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一座花园，香樟高于古柏
忧郁的护士仿佛天鹅
从水到桥，从浓荫到禁药
在午睡的氛围里梦见了飞翔
——那滞留的太阳
已经为八月安排下大雨
一个重要的老人呻吟
惊动指甲鲜红的情人：抚慰
清洗、扪弄和注射
他陈旧的眼眶滚出泪水
抵挡玫瑰和金钱的疼痛
隔开廊道，你身凭长窗
你低俯这医院里酷暑的风景
阴云四合，池鱼们上升
得病的妇女等待着浇淋
正当你视线自花园移开
第一滴雨
落进了第一个死者的掌心
（1990）
在黑暗里
你听到有谁在黑暗里苏醒
你看到梦想河源者
逆行于大水
在黑暗里，一枝火把扩展幻象
一个人为一种精神殉葬
那变形的女儿穿透白蜡
降临于纸和孤身的烈火
她新生的肉翅护卫诱惑
她裂碎玻璃的第七重音乐
向年轻的返回者
打开了最后的核心之门
你听到有谁在黑暗里苏醒
你看到梦想河源者
出身于死地
在黑暗里，一只手探入隐秘的泉眼
一个人为一种幸福殉葬
你立于深秋，你获得了一样的
爱情和失败
在黑暗里，你知道有谁完成了深入
那伟大的夸父闯进太阳
用意志的渴意
换取众树的荫阴和高歌
（1990）
在秋天
在秋天，废弃的庭院一天天腐败
忧虑和恐惧变得必要
在秋天，一个人枯守直到黄昏
掌灯、对酒
沉沦中等待确实的消息
西窗被风击落，众鸟倦于啼鸣
一个人独倚颓废的墙
在秋天，书籍泛黄暗藏玫瑰
死者的舌尖开放出记忆
红漆剥落
蛀木虫深入
一颗星初照残酒和灯
在秋天，邮差传递老年的谎言
一个人读一封过时的信
纷扬的蝴蝶追随又围绕
忧虑和恐惧变得必要
在秋天，你经历这黯淡晦涩的梦
如单薄的飞蛾抵达了火焰
（1990）
飞翔
飞鸟毁于高度，体系错乱幻想
一根桅杆被风删除
婚礼乐队飘过了天际
在医院里，护士长率领燕子旋舞
拐进空悬黎明的手术间
当你从七号加床醒来
血液依旧持续着梦
近海，狮子出入阳光码头
港务长到平台早餐
他珍爱的独生女
已经裹挟进上升的信号旗
——你拉着她轻掠
纵越花园最高的树梢
药味弥散的蓝色雾气
在喜悦之下
一扇窗打开——那扇窗
打开！吹口哨的星座
把梯子伸进你白昼的病房
（1990）
动物园的黄昏
一天的照耀移进云影
——云影啊，在它中心
有一个季节正要收场
动物带血的黄昏已扩散
那孤心，那妄想
那事物的白金戒指已脱落
最后的光芒透出环中
刺伤鬣狗的玻璃瞳仁
深草之间，菩提树下
鬣狗高踞像一位领袖
这畜牲洞察到来的夜
以及色欲、死亡的欢宴
末日之星由谁高举
你看见她，隐身于群禽的
灵魂一点，趋近无辜
灿烂的肉体——
那象征的白金戒指已脱落
云影的女儿，又领受天鹅
（1990）
巴赫之上
巴赫之上，管风琴升空
六扇翅膀的圣咏歌回旋
水晶穹隆赞美中打开
太阳，旋转着
牵引礼拜天正午的星辰
音乐的白银翕拢大地
蔚蓝植物浓郁的风前
合唱队应和素馨的姐妹
她穿过拱门，扪心感叹
曲终静穆沉思于幸福
（1990）
金帆
从星座走廊玲珑的拐角
洒下一场雨
从知更鸟黯淡的嗓音圆环
更加细小的雨丝飘落
七重火焰照耀七重天
死囚们探出
石头堡垒幽深的望孔
而从另一个方向的梦境
永生升起了雨中的金帆
（1990）
冬日外滩读罢神曲
喷泉静止，火焰正
上升。冬天的太阳到达了顶端
冬天的太阳公正浩荡
照彻、充满，如虚构的信仰
它的光徐行在中午的水面
在中午的岸上，你合拢诗篇
你苏醒的眼睛
看到了水鸟迷失的姿态
那白色的一群掠过铁桥
投身于玻璃反光的境界
排遣愁绪的游人经过
涌向喷泉和开阔的街口
他们把照相机高举过顶
他们要留存
最后的幻影
钻石引导，火焰正
上升。赞歌持续俾特丽采
在中午的岸上你合拢诗篇
你疲倦的眼睛
又看见一个下降的冬夜
（1990）
旧地（古鸡鸣寺）
暗夜掠过了冬天的风景
僧侣之家。渡江的细雪
树和天空追随着亮光
*
飞鸟的影子残留井底。晨钟孤单
一样的鸡鸣
时间之书一页页散落
*
我重临这空阔久远的旧地
见一个导师
停止了布诵
（1990）
低音
寂静是过分宽泛的声音，就像下午
过分宽泛的话题被继续
这南方旅馆的大客厅里，一株巨树
破空而出，让我们在它冠盖下指点
跟植物对应，大海柔蔓的枝条在生长
摇曳又歌唱，抖落了片片花瓣和镜子
它的光影响我们的辞语，它偶然聚拢的
盐和氧气，影响按时降落的太阳
而灯盏提醒我们，利用舰船把黄昏运送
我们所谈及的因此要陈旧
钟声催促僧侣们晚祷
新一代女神——在维护寂静
（1990）
信
这不是护佑意愿的城市
这不是你所料想的黄昏。最后一颗星
并没有升向塔楼上空
从那个锈蚀的尖顶看下去
浅草铺展到水线，姑娘们裸身入浴
高大对称的竖琴被弹奏
孔雀蓝之海，落日一刀刀
刻画波纹
你拿着一封信和一卷诗章
走进曾是教堂的邮局。彩绘玻璃
透进霞光，点亮你手上奇异的
词语，并让穹顶上
年深月久的青铜洪钟绽放出音乐
这就跟诗行所说的一样
——你挑选邮票
那是比弹琴重要的事
（1990）
夜曲
星移斗转的南方之夜
倾斜的大地上
有谁的居所？沟渠纵行穿城
月轮被风削弱
高悬在女性和稻米之上的
缓慢的钟，引导谁默诵
祝愿、移灯到水中？唤几个
僧侣，去廊下入晚禅
是谁的提琴左岸微颤？宿鸟们
重新振翅和啼鸣
你想要忆念的不仅一瞬
你能够奉献的
也远不止一生。星移斗转的
南方之夜，急泻的江流等不及
季候，就像它归于繁忙的大海
夜曲又汇入了谁的血液
（1990）
南方
来自记忆内部的女神
高举一枝东方蓝火焰
