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目:《都市一妇人》、《贤贤》、《厨子》、《静》、《春》、《若墨医生》。
《春》、《若墨医生》见第9卷《短篇选》。
其余诸篇据新中国书局初版本编入。
都市一妇人
一
一九三零年我住在武昌,因为我有个作军官的老弟,那时节也正来到武汉,办理些关于他们师部军械的公事。从他那方面我认识了好些少壮有为的军人。其中有个年龄已在五十左右的老军校,同我谈话时比较其余年青人更容易了解一点,我的兄弟走后,我同这老军校还继续过从,极其投契。这是一个品德学问在军官中都极其稀有罕见的人物,说到才具和资格,这种人作一军长而有余。但时代风气正奖励到一种恶德,执权者需要投机迎合比需要学识德性的机会较多,故这个老军校命运,就只许他在那种散职上,用一个少将参议名义,向清乡督办公署,按月领一份数目不多不少的薪俸,消磨他闲散的日子。有时候我们谈到这件事情时,常常替他不平,免不了要说几句年青人有血气的粗话,他就望到我微笑。“一个军人欢喜庄子,你想想,除了当参议以外,还有什么更适当的事务可作?”他那种安于其位与世无竞的性格,以及高尚洒脱可爱处,一部庄子同一瓶白酒,对于他都多少发生了些影响。
这少将独身住在汉口,我却住在武昌,我们住处间隔了一条长年是黄色急流的大江。有时我过江去看他,两人就一同到一个四川馆子去吃干烧鲫鱼。有时他过江来看我,谈话忘了时候,无法再过江了,就留在我那里住下,我们便一面吃酒,一面继续那个未尽的谈话,听到了蛇山上驻军号兵天明时练习喇叭的声音,两人方横横的和衣睡去。
有一次我过江去为一个同乡送行,在五码头各个小火轮趸船上,找寻那个朋友不着,后来在一趸船上却遇到了这少将,正在趸船客舱里,同一个妇人说话。妇人身边堆了许多皮箱行李,照情形看来,他也是到此送行的。送走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大致只二十三四岁,一个长得英俊挺拔十分体面的青年,身穿灰色袍子,但那副身材,那种神气,一望而知这青年应是在军营中混过的人物。青年沉默的站在那里,微微的笑着,细心的听着在他面前的少将同女人说话。女人年纪仿佛已经过了三十岁,穿着十分得体,华贵而不俗气,年龄虽略长了一点,风度尚极动人,且说话时常常微笑,态度秀媚而不失其为高贵。这两人从年龄上估计既不大像母子,从身分上看去,又不大像夫妇,我以为或者是这少将的亲戚,当时因为他们正在谈话,上船的人十分拥挤,少将既没有见到我,我就也不大方便过去同他说话。我各处找寻了一下同乡,还没有见到,就上了码头,在江边马路上等候到少将。
半点钟后,船已开行了,送客的陆续散尽了,我还见到这少将站在趸船头上,把手向空中乱挥,且下了趸船在泥滩上追了几步,船上那两个人也把白手巾挥着。船已去了一会,他才走上江边马路,我望到他把头低着从跑板上走来,像是对于他的朋友此行有所惋惜的神气。
于是我们见到了,我就告给他,我也是来送一个朋友的,且已经见到了他许久,因为不想妨碍他们的谈话,所以不曾招呼他一声。他听我说已经看见了那男子和妇人,就用责备我的口气说:
“你这讲礼貌的人,真是当面错过了一种好机会!你这书呆子,怎么不叫我一声?我若早见到你就好了。见到你,我当为你们介绍一下!你应当悔恨你过分小心处,在今天已经作了一件错事,因为你若果能同刚才那女人谈谈,你就会明白你冒失一点也有一种冒失的好处。你得承认那是一个华丽少见的妇人,这个妇人她正想认识你!至于那个男子,他同你弟弟是要好的朋友,他更需要认识你!可惜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你的面目了,但握到你的手,听你说的话,也一定能够给他极大的快乐!”
我才明白那青年男子沉默微笑的理由了。我说:“那体面男子是一个瞎子吗?”朋友承认了。我说:“那美丽妇人是瞎子的太太吗?”朋友又承认了。
因为听到少将所说,又记起了这两夫妇保留到我印象上那副高贵模样,我当真悔恨我失去的那点机会了。我当时有点生自己的气,不再说话,同少将穿越了江边大路,走向法租界的九江路,过了一会,我才追问到船上那两个人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以及其他旁的许多事情。原来男子是湘南XX一个大地主的儿子,在广东黄埔军校时,同我的兄弟在一队里生活过一些日子,女人则从前一些日子曾出过大名,现在人已老了,把旧的生活结束到这新的婚姻上,正预备一同返乡下去,打发此后的日子,以后恐不容易再见到了。少将说到这件事情时,夹了好些轻微叹息在内。我问他为什么那样一个年青人眼睛会瞎去,是不是受下那军人无意识的内战所赐,他只答复我“这是去年的事情。”在他言语神色之间,好像还有许多话一时不能说到,又好像在那里有所计划,有所隐讳,不欲此时同我提到。结果他却说:“这是一个很不近人情的故事。”但在平常谈话之间,少将所谓不近人情故事,我听到的已经很多,并且常常没有觉得怎么十分不近人情处,故这时也不很注意,就没有追问下去。过XX路一戏院门前时,碰到了我那个同乡,我们三个人就为别一件事情,把船上两个人忘却了。
回到武昌时,我想起了今天船上那一对夫妇,那个女人在另一时我似乎还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总想不出应分在北京还是在上海。因为忘不掉少将所说的这两夫妇对于我的未识面的友谊,且知道这机会错过去后,将来除了我亲自到湘南去拜访他们时,已无从在另外什么机会上可以见到,故更为所错过的机会十分着恼。
过了两天是星期,学校方面无事情可作,天气极好,想过江去寻找少将过汉阳,同他参观兵工厂的内部。在过江的渡轮上,许多人望着当天的报纸,谈论到一只轮船失事的新闻,我买了份本地报纸,第一眼就看到了“仙桃”失事的电报。我糊涂了。“这只船不是前天开走的那只吗?”赶忙把关于那只船失事的另一详细记载看看,明白了我的记忆完全不至于错误,的的确确就是前天开行的一只,且明白了全船四百七十几个人,在措手不及情形下,完全皆沉到水中去,一个也没有救起。这意外消息打击到我的感觉,使我头脑发胀发眩,心中十分难过,却不能向身边任何人说一句话。我于是重新又买了另外一份报纸,看看所记载的这一件事,是不是还有岐出的消息。新买那份报纸,把本国军舰目击那只船倾覆情形的无线电消息,也登载出来,人船俱尽,一切业已完全证实了。
我自然仍得渡江过汉口去,找寻我那个少将朋友!我得告知他这件事情,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他,我要那么一个年高有德善于解脱人生幻灭的人,用言语帮助到我,因为我觉得这件事使我受了一种不可忍受的打击。我心中十分悲哀,却不知我损失的是些什么。
上了岸,在路上我就很糊涂的想到:“假如我前天没有过江,也没有见到这两个人,也没有听到少将所说的一番话,我不会那么难受吧。”可是人事是不可推测的,我同这两人似乎已经相熟,且俨然早就成为最好的朋友了。
到了少将住处以后,才知道他已出去许久了。我在他那里,等了一会,留下了一个字条,又糊糊涂涂在街上走了几条马路。到后忽然又想“莫非他早已得到了消息,跑到我那儿去了吗?”于是才渡江回我的住处。回到住处,果然就见到了少将,见到他后我显得又快乐又忧愁。这人见了我递给他的报纸,就把我手紧紧的揿住握了许久。我们一句话都不说,我们简直互相对看的勇气也失掉了,因为我们都知道了这件事情,用不着再说了。
可是我的朋友到后来笑了,若果我的听觉是并不很坏的,我实在还听到他轻轻的在说:“死了是好的,这收场不恶。”我很觉得奇异,由于他的意外态度,引起了我说话的勇气。我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只有天知道!这件事可以去追究它的证据和根源,可以明白那些沉到水底去的人,他们的期望,他们的打算,应当受什么一种裁判,才算是最公正的裁判。这当真只有天知道了!
