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病人-无章节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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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到这里,我的这个世纪病人的故事好像已经完结了。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个关于世纪病人的故事。

    像是两条平行的河流。

    其实,下边的这一章,可以是这本书的第一章,也可以是最后一章,还可以是散落进不同章节的碎片。

    我也不知道哪一种方式更好一些,只好就先这样了,偷个懒儿,随你们的便吧。

    你醒了。或者说,你渐渐地意识到,你正在醒来。

    你是向左侧卧的。

    你想把眼睛打开。但你发现你做不到。眼前一片迷蒙。很近,又很远,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白色。好像是墙壁,又好像是雪山。这使你觉得有些欣慰。因为你感到了眼睛的存在。

    你没有动。虽然你想把向左侧卧的身体翻过来,可你还是没有动。你没有力气动,甚至没有力气完全醒来。

    你的体内发出一种声音,是从下半身发出的声音,很微弱,却被你听见了。慢慢地,你的耳边有了虫鸣、蛙鸣、鸟鸣。

    你的头很沉。很疼。要炸裂了。仿佛无数分不清年代、分不清敌友的军队厮杀在一起。你试图找到你自己。但你甚至看不见自己。你自己究竟是被淹没在那片人海里了呢,还是你自己根本就没有在那片人海里?你想不清楚。越想头就越痛。越想你就越是想不清楚——

    你是谁?

    你怎么了?

    你在哪里?

    你的胃肠里七上八下地翻腾着,像是有一支被困的军团正在一股又一股拼命地上攻,企图冲过胸腔,突破喉咙的关口。在你失去知觉的时候,一定有过短暂的小股部队的突破,你可以感觉到口腔里布满细碎的可以咀嚼的物体,鼻腔里也有。这些失利的残迹在呼吸的风中死一般蠕动,散发着酸腐的气味。

    你在那气味中嗅到了酒精的余香。

    你的胸口板结而且滞重。你知道还有一支军队被困在里边。你想帮助他们。你把两只手,先是右手,然后是左手,搬到胸前。

    你开始感觉到你的身体应该还有别的一些部分,你需要清点一下是不是丢了什么。就像以前当步兵班长的时候,每次紧急集合总担心会丢了什么。

    你身上的好多东西都像是被掏空了,软得像是不存在了。这时候你突然发现你的左脚没有知觉。这一发现顿时把你完全惊醒,你想使劲拉动你的左脚,但你的左脚还是没有知觉。

    你睁开双眼。你猛地翻过身来。伴随着一声死命的嚎叫,你用双手支撑抬起了上半身。你看见你的左脚还在。就在这一瞬间,你感到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死死地抓住了你的左脚,并且狠狠地向下拽,而你就拼命向上拖着,好像如果拖不住,你的左脚就会被挣脱。

    你想起来了,你当班长的时候总会做这样一个梦:紧急集合时,你的班里总是少一个兵,左找右找就是找不到。点名后却发现,少的兵就是你自己。每次你都是急得大叫着从梦中惊醒。

    你听见有人在叫:班长!班长!你以为是有人在叫你。你想答应。但你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而且,你想起来你早就不是班长了。然后,你听见一个急促的声音,说,班长你看,班长你看,他醒了。

    你现在知道了,那曾经混沌成一片的大脑,此刻简单如一张白纸。人海已退尽,只剩下一个人。于是,你看见了你自己——

    你被禁闭在这间白色的小屋里。独自一人。

    你看到你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完好无损。但你明确意识到,有一样看不见的东西,曾经属于你,现在被你弄丢了。

    你失去了自由。

    这是一间白色的小屋,除了白,还是白。四面的墙是白的,顶棚也是白的,连门和窗框都是白的。水泥的地面擦得平滑、锃亮,被透过玻璃窗的阳光照射,泛着一片白光。

    小屋是长方形的,你目测了一下,东西大约宽四米,南北大约长六米。你是通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进入这间白色小屋的。你进入的是一个铁门,铁门朝北,开在屋子北墙的东端。在南墙的东端,也有一个铁门,两个相同的铁门遥遥相对。

    在北墙的铁门中间偏上的地方,有一个正方形的缺口,不能叫洞也不能叫孔,叫孔太小,而洞又该是圆形的,所以,准确地说应该叫缺口。缺口的尺寸略小于人的脸盘,就是说你把你的脸放进去,可以露出全部的五官,却不能露出整张的脸。

    这个缺口到底该叫做什么呢?你知道它应该有个名称的,像门被叫做门,窗被叫做窗。

    虽然不知道缺口的准确名称,但是你知道它至少具有两项功能。一个功能是外边的人用来监视里边的人,具体说,现在就是监视你。另一个功能是传递东西。这个铁门自你进屋之后还从未打开,让你真正体会“关”的意思。那么,每天的三顿饭就是自此传递进来。

    现在许多的高级饭店,在包间的一角会有一个窗口,被叫做传菜口,专门用来上菜,大概是受了这里的启发吧。

    南墙的铁门正对着北墙的铁门,大同小异,只是没有那个缺口。而且在它的上方,是一长排玻璃窗,洒在地上的阳光,便是从那里倾泻下来的。不过,玻璃窗全部被细密的铁网罩住了,谁都无法接触到那上面的玻璃。

    屋子的西北角,有一个抽水马桶,白色的,很干净,只是没有马桶盖。马桶的旁边是一个水池,也是白色的,也很干净。

    占据这间白色小屋绝大部分空间的,是一个宽两米、长四米的床,叫它床是因其具有床的功能,但形式不是床,像北方的炕。说它像炕,高度又不够,炕总要有一米来高吧。炕的下部是炕洞,炕洞是用来烧火的,如果太小,放不进去柴火,就无法烧火了。

    所以,这个长得像炕、用来当床睡觉的,就应该被叫做通铺。这个通铺可以睡四到五人,可现在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你睡在最南侧,紧靠着南墙,偌大通铺的其余部分,空着。

    这使你想起你曾经住过的许许多多的宿舍,从幼儿园到军营,从大学到机关,你从没有一个人住一间屋子的经历。单人宿舍,在那个时代是多么奢侈的事情啊。

    假如没有窗户上紧固的铁丝网,假如没有大门外咣当当锁死的大锁,假如没有走廊里来回游荡的看守,这间干净、整洁,在白天洒满阳光,在夜晚日光灯通明的白色的小屋,看上去倒像是个学生宿舍。但是你知道,这是一间标准的牢房,一间真实意义上的牢房。而你,是住在这牢房里唯一的人。所以,你把这间白色小屋当做是你的单身宿舍。

    以前你也见到过牢房,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不过,那都是在电影里,或者是在文学作品中,当然也有在人们口口相传的述说里。而现在,你就住在一个真实的牢房。很真实,有如一个梦。

    住在这里的人被要求不许随便动,不是行动的动,而是一动不动的动。你必须端坐床边,说床边也不对,因为不是床;说炕头吧,也不对,因为也不是炕。反正就是你睡觉的铺位的东端。

    你坐在那儿,必须挺胸直腰,大腿要与膝盖平行,膝盖又要与小腿垂直,横平竖直,双腿打开,与肩同宽。你不能靠在墙上,更不能躺在铺上。因为,在门外的走廊上,一定有一个看守,或者走着,如果是走着,你能听见脚步声;或者静止不动,这时,他一定是站在某个门旁,通过铁门上的缺口,观察屋里坐着的人。他们也随时会喊上一嗓子——坐好喽!都给我坐好喽!

    做任何动作都要喊报告,当然不包括吃饭,开饭时炊事员提着大桶走到你的门前,你只管去打饭就行了,不必报告。放风也是不需要喊报告的,放风的哨子一吹,你只管自己打开连接院子的门,去跑步。而除了吃饭和放风,能被允许的动作也就只剩下解手这一项了。不过,这一项也是可以被分为两项的,解大手叫拉屎,解小手叫撒尿。通常的时候,你要大喊一声:报告,上厕所!声音必须清楚,洪亮。就会听到一声回答,通常也是干脆的,去!有的时候,也会是一声懒洋洋的,嗯!如果没有回答,你就不能动。这可能是看守走远了,或者是他也去上厕所了。这时,你必须原地待命,也就是说你必须憋着。等到听见脚步声,再喊报告,等待那个干脆的去,或是那个懒洋洋的嗯。然后,再去解手。

    解手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从屋子最南端,而且是紧靠东的铺位,到屋子最北端,而且是最靠西的马桶,是一个对角斜线。这间屋子南北直线距离约为六米,那么,这个对角线就比六米还长了。走向马桶的时候,可以伸伸手臂,抻抻腰,再压压腿。解手的过程中也是可以锻炼的,撒尿时,脚掌踮起,身体前倾,重心置于足尖;拉屎时,双脚与肩同宽,成骑马蹲裆式,臀部放松,悬空,不与马桶连接,双目平视前方,运气,置于丹田,深呼吸。

    如果说解手是一件令人深感惬意的事情,那么,放风就是让你充满快感的事情了。

    在这间白色小屋的南门外,是一个与屋子大小差不多相等的庭院,实际上是屋子的延伸,只不过是露天的。除了一扇通向里边的铁门,四周都是高高的水泥墙。虽说露天,但头上是一块铁网做成的罩,铁罩的网眼很密,别说是人插翅难逃,就是鸟儿也无法出入。

    这个庭院是用来放风的。尽管头顶被罩住了,但这毕竟是户外啊,能够见到蓝天真好,可以让白鸽子自由飞翔的蓝天。

    你喜欢放风。每天有两次放风的时间,上下午各一次,每次半个小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放风,那意思是不是把人放出去,见风?