血肉俱全的黎明升起
遮蔽长星，开放出大花
这不是北国雪后的黎明
不曾被粗犷的牧马人歌唱
它的琴奏出爱情、音乐
在大海和稻米间完成仪式
黎明注定着行吟诗人
走进涨潮的枫杨树林
一大片海光反照天堂
裸露的女神把生命孕育
蓝火焰添加心中的阴影
就像枫杨，证明了太阳
行吟诗人醒悟于曙色
为黎明拨弦，听女神尖叫
直到真理被生养下来
（1990）
流转
仿佛诗歌梦中的蝙蝠
夜里会有人飞越拱桥
他逆于水和白昼的方向
回到黄昏，更远的记忆
栖息于正午乡村的祠堂
他逆向造化推移的行星
河岸被托举，面朝太阳
众树为冷风歌唱冬天
而一个姑娘甜蜜地期待
夏季将注入开放的子宫
夏季被他的翅膀拂掠
黎明的钟声催人劳作
在颓废祠堂背阴的一面
石头防波堤抗拒着大海
以及那海怪，那镜子和葬礼
黑夜的修道者走出石灰门
最后的小火车经过铁桥
自秋徂春，一样地回溯
进入又一个相反的夜
“青春短暂如一次性交”
而飞越的人，他无视所见
仿佛诗歌梦中的蝙蝠
（1990）
小诗
明亮的方面，一个人
播种。他要唤起的
来自秋天
白昼升往高处
青春冷于胸间
一个人收获光辉的向日葵
他大草帽下火红的脸
忧郁里绽开
植物天堂
（1990）
星期六之诗
长河入海的星期六上午众星掩映
芬芳的天空，银杏树伸展
孤高和寂静以火焰为辞
造化把意志从土中拔出
马群充满大气，塑造的双手显形
生命环绕新一轮太阳，飞旋里长出
翅膀和啼鸣。十二种星相
交相布诵，在星期六上午
在南方大陆架：燕子的光荣被唤作
阴影，啁啾第一个赤裸的来者
（1990）
赞美诗
玫瑰从玫瑰醒来。两种光芒重叠的
黎明。翡翠鸟。凤尾竹
翼翅张开的琵琶鱼之鹰
血肉正顺流而下
爱抚柔蔓的水草。少年。星期天
笛音之中
生命进入了第九个月份
处女星高悬！当白昼之光隐藏了
良夜，她一样照耀
让地上的植物们应和、盛开
果实在南风里一天天饱满
石榴。波箩蜜
菩提腋下赤裸的孕育者
用灵魂去问候体内另一个
（1990）
失眠者和另一首诗
需要另一首诗，才能用火把
熄灭海水
需要另一首诗
才能让黎明返回大梦，才能令老虎
重新退身于石榴和胡桃树
而现在，一个失眠者
错过了青春，如同一匹马错过骑手
太阳的轴线贯穿物质
那白昼的旧乐器
等待另外的弹拨和抚弄
（1990）
航线（为骆一禾）
大海倾侧
航线平分了南方的太阳
诗歌把容颜朝向记忆
这水分较多的一半，是闪电
钻石，野马和火焰
以及那大鱼，在跳跃中扩展的
暗藏的集市。而深陷的海盆
海盆在旋转中靠一盏塔楼
牵引着船头
*
时光要念诵他的辞章
大海倾侧，当某个正午
偏离自身和更高的准则
方向又被那精神规定
他排演历程于最后的海域
将一派大水
注入冲突的戏剧和银器
*
白昼被洗得锃亮，命令一艘船
甚至行驶在它的反面
大海倾侧，内心的航线贯穿了每个
完整的时日：他想要说出的
远不止这些，但转瞬之间
频繁到来的素馨被裁开
那另外一半
在深厚的墨绿中重复声音初始的细致
*
那么就让他继续歌唱。在共同的航线上
一枚翡翠的头脑正显现
自天廷穷尽处水晶的顶端
广播语言和真理的金叉。大海倾侧
大海倾侧
就让他继续歌唱人类
而造化布置的星辰和鸟群
投射飞翔的十字于海盆
那喑哑的太阳
平分了大海和它的繁华
（1990）
仿佛攀上高音的轮唱
1
万千草木纵队，大生命之血
将它们焚烧。升腾起
最为热烈的形象和姓名
那总结了钻石和青春的星座
要献给你
这些以玫瑰为辞的玫瑰赞美诗
要献给你
这出自不同激情的火焰
歌者失眠于更多荒芜，他将独自
走遍大地。要献给你
他经历的每一寸灵魂的进步
他苦难的一生构成的喜剧
2
迎接我，又一天黄昏和它的霞光
当我自伟大梦境的旅途还乡
迎接我，让我又听到
纷扬的银杏热烈地歌唱
纤细的木年轮令我忆及蓝色的盐场
同样纹理，代表海域正午的波浪
鲭鱼在注定的时刻到来，鲭鱼的
孕育，对应于群星跳跃的诗章
我看见一个人行走在水上
我看见一个人被伟大梦境的落日照亮
而大海更加丰腴的腹地
花园裸露最后的金黄
歌唱的银杏，又一天黄昏和它的霞光
迎接我以及幻想的归来
（1990）
生活
春风度送燕子，低飞于银行的另一重天
宽大半球的金色穹隆
盗火受难的喜剧形象又被勾勒
巨型玻璃灯沾染石灰，斜挂
或直泻，比白昼更亮的光焰把身影
放大到青铜的长窗之上
翅膀——剪刀
被裁开的日子里办事员专注于数字和表格
并没有察觉，燕尾服左胸一滴鸟粪
毁坏了仪容。在春风下
妄想的前程维持生活
而一次飞翔就要结束
（1990）
春天纪事
隔山西沉的太阳又能够
点亮这景色。被打开和提升
热空气鼓荡的降落伞之上
一架飞机返回了暗夜
大风牵扯你向北
飘过弯曲的钟楼
简单的足球场同学少年追逐着
爱情，没入叫不出名字的树林
更接近目的
在你要着落的春之黄昏
河流镜面上机器驳船放声歌唱
乡村的父亲无所事事
（1990）
串珠
五月以白银为质地
钟表控制着喷泉
动物园放低的栏下
孔雀拒绝开屏
一双手拉开帷幕
一颗星刺破了白昼
当树冠宴席初开
你听到冰块在爆裂
你看到两个少女
黄金眼睑的少女
她们的木头串珠
在腕上呼应清风
有人要为之歌唱
而你将归于沉默
这根线由谁打结
语言会自行完成
（1990）
喷泉
喷泉是盛夏和往昔
要为你重现光荣
仿佛早年遗失了曲谱
在一场梦中
失明的吹弹者终将它奏鸣
无限钻石升起黑暗
沉醉的低音到达锋刃
割开八月白银的眼帘
这喷泉出入乐器和回想
激射女性，循环交响
有如诗章
歌唱的方式异于诵读
