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洋还把歌厅那套半男半女的演出服改换成一半是白底紫花的曳地长裙,一半为紫色T恤和白色西裤。每天晚上定点坐在吧台左侧那个台位上,端着一杯红酒,痴痴地看《人鬼情未了》的舞蹈。在办公室,她总是双手托着下巴,瞅着那棵桃花树和二胡流泪。
这天,她又在掉泪,听见有人敲门,擦了泪去开门,见一个穿着紫夹克的人走了进来,高兴地喊:
“苏文。”
“苏文?”雨宣见紫洋瞅自己的衣服,说:“我知道了,你又在想那个紫色T恤吧?”
“不许你这样说!苏文,曾经是我的丈夫。”
“曾经是你的丈夫?噢!是这样。原来你一直爱着他,他却抛弃了你。他抛弃了你,又思恋着你,害得你永远放不下他,而你又把我当成他的影子对吗?”
“住口,你怎么这样说?”
“我说得难道不对吗?”
“你——你怎么跟一个离开人世的人较劲?”
雨宣不禁打了个冷战。过了好大一会儿说:
“对不起。我——我怎么这样说呢?那么文质彬彬,英挺潇洒的人,怎么说不在就不在了呢?唉,真可惜。”
“雨宣,你不知道我们,你怎么会知道呢?”紫洋说着又哭了起来。
雨宣不知怎么安慰她,一着急说:
“你想他,就把我当做他吧。”
紫洋上上下下打量着雨宣:他的脸消瘦了许多,苍白得像久病的人,身体那样单薄。只有那两只深而圆的眼睛绽放着光芒,那光芒与瘦弱的身体极不相称。她想,如果没有精神支柱,那眼睛一定是黯淡的。她不由人心疼起雨宣来。
“雨宣,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身子也瘦了,你的工作很累吗?”
“苍白消瘦还不是想你想的,这跟工作没有关系。”
“唉——”,紫洋一声悠悠的长叹。
“怎么?你就舍不得施舍点酒来?”
“雨宣,喝点咖啡吧。喝酒并不好,不要学我,我是多年的习惯。”紫洋说着去冲咖啡。
“不是习惯。你是想做什么不敢做,我是想做什么不能做。我们都需要酒,不是吗?”
紫洋身子轻颤了一下,把冲好的咖啡放在茶几上自语道:
“天呢,我是教唆犯。”
“既然你教唆了我,怎么又不管我了呢?”
紫洋拿雨宣没办法,拿了一听蓝带递给他说:
“慢点喝,就一听。”
“那就由不得你了。”雨宣说着,半听已下肚。“紫洋,你爱我,很爱,是吗?”雨宣挠着后脑勺又补充道:“当然,爱是一回事,不敢爱又是一回事。”
“又来了不是,你凭什么这样认定?”紫洋故作镇定地问。
“凭你爱苏文,我又是他的影子,这还不够吗?”
“影子就是影子,我怎么会爱一个影子?”
“不不,不光因为影子。”雨宣突然急中生智:“我是说,你为什么爱我?因为我和他是同一类型的人。假如——假如他根本就不存在,你也会爱上我的。因为你就爱这种类型的人。”雨宣喝了一大口咖啡,不小心一下呛住了,脸涨得通红。
紫洋一边为他捣背一边说:
“看把你得意的。你呀,真是个赖皮。”
“哼,默认了吧?”雨宣缓过气来说。
“雨宣,你小,你不懂。”紫洋故意沉下了脸,声音却很微弱,像在争辩一个根本无理的道理。
“唉——,”雨宣的情绪一下低落下来,“紫洋,我想我们无论如何要坐下来好好谈谈这件事。约个时间怎样?请你不要说没必要,没时间。”
紫洋答应了他。
下午,紫洋和雨宣开着车来到十公里外的一片枫树林。紫洋把车开进枫树林的一片空地,下了车。雨宣高兴得跳了起来:
“好一片火红的世界,像画。”
紫洋向四周望去,火红的枫叶,像红色海洋。秋风吹过,树林里发出滋啦啦的响声,那响声温柔地蔓延着,像一曲柔美的音乐;一片片枫叶飞飞扬扬的飘落下来,汇入“红海”,红海顺着风流动,此起彼伏地涌着闪闪的红浪,好一派火红浪漫的景象。
“雨宣,就这里怎样?”