    你很珍惜放风这个户外活动的机会,每当约摸时间快到的时候,你便暗自摩拳擦掌,提前做准备活动,虽然不能站起来,但你悄悄地转转手腕,转转脚腕,总不至于被发现吧。

    只待那放风的哨音一响,你就像听到紧急集合的号令一样,迅速脱去上身的衣服和下身的裤子,只剩一条小裤衩。这一点和紧急集合不一样,当年紧急集合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把衣服穿上,而你现在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把衣服脱掉。

    像一头久久被困的野兽,你夺门而出,一头撞进被细密的铁网所罩住的庭院,发疯一样,狂跑。

    空气清新。天空极蓝。阳光很真实。真实的阳光是无数尖细的小金针,刷刷刷扎进你的身体。就有无数的汗珠落在地上,带着小金针。金针落地应该有金属般的声音,但你听不到,你只能听到奔跑的脚步声以及喘息。

    隔壁又传来看守高声的呵斥。隔壁的那家伙总是被呵斥,吃饭的时候他常说他吃不下去;起床的时候他常说他起不来;放风的时候他常说他晒不了太阳,他还说他浑身没劲儿,跑不动。

    我浑身有劲儿,我不怕太阳,我喜欢跑。你一边跑一边对自己说。你还想对隔壁的邻居说,太阳真好,蓝天真好,奔跑真好。但你没有机会,你们谁也见不到谁,你们谁也不知道谁是谁。虽然,你们只隔着一堵墙。

    时间过得太快,你还没有跑够呢,你觉得才刚刚开始跑,放风就结束了。结束时的动作和开始时的动作,速度截然不同。你慢慢腾腾,磨磨蹭蹭,在最后一声吆喝之后,慢慢地进门,慢慢地关门,然后,慢慢地走到水池旁。

    跑步过后洗个冷水澡,真舒服,而且合情合理。像吃饭细嚼慢咽一样,你细细地,慢慢地享受着这种闲适的舒服。在这哗哗的水声中,即使听到走廊上看守的吼声也不那么震耳了。就像雷声在倾盆大雨中不再显得那么震耳,大雨声淹没了雷声,洗澡声淹没了吼声。

    每当这时,你就会这样回答走廊上的大吼,你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好。

    炎热的夏季。

    在这间白色的小屋里,你听不到任何你想要听见的声音。只有风声、蛙声、蝉声。这些曾经充满诗意又使你向往的声音,此刻变得令人烦恼又烦躁。

    最初的时候,似乎还可以听见大喇叭的广播时隐时现。好像是乡村,又好像是军营。乡村和军营都应该有广播站的。但你很快就否定了第二种可能,不是军营,如果是军营,大喇叭会吹起床号和熄灯号。这里没有号声,只是早晨和晚上有广播的新闻。你很想听广播,你更想听新闻,但你什么也听不清。

    现在,你什么也别想听了,大喇叭停止了声音。不再有广播,不再有新闻。在这个炎热的夏季,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声音死去了。

    热,像是悬空中有着数不清的蚂蚁洞,蚂蚁的大军悄无声息,开始在你头发的草丛中集结。它们是步兵,它们整齐列队,顺着你的后脑勺,顺着你的脖子,顺着你的脊椎,缓缓向下爬行。它们有时也会停顿下来,像是在向两侧侦察,又像是在调整队形,少顷,又继续行进。

    你的耳边响起了《土耳其进行曲》。你不知道是它们自己在一边奏乐一边行进呢,还是你脑子里的旋律吸引来它们并且为它们的行进伴奏。

    另外的两支队伍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集结,并且开始了它们的行进。这次,是在你的两只手臂上。

    很快,你感觉到你的坐在铺上的屁股下边已经湿透了。再低头一看,地上已聚起了一片亮亮的水洼。

    每天过得都很快。

    每天过得又很慢。

    每天都一样。

    每天早晨做的第一件事情自然是起床。起床是由一声哨子代表的。没有悠扬的起床号,只有一声尖利的哨子,把寂静突然撕破。

    开始的时候,你很难入睡,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也不能起床。起床是由那声哨子代表的。但是现在,哨子没有响。哨子没有响就不能起床甚至不能下床,这是好难受的。在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的时候,就开始盼望哨子,哨子快响吧,哨子你快响起来吧,哨子响了我就可以起来了。

    后来,你好像刚刚睡去,哨子就来了。在你最不需要它的时刻,它从天而降,虽然只是短促的一声,在你的耳边却是足以震塌天穹的音响。

    你跃身而起,是紧急集合吗?

    不是紧急集合,是起床。在这里,早晨的哨子只要是被值班的看守一吹响,你必须立马起床,不能有丝毫懈怠,也没有半点商量。不像当年在步兵连的时候,如遇大雨,可以取消出操,赶上运气好,还能补上半个小时甚至几十分钟的觉。想想吧,对于每天夜里都要起来站岗的年轻士兵来说,早上能够多睡一会儿,那是多么惬意的事儿啊。

    可是这里不行,这里是室内,所以风雨无阻,必须按时起床,断无补觉之说。

    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里你盼望起床,但你不能随意起床,你没有起床的权利,你必须等待那一声决定你起床的哨子。

    现在,你起床了,但你不能随意行动,甚至不能随意走动,你只能在规定的时间里和指定的位置上,排泄,洗漱,打扫卫生,整理内务。

    整理内务是个军事用语,说白了,主要就是叠被子。对于整理内务这件事你是很有兴趣的,当新兵那会儿,你是叠被子的标兵。你喜欢重复,你总是把被子拆了叠,叠了拆。叠完自己的不过瘾,再去叠别人的。现在,你只有自己一床被子可叠,虽然按规定整理内务的时间挺长,用来叠你的一床被子是大大地富裕,但你也没有别人的被子可叠。而且,不管整得多好,你都当不了标兵。

    打扫卫生也是你喜欢做的事情。你反反复复地擦,你一遍一遍地擦,你没完没了地擦,如果规定允许,你愿意整天都在擦。你把这间白色的小屋擦得是一尘不染、光洁无比,使苍蝇蚊子都无法降落。

    你最喜欢擦的是马桶。在你房间北侧靠西的墙角,有一个白色的洗脸池,洗脸池的旁边,是一个同样白色的马桶。马桶的上边什么也没有,没有垫圈,没有盖板。这只光光的马桶蹲在屋子的角落里,像一个放大了几号的饭盆。毫不夸张地说,你每天花在擦马桶上的时间,比你每天花在洗饭盆上的时间多得多,所以可以说,你的马桶比你的饭盆还干净。

    还有一件事,也是你喜欢做的,那就是坐在马桶上。这只马桶啊,这只被你擦得干净无比、洁白似玉的马桶啊,就那么静静地蹲在白色小屋的一角,时时发出一种诱惑,诱惑你不断产生出到上面坐坐的欲望。

    但你不能随心所欲,你必须坐在你的铺上,未经许可,不准乱动。不准动是指不能随意站起来或是躺下去,包括不能翘二郎腿,也不能把胳臂肘支在大腿上同时用拳头顶着下巴,以罗丹的思想者的姿势坐着。

    虽然不许乱动,但在你保持坐姿的时候,适当扭动一下脖子以及腰杆,好像还是可以的。也不能说是可以,只不过看上去你似乎并未乱动。你像当年进行队列训练,做向右看齐或向左看齐的动作一样。其实也不一样,你不能站起来,你必须坐着,坐着就坐着,坐着你也是军姿良好,你从十四岁开始练的童子功,想让它不好都不行。你上身挺拔,脖子以下的部分是纹丝不动,只把头转向左或是转向右。你可以连续向左转,也可以连续向右转,还可以向左转一下再向右转一下,然后左一下、右一下地循环往复。如果连续朝着一个方向转,不管向左还是向右,看上去都像是个羊角风的病人在抽风。如果是左一下右一下来回转,那你的脑袋看上去就完全是一个大号儿的拨浪鼓了。