弓弦反复
耳朵在继续
热烈的大裸体欢快地沦丧
时间万有都付予流水
而一柱喷泉
它浪费光阴，丰收了声音
（1990）
诗三章
剑自火中飞去。一个人
落第还家
他破锦囊中更破的卷帙
他被霜打烂的痛心的好诗篇
乐器、旧梦、月亮和长指爪
沉沦覆没于鸡冠花丛
*
纸窗向着庭院。青桐哗然高歌
西海吹来的春风似乎已
折断了病骨。帆布床边
金色的梨子
一封快信
寄来一个军团的败迹
*
哦年轻的腰
城下河床里色情的足踝
金钱豹翻卷皇家星图
发烫的阴茎栖止着蝴蝶
片片薄冰
正拂过女神古典的小腹
（1990）
第一夜
时间才是真正的谜底
被封入悠久的幻想之金罐
当一个形象在猜疑中兴起
啊神秘之夜，神秘的
第一夜！一杆钢叉
斜刺大熊星怀孕的身体
*
又有一艘船回不了绿海
又有一行诗因感光过度归于黑暗
无止境的时间
裸露大陆架初夏的小腹
在斜坡上
月之旅馆仿佛燕子临风的翅膀
*
忧郁症连接每一个白昼
午夜的闪光来自大鱼持续的银梦
岛屿。下弦月
波涛的耳朵一寸寸失聪
飞向死亡的命运之翼骨折了时间
*
黑暗筛选星光
有人在追悔幸福
又一次追悔
送信的鸟儿超过了涨潮慢一点的世纪
*
从一滴血扩展成一个时日
从一滴血扩展成
一个名字：生辰
迎接上岸的年轻守护神
*
是怎样的女英雄领受时间的精子火焰
是怎样的铭言
被铸上最初的诗之铁锚
一枝高标孤立
无辜的金马车入海
大裸体侧卧在朝向落日的新出海口
*
睡意被妄想偷袭，大梦已无力突围
开端是海平面唯一的裂痕
不可能的夜曲
背叛嗓子和乐器的声音
是海平面唯一的时间之裂痕
*
他单薄的阴影已经被看见
实体却仍然在想象的世界
在钢琴家试奏的不朽时间里
但他的阴影已经到来
被充满的风
被凹陷的眼窝
被分向两边的发中之寂静
（1990）
月亮
我的月亮荒凉而渺小
我的星期天堆满了书籍
我深陷在诸多不可能之中
并且我想到
时间和欲望的大海虚空
热烈的火焰难以持久
闪耀的夜晚
我怎样把信札传递给黎明
寂寞的字句倒映于镜面
仿佛蝙蝠
在归于大梦的黑暗里犹豫
仿佛旧唱片滑过了灯下朦胧的听力
运水卡车轻快地驰行
钢琴割开春天的禁令
我的日子落下尘土
我为你打开的乐谱第一面
燃烧的马匹流星多眩目
我的花园还没有选定
疯狂的植物混同于乐音
我幻想的景色和无辜的落日
我的月亮荒凉而渺小
闪耀的夜晚，我怎样把信札
传递给黎明
我深陷在失去了光泽的上海
在稀薄的爱情里
看见你一天天衰老的容颜
（1991）
春天
从城上醒来，我置身于春天
从城上最高的旗杆滑落
我穿越春天的金狮子集市
我看见尘土
我看见灯笼
亮眼的未婚妻大海的裙裤
风中炫耀她
优美的大腿
金狮子映照夜里的马匹
口中吐出芒果和鹦鹉
那牵扯着它的碧绿的男神
一柄剑在手
在春天上空
在春天上空
城楼依然有黯淡的光芒
阴影指向短暂的中午
鸟儿在骚动
而果实已裂开
脱衣的未婚妻昏倒于旗下
我看见另外的诗人歌唱
我看见春风里庸俗的事物
金狮子腾起在飞灰之上
那牵扯着它的
碧绿的男神，一盏灯在手
在最亮的时刻
（1991）
A·R·阿蒙斯
——因此我说
我是埃兹拉——
当一个下午翻过刀锋
你翻过陌生的诗人阿蒙斯
又一次，你看到落日
它投身在万千窗玻璃之上
它是这世界
共同的形象
满城喧哗浮出了江面
一支浊流几乎能改变时间的向度——
因此我说我是埃兹拉
——从上海唯一的风景线向西
你再一次想起
这北卡罗莱纳提供的阿蒙斯
你读他的诗篇只不过五首
你继续从堤坝走向阴影
春天正催发
一树树桃花
每一朵火焰，每一副性器官
她们是万古长青的记忆
她们能辨认出
改变了面貌和嗓音和血液的同一颗灵魂
初月下巨大的孔雀正受难
因此我听到空中的呼喊
被风运送的姓名像箭镞
射穿了咽喉
——因此我说
我是埃兹拉——
当一粒太阳没入江心
一个人要跟你不期而遇
（1991）
一场雨
我的耳朵让我确信
我知道一场雨已经到来
我所记诵的每一段圣咏
给我以启示
夏天！夏天
在它的极端一场雨落下
如同一个人获得了允诺
一场雨播撒光辉的女性
港口、酒浆、睡莲和
歌手，以及那乐队
以及那运动员
在正午街头
嘻笑着追逐淋湿的护士
一场雨发展黄昏的清澈
我的听力给我以诗篇
无奈的父亲放弃了女儿
在港务局长的凉廊之下
你的玻璃杯盛满雨水
折射江上的灯火和舰船
那喃喃低语的洁净的老太婆
那练习着钢琴的寂寞的少女
我还听到
一场雨抽打下班的邮差
而你已展读我热烈的长信
我知道此时你走到了雨中
开阔的码头正对着世界
夏天！夏天
我所记诵的每一段圣咏
也被你记诵
我听到你赞叹
刺骨的爱情
而你的父亲在廊下多阴沉
（1991）
我在上海的失眠症深处
旧世纪。伪古典
一匹惊雷踏破了光
无限幽灵充沛着我
一个姑娘裸露着腰
爱奥尼柱间盛夏又涌现
季节的火炬点亮了雨
狂热洒向银行的金门
狂热中天意骤现于闪电
病中建筑的伪古典屹立
欲望持续，雕琢旧世纪
中午战舰疼痛里进港
迎风嘶鸣一面万国旗
无限幽灵充沛着我
一个姑娘裸露着腰
谁爱这死亡浇铸的剑
谁就在上海的失眠症深处
爱奥尼柱间盛夏又泯灭
一个姑娘裸露着腰
谁爱这死亡浇铸的剑
谁就在上海的失眠症深处
（1991）
七月
那蝙蝠又归于收缩的黑翅膀
那胡桃树又迎接
夏季的热风
夜里的喷泉胸中的新诗篇
而太阳如母鸡——
七月正是它最烫的蛋卵
七月里妄想的火炬上升
七月里万众晴天里欢庆
一个被镰刀收割的情人
她走上大街，她宽大白衫下
两只赤奶子是否等待你
爱抚的大雨
要么在已经废弃的工地
