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军队乘风而来,侵入睡眠的
黑暗领地。黄铜号角辽远地
破晓,唤醒朝露、武僧团
村委招待所波斯相貌的
服务小姐……那号角又命令
晨风急刹车,闪跌大梦
在超出了睡眠的塔林小广场
另一支军队也集合起来了。引擎
轰鸣,驱动大客车奔赴——去
占领。指挥员导游的三角旗摇曳
被半导体喇叭变形为魔镜的
一副嗓子,映照中翻新了旧地
旧山门、甘露台上曾遭火刑的
两棵旧柏树、少室山下
依旧的白昼……跟梦和
反复的日常不一样,译经人枯坐
在晦暗的廊下,在一记钟声里
透过纸张,抵达了圣言背后的
三摩地。然而凭籍或许的意愿
译经人回过神,黄昏已重临
——卷帙中灯盏重新被点亮
这时候游客们撤退至半途
愈加沉闷的黑暗车厢里,游客们酣睡
肉身因汽车朝不夜城急拐而
全体倾斜,像所谓大趋势,像
过时的时尚……他们那近乎
无梦的梦中,不会有译经人
垂死的脸,灯光里隐约的空幻表情
译经人空幻的形象也不属于
梦想和现实。当一支黄铜号角又吹响
收拾了时间和时间的凡俗,译经人也许
从廊下到星下,踽踽独行于细小的
林间路。他会在某座砖塔下歇息
一无所思,不在乎他是否
已经是尘土或吹来的一阵风
(2000)
雨(回赠财部鸟子,她有个唤作“雨女”的雅号)
乡村教师正要求孩子们辨认当地的
植物和石头,雨落了下来
被唤作银杏的千年古树遮挡起那堂课
但雨还是落向了山中、幽深处
在言辞之外
*
言辞却推进。当我企图展读一封信
雨停歇了片刻,就像你
刚想要署名,收住笔,你名字偶然带来的
雷阵雨,会因为幻想的闪电而必然
从东京移向海那边一座空寂的城
*
此时,如我曾读到并讽仿的诗句
在黄昏的寺院里我注视着雨
我离开衰败的洛阳不太远
我离开胡僧菩提达摩
有一千五百年
*
雨提供书写成雨的诗篇。欲跟它
相衬的纤弱的言辞,会纠缠又一个
乌有的人;会让我用记忆想象那个人
他以其不存在摆脱言辞,并且不属于
变异循环里停歇而后又到来的雨
(2000)
过海(回赠张枣)
1
到时候你会说
虚空缓慢。正当风
快捷。渺茫指引船长和
螺旋桨
一个人看天
半天不吭声,仿佛岑寂
闪耀着岑寂
虚空中海怪也跳动一颗心
2
在岸和岛屿间
偏头痛发作像夜鸟覆巢
星空弧形滑向另一面。你
忍受……现身于跳舞场
下决心死在
音乐摇摆里。只不过
骤然,你梦见你过海
晕眩里仿佛揽楚腰狂奔
3
星图的海怪孩儿脸抽泣
海浬被度尽,航程未度尽
剩下的波澜间
那黎明信天翁拂掠铁船
那虚空,被忽略,被一支烟
打发。你假设你迎面错过了
康拉德,返回卧舱,思量
怎么写,并没有又去点燃一支烟
4
并没有又回溯一颗夜海的
黑暗之心。打开舷窗
你眺望过去——你血液的
倾向性,已经被疾风拽往美人鱼
然而首先,你看见描述
词和词烧制的玻璃海闪耀
岑寂
不见了,声声汽笛没收了岑寂
5
你看见你就要跌入
镜花缘,下决心死在
最为虚空的人间现实。你
回忆……正当航程也已经度尽
康拉德抱怨说
缓慢也没意思。从卧舱出来
灵魂更渺茫,因为……海怪
只有海怪被留在了那个
书写的位置上。(海怪
喜滋滋,变形,做
诗人)——而诗人擦好枪
一心去猎艳,去找回
仅属于时间的沙漏新娘
完成被征服的又一次胜利
尽管,实际上,实际上如梦
航程度尽了海没有度尽
(2000)
跨世纪
寂静大旅馆——格局像一座弃用的
宫殿,老式电梯
卡住过旧时代肿痛的咽喉
梦见红色的蒸汽机头时
旅客正完善抵达的礼仪。旅客
推开窗,紧贴窗玻璃迎候的
虚幻,有晨风探访鸟巢的表情
他处身于空旷——空旷和饥饿
顺便也完善了苏醒的礼仪
地下隧道再一次向他推荐新世界
旅客从寂静融入正午,听到背后
老式电梯轰隆隆掉进深深的
幽怨。而他所见的不可名状
强光要剪除一切黑暗、一切阴影
一切暧昧里往昔管辖的怪癖和悔恨
(如此绝对里,他是否依然追随
夜女郎?)旅客企图发现一棵树
找回属于昨天的轻唤——“爱
留下……其余无价值”。旅客穿越
未来火车站,他参观陈腐的
骷髅专列:蒸汽机头朽烂在红色里
记忆如同绳索,一下子
松开旅客。凹陷无名间一颗现在
剧烈地跳动。(他挣脱自我去融入
自由?也许反而受绑于遗忘?)旅客
回头看:寂静大旅馆倒挂在天际
——强光甚至也剪除了此刻
(2001)
窗龛
现在只不过有一个窗龛
孤悬于假设的孔雀蓝天际
张嘴去衔住空无的楼头还难以
想象——还显露不了
建筑师骇人的风格之虎豹
但已经能推测:你透过窗龛
看见自己,笨拙地骑在
翼指龙背上,你企图冲锋般
隐没进映现大湖的玻璃镜?也许
只不过,你刚好坐到梳妆台边上
颈窝里踡曲着猫形睡意
那么又一次透过窗龛
你能够看见一堆锦绣,内衣裤
凌乱,一头母狮无聊地偃仰
如果幽深处门扉正掀动
显露更加幽深的后花园,你就能
预料,你就能虚拟:你怎样
从一座鱼形池塘的肤浅反光里
猜出最为幽深的映像——一个
窗龛如一个倒影,它的乌有
被孔雀蓝天际的不存在衬托
像幻想回忆录,正在被幻想
语言跟世界的较量不过是
跟自己较量——窗龛的超现实
现在也已经是你的现实。黄昏天
到来,移走下午茶。一群蝙蝠
返回梳妆镜晦暗的照耀。而
你,求证:建筑师野外作业的
身影,会拉长凝视的落日眼光
你是否看见你俯瞰着自己
——不再透过,但持久地探出
窗龛以外是词的蛮荒
夜之狼群,混同白日梦
(2001)
小快板
中午的倦慵止于湖绿……司机
继续——司机听说过一个
统辖速度的神。火车正追逐
追逐着去咬开夏之咽喉的
金钱豹闪电,像缓慢射出
但必须准点抵达的麻醉弹
然而,红——红是司机
午时的热梦,迷幻间驶往
必要的暗蓝。他裹紧制服的
记忆被剪开:风,吹过来
铁轮飞旋磨擦钢轨,却偏偏从
高高挑出的斜拉桥越向了
轮船在江心的一万吨迟疑
幸亏,他刹车。红梦正打算
掠过桅杆顶端的那一刻
惊醒却把他高悬在事故
危难的半空……半空中火车
击中了化身虚无的云,让
司机去见识——云深处仿佛
确切的乌有。那么,这当口
速度之神不再盲目——速度之
神,从更高处俯瞰更完整的
现场——火车才是那金钱豹闪电
而造成轰然倾覆的麻醉弹
几乎是湖绿的……怪不得红梦
——情急间司机甩脱了它
(2001)
途中的牌戏(回赠臧棣)
不知道能否从双层列车里找到那
借喻。他们在潮湿的站台逶迤
像惊羡博物馆禽类收藏的
好奇参观者,不安地注目
软席车厢里旅行家无聊
但一声响笛催他们上路
一群时限鸟在他们咽喉里
啁啾“开车啦”。稍稍犹豫后
他们也成为乘客去旅行。他们
读晚报,刻意在上层硬座里对坐
用不了多久,一个意志就招呼着
来到了他们中间;一副扑克
替换了闲览。他们被聚拢进
同一种玩法,却又分散在
各自摸来的点数间专注
只是在洗牌和懊悔甩错主牌的
当口,他们才扭过脸探看
车窗外:细雨之猫一变
世界翻作浪,咆哮淋漓如
老虎般滂沱……而一连到来的
几组同花顺,却足以——把
想象钢轨上滑翔的电鳗
控制于水一样溃散的败局,让速度
减缓,不会甚至把终点也错过
尽管,实际上,他们循环在
循环游戏里……就这样火车
抵达下一站,有人嚷嚷着“下去
瞅一眼”,好像换手气
再试着摸来全新的好牌
他们指望着,旅行家有一副
小怪模样,打火,点上烟
阔步踱向裹紧塑料雨披的黑桃A
不碍事的旁观者照样看门道
在站台上潮湿地逶迤,不插嘴
等一声鸣啭,再启程……升一级
(2001)
眉间尺
煤气燃烧,窜出了炉膛。在空气
波澜下,蓝火焰潜艇深陷于
危机,要全力升上复仇的洋面
高压骤减,肺几乎充血
眉间尺又带来决心的旋风
眉间尺又带来他的茫然
如同刚刚铸就的宝剑,还不知怎样
应和风嘶鸣,还不知怎样
在暗于海底的月黑之夜
去成为刺客、鱼雷和闪电
一位魔术师命运般降临
从袖中摸出也许曾经是幻灭的
手镯——这手镯也即
另一朵蓝火焰,也即另一种危机和
恨,另一番燃烧,把青涩的
眉间尺,引向了更高领域的冲突
彩排的自杀性飞抵虚空
有如语言蜕化为诗行,慨然献出了
意义的头颅。那手镯再一变
摇身为悲歌——刚好在悲歌里
魔术师继续眉间尺喜剧:以一枚
首级的恐怖主义,惊吓乐于受
惊吓的观众——头颅被投入
沸釜中跳舞,它吐露的舌尖
把绝望舔卷……唾向了无辜
如此魔术师长啸一声,完成般
收起仇恨和煤气炉……然而
一错眼,眉间尺跃出了表演的限度
——仿佛并没有罢休其命运
他张嘴,去咬紧,幻灭的手镯
(2001)
何夕
那无形也可以算一个姿势
放慢的胡旋舞,在空气里不过是
女明星挥挥手打发了残烟
天地间新精神替换旧腰肢
如今甚至已失传了想象
朱雀折拢翅膀,像一把滚烫的
壶,而枯坐茶楼上渐渐
温润的游客半探身,用一嘴
茗香,吐出不再有回味的浮世
“阮玲玉?NO……张曼玉!”
街对面一湖水稍稍倾斜
要把绿意,灌满打火机点亮
那一瞬。就在那一瞬,风漫卷
仅属于电影的闪回,把七世纪
长安,画报般哗啦啦乱翻了一遍
在其中挣扎又飘摇的一朵
被剪辑之刀半张着叼过来
拼贴一点点淡出的映像
意愿余火则残留至今,依然
闪呀闪,吹进每个人膨胀的肺
——再次吐出的再归于无形
再在半空中,以迷蒙之眼
烟视转换于角色和本色间
形神之媚行。这也不过是光影
媚行,是放慢的胡旋舞最终休止于
时态疑问里:“今夕,何夕?”