二
一九二七左右时节,XX师以一个最好的模范军誉,驻防到X地方的事,这名誉直到一九三零还为人所称道。某一天师部来了四个年青男子,拿了他们军事学校教育长的介绍信,来谒见师长。这会见的事指派到参谋处来,一个上校参谋主任代替了师长,对于几个年青人的来意,口头上询问了一番,又从过去经验上各加以一种无拘束的思想学识的检察,到后来,四人之中三个皆委充中尉连附,分发到营上去了,其余一个就用上尉名义,留下在参谋处服务。这青年从大学校脱身而转到军校,对军事有了深的信仰,如其余许多年轻大学生一样,抱了牺牲决心而改图,出身膏腴,脸白身长,体魄壮健,思想正确,从相人术方法上看来,是一个具有毅力与正直的灵魂极合于理想的军人。年青人在时代兴味中,有他自己哲学同观念,即在革命队伍里,大众同志之间,见解也不免常常发生分歧,引起争持。即或是错误,但那种诚实无伪的纯洁处,正显得这种年青人灵魂的完美无疵。到了参谋处服务以后,不久他就同一些同志,为了意见不合,发了几次热诚的辩论。忍耐,诚实,服从,尽职,这些美德一个下级军官所不可缺少的,在这年青人方面皆完全无缺,再加上那种可以说是华贵的气度,使他在一般年青人之间,乃如群鸡中一只白鹤,超拔挺特,独立高举。
这年青人的日常办事程序,应受初来时节所见到的那个参谋主任的一切指导。这上校年纪约有五十岁左右,一定有了什么错误,这实在是安顿到大学校去应分比安顿在军队里还相宜的人物。这上校日本士官学校初期毕业的头衔,限制了他对于事业选择的自由,所以一面读了不少中国旧书,一面还得同一些军人混在一处。天生一种最难得的好性情,就因为这性情,与人不同,与军人身分不称,多少同学同事皆向上高升,作省长督办去了,他还是在这个过去作过他学生现在身充师长的同乡人部队里,认真克己的守着他的参谋职务。
为时不久,在这个年青人同老军官中间,便发生了一种极了解的友谊了,这友谊是维持在互相极端尊敬上面的。两人年份上相差约三十岁,却因为知慧与性格有一致契合处,故成了忘年之交。那年长的一个,能够喝很多的酒,常常到一个名为老兵俱乐部去,喝那种高贵的白铁米酒。这俱乐部定名为“老兵”,来的却大多数是些当地的高级军人。这些将军,这些伟人,有些已退了伍,不再作事,有些身居闲曹,事情不多,或是上了点儿年纪,欢喜喝一杯酒,谈谈笑话,打打不成其为赌博的小数目扑克,大都觉得这是一个极相宜的地方。尤其是那些年纪较大一点儿的人物,他们光荣的过去,他们当前的娱乐,自然而然都使他们向这个地方走来,离开了这个地方,就没有更好的更合乎军人身分的去处了。
这地方虽属于高级军人所有,提倡发起这个俱乐部的,实为一个由行伍而出身的老将军,故取命为老兵俱乐部。老兵俱乐部在XX还是一个极有名的地方,因为里面不谈政治,注重正当娱乐,娱乐中凡包含了不道德的行为,也不能容许存在。还有一样最合理的规矩,便是女子不能涉足。当初发起人是很得军界信仰的人,主张在这俱乐部里不许女人插足,那意思不外乎以为女人常是祸水,同军人常常特别不相宜。这意见经其他几个人赞同,到后便成为规则了。由于规则的实行,如同军纪一样,毫不模糊,故这俱乐部在XX地方倒很维持到一点令誉。这令誉恰恰就是其他那些用俱乐部名义组织的团体所缺少的东西。
不过到后来,因为使这俱乐部更道德一点,却有一个上校董事,主张用一个妇人来主持一切,当时把这个提议送到董事会时,那上校的确用的是“道德”名义。到后来这提议很希奇的通过了,且即刻就有一个中年妇人来到俱乐部了。据闻其中还保留到一种秘密,便是来到这里主持俱乐部的妇人,原来就是那个老兵将军的情妇。某将军死后,十分贫穷,妇人毫无着落,上校知道这件事,要大家想法来帮助那个妇人,妇人拒绝了金钱的接受,所以大家商量想了这样一种办法。但这种事知道的人皆在隐讳中,仅仅几个年老军官明白一切。妇人年龄已在三十五岁左右,尚保存一种少年风度,性情端静明慧,来到老兵俱乐部以后,几个老年将军,皆对这妇人十分尊敬客气,因此其余来此的人,也猜想得出,这妇人一定同一个极有身分的军人有点古怪关系,但却不明白这妇人便是老兵俱乐部第一个发起人的外妇。
X师上校参谋主任,对于这妇人过去一切,知道得却应比别的老军人更多一点。他就是那个向俱乐部董事会提议的人,老兵将军生时是他最好的朋友,老兵将军死时,便委托到他照料过这个秘密的情妇。
这妇人在民国初年间,曾出没于北京上层贵族社交界中。她是一个小家碧玉,生小聪明,像貌俏丽,随了母亲往来于旗人贵家,以穿扎珠花,缝衣绣花为生。后来不知如何到了一个老外交家的宅中去,被收留下来作了养女,完全变更了她的生活与命运,到了那里以后,过了些外人无从追究的日子,学了些华贵气派,染了些娇奢不负责任的习惯。按照聪明早熟女子当然的结果,没有经过养父的同意,她就嫁给了一个在外交部办事的年青科长。这男子娶她也是没有得到家中同意的。两人都年青美貌,正如一对璧人,结了婚后,曾很狂热的过了些日子。到后男子事情掉了,两人过上海去,在上海又住了些日子,用了许多从别处借来的钱。那年青男子,不是傻子,他起初把女人看成天仙,无事不遵命照办,到上海后,负了一笔大债,而且他慢慢看出了女人的弱点,慢慢的想到为个女人同家中那方面绝裂实在只有傻子才做的事,于是,在某次小小争持上,拂袖而去,从此不再见面了。他到那儿去了呢?女人是不知道的,可是瞧到女人此后生活看来,这男子是走得很聪明,并不十分错误的。但男子也许是自杀了,因为女子当时并不疑心他有必须走去的理由,且此后任何方面也从不见过这个男子的名姓。自从同住的男子走后,经济的来源断绝了。民国初年间的上海地方住的全是商人,还没有以社交花名义活动的女子,她那时只二十岁,自然的想法回到北京去,自然的同那个养父忏悔讲和,此后生活才有办法。因此先寄信过北京去,报告一切,向养父承认了一切过去的错误,希望老外交家给她一点恩惠,仍然许她回来。老外交家接到信后,即刻寄了五百块钱,要她回转北京,一回北京,在老人面前流点委屈的眼泪,说些引咎自责的话,自然又恢复一年前的情形了。
但女人是那么年青,又那么寂寞,先前那个丈夫,很明显的既不曾正式结婚,就没有拘束她行动的权利,为时不久,她就又被养父一个年约四十岁左右的朋友引诱了去。那朋友背了老外交家,同这女子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女子那么狂热爱着这中年绅士,但当那个男子在议会中被XX拉入名流内阁,发表为阁员之一后,却正式同军阀XX姨妹订了婚,这一边还仍然继续到一种暧昧的往来。女人明白了,十分伤心,便坦白的告给了养父一切被欺骗的经过。由于老外交家的责问,那个绅士承认了一切,却希望用妾媵的位置处置到女子,因为这绅士是知道女人根底,以及在这一家的暖昧身分的。由于虚荣与必然的习惯,女人既很爱这个绅士,没有拒绝这种提议,不久以后就作了总长的姨太太。
XX事议会贿案发觉时,牵连了多少名人要人,X总长逃到上海去了。一家过上海以后,X总长二姨太太进了门,一个真实从妓院中训练出来的人物,女子在名分上无位置,在实际上又来了一个敌人,而且还有更坏的,就是为时不久,丈夫在上海被北京政府派来的人,刺死在饭店里。
老外交家那时已过德国考察去了。命运启示到她,为的是去找一个宽广一些的世界,可以自由行动,不再给那些男子的糟蹋,却应当在某种事上去糟蹋一下男子。她同那个新来的姨太太,发生了极好的友谊,依从那个妓女出身妇人的劝告,两人各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脱离了原来的地位。两人独自在上海单独生活下来,实际上,她就做了妓女。她的容貌和本能都适合于这个职业,加之她那种从上流阶级学来的气度,用到社会上去,恰恰是平常妓女所缺少的,所以她很有些成就。在她那个事业上,她得到了丰富的享乐,也给了许多人以享乐。上海的大腹买办,带了大鼻白脸的洋东家,在她这里可以得到东方贵族的印象回去。她让那些对她有所羡慕有所倾心的人,献上他最后的燔祭,为她破产为她自杀的,也很有一些人。她带了一种复仇的满足,很奢侈很恣肆的过了一些日子,在这些日子中,她成了上海地方北里名花之王。“男子是只配作踏脚石,在那份职务上才能使他们幸福,也才能使他们规矩的。”这话她常常说到,她的哲学是从她所接近的那第一个男子以下的所有男子经验而来的。当她想得到某一人,或愚弄某一人时,她便显得极其热情,终必如愿而偿,但她到后厌烦了,一下就撒了手,也不回过头去看看。她如此过了将近十年。在这时期里,她因为对于她的事业太兴奋了一点,还有,就是在某一些情形中,似乎由于缺少了点节制,得了一种意义含混的恶病,在病院里住了好些日子。经过一段长期治疗,等到病好了点,出院以后,她明白她当前的事情,应计划一下,是不是从新来立门户,还照样走原来的一条路。她感到了许多困难,无论什么职业的活动,停顿一次之后,都是如此的。时代风气正在那里时时有所变革,每一种新的风气,皆在那里把一些旧的淘汰,把一些新的举起,在她那一门事业上也并不缺少这种推移。更糟处,是她的病已把几个较亲切的人物吓远,而她又实在快老了。她已经有了三十余岁,一切习气皆不许她把场面缩小,她的此后来源却已完全没有把握,照这样情形下去,将来的生活一定十分黯淡。
她踌躇了一些日子,决意离开了上海,到长江中部的X镇去,试试她的命运。那里她知道有的是大商人同大傻子,两者之中,她还可以得到机会,较从容的选取其一,自由的把终身交付与他,结束了这青春时代的狂热,安静消磨下半生日子。她的希望却因为到了X镇以后事业意外的顺手而把它搁下了,为了大商人与大傻子以外,还有大军人拜倒这妇人的脚下,她的暮年打算,暂时不得不抛弃了。
人世幸福照例是孪生的,忧患也并不单独存在。在生活中我们常会为一只不能目睹的手所颠覆,也常会为一种不能意想的妒嫉所陷害。一切的境遇稍有头绪,一切刚在恢复时,一个大傻子同一个军籍中人,在她住处弄出了流血命案,这命案牵累到她,使她在一个军人法庭,受了严格的质问。这审判主席便是那个老兵将军,在她的供词里,她稍稍提到一点过去诙奇不经的命运。
命案结束后,这老兵将军成了她妆台旁一位服侍体贴的仆人。经过不久时期,她却成了老兵将军的秘密别室。倦于风尘的感觉,使她性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若这种改变是不足为奇的,则简直可以说她完全变了。在她这方面看来,老兵将军虽然人老了一点,却是在上一次命案上帮得有忙的人;在老兵将军方面,则似乎全为了怜悯而作这件事。老兵将军按月给她一笔足支开销的用费,一面又用那个正直节欲的人格,唤起了她点近于宗教的感情。当老兵将军过XX作军长时,她也跟了过去,另外住到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老兵将军生时,有两年的日子,她很可以说极规矩也极幸福。可是XX事变发生,老兵将军死去了。她一定会这样问过自己,“为什么我不愿弃去的人,总先把我弃下?”这自然是命运!这命运不由得不使她重新来思索一下她自己此后的事情!