在大剧院无形的秘密化妆间
伴随食蚁兽你打开更多
一条生命在七月里熟透
是谁的锤子要把你击中
那蝙蝠倒挂于更深的乐池
那胡桃树兜满了火光和灰烬
而太阳如母鸡
当爱情喷泉在高压里循环
而太阳如母鸡——
七月正是它最烫的蛋卵
（1991）
圣女们
同一个夜晚，圣女们降临
通过铁塔和开阔的桥梁
通过废弃的电梯和旧码头
伴随闪电银质的鱼叉，圣女们
降临，分娩座头鲸忧郁的琵琶
这六月之夜是同一个夜晚
受惊的市长播撒黑暗
这六月之夜越过了火线
警察用鹰翅平分开星座
黎明的自行车涌出子宫
圣女们直到厅堂和太平洋
圣女们展开伟大的裸体
乘着座头鲸琵琶向深海
喷泉在中午点燃风景
受惊的市长演说着真理
警察的盘子盛满乳房
圣女们忧郁，在白色的
医院，她们的贡献被用于斗争
伴随闪电银质的鱼叉
伴随座头鲸琵琶的尖叫
鹰翅掠过，圣女们降临
牙齿紧咬星座早已规定的命运
（1991）
费劲的鸟儿在物质上空
费劲的鸟儿在物质上空
牵引上海迷雾的夜
海关大楼迟疑着钟点
指针刺杀的寂静滴下了
钱币和雨
一声汽笛放宽江面
铸铁雕花的大门紧闭
末流政治家披衣回家
那半圆丘覆盖的市政厅里
怪兽从走廊拐向厕所
严守幽深黑暗的孤独
一队机器船没入烟尘
小贩们渡过腐烂的河
银行华灯照亮的檐下
恋人浑身颤栗于拥抱
冷却的激情如过气啤酒
摩托飞驰闪电和剪刀
裁开的街巷合拢于铁石
夜行的里尔克横越江堤
他的脸在上海愈见苍白
（1991）
金雨
天堂的青春沦陷
爱情功败垂成
钢琴登陆舰掀起盖板
一支军队自码头飞升
一支军队化作金雨
把花园灌满，令虚无的塔尖
一次次怀孕……喧哗里
专政雷霆压出阵线
梦中以身体为节日的
姑娘们学习着醒来
——醒来
这地上的城市拒绝冷却
繁忙的爱情又漫过了堤坝
欲望高利贷伴随闪电
光芒要击穿神的处女膜
钢琴登陆舰掀起盖板
梦中以身体为节日的姑娘们
涌上了码头
一场金雨把季节洗劫
这地上的城市，微弱的幸福
却仍旧燃上虚无的塔尖
令阴影在花园更加泛滥
（1991）
十一月
在阴天下，上海显得更有生气
姣好的面容更加灿烂，巨型火焰
更接近黑暗，喧嚣，喧嚣
更好地代替了高处鸟儿破晓的啼鸣
工商银行深秋屹立，英雄们更显得
无中生有，那燃烧的，那燃烧的
阴天下奏鸣又垂死的吹奏者
从细小的源头直到海口
看见了水中上升的玻璃塔
我在街巷里迷失了我，想不起自己
究竟何物。十一月的上海更向往光荣
最后的塔尖上，夏天以阳光的方式
残存，一群雨燕更照耀人类
（1991）
但是，今天
但是，今天，钟楼俯身向下
波浪翻卷起武器
一本命书正好被读到合适的章节
我斜靠铁桥向西的一侧
迎风高飞的巨形伽蓝鸟失去了影子
鱼妖们迅速滑过江面，冬天的盛宴
在她们中间，那便秘的大祭司
以最高信仰行使着酒令
我斜靠着铁桥无所作为
明黄的电车迎面掠过。永恒的打钟人
已敲得疲惫，波浪翻卷起新的死亡
肿胀的飞艇停留江上，电视台转播
想象的奇迹。我斜靠着铁桥试图
发现，光的利斧砍开了风中块状的钟声
（1991）
回信
你躺在上海八月的渊底
红色计温器上升的箭头
此时已刺入
高天的皮肤
中午，没有风
前面街角电站超负荷
燃起了绿火
邻居们谈论七十年代
哪里有电扇？更不用说
空调！——在那些夏日
浸在井里的西瓜是幸福
放假的小女儿
坐进浴缸听收音机
你摘下
喑哑声音的老式墨镜
试着读一封女友的信
那边江上，一艘游艇被晒得
炫目。半裸的男人
关切最新的体育消息
（1992）
讽刺的性质
电视台的飞艇白昼的月亮
为少女提供多余的爱
有一对老人热死在各自的竹凉椅上，那女儿
还指望——再多领一回他俩菲薄的退休工资
沿大陆架向下，一座城被海掩盖了一百年
鲨鱼在市长的阳台栖居
北方，雪线后，一个朝廷正在复活
它甚至从来就不曾死去
百合花，木棉树
洁净的黎明中轻跳的山雀
还有
巴赫
它们可能是我要抒写的
它们满含讽刺的性质
（1992）
否定者
现身在糟糕的城市上空
夏天张开臂膀的你
要鸟瞰多少燃烧的街
一颗头颅低飞过去
两边的大火舔食着阴影
它不可能追上逃跑的思想
但它能证明，一具透明的躯体
来临
来临，现身
你将以怎样的手指拨弄
你将接纳吗？当沐恩堂
敲响晨祷的钟，几只鸟早操
绕着尖顶
你能接纳吗
当一个否定者火中出生
站到暂时还完好的墙上
那否定者，是蜜
和涂上蜜汁的细小的刺
那否定者，是刺带给咽喉的
那份尖锐，尖锐中一点疼痛的血
（1992）
新诗话
音乐之光收敛尽净
如今唯有
长途旅行者
猎艳在梦中
……“艺术家完蛋，
迷了路。”……
一列火车惊翻旱桥下
睡眠的宴席
——醒来，推开窗
赶往学校的孩子想不到
斜靠着注视他们的你
依旧在昨夜
庭院深井边
十年以来的分行习作
被装订成册
不成形的燕子穿梭其间
而月下印度洋
炎热的岛国
那总督诗人也突然惊醒
赤脚在他的书房踱步
（1992）
形式主义者爱箫
形式主义者爱箫的长度
对可能的音乐
并不倾心
他欣赏近于黄昏的暗色
他想要看到的
是刘海遮覆眉眼的初学者
手指纤细
在杆上起落
这就仿佛为梦而梦
他骑车到城下
经过那旧楼
猜想有人在暗夜的蝉声里
并没有点灯
让月亮入户
优美的双腿盘上竹床
涨潮的双乳
配合吹奏
（1992）
海神的一夜
这正是他们尽欢的一夜
海神蓝色的裸体被裹在
港口的雾中
在雾中，一艘船驶向月亮
马蹄踏碎了青瓦
正好是这样一夜，海神的马尾
拂掠，一枝三叉戟不慎遗失
他们能听到
屋顶上一片汽笛翻滚
肉体要更深地埋进对方
