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琳母亲也笑着,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是过去在香港给小琳买的,太多了,就没穿,一直留着。”
“你也在香港住过?那可真巧,我哥哥也在香港住过,你可能认识他,不认识也可能见过,他可是个名人,他在海关做事。可派头了。他回漳州的时候,骑一辆红牌自行车,英国红牌自行车!那时候,漳州还没有这种车子,全街道的人都给他让路,都站着看……衣服就更不用说了,印度绸,我,我的嫂子,我的母亲,还有那些亲戚们,姑姨舅妗,每人一件……可惜,他后来得了鼠疫死了……”
小琳母亲摇了摇头,表示很同情。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回来呢?真傻!话说回来,还是我们内地好,那香港话,真是好笑哩,汪梨叫菠萝,那拨该西个……”
我们听着都笑了。母亲自己也笑,笑得很开心。
小琳母亲走后,母亲反反复复地看那连衣裙。这连衣裙,妹妹现在是不能穿的,太大了点,但以后穿起来一定很好看。我在小琳家的相册里看过小琳小时候的照片,穿的就是这种连衣裙,站在椰树下,好看极了。
中午父亲回来的时候,母亲拿出连衣裙让他看,父亲随随便便地看了一下,母亲问,怎么样?父亲说,不怎么样。母亲说,这么漂亮的衣服你也看不出来,亏得你还是个出门人。父亲说,哪来的?母亲说,楼上小琳母亲送的。父亲哦了一声,表现出很冷淡的样子。母亲生气地说,你这人就是这样,无情无义,人家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也该有所表示才是啊。父亲说,你说怎么表示?母亲说,我想把你带回来的福州雨伞送给她一把。
“你说好就好。”父亲还是很冷淡地说。
“那你给人家送上去呀。”
父亲愣了一下,说:“你自己送上去吧。”
“你这个没良心的人,坐月子能爬楼梯吗?叫你送把伞,又不是叫你去死,就这么为难!”
我说:“我送。”
“不,我偏要他去。”
父亲很不情愿地拿起伞,我趁机跟了上来。
小琳母亲看到父亲似乎有点吃惊,她的手甚至还抖了一下,手上的书“啪”的一声落到地上。她要蹲下去拾书,父亲抢先一步,帮她把书捡了起来。不知怎么的,小琳母亲的脸便霎地红了起来。
“坐。”她有点慌乱地说。奇怪,她好像有点怕父亲。
“她让我送这伞上来。”爸爸说。
小琳说:“我们也有一把。”说着,就从房子里拿出一把和这一模一样的伞来。我感到很奇怪,说:“你们是从哪来的?”小琳说:“是妈妈的朋友送的。”
这时,我看到父亲和小琳母亲对看了一下。小琳母亲说:“告诉她,谢谢。”
“那我就下去了。”父亲说,但没有站起来。
小琳母亲突然大声说:“小琳,给叔叔倒一杯水。”
我说,我来吧。倒水我比小琳倒得好。我像主人一样地给父亲倒了一杯水。父亲喝了一口水,说,我还是下去吧。
父亲站了起来。我说我要在这里写字,父亲有些不放心的样子。小琳母亲摸着我的头,向他点点头,他便转身下楼去了。
父亲走后,小琳母亲说,你们写字吧。说着,便坐到她喜欢坐的窗边看书。
我已经学会了许多首古诗。我们今天写的是“两个黄鹂鸣翠柳”,那是昨天写一半的。昨天下午,我听到乌鸦呱呱地飞过我们的屋顶,对小琳说:“快叫‘狗咬了狗咬了’。”小琳便跟着我叫,叫完了,她说,为什么叫?我说,我妈说,乌鸦飞过我们头顶,歹运,叫狗咬了,就会变好运。小琳说,我们来写乌鸦。于是拿了笔和纸,叫小琳母亲教我们写乌鸦。小琳母亲说,为什么要写乌鸦呢?乌鸦那么难看。写黄鹂吧。她像以前一样,先给我们写出全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然后让我们挑出原来已经学会了的字,最后再教我们写新字。我写到“窗”字,抬起头。我是想看看窗子,看到的却是小琳母亲的微笑,原来她没有看书,她在看我们写字哩。
我说:为什么是万里船?她笑了笑,说,不写字了吧,我们来唱歌。
于是我们便唱歌,唱的是前几天她教我们的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歌很忧伤。我不知道小琳母亲为什么要唱这首歌。