    每当你向左转头,特别是当你连续向左转头的时候,你就会看见那只马桶,那只被你擦得干净无比、洁白似玉的马桶啊,多想上去坐坐呀。虽然,你现在也是坐着,而且你一直是在坐着,但那是完全不同的坐,坐与坐可以是完全不同的。

    你很享受坐在马桶上的时光,松弛,闲适,舒服,放空,让身体里的各种不适都慢慢地随水而去。这时候可以什么都想,想得很多很多,把个脑子想得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静静地排出去恐惧,排出去烦恼,排出去孤独,伴随着你体内发出的绵长的声音。为了延长那种声音,你学会了控制,你把那原本可以狂泻而下的飞瀑,变成涓涓的细流甚至化作滴滴沥沥的水珠儿。

    当然,站在马桶前面更是一种享受。对于久坐的人,特别是不得不久坐的人,能够被允许站起来,这是多么享受的事情啊。你可以甩甩胳膊踹踹腿,特别是可以把腰好好活动一下。直挺挺地坐在硬邦邦的铺上,久而久之,常常会突然发现找不见腰了。其实也不是找不见,是感觉不到,你明知道腰就在那儿,你用手去摸,手摸到了腰,可是腰却没有任何知觉。起初,当你发现腰不存在了的时候,你惊恐万分。后来你也习惯了,因为你知道,只要是站起来,只要慢慢地走向马桶,腰,就渐渐地回来了。所以,你喜欢站在马桶前,倾听着高山流水跌进幽谷深潭的声响,体会着腰一点一点回到你的感觉中来。

    这只马桶啊,这只充满诱惑的马桶啊。

    虽然你非常喜欢坐在马桶上和站在马桶前的感觉,但你无法随意前往。只好想象,想象那情景、那声音,一遍又一遍,你看到了,听到了,感觉到了那种放空。排泄,排泄是多么舒服的一件事啊。有一次,你几乎在想象中开启了排泄的闸门,多亏被门外的一阵脚步声惊醒,否则真会把裤兜当成马桶了。

    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坐着,而且是直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坐在铺位上。

    这是一个通铺,形状类似东北的炕,横长竖短,横四米,竖两米。睡觉的时候人头一律向外。现在,你就坐在晚上安放你的头的地方。通铺的高度很别扭,比椅子低,比小马扎高,坐在上面很不舒服。但你必须坐着,老实而安静,你不能随便站起来,更不能躺下。虽然,你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你只需向后一仰,便可把僵硬的身体舒适地放平。但你必须坐着。

    一切都仿佛静止了,包括风,包括时间。不过,你还是能够通过光影的变化,观察到时间流逝的痕迹。

    阳光透过南墙的玻璃窗,照在你面前白色的墙壁上,这面墙在房间的东边,你坐西朝东,盯着白墙看,有的时候,阳光一动也不动,像是被刻在墙上的一道线;有的时候,你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就发现那道光线已经从墙的最南侧,滑到最北侧了。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脑子里常常会一片空白,空白得空无一物,空白得一无所有。有时,吃饭的哨音骤然把你惊醒,半天都过去了,而你坐在那里,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起过。

    也有的时候,脑子会被塞得满满的,乱纷纷理不出一点头绪。会想起许多事情,也会想起许多人,还会想起许多地方。有的是只有人却没有地方,有的是只有地方而没有人。有些多年未曾见面甚至没有想起过的人,此刻悄然而至。有些只是萍水相逢,连名字都不曾知道的人,现在却出现在你的眼前。

    近来,你常常被几个女人纠缠。她们不请自来,她们恣意妄为,她们越发频繁地出入于你夜晚的幻想和你白日的梦境。但你一下子想不起来你到底是在什么地方遇见她们的。于是你就使劲儿想,夜里想,想得睡不着觉;白天想,想得直头疼。

    后来你看见,他,走了过来。

    他缓缓地走来,远远看去,就好像是从云端里走下来的。

    他穿着一件黄色的军大衣,右肩和右臂整个儿都露在外面。

    他的左肩上扛着一把铁锹,像扛着一支长长的步枪。

    他的右手提着一把精制的小锤子。

    他一边走着,一边在他所遇到的各式各样的石头上敲击。

    现在你想起来了,他是几年前你在西部高原上一片大雪山下遇见的一个老兵。而近日里搅扰你的那些个女人,是他的女人。

    那会儿你是一个编辑兼记者兼作家,在北京干着写作这件事儿。

    那会儿一有机会你就往外地跑,而且是越遥远越好,越偏僻越好。

    那会儿你所在的杂志社每年休一个月的假,叫做读书假。每当轮到你休读书假的时候,你就对同事们说:你们在京城读你们的万卷书吧,老子去边地行我的万里路。

    那会儿突然听说了一个词儿,西部。西部这个词儿虽说是汉语,可是流行开来却是因了美国。大家在改革开放的年代之初,开始看到美国的西部片,听说了美国的西部故事。什么淘金热、西进运动、牛仔、印第安部落,等等等等。西部作为一个概念,一下子在中国的文化人里成为一种时尚。说西边多没有意思,要说西部。说起西部,顿时令人产生联想,产生冲动,产生欲望。到西部去!美国的西部咱们去不了,那年头去美国真是太难了,不像眼下,中国人去美国恨不得跟逛家门口的庙会似的。就去中国的西部吧,反正都是西部。

    就遇见了这个老兵。

    这个老兵可是个传奇人物,在山下的基地,你听到许多关于他的传说。

    他是个流浪的孤儿,老家在中原一带。他参加了抗美援朝,那时候他十五岁,在一支后勤部队里工作。从朝鲜回国后,他被派到高原上的兵站。他虽然没有父母,但老家还有一个婶娘。婶娘给他说了一门亲事,部队批了婚假,他就回老家成了亲。成亲后没几天,他就回部队了。他回到部队不久,就接到家里的信,说媳妇怀上了,还说来年春天,他就该当爹了。他对当爹没有感觉,因为他对当儿子没有感觉。他不记得他曾经当过儿子,他甚至不记得他曾经有过爹娘。但是当爹这件事儿还是使他很高兴,帮他写信的战友也很高兴,兵站里的大家都很高兴。他不识字,他有孩子的消息是大家一块儿知道的,他的家信是识字的战友替他念,替他写的。他说来年春天,他要回去看她生孩子。

    来年到了。春天过了。但他没有回家。因为部队决定,他今年下半年复员,对于下半年将要复员的士兵,上半年就不安排探亲假了。

    家里来信说,媳妇生了个儿子。

    有儿子啦!他兴奋地大声喊。

    有儿子啦!战友们跟他一起喊。

    有儿子啦!高原上白色的群山跟他们一起喊。

    他让战友帮他写信告诉媳妇,秋天,他就可以复员回家了。

    秋天本来是不下雪的。这一年,秋天刚到,大雪就把山路提前封死了。下山是不可能的了,就在兵站再过一个冬天吧。

    当他回到老家,又一年的春天已经过完了。姑姑告诉他,媳妇带着儿子,跟着别人走了。走前还到村头你的坟上烧了香。没有你的消息,都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他很伤心,却又没有任何办法。他感到恶心,胸闷,气喘不匀,他知道这叫低山反应,是指在高原生活惯了,下山来反倒不能适应。

    只有再回到山上去。兵站的门前刚修好了一条公路,需要养路工。他便成了零号道班的主人。

    零号道班只有他一个人。

    零号道班是一间黄泥小屋。

    黄泥小屋的背后,是缓缓升起的坡地,坡地上布满各式各样的石头,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高原植物。坡地结束之处,是一片黑色的群山,一群很大很大的山,向着天空,黑压压地倾斜着升上去。然后是一道整齐的雪线,雪线之上的山体,被巨大的冰冠所覆盖。这就是雪峰,如刺破蓝色天空的剑。

    黄泥小屋面对着一片开阔的盆地,草滩上常有羊群。一条公路破开盆地上的黄色草滩,像一条白色的带子,从远方伸过来,又向远方伸过去。

    零号道班离公路很近,像是一块滚落在路边的巨石。

    不远处,有一片海子。海子的水,是从雪山上化下来的。

    因为通了公路,兵站就搬走了。零号道班就成了过往车辆打尖的地方。人们都把黄泥小屋的主人叫做老兵,因为在这高原上,来往的只有军车,军人们对老兵都是很尊重的。

    起初,他很不习惯被叫做老兵。我怎么能是老兵呢?老兵个个是身经百战、经历丰富,和他们相比,自己永远成不了老兵。但是现在,人人都叫他老兵,而且只叫他老兵。因为,人们都知道,而且只知道,他叫老兵。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没有人知道,而且也不重要。因为,连他自己好像都忘记了,而且,他似乎也不需要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日子过去了,日子又过来。也不知道老兵在黄泥小屋里独自过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老兵在这条公路上来回走了多少趟。