当他们起身，唱着歌
掀开那床不眠的毛毯
雨雾仍装饰黎明的港口
海神，骑着马，想找回泄露他
夜生活无度的钢三叉戟
（1992）
纯洁性
一架推土机催开花朵
正当火车上坡
挑衅滂沱大雨的春天
我在你蝴蝶图谱的空白处
书写：纯洁性
我在你纹刺着大海的小腹上
书写：纯洁性
色情和盐
当窗外大雨滂沱
一架推土机弯下了腰
我在你失眠的眼睑上
书写：纯洁性
纯洁性
火车正靠向你素馨的床沿
（1992）
八月
八月我经过政治琴房，听见有人
反复练习那高昂的一小节
直升飞机投下阴影
它大蜻蜓的上半身
从悬挂着鸟笼的屋檐探出
我已经走远，甚至出了城
我将跃上高一百尺的水泥大坝
我背后的风
仍旧送来高昂的一小节
郁金香双耳，幻想中一只走兽的双耳
鳞光闪闪的鲱鱼的双耳
则已经被弹奏的手指堵塞
八月，我坐到大坝上
能够远眺琴房的屋脊
那直升飞机几乎跟我的双眉
齐平：它是否会骑上
高昂的一小节
——这像是蜻蜓爱干的事
（1992）
青梅
时间只是在窗外运行
所有发生的
只是通过一个人的来信
被传达并歪曲
夏天盛大的运动会闪耀
而岛屿之间，一座迷宫沦陷进身体
梵文诗。玻璃杯
徒具形式的冥想之空壳
在屋子里，在轮椅上
这样的一生也完全可以是一个季节
也完全可以是
一个时辰，一道掠过额际的阴影
一颗
压在舌下的小小的青梅
（1992）
恶魔的诗歌已经来了吗
恶魔的诗歌已经来了吗？
独角兽残酷的形象正显现。
恶魔的诗歌已经来了吗？
在上海一幢构筑臆想的骷髅之塔里，
狐媚的发辫加长又一寸，
谁的手推开了彩绘玻璃窗？
谁的影子从顶层一直俯冲到花园？
以黑暗之刀，割裂黄昏里衰弱的喷泉。
荒芜间我听到懊悔之声，
又是谁不小心？
拔开了囚禁雷霆的胆瓶，
一线闪电划亮长出利齿的口腔。
恶魔的诗歌已经来了吗？
尘土积压的独角兽发出婴儿的啼鸣。
恶魔的诗歌已经来了吗？
幽闭症的女主人露出了阴门。
而颓废塔楼刺鼻的印度香要令她化蝶，
要么就眩晕，眩晕着倒向灵魂的春宫！
独角兽突破铁皮尖顶，
探身进上海的月之亏空。
恶魔的诗歌已经来了吗？
已经来了吗？
当我此夜从喷泉下经过，
当我仰起脸看见天象间复杂的节奏，
当我更试图采撷花园里有毒的火焰，
恶魔的诗歌已经来了吗？
蛛网纠结的楼梯拐角点亮着它的灯，
恶魔的诗歌已经来了吗？
早餐盘子摊放着发辫。
锁在那柜里的，
女主人的高潮正在平息，
女主人的独角兽飞快地上升。
恶魔的诗歌已经来了吗？
那懊悔之声，也重新来了吗？
（1993）
春天奏鸣曲
钢琴抚慰麻将激情
奔赴五月的验尸官醒来
午睡致死的卡通之梦
却还要继续
大海展现得突然
如猝不及防的一刺
如惊惧中溢出伤口的蔚蓝
锋刃反光，又剜去一颗心
他找到了春天毙命的铁证
他退居高岬危险的花园
下面，鱼背上
霓虹奇异地斜跨一小步
尸体就地腐烂
海东青折返俯冲
而在城里，顶楼平台
朝阳的魔镜里
风向左右新的牌局
——那琴键肋骨
那敲击的新激情
透不过气来
那充血的肺
（1993）
在船上
……叠合于疲乏
一派风景褪色多迅疾
超出了旅行和换季的速度
黑夜的蜜月才刚刚开始
光却像港口的无头唐璜
侵占新人的二等舱婚床
此时在中途。——此时
夏之利剑错插入
四月刀销的睡眠
抵达是预先料到的
众多抵达，意味着返回
谁把铁锚奋力掷进了虚空的
月影
黎明注满回忆的脑袋
钟点击打着灰烬和灯
下面，舷窗旁，有人随手
打开旧海图——厌倦以一具
尸体的方式，浮到了纸面上
（1993）
为一幅波斯地毯而作
花园从波斯几何学现形
抽象的玫瑰领受了生命
技艺要献给米海拉布[1]
孔雀开屏的尾翎
圆睁仪式繁多的眼睛
技艺也献给时光和寂静
唯美的大地毯铺展向圣景
技艺要献给米海拉布
无限的金银
翻卷起波浪柔曼的女性
莪默在诗篇里开怀畅饮
炫耀啊一盏灯新月正照临
技艺要献给米海拉布
奢华的宫廷
沦陷进图案复沓的幽冥
技艺要献给夜色和孤星
抽象的玫瑰领受了生命
技艺要献给米海拉布
孔雀长鸣的高音
唤醒编织者胸中的爱情
（1994）
新树
一棵新树带来一次新的想象
就像它连夜从湖中吊起
被执行军务的直升飞机
拽上了星空
老鹰横渡晦暗的光芒
以折刀方式
向着它打开
尔后，黎明
为了表示那是个奇迹
一棵新树突然显现
在卷刃的风之下
在城市开口处
复杂的火车站
它的白化病冠盖
高出了古典的
蒸汽机头
*
一棵新树带来一个新的象征
就像快信已经发出
硬卧车票已经预订
我的告别式
在电线蜘蛛网
铺开的月下
年复一年诗行缩短了
当我穿过几条弄堂
站到火车站广场的
岸上，新树把影子
投向隔离栏镀镍的迷宫
繁忙中时间
到达了出发点
一棵新树，而一棵新树
它的白化病冠盖
被标画在地图上
（1995）
声音
它应该有驯鹿的姿势。
——被风吹低的嘈杂枯草间，
那声音俊美地一跃！
而持续梦境中抒情的
猎手，穷追这矫健之物，
却不往弯弓上搭箭。
并且我试了再试，
探身出睡眠的窗口。
我听到同一个声音又高飞，
化为鸟中最黑的燕子。
它自由的激情收拢了翅膀？
它是否又将第二次栖息？
在一根尚未发疯的神经上，
在将要被唤醒的我的耳中。
（1995）
午后的散步
是一种邀舞方式
把诗篇抽象为音乐
他们从漫长的堤坝到铁桥
停顿于超出忧郁的蓝色调
他们看白嘴鸥贴水飞行
像颤音一缕，掠过绷紧的寂静之
弦。而纪念塔阴影增长了三公分
时间令太阳偏离开现在
他们又继续，拐进一条背僻的街
感觉到脚下行星的弧度
他们中间的一个正做梦
另一个缺一辆
