也曾起来一下。一个小办事员得到这么优遇,自然不应再说什么被人轻视的无味牢骚了。
他记着:股长在接待时给予的颜色以外还许了他若将来有什么好文章也能够在这刊物上发表,好家伙,这又不幸福与荣耀!当时口上他似乎还致了一声谢,但白丁于这时便更感到别人的侮辱,出办事房时,肚内有气,身上疼痛,心中悲哀。
他发了一个小孩子想头,觉得以后对人非骄傲夸大一点不可:到处因不能夸大吃一些肉货的亏,但实在说来还多是自己身子不为他争气的原故……二十来岁的人,身子还是那么儿,虽然心里四面八方早长了胡子,但心里别人却看不到,无怪乎到一处受一处男人的轻视,女人的白眼……当他明了了这些时,便把愤恨消灭,心里仅留了点自怨。
他的房子,给那个对苹果还高兴的瘦长子第二次的引导,换了个新地方。这房子正包围在六百个大孩子小孩子肉阵中间。倘若他是爱热闹的人,对这新地不消说会承认比以前那个狒狒武库好玩多了。
一些爱热闹的孩子们,于四十五分钟在使人打哈欠的讲授中下了课室。为恢复刚才的疲劳起见,大家都高高兴兴有意似的把那钉有马掌钉的鞋底,在楼板上拖来拖去的闹玩着。“这似乎还无多意思!”大家都觉得了,于是又相互厮打,叫嚣,哭泣,吆喝喧天;莫能休息,继续到铃子催他们上班。
大致是根据某一种新教育的原则吧,管理先生终日却只到厨房去同大师务讨论学生的食量。习惯平息了他奇异,在三天以后楼板上的拖鞋声,以至于厮打,叫嚣,哭泣,吆喝喧天,便不再引起他初来那种憎恶了,在这些兽的嗥啼骚动里,他居然能睡能喝。
这若说是受罪孽,同他一起受罪孽的也还有人。一个教员,是文学讲师吧,同他隔壁。另一面隔壁房中住了三个听差——他于是挟在他们中间。
也不止单是住下的囚笼子在他们中间!还有地位,身分:他不久就觉得。
他搭到比邻听到了些不能入耳的训斥,这训斥由先生们扔到听差耳中,同时入了他的耳。享受了听差们对先生的恭敬,每日有送水到房中来的,像公寓中伙计们那种不好看的颜色在这里找不到了。学生们呢,见了这么一个穿有长衫的人,从长衫上生出恭敬;先生们呢,于白丁面孔手脚间,却找不出与其他中级一组学生的异点来。……他发见了解除这位于中间的悲哀一个方法,就是赶快长大!然而从饭量的增加中究能给予他骨肉若干发育?他没有方法知道,也没有方法证明。
一来复中他才知道这里也同别个世界一样,有许多字典上有过的字在这里无从找出;譬如说:从管理先生身上我们是无从找到“责任”两个字,孩子们队中失去了“清寂”,在门卫兵身上搜索和平也很难。
但也有些是别处很难发见而这里居竟有者,就是在教文学的大师中找到了古文辞类纂,同时又找到了白话诗,白话文,以及什么学者文豪的小影。
于时一天晚上,电灯快要熄灭了,孩子们镇天闹着跳着叫着也都于疲倦安息下了,什么人的谈话,起自比邻。
“是是,我看这三部是顶好的;《史记》,《左传》,《孟子》:最好是选出来教……”
“如今郑什么简直胡闹,现在出版的成什么东西?当年琴翁充主干人物时,真有不少合于义法的好文章——“你看过块肉余生述吧?很好很好。”另一个先生扯上了《小说月报》之新旧观,两个芳邻不久就谈上现代文艺上来,丢开《史记》与《左传》了。
“新诗真可笑,什么‘青青的柳’!什么‘爱人,亲个嘴吧!’哈哈,有味!以前我本想把冰心那些诗选一点——”
“因为她是一个姑娘家——?”那个带了点嘲笑。
“那里,那里。有些据一般人说好,而且学生也请求过我,但终于还是作吧,仍然讲《史记》中短篇。……那个姑娘家二十多岁的人,平素又号称风头十足,怎不闻同人相恋呢?”
“嗯,现今这世界,二十多岁的人,除非是不知道那个事,保不定早……”
“当真,会怕早……但愿才子佳人……”这个为女诗人设想到此,似乎已看见了别人在亲嘴的神气祝起福来了。
两人稍稍沉默。若非有两支卷烟同时在狂吸,烟雾绝不会从上横隔孔内跑过这边房中的。他为烟气所呛,又咳嗽了。然而明知道这是别人的自由,无法干犯,正同因谈话吵扰他睡眠一样。
不久,又听到那个嫩一点的声音——
“哈哈,如今的诗人!徐诗哲,见过吧?嘴巴尖尖的,样子酸酸的:诗领教了,不给人一点愉快,样子又讨嫌——不过也倒有趣。”
“哈哈,密司忒张说他诗像唱莲花落,哈哈!”
“还有郁什么呢,一个哭像,似乎天天不得意在流眼泪的样子。其实,酒,喝得个不亦乐乎!……哈哈,诗人,哈哈,文人……”
“哈哈哈哈,你不见最近一个出版的启事吗,什么女士为她相好的编什么诗,才子已竟够了!又来女才子一编——哈哈!”
哈哈之中又有烟气从横隔上过来,他又呛咳不止。
依然是那个嫩嗓子——
“都是胡适之作孽,你看他那些诗成什么。”
“然而做官,享名,得利。”这是一个俏皮的回答。
“我想到北大那一次讲演,看到胡适之,老了,颓唐了,吃大烟吧,唔,说不定——”
“有了钱,什么不行?然而他怕只是病,不过纵然也无妨。”
两人均若有所感,微作喟叹,话停止了。大概又有两支美人牌烟点燃了吧,但这次他不咳了。
“……我想这个非杀不可!”这话很轻,他只能听到末后一句。什么事非杀不可?是抢案吧?又听到嫩声气的说:
“是是,勾引女人,做白话诗,真非此不足以整学风而敦礼教!”
看不到两位大师是如此拥护着礼教!然而还不至于杀,然而这也不过是大师愤激之言,然而有些确也可绞但不至于杀头,而且如今刑律只有枪决与绞……他竟可说已同情于两位大师了。
“……他们吧,一些黄鳝泥鳅,没个生毛的。他们据说专捧那位译哲学诗的……可想而知……”这话太轻了,他虽极力张着耳朵去搜寻,结果还不知他们论的捧哲学诗的是什么社的文人。
“唉唉,下士闻道,但解大笑:无怪乎天天听到这些文人骂《古文观止》是怎么可笑!其实不懂一点妙处,也难——”
“唉唉!中国文学的将来!”
“唉!”
