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有的心愿和思绪都已飞到了家乡。尽管如此,那远在天边的家乡依然还是有些不真实,过去几个月里许许多多印象深刻的经历像刚刚发生一样带着感官上的清新萦绕着我。如果我对这些印象有所思考,就会发现,它们当中只有很少一部分谈得上真正的“异域风情”。大多数印象都具有纯粹的人性的特征,我认为它们之所以重要和值得珍惜,并不在于异国服饰,而是因为我在其中发现了与自己以及每一个人的相似性。
始终让我记忆如新的充满异域风情的画面有:槟榔屿的棕榈海滩以及那里的白色沙滩和黄色的渔民小屋;海峡殖民地和马来联邦的城市里灯火通明的蓝色华人街;廖内群岛连绵不断丘陵起伏的岛屿;原始森林中的猩猩群;苏门答腊岛上栖息着鳄鱼的河流。最后一个这样的印象来自努沃勒埃利耶的山顶。在那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家乡般地简单、粗犷和苍莽,没有寺庙,也没有棕榈树。当我第一次外出时,一朵美丽的白色小花突然开口对我说话,一直谈到我印象最久远、最强烈的每一个宝贵记忆,这些印象是我们还在孩提时代获得的,以后任何的高山大海都无法再留下同样深刻的记忆。在崭新、陌生并且肤浅的印象中生活几周以后,我发觉自己被这朵花儿撩动了心弦,勾起了回忆,当我四处寻找时,却发现,它就是我童年时期盛开在母亲房中的那朵花萼硕大的白色马蹄莲。在继续的追寻中,我找到了黑森林的祖宅中被当作宠儿和傲娇的珍品养护的那种白色大花,成百上千株簇拥在一起,盛开绽放,就像家乡四月里的黄色小花。看着它们如此美丽和繁茂,我却心生些许不满和不快,因为我看到曾经是母亲的骄傲、得到母亲悉心照顾的花儿在锡兰这个地方竟被无视成野花杂草自生自灭。
这漫长的海上之旅中最美丽、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或许就是索科特拉岛,从北边看过去,它有着苍白、死寂的沙坡和怪石嶙峋、陡峭险峻、危峰兀立的石灰岩山脉。其次就是卡拉布里亚的最南端,那里荒凉的岩石山中有一座座孑然孤立的千年古石城。不能忘记的还有西奈山,它巍然耸立在柔和的玫瑰色的霞光中,展露出高贵的身姿,还有我回乡途中在埃及境内天空五彩斑斓的光芒中看到的苏伊士运河。
相比所有这些美丽的画面,给我留下更加深刻记忆的是目睹到的许多有关人性的小事情。其一是那个瘦削安静的中国仆从,他把薄薄的篾席铺在主人房门前的地板上,守在那里睡觉。他会因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半夜被主人吼醒。他困倦不堪,先是转转头,动一下眼皮,随后睁开那双看上去既聪明又有耐心的棕色的眼睛,接着站起身,整个人清醒了,全无怨意,谦恭地轻声应道:“先生!”
还有巴当哈里河畔指挥林业工人的马来人,他出身贵族,是前任拉者[16]的亲戚,他身材瘦削,长着一张英俊而忧郁的脸。有一天晚上,我看见他悄无声息地走上我们所在的敞廊,熄了手中的灯笼,向房主通报,他的翩翩风度和高贵神情我们鲜少能在家乡某位举止文雅、出身高贵的军官身上看到。
接下来是原始森林的村落里一群群肤色略黑的孩子,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的小船抵达,既好奇又紧张,当我们踏上陆地的那一刻,他们又惊恐万分,悄无声息地四散逃去,像小动物一样消失在森林里。
晚上在华人街看着年轻人成双成对地散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这些年轻人举止文雅,身材纤瘦,长着美丽的棕色眼睛和干干净净、笑逐颜开、充满智慧的面孔,一身素白或者全黑,双手修长,透露着高贵和书卷气。他们两两一起愉快地走在路上,步履轻柔,一人左手轻扣朋友的右手或者把胳膊搭在他的肩上。
马来群岛上到处都是脾气好、长相漂亮的马来人,他们受荷兰人的严苛管制,有礼貌而且谦恭顺从。锡兰则是那些温柔体贴的僧伽罗人。你呵斥他们,他们便像孩子一样做出一副伤心的表情;你命令他们,他们便假装干劲十足地开始工作;你跟他们说句逗乐的话,他们便乐得脸上笑开了花。他们都拥有同样的美丽的眼睛,眼神中充满了恳求,他们的情绪容易受到波动。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还遗留有一部分原始的无罪和无责。他们一顿饭的工夫就会忘记重要的事情;他们毫无节制地沉迷于玩乐,以至于有时候会当真并且剧烈地争吵打斗起来,可是在真正的危急关头以及面对重要事情的时候,他们又太过于怯懦。在努沃勒埃利耶,我看到了一个工人,他被工地赶走,受监工驱逐,并且一再遭到殴打。他没有做过任何坑蒙拐骗的事情,他愿意接受惩罚,但是绝对不想离开,他想留在那里,只有留在那里才有工作、面包和尊严,才能跟其他人成为伙伴。这个强壮的年轻男子任人推搡,任人用麻绳抽打,丝毫不反抗,他慢慢地屈服于暴力,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大声哀嚎,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黝黑的脸上流下滚滚热泪。
另一件美好且引人深思的事情就是观看印度教教徒、穆斯林抑或佛教徒做他们的宗教功课。他们所有人,上到富裕的、城市中的有产者,下至最低微的苦力和贱民,都有宗教信仰。他们的宗教像太阳和空气一样强大而且无所不在,它是生命之流和神奇的大气,它是我们真正羡慕这些贫穷、被征服的民族的唯一之处。我们西欧人的文化崇尚唯理智论和个人主义,我们在这种文化中很少会感受到,或许只有在听巴赫音乐时才会感受的东西,是那种觉得自己属于某一精神团体并且可以从永不枯竭的魔力源泉汲取力量的忘我情感,即便在天涯海角晚上都会鞠躬、做礼拜的穆斯林和寺庙阴凉的前廊里佛教徒每天都会有这种情感。如果我们无法以一种更高的形式再次获得这种情感,那么我们欧洲人很快就会失去对东方的权利。英国人因为他们的民族情感并且严格保护自己的种族而拥有一种可以取代宗教的意识形态,所以他们是唯一身在国外也能获得一种实在的力量和文化意义的西方人。
我们的邮轮不停地行驶着。前天挡不住的亚洲骄阳还火辣辣地照在我们的甲板上,我们穿着白色的单薄衣服坐在通风之处,喝着冰镇饮品。现在我们已经临近欧洲的冬天,它很快会在驶离塞得港以后用凉爽和阵雨迎接我们。以后,东方岛屿炎热的海滨和新加坡阳光炙人的正午在记忆中会越来越闪亮,可是这一切绝对不如我在印度人、马来人、中国人和日本人中间感受到的那种全民一家并且相亲相近的强烈感受让我觉得亲切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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