……女明星挥挥手又招引朱雀
(2001)
旅行小说
勘探者来信说不过是冰
不过是冰——让情境在晨昏间
滑行了将近八万里路程
……途中买到过上好的烧酒
奔忙的向导犬乳头曾变硬
有一艘破冰船,混同于故事里
凝固的细浪……纸张却构成
被太阳裁剪得整齐的白昼
折叠一道、再折叠一道:宇宙之
光,几乎跟言辞光芒相重合
——等到它如炫耀展现在
现在:终于要冰一般溶化的
勘探者高举走马灯,朝往昔
尽头又滑过去七十年加一个
残冬。透出旧辞句缝隙的闪烁
闪烁着闪烁着,把历险如
幻灯片,翻打到塔楼
渐暗的墙上。读信人诞生于
记忆的晚境,他借助放大镜
埋首的专注里,仍有着勘探者
也许已苍老的一丝惊讶、一丝
恐慌和一丝满足:因为龙
龙吟,越过被零度以下的
描述传奇的魔山锋刃,慢风般
又踱尽更朝着黑夜弯曲的穹隆
从半空下探这阅读的天窗
它是否看到了当初未将它
猎获的男主角,此刻正拆开
另一封寄自早年的信?正轻声
咕哝:为何……只是冰
(2001)
梳妆镜
在古玩店
在古玩店
手摇唱机演绎奈何天
镂花窗框里,杜丽娘隐约
像印度香弥散,像春宫
褪色,屏风下幽媾
滞销音乐被恋旧的耳朵
消费了又一趟;老货
黯然,却终于
在偏僻小镇的乌木柜台里
梦见了世界中心之色情
“那不过是时光舞曲正
倒转……”是时光舞曲
不慎打碎了变奏之镜
鸡翅木匣,却自动弹出
梳妆镜一面
梳妆镜一面
映照三生石异形易容
把世纪翻作数码新世纪
盗版柳梦梅玩真些儿个
从依稀影像间,辨不清
自己是怎样的游魂
辨不清此刻是否
当年——
在古玩店
在古玩店:胶木唱片
换一副嘴脸;梳妆镜一面
映照错拂弦回看的青眼
(2001)
咏叹前的叙述调
码头高出岸线一小截
推单车去赶渡船的邮递员
要稍稍拎一下生锈的把手
这表明春江听从了季节律令
浊流上涨,繁忙像汽笛
噪音解散着烟尘那滚滚的
黑制服编队。接着是轻微却已经
明显夸大的坡度,一直到江心
好让单车性急如大猎犬
向下疾冲……邮递员跟上
一路小跑,他的形象
十年后又一次没入船舱油污的
晦暗,已变幻成一个
黝黑的支局长,跨坐着摩托
如骑上了常遭罚款的命运虎
过江是他的一次暂歇。渡轮贴上
对面码头橡皮胎护沿时一阵
轻颤。他赶紧又启动
他刚刚眯缝眼看到的那叶
柔软的船帆,也赶紧化作他塑料
头盔上摇摆的翅膀,追随疾驰
犹豫地掀动……景象在
加速度后面合拢,立即就成了
过去笼罩的石头废墟,而迎面
更朝他扑来的道路,则是他
十年前投递的挂号预约函
(2001)
仿童话
看上去像极了语言的圈套:举一
反三的亚马逊鹦鹉在时间里
跳腾,似乎说——这样
又似乎说——那样……闪烁着
荧光的黄脑袋扭转,忘记了曾经
这样那样的低啼和长鸣
它绿色的小嗓子被锁于句法
它掀动求偶激情的翅膀如两截
霓虹,逻辑地短于
为求生存而横贯天际的马拉松飞翔
然而它嗅及、并很快听说了
一头香味豹发出的邀请。香味豹
不言语,如同不上足发条的
钟,隐藏期待,在每次错失里
——荫深处暂缓机心的呼吸
却要比学舌更加讨喜欢
这诱引分泌暗示的春宫,跟
日光浴女郎偃仰间分泌的春宫暗示
一样会入迷,会架构起
气味虚线勾画于空无的陈仓暗道
看上去,那已经是十足的仪式陷阱
亚马逊鹦鹉携带被剪掉一截的
自我和斑纹玫瑰
欺瞒着奔赴
正将它欺瞒的芬芳鸿门宴
——当是时也,香味豹只需
夺分秒一跃,肯定就咬准了半空中
以诗寒暄的喉管
……吞噬一番后
它吐出怎样的骨骼和羽毛呢
(2001)
沙曼荼罗
这不是奇迹。仅仅是醒来
奋力攀登正午的早晨有自己的
曼荼罗。混世魔王玩弄所谓
格局不对称,在一列火车
俯首射入涵洞之际
更多偏向了昨夜——电视塔
播音员却又用小嗓子报站
乘客聆听,一点不怠慢
倾身迎合她有如呻吟的
节奏加速度——消息被当成
来自世界中心的消息
她诉说现在,指向了未来
刚好在未来乘客下地铁
由电梯升上薄月依然隐现的
海平线。红色巨轮从中心
驰开。江面上鸥鸟折腰
折腾。新太阳长跑,碾过
沙漏街。老年人咕哝道
“这不是进程。仅仅是
作秀……”混世魔王一转念
转世,在心理诊所里,披挂
白得更耀眼的袈裟。女护士
脱衣,演练临床戏,倾心
去摹仿倾身迎合的节奏
加速度——间歇里电视台
又得以介入,又得以从一个
拉开窗帘俯拍的角度
导播趋时的肥皂剧高潮
乘客的影子踱过天穹
已经收缩进最后那一圈
在最后一圈,正午正要以
疾坠去对称。乘客换乘新电梯
就诊……迎面所见的不再是
旧日。医师魔王般搅散了
格局——女护士开门,展示
曼荼罗:细沙混同宇和宙轮回
(2001)
蟾蜍
远离监控般远离诗人的井底生涯
这癞蛤蟆,坐上显现出行星弧度的
大地头盖骨,更向往虚空里
金色的自由。而自由是不自由
自由的幻想性,牵扯于
行星的被迫运转:向心力沦入
命运之黑暗。那未必不同于井底黑暗
黑暗中诗人书写过黑暗
……黑暗中诗人,化身为他在
时代意识里洞见的黑暗:一副嗓子
一只癞蛤蟆,一个终于披挂上金色
飞升到高寒境地的蛙神
啊蟾蜍,却又被良夜映回了
幽深的井底。当诗人吟咏
当玻璃井栏边扮演妃子的广告女郎是
新一代嫦娥,月亮和月亮里
阴影的自由,监控般为事物
提供照耀,如同电视剧,为打发
日常黑暗而去搬演了黑暗的日常
它必然要给予你阴影幻想
那金色的,那自由/不自由
那跳离头盖骨意外住进了
嫦娥子宫的癞蛤蟆诗人
虚空里——不仅蹲坐着一个向往
(2001)
礼拜五
被召唤的……是那个召唤者。他胸中
一片月将他照耀;他想象的海域间
汽泡般升上水面的博物馆缩微了宇宙
博物馆显现的岛屿乌托邦敞开
码头,要迎候一艘锈铁船抵达
罗盘却指向另一个所在。他的心偏离
他进展到时间半途的旅行上演了
滑稽戏:仿佛军舰鸟,有如被风
从前甲板拥抱上尾舷高杆的一张
旧报纸,他的身体在速度中变幻
他的意愿——飞翔中倾侧
划出的弧线企图围拢别样的中心
别样的标志物,别样的博物馆
和一个别样的主角……哦现实
他的船几乎在转向中覆没,他的自我
被抛上了浅滩——被时代风格的
低劣诗作之塞壬猎获,而又被舍弃
在一座反面的乌托邦岛屿。这样他努力
去做鲁滨逊,去点燃篝火、拉扯大旗
去词语乱石堆砌的堡垒召唤/被召唤
那竭力呼喊中借来的句子是新的
滑稽戏;那回声就像被照耀的一片月
又将他照耀——要让他看清:尽管他
从不是食人生蕃,却仍然仅仅
仅仅是礼拜五
(2001)
作坊超现实
玻璃匠不觉得那是个差错
——他俯身裁划,闪电来帮忙
闪电把金钢钻引向霹雳
用一杆瞬间妖娆的三叉戟
掀翻斜挂的熟铁皮天棚
如同玻璃渣倾洒向玻璃
大雨仿佛……
却几乎不是雨
雷公回转身,轰隆隆折叠好
便携式嘴脸——那天边外阁楼
敞开的老虎窗,又探出换班的
九颗怪头颅,哗啦啦喷吐
龙的九种欲望和决心,九番
浇淋,一下就灌满了玻璃作坊这
裂口的玻璃槽——玻璃匠直起
腰——他周遭的世界
已经被蜿蜒、蜿蜒地剖开了
差错仅在于打量的眼光
浮法玻璃朝两边漂移将天象倒映
乌云舞剧团,彩排着霓虹
高蹈的幕间戏
再次去裁划
借来的壮丽……玻璃匠不想说
现实更甚,也依然是现实
(2001)
喜歌剧
翻卷的舌头里有一朵
小小的味蕾在鞠躬,有两朵
三朵和更多味蕾——曲体转向
扭伤了腰肢,像舞场老手们腾云驾雾
自一种节拍可疑的尖酸
去回望连绵的火焰山红汤
……渐远的老辣
沿大地弧形滑到悠渺那边的
烹饪
他扫过细嚼慢咽的目光又扫过饕餮
伸出象牙箸,小心把半条鱼
钓离蒸汽笼罩的暖锅
很可能他反而挟走了月亮。尽管
实际上,月亮正背向鱼和鱼刺
隐入厨房万千重油污。一小点
追光,映照一小碗水晶果冻……银匙
旋呀旋,意欲从圆润的
凝脂波尔卡,剜出一小口
腻滑扭捏的绵甜舞伴吗?这
粉面狐腰的夜女郎暗示:“假如你
记不住此刻滋味……”“那么
怎么样?”——他刚想要舔破
面前的月亮,一刹时辛苦
蜇碎了舌尖
(2001)
幽香
暗藏在空气的抽屉里抽泣
一股幽香像一股凤钗
脱落了几粒珊瑚绿泪光
它曾经把缠绕如青丝的一嗅
簪为盘龙髻,让所谓伊人
获得了风靡一时的侧影
然而来不及多一番打量
光阴就解散了急坠向颓废的
高螺旋发型。等到你回顾
——折腰、俯首:几缕
枯发残留,是不是依然
以幽香的方式牵挂着
幽香?逝水却换一种方式倒灌
那仿佛已蒸发的容颜映像
随细雨潜入夜——看不见的
凤钗也许生了锈,也许
免不了,被想象的孤灯
照亮……去想象
所谓
伊人并非“就是”也不是
“似乎”,但似乎就是
诱人的气息刻意被做旧
你更甚于想象的幻想之鼻
深埋进往昔,你呼吸的记忆
近乎技艺,以回味的必要性
凭空去捏造又像幽香的
或许的忧伤——这固然由于夜
雨在暂歇处抽泣着不存在
这其实还由于:不存在的
抽屉里暗藏着过去时
(2001)
下扬州
发明摘星辰天梯的那个人
也相应去发明
包藏起迢迢河汉的天幕
他站在杂技场最高的天桥上
光着膀子,仿佛云中君
为下界繁华里一丝
寂静而低眉……神伤
他要令观望不止于观望
借一点灵光,他发明丹顶鹤
披上猎猎的防雨大斗蓬,他
出场——然而他栖落处
已不是扬州
然而他栖落处
一支军队正演习反恐怖
把全城的每一条僻静小弄堂
都当作下水道疏通又
疏通……却不料假想敌
竟来自空中……那个人
迫降,在旧世界唯一的
魔术舞台上——他声称有能力
发明仇恨,至少他可以
立即抖搂那被称作悲愤的
娱乐和激情。不过,一转脸
他已经隐没在看客们中间
不过一转脸他已经浮现
像有着七十二变相的政治家
顺带着发明了落日……忧愁
那个人收敛防雨大斗蓬
却露出献媚的粉红色肚兜
——新现实将被他巧妙地刺绣
并且他栖落处,已不是扬州
(2001)
导游图
余晖佩戴着星形标记像一个错误。像一个错误吗?