“唉,国家将亡必有——”
由哈哈至于唉唉,一切都沉寂了。
他念着:“上帝啊?何时才把这些虫豸们收去?”睡眠就引他到一个恍惚,美丽,光荣,不闻鸟兽的嗥啼的清静银世界去了。
他梦到有一个软东西亲到他的嘴上,而且很热,于是……八月二十八于半山亭
本篇发表于1925年9月15日《晨报副刊·文学旬刊》第81号。署名则迷。
棉鞋
我一提起我脚下这一双破棉鞋,就自己可怜起自己来。有个时候,还摩抚着那半磨没的皮底,脱了组织的毛线,前前后后的缝缀处,滴三两颗自吊眼泪。
但往时还只是见棉鞋而怜自己,新来为这棉鞋受了些不合理的侮辱,使我可怜自己外,还十分为它伤心!
棉鞋是去年十二月村弟弟为我买的。那时快到送灶的日子了,我住公寓,无所措其手足。村弟弟见我脚冻得不成样子了,行慷慨挟一套秋季夹洋服,走到平则门西肇恒去,在胖伙计的蔑视下接了三块钱,才跑到大栅栏什么铺去换得一双这么样深灰绒线为面单皮为底的尖头棉鞋。当他左胁下挟了一只,右胁下挟了一只,高高兴兴撞进我窄而霉斋房门时,我正因冷风吹打我脸,吹打我胸,吹打我的一切切无可奈何了,逃进破被中去蜷卧着,是摩挲我为风欺侮而红肿的双脚。
“好了好了,起来看看吧,试一试,——我费了许多神才为你把这暖脚的找来!”村弟弟以为我睡了,大声大气。我第一次用手去与那毛绒面接触时,眼就红润。
村弟知道我的意思。“怎么,不行吗?”故意说笑,“这东西可不能像女人谈什么自由恋爱与恋爱自由了,但你有钱,仍可以任你意去拣选认朋友,不过这时且将就吧……有钱有势的人,找个吧女人算啥事?就是中等人家,做小生意过活的那些人,花个三百两百,娶一门黄花亲,也容易多了!然而我们这双鞋,却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不愿再听他那些话了,把头藏到被里。
他似乎在做文章似的,不问我听不听,仍然说了一大篇,才讪讪答答转他的农科大学。
这两只棉鞋,第一夜就贴在我的枕头边,我记不清我曾用手去摩抚过若干次!
正月,二月,三月,以至到如今,我不曾与它有一日分离。就是那次私逃出关到锦州时,它也同在身边,参预那次无耻的旅行。
虽说是乘到村弟弟第二次大氅进肇恒时,我又磕得一双单呢鞋。然这只能出门穿穿,至于一进窄而霉斋,我便仍然彳彳亍亍蹋起那个老朋友来。谁一个来见到,问说怎么怎么,这几天还有什么舍不得你脚下那老棉鞋?就忙说地下潮湿,怕足疾,是以用它。这对答是再好没有了,又冠冕,又真实,所以第二第三以至于任何人问到,或进房对我脚下注意时,我必老起脸来把这足疾的道理温习一番。
“怎么哪,棉——”我便接过口来:“不知道吧,可知地下湿咧!”
然而我住处的确也太湿了,也许是命里所招吧,我把房子换来换去,换到最后房子,砖地上还是滑齑齑的,绿色浸润于四角,常如南方雨后的回廊。半年来幸而不听到脚肿脚疼,地上湿气竟爬不上脚杆者,棉鞋之力实多。
磨来磨去,底子与鞋面分家了,用四个子叫声伙计。终年对我烂起脸做出不耐烦样子的伙计,于是把两个手指拈着鞋后跟,出去了,不到半点钟,就可以看见他把鞋从门罅里摔进来。这时我便又可彳亍彳亍,到柜房去接电话,上厕屋去小解,不怕再于人面前,无耻地露出大拇指了。
以先,是左边那只开的端。不久,右边那只沿起例来;又不久,左边一只又从别一个地方生出毛病……直到我出公寓为止;综计起来,左边一只,补鞋匠得了我十二个子,右边也得了我八枚;伙计被我麻烦,算来一总已是五次了,他那烂嘴烂脸的神气,这时我还可以从鞋面上去寻捉。
右边一只,我大前天又自己借得个针缝了两针。
如今的住地,脚下踹得是光生生红漆板,似乎是不必对足疾生害怕了,但我有什么法术去找一双候补者呢?村弟弟去年他的洋服还不能赎出来,秋风又在吹了。此地冷落成了乡里,乡里来来往往,终不过几个现熟人!若是像以前住到城中,每日里还可到马路上去逡巡,邀幸可拾得一个小皮夹,只要夹里有一张五元钞票,同时秋天的袜子也就有了。在这乡里,谁个能无意中掉一个皮夹来让我拾呢?真可怜!希望也无从希望。
但几日来天气还好,游山之人还多,我的希望还没有死尽,我要在半山亭,或阆风亭,或见心斋,或……不拘那一处:找到我的需要。为使这希望能在日光下证实,我是以每天这里那里满山乱窜。
彳亍彳亍,我拖起我的棉鞋出了住房。先生学生,都为这特异声音注了意,同时眼睛放光,有奇异色,弟兄们哪,这是不雅的事吧?不要笑我,不要批评,我本来不是雅人,假使我出去捉到了我的运气,转身就可以像你们了!
我彳亍彳亍到了图书馆。这是一个拿来遂人参观的大图书馆。一座白色德国式的房子,放了上千本的老版本古书,单看外面,就令人高兴!房子建筑出众,外面又有油漆染红的木栏干。
“想来借几本书。”
“好吧好吧。”管事先生口上说着,眼睛第一下就盯在我脚上。
哈哈,你眼力不错,看到我脚上东西了吗——我心里想起好笑。
我有点恨眼睛,就故意索性把底子擦到楼板上,使它发出些足以使管事不舒畅,打饱嗝,发恶心的声气来。他他他,不但脸上露出难看的憎嫌意思,甚至于身也拘挛起来了。……你们帮他想想:看除了赶紧为我把书检出外,有什么能力驱逐我赶快出图书馆吗?
见心斋泉水澈清极了,流动的玻璃,只是流动。我希望是不在“见心”的,故水声在我听来,只像个乡下老婆子半夜絮语唠叨。也许是我耳朵太不行了,许多人又说这泉声是音乐。
泉声虽无味,但不讨人嫌恶;比起我住房隔壁那些先生们每夜谈文论艺,似乎这老婆子唠叨又还彻底一点。因此我在证明皮夹无望以后仍然坐下来。
我把右腿跷起,敲动我的膝盖骨,摇摇摇摇,念刚借来的《白氏长庆集》。
……蠢蠢水族中,无用者虾蟆。形秽肌肉腥,出没于泥沙。六月七月交,时雨正滂沱,虾蟆得其志,快乐无以加!地既蕃其生,使之族类多;天又与其声,得以相喧哗……白翁这首和张十六虾蟆诗,摘记下来,如今还有很多用处。想不到那个时候,就有这么许多讨人厌烦聒人耳朵的小东西了!