“这个地方好,很诗意。”
紫洋盘着腿坐在那里。
雨宣从车上取下火锅、羊肉和洗好的蔬菜,点燃了火锅,把两瓶红酒并排放在那里,像看一件稀释珍宝一样端详了好一会儿,开了一瓶分别倒进两个小碗里。
“紫洋,先喝一口,来点情绪。”雨宣递给紫洋一碗。
两个人碰了碗,大大喝了一口。雨宣备好小料,直勾勾地盯着火锅里的水,期待着开锅。紫洋的眼睛在雨宣脸上扫过。这是一张多么可爱,多么富有激情而又满盈着希望的脸啊!他纯真得不忍让你说一个不字,心中充满了愧疚。
水开了,雨宣放了些羊肉、蔬菜,两个人吃喝起来。起先只说些“羊肉嫩”,“白菜羊肉绝配”、“在枫树林野餐别有一番情趣”等浮皮潦草的话,谁也不想进入主题,后来是默默地对视,再后来就是无言的自斟自饮了。不知喝了多少酒,雨宣的脸红了,脖子也红了。他痴痴地看着紫洋,不由自主地拉住紫洋的手。
紫洋的心脏嗵嗵地跳着,一股暖流涌向了全身。多少年没有这种感觉了。在这一刹那,她惊悸地抽出手来。
“不,不不!”紫洋的两排浓密得像羽扇一样的睫毛搧下两颗泪珠。她的惊悸像二十岁的女孩,在雨宣面前,她永远无法回到四十岁。
“紫洋,大胆一些,爱又不是丢人的事,为什么要怕呢?”
“是的,我怕,我怕舆论。舆论是最可怕的。”说完,紫洋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
雨宣激动地挪到紫洋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腰。
“你终于说了实话。我早就知道你爱我,就是怕舆论不敢爱。”
紫洋把雨宣的手轻轻地移开:
“雨宣,我非常非常喜欢你,但从来没有爱过你。我一直把你当做朋友,当做知己,当做知己你知道吗?”
“咦,这么快就变了?”
“我和你说不清楚。”
“你爱苏文,就等于爱苏文那种类型的人,而我又属于那种类型,所以你爱我。这个简单的推理再明白不过了,现在怎么就死不承认呢?你故意不往清楚说,怎么会说得清楚呢?”
“爱情不是文字游戏,不能用推理去判断。我说是朋友,就是朋友,绝不会是情人。雨宣,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雨宣的心凉了一半,他无奈地坐回到紫洋的对面,激愤地说:
“我一直以为你很开放,不在乎舆论,不在乎一切,只要爱,爱得彻底,爱得心跳,爱得死去活来,甚至爱得荒唐。原来你也俗,你也怕,你是个胆小鬼!”
“雨宣,我毕竟是过来人。我比你先来到这个世界那么多年,比你的经历要多得多。你这样做是要付出毕生的代价的。你现在置身于狂热中,这种狂热总有冷却的时候,一旦冷却就要后悔终身。相信我的话,我这样做是对的。”
雨宣生气地说:
“我不后悔,爱我所爱,怎么会后悔呢?”
“狂热使你失去了理智,没理智的爱是靠不住的。”
“爱怎么能用理智去搪塞?我不相信理智,只相信感觉。”
“那么,爱到极点,是不是要结婚呢?”
“当然。怎么,你是怕我不娶你?”雨宣一下子兴奋起来。
“不不,我是说,结婚过日子不是浪漫的,而是庸俗的。我不能在每天夜里和清晨给你一张不很年轻的脸,更不能带着年龄上的自卑和你平等相处。我为自己定了一条宗旨:在你面前永远保持良好的形象,然而,结了婚却不能。”
“爱情是没有年龄界限的。毕加索,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每天手持一枝玫瑰站在画室前,迎接他二十七岁的妻子。这是忘年交忘年恋,你懂吗?”
“是啊,这个世界只有男人才有这种特权。男大女小无可非议,女大男小就不符合常理了。”
“那么,莎士比亚的妻子比他年长八岁,这又做何解释?”
“雨宣,这样的夫妻毕竟不多。”“不多也是有的。”雨宣先先后后地想着紫洋说的话,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爱我,才这样担心的是不是?是不是?”