她为了一点预感,或者她看得出应当在某一时还得一个男子来补这个丈夫的空缺。但这个妇人外表虽然还并不失去引人注意的魔力,心情因为经过多少爱情的蹂躏,实在已经十分衰老不堪磨折了。她需要休息,需要安静,还需要一种节欲的母性的温柔厚道的生活。至于其他华丽的幻想,已不能使她发生兴味,十年来她已饱餍那种生活,而且十分厌倦了。
因此一来,她到了老兵俱乐部。新的职务恰恰同她的性情相合,处置一切铺排一切原是她的长处。虽在这俱乐部里,同一般老将校常在一处,她的行为是贞洁的。他们之间皆互相保持到尊敬,没有亵渎的情操,使他们发生其他事故。
这一面到这时应当结束一下,因为她是在一种极有规则的朴素生活中,打发了一堆日子的。可是有一天,那个上校把他的少年体面朋友邀到老兵俱乐部去了,等到那上校稍稍感觉到这件事情作错了时,已经来不及了。
还只是那个上尉阶级的朋友,来到XX二十天左右,X师的参谋主任,把他朋友邀进了老兵俱乐部。这俱乐部来往的大多数是上了点年纪的人物,少年军官既吓怕到上级军官,又实在无什么趣味,很少有见到那么英拔不群的年青人来此。两人在俱乐部大厅僻静的角隅上,喝着最高贵的白铁酒同某种甜酒,说到些革命以来年青人思想行为所受的影响。那时节图书间有两个人在阅览报纸,大厅里有些年老军人在那里打牌,听到笑声同数筹码的声音以外,还没有什么人来此。两人喝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女人,穿了件灰色绸缎青皮作边缘的宽博袍子,披着略长的黑色光滑头发,手里拿了一束朱花,走过小餐厅去。那上校见了女人,忙站起身来打着招呼。女人也望到这边两个人了,点了一下头,一个微笑从那张俊俏的小小嘴角漾开去,到脸上同眼角散开了。那种尊贵的神气,使人想起这只有一个名角在台上时才有那么动人的丰仪。
那个青年上尉,显然为这种壮观的华贵的形体引起了惊讶,当他老友注意到了他,同他说第一句话时,他的矜持失常处,是不能隐瞒到他的老友那双眼睛的。
上校将杯略举,望到年青人把眉毛稍稍一挤,做了一个记号,意思像是要说:“年青人,小心一点,凡是使你眼睛放光的,就常常能使你中毒,应当明白这点点!”
可是另一个有一点可笑的预感,却在那上校心中蕴蓄着,还同时混合了点轻微的妒嫉,他想到,“也许一个快要熄灭了的火把,同一个不曾点过的火把并在一处,会放出极大的光来。”这想象是离奇的,他就笑了。
过一刻,女人从原来那个门边过来了,拉着一处窗口的帷幕,指点给一个穿白衣的侍者,嘱咐到侍者好些话,且向这一边望着。这顾盼从上尉看来,却是那么尊贵的,多情的。
“上校,日里好,公事不多吧。”
被称作上校的那一个说:“一切如原来样子,不好也不坏。‘受人尊敬的星子,天保佑你,长是那么快乐,那么美丽。’”后面两句话是这个人引用了几句书上话语的,因为那是一个绅士对贵妇的致白,应当显得谦逊而谄媚的,所以他也站了起来,把头低了一下。
女人就笑了。“上校是一个诗人,应当到大会场中去读XX的诗,受群众的鼓掌!”
“一切荣誉皆不如你一句称赞的话。”
“真是一个在这种地方不容易见到的有学问的军官。”
“谢谢奖语,因为从你这儿听来的话,即或是完全恶骂,也使人不易忘掉,觉得幸福。”
女人一面走到这边来,一面注目望到年青上尉,口上却说:“难道上校愿意人称为‘有严峻风格的某参谋’吗?”
“不,严峻我是不配的,因为严峻也是一种天才。天才的身分,不是人人可以学到的!”
“那么有学问的上校,今天是请客了吧?”女人还是望到那个上尉,似乎因为极其陌生,“这位同志好像不到过这里。”
上校对他朋友看看,回答了女人,“我应当来介绍介绍;这是我一个朋友,……郑同志,……这是老兵俱乐部主持人,XX小姐。”两个被介绍过了的皆在微笑中把头点点。这介绍是那么得体的,但也似乎近于多余的,因为爱神并不先问清楚人的姓名,才射出那一箭。
那上校接着还说了两句谑不伤雅的笑话,意思想使大家自由一点,放肆一点,同时也许就自然一点。
女人望到上校微微的笑了一下,仿佛在说着:“上校,你这个朋友漂亮得很。”
但上校心里却俨然正回答着:“你咧,也是漂亮的。我担心你的漂亮是能发生危险的,而我朋友漂亮却能产生愚蠢的。”自然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女人以为年青军人是一个学生了,很随便的问:“是不是骑兵学校的?”
上校说:“怎么,难道我带了马夫来到这个地方吗?聪明绝顶的人,不要嘲笑这个没有严峻风度的军人到这样子!”
女人在这种笑话中,重新用那双很大的危险的眼睛,检察了一下桌前的上尉,那时节恰恰那个年青人也抬起头来,由于一点力量所制服,年青人在眼光相接以后,腼腆的垂了头,把目光逃遁了。女人快乐得如小孩子一样的说:“明白了,明白了,一个新从军校出来的人物,这派头我记起来了。”
“一个军校学生,的确是有一种派头吗?”上校说时望到一下他的朋友,似乎要看出那个特点所在。
女人说:“一个小孩子害羞的派头!”
不知为什么原因,那上校却感到一点不祥兆象,已在开始扩大,以为女人的言语十分危险,此后不很容易安置。女人是见过无数日月星辰的人,在两个军人面前,那么随便洒脱,却不让一个生人看来觉得可以狎侮,加之,年龄已到了三十四五,应当不会给那年青朋友什么难堪了。但女人即或自己不知自己的危险,便应当明白一个对女人缺少经验的年青人,自持的能力却不怎么济事,很容易为她那点力量所迷惑的。可是有什么方法,不让那个火炬接近这个火炬呢?他记起了从老兵将军方面听来的女人过去的命运,他自己掉过头去苦笑了一下,把一切看开了。
但女人似乎还有其他事情等着,说了几句话却走了。
上校见到他的年青朋友,沉默着没有话说,他明白那个原因,且明白他的朋友是不愿意这时有谁来提到女人的,故一时也不曾作声。可是那年青朋友,并不为他所猜想的那么做作,却坦白的向他老朋友说:“这女人真不坏,应当用充满了鲜花的房间安顿她,应当在一种使一切年青人的头都为她而低下的生活里生活,为什么却放到这里来作女掌柜?”
上校不好怎么样告给他朋友女人所有过去的历史。不好说女人在十六年前就早已如何被人逢迎,过了些热闹日子,更不好将女人目前又为什么才来到这地方,说给年青人知道,只把话说到别方面去:“人家看得出你军校出身的,我倒分不出什么。”
那年青上尉稍稍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努力回想先一刻的某种情景,后来就问:
“这女人那双眼睛,我好像很熟习。”
上校装作不大注意的样子,为他朋友倒了一杯甜酒,心里想说:“凡是男子对于他所中意的眼睛,总是那么说的。再者,这双眼睛,也许在五六年前出名的图书杂志上,就常常可以看到!”
后来谈了些别的话,年青人不知不觉尽望到女人去处那一方,上校那时已多喝了两杯,成见慢慢在酒力下解除了,轻轻的向他朋友说:
“女人老了真是悲剧。”他指的是一般女人而言,却想试试看他的朋友是不是已注意到了先一时女人的年龄。
“这话我可不大同意。一个美人即或到了五十岁,也仍是一个美人!”
这大胆的论理,略略激动了那个上校一点自尊心,就不知不觉怀了点近于恶意的感情,带了挑拨的神气,同他的年青朋友说:“先前那个,她怎么样?她的聪明同她的美丽极相称……你以为……”
年青上尉现出年青人初次在一个好女子面前所受的委屈,被人指问是不是爱那个女子,把话说回来了。“我不高兴那种太……的女子的。”他说了谎,就因为爱情本身也是一种精巧的谎话。
上校说:“不然,这实在是一个希见的创作,如果我是一个年青人,我或许将向她说:‘老板,你真美!把你那双为上帝留心的手臂给了我吧。我的口为爱情而焦渴,把那张小小的樱桃小口给了我,让我从那里得到一点甘露吧。’……”
这笑话,在另一时应当使人大笑,这时节从年青上尉嘴角,却只见到一个微哂记号。他以为上校醉了,胡乱说着,而他自己,却从这个笑话里,生了自己一点点小气。
上校见到他年青朋友的情形,而且明白那种理由,所以把话说过后笑了一会。
“郑同志,好兄弟,我明白你。你刚才被人轻视了,心上难过,是不是?不要那么小气吧。一个有希望有精力的人,不能够在女子方面太苛刻。人家说你是小孩子。你可真……不要生气,不要分辩;拿破仑的事业不是分辩可以成功的,他给我们的是真实的历史。让我问你句话,你说吧,你过去爱过或现在爱过没有?”