如今的北京城,大致是六月雨吧,虾蟆也真不少!必是爱听鼓吹雨部的人太多,而许多诗人又自己混进了虾蟆队里,所以就不见到谁一个再来和虾蟆诗了。
来了两个游客,到泉边来见他自己的心。一老一少;少的有二十多岁,老的有两个二十多岁。虽然我全身在我自己估价,简直是比脚下一只棉鞋还不如;但无意思的骄矜使我伟大起来,而且老的面孔竟如一个熟桃子般和气可爱,故当他近身时,我把脸弄成和柔样子,表示一个亲善的微笑。
“喔,这里看书是好极了!”
老者误会我了,我那里是来看书呢,心里好笑,然而我不能打哈哈。
他又说:“《长庆集》,这四部丛刊本吧?”是四川人口气。
“对了。”
“版本很好。”他左胁的文明杖移到右手,左手挪出空来翻看我的书。
“也不很好;有些还可以,有些极糟。”这时我可用得着上湖南腔了。
于是,他坐下,我坐下,攀谈起来。天上地下,我的语似乎略略引起了站在旁边少年的诧异。不幸的是我脚大大方方跷起时,两只大棉鞋同时入到老少两人的眼里。富有诗意潇洒少年,很小心的走到池的那旁去问老者,老者也太老实了,便乱为我估价!我若当时只说是个游山领导人,想少年对于我棉鞋就不会看出什么文章了。并且也许那么充一次领导人,一双新鞋会到少年衣袋中跃出来。
我有点悔恨,竟眼看到他们慢步踱出门去。
到了夜里,日头刚沉过山后去,天上罩了些灰色云。远山还亮着,又没有风,总不会有雨吧!
我追赶我的命运,无聊无赖地又从旅馆这面大路一歪一拐上到半山亭。路上只碰到三个短衣汉子,肩扛锄头,腰悬烟袋,口上哼哼唧唧唱些不知名的歌曲;这是归家休息去的工人,非赏西山晚景的先生。其无意于天上的云,远村的烟,同我一样。
到了,不差三丈远近。在那边,门洞旁,有件东西,使我脚步停顿。这是两个约略相等的影子,像贴拢去样子并行着。这不是鬼,分明有唧哝声音。然而我有点怕。半为夜神吞噬的朦胧下,阴阴沉沉的门洞前,两支有热无光的火炬在燃烧;在混和,我平生怕着的东西,也没有比这为更可怕的了!
那一个,稀微可以从草帽的白轮廓看出是男的那一个,头更逼近了另一个。“呵哈,你们亲起嘴来了呀!”我鞋底在脚下响起来。
毕竟是姑娘家耳朵好,当第二次戴白草帽那个下颏送过去时,她忙拒开,且回过头来。这时那个嫩脸会红到成适才落掉的霞样,那是无疑的事。但她也过于小心了,其实近视眼所见到的,亦不过如斯而已。
落到我眼中的东西,如像砂子,蒺藜,痒在眼里,痛在心里。我不久就明了了我的义务,是应当立刻退开。
——一对有福的人啊!放心吧,再不会有人来搅动你们了。前些是他的不经意,冲撞了你们,请不要多心!今天月亮是不会即出来的,除了星光就只是萤火。在这样温柔静寂的地方,尽管搂抱,任其量亲你们的嘴,到磨尽你们的热为止;尽管搂抱,做你们最后所应做的事;任其量撼动你们的身躯,到磨尽你们的热为止。
他悄悄的逃下来了。
棉鞋还未脱去的人,当然不应去羡慕别人。
天是更黑下来了。眼睛昏瞀的我,五步外,分不出对面来人属谁。看看挨身了,暂时都不走动。
“唔哈,沈,你怎么?”是我们的上司,教育股股长先生。
他用他手上那枝小打狗棒敲打我的鞋子,我以为他是问我这夜里到山上怎么。或是脸上颜色怎么。但接着他又打了我鞋子一下:
“怎么,鞋子——”意思是怎么不扯上,不雅观,我领会了。
“烂通底了,”我只好涎脸说话,“莫有买鞋的能力,所以——”
他不让我说完,笑了笑,就先走了。至于我为什么要把这些话说给上司听呢?过后我自己也思想不出第二个较好的结论,只是,因为对上司不能说别种俏皮话,而且也开不得玩笑,所以才——大致是天做的戏谑吧,太黑暗了,分不出我脚上是什么一种鞋,使我上司但从鞋的彳亍彳亍怪声音上断定我的罪过,不但不原谅我的鞋底苦衷,临行给我那个微笑,竟以为我有意不雅观。不雅是对的。但是,上司!你要我怎么个雅法呢?我样子固然还年青,很能充斯文,摇摇摆摆来走路:然而我是个不中用的人,没有多钱的父亲;把钱来使我受教育。不读过书的人,要想像其他先生们那么文明儒雅,怎么做得到呢?
上司黑影消失在烟雾里,只剩下橐橐靴声气,我就为我棉鞋伤起心来。……怎么如今还要上司拿打狗棒来吓你打你呢?把你抛头露面,出非其时,让昨天女校门口那两个年青姑娘眼睛底褒贬,我心里就难受极了!昨日阆风亭上那女人,不是见到你就跑去!若不屑为伍的忙走开了?上司的打狗棒,若当作文明杖用,能代表他自己的文明就够了;若当作教鞭用,那么挨打的只是那些不安分于圈牢里的公母绵羊;若是防狗咬,也只能于啃他脚杆以后那匹狗得几下报酬……无论何种用法,你都不该受他那两三次无端敲击!呵呵,我的可怜的鞋子啊!你命运也太差了!为甚当日陈列大而发光的玻璃橱柜时,几多人拣选,却不把你买去,独跑到我这穷人身边来,教你受许多不应受的辛苦,吃几多不应吃的泥浆,尽女人们无端侮辱,还要被别人屡次来敲打呢?呵呵,可怜的鞋子啊!我的同命运的鞋子啊!