灵魂出游的
轻便摩托
（1995）
在汽车上
汽车拐下高速公路
中午飘来缓慢的雨
因为满含早年的欢乐
旅途中有人涕泗滂沱
简陋的乡村小邮局门前
男孩子头顶半枯的荷叶
一匹马躲进木头屋檐
闪电正击打生锈的信箱
在司机身旁，我几乎入眠
我放跑了那个臆想的女儿
她自海中狂奔向滩头
大腿间装饰着水草和贝壳
我知道我的笔法陈旧
我旅行的目的更为古老
——现在
在汽车上，我看见那座
我往赴的城
它将从它的午睡里醒来
它冲凉的水龙头
代替这场雨洗去梦想
（1995）
回忆一棵树
不可能再有崭新的
现实，譬如说：土星
脱下奢侈的光环
事物们呕吐掉
各自内部疼痛的引力
飞翔并非绝对意志
春天，梦中，一匹
小公马慵懒地侧卧
正当公路上车轮疾旋
几乎战胜了摩擦系数
如果我过早醒于黎明
我更想见识一棵绿树
移开旅馆的铝合金长窗
看它为鸟儿降低的姿态
穿过谷底的水泥停车场
有人要让我重新去注视
同一棵树，把它引向
一则五月的黄昏轶事
它包括阳光和攀援想象
裸体誓言和未遂的诱惑
暮色里忧郁
又升上树冠
一阵山风，把回忆吹散
（1995）
钟声
黎明阴翳的街心花园
雨雾散漫地扩展开钟声
喷泉在开启，避雷塔守望
早起的燕子仆从般繁忙
——上午来得还要迟一些
比一场婚礼更隆重和拖沓
那作为信使的大伽蓝鸟
从醒来的保护神胸腔里飞出
城市保护神最高的建筑
闪耀它造型完美的金头
——一对耳朵近于抽象
以其倾听，又重新集合起
播撒过亮光的回荡的钟声
仿佛幻想对称于记忆
婚礼合唱在雨雾中收敛
弯曲的路径抵达了门廊
镜子在大客厅延伸街道
重复白昼故意的晦暗
上午。下午。对光阴的计算
靠的是钟声这再现的尺度
以及我跟它保持的距离
我看见钟声把黄昏也测量了
——黄昏天放晴
新月如一柄孤单的斧子
城市保护神完美的金头
吐出火焰、仪式和黑暗
窗棂们朝向辽阔的夜色
钟声又催促：少女们奔赴
婚礼的飨宴——而当我经过
街心花园里矫饰的螺旋柱
被月光斫丧的钟声男人体
正倒伏于新娘的玫瑰花床
并且星辰的鸟群争鸣！钟声的
性爱里，星辰合唱队更为神奇
将天宇收缩成教堂穹隆
它们历尽狂欢的歌队长
却依然是时间不变的准则
——即使它夜阑返身于青铜
那声音铸就的凝重的洪钟
也一样被戴上黎明的金头
（1995）
乌鸦
小型博物馆隐秘的廊柱
为斜阳提供过一样的拱门
石头广场的下午更悠长
强调阴影的巴罗克风格
——巴罗克风格的阴影被
夸大，直到黄昏接替了白昼
那手中有亮光王牌的人
犹豫间放弃了可能的胜局
黑夜到来！黑夜多奇异
乌鸦姿态的铁皮风向标
还魂于博物馆锈蚀的尖顶
复活的翅膀打开，朝向歪曲的
月亮——僵硬的冷空气托举起
它，返回了飞翔、俯瞰和疑惧
它现身在倒伏于衰朽的老城
仿佛黑太阳照耀着无眠
仿佛出自替罪的神迹剧
一辆自行车横渡夜色
自行车要接受乌鸦的指引
——脸色苍白的邮差要递送
反面的神灵传达的消息
殉难的羽毛和预言之舌
旋风从不祥的信件中卷起
反常、怪诞、短促、不真实
乌鸦的字词，杀伤力溢出
黑暗的语法，它将要催毁的
会是它自身，以及震颤
偏执和魔变——在尖顶上
铁皮风向标折腰又折腰
坠入旋涡般下陷的小广场
那手中有亮光王牌的人
为失败点燃了暧昧的灯
这博物馆神迹剧收拢翅膀
自行车拐进了另外的街巷
另外的街巷另外的迷宫
另外的巴罗克明月更茫然
而我却梦见另外的乌鸦
从廊柱隐秘的阴影里脱胎
它升到象征的戏剧之上
看黑夜到来——黑夜多奇异
（1995）
夜曲
深红的弦歌不像春风
它不让听者回顾少年情怀的
燕子，或如幻想
用午后风景的轻薄火焰
熔化往昔渐暗的白银
它重于心事，它重于一副
耳朵和头脑——夜曲比夜色
更增添夜行人希望的负担
那也是灵魂弯曲睡意的程度
被失眠的群星照耀并刻画
一支乐队飘浮于天际
又同时沉沦进对称的梦中
一柱喷泉，在菩提花一瓣瓣
打开的寂静里攀上了高音
——华彩的金鱼在下面回游
有如音乐里寄身于奏鸣的
拟喻霓虹，从水的虚无到
光芒的虚无。夜行人抵达了
旅程尽头，终止于极限的
经验堤坝——这堤坝阻挡
一片多么茫然的旧海
……更为茫然的是他的倾听
心事为遗忘叠加心事
涛声上紧了夜曲的发条
而深红的弦歌浮出旧海
它催人欲老，它完结一个人
——它休止的虚无
重于充沛一生的大梦
当夜行的倾听者穿越睡眠
复活般提前从寂静里醒来
新我要让他看见一柱
新的喷泉，喷泉下金鱼
又一次回游。那也是希望
是希望对灵魂的逆行上溯
在不断反复的夜曲中弯曲
相同的时间要再被经历
仿佛昨日一颗星辰
会划开今夜一样的眼睑
深红的弦歌把循环的命运
注入了奔赴死亡的血液
（1995）
月亮
新一轮满月。泪水在回潮
不复存在的屋顶枕席般
又连成一片。从树冠到青瓦
到暗夜和暗夜
流淌的光芒仿佛悲哀
仿佛悲哀中突然闪现的
昔日欢乐。葡萄藤蔓过矮墙
疏影在细街上晃动
出浴的情人升向屋顶
她芳香的躯体顺势斜卧
她被风抚弄的姿态像一把
低音提琴——新一轮黄昏
她仍将升起，她芳香的躯体
在枕席波澜间变幻、受精
有如蝴蝶和瘦削的青蛾
把花斑重叠于满月的雀斑
回潮的泪水回潮的时光
折磨一个人孤身的冲动
她写下“月亮”。月亮和悲哀
她追忆的激情有装饰阴茎的
素馨节奏——旧址。旧光荣
旧乐曲声中易容的脸颊
月色里机器船粗重地喘息
穿插冰冷骨立的旧铁桥
欢乐却可能是一次亏欠
是隐入秋天的半面凹镜
对应她胸中幻化的月偏食
那提琴在多余的间奏里
断弦，那突然闪现又蜕变的
低音，被定义为喑哑
呜咽和颤栗，被我在桥头