“不不不,不是这样!”酒的作用,紫洋越是否认,越是不由人地往肯定里说:“再说——,再说还有——还有……”还有什么她实在难以启齿。
“还有?还有什么?”雨宣眼前掠过父亲的身影。他毕竟醉了,说话粗俗率直:“不就是你和我的父亲有过关系吗?这算得了什么?我又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不存在乱伦问题。”
“你说得好难听。”
“并不难听,是实事求是。难道你所说的舆论不就是年龄问题和乱伦问题吗?”
“雨宣,不要再为不理智的爱寻找根据,忘了我吧。”
“我不听,我不听!”雨宣捂着耳朵狂吼着。“你自私!你自私!你偷走了我的初恋,又抛弃我!”雨宣泪流满面。
“雨宣,我非常懂得你对我的那份感情。我从内心感激你,雨宣,但请你相信我的理智,让时间去洗刷你对我的记忆,用暂时的痛苦换取你美好的未来吧!”
“未来?我还有未来?我再也没有未来了。”
“对不起,还是个对不起。我后悔,我真的好后悔,后悔和你谈天说地,后悔和你谈什么酒魂,后悔我和你的一切。雨宣我不是有意在勾引你,我没有任何目的,只觉得谈得来,说得拢,把你视为知己。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根本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后果。对不起,雨宣,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就行了?这话说得太晚了。”雨宣怒吼着,转而又最大限度地缓和下来:“晚了紫洋,我爱得太深了。我要跟你,不管你要不要我,我跟定了!我要跟着你去疯去闯,去做别人永远做不到的事情。”
紫洋低着头,像女孩一样抠着指甲盖。
雨宣见紫洋不再辩解,想必自己击败了她。他等待着,等待着自己盼望已久的答案。这一刻那样静,那样长,那样令人心悸。就这样一秒秒地等着,多少秒过去了,多少分过去了,他见紫洋仍然在那里扣指甲盖,蛮有把握地说:
“没理了吧?默认了吧?答应了吧?”雨宣满脸的狂喜。
紫洋突然抬起头来,看着雨宣,百般不忍而又坚定地说:
“雨宣,你不是要尊重我的选择吗?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们父子俩我都不爱!都不爱!”
雨宣打了个寒战,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哆嗦了好一会儿,愤怒地说:
“你——你长了一张俊俏的女人脸,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说完,他又强压着怒火,用装出来的最大限度柔和的语气说:“请原谅,我用了激烈的言词,我是急了点。”
“无所谓雨宣。你骂我,甚至打我,我都不会生气。只是,雨宣你接受事实吧。我求你了,啊?”紫洋柔声乞求着。
雨宣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的太阳穴在跳动,手在颤抖,嘴唇在痉挛。他不再说一句话,怕出口伤人。紫洋看出了他压抑的怒火,不敢多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雨宣终于控制不住了,左右开弓,在自己的脸上搧着耳光。他边搧边骂:“你无赖,你不要脸,你自作多情,你哪一点值得人家喜欢?”