母亲和小琳母亲成了好朋友。一旦被母亲视为朋友,母亲便真诚相待,坦诚相见。她对她无话不说,从小时候说起,说她如何被送去当童养媳,如何童养媳不像童养媳,成了童养媳王,谁也管不了她。说有一次她的养母骂了她一句,她如何出走,如何把全家吓得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漳州城里到处乱蹿,说她后来如何和养母吵架,如何要死要活地跑回娘家,说我的外祖母如何去道歉,说舅舅如何出洋,青莲姑如何出家,外祖母如何念佛,说父亲如何从闽西老家逃荒到漳州,说当时父亲有多瘦多傻多可怜,说他如何在她家当伙计学唱戏,说她如何偷东西给他吃,如何用自己的私己钱给他做衣服,又说他们如何相爱,如何出走……
母亲说起来没完没了,而且绘声绘色,比手画脚,十分生动,我听得津津有味,我甚至可以想象出父亲当时的样子,发出会心的微笑。小琳母亲也听得十分认真,不住地点头微笑。
有一次,母亲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得有手段,要不,就拴不住他的心。你别看我们三春老实,追他的人可多了,能不多吗?他是漳州有名的小生,也难怪,你说是吗?有一次,我看到他在街上和一个女妖精说话,那亲热的样子叫人呕水。回来的时候,我就审他,那女人是谁,怎么认识的?他不说,好,不说,我让你不说!我就用嘴咬他,把他的手臂咬出血来……”
小琳母亲说:“真咬?”
“还有假?”
“他说了?”
“还是不说。我说你不说,好,我成全你。我就去喝碱仔水。”
“真喝?”
“真喝。不真喝压不住他。从那以后,他就怕我了,服服帖帖的。”
母亲说着就笑了。
小琳母亲也笑着,但笑得很难看。
母亲也让她说说自己的故事,她说她实在没有什么故事,平淡得很。
“再平淡也有故事,你得说说,不说不行。”母亲说。
小琳母亲只好说:“我和她爸爸是同学,结婚了,有了小琳,才知道他家里原来是有妻子的……”
“这没良心的骗子!”母亲愤懑地叫了起来。
“先是住在上海,以后去香港,以后,我就带着小琳回来了。”
“就这些?”
“就这些。”
“你也别难过,”母亲说,“没有男人倒省了一份心思。你看我,整天提防着,也很苦。”
父亲回来的时候,母亲便把小琳母亲的故事讲给他听,说:“这女人也怪可怜的,我们要待她好一些。”
父亲笑了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母亲待小琳像亲女儿,有什么好吃的,不是叫我送上去就是叫她下来吃,还教会她我们家的许多规矩,有一次还把我们家的相公爷拿出来,让她跪拜、磕头。又有一次,当着她母亲的面,抱她的头,摸她的脸吻她的额,说:“就核子荔枝,真是就核子荔枝啊,给我当儿媳好了。”
小琳母亲说:“只要你看得上,我没意见。”
小琳大声嚷道:“不,阿云要的是阿英姐。”
小琳一着急,便把我的秘密捅了出去,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一天下午,妹妹吃过奶便睡着了,睡得很沉,母亲拉着我上楼。天很热,小琳躺在竹躺椅上睡觉,嘴巴张得开开的,像个大傻瓜。我要弄醒她,母亲不让。小琳母亲也像是刚刚睡起来,睡眼惺忪地,不自觉地在我们的面前打了一个哈欠。她打哈欠的样子很优雅,很好看,一只手挡住张开的嘴巴,另一只手向外舒展,那天麻雀在窗台上刚刚起飞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她说,刚刚起来,脸都没洗,真对不起。母亲说,我也没洗,在家里,洗什么脸。她让母亲坐下来,给母亲倒一杯水,还是去洗脸了。母亲说,有文化的人,就是不肯随便。
我用一张纸卷成一根小棍子,走到小琳身边,我想给她搔耳朵。可我刚刚伸出手,她就睁开眼睛,我说,原来你是装的。她笑着说,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我回过头来,看到母亲正在翻看相册,就是里面有父亲照片的那本相册,她不知道是从哪里拿出来的。母亲一边翻,一边啧啧着,你们到过的地方真多,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呀。
小琳母亲笑着,什么也没说。