想象地倾听——被粘滞于
暗含水流弧线的薄翼
要随着蝴蝶或青蛾消逝
而满月将跟紧下降的躯体
——满月下降，成为水流中
更白的情人：她开花的乳房
她在屋顶般连成一片的
水中的欲望……桥下机器船
犁开了几乎是肌肤的光芒
（1995）
奇境
大海在梦中过于壮丽
被风堆砌的巨浪在晴夜里
过于缓慢地遮闭了星空
蓝——更蓝，直到
忧愁，直到刻骨铭心的黑暗
海水过于凝重，甚至拥有寂静
寂静岸线上梦游人只看见
光芒正侵蚀幻听的钢琴
黎明她睡得还要浓郁
接近了死亡的固执和高潮
——海水如雪花石膏般卷刃
那诞生于臆想的耀眼的异象
如无形的指尖奏出的广板
从敞开的琴盖间随太阳上升
影子优美地拂过海面
触及了码头空旷的小旅馆
海妖或怪物，带来镜子响亮的
白昼，以无尽的反复唤醒女客
把轻细如耳语的钢琴梦呓
扩大成灵魂出窍的雷霆
一线闪电撕扯，令倚窗探海者
头疼欲裂，令她对奇境的第一次
亲近，自无以复加的盛装开场
止步于脱衣的黄昏仪式
而大海即妖怪，跃起在空中
在琴键般升级的内心波澜间
翻腾比音乐突兀的身姿
——当醒来的梦游者
走下堤坝，企图融汇进
深陷于盐沙的钢琴鸣响
和包围这演奏的着魔的
风景——大海更扭动
热烈的腰肢：大海的肚皮舞
加剧了女客的晕眩和疼痛
紧张！——她投身进去
沉溺的裸体喂给了妖怪
仿佛又一个梦游夜降临
我听到她抑制住幸福的
轻唤……海水被允许
以色情的舌尖恣意舔卷她
（1995）
星座
众星的句法纠缠，光芒打成了
死结。天秤倾斜的十月规定下
生辰和疾病。它对应于胃
它下降到夜色温柔的腹部
——这悬浮的形象
跟遮掩稀疏阴毛的天蝎
相互映照，有如历法间
两种不同的命相叠加
如两种相似的欲望
霓虹被人从蛇的绚烂和蜿蜒间
指认——色情的诗艺
在忍耐饥饿的日子里升华
一颗耀眼的金星来临：金星
锐利，刻画美人鱼细致的鳞片
而黄昏与黎明，死亡与复活
则贯穿白羊和狮子和摩羯
我拿着一本星相手册
从迷乱的预言到确切的地址
罗盘指明三十二个方位
每一个方位一具象征的大裸体显形
发辫、火焰、箭以及性器
要向我演示一生的运程和其中
奥义——拐杖支撑着信仰
镰刀收获时间，彗星刺向伟大的
半人马，噩耗以开花宝剑的方式
铭写黑暗于绿血和酒浆
——美人鱼仰看满天星斗
她几乎看见我，在双子星装饰的
花园里留连，自石头喷泉
进入天体拐角的晕圈
我查阅无限之书的索引，或者梦见
一辆街车驰往天琴和它的下一站
我地上的经历则可能是倒影
在银河急泻的秋天映现，它会因
众星的隐退而更加黯淡
消失在几座我曾经涉足的虚幻之城
那发现的技艺却保存下来
镶嵌字词在命运的黄道带
——遵循夜空中光芒的法则
我说出了更多的星座之名
（1995）
忆甪直
有个地方我从未去过，在经验之外……
——E·E·肯明斯
那地名当初还不能显现
常用字额头长出的独角还
未获确认，被拒于一个
系统新世界，像麒麟
在动物学类属纲目的篱笆外
对月。新世界正为它
迅速编码，让它的房地产
突兀地跳到屏幕去销售
不妨用一把刀代替一撇
像麒麟，在动物园
被只想吃新叶的长颈鹿
替代。周末暂且告别键盘
离开电脑蹩脚的想象
汽车驰出程控关卡，甩脱
大都市难看的水泥花边
轮胎急旋，摩擦乡村羞怯的
敏感带——这短暂得近乎
或许的春天……让你想起
他的诗有几首仿佛乱码
抒写着发霉的田园情怀
而两边的田园风光确切
它的神是一个邋遢女人
浑身散发泥土的芳馨
比花朵柔软，那些胸脯
像一座座坟
爱情跟死亡
可以互换吗？诗歌疾行中
也许又出错，时间更快
就要泯灭：汽车挺进
深抵那隐秘哦隐秘的世外
河流分叉处波浪在撞击
七十二重拱桥，跨过有待
消费的愁怨，准备着迈往
系统新世界。几家马戏团
预告将会跳新潮脱衣舞
（1996）
下降
下降仪式里燕子的试探性
有时也会是盘旋中军舰鸟
渡海的试探性
而一座煤气厂试探着飞临了
所谓晕眩，是轰鸣和意外
勉强的委婉语
在扇形田野它再一次减速
在更加壮丽的扇形海畔，它
站稳了脚跟，两只锃亮的
不锈钢巨罐将成为乳房
喂养火焰，就业率
喂养三角洲意识空白的襁褓理想
于是有人从铁烟囱滑落
像一面解除警报的旗
他走出煤气厂
身份中混合着末世子孙和
大经济新生儿灼痛的血
他脑中的视域仍在
半空：燕子和军舰鸟
为即将到来的大雨而欢聚的
蜻蜓，啊蜻蜓
他顺着坡道缓缓向下
走进较为浓郁的
绿色——被迫收缩
乡村在更低处。在那里
失眠，是悲哀和期望
含混的委婉语
（1996）
天文台
大熊星横亘。依旧
我们的观察能力在下降
我们用肉眼仅能够看见
霓虹灯照耀时间的锐角
我们只看见风景昼夜里时间的锐角
二等舱高于堤坝的海轮驰进吴淞口
我们被江面的反光映现
玻璃神用凹面镜，造化城市之上的穹隆
大熊星横亘。依旧
我们的注目礼需要一架射电望远镜
我们正好路过天文台，看见
花岗岩墙面上光影构成时间的锐角
手腕上，两根指针构成一种时间锐角
而我们继续我们的忙碌，并不知
是谁，撞破一扇天意旋转门
锥形天体刺向肉身的疼痛和虚无
大熊星横亘。依旧
我们的想象能力在下降。谁又去
瞭望孔，用伤口感应幻视中太空人
飞越渐暗的虹膜内壁那时间的锐角
（1996）
花园
那花园在座头鲸呼吸里
移行。那喷泉，断了根
被一位捕鲸船舵手兼诗人
跟他要感激的白日梦押韵
如今这是他摸不到的光荣
像一个乐音固定于碟片
一本书打开，半自动的字词
繁殖，再繁殖，直到成为
更真实的花园里致幻的癞蛤蟆
去惊醒读者又再施催眠术