……
九月五日于西山静宜园四楼
本篇发表于1925年9月21日《晨报副刊》第1276号。署名沈从文。
重君
中秋节渐渐迫近了,无聊的愁绪,也正像今年过去的日子样,越积越多。
他如今是毕业了。
毕业这两个字,在家庭看来,儿子有了升官发财的凭据了,是一个愉快的希望。他自己呢,毕业对他只是一种恐吓。他觉得毕业的后面,紧跟接着脚的就是生活。生活,谁不为生活吓得全身战栗呢?不为生活两个字愣着的,怕只有那类用马车送来接去上学的小姐少爷吧。至于像重这一类人,对生活还不只有张口结舌的……然而怕也是枉然,这正像新娘子待过门时样,公婆是终究要见的。把毕业论,在一间隔壁时之有个胖子咳嗽与大笑的宿舍,写了三个整夜,爬出了学校的牢狱,他就跌进生活竞争的人海中了。
一切陌生。一切倒也新鲜,北河沿空气凉凉的,每日中就呼吸着河沿的空气,候相识的师长们介绍事业的信。
自学校搬到这阴阴沉沉的一间大房子来,如今又有了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就是整整的七日呀!这七个整日中他做了些什么事呢?什么也不,到河沿柳树下去呼吸了如所量的凉湿空气外,他只做了些梦。
心想着:事情若妥贴,就在这里住下去也得了。房子虽然嫌它太大了一点,然而地上把席子铺起,席子上再来一床值三十元的毯子,(到小市去买便宜点。)租了点家具来,床就买一铺硬木的,硬木床值十二块钱的也很好了。在左边角上安置一个洋炉子,到冬天不上公事房时,就一个人或找个……那就更其妙不可言!壁上是非得另行找裱糊匠来裱一道不可的,这最多不过花三元而已。买一个桌上电灯,夜间看书也方便许多,要它熄就熄,省得又夜夜唤伙计。壁上裱过后还得找些东西来装饰一下,(这就有点为难了!)还是挂中国画吧,中国画来得雅致一点,且庆表兄的山水是有名了的,只要他画一幅长单条,单条两旁配副用有正出卖的影印对联就有了……
心想着,事情至少是有八十块吧。公寓中就算是二十块,还得有六十块来自由支配。第一个月房中无从布置,但到十月间,无论如何总也能如意吧……然而到如今是七天了,事业妥贴点的信还没有来。
梦还是在做着。
第八天一个早上,重君从别一个境界里把神志恢复转来了。
慢慢的从床上爬起来,从床上爬起来第二步应做的工夫,却是披衣。眼睛睁开一点,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掉下那一双很浪漫的拉斜侧卧着的白鞋。
“你要什么时候,才能躲到网篮里去,不致我一见你就懊丧?”
其实第一天第二天……第一眼见到的,总是那一双破白番布鞋。果真是不愿见到时,起床后一举手,也就把它掷到床下去了,然而这在重起身后,似乎又忘了似的,必得让次日早上又来丧气。
桌子上,一本张着口像在打哈欠的英文袖珍字典,是第二个同房的入到眼中的朋友。这使人顶不高兴,正同地下那双白鞋一样。又窗角上进来一线白光,白光中有些小东小西在舞蹈,也很分明。回过头来,那一个横七竖八的书本散乱着的小方桌上,都像吃醉了酒的样子,不成规矩的书册,还有一封信,被挤到桌边,快要跌到地下去了……白鞋,字典,阳光中舞蹈着的微尘,吃醉酒了的书,被书挤得快要跌下去了的信,使他不搭然倒到床上去了!
没有法子睡去,顶棚上雨的渍痕,黄色,看了许久,像是什么吴缶翁大写的荷花样子。
“隔壁那对东西还不醒呀!”听着了床上的反侧辗转摇轧声,他又记起邻房的那一对少年恋着的伴侣了。
昨天早上,像这时候,我们的重君,也正是这样垂头丧气的伏在自己床上,隔壁一些唧唧哝哝隐约可听到的嘲谑,曾使他入了迷。
“七点都莫到,慌什么——”男子的话,为一种振衣声混乱着。
“……讨厌,又要破坏定规!”像是略嗔的神气。
“把以后的规则改为八点就有了!左右八点——”
“课——”
“纵或那边缺课,这边得同你……”
“嗤!”接着便像有一种惩罚施诸男子。
“喔,莫闹,起来起来!”
“拧你的……”
接着是振衣,又闻两个混合着的低笑,旋闻男子拖鞋声响到南院南端去了。
……拧些什么?嘴巴吧。
……说是“那边缺课,这边得同你……”同些什么?大概是说同到她睡,或同到她……所以得来的惩罚就是拧了。
……阿阿,一个软软的身体,身上光光的,什么也无!顶着自己胸脯的,是一对未出胎羊羔样跳动着的乳。而自己两只手围拢去的结果,就有段比绵花还软的温温的肉体在搂箍中伏贴着。
摹拟着那女子的形声,自己就像是那个男子,那女子就成了自己的妇人了。那时的房中呢?地毯的确已铺在地下了,白鞋子不消说是早已无影无踪。在腰圆形的大梳妆镜旁,正有盆小小金桂在开了许多簇攒着的小花,安置桂花盆子的,是一个约两尺来高的檀木架子。
床是值十二元的白木床,然而床上那两条湖黄色绸被同一对挑花大鸭绒枕配置得极其相称,故床也并不见得寒村。
两个人就并头睡在那铺床上,是夜间,电灯在绿丝绸罩下放光,房中空气似乎也极温暖。
“……”
“……”
(又复将旧梦重温一道)
“怎么你这样肥!”以手摩摩之,由颊至头至肩至胸,停在那一对羊羔上面。
假定那边答复就只是“嗤……”一声笑。
也得罚她,于是嘴送过去,在那白白的脂肪充满了的颊上就是一下。
再把嘴略歪一点,舌子在心里是跳跳的。
“……”心就跳得更凶。
“还咳着呢。”并不是怕别房人听到,但声音却轻到比喘时还低。然而一个一个字入到自己的心中。
“你看你——”是她的,有一个手指头在自己发烧的瘦颊上刮磨着,自己就略略有点害羞了,因了羞惭,猛然张大起口,如像当真要咬她那个刮过自己脸庞的手指一下似的。
手在自己口中了,然而不咬,只轻轻的用牙齿抵着。
“就用劲咬吧。”她一点不怕,也不想把手指头缩回。
“你看你手那么小。”
“你手的确太大了。”她眼睑闭合着。
“然而比你大多了。”逗她玩着手上一个把戏,“看,看!上打冬冬鼓,下打鼓冬冬:两边一……”
她也学着。并且比起自己来活泼多了。
“看,重!那有什么巧?看,看,你看呀!”她且接着念了那一句半口诀。
嘲弄的说这是三岁小孩子也会的,自己于是乎完全失败了。
研究那一双细长的眉毛。
“又做出那怪模样。”她把头偏过去了。
“来,来,我会看相!”扳她的头如前相对。
“那你怎么不去挂一块相命牌子,也好每天找点生意?”
“我看你相上有五男二女……”
口被捂住了,然而她像想住了什么似的,把手移到自己的肩上。
又把她的手握住。“他们许多人说我的手像女人的,若我的手像女人的,你的真只好说是小孩子的!你看你这手,捏拢来让你打十拳也不会痛。”
她还是像在想什么事,不理会到。
“小孩子,说话呀!”用手摩到她那边刚吻过的颊上,“雅歌上说:你的嘴里有蜜,你的眼睛是……”
“让你一个人说。”
“那得用心来听我背诵雅歌赞美你——不准再想什么。”
“我想……我想我们这个月那八十块钱开销的法子。”
“把那一百块钱稿费取来,闹闹热热来过一个中秋也够了。”
“那你以前又说是那一百块钱没有希望!”