    有一天,他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女人半躺着,靠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看到老兵后,她艰难地说着:水,水……这个水字她说得很不清楚,一方面是因为她太虚弱,一方面是因为她说不好“水”这个汉字,她是个少数民族,她长着一头黄毛。她是个什么民族的,老兵也不知道。

    这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抛弃她的人带走了她全部的钱财,包括食物。

    喝了老兵的水,吃了老兵的干粮,黄毛女人就来到了黄泥小屋。然后,零号道班就多了一个人。

    大雪封山之前,黄毛女人走了。她知道自己耐不住山上漫长的冬天和漫长的寂寞。

    有一年的夏天,来了一支地质勘探队,在黄泥小屋不远的地方,扎下了几顶白色的帐篷。他们是来找矿的,说是这片大山里有很珍贵的宝藏。

    勘探队里有一个四川姑娘,她不是来找矿的。她的任务是管后勤,做饭。

    姑娘的名字叫秋水。没事的时候,秋水喜欢到零号道班的黄泥小屋来耍。帮老兵洗洗衣服,做做饭。

    夏天即将过去,秋天就要来临。勘探队没有找到传说中的宝藏,但他们也必须下山了。

    秋水没有跟着勘探队下山,秋水把自己的行李搬进了黄泥小屋。

    队里的人都说秋水中了邪。

    秋水什么都没要,只留下了一把探矿用的小锤子。就是老兵现在手里拿着的那一把。老兵每天都用它在大山里的石头上敲敲打打。

    起初,你以为你是在做梦。因为,你前面的意识很清楚,虽然头昏昏沉沉,但你怎么也睡不着。你知道这是高原反应。

    现在,你发现自己是睡着了。所以,当你听见有人在说话,你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在这黄泥小屋里,除了你,只有那个不讲话的老兵,没有别人。你想挣扎着醒过来,但很难。你想索性再睡过去,也很难。

    当你意识到,你不是在做梦;当你清楚地听见,的确是有人在说话,而且好像还不止一个人,你彻底醒了。

    零号道班的黄泥小屋由三个房间组成,一进门的那间是烧火做饭的,右手是老兵的屋子,你住在左手这一间。

    老兵的房门大开,好像就没有门。他走来走去,墙壁上人影晃动。他对着那些人影大声地说着,说着……

    起先你还真以为是又来了什么人。后来你发现,是老兵独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的影子投射到墙上,他是在对着自己的影子说话。但你惊讶地发现,他的语速很快,他的口音、语调和口气随时都在变化着。一会儿是中原的方言,一会儿是西域的词语,一会儿又是巴山的川音。有时候上一句还生硬得像舌头上长了东西,下一句却很温柔,像对着娇弱的孩子。和白天那个不说话的老兵相比,他完全是判若两人。

    你看见他在屋子里一刻不停地来回走动,对着墙壁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墙壁上也是人头摇动,光影游移,像是一片电影银幕。他的双手向上胡乱地伸展,仿佛要在空中抓住什么。随着一声长长的大喊,像是呼救,又像是召唤什么人,他停止了走动,也不再说话。刚刚在空中挥舞着的双手,此刻,紧紧地抱住了头。

    静,寂静,死一般。墙壁上不再人头摇动,只有一尊黑影,像随时会轰然倒下的山石。

    渐渐地,你明白他是在和他的女人们对话。你从他的语流中分辨出三个不同的女人,你在墙壁上看见那三个女人的映像,并且听见了她们的声音。

    老兵一生有过三个女人。

    他的第一个女人叫樱桃。不过,他一辈子只见过樱桃一次。

    那一年,他从部队回乡探家。其实他并没有家,他的父母早不在了,是婶娘把他养大的。婶娘刚刚收留了一个逃荒的姑娘。婶娘是个媒婆,热心又好心,两个年轻人被她一撮合,就成一家了。

    樱桃到底长什么样子,他实在是记不清了。这么多年了,有的时候,他觉得她的脸是圆的;有的时候,他又觉得她是一张方脸。有的时候,他觉得她的嘴很大;有的时候,他又觉得她长着一个樱桃小口,要不怎么就叫樱桃呢?

    但他清楚地记得,她很爱笑,不笑不说话。或者是说她一说话就笑。可她只要是不睡觉,没有不说话的时候。因此可以说,她总是在笑。

    那一天,他躺在她的胸前,他在她的胸前发现了两座山峰。他喜欢那两座山峰。她笑着对他说,给你吃妈妈吧!他很吃惊。他没有吃过妈妈。他的娘生下他就死了,所以他没有吃过妈妈。她的妈妈很大,但是没有奶,她喜欢喂他妈妈。他也喜欢吃她的妈妈,虽然没有奶。其实,他也不知道奶是个什么滋味。他从小就没了娘,他从来没有吃过妈妈,所以,他也就从来没有吃过奶。她的妈妈有时咸咸的,有时甜甜的,像是两粒红红的樱桃,一眨眼,就熟透了。他吃的时候,嘴里突然爆出砰的一声,他以为是樱桃胀破了。他吓坏了,樱桃却笑坏了。

    但他就是想不起来,樱桃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他把脑子都想坏了,还是想不起来。有时猛然觉得想起来了,再仔细想想,又觉着不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看见一个年轻女人,他就觉得那是他的樱桃。他看过一场电影,叫《李双双》,主人公就是李双双。看着李双双风风火火地走路,听着李双双嘻嘻哈哈地讲话,那身材,那口音,分明就是樱桃。那一刻,他甚至想到,是不是孙喜旺收留了樱桃,樱桃就改了名儿,嫁给了这个姓孙的?如果真是这样,他是不是应该到电影里去找她?不过再仔细一看,他又觉着不像了。电影里那个女的没有大妈妈。为此,他还特意跑到银幕的侧面去看,发现那女人的胸很平很平,像打谷场。樱桃的胸前,可是两座山峰呢!

    六月。六月是夏天。夏天是樱桃的季节。

    满山满野的樱桃。或者说是樱桃满山满野。

    你清晰地看见,他在一座山坡上爬行。然后,他又笨拙地爬行在另一座山坡上。每座山坡上有一颗樱桃,只有一颗,大大的,红宝石般镶在坡顶。

    你又看见,他用嘴去叼一颗樱桃,同时用手去抚摸另一颗樱桃。

    你眼睁睁看着那樱桃的颜色由红变紫,又由紫变黑。

    你听见了那樱桃渐渐肿胀、将要破裂的声音。任何人都听不见这声音,包括他,别看他就在旁边,他听不见。但我能听见。你对自己这么说着。你知道,你是最敏感的声音之王,任何声音都躲不过你,即使是那完全无声的事物,或那事物的声音尚未发出,你也能将其洞穿,听出那天成之声。

    他靠在山坡上睡着了,打着鼾。

    你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像是要窒息。你觉得嘴里被塞进了什么,是什么呢?

    红宝石!

    你完全被吓坏了。是那山坡上的樱桃脱落了吗?

    你的嘴被越堵越紧,越堵越紧,快要喘不过气了。

    红宝石还会肿胀吗?

    烫得受不了。又冷得受不了。含在嘴里,咽不下,又吐不出,也不想吐。

    老兵每天在山上找石头,找的就是这颗红宝石吗?

    现在不是找到了吗!可是,怎么却在我的嘴里呢?!你惊呆了。

    想吐,吐不出来。想叫,叫不出声。

    你猛然醒来,急忙去找红宝石。红宝石不见了。却发现在你自己的身上,结出了壮硕坚硬的果实,虽然不是樱桃,却也快要胀破了。

    黄毛是他的第二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他在路上捡的。其实她也有名字,只不过她的名字太长,太拗口,他就把她叫做黄毛了。他叫她黄毛不仅仅因为她的头发是黄色的,更因为她的胳臂上和腿上都长着黄茸茸的毛。

    到了晚上,黄毛就变成了一匹马,而且还是野马,在床上翻腾。他不会骑马,参军前他是农民,农民只会种地。他当然不是好骑手。他时常落马,甚至被马踢踏。这时候,她就会变成骑手,一跃而上,骑在他的身上,她很威风。她喜欢双手抓住他的耳朵,像抓住马的缰绳。她还喜欢用嘴咬住他的嘴唇,有时她甚至会咬住他的舌头。

    马除了吃草,还会吃肉吗?