还没有尽兴的爬山新手们稍歇在四望峰,
听下面云动,滂沱一场雨。
他们要去的下一个景点更在天边外。
*
大雨让你和他只能在山前小旅馆玩牌。
门窗敞开着,没了生意的发廊姐妹时时来探看。
雾汽群羊做得更出色——从桑拿浴室里
涌进走廊,挤上双人床;
雷霆镇压咩咩的叫唤声。
*
借着闪电,写作者一瞥。
借着闪电我记起履历,更多旅程里我被运送着,读别的游记:
借着闪电有人从裹挟里突出包围圈,其中一个说“我已经湿了……”
*
攀登者决定把汗水流尽,
到金顶再把自己吹干或晒干。
他们后面的滑杆里窝着旧样版电影、乌云和乳房:
匪营长的二姨太发髻盘旋、盘旋向高海拔;
臭苦力肿肩,朝旗袍衩口里回望落日沦陷进地峡。
*
这不是诗。是累活儿。
石匠花费了多少轮回筑成盘山梯?
新来者攀上新三岔口,触摸深凿进凹陷鹰眼和
夜之晕圈的青石路标:
抵达乐园还需花费多少轮回呢?
*
但每一次回看像一座小乐园。
如果你打算把视线捆绑在叫不出名字的归鸟脚杆上
回看得更远,直至幽深……小乐园也许会翻转为地狱。
*
一天的等待就已经漫长得让人受不了。
新雨消灭旧雨,新希望成为记忆中振翅欲飞的旧幻想。
傍晚你和他终于厌倦了输赢、反复……
无聊牌戏幸好还可以变化小说:
——他打开台灯……你读导游图。
(2002)
时差(在纽约公共图书馆)
拂开遮挡阅览的翅膀,天使下探身
却未能以穹顶画赋予的高寒理解力
读懂那个人
——他快速穿越了
宇宙调度员时间的心房,来不及仰望
来不及跟俯瞰交流视幻觉
仅仅在翻看到这页之前,那个人
俯瞰着,从更其高寒的九重天深究
下面的冰海:汹涌凝结如飞鸟不动
机翼掠过本初子午线重回了
往昔?探出舷窗打量新大陆
他降落在早于起飞的旧光阴
大理石英语整饬,透心凉
自千篇一律的表达回廊,直砌到
开启一半的透明。那个人也只是
猜对了一半:当他对知识的色情却步
在第五大道上扭腰,回头望
百乐门翅膀拂掠纽约的魅力春宫
一错眼那个人拐进四马路,要是他
没在意,一恍惚他就会抵达外滩
今日此刻刚好是昨日?而昨日之日
未必不可留……马路天使盘旋百老汇
又何曾听懂,那个人用他的上海话嗫嚅
外白渡桥头错过洋泾浜
于是那个人
过桥来到了哈德逊河畔注目流逝
玩味不相仿佛之仿佛。时间更以其
重现的差异性,为他翻过别样的又一页
水中倒影也映现穹顶画,那个人更疑惑
让阅览暂停——俯瞰交流仰望的视幻觉
(2003)
幽隐街的玉树后庭花(3月20日,也许)
从来没有满足过,没有得到过
哪怕是一个欢乐的夜晚,或者一个绚烂的早晨。
——卡瓦菲斯《欲望》
……反应不至于更加化学了——不至于更加
像一枚滴酒入喉的胆瓶
把夜生活快递给夜色里薄醉的玩味之心
循环系统为循环循环着,其中有一条
横街叫幽隐,让你以为它联通奇境
——能把你带往下一轮循环,下一支舞曲
能为你从它拱廊反复的弧形变奏里
变出你要的吹弹夜女郎……
但是你没摸准
从减肥直至瘦身显露的肋骨琴键里
跳荡的那个键
呜咽的那个键
被暧昧地揿下、机关旋钮般打开众妙之门的
那个键:她润滑得让你一下子抱紧了满怀闪烁
她的多姿却抽身到一边,用媚眼儿瞅你
能够从满怀里掏出多少豪兴和小费、柔情和
冷血、玻璃耀眼的曲颈葫芦里
浮出金酒的刁钻和魔幻
——她腰际的迷魂调
晃悠调音师;她兑进过量汗液的龙涎香
令自我晕浪
令胸襟间巡航的鸣唱之舰
真像是浮泛于巨澜大波,而不是在一家
实验室改造的夜总会里,在反应失措的
欲望实验后休止、去停靠……于是你不知道
该不该攀上音高桅顶,去拂掠和撷折,取悦
即兴——那还算不上一种激情吗?如果你
泡她,就更不是激情
实际上你被她泡进了
氛围大师的新配方,茉莉、罗勒、菖蒲加风信子
合成又一款空气之痉挛
“那才叫飘渺呢
……纯粹靠化学!”谁又能判断,这不是一句
玄奥的广告诗?这不是手机在轻叹或
挖苦?然而她继续发她的短信——“也许
明天。也许——永不。”歌喉揭晓最后通牒
“反正不超过某个此夜!”——反正在循环里
谁不想寻欢?谁得以寻欢?谁的反应将
更加化学呢
门捷列夫曾经走错过一间实验室,曾经因
目击
吧台上横陈的死之艳丽
猝然晕厥了……眼前一抹黑向着繁星鞠躬
那一瞬,真理从迷醉的音乐里揭幕
炫耀元素的周期性金链。物质的白颈项
佩戴着金链——“这金链会把我
装扮确切的狐媚表达为
疑虑和猜测、试探和掂量……”
你假意踅摸她
胸饰的时候,夜女郎起伏的欲壑毕现
看上去多么像
横街幽隐处显露的
幽隐——“再也不必用辞藻隆乳……卷起
两堆雪。”……纠缠接近了夜半消溶
摩登按摩灯,多多关照着夜女郎奶帮上
仿佛标志的那粒朱砂痣
“噢哟那的确标致之至!”那的确刚好是
频频迷途于波峰浪谷的海军陆战队欲望的
星
你要以玩味抚慰深究的——却仿佛心!几乎比
玩味更值得玩味
几乎比化学更加化学了
比门捷列夫溢出其实验性,对象棋残局的
红蓝之变,更成为酒吧剧场里反战的
戏中戏、烧杯涓滴的意愿试剂、洗钱魔术里
微妙的轮盘赌……甚或一记钟震颤幽隐街
那塔楼暗自赤立童然,将消费后残余的音屑
收回,如垃圾筒回收空瓶、易拉罐……
退潮之血
再也不起浪,直到她两腿间开合的渊薮
涌现又一座盗版乐园
……全靠着化学,靠
职业技巧的海市蜃楼,夜女郎翻过身
以仿佛纯熟的纯属无意,显露不必再隐瞒的
沙场——“每次我都要将它生下
每次我都唤它作黎明。”——每次黎明
都叼着保险套顶端涨满的乳头顺势
被拽出——黎明咬破这
化学制品
一架歼击机干掉残月,好让你如胆瓶
把粘稠浇灌进
深喉里豁然的白昼……哦白昼
——吹弹夜女郎白白奏弄了,很可能只不过
凑弄了一番。因为,电视台新闻打开了摹仿现实的
现实——主播者念错否?“巴格达人民
绝不被白揍!”并且当夜女郎收下人民币争辩说
“未必!……败走不刚好是
战争最不化学的方程式?”——那循环如
世界
再次裸呈寻欢的非礼性。谁又不知道它的
非理性
它全球化的地域色情里永恒的地狱
却已经不再是实验室改造的夜总会政治
如一线阳光,足以让夜女郎面目全非
她从化妆间返回那一刻,空气中馥郁的
春宫之香失守于硝烟——报道和抗议的联军
穿透幽隐街直取了中午的瞬间公正
“斥那伊讲伊戆伊讲!”一记钟
又敲响
你的反应——令它不至于更加化学了……
(2003)
应邀参观
一个影像是一项邀请。
——苏珊·桑塔格
于是就搁下奇思异想着光阴的相册,
跟他们一起去看个究竟。
那晚上下雪,
桃花源被冰封藏进水晶罩……
斜穿过快速隐没的林间路,
一辆马车如他们的忘怀,并没有
驰来,或小驻于记忆的想象之境;
它铃铎的微颤却还是借助风,
依稀拂弄了YADDO[2]几乎刻意的寂静。
幻听着旅人途中的低吟,白色之下褐色的
三月,被一个旋律轻轻搅动着——
“还要赶多少路才能够安歇?”他们
不搭腔。华灯从幽深处打开新境界。
仙子颜如玉,因为隐身于老式爱情吗?
客厅几经蜿转后展现。她透过镂花镜
将他们摄入——她安排他们
啜饮闪烁于盆栽阔叶的室内乐甘露。
酩酊为他们摇曳仿童话。每一重门户
则可以仅靠着寻常言辞反复去推敲。
数幅山海图勾勒乌托邦,卷帙间瑶池
掩映漫游者渡越的意愿和
濯足之探——那口大浴缸更值得在意,
它归结得恰好,在走廊尽头,
提醒世界无暇地搪瓷化。谁要是
撩开它二十四小时热水蒸腾的雾汽帷幕,
谁就会看到,绮窗外雪的戏剧
净化着,七个小矮人陶醉,更醉,
以他们的茫然追随漫卷的超现实公主……
然而不打算继续下去了——自他们
过多的惊羡里转身,到黯然处
摆弄错放在大理石裸女和
青铜鹤鸟之间的电视机。对于仿童话,
它像个童话;对于每一间提供好梦的
理想之屋,它是否现实?荧屏被
雪花干扰了片刻,显露出掀掉披巾的脸
和揭去防毒面具的脸……花容
转阴,——水晶罩里的颜如玉仙子
又待如何呢?
于是就搁下
奇思异想着光阴的相册。
刘子骥安歇,“……遂无问津者”!