我非常担心地看着母亲。我还记得那天小琳母亲摸着我的头说“阿云你会去告诉你母亲吗”时的情形,我又看了看小琳母亲,她向我微微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又回过来看母亲,她慢慢地翻着,突然,手停了下来,不翻了。让她发现了,让她发现了。我紧张地瞪着母亲的脸,心一直提到喉咙口。
一个影子掠过窗口,我知道那是一只麻雀。我真想像它一样地飞走,或者立即在母亲和小琳母亲的面前消逝。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感到一种孤立无援的悲哀。
这是我一生中非常重要的时刻,在这个时刻里,我同时体验到两种逃避现实的方法,一是飞,一是隐形,消逝自我。后来,我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反复地体验过这两种欲望。中年以后,飞的欲望渐渐地淡薄了,而隐没的欲望却日益强烈。我终于明白了,飞和隐形是同一回事,只不过是形式不同而已,我注定是没有出息的。可惜明白得太晚了一点。
突然,楼下传来了一声叫喊,三春嫂,开会喽!母亲抬起头来说,你看,刚刚满月就来催开会,好像缺了我就不行似的。说着,走到窗前,向窗下探出头去,说,什么会那么要紧,催命似的。
下面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母亲回过身来,朝小琳母亲笑了笑,便下楼去了。
母亲一下楼,我就跳到桌边去翻那本相册。可怎么找也找不到有父亲照片的那一页。
小琳母亲走到我的身边,低下头来,轻轻地在我的脸上吻了吻。
(10)
宋专员看完赵敏检查的第一个感觉是,我们的党太伟大了。党的号召可以让人们把自己的内心如此坦诚地披露出来,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党不但可以领导人民,而且可以领导人民的心。他感到无比自豪。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早就和党融为一体了。然而,他又感到某种担忧,即使像赵敏这样看起来十分老实的年轻人,都存在这么严重的思想问题,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艰巨性的确不能低估。如何才能把这场运动引向深入,让更多的同志像赵敏一样地向党袒露心扉?
宋专员决定在全区范围内树立赵敏为榜样。开一个全区知识分子学习心得交流会,让赵敏发言,他相信,赵敏的发言一定会引起强烈的反响,他的发言真诚,有说服力,一定会使更多的知识分子检讨自己的思想,提高觉悟,和党同心同德,建设新中国的新文化。
宋专员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卢副专员,当然是征求意见的意思,毕竟,赵敏是他推荐来的。不打招呼是对他的不尊重,这样就会影响南下干部和地方干部之间的关系。这一点他是十分注意的。
卢副专员说:“学习运动是你亲自抓的,你认为怎么好就怎么办。”
卢副专员看过赵敏的材料,他觉得这年轻人太直了。学习学习文件,提高提高觉悟,是好的,但没有必要把大家心里面想的东西全挖出来。谁心里没有个小九九?如果人人都挖出来,上纲上线,都和阶级感情阶级立场联系在一起,人与人之间如何相处?现在,他把什么都说了,以后谁还信任他,重用他?他算是完了。
不过卢副专员只是这么想,没说。
过后,他对高少君说:“你把小赵的剧本拿来,我看看。”
沈萍接到上漳州开会的通知真是喜出望外。最近县里组织政治学习,她因为学得认真,发言真诚,受到领导几次表扬。地区召开知识分子学习心得交流报告会,县里便要她去参加。这是一种荣誉,全县才三个,她是三个之一。然而更使她高兴的是,她可以见到赵敏了。半年了,她给他写了一封又一封信,却没有收到他的一封回信。她设想过种种可能,就是不相信他会抛弃她。她认为最大的可能是他想考验她。临别的时候,他落了泪,她对他说,她会等他,永远等他。他却什么也没说。是的,他是在考验给她,不给你回信,看你还是不是那么“永远”。她微微地一笑,你想错了,经不起这样的考验,那还叫爱情吗?