年青上尉脸红了一会,并不作答。
“为什么用红脸来答复我?”
“我红脸吗?”
“你不红脸的,是不是?一个堂堂军人原无红脸事情。可是,许多年青人见了体面妇人都红过脸的。那种红脸等于说:别撩我,我投降了!但我要你明白,投降也不是容易事,因为世界上尽有不收容俘虏的女人。至于你,你自然是一个体面俘虏!”
年青上尉看得出他的老友醉了,不好怎么样解释,只说:“我并不想投降到这个女人面前,还没有一个女人可以俘虏我。”
“吓,吓,好的,好的。”上校把大拇指翘起,咧咧嘴,做成“佩服高明同意高见”的神气,不再说什么话。等一会又说:“是那么的,女人是那么的。不过世界上假若有些女人还值得我们去作俘虏时,想方设法极勇敢的去投降,也并不是坏事。你不承认吗?一个好军人,在国难临身时,很勇敢的去打仗,但在另一时,很勇敢的去投降,不见得是可笑的!”
“……”
“……”
说着女人恰恰又出来了,上校很亲昵的把手招着,请求女人过来:
“来来,受人尊敬的主人,过来同我们谈谈。我正同这位体面朋友谈到俘虏,你一定高兴听听这个。”
女人已换了件紫色长袍,像是预备出去的模样,见上校同她说话,就一面走近桌边,一面说:“什么俘虏?”女人虽那么问着,却仿佛已明白那个意义了,就望到年青上尉说,“凡是将军都爱讨论俘虏,因为这上面可以显出他们的功勋,是不是?”
年青上尉并不隐避那个问题的真实,“不是,我们指得是那些为女人低头的……”
女人站在桌旁不即坐下,注意的听着,同时又微笑着,等到上尉话说完后,似乎极同意的点着头,“是的,我明白了。原来这些将军常常说到的俘虏,只是这种意思!女人有那么大能力吗?我倒不相信。我自己是一个女人,倒不知道被人这样重视。我想来或者有许多聪明体面女子,懂得到她自己的魔力。一定有那种人,也有这种人;如像上校所说‘勇敢投降’的。”
把话说完后,她坐到上校这一方,为的是好对了年青上尉的面说话。上校已喝了几杯,但他还明白一切事情,他懂得女人说话的意思,也懂得朋友所说的意思,这意思虽然都是隐藏的,不露的,且常常和那正在提到的话相反的。
女人走后,上校望到他的年青朋友,眼睛中正煜爚一种光辉。他懂得那种光辉,是为什么而燃烧为什么而发亮的。回到师部时,同那个年青上尉分了手,他想起未来的事情,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发愁。平常他并不那么为别的事情挂心,对于今天的事可不大放心得下。或者,他把酒吃多了一点也未可知。他睡后,就梦到那个老兵将军,同那个女人,像一对新婚夫妇,两人正想上火车去,醒来时间已夜了。
一个平常人,活下地时他就十分平常,到老以后,一直死去,也不会遇到什么惊心骇目的事情。这种庸人也有他自己的好处,他的生活自己是很满意的。他没有幻想,不信奇迹,他照例在他那种沾沾自喜无热无光生命里十分幸福。另外一种人恰恰相反。他也许希望安定,羡慕平庸,但他却永远得不到它。一个一切品德境遇完美的人,却常常在爱情上有了缺口。一个命里注定旅行一生的人,在梦中他也只见到旅馆的牌子,同轮船火车。“把老兵俱乐部那一个同师部参谋处服务这一个,像两把火炬并在一起,看看是不是燃得更好点?”当这种想象还正在那个参谋主任心中并不十分认真那么打算时,上帝或魔鬼,两者必有其一,却先同意了这件事,让那次晤谈,在两个人印象上保留下一点拭擦不去的东西。这东西培养到一个相当时间的距离上,使各人在那点印象上扩大了对方的人格。这是自然的,生疏能增加爱情,寂寞能培养爱情,两人那么生疏,却又那么寂寞,各人看到对面最好的一点,在想象中发育了那种可爱的影子,于是,老兵俱乐部的主持人,离开了她退隐的事业,跑到上尉住处,重新休息到一个少壮热情的年青人胸怀里去,让那两条结实多力的臂膀,把她拥抱得如一个处女,于是她便带着狂热羞怯的感觉,作了年青人的情妇了。
当那个参谋上校从他朋友辞职呈文上,知道了这件事情时,他笑着走到他年青朋友新的住处去,用一个伯父的神气,嘲谑到他自己那么说:“这事我没有同意神却先同意了,让我来补救我的过失吧。”他为这两个人证了婚,请这两个人吃了酒,还另外为他的年青朋友介绍了一个工作,让这一对新人过武汉去。
日子在那些有爱情的生活里照例过得是极快的,虽然我住在XX,实在得过了他们很多的信,也给他们写了许多信。我从他们两人合写的信上,知道他们生活过得极好,我于是十分快乐,为了那个女子,为了她那种天生丽质十余年来所受的灾难,到中年后却遇到了那么一个年青,诚实,富有,一切完美无疵的男子,这份从折磨里取偿的报酬,使我相信了一些平时我决不相信的命运。
女人把上尉看得同神话中的王子,女人近来的生活,使我把过去一时所担心的都忘掉了。至于那个没有同老友商量就作了这件冒险事情的上尉呢?不必他来信说到,我也相信,在他的生活里,所得到的体贴与柔情,应当比作驸马还幸福一点。因为照我想来,一个年纪十九岁的公主,在爱情上,在身体上,所能给男子的幸福,会比那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更好更多点,这理由我还找寻不出的。
可是这个神话里的王子,在武汉地方,一个夜里,却忽然被人把眼睛用药揉坏了。这意外不幸事件的来源,从别的方面探听是毫无结果的。有些人以为由于妒嫉,有些人又以为由于另一种切齿。女人则听到这消息后晕去过几次。把那个不幸者抬到天主堂医院以后,请了好几个专家来诊治,皆因为所中的毒极猛,瞳仁完全已失了它的能力。得到这消息,最先赶到武汉去的,便是那个上校。上校见到他的朋友,躺在床上,毫无痛苦,但已经完全无从认识在他身边的人。女人则坐到一旁,连日为忧愁与疲倦所累,显得清瘦了许多。那时正当八点左右,本地的报纸送到医院来了。因为那几天XX正发生事情,长沙更见得危迫,故我看了报纸,就把报纸摊开看了一下。要闻栏里无什么大事足堪注意,在社会新闻栏内,却见到一条记载,正是年青上尉所受的无妄之灾一线可以追索的光明,报纸载“九江捉得了一个行使毒药的人,只须用少许自行秘密制的药末,就可以使人双眼失明。说者谓从此或可追究出本市所传闻之某上尉被人暗算失明案。”上校见到了这条新闻,欢喜得踊跃不已,赶忙告给失明的年青朋友。可是不知为什么,女人正坐在一旁调理到冷罨纱布,忽然把磁盘掉到地下脸色全变了。不过在这报纸消息前,谁都十分吃惊,所以上校当时并没有觉得她神色的惨怛不宁处,另外还潜伏了别的惊讶。
武汉眼科医生,向女人宣布了这年青上尉,两只眼睛除了向施术者寻觅解药,已无可希望恢复原来的状态。女人却安慰到她的朋友,只告他这里医生已感到束手,上海还应当有较好医生,可以希望有方法能够复元。两人于是过上海去了。
整整的诊治了半年,结果就只是花了很多的钱还是得不到小小结果。两夫妇把上海眼科医生全问过了,皆不能在手术上有何效果。至于谋害者一方面的线索,时间一久自然更模糊了。两人听到大连有一个医生极好,又跑到大连住了两个月,还是毫无办法。
那双眼睛看来已绝对不能重见天日,两人决计回家了。他们从大连回到上海,转到武汉。又见到了那个老友,那个上校。那时节,上校已升任了少将一年零三个月。
三
上面那个故事,少将把它说完时,便接着问我:“你想想,这是不是一个离奇的事情?尤其是那女人,……”
我说:“为什么眼睛会为一点药粉弄坏?为什么药粉会揉到这多力如虎的青年人眼睛中去?为什么近世医学对那点药物的来源同性质,也不能发现它的秘密?”
“这谁明白?但照我最近听到一个广西军官说的话看来,瑶人用草木制成的毒药,它的力量是可惊的,一点点可以死人,一点点也可以失明。这朋友所受的毒,我疑心就是那方面得来的东西,因为汉口方面,直到这时还可以买到那古怪的野蛮的宝物。至于为什么被人暗算,你试想想,你不妨从较近的几个人去……”
我实在就想不出什么人来。因为这上尉我并不熟习,也不大明白他的生活。
少将在我耳边轻轻的说:“你为什么不疑心那个女人,因为爱他的男子,因为自己的渐渐老去,恐怕又复被弃,作出这件事情?”
我望到那少将许久说话不出,我这朋友的猜想,使我说话滞住了。“怎么,你以为会……”
少将大声的说:“为什么不会?最初那一次,我在医院中念报纸上新闻时,我清清楚楚,看到她把手上的东西掉到地下去,神气惊惶失措。三天前在太平洋饭店见到了他们,我又无意识的把我在汉口方面听人所说‘可以从某处买瑶人毒药’的话告给两夫妇时,女人脸即刻变了色,虽勉强支持到,不至于即刻晕去,我却看得出‘毒药’这两个字同她如何有关系了。一个有了爱的人,什么都作得出,至于这个女人,她做这件事,是更合理而近情的!”