    这是个为男人而生,而活,被男人害,又能害男人的女人。

    黄毛只会说一些最简单的汉话,而且讲得很生硬。所以,他和她在语言上的交流是非常简单的。但在夜晚,她的身体语言十分丰富。她使他懂得了一些他过去不懂的东西,她引导他进入到女人身上最隐秘的部位。他发现这真是个奇妙的地方。

    黄毛说,这是生孩子的地方。

    不过,这个地方他好像从来也没有去过呀。在樱桃的身上,他没有去过这个地方。是他自己没有找到呢?还是樱桃没有带他去?他不知道。

    黄毛说这个地方是女人的好地方,男人这个地方进去,孩子这个地方出来。男人这个地方没有进去,孩子这个地方没有出来。

    他懂得她的意思,没有出来,就是不能出来。

    这使他很困惑,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总在想,去过,还是没有去过。按照黄毛的说法,如果没有去过,孩子就不能出来。那么,我到底是有儿子呢,还是没有儿子?这是他的一块心病。

    也许有多种可能。也许有多种解释。但是,一切都无法被证实了。永远的。

    封山之前,黄毛走了,走的时候拿走了他全部的钱。是他让她带上的,他说他用不着钱。

    你走在栈道上。就是前辈太白诗兄慨叹之难于上青天的蜀道。风景很好。一边是陡峭的山壁,一边是深深的溪谷。

    步履不紧也不慢。你是一进京赶考的读书人,人们都叫你才子。

    风吹过,布衣拂动,雨微微吹拂,就有书僮的伞自身后撑开。

    幽兰,空谷幽兰。一白衣少女,在溪边洗濯。少女将一方手帕,只轻轻一漂,水便香了。

    泉水,香气袭人,待你俯下身来,掬一捧喝下,竟是醇香的酒,香透口鼻,沁入心底。

    竹子做成的小亭,静立在栈道旁。半山腰泻下一带瀑布,在亭子这里打了一个结,朝山下流淌。

    炎热的夏季已经远去。正午的山谷,阳光也让人凉爽。枕着书袋,枕着飞瀑与清泉,含满口幽香,你沉沉睡去……

    渐渐地,秋天之水流成你的梦,有白衣少女飘然而至。

    温存。但不曾有一丝温热。湿滑如泉,如冷泉。冷泉香气袭人,透肤彻骨。

    ……才子的梦醒了,醒在幽谷间的竹亭。不见了白衣少女,只有秋天之水独垂山壁。

    ……你的梦也醒了,醒在死寂的白色小屋。依然是炎热的夏季。日光灯照在墙壁上,夜如白昼。

    但你清楚记得,并且知道,你曾是个才子,从前朝的栈道上走来……

    人们都说,秋水是哑巴捡的,在蜀道旁的亭子里。

    人们还说,一个书生进京赶考,在亭子里遇到一个美丽的少女。后来,书生还是走了。少女也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女孩儿。

    这个女孩儿就是秋水。没有人见过她的母亲。她是哑巴养大的,她叫哑巴爸爸。

    秋水的家,是蜀道旁的一座石板小屋。小屋的屋顶长着茂盛的青苔,墙壁上也满是爬籐。这是一间绿色的小屋,坐落在古老栈道旁的山坡上。

    秋水是读书的料,可她用在学校功课上的时间很少。一有空儿,她就会发呆,看着山,看着水,看着云,发呆。她的成绩却是全班乃至全年级最好的。起初,老师不信,以为她是抄了别人,就不让她与别人同桌。她也正好不愿与人同桌。久而久之,她便总是独自一人了。

    秋水喜欢独处。秋水不习惯说话。和人在一起,她总觉得无话可说。秋水的父亲是个哑巴。秋水不是不会说话,她是不说话。

    中学毕业的时候,父亲死了。死了父亲的秋水跟着一个地质勘探队去遥远的大雪山里找矿。她的任务是管管后勤,做做饭。

    地质队的帐篷扎在一座黄泥小屋的旁边。

    这是一个被叫做零号的道班,道班里有一个被叫做老兵的人。

    秋水认识了老兵。初次见到老兵,秋水就感觉很亲切。虽然肯定从未见过面,但一点儿也不陌生。他的目光迷蒙而又温暖。他无声无息地走动着,整日里没有一句话,像是一个哑巴。

    他使她想起了父亲。那个一句话也没有说过的父亲。

    整整一个夏季,地质勘探队在这座大山里找啊找啊,找得很辛苦,却没有找到他们想要找的宝石。

    季节到了,他们必须下山了。

    就在帐篷拆掉的时候,秋水把自己的东西搬进了黄泥小屋。她说从今天起,零号道班就是她的家了。

    人们说她疯了。但没有人能说服她,劝住她。蜀道边上长大的女子,她要走的路,别说牛拉不回头,就是死都不会回头。

    地质勘探队的人问她要不要留些有用的物品,她只留下一把小锤子,很精致,就是用来找宝石的那种小锤子。她对他们说,你们走吧,我会慢慢找的,找到了我告诉你们。

    再以后,老兵也和秋水一起找。相信这山里一定有宝石的。相信只要努力去找,就一定会找到。

    秋水对老兵说,宝石很好看的,你见过吗?就像樱桃一样。

    老兵没有见过宝石。但是,樱桃他却是见过的。

    秋水搬进黄泥小屋的那天,老兵一夜没睡。

    他想起了儿子。那个只在信里听说过,但却从未见过面的儿子。儿子,也该是个小伙子了吧。

    他还想起了以前和他在一块儿的两个女人。樱桃,还有黄毛。

    是的,秋水是他生命中的第三个女人。

    秋水很白。白得像一片雪。

    秋水很柔软,柔软得仿佛整个人都可以折叠起来。她的手可以向内握住同一侧的手臂。她的手背可以向后弯到手臂上。她的手指可以向手背方向弯曲,甚至可以把手指完全贴在手背上。

    秋水的四肢总是冰冷的,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季,即使是在暖暖的火塘旁,即使是在温热的被窝里。

    所以,小的时候,秋水一直睡在父亲的怀抱里。长大了,她还喜欢在睡觉时从后背抱住父亲,只有这样,秋水才感到安全,才觉得温暖。

    秋水是被父亲背大的。秋水没有母亲。没有人见过秋水的母亲。秋水的父亲是个哑巴。哑巴是蜀道上的一个背夫。背夫,就是在山上替人背东西的人。

    哑巴不说话。

    秋水也不爱说话。

    老兵也是这样一个人,不爱说话。

    但是现在,都变了。秋水和老兵都变得爱说话了。

    秋水喜欢美丽的石头。在她故乡的山坡上还有河滩里,大雨过后,常常可以见到有颜色的石头。秋水喜欢去找那些石头。有一天,她沿着小路,向山坡上爬呀爬呀。突然下起了大雨,天黑了下来。秋水躲进一个小小的山洞,山洞小得只能容下一个小小的她。

    后来,天上有星星了,对面的山已退得很远。不再像从山下向天上看,那样看去天空很窄。现在的天空很广阔,是布满星星的那种天空。

    然后,秋水看见一颗会动的星星,而且忽明忽暗。星星慢慢地,一直走向她。她知道那颗会动的星星,那颗行走的星星,是一柄大大的火把。那是她的爸爸。

    后来,她趴在父亲的后背上,感觉很舒服,很安全。

    很热的后背。有树木的气味。像是一棵树。潮湿的、温热的树。

    后来,她睡着了。她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久。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但她还趴在树上。树木的气味、树木的温热,使她睡得很踏实,很舒服。

    这是夏季的一个早晨。蜀道旁夏季的早晨。

    雪崩,发生在夏季将要结束的时候。

    那是一个很晴朗的早晨。没有什么特别的,和往常的早晨一样。

    他起得很早。他没有吃早饭。他通常会先出去工作几个小时,再回来吃早饭。早饭当然不需要他自己做。他有秋水。

    甚至没有风。一切都像是静止的。连蓝色天空中的几只巨鹰也一动不动,仿佛几颗黑色的星辰,镶嵌在天幕之上。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他自己的脚步,以及他干活儿时发出的声响。

    现在,太阳已经从远处的大山背后升起来了。现在,他准备收工回家。他直起腰来,把上身伸展了一下,就看见一个小小的红点,在阳光的映照下,慢慢地走向雪线。

    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只能是秋水。

    秋水慢慢地走向雪线。

    雪线是禁地。

    雪线以上是万古不化的冰川。

    雪线是不可以被人踏进的。尤其是女人。这是大雪山的禁忌。

    他记不清了。他应该告诉过她的。也许是他告诉过她,但她忘了。也许是她没有忘,但她觉得没有关系。

    现在他开始奔跑。起先,他是沿着公路奔跑。然后,他跑上山坡。最后,越跑越快的他把自己跑成一只野兔子。

    疯狂奔跑的他还是追不上慢慢走着的她。

    眼看着她红色的身影已融进白色的雪线。

    于是他停了下来。

    他觉得胸口被一个东西冲撞着。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胸中开始咆哮。

    喉咙,嗓子,被重重的声音撞击而开。

    像是一个炸雷从他的心底,从他的胸中,从他的喉头冲了出来……

    他从未这么大声地喊过秋水。

    他不知道他的嗓子竟然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他怕秋水听不到他的呼唤。

    秋水显然是听见了。

    秋水停住了脚步。

    秋水转过身来。

    此前,秋水一直是弯着腰,向上爬着。

    他看见秋水向他招手。秋水的手上闪出一道冷光。他知道是那把探矿的小锤子。他还知道,秋水一定是想去雪山上找那美丽的石头。那像樱桃一样的宝石。

    那一道冷光,秋水手里的小锤子和阳光碰撞所发出的冷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在他发出的沉闷的炸雷声里,她加进了长长的尾音。又像是另一个清亮的炸雷声,与他遥相呼应。

