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旅馆,原文来自英文的Motel,是Motor Hotel的缩写,从前是指没有房间的旅馆,可以停车,而人就在汽车内睡;后来当然洋气了,变成了真正的旅馆,一楼是车库,二楼是房间。
这种旅馆几乎是在美国开车的旅行者的福星,随便开到哪里,只要累了,下高速公路交流道,或是公路离城镇稍偏远处,你总能看见那打着灯的牌子,有点暖洋洋的。日本和台湾地区的汽车旅馆,是情人旅馆的别称,有次好奇进去,被那粉色的圆圆大床吓得退了出来;还是美国的老实,睡觉就是睡觉,别的没有,一张大床总是软的,足够你一夜无梦。
而洛杉矶也许是美国大城市里汽车旅馆最多的吧,因为城市太大,高度依赖汽车移动,无法像纽约、罗马或是京都那样徒步旅行。我这样的暴走族每次去,也只能租辆车代步,所以有时宁可做匆匆的过客。在洛杉矶,我待的最长的纪录是3天,那3天里,我花了一天半的时间,去探访张爱玲住过的那些汽车旅馆。
汽车旅馆的位置,主要参照林式同的回忆文章以及张爱玲的其他书信,从好莱坞到北郊,从华人聚集的东郊Monterey公园到南郊的Gardena,一共9处,这只是张爱玲住过的上百家汽车旅馆中的少数几处,因为张爱玲在流离汽车旅馆时期,多半都使用邮局租用信箱对外联络,而实际见过她的中国人,也许仅有林式同一人,所以能查出地址的,只有这些。
我以为一天必能走完,然而用谷歌地图一定位,居然吓了一大跳,距离之远、地点之分散,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只得打车一家家去找,载我的司机是伊朗人,我告诉他我的目的地非常散,所以希望能谈一个合适的价钱。他看了看我的行程表,非常疑惑地问我:“是要找人吗?”我回答:“是,找一个多年前去世的中国作家。”其实我更想告诉他,张爱玲最后的房东是一个伊朗人,他总是嫌弃张爱玲给的房租不够高,几次想要把张撵出去,又逼着张雇人帮忙清扫厨房和浴室。
第一家当然是让张爱玲“仓皇四走”的起点——1983年秋,张爱玲所住的公寓(1825N Kingsley Dr.)通知所有住户,因为要喷杀蟑螂,所以要把家具暂时搬出去。因为这次搬动,张爱玲的家具据说带回了邻居猫狗的虱子,从此以后,这位惯于“云端里看厮杀”的女作家便同虱子展开了坚持不懈的战斗,直到去世。在住了12年的公寓里第一次发现虱子后,张爱玲就近找了一家公寓(1749N Serrano Ave.),只住了10天,因为屋主不愿再租冰箱,张爱玲便去买了一个二手冰箱,然而旧冰箱底层却带回一只“特别厉害”的跳蚤,即使花了上百元买的除蚤剂也杀不掉,于是张爱玲匆匆“把东西存仓库,从当年圣诞节起一天换一家汽车旅馆,一路扔衣服鞋袜箱子,搜购最便宜的补上”。刚开始住的两家汽车旅馆,就在公寓附近,颇具规模,其中一家还加入了国际知名的Holiday Inn假日连锁饭店,然而进去询问,却没有人知道,30年前,有一个干瘦的中国老太太,曾经入住这里。
根据1985年3月写给宋淇夫妇的书信,张爱玲认定,骚扰她的跳蚤分为两批:第一批是1983年邻家猫狗传入的黑色跳蚤;第二批则是1983年11月搬家后随二手冰箱隔热层来的一只浅棕色中南美品种跳蚤,随着她一路搬迁,变小后像细长的枯草屑。直到1986年9月,这批跳蚤还在,且“每次快消灭了就缩小一次,终于小得几乎看不见,接近细菌”;然而到了1987年9月,张爱玲说:“一切还和上次一样。”
土木工程师林式同是此段期间唯一见着张爱玲本人的人。林在《有缘得识张爱玲》提到,第一次见到张爱玲约莫是1985年的夏天,在近市中心的汽车旅馆,他见到“一位高高瘦瘦、潇潇洒洒的女士,头上包着一幅灰色的方巾,身上罩着一件近乎灰色的宽大的灯笼衣”,“脚上套了一双浴室用的拖鞋”,走起路则是“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第一次见面,他们只聊了5分钟,话题只有两个,一个是怎样逃避虱子,另一个是怎样把钱存进靠谱的银行。