紫洋惊了一跳。怎么办?怎么办?是自己伤了他,伤得那样重。他小,他纯,他不世故,他把爱视为生命,他怎能经得起拒绝?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可是,不这样拒绝又怎么办?她不由自主地往碗里续上了酒,开始喝酒、流泪,喝带泪的酒,流带酒的泪。
雨宣搧得手麻了,停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上痛哭,突然听见紫洋倒酒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向了紫洋,这才发现她已哭成了泪人儿。他一下子心疼了,想去安慰紫洋,却又掰不开面子,只好也倒了酒,故作镇定地喝着。
紫洋的脸越来越白,四肢滚烫,血液在体内激涌奔流。急剧的动感使隐隐埋藏着的心绪顿时活跃起来,痛苦、忧伤、哀怨、遗憾、愧疚与兴奋在脑海里撞击、组合,达到了极致:她想开开怀怀地笑,她想痛痛快快地哭,她想淋淋漓漓地爱,她想彻彻底底地忘。于是她情不自禁地靠在一棵枫树上,仰天畅唱起她的那首《酒魂》来。
雨宣呆呆地坐着,傻傻地听着。那压抑的,同时又由于过度的压抑而发生了质变的超脱的韵律深深地感动了他。他走到紫洋身边,拢着她的长发说:
“紫洋,我们都醉了,醉了的感觉真好。”
“你也醉了?”紫洋漫不经心地问。
“我早就醉了。”
“那你怎么不唱《酒魂》?我已经唱过了。”
“唱——唱的。”雨宣又唱了起来。
雨宣唱完,紫洋说:
“噢,雨宣,唱得还行,只是最后一句:‘何不借酒魂梦游一回,梦游一回’还没有完全进入角色。你想想看,既然是梦游,就应该是没有重负的,美好的,飘荡的,神仙般的。你没唱出情来,我来教你。”
紫洋教了他三遍。当雨宣学唱的最后一个尾音消失,他张开了双臂。天哪,我怎么又诱导了他?紫洋虽这样想,身子却软软投入到雨宣的怀里。雨宣的唇紧紧地压在她的唇上,热烈地亲吻着。仅仅十几秒钟,理智唤醒了紫洋,她用劲全身的力气推开了雨宣向树林深处跑去。
“雨宣,不要,不要,不要。”紫洋边跑边喊。她不知道逃向何方,只是想逃掉。
雨宣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咳嗽了半天说:
“紫洋,你听我说。你是个女人,为什么对酒情有独钟?因为你心里痛,要借酒解除痛苦;你又不是音乐家,为什么能突然编唱出那样凄美的《酒魂》来?因为《酒魂》唱的是你自己;你为什么偏偏在歌厅和枫树林与我独处,并要澄清你我关系的关键时刻,情不自禁唱这首歌?因为你爱我。紫洋大胆地爱吧,没有人诋毁真爱。”雨宣说完,猛地一拉,把紫洋紧紧拥入怀中。他再也不允许紫洋跑掉了。
雨宣的话道破了症结,紫洋的泪又成串地淌了下来。她的头紧贴在雨宣那宽阔的胸膛上,听见雨宣那颗年轻的心脏在激烈跳动。终于,她的意识因为酒而汹涌起来,所有的理智变成了疯狂。刹那间,什么道德,什么年龄,什么舆论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不再思想,思想就会逃掉。她不再挣扎,挣扎就错过了机缘。她轻轻柔柔地呼映着雨宣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两个人像遇火的干柴,熊熊燃烧起来……
在那里,她和雨宣步行跋涉私奔到黄浦江畔。这里春意正浓,两岸满是桃花,桃花枝头翠鸟鸣春。橘红柔和的晚霞挥洒在黄浦江上,为鱼鳞般的细浪披上了金装。一片乌篷船在江中游荡。船篷有的用红辣椒装点,有的用金黄的玉米棒搭成,有的用贝壳镶嵌……每条乌篷船上都有一个令人心动的名字:怀旧篷、畅想篷、知音篷等等。每条船上都有艺人,都备有萨克斯或二胡、琵琶、古筝等乐器。
乌篷船内的游人有的吃毛豆角、蒸螃蟹,有的喝一杯咖啡,有的下一壶好酒,有的只品几杯淡茶。美味向四野飘香,音乐向天空升腾、扩散。晚霞、细浪、乌篷船,妙曲、美味、游人组成一幅活生生的风景画。每个人都是风景画中生动的一笔。
她和雨宣坐在一条蓬面用绿豆、红豆、花生皮沾成的抽象图案的乌篷船里,啜着红酒,谈笑风生。雨宣的膝上横放着那把曾立在桃花树前的二胡,兴致来临,拉上一曲。
雨宣正拉着《酒魂》,船的对面来了一个快艇,向他们直冲过来,紫洋定睛一看,艇上坐着魏岚岚。快艇停下来,岚岚对她说:
“雨宣跟了你,我不甘心,今天我要和你一比高低。”
“比什么?”
“比滑冰,比游泳,比两腮的酒窝,比乳房的坚挺,比谁是处女,比谁能和雨宣白头偕老。”
“我比不过你。”
“哼,你当然比不过。”岚岚说着就把雨宣抢到她的快艇上,捆了起来。雨宣哭着喊:
“紫洋救我,紫洋救我,救我!”
快艇启动了,刹那间被白色的浪花淹没、消失,最后消失得连溅起的浪花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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