(2003)
幽灵屋避雨
春雨骤降,敲打马场边弃用的小别墅。
鼓点一阵阵紧密,招魂某个赛季,
让快步到廊下暂避的过路人,
又听到汹涌的众口一呼和哗然溃散——
最不被看好的那匹追悔,
为夏之迷狂赢取了一致的追悔莫及。
*
眼前没什么可以洗刷了。马厩里
仅有些黄沙,跑道上黄沙化土。
空旷以空旷容纳着空旷。
唯一一棵树,甚至把曾经
绿满枝头的每一枚钱币全都给输光。
*
但是它虬曲着尚未枯萎的这份好奇心,
仍想要庇护和欣赏那
一半公开给荒芜,一半朝地下扩展的
赌局:会员制蚂蚁却不能阻止
雨的空降师
大开着霹雳探照灯入侵……
负重争先没改为冲浪,
——驱逐令用漂泊结束了游戏。
*
……过路人去寻访别墅幽灵……
*
事件剧因事件沦为经典。最后的台词,
在胡桃木梁上缠绕了多少年,
由一粒蜘蛛吐露余韵垂挂到厅堂。
重新排练,则几乎是楼梯把初衷转折,
让犹疑——犹疑着攀上相反的高度。
在那里,一副望远镜依然从老虎窗
注目马场,放大即兴导演的细节。
*
又过去多少年,在一张露天早餐桌边上
他读到报导:赛事意外和马场颓废的
机关布景按钮被找到——就像一个词,
被一派言说遮蔽又拱托;
像无数马蹄踏碎,一起朝空无冲刺……
*
然而过路人提速想象缓慢了这场雨。
透过望远镜看到的雨滴近乎水晶球,
核心里有一只虹膜映现马场弧光的
变形马眼,对视过路人眼中的侦探。
——幽灵液化于稍纵即逝,不让他
有可能再次走神……又回过神来。
(2003)
梦不属于个人
七块门板就像他度过的任何七天。
他纯粹的一生,在每个七天里循环周行,
直到轮回将他变成了另外的他,
继续在月升时上紧门板,月落时卸下,
打开,让摆放烟纸和松香的木柜台,
正对不变的青石栈桥。栈桥外水雾
弥漫浩淼的世界尽头。
他总是在柜台后
遐想到瞌睡,被苍蝇盘旋的核桃脑瓜里
盘旋着蝴蝶梦,招引追逐鳞翅目幽灵的
标本采集人——洲际旅行者不期而来,
胸前一架足以摄魂的数码相机,
代替了腰间捕风的尼龙网。镜头,捉影,
却刚好把悠久的现实之蛹
幻化作翩然。
这让他迷惑——自己是否醒来过一次?
他的涣散,则再次以猜测聚焦疑问,
打听世界中心的消息。“那不过是一间
普通书房”(镜头被旅行者缩回相机,
如同梦出窍,试探了星空又重返黑暗)
“一盏白炽灯,收敛语言和
真理之光。
在那里月升,接着月落,——典籍
因为被反复翻阅,获得了循环周行的
结构……”他听见他正在喃喃自语,
七块门板和他的木柜台,遥相对应世界之
空:“这设定于书房里摊开的典籍,其中
诗行——全都在一次瞌睡里写就……”
(2003)
全装修
诗是这首诗的主题
——史蒂文斯《弹蓝吉他的人》
1
来自月全食之夜的沙漠
那个色目人驱策忽必烈
一匹为征服加速的追风马
他的头盔显然更急切
顶一篷红缨,要超越马头
他的脊椎几乎弯成弓
被要求斜对着傍晚的水景
上足了釉彩的锁子甲闪烁
提醒记忆,他曾经穿越了
浅睡和深困间反复映照的
火焰山之梦,他当胸涂抹
水银的护心镜,把落日之光
折射,如箭簇,从镶嵌在
卫生间墙上这片瓷砖的
装饰图案里,弹出舌尖去舔
去舔破——客厅里那个人
却正以更为夸张的霓虹腰身
将脑袋顶入液晶显示屏
2
一个逊于现实之魔幻的
魔幻世界是他的现实
来自月全食之夜的沙漠
在帝国时代[3]里,他的赤裸
被几番无眠黄袍加身
茅庐变城邦……一枚银币
往返于海盗和温州炒房团
之间的无间道——重又落入他
抽离内裤,赶紧去一掬虚无的
手中之时,那个人已经用
追风马忽必烈装潢了赤裸
锁子甲闪烁,高挂于卫生间
浴缸的弧度则顺从着腰身
而一抹霓虹斜跨人工湖
没于灯海,令夜色成
夜色笼罩小区
令一番心血
不会以毛坯的名义挂牌
3
这情形相当于一首翻译诗
溜着小狗忽必烈的那个人
将一头短发染成了金色
他如何能设想他被设想着
脑袋退出了电脑虚拟的
包月制现实,并且用赤裸投身
超现实,镶嵌进卫生间墙上
这片瓷砖画装修的悠远
披上浴袍像披上锁子甲,凭窗
望星空,构思又一种
魔幻记忆——他曾经穿越了
浅睡和深困间反复映照的
火焰山之梦?或许他只不过
自小区水景和不锈钢假山
择路返回。这情形相当于一首
翻译诗:它来自沙漠的
月全食之夜,不免对自己说
——天呐,我这是在哪儿
(2004)
奈良
往高松冢的路上如梦
樱花树下时时遇见花鹿
歇脚在一边翻看杂志克劳斯如是说
世界末日之际
我愿正在隐居
坐到法隆寺殿的黄昏瞌睡唯美之迷醉
又有铁铃铛叮叮
送来想象的斑鸠
走马观花一过
即为葬生之地
(2005)
电影诗
如果到了未来
记忆还能够升起一片月
照临往昔
也就是现在
让一线斜阳把下沉式广场的虚怀收紧
缩成情人座,你会不会又一次
放大了瞳孔?——因为你依旧
被电影最初的那阵子黑暗抱得太热切
电影要映现的,却是另外的想象方程式
电影不打算再去收紧,它只要
看电影的两个人成为唯一
当情人座在电影渐渐松开的明亮里空旷
那唯一的人,一半还勉强
守住又可以自由的身体,还有一半
早已在下沉式广场的欲望里化开
放起了风筝——镜头于是从天边外俯冲
快推过道道锋利的屋脊像掠过层层浪
你呢
从贪恋的狂吻里挣转来半边脸,鸟一样侧目
故意将月下滑翔的翼翅全看作山梁
“在那一侧”
你飘扬着一半漫卷的身体说
“有几枝荆棘花闪耀着闪耀……”
它们莫须有倒刺的茎杆
会不会勾连唯一的那个人缠绕的视线?——所以
你
在情人座里调整了一个更忘我的角度
好让仍属于自己的这一半
慢一点看电影快速进展于时间隧道
唯一的那个人
如果把情人座装修在一辆
空调大巴最靠后的高坡上
让你能更放肆,偃仰在车窗的宽银幕前
那么只要一穿过隧道,你和你就都能如同电影
从现实攫取的记忆里看到……那闪耀
正在闪耀着……
并且,如果
到了未来
记忆还能够升起一片月照临往昔
也就是现在
你和你也只能就是那个唯一的人
像穿过时间隧道般又穿过下沉式广场的电影
“在那一侧——
有几枝荆棘花闪耀着闪耀……”
(2006)
童话诗
被将来的夜雨洗了好几遍,在废旧车厢
锈红的那一侧,粉笔字早已字迹模糊,
却反而勾勒出清晰的腔调:
“胖子下班了,
“多么舒服呀!”
要想再一次确认这声音,目光先要
从废车厢移向小站砖墙上挂着的灭火器。
灭火器下面,长条椅空寂。这个胖子,
虚幻地舒服着
粉笔轻描的身形轮廓。
胖子是透明的,
能够把臃肿于繁星的一整个通宵
慢慢咽下去。
但胖子有点乏,他仅仅
把启明星照例像黄昏星一般别在了胸前。
……他的徽章也成了他的灯,
引着他打一个冒出猫形白汽的哈欠,
迈过小铁门拐进了幽深。
在他身后,
火车忙碌得越来越隐约。
远去的轰鸣正被这隐约载往寂静,
要不是轰鸣以另外的隐约踅出小铁门,
像若无的追光追上了他,
胖子的前方,大概就不会有
一阵阵放大声量的犬吠……
可现在,狗又到村头又跳又叫,
空气震颤,一轮月坠进了半轮
村后的丘山。
胖子嘟囔着他的八字步,
让声音泛白的泥径蜿蜒,穿过他
粉笔框出的空心身体,去抵达世界
本来的疲惫。那便是胖子下班的
舒服了:一轮月抹掉半轮丘山,
为了弥漫开漆黑的穹隆。
胖子也许就
歇在了那下面。
他趁着屁股缝裂开裤子的凉快和滑稽,
蹲在了那下面——
他借着有可能抹掉自己的痛快和滑稽,
用粉笔把自己涂写在夜雨将至的那下面。
(2006)
旅馆
我在旅馆里写一座旅馆
我躺在你身边等待着你
嘴唇亲吻,舌头舐舔
牙齿咬啮手不被允许
手将要伸过去
打开更幽婉的另一个房间
另一个房间另一支乐曲
天堂的邻居放弃了永生
有人仰面,星光灿烂
看你转侧时间的拐角
你伫足去探问
用柔情俯向顶窗的半透明
监控室并置一面面荧屏
上演走廊里空寂的戏剧
电梯静候,门卫熄灯
梦里夜色被换成白昼
醒来的又一天
又一个房间我依然等待你
我在旅馆里忆一座旅馆
我躺在你身边遥想起你
嘴唇说出,舌头眷恋
牙齿没了心还在咬啮
心也会跳不动
你推门走进来倾身俯向我
(2006)
译自亡国的诗歌皇帝
搁下铺张到窒息的大业:那接近完成的多米诺帝国
一时间朕只要一口足够新鲜的空气
*
而突然冒出的那个想法,难免不会被激怒贬损
——万千重关山未必重于虚空里最为虚空的啁啾
*
声声鸟鸣的终极之美更搅乱心
拂袖朕掀翻半辈子经营的骨牌迷楼
(2007)
大客车上
幽梦电话把她从空调房拨进了峡谷
八月的呢喃一阵阵炎热
你耳蜗里螺旋器慢转一枚月亮凹面镜
隐约有弧形的蝉鸣在熄灭
以心脏坠入虚空为代价,你乘坐的大客车
疾沉,旅客们恍自瞌睡中坐起
信号中断了,他们已驰入海拔更为阴翳的涧底
转出山口,你才又听见她回忆初见大海的一瞬
而你吃惊于意外也就在此刻照亮出窍的灵魂
大客车一跃,闯进了乌云悬幛间排列的阳光阵
格萨尔幻化亿万枚凸面盾展开青海湖
*
你尝了尝浩渺分泌的盐
你电话的舌尖,舔醒千里外一场回笼觉
湖,你说,以前是甜的
镜面映现星辰良夜,越来越明亮的黄昏的雨
倒影里反复落日云霓和争航的楼船
她企图瞥一眼你的红尘
光身子下床,卷帘西风
那该是内倾力,想象朝遗忘的又一次坍塌
要是你,不再像宇航员探测她的人间消息
……那么辛咸将如何说出呢
青海湖面涨至耳际,甚至隆起了你的头盖骨
(2007)
归青田(纪念记忆)
整个夏天,临睡前去铺开
被汗渍渲染得更老的篾席
再把盔形罩锈蚀了半边的那盏台灯
也移往滑爽的打蜡地板,摆放于
篾席微卷起破损的那一头
他躺下,就着灯,展开一册
《聊斋志异》——望夜里干脆
就着满月
边上,他儿子喜欢看
玉兰树和长窗之影从墙角到天花板
他读一段然后讲解,朔弦明灭
语调各不同。浓郁之晦里
他儿子听见狐妖们踮脚轻点屋瓦
另有魂魄,凄然转过弄堂暗角
脸色纸一样,到水边幽怨
接着是另几个眉月和盈月夜
另几个亏月跟残月切换,枕席之上
他娓娓,演绎更多非人间故事
为了强忍住一个呜咽,为了用他
所有的诉说,不去诉说他母亲的姓名
又一个夏天来临,儿子已到了
他当初噬心压抑悲愤的年纪
凭着栏杆,两个人翻看一册旧书
端详着,终会显影于遗忘暗房的
颤栗的底片
——当这个女人
在早先的夏天突然发了疯
从自己的姓名里纵身一跃
沉进河塘,像要去捂紧油亮水镜里
漩涡一样无限收摄高音的喇叭
死和火红的黄昏之上,有另一只喇叭
重叠于落日,仍然在倾洒
喷射拉线广播的烈焰,半枯焦了
野田禾稻、运河与沟渠……穿过
这个女人的道路,入夜之后没于无声
唯有萤火虫把冷月领进了死之黑暗
于是,躲避满城持续的喧嚣
他重温母亲早年向他授受的传奇
恍惚两栖于阴阳世界。梦中之恋
天亮后幻化成光阴的废墟
而现在
从那册《聊斋志异》里,他找回
依稀于母亲所有前生的照片一枚
背面一行字,只为他儿子倏现即逝
重慈:归青田……隔世情人并逆鬼
(2008)
退思园之镜
现在全都进来了他们拥挤空的戏剧。
回廊蜿蜒又被蜿转;路径交叉,分岔香樟直到枝桠。
直到梢头,卵形叶片错综叶脉。
透过漏窗,游客张望漏窗那边他们张望的水中倒影。
任兰生用一生换一座园林,为了把一面镜置于其中。
他知道他必须攒敛何止十万两银子,才配在园中吟清风明月不须一钱买。
他知道意欲深隐镜中,就得朝离镜更远的方向退思。
现在,从每个方向他们都逼近,几只电喇叭,导游同一种声音镜像。
每个方向的每位游客是相同的他们。
任兰生未必张季鹰之辈,油焖茭白跟胪鱼莼菜倒是能做伴。
于是,他儿子置镜于菰雨生凉轩映照那退思?