我不能对我朋友的话加上什么抗议,因为一个军人照例不会说谎,而这个军人却更不至于说谎的。我虽然始终不大相信这件事情,就因为我只见到这个妇人一面。可是为什么这妇人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新鲜,那么有力,一年来还不消灭?也许我所见到的妇人,都只像一只蚱蜢,一粒甲虫,生来小小的,伶便的,无思无虑的。大多数把气派较大,生活较宽,性格较强,都看成一种罪恶。到了春天或秋天,都能按照时季换上它们颜色不同的衣服,都会快乐而自足的在阳光下过它们的日子,都知道选择有利于己有媚于己的雄性交尾。但这些女子,不是极平庸,就是极下贱,没有什么灵魂,也没有什么个性。我看到的蚱蜢同甲虫,数量可太多了一点,应当向什么方向走去,才可以遇到一种稍稍特别点的东西,使回忆可以润泽光辉到这生命所必经的过去呢?
那个妇人如一个光华眩目的流星,本体已向不可知的一个方向流去毁灭多日了,在我眼前只那一瞥,保留到我的印象上,就似乎比许多女人活到世界上还更真实一点。
本篇发表于1932年7月1日《创化》第1卷第3号。署名沈从文。
贤贤
贤贤在XX大学女生中,年纪大致是顶小的一个。身体纤秀异常,脸庞小小的,白白的,圆圆的,似乎极宜于时时刻刻向人很和气的微笑。女同学中见到这女孩子样子很美,面貌带有稚气,自然不免看得轻而易与。但因为另外一种底原因,谁也不会有意使这女孩子下不去。
她住在第七号女生宿舍。当同房间三铺小铁床上,一大堆衣被下面,三个同学还各个张着大嘴打鼾时,贤贤很早的一个人就起身,把一切通通整理好了。那时她正拿了牙刷同手巾从盥洗间走回房里去,就见到新换来替工的那个小脚妇人,把扫帚搁到同学书桌上,却使用到自己桌上那把梳子,对准墙边架上一面铜边大镜,歪了一个大头,调理她的头发。贤贤走进房后,这不自弃的爱好的山东乡下妇人,才忙着放下梳子,抓了扫帚,很用力的打扫脚下的地板,似乎表明她对于职务毫不苟且,一定得极力把灰尘扬起,又才能证明她打扫的成绩。
贤贤一面匆匆忙忙的,用小刷子刷理那为妇人私下用过的梳子,一面就轻轻的说:“娘姨,请你洒一点水再扫,轻一点,莫惊吵她们先生!”
这妇人好像一点不明白这些话的意义,又好像因为说话的是贤贤,就不应当认真,又好像记起自己的头发,也应得学小姐们的办法处治一下,才合道理,听到贤贤说话时,就只张开嘴唇,痴痴的望着这女孩子乌青的头发,同一堆头发下那张小小白脸出神。过一会,望到女孩子拉开了抽屉,把梳子收藏到一个小盆子里去后,再才记起了扫地的事,方赶忙把扫帚塞到一个女生床铺下,乱捞了两下,那么一来无意中就碰倒了一个瓶子之类,那空瓶子在地板上滚着,发出很大的声音,这妇人便显得十分忙乱,不知所措,把一个女生的皮鞋,拿到手上,用手掌抹了一下鞋尖同鞋底灰尘,又胡乱放到同学被盖上去。且面对贤贤,用一种下贱的丑相,略微伸了一下舌头。
贤贤一面望着,一面微笑,轻轻的喊着,“娘姨!”
另外一个在床铺上把床铺压得轧轧有声的女生,为床铺下的空瓶子声音闹醒了,半朦胧的说:“不要打扫吧,娘姨,你简直是用扫帚同地板打仗呀!”
另一床铺上另一女生,也在半朦胧中,听到这句话,且似乎感觉到呼吸中有些比空气较粗杂的灰尘了,便轻轻的哼了一声,也把床铺压得轧轧发响,用被头蒙着脑袋,翻了一个身,朝墙壁一面睡去了。
贤贤望到这种情形,又望到几个同学床铺上杂乱的衣服,笑了一笑,忽然忙忙取了一本书,同小獐鹿一样,轻捷的活泼的,出了那宿舍的房门,跑下楼梯到外边去了。
到了外边时,贤贤心想:“这早上空气,多香多甜!”她记起了什么书上形容到的句子,“空气如香槟酒”,就觉得十分好笑。“时间还不过六点半钟,离八点上课,整整的有一点半。空气这样好,只顾看书不顾着一切,那倒真是书呆子了。时间多着哪,与其坐到石堆上读书,还不如爬到山上去,看看海里那一汪咸水,同各处傍到山脚新近建筑完工的大小红瓦房子,这时是什么古怪景象,什么希奇颜色吧。”
她于是过了大坪,向山脚那条路上走去。走过了大坪,绕过了那行将建筑新房子炸出的石堆,再过去一点,却看到那边有个女同学,正坐在石头上读书。贤贤不欲打搅别人,心里打量:不凑巧,碰到这边来乱了别人,就赶忙退回,从另外一处上山的路走去。刚爬到山顶,在那大松树下站定,微微的喘着气,望着那一片浅蓝桃灰的大海,如一片融化的光辉煜煜的宝石颜色,带了惊讶的欢喜,只听到背后有人赶来的脚步声音,同喘息声音。
贤贤回头一看,先前那个女同学的红帽儿,就在白色的枯草后出现了。
“密司贤贤,你早!我看到你上来,怎么不喊我!”
“密司竹子,你真早!我看到你在山下念书,不好意思惊动你。”贤贤说着,稍稍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同这个同学并不单独谈过玩过,这同学还是刚从上海转学来此不久的。
红帽子说:“我见到你上来了,我才敢上来。”
贤贤心想:“难道这种地方也有老虎咬人吗?或者是……?”
日头已从海里浮出来了一会儿,这时又钻进一片浅咖啡色的云层里去了,天上细云皆如薄红的桃花,四山皆成为银红色,近处的海也包围在一层银灰色带一点儿红色的雾里。远远的不知什么地方,有石匠在打石头,敲打得很有秩序。山下的房子都仿佛比平时小了许多,疏疏的,静静的,如排列无数玩具。两个人于是就坐到那松树下,为当前一切出神。
那红帽子女生,傍近贤贤立着,过了一会,便说道:
“密司贤贤,你戴我这顶红帽子,一定更美丽一点,试戴戴吧。”
贤贤正望到红屋,用小孩子天真的也有点儿顽皮的联想,估计到把这同学放到远处一点去,一定也像一个屋顶。听到同学所说的话,就望红帽子同学笑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
红帽子同学,以为贤贤欢喜这顶帽子了,就把那顶帽子从头上摘下来,要亲自为贤贤戴一下。
贤贤说:“我不戴这个。戴到头上去,人家在那边山上望我们,会以为是一栋小房子。一定说:怎么,学校在什么时候,谁出得主意,盖了那么一座难看的亭子吗?”
红帽子同学一面笑着一面还是劝着,贤贤无办法了,就说:“我不欢喜你这顶帽子!”那同学,听到这坦白的话,俨然受了小小侮辱,抓了帽子回过头去,望了好一会后边的山景。
又过了一会,红帽子忽然同贤贤说:
“密司贤贤,有个故事很有趣,我听人说……”
贤贤一面看到海,从薄雾所笼罩的海面上点数小船,一面问:“是什么故事?”
“是有趣味的故事!”
“故事当然有趣,从谁听来的?”说着,心中却数着“第十九”。
红帽子停了一下,想想如何叙述这个故事。过后才说:“这故事从光华听来的。有一个出名的——或者说做小说出名的人爱了一个女人。”
贤贤正望到海面一点白帆,想着某一次同她哥哥在海边沙里走着,哥哥告她中国旧诗里,提到海上白帆的诗句,十分融和,觉得快乐,故显出欢喜的样子。又正想到这个礼拜盼望天气莫生变化,莫刮风,好同哥哥到海边去晒太阳读书或划小船趁潮玩。
那红帽子同学,以为贤贤专心在听她说故事,就装着为说故事而说故事的神气,先用手抓了一下面前的空气,“呀,这空气多美,我说,你听我说吧。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小说家,爱了一个女人,这女人是谁?…是学生啦。”说了望到贤贤,看贤贤神气上这同学以为贤贤正在问“那结果?说下去吧。”于是她就又说:“自然要说下去的。这出名的人很好笑,在做小说很出名,在爱女人很傻气,他为女人写了三年信,说了多少可笑的话!(到这里时又好像答复贤贤一句问话似的,)自然有话说呀,譬如……一个小说家自然要多少空话有多少空话!可是女人怎样?照我想来女人是不会爱她的!为什么女人不爱她?这谁知道。总而言之女人都不爱这种人,这不是女人的过错。谁能说这是女人的过错,知道的人多哪。他爱了这女人不算数,把聪明话说完后还说傻话:他将等十年。为什么等,等些什么,女人也不清楚。理想主义者,可不儿戏!可是这等是什么意思?等等就嫁他吗?谁知道是一种什么打算。他说的等候十年,这原是小说上的事情,这个人不作小说了,自己就来作小说上的人物。还有可笑的,……”
这时天空已不同了,薄薄的云已向天之四垂散去,天中心一抹深蓝,四周较浅较白,有一群雁鹅在高空中排成一条细细的线,缓缓的移动,慢慢的拉直又慢慢的扭曲。贤贤已默数了这东西许久,忽然得意的低低的嚷着笑着:“密司竹子,密司竹子,你看那一条线,一共七十九只!”
红帽子朝到贤贤手所指点处望去,便也看到了天上有些东西,却无从证明贤贤所说出的数目。看了一会,那同学说:“贤贤你会做诗吗?”