    突然,雪线上的冰川开始晃动。

    雷声,混杂一片,滚滚而来。

    他感到天空在他的脚下震颤。

    而他头顶着一片大海。

    他想喊。他想大声地喊。

    当他的心推着雷冲撞而出,他的胸膛已如空洞。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此刻,你也感到你的胸口被压得很痛。

    你像他一样,真想喷发出来。

    但你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一个雷,一串雷,从你的头顶炸响。然后恣意滚动着,奔向远方。

    那是夏季最后的惊雷。从那一刻起,天空降下的便是秋天的雨了。

    今夜,炎夏已过。你盼望着走过炎夏,走进秋水。

    炎热的夏季轰然逝去。然后,然后秋水便走来了。

    你紧紧抱着秋水。你浑身滚烫。秋水却依然冰冷。秋水是一尊美丽的雕像,冰清玉洁。这时你发现,你怀抱着一尊美丽的冰雕。可是冰雕的长发怎么能像溪水一般飘动呢?

    你看见他坐在从雪峰上流下来的小溪旁。夕阳的光芒被溪水收集起来,余晖泛着的红色、紫色,还有枯黄色,也被溪水收集起来。渐渐地,光和色伴随着黑暗完全隐去,山影摇动,水声叮咚。然后,山影不见了,小溪也不见了。能看见的,只是他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的怀里抱着美丽的秋水。久久地,一动不动,仿佛过了千年。

    又仿佛只是一瞬,你已看不见他。你发现你怀抱着秋水。秋水的长发溪水一般飘动。

    你被自身的热烘烤着,烧灼着。你无法躲避,你动弹不得。你想饮水止渴。但你的舌头,你的嘴,甚至你全身的感官都被冻住了。虽然你浑身是火,但你还是被牢牢地冻住。冰彻骨髓的寒和灼透腑脏的热,同时包围着你,吞噬着你。

    你知道你正怀抱着美丽的秋水。秋水是一尊美丽的冰雕。

    你还发现,秋水正在慢慢地融化,正在慢慢地化为秋水。

    你惊醒了。你感到火一样的热,又感到冰一样的冷。你的浑身都湿透了,掌心里还有几滴晶莹的水珠儿。你把手掌轻轻地举起,那水珠儿在日光灯的照射之下,闪闪烁烁。

    这个夜晚,竟然没有蚊子咬你。你知道,你是最招蚊子的,只要有你在,蚊子就不会去咬别的人。

    但是,秋水不招蚊子。秋水的身上永远有着兰草的幽香。兰草可以驱蚊。

    你看看手,又把手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有兰草淡淡的香。

    已经到了晚上。日光灯已经接替白天的光线来上岗了。晚上也是白天一样明亮。

    又是一整天,你不仅没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发出过。上午放风的时候,你撒了一泡尿,接下来的一泡就是在下午放风时再撒的了。晚饭后刷碗时再撒一泡。也就是说,需要你喊一声报告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说话甚至不发出声音,这样的状态到底持续多久了呢?你不知道。你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你恐惧的是,你的嗓子还能用吗?你想到的不是用来吃饭的那一条,那是食道。你现在想到的是用来发出声音,用来说话,用来唱歌的那一条嗓子。

    这时,你觉得嗓子很堵,很沉。

    你又觉得喉咙那里似乎空无一物。倒抽一口凉气,好像比过去猛烈许多,因为你感到肚子里马上就充满了凉气。再抽,再再抽,像是给一个瘪了的球打气。一抽,一抽,肚子很快就满了。此刻你如果趴在地上,让肚子着地,准能被人当个皮球拍起来。

    不行,我必须把我的嗓子找到。你对自己说。

    于是,你试着清嗓子,咳嗽是清嗓子的最好方法。你高一声,低一声地咳着,你要找到嗓子的位置。

    夜里应该装着说梦话呀!说梦话不也是说话吗?

    想到这个主意你很高兴,你决定今天夜里说梦话。如果看守过来问,你一定要坚持住,一定不能回答他的问话。你知道,能答应的就一定不是梦话了。

    梦话该说什么内容呢?你翻来覆去也想不好该说什么。就说班长你真好怎么样?

    班长你真好!

    早晨你被看守叫到大铁门前,透过那个缺口,他问你梦话说什么了?

    你想问他我说梦话了吗?可你没问。你的神情可能很喜悦,以致他说你高兴什么呀不就是说梦话吗?夜里你没完没了地叫班长你是吗意思?你有病呀!

    你差点脱口而出说你才有病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你应该说没病没病,可是你也没有说。最后,你发现你好像什么也没有说。

    但你的确是说梦话了。而且很清楚。而且是构思好的。只是班长后边的你真好不知道说了没说。这是你很想弄明白的。但你明白你无法问明白。

    水声,从蹲在角落的马桶里发出来。听上去像是一个古老的立式闹钟(而且还是完全立在地上的那种)发出的滴滴答答的声音。那水声有时很有规则地,持续不断地响着;有时又完全杂乱无章,让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没有;或者说在你不需要的时候,在你怕它的时候,它来了;而在你无所谓,在你不怕它的时候,它又不在那儿了。

    你没有办法。你管不了你的马桶。虽然,你很喜欢这只白色的马桶,你把你的马桶擦得比你的饭盆还干净,但是,你无法让你的马桶停止发出自己的声音。马桶是孤独的。独自蹲在房间的角落,如果毫无声息,会被忽略甚至忘掉。

    你是一个神经衰弱者,你在睡觉时最怕声音,尤其是钟表的声音。自从你感觉到马桶发出钟声之后,你就很难入眠。在夜晚应该睡觉的时候,你却只能倾听。无论心情烦还是不太烦,你只能倾听。

    夜里睡不着,也不想睡。就白天睡吧,坐着睡。准确地说是坐着做梦,白日做梦,做白日梦。

    你双手抱住双膝,你把头埋进去,像个鸵鸟。不过,鸵鸟是把头埋进沙子里,而你是把头埋进自己的裤裆里。大多数的时间里,你把脸放在双腿中间。有时你也调整一下,你会把左脸放在右腿外侧,或是左腿内侧。反过来也行,你把右脸放在左腿外侧,或是右腿内侧。可是不能相反。也就是说你无法把左脸放在右腿内侧,或是把右脸放在左腿内侧。你也曾做过尝试,想过办法,但你实现不了,你无法掌控你的身体。就像人生的许多时刻,许多事情,是无法由人掌控的。

    但你学会了白日做梦,并且喜欢。因为,在这间白色的小屋里,白日做梦是你唯一可以自己控制的事情。比如你说,现在,该是夜幕降临的时分,高原的夜,以及夜色中的黄泥小屋,还有小屋的主人们就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你知道,他时常梦见儿子。不过,他梦见的儿子每次都不一样。每次他都会伸手去拉那个儿子。一拉,就把自己给拉醒了。

    梦里的儿子都不说话,一声不吭,当然更不会叫他。他想让儿子说话,他想让儿子叫他。可他自己也不能说话,他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醒来以后,他总是想象儿子,拼命地想。可他想不出来,他没有见过儿子。他不知道儿子长什么样子。

    他甚至不知道或是忘记了所有儿子的长相。包括他自己。他想不起来他小的时候,作为儿子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因此,他不知道所有的儿子都该长成什么样子。这就是为什么他梦见的儿子每次都不一样。因为想象不出儿子的样子,他的头都快被想炸了。

    他时常被噩梦所纠缠,自从黄毛使他知道,他似乎并没有去过樱桃身体里用来生孩子的地方。那么,我有儿子吗?对他来说,这是个问题。一个需要回答,而又永远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是有儿子的。他说。老婆生了儿子以后,给他捎过信。后来他回家的时候,人家告诉他,老婆等了他一年多,带着儿子跟人走了。

    老婆是生了儿子。但是老婆生的儿子就一定是他的儿子吗?

    在与黄毛生活的日子里,黄毛使他发现了女人的身体,特别是女人身体中用来生孩子的地方。他惊讶地发现,这是何等陌生、何等神奇的地方呀。而他以前好像从未进入过。

    假如他从未进入过樱桃生孩子的地方,那么,从樱桃生孩子的地方出来的会是他的儿子吗?

    他总在想,去过吗?记不得去过还是没有去过。也许去过,但他记不清了。

    他很苦恼。

    你也很苦恼。你替他想儿子想得头都发疼。

    有儿子还是没有儿子?

    是自己的,还是不是自己的?

    去过,还是没有去过?