游客远征军现在却占领了镜前竹榻,他们的战利品,是一样背景的一帧帧照片。
镜子映现同一张镜子脸;镜子脸皱起面对春水。
睡姿幻想的幻象则迥异。
任兰生用一生换一座园林,却没有来得及匆匆穿越这座园林。
他甚至不曾在镜前竹榻上占有过一个夏日午后。
他更不曾在镜前竹榻上占有一个夏日午后去梦见,同一座园林是另一座园林。
在同一座园林或另一座园林,现在,游客于镜中串演幽媾戏。
他们拍留念照,揽导游细腰,或者让导游帮着摁快门,左搂左抱他们的风月。
镜头之镜收摄了念头的一闪而过吗?
当那面镜子由儿子架起,他父亲的一生就成了镜像。
任兰生用一生换一座园林,那园林之镜,说出他向度相反的历程。
他远在天边外思退的进路,被一匹奔马掀翻,阻断于天边外。
而现在他们也全都退出了,空的戏剧再度被抽空。
他们随手一扔门票,不须一钱如何买得清风明月归?
(2008)
题《题破山寺后禅院》
耿耿于眼前有景道不得,欧阳修从怅惘发展出一种恨。在青州山斋,他也有竹林、曲径和远钟,微微倾斜支起椭圆形镜子的水潭,花木浓荫里被筛选的阳光,潮气散不尽的泥地,铜绿锈蚀青苔,几枚亮斑,显露钱币大小的黯淡,而可人如袖珍滑翔机那般的蜻蜓,停落处便成了又一个幽处?这恰好他意欲的那联诗境。但不是他的,是常建的。
他几乎一辈子都想着捕捉十来个字,好让自己像百事可乐对可口可乐,科研出一个仿佛的配方,并不青之于蓝,也好蓝之于红。不意间,他平生想见而不能道以言者乃为已有,常建信笔一现的终极物景已在眼前,欧阳修竟尔依然莫获一言。他自称其怀不得,那么他晏息的山斋,也终于不会是他的。而常建偶然探访的古寺,立即就归于常建。当欧阳修题写青州山斋却仍难遣终身之恨尔,青州山斋也归于常建。
现在,大雨一夜后初日嫩艳,我们入兴福寺,架一张桌喝茶,吃松蕈面,听周遭跟鸟鸣相混的麻将。要是麻将代替钟磬,也助人觉悟吗?但是没有谁还能从后面禅院里又一次寻得寂虚的胸臆了。我们只是对东院亭下的那块碑更有兴致。研读之际,我们有尼古拉·普桑《阿卡迪亚牧人》的造型。从摹勒笔划俊迈和警策的那番抽象里,我们知道,常建的诗境也归于米南宫,也归于穆大展,那么,为什么就不归于常喜诵常建的欧阳修呢?穿过一棵古香樟树的如盖阴影踱到寺外,我们大概设想了,我们会拥有怎样的诗境。
(2009)
影像志
暗场。女领票员拧亮了手电
宾努亲王频频颤抖,颤抖着鼓掌
新闻简报:毛主席高龄横渡了长江
人造卫星掠过电影院上空的白天
观众们各就各自的黑昼。江青同志
陪同尼克松,观摩芭蕾舞剧的革命
有人更去摸索,探向邻座裙底
女领票员又一闪手电。林间
空地上,吴清华跃起世界翻了身
*
他把自行车骑作摩托,又把摩托
开成一艘湄公河上的美军快艇
蛤蟆镜映出刚刚缴获的钢盔和迷彩
他曾在假想的岸上跑片,两边街景
改变了向度。他曾暴走于背向观众的
银幕反面,愈益从终场的豁然大亮
回溯暗和黑,反潮流乱发混杂着藻饰
——只要他稍停,就顺势被冲走
电影院就响起另一部片子的另一支乐曲
*
那时候跑片未到,两个人中途
退场。两个人眯缝眼回避强光
散漫于整个世界的迷惘
两个人想去烟纸小店,不想
拐进了工农兵公园。小树林筛选
正午的喧响,枝条编织秘密的海
波涛嫩绿翻卷星图,天琴渺远
奏弄屄屌。完事后两个人又能听见
水泥电杆上喇叭广播庄严的沉痛
*
盘旋的胶片要不是噩梦,其中所摄
就不是废墟蜕开又一层蛇皮
哀悼周里,一面黑白影像的
半旗,未朝迸裂的大地鞠躬
但却下降了水晶棺里的冰点刻度
直到仿佛,伟人的身体和主义被保鲜
直到黄昏,观众散场的意绪和步伐
还没有因为刚刚变空的银幕而全醒
即刻就混进巨蟒迷彩的游行去狂欢
*
另有人躲到自我里狂欢。另有人
看毛片,背叛毛思想,勃然雄起了
德育导师……另有人撤离自由化广场
将无政府本能,放浪于器官的
一夜夜集权。而当记忆也告撤离
另有人从头越唱起谋幸福?另有人赶紧
私通未来?他和她再相会
在工农兵公园的婚姻大卖场
款睇款情,各自奏弄自家的儿女
*
现在,撼及余生的余震又摇晃
大半座电影院屹立的颓废。压低的天空
依然掠过人造卫星,定位着广播
泪眼镜头筛选的感动……半旗
现在被扬到了最高位置,去翻卷
大地翻覆的翻身形象。跑片人依然
缠绕在无数旧胶片深处,从秘密
片库里,他奄奄一息的最后呼救
现在,总算撼及,源自历史纪录的震颤
*
一千公里外,又一千零一日。两个人
赤裸,褪身于新买的家庭影院
两个人回头看,液晶宽屏的高清镜子里
照样有两个人,喘吁未来的此时此地
照样有两个人相互暗场,照样各就
彼此的黑昼,发动身体如欲望摩托
像湄公河上的旅游快艇。或许两个人
恰在河上,任流水银幕打湿了屄屌
自我的毛片里……两个人照样款睇款情
(2009)
说出咏雨之诗的时候……
说出咏雨之诗的时候
在便利店门口,谁又能想到
一场雨之后还会有一场雪
那个雨中回来的幽灵
雪中已经成了我自己
我正回来,相对于伫立雪中的人
(2010)
桃花诗
今天也已经变作往昔
——小林一茶
总有一枝不凋
忆想起,冷雨一鞭鞭
狂抽过后的桠杈之空
尽管空也能幻化桃花
脑穹隆下顽固的不凋
却是被痉挛的思维
催生出疼痛
骨朵欲望的不止艳红
不止开放般蔓延的血
这摇曳的不凋臆造
武陵人,缘溪忘路
曾经访得完美的往昔
他的奇遇,有赖一瓣瓣
梦见了他的桃花之念
在你头骨里无眠着不凋
一枝所思又奈何武陵人
只一天尽享无限桃花
并不能死于沦丧时间的
好的绝境。武陵人于是
坠入此夜,重新忘路
斜穿大半座都市的忧愁
他站到一树经不住冷雨
反复虐恋的乌有底下
承应你颅内
他的桃花
正因疼痛而一枝不凋
正因疼痛,你臆造他
为你去幻化
仅属于你的无限桃花
(2010)
莫名镇
一条河在此转折
就已经造就了它
何况还有
两岸水泥栏杆的粗陋
剥落绿色的邮政建筑也足以
构成它
再加上两三棵树
荫阴里停着大钢圈自行车
小银行则是必要的设施
玻璃门蒙尘,映现对街
蒙尘的学校
广播在广播
广播体操反复的广播
另一些影子属于几个人
不愿意稍稍挪动自己
在桥上低头看流水
在家庭旅馆的椭圆形院子里
看一盘残棋浮出深井
百货铺。菜市场。剃头店
网吧幽黯因为从前那是个谷仓
从电脑显示屏颤抖的对话框
到来者跨出,来到了此地
他其实不想找在此要找的,正当
这么个时刻……这么个时代
(2010)
谢灵运
永嘉山水里一册谢康乐
尽篇章难吐胸臆之艰涩
他郁闷便秘般晦暗的抒情
贯彻了太守唯一的政策
他用那欲界仙都微妙的词色
将削他头颅的刽子手抵斥
他比他假装的还要深刻
还要幽僻渺远地跋涉
好赢得还要隆重的
转折
夕阳为孤屿勾勒金边
凸显于暮色天地间浑噩
(2011)
顾阿桃[4]
经过冷摊瓦覆盖廊棚的中市桥
你看见她经过你
叶群的顾妈妈
捧图画讲稿,踏水泥船头
脚下是还没有变黑的河流
经过五角星门楣的新华书店
你看见她经过你
许世友的顾妹妹
胸佩像章,披印花兜头布
上面是三叉戟划破的天空
经过后你依然看见她经过你
碰翻文革瓷杯具里腾腾的热茶
毛主席的顾标兵
没弄湿领袖,弄湿了衣襟
不够本钱摆弄蒙尘的红色假古董
她背起冷饮箱叫卖着经过你
呵斥你对她摁下的快门
沙溪的顾阿桃
躲着大太阳,喊一声口号啊棒冰
啊棒冰!用一个寒颤突然经过你
(2011)
无解理(五十岁生日)
每当此刻,托起水晶球
让一束平射的黄昏之光
透过西窗刺入
将虚空抽象为抽象的虚空
天象于是为之转折
如那束光,并未受阻
却折转灵视
升起星夜坠落了词
室内剧里,有一个相反的
此刻逆行,水晶球迎向
透明对面刺入的光
一无充注也充注着一切
风,正吹,吹弯世界意志和
照耀。未卜恰是寻常的运程
每当此景,裂碎水晶球
没有谁会去理解无解理
(2011)
新疆
这样的一天。他感到
夕阳沦落依然汲引已逝的清晨
净水杯里,世界之初一动不动
如果,他心想,没有谁在意
行星自我轮回的曲面
那也就没有谁重返往昔
推开窗他看见
楼下的市场街通向郊区,直到
纯粹光芒纯粹幽暗的无视之地
世界之初依然轰鸣然而寂静
于是他返身拿过那杯水
愿意用每个未来的这样一天
换取第一次唤起新疆之前的此刻
(2011)
赠给一部长篇的短篇
无心再读小说的时候,会否
仍有
满城期待故事的听众
围拢锥形笔尖的飞船
它就跌落在郊区早已沙化的地带
懂得如何杜撰的宇航员
及时坐在了叙述学中心
当我
从登月舱迈出历史一大步
玉兔、桂花树、广寒宫和人立的
蟾蜍,还在以阴影的方式投射
还在将清辉用作依据,并且映衬
清辉对一切阴影的明澈。这就像
演义,章回接章回
关键情节过于传奇,必得要
更其梦幻的诗句来证实
而我失重于环形山上
我每一次艰巨的凌虚高蹈
在无何有真空,都踏破人长久
没收芳馨悱侧[5]的但愿
现在,只剩现在了,当我从
登月舱返回本地,会否
仍有
焦虑于无限现在的听众问
梁启超倡言诗界革命,意思也无非
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6]
(2012)
为题作石榴的本子而写并题写石榴
被象征的意愿先于象征
然而,九九零年和一千年之间
她在宫里的某一天,伊周送来过
好大一个纸本
“可否用来写点什么?”