出发的那天早晨,她一边哼着歌,一边试着衣服。她先试那件紫色的旗袍,对着镜子一照,十分满意,但母亲说不行,去开会,而且不是一般的会,思想改造,不能让人有一种小资产阶级的印象。她想想,也是,她只是想让赵敏来个惊喜,赵敏曾经说过她穿这件衣服最好看,飘逸而不失端庄,妩媚中却透着秀气。后来,她还是听了母亲的话,穿上那套灰布干部服。干部服本身并不怎么样,但穿在她的身上,配上她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倒显得文静清爽,给人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美感。
母亲把她送到车站,临上车时,母亲说,如果他……她知道母亲要说什么,一下子打断母亲的话头:他不是那种人。你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她的书包里藏着父亲从香港寄来的信。父亲一到台湾就脱离一军界,他本来就不是军人嘛,他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爱国的知识分子。他到了香港一个老同学办的公司里,还是当他的工程师。他来信要她们母女到香港,而她给他回了一封信,要他回来参加新中国的建设。她在信中介绍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种种叫人激动的新气象,还讲了共产党如何重视知识分子,人尽其才。在信中,她还特别提到了赵敏,讲他如何有才气,如何得到重用,调到漳州等等。但是父亲的回信中谈到自己的种种顾虑,他虽然是被迫的,但毕竟去了台湾,而且,不管怎么说,是个上校,这是反革命分子,说不清楚的。母亲想了再想,觉得父亲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以曾子之贤,曾母之信,而三人疑之,则曾母不信也。”依母亲的意思,还是她们母女俩一起到香港,一家团圆。她却执意要留下,一个热血青年,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候离开祖国,这是不可想象的。当然,更主要的是赵敏,她相信他不会跟她走,也不会同意她走。商量的结果是,母亲先走,她留下。这个结果使她感到自己的命运和赵敏贴得更紧了。当然,父亲的意见是连同赵敏一起出去,父亲相信女儿的选择,相信母亲的眼力,他在信上说,女儿相中的一定是一个好青年。她把父亲的信带来,她的本意不是让他一起走,而是让他知道,他们的关系已经得到父亲的认可,更重要的是,让他明白,为了他,她宁可放弃和父亲团圆的机会,让他明白,他的考验完全是多余的。
沈萍第二天上午10点多才到漳州,她很快地就找到了黄金大戏院。她看到一个女同志从戏院里走出来,便迎上去:“请问,赵敏同志在吗?”
那女同志从头到脚把她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看得她很不好意思。
“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朋友。”
沈萍想说爱人,可说出来的却是朋友。在陌生人的前面说爱人毕竟不大习惯,也显得不够稳重。
那位女同志又把她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说:“他不在,开会去了。”
“哦,”沈萍大失所望,“谢谢。”
她转身向街口走去,她想先找个旅社住下再说。
那个女同志不是别人,正是凤仙。她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沈萍向街口渐去渐远,当沈萍快要在街口消逝的时候,她突然叫了一声“喂”,然后冲过去,拉住她的手说:“你还是在团里等等他,他很快就回来了,他每天中午都回来吃饭的。”
这一下轮到沈萍吃了一惊,说:“你是?”
“我是他的同事,团里的演员,我叫凤仙,他没有向你说过我吗?”