“诓你!”望着了她那个粉稣稣的颈脖。“宝贝——”口又被捂住了。
“又那么肉麻,‘宝贝’,谁是你的宝贝?”
推她手捎用力就推开了。“好好,宝贝——”
“再就拧你的嘴巴!”嘴是拧住了,旋即放下。
“我说你是我的宝姐姐!”
把头还扳得更近一点:“宝姐姐,我想中秋节把我们这一百八十块钱划出六十块来,为你卖一串颈上的装饰,不然也辜负了这么一个好脖颈。”
“有六十块钱的装饰,就增加了我脖颈的光荣?”
“然而更要美丽一点,却实在。两年前,那个时候,初初从学校出来,穷得要命,然而穷作乐,得了钱就喝酒看电影。其实到真光去消磨日子,那时所看的就是女人那个白白的脸子与脖颈。脖颈上有一圈珠子或是花边的,总觉得格外动人。”
“看女人,性的卑劣,男子的通病。”她说。
“你不知道,电影场,那一个不是感到性的饥饿才去花钱?他们把眼光屈折着,去搜索身前左右人丛中的标致脸孔。从这中也能得到种满足。”抚着她的散乱在额间的短发。
“别人喜欢看你们女人,也只怪你们女人太好看了!”
若不愿意再听的样子,她眼睛又合着如睡去了。
另外又想起了一个题目。
“呆,呆。”用手在她眼边晃动。
“怎么这样无聊,无张无李来这许多闲话。我要睡了,莫……”她眼睛还是闭着。头发拂到眼睛上了,得用手帮她理到两旁去。
“你看,我的头发其实比你,还长点!”
她的气正吹在自己颊上,自言自语也无力了,然而又不能一时睡着。
若另是一个早上似的把他从梦中弄醒!南院中,正有一个扫帚轻轻的拂动着。
自己的心上也像同样有个扫帚在拂动。
眼睛睁开来,吴缶翁的大写荷花还在。白鞋,字典,吃醉酒了的书,快要跌到地下了的信,一切一切,初无变动。在阳光中舞蹈的微尘却不见了,窗子上正挂了一片方块形的朝阳。
“这是一种什么生活?”心中血凝结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眼泪正滴在适间摹拟那梦里青花白白脖颈的棉被上。
十月在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6年4月7日《晨报副刊》第1375号。署名芸。
一个晚会
一个晚会,七月某日,在西城某学校,大家高高兴兴的来举行,有些人,甚至于牺牲了一餐白食,一次玩耍,都来到会场中。这会场,就是平日专为那类嘴边已有了发青的胡子教授们而预备的,会场的台子上藤椅,便坐过了不能数的许多“名教授名人”。我得先说明今天大会的意义,今天是,为欢迎一个年青的新从南边北来的文学者,会场全体,为花纸电灯,点缀得异样热闹起来了。壁上的钟,响过七下后,外面的天,还正发着乌青的光,太太小姐们,许多还正才从电影场跑到市场去买点心吃冰激淋的时候,会场的一个入口,就流进了四个会场执事人。年青,标致,那是不消说的,凡是招待员总不会要麻子或有别的脸相奇古的人去充当,因为假若这会场是一个图画展览会场时,招待员,便也是艺术品之一件。他们是身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且发香,襟边白绫子狭条写了字,脸庞儿胖白可爱,嘴唇适宜于与人亲嘴。
他们流进会场时,是先像在讨论什么,但立时就分开了,一个人走到讲台边去,把电灯机关一扳,场中全体便光明起来。
讲台上,四张有靠背的藤椅,大大方方,构成一字,各不相下的样儿,后面一块黑板,漆灰剥落处,见出疮疤样白点。
黑板上,留有拦着灯光紫藤花样的花纸影子,纸条在一种微风中打着秋千,影子也在摇晃。场中各座位上,还是全空,那些花纸条影子,在木长条凳的座位上椅靠上移动的,也颇多颇多。
过了一些时间,就是说一个招待员,从身上一个白铜烟夹里取出烟来燃吸到约有了一半的时间,入口处,便陆陆续续的来了许多各样脸相各样衣衫的听讲人来了。进到场中,这一批一批的人,便立时散开,消失到前排的椅子靠背里,仅余下一个回旋转着的头,互相可以见着。他们又颇自然的把帽子从头上取下来。也据了一个空位。有些人,脸上便也印了些悬挂在头上那类花纸条的影子。
壁上一个钟,慢慢的在走着。
人越来越多了。忙着向各方应付的执事人的头,便是那么这边那边不息的略像一个傀儡模样的把它点起来。且手,也时时扬起。见到一个女人,从入口处进来,便加了脚下的速度,赶了过去,在一种谄媚的不忠厚的微笑里,出源于性欲上的微笑里,为女人找了座位。
不久,前十多排的人头,便已繁密的种满到椅靠上了,后排的后座,也时时刻刻添上了人。
大家随意谈着笑着,用期待电影或跳舞开场的心情去期待这年青人在台上出现。
七点一刻了。
从后面一点,离讲台略远一点的地方,一个年青的怯怯的汉子,坐在那里,欣赏着场中的热闹。身上肮脏,衣是灰色,一个半藏在椅靠间的头,散乱的发,正如同一堆干的水藻。这是一个什么人呢?谁也不去注意。虽然大家在这时,有得是空闲,但人家利用这空闲去讨论今天行将上台给大家看看脸相的那人去了,招待员,则因了眼睛的视线略高了一点,这小小的生物,竟没有注意到。
他身子是那么小,伸起头来,还是不能不为那些椅子靠背吞去一半。别人纵是注意,远远的,也只能见到那么半个露出在椅子靠背的有长的散发的小头吧。当他抬起头来时,这里那里,便发现许多如一个包头菌散乱着短短头发的女人的脑袋。他便微微的在嘴上漾了笑的痕迹。
一切的表示,都是为他。别人是渴望到见他一面。别人是预备了用一个诚诚实实的心来在他的讲演中让那类动人话语来撼动的。大家的掌,是专像为他而生的,只要一上台,就会不约而同的来狂拍。别人丢了更好的约会,就是全为得是来看他一面。女人,这么多女人,就是他平日的崇拜者。这会是为了他一人而开的!