“要我就当枕头来用。”
睡梦跟失眠里,就都翻覆莫名的白浪
直到每一叶,全溢满
只剩下初秋
*
那种天气,再不用多愁
秃头皮装潢弧面的果子可以为证
一千年后的另一个伊周送来过一只
已经裂了口,能看到
翻覆于内部更莫名的鳞浪
流动着沟回
“可否用来思想点什么?”
“要我就当玉宇来用。”
被象征的乌有先于象征
(2012)
阙如
于是就不妨付之于阙如
随大地慢转的茶盘上空罗盘正探测
昨夜星辰昨夜风
可以有多少此刻的向度
惜珍换用更袖珍的茗杯,好让人更迟疑
更不情愿,量去时光里静止的流水
朝峡谷深处驱赶白花花羊群的放牧者
穿越子午线
一叠叠雪浪卷起了云头无数绽蕾
从出海口轰隆隆排到天际
那儿,一个词被发明
词的词性指向其所是
*
那么又何妨释然那阙如
从江岸欲坠的塔楼高窗
一眼望出去
孤帆远影碧空尽
可以有多少此刻的挽回
佩在腕上的时光
左侧,半轮夕阳飘移过来
右边,酒精消毒棉擦拭天弧蓝悠悠的透明度
对位的必要性,是否还想让幽兰也发红萼
在凄清的地球表面,无辜的产科医院表面
沧桑的茶盘又转到同一个钟点的表面
那儿,一个词被发明
词的词性指向其所是
(2012)
噩梦(来自李青萍的一个画题)
还能接续记忆;还能从连贯起来的记忆
趔趄着,迈向通过台,去查看镶在车窗边上的
行程时刻表——未来已经被精确规定。每分,每秒
正当火车头轰隆隆撞碎,车厢摩擦得星光发烫
道岔旁的另一惊醒者,也刚刚挣脱没鼻的泥泞漩涡
回到了夜半安稳的床榻,不用再忍受,自己发出的阿鼻尖叫
但他们仍心悸;他们以重返现世去刻意忘掉的
同一个梦中人,此时画完了当天的构图,在地球那端昨日
睡进风暴眼午后。她会又梦见他们,又梦见他们把
他们梦见的往昔,跟梦想不到的往生接轨
他们的时刻表,靠她幻视的速率来制订
他们并且猜都猜不透,是怎样的一只手
会去扳她的无意识道岔
(2013)
剩山(来自关晶晶的一个画题)
一个词补天,一些词奔赴
从百万亿光年的此刻远方
灰洞替换黑洞
几枚硬币几粒斜阳
在棋局的戏剧宇宙里无向
也没有了烂柯旁观的樵夫
废墟维修部邋遢的柜台上
电视机北京[7]依旧在播放
雪花点翻译的大爆炸消息
星云冷却于气,诗行
聚合,虚空浑成孤寂的
五色石。裂变之下,航天舱
倒扣,山顶洞人的石斧铭言
还未及风化。未来,即洪荒
无限记忆跟万古愁相忘
(2013)
木马(马年元旦写给小曼)
上不紧发条的礼拜天慢转。浦江轮
烟突,喷吐棉花糖云朵和大白兔
锈斑点点的长耳朵旋钥
还不够炫耀
两只氢气球假想
红眼睛,从旧洋房三楼的露台
升腾,半空中回头看
拖曳陈伯伯去公园骑木马的
开裆裤弟弟,小麻雀喳喳嘁嘁
围绕追随勃起来直指欢乐的小鸡鸡
从前,桅杆上,捆绑过一位智勇叔叔
回乡的奇幻航行间,他刻意让一匹
内置危机的木马留驻于欲望的胸襟
豪饮般倾听诱惑之鸟的迷魂调琼浆
他真正的眷恋
是未曾被战争戕杀的过去
作为疮痍后新生的未来
而他最终相信的爱情里,有一台织机
惦念之梭往复,他的船泊靠
纵横帆旗帜改换云天的锦缎河畔
并没有讲完的这个故事,多少年后
在另一个星期天,因为另一座
空寂无人的儿童游乐场又得以杜撰
正当我和你,历尽各自不同的往昔抵达
此刻,要以眺望,回忆我们共同的起源
我们也去找弟弟和陈伯伯当初去找的
那枚按钮——它会启动木马转盘
唱奏无限循环的时光
其中暗藏着同一粒
死亡,会呈现,新的换算欢乐的方程式
(2014)
火车站(4月2日·来自小曼的一个变奏)
并非昨夜,是另外的日子
是更多的日子
偶然性迎来又告别一个人
负片里那件黑色皮衣
银盐浮现流逝的脸
而昨夜
如此近;昨夜,无限远
混入呼吸的肌肤之亲
残肢和惊骇的油脂与血
火车站交叠着生死叉道
偶然性有一位必然调度员
在白热异地间摆布命运
一列车送人重归倒春寒
一列车却载来
沙暴蒙面的虐杀之利刃
……无限远,如此近
残肢和惊骇的油脂与血
混入呼吸的肌肤之亲
……而宵禁的火车站
并不能阻止一个人返回
(2014)
读书台[8]
合抱的栎树和榆树允许
从天青色深处的无限悠邈里
被鸟鸣的雕刻刀剔尽凡尘的
第一缕阳光透入
照亮一篇小赋
昭明
正该是这样的早晨
当他走进未及题写
寻天然趣的那拱月洞门
看见已经有几位茶客
说话声混编于清风的发辫
石板桌上,玻璃杯摆开
反光剑门太白的翡翠
而他想要摊开旧籍,选出
另一些言辞,爱情诗,选出
栎树和榆树下另一些相遇
鸟鸣的雕刻刀继续工作
帮助他镂空他的检阅
帮助他
以星盘慢转的读书台观测
凿造完美的另一片天穹
其间所有的文章灼粲,每个早晨
都会映入另一枚留待嘬饮的茶盏
(2014)
它仍是一个奇异的词
我知道这邪恶的点滴时间
——狄兰·托马斯
它仍是一个奇异的词
竭力置身于更薄的词典
指向它那不变的所指
它小于种籽,重于震颤着
碾来的坦克,它冷于
烫手的火焰一夜凝成冰
它的颜色跟遗忘混同
它依然在,没有被删除
夕阳底下,又一片
覆盖大地的水泥广场上
怀念拾穗的人们弯着腰
并非不能够将它辨认
它从未生长,甚至不发芽
它只愿成为当初喊出的
同一个词,挤破岩壳直坠地心
拖曳着所有黑昼和白夜
它不晦暗,也不是
一个燃烧的词
依然匿藏于更薄的词典
足够被一张纸严密地裹住
它不发亮,也不反射
它缠绕自身的乌有
之光如扭曲铁丝
而当纸的捆绑松开
锈迹斑斑的铁丝刺破
它仍是一个奇异的词
(2014)
七夕夜的星际穿越
一架纺车把天琴座光芒缠绕进不眠夜
遥遥相对的小阳台上,幻听者凭栏
并没有看真切,蓝色太空围拢的
伊大嘉
——她是否又在让快进的梭子
趁着黑快退?正当暑夏繁星
全都倒映在楼下游泳池,被一小朵
乌云般黝暗的胖墩儿救生员
用一根细竹竿一颗颗戳灭
织机上她拆散
不打算完工的爱的新乐章
化为乌有的也是旧乐章;用白昼之弓
她每天奏弹的,也是无限往昔的音尘之
旧絮
喜鹊们倒没有因此而厌倦,星际人
更殷勤,想要把未来所有的此时此刻与
此情此景,充注银河间往还摆渡不已的
航天船。幻听者隔空再去想象
救生员抛出
游泳池圆月的一小半之际,尤利西斯
恰在归途,会遭遇怎样险阻的歌喉
天琴座光芒将一架纺车缠绕于不眠夜
*
而他用的是高倍望远镜。掠过游泳池
他的观察,轻易刺穿了大海的灰皮肤
确切地,攫夺大海深蓝的血
并且,他可以
随便叼取更为理想的无限天青色
经由任意伸缩的镜筒,它们会溢满
完善于翱翔的心室和心房——主动脉弓
向右的泵,开始急切奋力地搏动
(……比附的情人节催促闪电
被戳灭的倒影,又要聚集起新的乌云
尽管已经不再是雀鸟,宇宙空间站
还是喧嚷着人神间架桥,依旧允许
胖墩儿救生员膨胀黝暗。而闪电
闪电——闪电催促比附的情人节)
他是否真的来自天鹰座?来自比基尼姑娘
一边在沙滩上吃着烧烤,一边感动的
那颗星星?——正当一对翅膀打开,正当
服务于寂寞的男公关凌空,扯住一根
时光线头,像收回风筝般把不眠夜卷拢于
吧台上一泓清亮的金酒
奏弹者端起了
水晶杯盏,打算接着……话说下一回
(2014)
小区
扔下电钻,他到阳台上打火抽烟
干涸的游泳池对岸,有人从镜中
现身,朝虚空吐出缭绕的未来
混凝进水泥深处的往昔,在消逝的过去
刚刚被穿透。墙洞另一端,那
时间之豹,依旧在极小的圈中昏眩
那不是慢转的黑胶唱片,不是远古
秋天,一阵晚风盘旋落叶,青铜的月影
随强韧的河流又拐了几道弯
电钻作业时嘶鸣的速度,比绕行地轴的
世事还要快,比擦痛大气的陨星
还要尖利地刺问着宇宙
当他用烟圈
也吐一个未来,模仿自己对面的幽寂
他企图忘记他曾经的管窥——一枚
迎接的漩涡瞳仁,要将他吸入乌有之无限
(2015)
永康县志
一袋瓜子的玫瑰滋味引起地方志
要么是红橘,要么水蜜桃,烤盘里托出几只肉麦饼
绿毫把方岩山麓的云雾和星光散入玻璃杯
有人在旅馆,用他的床头灯拧亮暮晚
他打量的县域图,早已被落地窗外的县城景象
涂抹得一团糟,仅仅能辨认出川防暗影
暗影里闪烁着不锈钢杜鹃——那是鸟,却也是花
——然而都不是。它们的鸣啭,被风吹动的细碎之声
可以翻译成好几种请求
这让他听到了出入往昔的好几个口令,在水脉每一次
分道的关头,总会有梢公唱起拨棹歌,尽管不夜天此际
泊泊开来的只剩下机器船
但那仍然是不错的比喻
企图说出书写之谓,正当他想象自己乘舟
摹仿武陵人循着纸上的河流旧痕回溯旧时光
塘堰故迹跟井泉沿革被仔细追究,疆域形胜、山势气派
巷坊分野和乡区物产……直到页间浮出人面
名臣和儒林交杂隐逸者,义行、烈女