贤贤听到这一问就嗤的笑了。“我应当生活到一切可爱的生活里,还不适宜于关到房门,装成很忧愁很严肃的神气,写什么诗!”
过一下,贤贤又说:“密司竹子,你故事怎么了?我没有听到?”
“你不听到我再说一遍吧。”
这时雁鹅已入云中了,海上的白帆也隐了,贤贤就说:“有好故事怎么不说?”
红帽子说:“我说那个小说家爱女人,爱了三年不算傻,还要傻等十年,不知等些什么,你是到过南京北京的,不知你听到有这个故事没有?”
贤贤这次可注意听到了,心中希奇得很,“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于是红帽子又把那故事详详细细叙了一次。一面说,一面装作完全不知所说到的就是贤贤哥哥的事情那种神情,一面又偷偷的注意到天真烂熳的贤贤,看贤贤究竟知不知道这会事,若明白了,又应当如何说话,如何受窘。
贤贤说:“那男子你知道是谁呢?”
红帽子说:“谁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故事,只知道是小说家罢了。”
“那女子呢?”
“大概姓张吧。不是姓张就是姓李,我似乎听到人家那么说过。”
“名字呢?”
红帽子望到贤贤不作声,等一会儿才说:“我不清楚。”
“在什么地方念书?是光华吗?”
“在……不,不,在光华。不,不,我是从交大听来的。不,不,应当发生在别一处。”还想说点别的话又不好说,这红帽子便从贤贤眼色上搜寻了一会,估计这件事如何完结。显然的,在这人语气上稍稍有了点狼狈。她已经愿意另外谈一个题目了。她接着说:“天气真好!”说了便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仍然同先前一样,伸手抓了一把空气,仿佛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可捕捉似的。
贤贤说:“密司竹子,你的故事从谁人听来的?”
“从旁人听来的,不是同学,是老同学。”
“你同我说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也告我一下。”
“没有什么意思,没有的,没有的,……”
贤贤很坦白的说:“这是我哥哥的故事,我不欲人家把哥哥当傻子,因为他的行为不应当为人看成傻子的!爱人难道是罪过吗?”
红帽子不知如何说下去了。从贤贤眼睛里,红帽子望出她自己的傻处,十分害羞,本应在这小女孩子面前开心,反而被人很坦白的样子所窘了,脸红的站起身来,一句话不说就跑了。
见到红帽子跑了,贤贤心想:“这人很古怪,为什么今天把哥哥事同我来说,看看不得好结果了,为什么就跑了。”她不过觉得这人古怪罢了,事情即刻也就忘掉了,因为她的年龄同性情,是不许她在这些不易索解的人事上多所追究的。
第一堂下课时,红帽子在甬道上见到了贤贤,脸即刻又绯红起来,着忙退回到那空课堂来。贤贤觉得奇异,走到门边去张望了一下,果然是红帽子,一个人坐在角隅里,低了头看手上抄本,像在默诵一样。
贤贤这女孩完全不明白人家是有意避她的,就走进去,“密司竹子,怎么不下楼去,你躲谁?为什么事情不理我了?”
红帽子头抬起来,害羞的笑着:“我下一堂还有课!”
贤贤毫不疑心这是一句谎话,自己就走了。
三月廿七日
本篇发表于1932年3月31日《文艺月刊》第3卷第3号。署名红黑旧人。
厨子
一
某一年暑假以后,有许多大学教授,怀了冒险的感情,向位置在长江中部一个大学校集中,到地以后,大家才明白那地方街道的肮脏,人心的诡诈,军队的多而邋塌,饮食居处的麻烦,全超乎这些有学问的先生们原来的想象以上。
在我同事中我认识大学校理学院一个高教授,一个从嘴唇,或从眼睛,额头,任何一部分,一望而知平时是性情很正直很厚道的人。可是这人到学校时,对于学生的功课可十分认真,回到家中,则对于厨子的菜饭也十分认真。这种天生的不能于这两件事上协妥的性情,使他到XX以后,在学校,则懒惰一点的学生,自然而然对他怀了小小反感,照到各处大学校所流行的风气,由其中一个最懒惰的学生领头,用表面看来十分公正的理由,只想把这个人打发走路。回到家中,因为那种认真讲究处,雇来的厨子,又只想自己走路。本来做主人的,就应当知道,每一个厨子在做厨子以前,已经就明白这事情是必得收取什一之利的。遇到主人大方一点时,他们还可以多得一些。遇到他们自己聪明一点时,即或在很严厉的主人手下做事,也仍然可以手续做得极其干净巧妙,把厨房中米、煤、猪油、以及别的什么,搬回自己家里去。一个最好的厨子,能够作出很可口的菜蔬,同时也一定是一个很会揩油的人。这些情形可不能得到高教授的原谅,这种习惯同他的科学家求真态度相反。因此在半年中这人家一共换了三回厨子,到后来把第三个厨子打发走路以后,就不得不自己上市场,要新太太陪房的小丫头烧火,要高太太掌锅炒菜了。可是这么办理自然不能维持下去,高太太原同许多做新式太太的一样,装扮起来安置在客厅中,比安置到厨房中似乎相称一点。虽最初几天,对于炊事仿佛极有兴味,过不久,终于明白那不是一会事了。后来高教授到处托熟人打听,找一个不是本地生长的厨子,条件只是“人要十分爽直,即或这人是一个军队中的火夫,单会烧火洗菜也行。”大约一个礼拜左右,于是就有一个样子规规矩矩的年青人,随了同事某教授家的老厨子拿了同事某教授的信件,来到公馆听候使唤了。
新来的人似乎稍微笨了一点,一望而知不是本地的人,照到介绍信上所说,这人却才随从一个军官来此不久,军官改进学校念书,这人又不敢跟别一军官作事,所以愿意来作大司务。介绍信上还那么写着:“人没有什么习气,若不嫌他太笨,不妨试用几天看看。”
来的第一天,因为某教授家老厨子的指点,做了一顿中饭,把各样事还办得有条有理。吃饭时,这新来的厨子,一面侍候到桌旁,一面就答复主人夫妇一切的询问,言语清清楚楚,两夫妇都十分满意。他们问他住到什么地方,说并没有固定住处,因此就要他晚上住在厨房隔壁小间里。饭后这厨子就说,应当回去取一点东西,办一下事情,准四点以前回来,请求主人允许。这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到后这厨子因为记起上市场来回路倒很方便,且把晚饭菜钱也带走了。
下午在学校我见到了高教授,他就邀我到他家来吃晚饭。且告给我他已经雇了一个新的厨子,从军队中来的,看样子一定还会作红闷狗肉。照规矩说来,他每换一回厨子时,总先要我去吃一顿饭,我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朋友这样一种善意的邀请,于是就答应了。
可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这大司务到了应当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见回来,两夫妇因为请了一个客人在家里,不什么好意思,因为他们谈到这大司务是初来XX不久的,且在军队里住过,我就为他们找寻各样理由来解释,这厨子既来到这里不久,也许走错了路,找不到方向,也许痴头痴恼看街上的匾对,被军马踹伤了。也许到菜市同人打架,打伤了人或被人打伤,宪兵来捉到衙门去了。我们一面谈话一面望到窗外,可不行,窗外天气慢慢的夜下来了。两夫妇都十分不高兴,很觉得抱歉,亲自下厨房去为我煮了些面吃,到后又拿了些点心出来,一面吃一面谈到一些请客的故事,一面等候那个大司务。一直到上灯以后,听到门铃子铛铛的响了一阵,有人自己开栅门横闩的声音,又听到关门,到后却听到有人走进厨房去了。
高教授就在屋里生着气大声问着:
“道清,是你吗?”
小丫头也忙着走出来看是谁。
怎么不是他?这人听到主人喊他,并不作声,一会儿,就同一尾鱼那么溜进房中来了。一眼望去,原来是一个从头到脚都是乡下人的傻小子。这人知道情形不什么好,似乎有点恐惧,怯怯的站到门边,怯怯的问:
“老爷,吃了吗?”
教授板起脸不作声,我猜他意思似乎在说,“吃了锅铲”,不消说他生气了。
太太因为看到先生不高兴,还记到有客,就装着严肃的样子说:“道清,你买一天的菜,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因为走到……”他在预备说谎吧,因为先生的神气不大好看,可不能说下去了。
教授说:“道清,你一来我就告你,到我这里做事,第一是不许说谎。你第一天就这种样子,让我们饿了一顿。我等你的菜请客!什么鬼把你留住这样久?你若还打量在我这里做事,全为我说出来。”
这厨子十分受窘,嚅嚅嗫嗫,不知所措。因为听到有客,就望了我一眼,似乎要我说一句话。我心里正想:我今天一句话也不说,看看这三个人怎么办。
教授太太说:“鱼买来了吗?”