——女看官从插图进入传奇
去做他尖叫和呕吐的夫人……
这仿佛小孩的翻线圈游戏
想象来自纸张，而诗艺是观察的
对手，作为交换的语言
既来自写作，又来自另一座
欲望花园。——那花园移行
在座头鲸呼吸和诗人的激情里
半空中喷泉的冠盖高音
有一个几乎被熄灭的根
（1996）
香樟树
在孩子们围拢的游戏中间
一棵异变的香樟树眩目
一棵香樟树噩梦的蘑菇云
黄昏里着火，点亮了所有
聚合于城市上空的黑暗
那惨绿的爆闪不仅是信号
不仅是征兆！啊游戏
继续，欢乐结束了
童谣的蝙蝠翻腾于头顶
孩子们逃散进各自的弄堂
香樟树有一枚异变的灵魂
附体于孩子们各自回家
（1997）
递送之神……
递送之神盔边的绿翅膀，裁剪
邮局，题献给飞翔
它被人戏称为亮光的建筑
在晨星下，在黎明和持续抵达的
黎明，这邮局的轮廓是
迅速扩展的钟声之轮廓
这邮局的形象，是吴淞江岸北
片面的诗意。它肩头的钟楼醒目地
象征——它更绿的倒影
斜刺桥拱下滞涩的浊流
而它的阴郁偏于西侧，那里
旧物质，还没有全部从昨夜褪尽
一个清洁工挥舞扫帚
一个送奶人回味弄堂口
烟纸店女儿的水蜜桃屁股
——黑橡皮围裙渐渐被照亮
邮局之光却仍然遮挡住
完整的晦暗。石库门。老闸桥
略早或略远处棚户区涨潮
陡坡上邮差的自行车俯冲
（1997）
外滩
花园变迁。斑斓的虎皮被人造革
替换。它有如一座移动码头
别过看惯了江流的脸
水泥是想象的石头；而石头以植物自命
从马路一侧，它漂离堤坝到达另一侧
不变的或许是外白渡桥
是铁桥下那道分界水线
鸥鸟在边境拍打翅膀，想要弄清
这浑浊的阴影是来自吴淞口初升的
太阳，还是来自可能的鱼腹
城市三角洲迅速泛白
真正的石头长成了纪念塔。塔前
喷泉边，青铜塑像的四副面容
朝着四个确定的方向，罗盘在上空
像不明飞行物指示每一个方向之晕眩
于是一记钟点敲响。水光倒映
云霓聚合到海关金顶
从桥上下来的双层大巴士
避开瞬间夺目的暗夜
在银行大厦的玻璃光芒里缓缓刹住车
（1997）
时代广场
细雨而且阵雨，而且在
锃亮的玻璃钢夏日
强光里似乎
真的有一条时间裂缝
不过那不碍事。那渗漏
未阻止一座桥冒险一跃
从旧城区斑斓的
历史时代，奋力落向正午
新岸，到一条直抵
传奇时代的滨海大道
玻璃钢女神的燕式发型
被一队翅膀依次拂掠
雨已经化入造景喷泉
军舰鸟学会了倾斜着飞翔
朝下，再朝下，抛物线绕不过
依然锃亮的玻璃钢黄昏
甚至夜晚也保持锃亮
晦暗是偶尔的时间裂缝
是时间裂缝里稍稍渗漏的
一丝厌倦，一丝微风
不足以清醒一个一跃
入海的猎艳者。他的对象是
锃亮的反面，短暂的雨，黝黑的
背部，有一横晒不到的娇人
白迹，像时间裂缝的肉体形态
或干脆称之为肉体时态
她差点被吹乱的发型之燕翼
几乎拂掠了历史和传奇
（1998）
低岸
黑河黑到了顶点。罗盘迟疑中上升
被夜色继承的锥体暮星像一个
导航员，纠正指针的霓虹灯偏向
——它光芒锐利的语言又借助风
刺伤堤坝上阅读的瞳仁
书页翻过了缓慢的幽冥，现在正展示
沿河街景过量的那一章
从高于海拔和坝下街巷的涨潮水平面
从更高处：四川路桥巅的弧光灯晕圈
——城市的措词和建筑物滑落，堆向
两岸——因眼睛的迷惑而纷繁、神经质
有如缠绕的欧化句式，复杂的语法
沦陷了表达。在错乱中，一艘运粪船
驶出桥拱，它逼开的寂静和倒影水流
将席卷喧哗和一座炼狱朝河心回涌
观望则由于厌倦，更厌倦：观望即颓废
视野在沥青坡道上倾斜，或者越过
渐凉的栏杆。而在栏杆和坡道尽头
仓库的教堂门廊之下，行人伫立，点烟
深吸，支气管呛进了黑河忧郁物
（1998）
一次延误
起飞能否让人心安
换上了提升意愿的引擎
对对翼翅依次掠过
城市边缘，故障涡轮机
被弃，渐暗，会有锈迹的
观念余晖，沉沦于忘却
俯瞰的欲望没怎么改变
机舱又打开，已经是
另一座余晖之城
标志性铜像的巨手
宽肩上，观念的锈迹
更绿，晓以历史大意
臆造的镜头就像盐粒
为摄取更多而全部溶化
滑下救生梯，你，观光客
踏上的依然同一块旧地
取景框确认你并未忘却
阅读想象的想象回忆录
雀斑空姐满脸星空
要让你重返航空故事里
全部的虚空：停机坪深处
一双盲目升上月表
那巨手，那宽肩，那
障眼法后面聚焦的奇遇
迷乱香樟树喷泉的视野
众鸟在喧哗，将一种循环
映上了垂挂的玻璃瀑布
于是你重新阅读渐暗
故障涡轮机永不修复
起飞能否更让人心安
（1998）
望远镜
戏被曲解了——当有人
醒来，讲述他的梦
他以为他见过某位伽利略
眼界被望远镜加倍缩小
把距离拉进怀抱的热情
冷落了曾经获得的广度
一个夜拥戴献出的那颗星
一次专注——那颗星献出了
水晶浴罩里放大的睡美人
局部间离更为真切
成为更为魔幻的生活
他删除其余，再放大
欲望——睡美人丰乳
成了献出的又一对
天体——这回他改用
意念望远镜，看不见的星际虎
跃上奶头山，看不见的猎手
却必然跌滑进谷底啊温柔乡
饱满膨胀这发现的幻象
这仅仅为人之性建立的
物理学，不提供定理或证据
却提供想象之外的想象
（无限宇宙是部分宇宙）
但超出了梦境，也只是超梦
也只是迈向虚构之虚构
他的观看更远地离开戏
更远地离开那扮演的
伽利略。另一架望远镜将会
搜寻——戏的真实尤其细节
尤其细节里梦的广泛性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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