武功及文苑诸子也烘托地方神,抬向香火熏黑的洞
移入祠庙,从风俗与地貌抟铸信仰
如果他注目凝固的丹霞,他就混融进攀登的行列
就胡厕于涌向胡厕的仪式和生意,玩味赫灵[9]
趁着曦微——是否有一个地方宇宙迥异于别处
值得深埋进纸的虚薄?并且他听说别处亦有人
慕其赫灵,盗头膜拜,得到的回报却不过是失火[10]
(2015)
陈阿林[11]
南洋,算盘珠怎么也除不尽雨水
和需要一次次剃短的前尘
当他从山东路南头的花旗营出来
重新去扮演起事之前的那个自己
心想他再也不会是自己了
或许他从来就不是自己
突围到城外乱坟滩迷失的一夜
并非噩梦,煎熬于上海壁垒的一年
也算不上。他记得深秋天扎头巾
时而去彝场(小东门外
只要几步路),火药,暴涨至
每桶二十六洋银……恍惚
他醒转,从一片月漂过几重大海
透进轩窗的连环魇呓里,忆起豫园
点春堂前,太湖石有着惊涛的造型
借着昏昧间反射的宇宙光,他又摊开
写着五个魔法字眼的奇异的布
露出那柄,一尺七寸长的小刀
(2015)
汪伦的回应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李白
五十四岁了他还在玩
到泾县已弄不清今夕何夕,但还想玩
有人走进酒肆,从敞开的座头
注目码头。有人用铜钱和竹签占卜
再过一年,国破;再过三年或许遭流放
再过八年此生和篇章全部都交付
那些诗行却也是来世,谁诵读,谁就漫游
就恍恍与之去,举杯销愁愁更愁
又坐到酒馆窗前的时候,有人赞叹月下飞天镜
而他继续玩,乘舟将欲行。二十六年不复!他记起
当初送友人直至碧空尽,如今反过来
他要为送行者去唱欢乐颂。他想象当初
(二十六年不复!)在一间英国人遗留的办公室
有人写坏了几支圆珠笔,未必不知道浮出纸面的
其实是他的言辞之倒影,那些倒影里
云生结海楼,而宇宙回廊间鸟道盘旋
纠缠意义交叉的天气。当暝色入高楼有人继续写
思想正高飞,手可摘星辰;如今却乘着超级升降器
疾疾落下来。有人走出了玻璃摩天塔,他返身仰望
塔尖刺穿往昔的太阳。他的眼睛被强光晃到了
这样就不用仰望第二次,不用错视加错视
看见有人消失,没入地平线就像他自己
孤帆转到了另一颗西沉的太阳背面
那么我依然踏歌,他已听不见
要是有人依然赞叹,路过青弋江说一声
桃红,那么我就对之以李白
(2015)
宇航诗
永恒的太空那晴朗的嘲讽
——马拉美《太空》
I
大气是首要的关切。航天器不设终点而无远
它过于贴近假想中一颗开始的星
新视野里除了冰脊,只有时间
尚未开始
它出于鸿蒙之初最孤独的情感。在山海之间
发现者曾经晏息的小区又已经蛮荒
幽深处隐约有一条曲径,残喘于植物茂盛的疯病
追逐自己伸向尽头的衰竭的望远镜
黄金云朵偶尔会飘过,偶尔会堆砌
突然裂眦:潭水暴涨倒映一枚锈红的
月亮,瞳仁般魔瞪操纵夜空的太空之空
宇宙考古队拾到了传说的钛金储存卡
那么他死去也仍旧快活于曾经的恋爱
当风卷卧室的白色窗纱,精挑细选的镜头
对准了窗纱卷起的一叠叠波澜,波澜间冲浪板
锋利的薄刃,从造型嶙峋的惊涛透雕宝蓝色天气
这不会是最后的晴朗天气,然而最后的影像显示
扮演恐龙者全部都窒息。防毒面具换成航天盔
他隐约的目的性在星际幽深处,因遨游的
漫荡无涯而迷惘。当他的身体化入
共同体,他无限的意识不仅被复制
也被彗星拖拽的每道光携带,摩擦万古愁
或许出于思绪的延伸(像一条曲径)
被切割开来的黑暗未知如果是诗,没有被切割
永不能抵及的黑暗未知之浩渺就一定是
而在眼前的新视野里,发现者尚未开始的又一生
已经从储存卡获得了记忆——另一番想象
来自前世的一个夏天:斜穿过午梦闪耀的宁寂
大人带孩子参观动物园。鸟形禽馆栖于阴翳
粗陋的铁栅栏,挡住麒麟和外星独角兽
“肉鲜美,皮可制革。”标牌上刻写
精确的一行字,曾经,也是诗
Ⅱ(前传)
但只有水暗示生命的诗意;只有水
令横越沙漠的骆驼队狂喜,令巨大的猜测
在万有引力场弯曲的想象里
穿过宇宙学幽渺的针眼
未必得益于超距之戏
倏忽,他成了超弦演义里独自弹出的那个
百夫长,航天盔忧郁,弧面映日也映出书生
由光谱演绎的液态幻象。人造卫星九霄里繁忙
把地狱消息又折射回人寰,空间站废置的
时间机器,依旧逆溯着枯索的商旅
直到干冰以绝冷雕刻的虚薄印迹
显现其化石于无何有深处的或许的证据
但只有水暗示生命的诗意;只有水
将种种假说演化为镜像对称的另一粒地球
悬挂在从他的盥洗室舷窗最方便摘取的永夜枝头
他伸出的食指如果去触探,他也被触击
无极之寒
搜括仿似巴洛克音乐速律的脑电波,冻凝一支支
将会比蝴蝶更炫耀地展开的幻影赋格,铺设进
星际人彩排的神圣轻歌剧转烛的复调
忘了是在哪一轮未来,很可能他已经踏破极冠
要么登上砾岩之丘,去俯察几个滚烫的撞击坑
并不能确定,那里面是否有珍贵的涟漪一闪念
消失,连同荡漾和平复的质地,连同
消失的映照,反向映射不眠的天文台
为企望往生发明又一种往生的企望——但只有水
暗示生命的诗意;只有水引起没来由的干渴
要是不以涸竭为预期,他挑衅时空曲率的步点
就又得移回火箭样式的妄想巴别塔
忘了是在哪一轮未来,变乱的语言也念叨着水
他所摹仿的虚构的发现者,浮现出来,摹仿着
他,透过盥洗室舷窗的黎明递送宇航诗
(2015)
虹(演义于沈括)
——世传虹能入溪涧饮水
猫一样弓起七彩的优弧,虚空里它磨蹭
好奇之痒,它越来越魅惑的拱形身体
越来越吸引注视的抚摸
而当它睡姿稍稍
翻侧,它让我又梦见另一处溪涧,激波
归于澄澈,倒映另一段锦绣小蛮腰,横过
蓊然巨木枝梢的桨叶划破雨后初霁的长天
这意愿的折射,折射我兴味和志趣的异色
我知道我将筑我的园庐,以梦中之溪
停萦杳缭,把萧然永日的省思环抱。对影
我倾谈,深居绝过从,杂处豕鹿间自得其乐
丘陵顶上,百花堆中央,轩窗俯临
田亩的棋盘,阡陌为已知世界划经纬
又伸向辽远的未知宇宙……那儿,我设想
或许有几个我之非我,好像阳燧的凹面
反照,我反转我——如果未除却心镜之碍
那么我看着鸢往东飞,十字阴影就会西翔
充任背景的一枚舍利塔,就会朝地狱悬垂
去钻探……这是否梦溪岔出的一条支流
恍若,别名螮蝀的别样的虹,混流斑驳
错杂着相违的众多的我
反向幻忆一次次
幻显:一遍又一遍,粮食被淘洗,淀粉
濯尽,白晰柔韧的面筋裸露女人体之妙
一遍又一遍,铁因为百炼不再减轻,终成
黯然青黑的纯钢;我一遍又一遍探窥极星
这才把极点的天位确定;我一遍又一遍
在扬州,在杭州,在东京和出使西京的客馆
被无数个梦的相同场合与场面提醒,直至
无外的必然借来一位偶然道士,示我以镇江
(真切的华胥国)——为了确实的滋味乡愁
张季鹰赴归确实的故地,我归赴虚构的乡梓
旧风景,为了完成虚构的故我——京口之陲
正好可以是一个晚境,城市山林众树太繁盛
甚至苍郁得过于荒茂,其间我命名的逝水
蜿蜒,正好可以秉烛夜航——笔的篙橹
纸的扁舟,载我顺逆于相悖的方向,穿越
奈何桥幽昧的半圆拱,抵达同一种自然天命
波澜被船头一寸寸犁开,却依然卷扬
梦之溪涧的水声喧哗……想象潺湲于经验
漾开假设和推断,我以我的某一番见识
鉴别一幅正午牡丹:被日焰烧焦的艳丽之下
猫的瞳仁演绎时间;呈现一条细线的
虹膜,深底里深藏燃不尽的花影——转眸
漫空又漫溢燃不尽的星光……我猜测猫眼睛
也是浑天仪,反复测量太一生水的玻璃体穹隆
我看到一道新虹跃起,猫的弯曲身形
又去好奇地汲饮——半圆拱如之奈何,一端
梦溪,一端浸在我每个寻常日子的深涧
水
是水,是冰霜雪,蒸腾的云气,始原之力
最亲切的智识无形地渗漓,摄一切有形
作为其虚像;水,是道,是莫名多情,并且
万古愁,并且染渍,并且清洁——染渍或清洁
水的自我……水却,还不是;水还不是
小于每个水滴的水,水还不是水的物自体
水的命理学,由一个个小雨点借光又分光
闪烁,数十百千年事皆能言之的前知前定
而我只愿熟观今日,迷惑于今日的往昔之忆
未来之变。更细的雨幕更多幽渺,幽渺里一条虹
鞠躬饮水——梦溪边我梦见扣涧注视它
与之对立,相去数丈,间隔的喜悦飘拂着薄纱
要是我过岸撩开薄纱,那么就梦醒,都无所见
——虹乃雨中日影也,日照雨,则有之
(2016)
如何让谢灵运再写山水诗
卸掉前齿,且留些后耻
当山行穷登顿,陡峻稠叠更提醒
注目。巨岩在背阴处多么幽黯
白云环绕,白云擦拭,也只是益发
反衬其幽黯。清涟之畔细竹枝斜曳
海岸寥寥,海岸线涌起万岭千峰
在自身的万姿千状里寂寞
林间空地乱鸣雀鸟,远音稍显飞鸿