少年,在一种光荣的期待中,心是跳到几乎不能支持了。他又担心,又害怕,不知果真一到壁上的钟打了八点时,自己应当怎么办。就是那么腼腼腆腆的走到台上去吧,是否到时有这气力,那很难讲。讲台上,有靠背的一列藤椅子,有一张,不拘那一张,便是为他而预备的,但当他一进场时,见到场中那种严肃样子,虽想努了力就不客气奔上去,但,一个害羞的心思,竟先他的脚步,到了心头,于是气就馁了下来,把身子塞到这后排一个空座上了。坐下后,他希望一个什么熟一点的人来,为他解一下围。但把头从椅子靠背中举起,回旋的结果,却是失望。这里那里,搜索出类乎相识的脑袋却是多,但并无一个是对。
一群人,在期待中,正都是极其无聊,当这个那个,发见这样一个小小的极其可笑的脑袋时,大家便把视线集中寄托到这小小生物上面了。这一来,惶恐是在森森冷冷的目光下骤然增加了许多,因此他更其不自在起来。
把头缩下后,便听到别一较近处有人在研究自己。
“一个足以代表中国文化的头!”话句是很轻。
他小心又小心回过头去检察那讥笑他的人,一个圆圆的白脸,去他约有三排左右。虽然是不安,但当他见到这人一种志诚心在那里期待认识的便是自己,他便原谅这人了。
“朋友,”他轻轻的自言自语,“谢谢你今天的诚意!”
他又想若是这时即走过去,在那人耳朵边说所笑的就是所盼望的那人时,这圆脸少年,一个惭愧抓住了心,又不知如何的在脸上表示他的高兴他的不安!结果是恐怕圆脸人害了羞会跑去,所以单是想着罢了。
少年是文学者,用了孩子样忠实刀子样锋利的眼光,对近代社会方面,有了公正的评判,他的独断又得了许多各方的同情,因此,名字却超了生活,一天一天扩大着了,一半是这学术团体,各个人都想看看这少年的脸相,因此在函面上堆了一堆近乎谀词的话语,又因了平时的诚实,觉不知应怎样拒绝是应当,所以就为这团体用口上的热情抓来讲演了。
从早上起,把上到再上,应有的谦卑一点的谢词,他就温习得极其熟习了,且计划,一到了会场,就去同执事人接洽。自己就老老实实让执事人引到台上去。在一种不知所措的情形中,把欢迎的掌声接受后,就开端照到所拟好了的讲稿大谈起来。不过,当他进到场中时,所预备的计划,却为场中花纸电灯撞破了。这时,既是那么坐到这普通来宾席上,只有重新蓄养了勇气,待到主席把自己介绍给大家后,再努力爬上台去!
时间是只剩下三十分。熟人,在他的几度搜索下,还是不曾见到一个。渐渐的,前前后后人越来越多了。台子上,一个听差之类,且把台前桌子上两盆淡红晚香玉之间位置了一个金花茶壶。
他又把头四向去旋转。
这一次的结果,是使他发见了另一回事情。自己的身分,在别人,对他似乎是起了小小的歧异了。场之中,座位的空虚,已渐来渐少,且从入口流进来的人还是多,但,在他座位的附近一列空处,却还是并无一个人。……这真不对!我不上台,则这些人都不大好意思坐拢来……想着时,心中就觉得抱歉万分。
其实,是别人见了他的脏模样,拒绝得远下来了。然而他不知。
来了四五个小姐们,一进会场,似乎就见到了这一方面的空处,奔了过来。当一到从木条子靠背中检察出那靠小小的头时,却立时又远远的走到后边去了。因了别的一个笑声,他反过头来,才见到从近身返身走去的小姐们。
……呀,又是几个因了我不便坐拢来的米斯!
于是,又想起抱歉的事来。在莫可奈何中时间移得距八点只差十五分左右。“我应得做些什么?”这疑问,在心中提出后,便知道这时除了应静候主席介绍以外——只是应抓着自己一点胆子,好莫到时害羞红脸。
胆子,消失到一切炫耀中,要找,也找不回了,只好用手去抓理自己头上的发。
为的是那些小姐们,上前而又退下的结果。引起了大家的心中蓄着可笑的小头的模样。这里那里,便又重新有了兴趣,把视线远远的抛到这少年身边来了。在这中,他惶遽成了一个小孩,正如在一群角儿尖尖的公羊前,一样无所措。
退下的小姐们,到近墙处为止,成排的用了墙作从后面突如其来的拥挤防御线,一个年纪较稚小的,用手指向少年这一边:“一个怪物,真吓我一跳!”那吓了她一跳的怪物,头是正掉过来,便见到那一只带有一粒宝石戒指的手遥向自己相指。
“这样一个颇为慎重的大会,”少女见到回过来的小脑袋后,得了一个新的厌恶。“难道都不限制一下,让这一类人也来参预么?”
同伴是微微的在笑。
“这是招待员的责任。”另一个女人说。
“也许是他也有与我们同样的诚心来到这里。”
“我听到是今天有密司周来唱他的诗,且为我们介绍洪的文艺思想才来的。”
“那怪物恐怕还只是想到会场来歇憩,或刷一点东西才到此的!”
“招待员真也应负一点责任。”女人中有第二次提到招待员的。
关于招待员,似乎这时正在那里尽他的责任!其中之一个,一个二十多几岁的大孩子,浅灰的洋服,硬领子雪白,腰微弯,才刮的脸孔,极其干净,脸儿白白的,鼻子颇小,胸前用针撇了一个狭长白绫子条子,这时正同一个中年长衫人在讨论什么,头是歪了偏重到右边来,以背据了柱子。一个细致可爱的面孔,像是要笑,但不就笑,于是口角就向两腮锁紧上翘,那形象,令人想起捏粉粑粑的那类粉人儿面孔。
那顶年青的女人,见到了招待员襟前的绫子,想起责任的话,便离了同伴,向招待员这方面走来了。
“我们请先生为找一个座位?”女人媚媚的说,说了,且复用那小小的纤白手去整理那额际的发,那颗发光的戒指,第二次,进到招待员眼中。
“好好好。”他就用本来想笑但又不即笑的脸添上了一分和气,把头迎了女人点着。
“我为米斯去找,”用眼睛重新刷视场中一道,“那中间还不错吧。”
女人,随到招待员身后,走近少年了:“正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先生(以手指指少年),大家都不敢近他,看样子,身上正还有病!”