    也许,在无意间去过,最初的匆忙之间,走错了门也未可知。或者,被领错了门,自己还以为是对的。即使被领错了门,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老婆当时也不知道,另一种是老婆知道,故意不带他去。

    你极力想帮他摆脱困境,帮他不去想有没有儿子这件事。但你发现,有没有儿子这个念头,也把你带进深深的困境。

    我没有儿子,这是肯定的。

    我应该有儿子,而且可以有儿子,这也是肯定的。

    但是,我还能够有儿子吗?

    假如我无法走出这个炎热的夏季呢?或者,即使我走了出去,但是不能再有孩子了,怎么办?

    我会有儿子吗?

    会有!你相信你会有儿子。大千世界里,芸芸众生中,一定有你的儿子。你的儿子一定在那儿,在你不知的某个地方,某个时辰,等你。虽然,你们尚未谋面,但你知道,他就在那儿,我的儿子!

    我的儿子是什么样儿呢?你想象不出来,不管你怎样使劲儿地想,想得头发疼,但你就是想象不出来你的儿子长什么样儿。

    这时候,你就格外羡慕住在黄泥小屋的老兵了,羡慕他常常梦见儿子。每次梦见儿子,他都会把自己叫醒,因为他总是要那个孩子叫爹,可那个孩子从来也没有叫过他。

    你真希望能梦见儿子。

    你立下决心,如果走出这个炎热的夏季,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你的儿子,走遍世界,也要找到你的儿子。你在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我要去找我的儿子。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儿子。

    你看见一棵树。

    你又看见,树没有了,是一个小孩子。像是树变成了小孩子。又像是原本就没有树,是你看错了。

    小孩子追着你,喊爹。

    你很害怕,你一直在躲闪,在逃避这种可能性。你不能想象,你成为任何人的爹。

    你被小孩子的呼唤声叫醒了。

    你清楚地记得,刚才,就是刚才,一个小孩儿,一个小男孩儿,追着你喊爹,能够喊你爹的,不就是你的儿子吗?

    孩子从树下走来,是一棵樱桃树。

    这个儿子是樱桃生的吗?

    樱桃生的又是谁的儿子呢?

    梦不是在黑暗中进行的,也不是在白天。

    夜晚并不是黑与暗的专利。

    当日光灯带着咝咝的声音一片通明的时候,当日光灯的光芒平行闪亮在你的视线上的时候,夜晚当然如期而至,没有理由,没有前兆,只有规则。

    屋外肯定是漆黑一片。你知道现在已是夜晚,而你却依然在仰望白昼。

    你躺着,你的头枕在你的两只手上。你把两只手叠在一起,有时是左手心叠在右手背上,有时相反,就是把右手心叠在左手背上。两只手这样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一个最舒适的枕头,并且可以随时随意调节高低、角度、方向。同时,这也是一个最灵活的枕头,需要的时候,只要动动手指,挪挪手掌,位置就调整好了。

    现在,你慢慢调好了你独特的枕头,你把你的头放在一个最佳的位置上,像在沙发里,像在电影院,你仰望着白茫茫的天幕,于是,你就看见他和她们了……

    很多时候,你和他一样,被没有儿子的想法所困扰。这个想法会不知在什么时候,不知在何种情形下,突然闪过。还不像夏日里的闪电,因为闪电通常是在被人预知的时刻降临的。而这个念头却不是。

    当你吃饭的时候。

    当你睡觉的时候。

    当你洗漱的时候。

    当你排泄的时候。

    当你大脑空白的时候。

    当你满腹心事的时候。

    当你兴致勃勃的时候。

    当你情绪低落的时候。

    总之,在一切时候,这念头都会不期而至:我会有儿子吗?

    与此同时,另一个念头总会随之而来:我的儿子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关于儿子会是什么样子,你有无限多的想象。你是作家,你喜欢打腹稿。你每天都在构思。便有了栩栩如生、血肉丰满、伸手可触并充满奇异气息的儿子,出现在你的面前。

    哦,我的儿子。

    但你发现,儿子的形象不断地变幻,你因此无法找到他。

    时而是顽皮的少年;

    时而是襁褓里的婴儿;

    时而是志得意满的青年;

    时而是和你无话不谈的哥们儿;

    时而是引领你前行的智者……

    你完完全全地迷失了。

    我的儿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这是个问题。你发现无论你的想象力多么丰富,你都是在按照自己的形象去构思自己的儿子。但你真不希望儿子是你的翻版,因为你并不是一个成功的模版,对你的复制不是什么好事情。特别是现在的你。你坐在白色小屋的一角,一无所有,甚至连自由都失去了。

    自由真是一个好东西啊!只有在失去的时候,你才会真正体会到自由的价值。

    此时此刻,你是真渴望自由啊。只有自由了,你才能去找你的儿子;只有找到了儿子,你才能在世界上留下你的脚印;只有留下这个脚印,你才能证明同时是被证明,你的生命真实地存在过。

    自由真是太重要了。

    该怎样对待我的儿子呢?该怎样与儿子相处呢?这也是一个时常缠绕着你的念头,而且令你着迷。你不知道该怎样去做。因为你没有养过孩子。以前,你甚至都没想过要有儿子这件事。以前你只想着要么当个大诗人,要么当个大将军,要么二者加在一起,都当。熊掌和鱼,我都想要。

    现在你明白了,熊掌烂了,鱼游走了。不是不能兼得,是兼不能得。现在你什么都不想要了,你只想要你的儿子。

    我一定要好好待我的儿子,不能让他受一点委屈。我愿为他做一切事情,我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不能让他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为了让他能够自由地生活,我愿把牢底坐穿。

    这时候你突然想到,如果连自由都没有,你到哪儿去找你的儿子呢?如果连儿子都找不到,你又怎么能给他一个自由的生活呢?

    想到此,你是真沮丧,真悲哀,真痛苦啊。你想仰天发出岳飞在狱中的千古长啸——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自由啊!

    自由是一种物质,只有当你失去自由时,才会发现自由竟然真的是一种物质,是一种看不见的,甚至感觉不到的物质。自由在的时候,包裹着你,浸透了你,而你却不自知,不懂得享受。只有当你真的失去自由时,你才会痛切地感觉到,自由不在了,自由消失了。失去自由的人,还能作为人而存在吗?

    起初,你清楚地记得,你是一个旁观者,在看着一部老片子,场景和人物以及情节都很熟悉。你听见她生硬的话音,她的话你不懂,那是一种少数民族的语言。

    你还看见她扯下他的黄棉袄。她的身上已经没有衣服了。火光映照着她的手臂,还有她很白很长的腿,泛着一层黄灿灿、毛茸茸的光。

    他的手,开始在她的身上抚摸,像一把锉。她的皮肤,是砂纸吗?想到了锉,想到了砂纸,你就听见了锉与砂纸摩擦的声音。

    突然,你发现你的手在不由自主地动着。你的肌肤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毛茸茸的,刺痒,像被砂纸摩擦着。虽然你的手不是锉,是砂纸在锉木头吗?

    你不是一根木头,你是一片铁,导热的铁。你的身体开始发热,发烫,烫得仿佛马上就要燃烧起来。

    你听到一种奇特的声音,在你的身边。开始,你以为是风声,山里的风,黄泥小屋里的风。后来你发现那是她发出的声音,先是时有时无,时断时续,是呜咽着的风,且有些吞吞吐吐,含含糊糊;渐渐地,狂风来了,狂风大作,猛烈得让人难以抵挡的狂风啊,扑打着你,席卷着你,使你颠来倒去,翻来覆去,在狂风中滚动着,如一片残叶。

    她的身体散发着怪异的味道,随着风,时浓时淡,时重时轻。那是一种无法言说、无法描述的味道。她是吃牛羊肉长大的,也就是传说中的食肉动物;而我们,却是现实中的食草动物。

    天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

    闻着她的体味你最初感到很呛,继而感到头晕。但是当你慢慢地适应,慢慢地习惯了这种味道之后,你竟然产生了某种依赖。当那味道消失了,你会出现一些症状。你会不时地用鼻子去嗅嗅空气,你会怀念,你会回味,可你就是想不起来那是一种什么味道了。

    渐渐地,你的手也不再觉得毛的刺痒。你的身体、你的肌肤都适应了那毛茸茸的感觉。你很享受抚摸她布满茸毛的胴体的那种质感。有时你甚至觉得,像有成千上万的细小的手指,同时在挠着你的肌肤,然后把你的魂魄全部揉碎了。

    她们常常在深夜里悄然而至。没有预告,没有前兆。

    有时,她们会同时出现;有时,她们又会轮番穿插上场。更多的时候,是她们中的某一位独自来到你的身旁。你既是观众,又是重要的角色,你看着她们与老兵的故事。你又与她们演绎着另外的故事。

    你喜欢这三个有着天壤之别的女人。喜欢她们完全不同的味道、声音和身体。秋水的冰冷,樱桃的火热,黄毛的粗烈。你说不清楚你喜欢哪一个更多一点,而且,你知道你自己也多变。有时你喜欢强烈;有时又喜欢羞怯;有时你喜欢野性;有时又喜欢文静;有时,你渴望着去占有;有时,你又迷恋着被占有。有时,你追逐她们,却又不能完成;有时,她们诱惑你,却又会在进行中改变主意,突然消失的她们,让你独自在长夜中被欲火熬煎。

    很多清晨,当你醒来的时候,体内好像长出了一根棍子,准确地说,是下体。你平躺着,你的腹部像撑起了一顶小帐篷。你不敢侧身,更不敢翻身趴着。

    起床的哨音响了。你慢慢地挪下床,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向屋子另一角的马桶。你走路的姿势很别扭,弯着腰,抬着头。刚从门前走过的看守看见了你走路的样子,就说你咋像老太太那样走路?你说腰闪了。他就说没让你干活闪什么腰呀!你心说干不干活哪儿能让你知道!