一起沦入黄昏的昏黄。星转,拂晓
霜的微粒轻颤,被抖落——薄月
隐入玻璃天之冬。雪的六边形晶片
则是新奇的另一种玻璃,唯有寒意
没有尘埃。温暖会带来污浊和
消失……光还未及照进深潭,母猿
一跃,隐晦间倏然有新思想映现
为此他或许略去人迹,车辙,炊烟
黄金比例的宫殿;驿站射出马之
快箭,向太守传达最新的御旨
船向岸边的集市围拢,他的头颈
——几年后难免在那儿被砍断
要是追认他觉悟于风景,又去
唤醒自然的情感,以一番番郁闷
愁苦、失意和孤独配套其吟讽
他劈开浓翳密竹,抵及迷昧之核的
道路就贯通至今,就会劈开心的迷昧
要是他返回,勉强现身于都城相套着
九环地狱的任何层级,探看自家楼下
雾霾模糊的池中起波澜,掀动一颗
以怨恨沙尘弥漫为空气的星球倒影
倒影里有一对肺叶翅膀已锈迹斑斑
那上面滚动混羼的水珠,本该剔透地
滚动于莲叶……无穷碧;又比如他
继续攀登,歇脚在一株乌桕树下
抬头所见,青峦映入死灰的天色
像一名患者麻醉在手术台,那么
是否,他更加有理由发明山水诗
(2016)
南游记(山海天诗会·写给蒋浩)
……一同抵达的还有薄暮
海映在天上,紫光拍打云的珊瑚礁
要不了多久谁就都相信,夜正在翻作
千窟万窍的巨澜漫卷,星星钻出来滑翔
踏着炫耀其闪烁和互相轩邈的冲浪板
朝向这一切,超级大堂的空阔便会有
宇宙空阔,水晶质地的龙宫架构间
的确暗藏过几样神珍。鲫鱼精觊觎
化身为近似鲤鱼的金鱼腾起了霓虹,乃至
霓虹灯,却不敌金枪鱼迅疾闪击,并且
鲸鱼,将上喷的水柱展开成旋翼,半空中
直升飞机般巡洋——当奇境穿越几番旧演义
新演义又提议:参观奇境的下沉式酒吧
章鱼调酒师服务葛优躺,自个儿葛优秃
忙碌于瓶罐杯盏明灭的仪表盘。颅骨的
航天盔弯曲意念,要把专程到访的一干人
以混乱缤纷醺醺然,醒豁地送离醒的大气层
——他们的加速度错失月亮,更快,甚而
来不及掏手机,拍下土星环带倾侧的忧郁症
他们又扭头回看到第二天,能够去指认
昨晚的来路。地球渺渺,幸好被裹进
较多的蔚蓝。九点烟里,他们找来了
一弯依稀隐现的碧绿——很可能已经
呼吸困难——他们仍奋力说,这有如开始
开始啊永远会重新开始……继续遨游
就继续探讨,设问开始如何被发明
梦的返回舱,如何把写作的再入角算对
但他们再被引力揽入也还是醉了,也还是
用一个醉了的观测点看见他们,经由那弯
最澄澈的开始,登上一座山顶小凉亭
天浸在海里,连同三叉戟和它的警句或
绝句尾迹云,连同正午,几处星座不肯匿形
明示他们,翻过红土丘陵的懒散,淘宝于
虾兵蟹将用迷彩迷蒙的发射基地——母龙
献策,金箍棒火箭会从别的海快递过来
(2016)
读一部写于劫后的自传
死亡营有一个虚妄的结构
出生于其间或许偶然
那么他只为必然成长
他如此年轻,期盼获救
能够熬到幸存的第二天
他将活进——仿佛得以
支配虚妄的第二宇宙
并且替换——在它前夜
毙命的自己:头顶越来越
绝望的标志,看更高处
盘旋的星空引起无数
飞升的意愿。如果他摘来
几颗悬浮月,他会否尝试
其中最为诱人的如果?球面镜
反射主宰之光,又映入他那枚
不该被抹去的挣扎的侧影
——他醒在劫后陌生的早晨
长窗敞开,自由的鸟鸣引起
惊异。如何置信呢?啁啾
过于美妙,充斥第二命运
而当一颗心经历了过于
美妙的白昼回到黯然
敞开的长窗下,他又领受
从来不能够领受的明净。那是
想象,想象随所欲夤夜漫步
那是临终最后的意愿,开始
第二生必要的理由。如果他
因而,尝试了最为诱人的
如果,那他就获知,就被
抹不掉的已逝照临——清辉
投向每一种闪烁,闪烁一枚
相同的幽魂。这新的球面镜
并不反射殉难之光,又该
何皎洁?又能将他怎么去
定义?!——他唯有继续
到锦锈未来继续逆溯,穿透
必要的死前之死……死者
才是真正的幸存者,在他体内
激活不死。他回忆他的所有
今后,死亡营有一个虚妄的结构
(2016)
度假
唯一的改变是一成不变
街巷依旧狭窄,来自天上的巨流依旧
在穿越几片次森林以后又拐过季候
到小旅馆窗下已显得静谧
水中悬浮的黄金锦鲤依旧不动
仿佛云眼里飞鸟不动的一个倒影
他们到来仅只是照例
就像航班照例延误,飞机却照例傍晚
降落,一盏打开往昔的灯,照例昏黄
灯下的茶碗和去年未及读完的书
照例摆放在同一家餐厅的同一张桌上
打烊时告辞,小费也照例
银行汇率跟空气指数稳定于适宜
树阴下的鞋匠铺,民居楼里寂寞的书店
江堤上情侣推单车散步,他们的姿态和
莫测的表情,有如一部回放的默片
猫在报摊还是弓着往日的睡形
偶尔有雨,预料般重复上一场雨
斗转星移世事缭乱,每一刻都展现
一层新地狱。然而仍有某种胜境
坚持记忆里终极的当初。那么他们就
临时放下各自的武器,抽身去战前
那间并无二致的酒吧。交火双方对饮
酩酊,确认此刻为真——他们正在度假
(2016)
北京人
特征不是没有下颏,而是已经盗取了
火。年纪轻轻就在老林里耍那根棍子
打猎,嚼果儿,还要吸果儿,组织
黑社会。他们十来岁就能知天命
但他们砸石头,发明剖开剑齿虎腹腔的
暴力之斧。他们钻进猛兽又钻出
学着做人,直立,行走,花几十万年
住进山顶洞上室的幽昧,昏花里打磨骨针
海蚶壳,缝梅花鹿皮的齐屄短裙
串起项饰定义了美。他们继续明火执仗
甚至一箭射穿紫禁城,玩鹰溜狗,唱
玉堂春,维新不成又打义和拳,回头提议
重建圆明园。绘上蓝图的每个圈里全都是
“拆”,环环套起地狱形状的天上人间
火被设想为最高贡献,巨大的成功
最后一口氧气,为此也必将燃烧成灰烬
弥漫在长城上下抵挡敌对势力的周遭
对流层里的白昼是夜,夜是扇动翅膀的
肺,被交错的汽车大光灯打量、扫射
剪去仍用于呼吸的部分。他们也仍用
火炬接力传递说“火了!”,花几十万元
又几千万元,在新风系统的巢窟里各自
爱惜羽毛,回顾世界险恶时艰苦奋斗
进化成实现了始祖鸿鹄之志的鸟人
他们想添加飞往天涯海角的本能
用口罩遮起前突的嘴,暴烈的齿
曾朝着猛犸示威的狂吼。或许他们
还想进化……特征是空,再无需肺腑
(2016)
另一首宇航诗
真正的冒险是逃离险境。霾固然窒息
要奋力投奔的真空星座更让人犯愁
而且,他提示父亲,眼下甚至没有了
眼前。费尽亿兆时日和心力,大气迷宫
的确已造就,这世界奇观一望无所见
一牛九锁于其中的牛头怪牛瞪着盲视
牛祸之牛哀,却依然牛掰,凭牛劲执牛耳
要像牛市冲上牛斗般跟自己顶牛,钻
牛角尖——这些个史前词早变得晦涩
要么被设定为会引起颠覆的敏感词、废词
并没有可能在末日浑沌里擦拭掉污浊
重现一种有如牛螉的尖锐穿透力
那么那诅咒是否也失效?硅晶身体和
程序思维的童男童女刚组装起来
赶不及上线下载灵魂就遭遇吞食
祭献物统一莫测的表情,红肿着喉阀
用类似咆哮的掏心咳嗽发炎其幻灭
被劫持的整体,则全为呼吸套上了
禁锢发声的防毒罩笼络……他父亲于是
对儿子摇头,没有谁还在说“吾与汝
偕亡!”——也没有谁还能摸到出口
从悬浮无限细颗粒魇昧的此梦里醒转
对镜清理掉多环芳烃跟重金属眼眵
辨认脸上的自然本相——但伊卡洛斯
终得以突围,从上一纪古视频“首都
三叠”寻找虫洞,重启沙漠里1971年
折断的飞行器,补上气溶胶,羽毛
石油焦助推,生天去亲近亡毁的新宇宙
(2016)
略多于悲哀
于是就被又一次升华
当身体组织变为癌组织
甚至扩散到每一部手机
污染每一条河流,小血管
耗尽泥土贮藏的生命力
以及岩石最后的坚毅
骨头
于是就被又一次升华
化作灰,要么烟,散成绮
或者想象的一张张空椅
当天上弥漫火焰的碎尸
落向层出不穷的言辞
难以删尽的泡沫,浪
舌头
于是就被又一次升华
舔卷余烬,如簧弹激
未尝没去尝勇气料理
当献身以陷身一跃腾踯
现实的出口朝向超现实
死亡替换了另一个词
断头
于是就被又一次升华
就喷染霞色,溅开梅花图
而遮目的热泪几乎融释了
意愿坚冰。当冷酷的智识
热点里滚沸,蒸发之诗
又会有哪样的新政治
兆头
于是就被又一次升华
……接着我不知
还能怎么写:一个新噩耗
移开了我手,从有着体温的
鼠标脊背——它过于私密
但是更沉痛,在更小范围里
倏忽一现,更加不适合
为之写下诗?当世事凌空
云和云堆叠,落下滂沱雨
也就散去了……我不知
接着还能怎么写
昨天
有一条公路垮塌在山那边
离我的住处大约十八里
今天一早有人醒来说
梦见泥石流,把我们覆盖
(2017)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