“买来了。”
“我以为你同人吵架抓到衙门去了。”教授太太说着,显然想把空气缓和下来,可是望到先生神气,知道先生脾气,厨子不说实话,明天就又得打发走路,所以赶忙接着又说,“道清,这一天你过什么地方去了?全告给先生,不能隐瞒。”
教授说:“想到这里做事,就不能说谎。”
稍稍过了一会,沉静了一会,于是这厨子一面向门边退去,俨然预备逃走的样子一面说着下面的事情,教授太太不欢喜听这些案子,走进卧房去了。
二
下午一点钟,上东门边街上一家小小屋子里,有个男子(有乡下人的相貌),坐到一张短腿结实的木椅子上,昂起那颗头颅,吸了很久的美丽牌香烟,唱了一会革命歌,吹了一会哨子。他在很有耐心的等候一个女人,女人名字叫做二圆。
二圆是一个大脚大手脸子宽宽的年纪十九岁的女人。像她那种样子,许多人都知道是津市的特产。凡明白这个地方妇人的,就相信这些妇人每一夜陪到一个陌生男子做什么丑事情,一颗心仍然永远不会变坏。一切折磨也不能使这个粗制家伙损毁什么,她的身体原是仿照到一种畜生造成的。一株下贱的树,像杨柳那种东西,丢到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生枝发叶,能从一切肥沃的土壤里吸取养料,这个XX的婊子,就从她的营业上得到养料。这女人全身壮实如母马,精力弥满如公猪,平常时节不知道忧愁,放荡时节就不知道羞耻。
这女人如一般XX地方边街接客的妇人,说话时爱把头略略向右边一偏,照习气把髻子团成一个大饼,懒懒的贴到后颈窝,眉毛用人工扯得细长成一条线,一双短短的肥手上戴四颗镀金戒子,穿的常是印花洋布衣服,照流行风气大袖口低领,衣襟上长悬挂一串牙签挖耳,裤头上长悬挂一把钥匙和到一串白铜制钱。平生会唱三五十个曲子,客来时就选出所爱听的曲子随意唱着,凡是流行的军歌,革命歌,党歌,无一不能上口。从那个元气十足的喉咙里,唱出什么时,字音不含糊处,常常得到许多在行的人称赞。按照XX地方规矩,从军界中接来熟客,每一个整夜,连同宵夜酒面杂项,两块钱就可以全体打发了事。从这个数目上,二圆则可以得到五毛钱。有时遇到横蛮人物,走来房里一坐,大模大样的吃烟剥瓜子,以后还一定得把所要作的事完全作过,到后开了门拔脚跑了,光着身子睡在床上的二圆,震于威势,抱了委屈,就拥了被头大声哭着,用手按到胸脯上,让那双刚才不久还无耻的放光的眼睛,流泻无量屈辱的眼泪。一直等到坐在床边的老娘,从那张干瘪的口中,把所有用为诅咒男子的话语同一切安慰的话说尽,二圆就心里想想,“当真是被狗咬了一口”,于是才披了衣爬起床来,光着下身坐到那床边白木马桶上面去。每逢一个宽大胸膛压到她胸膛上时,她照例是快乐的,可是为什么这件事也有流泪的时候?没有什么道理,一切都成为习惯,已经不知有多久,做这件事都得花钱才行:若是霸蛮不讲规矩,她们如何吃饭,如何送房租,如何缴警捐?关于警察捐,她们敢欠账么?谁都知道,这不是账,这是不能说情的。
二圆也有亲戚朋友,常常互相来往,发生什么事情时,便按照轻重情分,送礼帮会,这时还不回来,就因为到一个亲属家贺喜去了。
年青男子,等候了很久,还不见到二圆回来,望到坐在屋角较暗处的妇人,正想说话。这是一个干瘪皱缩了的老妇人,一身很小,似乎再缩小下去就会消灭的样子。这时正因为口里含了一小粒冰糖,闭着双目,坐在一个用大木桶改造而成的靠椅上,如一只垂死的母狗,半天来丝毫不动。远处正听到什么人家还愿,吹角打鼓,声音十分动人。那妇人似乎忽然想到派出去喊叫二圆的五桂丫头,一定留到人家做法事的场坪里,观看热闹,把一切正经事都忘掉了,就睁开了那双小小枯槁的眼睛,从天窗上望望天气,又偷偷的瞅了一下那个年青的客人。她原来还是活的,她那神气,是虽为上天所弃却不自弃的下流神气。
“大爷,”那妇人声音像从大瓮中响着的一种回声,“我告诉你我要的那个东西,怎么总得不到。”
“你要什么?”
妇人把手掏出了口中的冰糖狡猾的噫着气。“你装不明白,你装忘记。”
那男子说:“我也告过你,若果你要的是胆,二圆要的是心,就叫二圆用刀杀了我,一切都在这里!你可以从我胸膛里掏那个胆,二圆可以从我胸膛掏那颗心,我告诉你作的事,为什么不勒追到二圆下我的手?”
妇人说:“我听人说你们杀人可以取胆,多少大爷都说过!你就不高兴做这件好事,这些小事情就麻烦了你。你不知道老年人心疼时多难受。天下人都明白治心疼的好药是什么;他们有钱人家用熊胆,轮到我们,自然只有就方便用点人胆。河码头不是成天杀人吗?你同那些相熟的副爷打打商量,为我花两百钱,请他们喝一碗酒,在死人身上,取一个胆算什么事。”
“你听谁说这是药?”
“要说出姓名吗?这又不是招供。我不是小孩子,我已活了七十七岁。就是小孩子,你回头问五桂,她就知道这是一种药!”
那男子笑了,觉得要变一个方法,说得别的事情才行了,“老娘,我可是只知二圆是一种好药!伤风,头痛,同她在一块,出一点汗,一会儿就会好的!”
“哼,你们害病就不必二圆也会好的!”
“你是不是说长官的皮靴同马鞭,照例就可以使我们出汗?”
“你那么说,我倒不大相信咧。”
“可是我现在改行了。”
“怎么,你不是在杨营副那里吗?”
“他进了高级军官班读书,我做了在大学堂教书先生的厨子。”
“为什么你去做厨子,不到营上求差事。”
男子不作声,因为他没有话可答应,一会儿妇人又说:
“你营副是个标致人,将来可以升师长!”
“你说了三次。”
“我说一百次也不是罪过。”
“你是不是又要我为你传话,说是住在边街上一妇人,有点儿小名,也夸奖称赞过他很美。是不是?”
“我赌你这样去说吧。你就说:住在河街刘五娘,向人称扬他,夸奖他,也不是辱没他什么的一件事!”
“谁说你辱没他?谁不知道刘五娘的名字?谁不会……”
妇人听着,在枯瘦如拳头大小的脸下,小小的鼻子掀动不已。男子望到这样子十分好笑,就接着说:“我告他,还一定可以得一笔奖赏吧。”
妇人这时正把那粒冰糖塞进口里,又忙着挖出来。“当然的,他会奖赏你!”
“他会赏我一顿马鞭。”
“这更是你合用的。我就听到一个大爷说过,当下人的不常常挨一顿打,心里就一定不习惯。”
两人都笑了,因此男子就在这种很亲切的戏谑中,喊了一声“老婊子”。妇人像从这种称呼上触动了些心事,自己也反复说“老婊子”好几次。过后,自言自语的神气说:
“老婊子五十年前,在大堤上时,你去问问住在药王宫里面那个更夫,他会告你老婊子不老时,如何过的日子!”
男子就说:“从前让别人骑,如今看别人骑罢了。”
“可是谁个女子不做这些事?运气好做太太,运气不好就是婊子,有什么奇怪?你莫说近来住到三分里的都督总统了不起,我也做过状元来的!”
“我不相信你那种无凭无据的瞎凑。”
“要凭据吗?又不是欠债打官司。我将告你几十年前的白日同晚上,目前天上的日头和月亮帮我做见证,那些官员,那些老板,骑了大黑马到我的住处,如何跳下马来,把马系在门前杨柳树下,走进我房里来问安!如何外面的马嘶着闹着,屋里双台重台的酒摆来摆去。到后水师营标统来了,在我底袖上题诗,用官太太的轿子,接我到黄鹤楼上去赏月,……”
“老娘,真看不出这样风头过来。”
“你不相信,是不是?我先要好好的赌一个大咒,再告你那些阔老对我要好的事情。我记不了许多,仍然还记到那个候补道从自己腰上解下那条绣花腰带围到我身上,为我燃蜡烛的事。我赌咒我不忘记一个字。”
男子因为看到这妇人发着喘,好像有一千句话同时争到要从那一张枯瘪的口中出来,就说:“我信你了!我信你了!”希望老娘莫因为自己的话嗌死。
“我要你明白,我要你明白,”说时这老妇人就勉强的站了起来,想走到里间二圆平时陪客烧烟睡觉的房间里去,一站起身时,就绊着一张小小塾脚凳,身向左右摇摆了许久,男子心想说:“老娘你不要摔死,送终也没有一个人”,可是这时从那妇人干缩了的脸嘴上,却看出一点笑容,因这笑容也年青了。男子这时正把手中残烟向地上一抛,妇人望到了,忙走过去用脚乱蹂乱踹,踹了几下,便转到里间取证据去了。
过了一会,只听到里边妇人咯咯的痰嗽声音,好像找了半天,还找不出什么东西。男子在外边很难受的说道:“都督,将军,司令官,算了吧。鬼要知道你的履历!我问你的话,你来呀!我问你,我应当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你家小婊子过了江还是过了湖?我不是水师营统领,我不能侍候她像侍候钦差!”
老妇人还在喘着,像不曾听到这些话,忽然发现了金矿似颤的,一面咯咯咳着,一面颠声喊叫:“呀,呀,老婊子要你知道这个东西!”
原来她把那条绣花腰带找到了,正从一堆旧东西里拉那条腰带的一头,想把它拉出来,却已没有力气。
那时门外腰门铃子响了,男子站起身子来走到门罅看了一下,见是五桂伴同二圆回来了,就跑去开门。女人刚一进门,就为男子抱着了,因为望到女人的头发乱乱的,就说:“二圆婊子,你大白天陪谁睡觉,头发乱到这样子?”
二圆说:“陪谁睡觉……砍头的!说前天来又不来,害娘杀了鸡,生了半天气!”
“我不是说不能来吗?”这时已到房里了,“来,老娘,要五桂拿壶去茂昌打酒来,买一点花生,快一点!”
“五桂,五桂,”二圆忙走到门边去,看五桂还在不在门外,可是五桂把事做完,屋中用不着她,早已跑到街头看迎会去了。二圆回头来,“丫头像鬼迷了她,生起翅膀飞,看巫师捉鬼去了!”