“喔,那还了得!”说着,就扑上前去,身子的姿式是极美。
少年正温习着讲词。
招待员,在一个女人面前,知道显出责任心与侠义心是自己应取的手段,于是扑上前去的结果,是一手抓到了少年肩膊:“先生,请到那一边去吧,这里是女士们的座位!”且用力撼动,待到少年极其可怜的眼睛瞧着他时,他就做出一个极不高兴的异常庄严尊贵的脸相给少年看。
“我就乘到这时走上台去……”想着,就起身向前走去。
“呀,不对!”招待员第二次捞住了他的膀子。“怎么那样不听话咧,是这边!前面,是不能让人随便那么走的!”少年,膀子被人捞着,被推推扯扯的送到后面僻处一个空座上后,这一边,五个小姐们,已把丝手巾在他先前那一列空座上抖着坐下了。
“先生,这会是为我……”想向招待员说一句,给他一个惊愕。但招待员却接过口去,“这会原是公开的,并不是为某一个人,我知道了,虽先来,但那一列是特别为本会女会员们而设的,先生在这个地方是很合宜了,安静点吧。”
想再说一句,“那就让我到台上去坐!”那个青年招待员的背影,却一下就消失到许多椅子中间了。
那一方,刚坐下去的一群小姐们,还在讨论着各人印象中的怪物地位。
“是一个什么人?学生,总不至于那样吧。”
“怕是一个疯子。”
“我以为他是害痨病。”
“疯子我一见了就心跳,害痨病会传染给人。”
“我却不怕疯子,人是这么多。”
“两样我都怕。”
“我怕这会场中人的钱包要随了这人飞去。”
“招待员,太不负责了。”
“也幸亏——”年青那女人,为要研究少年是疯子还是害痨病的原故,是以把头反转去,在那远远的角落里发现,幸亏招待员为轰走那个少年了。
少年是默默坐着,在一切误解中原谅着一切人对他的失敬处。
他想到,招待员,为要使女人得到较前的位子,好看见他更明白一点,这原是尊敬他。女人们,必欲把他赶走,也是因为对他生了仰企心而来。且想一切刚才像是用轻蔑眼色望过他的,这一类人若知道是他,会都要生出许多惭愧,等一下,会将用更其狂热的掌声来忏悔。……不知,那并不是过失!待下他们会知道的,只要几分钟后!……想着,笑了。
到了八点钟,会场人已满了,主席都搓手,盼望中的少年还不见来。会场外,一个校役,手上摇着开会的铃子,沿到会场窗子下走去。铃子声音消失时,全场人心,为着期待着的一件事情,即时可以发现,心全给紧张成一条绷着的弦样了。
大家重复把座位来端正,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洒有香水的小手幅子抹汗水,女人对到手上的小小镜子理发。
前面第二排,一个类似新闻记者的人,光光的头,瘦瘦的脸子,从身上把一个记事本子取出后,又从襟上拔下自来水笔来记录今天开会以前会场中一切事。
一些女人,相互在低低耳语。
一些平日曾极其仰慕过少年的人,正在搓着手掌,准备到打。
一些招待员,一种闲静样子,倚在墙边柱边,目光是四处乱飞,随意欣赏着女人。
两个美术专门学校的女生,速写簿已搁到膝头上了。
我们的怯少年呢,所坐的是墙边,一只三只腿的椅子,幸得是一面靠墙,自己又小心把全身重量维持到实在地方,才不至于倾跌。到铃子响动时,他把一只手按到胸部,手与心,同时在一种兴奋中颤抖,拘挛。要自己镇静一点,好上台时不至于笑话起见,他把温习着讲词的工作停顿了。他这时便想到未来的光荣,以及比光荣还需要的物质获得。因了这会场,有着许多女人来听讲,他便把自己平日在白日里做梦铸成的女人全神的偶像影子,来从这一群女人中找到可以安置的下的那个人。会场的一切,在他看来,正如一个拳大的梦境,虽然并不朦胧,却是正如同梦样的热闹。
“呀,诸位,”从讲台边一个门口,出来了一个人,到了台上,那人,正如在团体中至少有过二十次主席以上的经验,在一阵欢迎掌声平静后,就致其开会词来,“今天我们得洪先生来到敝会讲演,我们的荣幸,是非常的荣幸!”
大家又是一顿巴掌。
“我们都用一种热诚,希望这位青年给我启示一个应走的方向……”开会大意在主席叱咤演说中间断着热闹掌声里说完时,壁钟,过八点十分了。
少年,当听到主席说到如何的用了全体的诚心,才请得洪先生到时,人是感动到要流出泪来了。看到大家拍掌,也不因不由的随到别人狂拍。心中有一种酸楚,又有一种感谢,又颇快乐,又惶恐。说到,先生在信上答复了我们,说是无论如何总能于八点以前到会,这时,是时候了,我们可敬的先生,还不见来,是因为病了么,还是因为有别的事务系累?真可念!……到这里,他是忍不住了,就想站起身来,致一句歉词。但又觉应得让一个熟人在人丛中发现他后,再走上去,也省得给全会场人一个惊愕,于是便重复坐正了。
“想洪先生,不会失我们约的,或者早已到了会!”少年,听到这时,脸色全变。
走上台去,是时候了呀!于是,把身子努力拔了起来。不过,刚一起身,后面一个人,就嘘的一声,他,在这一嘘中,力量又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颓然坐下来,心中又感激又不平的头掉过去,极其可怜的去望那发哨子的人的座位。那个人,正为他起身深怕妨碍了他瞻仰讲演人的视线,全不知所候的就是眼前这个人,他且预期打了哨子后少年的头必要回过来,还是妨碍他的事,因此先就做成一个很觉憎嫌的脸,眉目间把一些不高兴,鄙夷,以及种种不好神气都放进去。少年见到这样一张烂脸,轻轻的放了一口气。“这也是对我人格上的诚敬!恨我的就是极其爱我的,因为脏,所以误会!”他又把这人饶恕了。
“我可以和他谈两句。”不能自已的,他又回过头去。那汉子,正感到期待中的焦躁,当少年脸向自己时,却想打这少年头上一拳,乃更其毒恶的看了少年一眼。这一眼,要在平时少年受来,就也有一拳的力量了,但这时,少年却感谢他的好意。
“这是误会,这是一个可笑的误会,朋友,你等一下会知道吧。”把话故意自言自语的说给别人听了,偷偷的斜睇下,见到一张脸在枭样的冷笑。
“招待员吃冤枉饭!”那汉子也自言自语故意把话使隔座听到,是一个四川人口音。
少年就听到另外一个人说:“什么鬼都来了!还说责任。”
的确,招待员的责任!把一个陌生人请来,竟不能认识,且复由自己去驱逐到那一个角落去坐!
讲台上,新来了两个年青女人,白的裙裳,把大家的眼睛都吸住。这即是本日会场秩序单所谓介绍讲演人诗歌的两位女士。谁一个是这年青的洪先生的太太或准太太?座位上,大家便胡猜起来了。到后像是多数在一种小小争持下都同意了那左边座上女人,这因为是左边座上女人更年青更美。
女人,手上各拿了一束稿之类,到了台上后,听到下面间时而起的略近于玩笑的掌声,大致是想了别的什么事,坐下后,脸忽儿红起来,不久,又从讲台旁那个小门走去了。
主席又起立。
“诸位,这时我们可敬的洪先生还不见来,这原故不知是怎样。或者是洪先生不屑来此吧,我想是不会有的。先生和我们虽是很生,但我们对先生一番诚意,先生是总很能了解的。刚才打了一个电话,要听差去问问洪先生住处,公寓中,却又说先生已早来了,这不知何故。先生不来,真是我们少幸福。无从来亲炙先生言论与丰彩,想大家都觉得是失望……”
少年,忍不能再忍了,奋然立起身来,后面那汉子,凶凶的,从后面伸出一只大手来,按着了他。“先生,安静一点吧。再是这样,会要请先生出去了!”