好莱坞往东行,张爱玲曾经住过三家汽车旅馆,都位于交流道与公车站牌旁,街景荒凉,也没有什么方便的超市,只是在公交站前,见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呆坐,身边放着两个硕大的购物袋。为了逃避虱子,张爱玲几乎处于逃难的状态,她在信中说:“上午忙搬家,下午出去买东西补给药物与每天扔掉的衣履及‘即弃行李’——大购物袋。”我想象提着大购物袋充作“即弃行李”赶路的张爱玲,在公共汽车上忍着脚磨破的痛,一下高速公路瞥见汽车旅馆招牌便匆匆投宿的光景,心里有说不出的痛楚。
寻访中最糟糕的汽车旅馆,外墙满是涂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煳了的墨西哥菜的味道,周围都是无所事事的非裔与拉丁裔青年,司机怕我出事,特意下车陪我。1988年2月,仍旧日日沉浸在被虱子咬啮的恐惧中的张爱玲偶然发现了郑绪雷写给她的信,信中介绍一位医术高明的皮肤科医生,立刻挂电话预约就诊,张称赞“医道高明,佩服到极点。诊出是皮肤特殊敏感。大概fleas两三年前就没有了。敷了药效如神,已经找了房子定居”。也许因为治好了多年的病症,张爱玲在搬进这样可怕的汽车旅馆时,心中也是欣欣然的,她一边继续从超市买来大堆一次性拖鞋和碗碟,一边写信给林式同,催他帮她找房子——她再也不想住汽车旅馆了!不过她还是坚持买杀虫剂,比如一直到1991年,她还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每月要花两百美元买杀虫剂”,“橱柜一格一罐”。
洛杉矶张爱玲旧居一日游的终点,是西木区(WESTWOOD)罗切斯特街10911号206室,在那里,张爱玲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西木区位于洛杉矶西部,在日落大道的南部,是洛杉矶的繁华地带。从1991年开始直到1995年去世,张爱玲一直住在这里。这里的环境非常好,花木扶疏,往来车辆也不算多。伊朗司机对我说:“你那位中国作家终于找了一个像样的地方住着了。”但我觉得张爱玲未必喜欢这里,因为她喜欢吵闹的声音,汽车开来开去、叫卖声络绎不绝,总之要闹哄哄的,我疑心她是因为怀念上海常住的常德公寓——那里也总是车水马龙的,但也许更多是因为害怕孤单。
张爱玲在美国汽车旅馆里毁“虱”灭迹
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张爱玲对待虫的反应简直是风声鹤唳,连通讯邮箱发现蚂蚁都必须立即换掉,她对于清洁近乎病态的要求也让自己的皮肤病越来越严重。1995年,“药日久失灵,只有日光灯有点效力”。怕店里不干净,花300美元买灯回家,一天照23小时。怕光照不进,还隔几天就剪发。烤干的皮肤保护力尽失,脸上、耳朵、肩膀尽是伤口。同年7月底,她还打算搬家,终究没力气再搬。
我下了车,发现现在的206室里,住着一个姓PAI的人,按了半天门铃,并没人回应。忽然想起,胡兰成第一次去找张爱玲的时候,吃了闭门羹,只得塞纸条在门缝里;林式同第一次去找张爱玲的时候,也吃了闭门羹,也只能把东西放在门口;张爱玲总是爱叫人吃闭门羹的,从不例外。
1995年9月8日,林式同收到房东通知,张爱玲已经过世,赶往察看时,日光灯仍兀自照着躺在行军帆布床上的张爱玲,她穿着赭红色的旗袍,身下垫了灰蓝色毯子,剪了短头发,非常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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