    还有那样的清晨,你在睡梦中感到屁股下边又湿又冷,你一下子就惊醒了。醒来后你发现床单湿了一大片。你希望那是汗。现在是夏天,夏天是大汗淋漓的季节。但你知道那不是汗,汗不会那么集中,也没有那么黏稠的质量。

    问题是,该怎样报告呢?几天前你刚申请洗过床单。当时看守就说,你怎么老洗床单呀?!

    这样的清晨,总是让你若有所思而又怅然若失。你知道,昨夜,昨夜她们肯定是来过了,但你无法留住她们。你甚至不能准确地记得,来陪伴你的到底是她们中的哪一个呢?

    黄毛来过之后你是会知道的。这倒并不是你自己能够记得,而是因为她在你的嘴里留下了一颗樱桃。黄毛喜欢咬人。尤其是人的舌头。这是老兵多次讲过的,他在讲述的时候,还会不时地伸出他的舌头。他说他的舌头上有女人咬出的大水泡。他还说,那水泡的味道是甜的。他还说,那就是一颗樱桃。而现在,你的嘴里也有一个大水泡,你知道,那也是一颗樱桃。

    秋水是最让你难以释怀的。你总是看见她站立在冰雪中,奔跑在冰雪中,静卧在冰雪中。每次你都扑向她,你要抱住她。而每次你都无法抱住她。你抱不住秋水。秋水不见了。你能抱住的只是一块冰。冰,一下子就化了。只留给你浑身透湿,无限惆怅。

    以前,你睡觉的时候很怕光,哪怕一点点光亮,都会影响你的睡眠。当兵那会儿,大营房里没有窗帘,你就会在眼睛上放一条毛巾,或是在脸上盖一张报纸。有人开玩笑说,这小子真好学,睡觉还不忘了看报纸。还有一种方法,更简单,直接用被子蒙住头,这样就一点光亮都没有了。只是味道不太好,汗,臭脚丫子,以及萝卜屁的味儿混合在一起。这一切你都可以忍受,就是不能忍受亮。

    现在,你所在的这间白色小屋里光明无比。日光灯辉映着墙面的白,墙面的白又反射着日光灯的亮。整个儿的房间笼罩在无边无际的白亮之中,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这便是为什么你会时时想起西部荒原上,黄泥小屋背后那片白茫茫的大雪山了。

    在这里睡觉不能关灯,这对你来说是很痛苦的事情,相当于禁止你睡觉。

    刚来的第一天,熄灯哨音响过之后,你发现你的房间里没有电灯的开关。这使你十分困惑,没有开关怎么熄灯呢?你只好大喊一声报告。

    从走廊传来看守闷闷的声音,讲!

    你说我要熄灯。

    看守说刚才吹了哨,已经熄灯了。

    你说我的房间没有开关,无法熄灯。

    看守说你的房间里当然没有开关,也不能有!哪天你高兴了去玩开关电源咋办?!

    你明白了看守的意思,就不再去找开关了。你就说那你在外边帮我把灯关了吧。

    看守说你想得美,灯关了,谁知道你在里边干什么呀?!

    这可怎么睡呀?开着那么亮的灯。而且没有报纸可以蒙住脸,也没有毛巾可以盖上眼睛。毛巾以及牙刷等物品每天都要被收走,只有在早晚洗漱的时间才能送进来,让你短暂地使用。

    你想起以前当兵时把头蒙到被子里睡觉的习惯,你已经多年没这么干过了。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当你刚刚把头钻进被子,就听见急促的敲门声。你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就看见看守紧紧贴在铁门缺口里的脸,他的声音都变了,他喊道,你想干什么?谁让你蒙头的?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自此,你才彻底明白了,也彻底绝望了。那就是你必须开着灯睡觉。问题是,开着灯又怎么睡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你因地制宜,你自力更生,你用自己的身体找到了抵抗光亮、创造黑暗的方法。

    你的方法很简单,就是用自己的手臂去盖住自己的眼睛。这招儿还挺灵,醒来的时候,眼前真的是一片黑暗,常常使你以为回到了常态,灯关了,这让你很不适应。

    有的时候,你突然感觉不到手臂的存在。手臂没有了。于是你发出惨烈的惊叫。自然会招来看守,招来呵斥。不过,这样很好,这样使你反应过来,手臂还在,只是因为压得太久,因血流阻断而麻木了。眼前的黑暗是被手臂久久压住而造成的。

    什么时候,可以在睡觉的时候关上灯呢?这是你此刻最大的愿望。

    但是,当开着灯睡觉渐渐成为了一种日常的生活状态,你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你不再盼望关灯睡觉了。因为你不再需要了,你已经渐渐地习惯,彻底地习惯了。你已经不能想象关着灯睡觉。你已经忘记了,睡觉是要关灯的。虽然你依稀记得,你曾经是一个在睡觉的时候,一点光亮都不能有的人。但是现在,你真的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感觉了。

    时间久了,开着灯你也可以睡得很好。你的眼前迷蒙着白茫茫的一片,那几位女子常常出现。有时是独自一人,有时她们又同在你的身旁,让你分不清正在与谁对话。

    白茫茫的大雪山,白茫茫的环境,以及白色背景下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景物,在你的眼前,在你的身边电影镜头一般,话剧情景一般活动着,演进着。你时而是观众,时而是角色,时而又是操控者。

    你十分享受这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感觉。

    你已经忘记了一切。

    你忘记了黑暗,以及黑暗中的人与事。

    开着灯睡觉真好……

    但是今天的晚上,看守吹过了熄灯哨,就来对你说,老兵,今晚我可以给你关灯了,明天你可以走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有点异样,特别是在他叫你老兵的时候。

    你完全不知所措了。你感到极不适应,而且问题很严重。

    严重的是,他把你叫做老兵,而此前,他们叫你907,这是你的编号,也是你在这间白色小屋的名字。三个数字代表不同的意思,前面的一个代表年份,后面的两个则代表你的排序。

    更严重的是,他说他要把灯关了。可是,关着灯怎么睡觉呢?

    你急忙说不行不行,关着灯我睡不着觉,我怕黑。

    看守说话的语气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他不再呵斥你,但他还是坚决地拒绝了你的请求。

    灯,被关掉了。

    黑暗中,你感到十分恐惧,你看不见那白茫茫的一片大地了,你看不见那些你想要见到的人们了。

    黑暗中,夜格外长,长得无边无际,长得没有尽头,长得到了天亮时分,还像是夜。

    你看见一架雪橇,在辽阔、寂寥的天地间艰难地独行。白茫茫的天空,白茫茫的大地,无边无际的白茫茫的一片。炫目的白,摄人心魄的白,能淹没一切事物和记忆的白,使你睁不开眼睛,又吸引你使劲睁开眼睛。

    风雪迷漫。

    雪橇由远而近,从遥远的地平线上牵来长长的辙印。

    已经听见马蹄敲击雪地的声音,甚至闻到马身上蒸腾的热气。

    渐渐地,你看清驾着雪橇的是一个女子。

    你还发现你正坐在雪橇上。你突然想起来,你在十二月出生。十二月是冬季。冬季是风雪迷漫的季节。冬季是严寒的季节。严寒里会有冻得通红的鼻子。然后你发现,你的鼻子就是那只通红的鼻子。

    在这严寒的冬季,夏天是多么让人神往啊!

    夏天在哪里?

    夏天是过去。夏天是未来。所以,夏天才值得记住,夏天才值得期待。在寒冷的冬天,记住夏天,期待夏天。

    现在你知道了那个驾着雪橇的女子是你儿子的母亲。你还知道,你一定要走出这寒冷的冬天,因为,儿子在前面的夏季等你。

    想到儿子你的心里就万分急切。

    你对前面那匹马儿说——

    快点儿!快点儿吧!

    儿子,我的儿子,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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