沈萍摇摇头。凤仙笑了笑,把她带到赵敏的房间。
一到赵敏的房间,沈萍便有一种亲切感,她一眼便认出了他的蚊帐和被子,认出他桌子上的那只花瓶,这花瓶是她父亲从江西景德镇买回来的,是父亲给她的生日礼物。如今,这花瓶上插着一束蔷薇花。
“好看吗?这是我买的,早上刚买的。”凤仙看她一直看着那花瓶,说。
沈萍说:“那可真要谢谢你了,他这个人,就是喜欢花。”
凤仙一时无话。显然,这个女人与赵敏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她从看到她第一眼开始,就断定她就是那些信的主人,一看到她,她就有一种自卑感,一种偷了人家什么东西的感觉。她曾经非常自信地认为,一个大活人还斗不过那些信吗?而现在,她明白了,赵敏的心中始终只有她,他不看信,不是不爱,而是另有苦衷。那天,当她把那些信捆起来的时候,他明明白白地对她说了声“谢谢”,她当时还有些纳闷,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情,他从来不说“谢谢”,现在她体会到了谢谢的真正含意,体会到了这些信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她的心在哭泣。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命苦,是的,她想抗争,她想把他夺过来,她已经这样做了,而且做得很成功,全团上下,没有一个不认为他们是一对子。然而,一看到沈萍,她的心就软了。她像一个漂亮的搪瓷人,她怕把她打碎了。
“他在这里习惯吗?”沈萍说。
“习惯。”凤仙说,“就是有时候熬夜,知识分子,写东西,有点不习惯。”凤仙这么说着,心里酸溜溜的。
中午,左等右等,不见赵敏他们回来,凤仙想,总不能让客人挨饿,便让沈萍在宿舍里等着,自己出去买点心。
凤仙走到门口,正好碰到赵敏,她说:“快进去,你的‘牵手的’来了。”
赵敏吃了一惊。他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沈萍,先是拉着他的手哭哭啼啼,然后便发疯地向海边跑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从他在检查里把他和她的事写进去之后,他便有一种内疚感,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她的母亲。没想到她真来了,她来做什么?
“不,”他说,“我不能见她,她在哪里?”
“她在你的宿舍里。你不见她?真的不见她?”
他坚定地点点头。
她说:“也好。你去吧,这里,我来应付。”
赵敏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昨天晚上,当林方正告诉他,上级要他在全区知识分子大会上做学习体会报告时,他激动得一夜没有睡好觉,他没有想到上级党组织这么看得起自己,这可不是一般的场合,是全地区!他想,他赵敏从此可以摆脱那一直笼罩在他心中的阴影,他从此可以得到党的信任,有谁能再怀疑他的真诚呢?
然而,天快亮的时候,他却做了那个梦,他是在追赶沈萍的途中被自己的喊声惊醒的。整个早上,他一直在不安当中度过。上午,高少君和他一起,最后润色他的发言稿,加了一些“糖衣炮弹”“阶级根源”“马列主义”“思想战线”之类的话,他心不在焉,高少君说怎么改就怎么改,怎么加就怎么加。他的心里乱糟糟的。他弄不清楚自己是真诚还是卑鄙,他把这一切的一切都和盘托出,是为了什么?
他有点后悔了。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说就说吧,说完了就算,就当自己没有说过,把它忘记,忘得越快越好。
他突然闻到一阵牛肉香。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到广发牛肉店门口了。他正想走开,却被老板叫住。那不是赵编剧吗?请进请进。
他只好进去。刚刚跨进门,又听得有人叫他,小赵小赵,这边坐。他一看,竟是宋专员,连忙走了过去。老板很快就给他端来一碗分量十足的牛肉面。宋专员说,老刘啊,辣可不能放太多,你们漳州人吃辣可没有我们的本事。小赵,你说是吗?赵敏连连点头。他对这位大首长突然有了亲切感。
他们一边吃,一边聊。说是聊,当然大部分是宋专员说,他听。
宋专员说,我早就知道你,你的《白毛女》改编得不错,你们剧团演得也很不错。还说,你很有才华,党很需要像你这样的年轻的知识分子。又说,你的对照检查写得相当好,对党说了真心话。一个人的出生不能选择,但革命的道路是可以选择的。你能和你的哥哥从思想到感情上划清界限,这很好。党相信你。
宋专员的话,说得赵敏心里热乎乎的,他为刚才自己的动摇感到羞愧。
“下午发言,会不会有点紧张?”宋专员微笑地问。
赵敏说:“有一点。”
“不要紧,这也是一种锻炼。我第一次在大庭广众前面讲话也是有一点慌,何止一点啊,那是吓得手脚都发颤哩。”
说着,宋专员笑了,赵敏也笑了。
吃过牛肉面,赵敏要付钱,宋专员把他的手一拦,说,我来付,我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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