少年,对那汉子脸红起,脸上且是微笑,“朋友,这是一个误会,你不能用较和气一点的眼光看我么?”
那汉子却是不齿。
“我们是朋友咧。”他结结巴巴同那汉子攀谈。
“鬼同你是朋友!”
他还想再说一句,但汉子的脸已朝到另一个方向去了。
他又起立。
“招待员!招待员!”汉子竟大喊起来。他又复坐下了。
另一个长衫招待员,挥着扇子走到汉子这边。
汉子愤愤的说:“请问这先生,是什么意思,要屡屡站起妨碍别人的眼睛!”
少年呐呐的:“我,我是为人请……”
“我们得请招待员为大家把这先生请出去,倘若是鬼请了他来的话!”另一个与汉子同一列的汉子说。
“好好,诸位忍受一点吧;——先生,请你也不必再那么站起来。”招待员,又扬了手请别个座上人坐下,“诸位,并没有事,大家安静一点吧,我们可敬的洪先生,再等一会儿就会要来了!”
全场的头,为汉子大声的喊嚷,已全掉到这一方来了。这边的交涉时,大家听到另一汉子说是要请少年出去的话,于是喊“好”喊“赞成”的就这里那里都是。且各处有哨子在嘘,各处在对少年加以混乱的威吓攻击。
“赶出去!赶出去!”少年听到这些好话,就出于对他怀了敬心来听讲演的青年人口中,头像昏了,忙用两只手去掩了耳朵。
汉子有了得意的颜色。
主席又在台上开口了。
“请大家安静一点吧,没有事!没有事!我们所敬爱的洪先生会要来了!请大家不要起身,安安静静坐一下,不然,我们的洪先生见到这样子,会也要笑话!”
少年又起身,仍然是一只有力多毛的大手,从后面伸出把他按下。“你干吗?”
他嚅嚅嗫嗫说:“朋友,请放我,我要走了!”汉子的手,立时即松开。
他站起来四处一望。许多黑头发下隐藏着的圆的大黑亮眼睛,也正望着他这一边。他冷冷的又很伤心的做了一个微笑,一折身把身子陷灭到会场入口处那一堆人中间去了。
汉子见少年离了座位时,像心上卸除了多少担负的样子,重重的嘘了一口气,脸是即刻变成愉快和平了。一些年青人,见到少年在身旁挤出去,远一点的便打着哨子相送,近一点的且故意从后面捏扯他的衣襟。女小姐们,也像减了去一件可憎东西一样。一团灰色的影子,终于出了会场了!这一群傻子,就是那么于不知不觉间,把他们所等的人,于一种对乞丐,小偷,或竟像生了癞子的小狗,那种嫌憎轻蔑的感情中,打发他离了会场而他去。
“诸位,索性再等一会吧,时间才八点四十五分。”大家用鼓掌来同情主席所提的议,于是仍然等候下来。
赶逐了少年的那汉子,对坐旁一人说:“怕是不会来了,真是我们无福一聆这位先生的谈吐!”
“要他来的不来,不要他来的却费了许大的力才能赶去!”另一个人同汉子接谈。
汉子想到适间那一个小生物,就笑了。
那人也笑。
“无论如何,到十点也不为晚!”一个女人同身边女伴说。
“我们还可以听密司周读诗。”同伴那么应。
有人失了眠已在打盹。
另外,一个记者,摸挲他已把片上好,只预备把镁丝一燃,就来拍照的摄影匣。把预备燃点镁丝的火柴,划来吸了烟,烟,到了三支了。
又另一记者,钢笔从衣襟取下后,记录了一段会场全景,把主席的说话也录下了,这时却极无聊。
主席只坐在主席座上发痴。
那两个美术学校学生,不能忍耐,却比赛画起前一排的女人男人头来了。
到了九点,主席又起立:
“我们可爱的洪先生还不见来!依兄弟愚见,大家再等半点钟,纵不来,也表示了我们大家对洪先生的敬意,明日再派代表去到洪先生处请约,不知诸位以为何如!”
全场拍掌,大喊赞成。
掌声停后,在少年身后那汉子忽起立了。
“鄙人还有一句话要说!”汉子大声说,“主席先生主张是再候半点钟,大家一致通过了。洪先生是我们青年人中最可敬的一个朋友,是一个思想的先驱者,是一盏灯,是一个值得我们佩服的人,尤其是兄弟,对先生有深切的企慕。我以为把三十分钟加一倍,索性改成十点,到了十点若还不来,则大家再散去,要求主席先生另约洪先生给我们一个亲近的机会,请先生多给我们一点精神的粮食,我们好把生活充实一点,不知诸位以为——”
“赞成!赞成!”不让他说完,掌声就如暴雨落到,全会场,全会场,在一种新的期待中,旋即冷静下来了。
再说我们少年,用了力挤出会场后,便见到场外还有许多许多是无从入场的人,在墙边倚着。“都是一群可爱的朋友。”想着,所有的愤气,又全消了。对到会场大门电灯下贴了一张黄纸的东西,走拢去看时,才知道是一张欢迎他的秩序单子。
本日欢迎洪先生秩序单:——
1。主席报告开会宗旨并介绍洪先生
2。洪先生讲演
3。密司杨介绍洪先生文艺思想
4。密司周诵读洪先生的诗歌
在秩序单旁站了一会,又听到里面拍掌声。想到会场外好找出一两个人谈谈,别人于见到他近身时,都把头掉到另一边去。心里设了许多计想表明自己是大家所期待的一人,但又不知要怎么去说。且这时,会场内是谁也不再能让他进去了。
慢慢的出了学校大门,在一些洋车马车中找到了出路,沿到马路走去,一直就到了单牌楼大街。马路上,各样车子成列的走动着,电车上满是白色衣服的人,铃子叮叮当当的响。单牌楼较日里多了八个警察,少了各面饼铺面杖的敲打声。钟表铺,点心铺,比白日来得辉煌许多了。澡堂子远远的挂得颇高的灯,如同天上的星一样。
踱着慢步,他终于休息到一家路北点心铺门口;铺子玻璃橱里,陈列了五色的红绿糖果,有作小包,有成各种果子形状。类乎幻境样,梭子形长面包,都生了手,手上执了果子糖,舞着,又互相抛着,牛舌酥,黄油卷,都生了脚在爬走。还没有吃夜饭的他,只好让这些东西把他引诱进到那铺有许多伤痕的漆布小桌上去了。
会场中那一群傻子呢,当真是一直候到十点又五分方才宣告散会。
八月二十日北京城
本篇发表于1926年9月29日,30日,10月2日《晨报副刊》第1449~1451号。署名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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