“五桂手心该每天打五十,”男子把二圆拉着,粗率的,不甚得体的,嗅着二圆的发髻,轻轻的说:“还有一个人的嘴唇该每天亲五十。”
两人站在房门边很响的亲了一个嘴,那个老妇人半秃的头,从里间肮脏帘子角上现出来了。“二圆,乖女儿,你来,帮到我一手,抬抬……”二圆不知作什么事,故走进里房去,男子也就跟着进去,却站到帘帷边眺望。
因为那条腰带还压在许多东西下面,总拖不出来,故要二圆帮她一下忙。二圆进去时,妇人带点抱怨神气说:“怎么等了你半天,你过什么地方去了呢?打牌输了,是不是?你为我取这个送大爷看看,他要看的。”正因为自己本来今天不打量出门,被老娘催到去,过去以后到那边玩得正好,又被五桂叫回来,没甚好气,如今却见到要取这条旧腰带,弄得箱箧很乱,二圆有点冒火了。
二圆说:“老娘你做什么胡涂事,把一房都弄乱了!”
“我取这个!”
“你取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回头你又要我来清理!”
“为什么我不能把它取出来?我同大爷说到我年青的故事,说了半天,我让他看看这样东西,要他明白我过去的那些事情。”
“老娘,你真是……得了够了,谁都不要明白你过去的那些事情!除了你自己一个人记着,在白日里闭了眼睛来温习,谁都不要。”
妇人好像要说,“二圆,我不同你吵架”,因为怕这话不得体,就只道:“你为我做好事,取一取,莫管谁要谁不要。”
二圆很厌烦的样子走到床边去,从一些杂乱的物件里,拉取那一条腰带,拉了一阵,也取不出来。男子看到好笑,就走来帮着作这件事,站到二圆身后,把手从女人胁下伸过去,只轻轻一拖,就拖出来了,因为女人先是用着力的,这一来,二圆就跌到男子身上了。老娘看到好笑,却明白这是二圆故意做成的计策就不过去扶二圆,只在旁边背过了脸去,好让年青人亲嘴。
男子捏到这条脏而且旧已经失去了原来形色的丝质腰带,放到鼻子边闻了一下,“老娘,宝物。”
二圆也凑趣似的说:“真是宝贝咧。”
妇人大致因为这种趣话受了点屈辱,如一般有可纪念东西的人,把东西给人看时,被人奚落以后同一神情,就抢了那条长长的带子,围到自己身上,现出年轻十岁的模样。“这东西再坏一点,它还是帮我保留到一段新鲜记忆。如今我是老货了,我是旧货了,让你们去说吧。一个老年人,自然从年青人的口里讨不到什么好处,可是这条带子比你们待我好多了!它在这里,它就给我一种自信,使我相信我也像你一样生龙活虎活到这个世界上过了一些日子。不止这点点,它有时还告我留下这条带子的人,比你们还更活得尊贵体面!”
妇人显然是在同年青人赌气,二圆懂到她的意思,当到客面前不好生气,便不发作,只是一味好笑。笑够了,就说:“老娘,你说这话有什么用处?谁敢轻视你?”
那男子也说:“老娘莫多心,去打一点酒来吧,你可以多喝一杯。”
“我不希罕你的酒。我老了,酒不是灌到我们这种老年人嘴里的药了。”
“你可以买点糖,买点红枣,买点别的什么吧!圣母娘娘的供桌前,不是也得放有这两样东西吗?”这时男子从汗衣里掏出一块钱,热热的放到妇人手心里,并且把妇人的手掌合拢去,要她捏着那洋钱。“老娘,就去吧,回来时我听你说腰带的故事,我将来还得把这故事告给那个营副,营副还会告给师长!”
二圆说:“娘你生我的气了。”因为二圆声音很和平,好像在道歉,又好像在逗哄一个小孩子,妇人心软了,气平了,同时,一个圆形的东西挤在手心,使她记起了她的地位,她的身分了,就仍然恢复了老鸨的神气,谄媚的向男子望着,好像也在引疚自责的样子。到后却说:“买酒吗,什么酒?”
二圆于是把酒壶递给了妇人,走到了门前,又才记起身上所缠的那条腰带不大合式,赶忙解下来,抛到二圆手上,要说什么话,又不说出,忽然对男子做了一个无耻的放荡的姿势,才战摇摇的出去了。
妇人走后,二圆把那腰带向自己身上一围,又即刻解除了,就在手腕上打成一个大结子,向空中抛着,笑着说:“这宝贝,老娘总舍不得丢掉,我猜想什么时候我跟人走了时,她会用这个悬梁吊颈吧。”
“她什么时候一定会呛死,来不及做这种费力的事!”
“你不应当又让她喝酒!”
“她不是说不喝酒了吗?”
“她是这样说吧?她并不同你赌得有咒。你不要看她那样子,以为自己当真服老了!她尽是说梦到水师营统领骑白马黑马来拜访她。前一阵,还同一个后山营房看马的夫子,做了比喝酒还坏的事情。我只说了她一句话,就同我嚷,说又并不占我的一份。”
“真是一个老鬼!”
“你骂她,说不定她会在酒里下毒药毒死你!”
二圆一面同男子说着这些粗野的笑话,一面尽把那腰带团儿向空中抛去,一下不小心,这东西为梁上一个钩子挂着了,这女人就放肆的笑着,靠到男子怀里去。因此一双那么粗糙的,似乎当时天上的王帝造就这个人时十分草率而成的臂膀,同一张卤莽的嘴唇,使二圆宽宽的脸子同结实的腰肢,都受了压迫。
“二圆,我的亲娘,不见你时多使人难受!”
“你的亲娘在即墨县推磨!”
“你是个妖怪,使我离你不开!”
“我做了妖怪,我得变男子到南京做官去,南京不是有多少官无人做吗?”
“你听谁说的?”
“人人都是这样说,报上什么官又不负责了,什么人又害病不能负责了,我想,我若是男子,我就去负责!”
“你妈妈的鬼,有这样好机会?”
二圆就咬着自己的下唇点着头。
这时男子记起听到妇人为他说到的关于二圆的故事,正想问二圆平生遇到不讲规矩的男子,一共有多少回,妇人回来了。
妇人把酒买来后,本来剩下的钱应当找角票,一定是因为别有用心,觉得换铜子合算一点,便勒迫到铺中人找铜子。回来时把一封双铜子放到男子手上去,“大爷,我不认识票子真假,所以找回来是现钱。”
“老娘,你拿回那么多钱,是不是存心把我压死?”
二圆可懂到老娘的心思了,就说:“娘,你真是……快拿回去换换吧。”
男子说:“谁要为这点小事派老娘走路呢?老娘,不要去换,把钱收下吧。”
妇人在二圆面前无以自解,“我换去,我换去。”拿了一封铜子,就想往外走去。
可是男子认为这事情太麻烦了老娘,就说:“老娘,你不收这个钱,等一会五桂毛丫头回来时,我就把给她买鞭炮放了。”
妇人到这时,望到二圆,二圆不敢说什么,抿了嘴巴回过去笑着,因为记起梁上那条腰带了,走出取叉子去了。妇人心想,你疑心我要这个钱,我可以当到日头赌咒。
他们喝酒时,男子便装成很有耐心很有兴致的样子,听妇人说那条绣花腰带的故事,说到后来五桂回家了,男子要她到裁缝铺去看看钟,到了什么时候。五桂一会儿就转身了,忙忙匆匆的,像被谁追赶似的,期期艾艾的说:“裁缝铺出了命案,妇人吞烟死了,万千人围到大门前看热闹,裁缝四处向人作揖,又拿熨斗打人!”
妇人似乎不甚相信这件事,匆匆遽遽的站起身来,同五桂看热闹去了。二圆就低低的带点忧愁神气说:“这个月衖子里死了四个妇人,全不是一块钱以上的事情。”
男子说:“见你妈的鬼,你们这街上的人,生活永远是猪狗的生活,脾气永远是大王的脾气。”
女人唱着叹烟花的曲子,唱了三句低下头去,想起什么又咕咕的笑着,可是到后来,不知不觉眼睛就湿了。
三
厨子把供状全部都招出了,话说到后来,不能再说了,就低下头去在大腿上搓着自己的左手,不知主人怎么样发落他。
我们应当不要忘记那个对于下人行为不含糊的高教授。他听到这小子自己还在用大爷名义,到那些下等土娼处鬼混,先是十分生气的。可是听到后来,我看到他不知不觉就严肃起来了。这时听到厨子不作声了,便勉强向我笑着,又勉强装成还在生气的样子问那厨子:
“那么,你就把买菜烧饭的事完全忘记了,是不是?”
那厨子忙说:“先生,老爷,我没有忘记。可是我得哄她莫哭才好走开!”
“就哄了半天!”
本来似乎想说明哄一个女人种种困难的理由,这时教授太太听到先生已经大声说话,以为问案业已完事了,所以从内房正走出来,因此一来这厨子不敢说野话了。等一会儿,望了太太一下,望了我一下,才怯怯的说:“先生,菜买来了,两个鲫鱼还是活的,今晚上要不要用?”
教授先生望到年轻太太,很古怪的笑了一下,轻轻的叹着,便吩咐厨子:“好,你去休息,我们什么也不要吃了。”
我看看,非轮到我作主人不行了,因此就勒迫到这两夫妇,到前街一个小馆子里去吃了一顿。高太太看到我同他先生都不什么快乐,就问我刚才厨子说了些什么话。我对于这句质问不作答复,却向他们夫妇提议,不要赶走这个厨子。教授望到我惨然一笑,我就重复说明我的意见,“你应当留他,因为他是一个不说谎的人,至于我,我同你说我对于这个大司务,是感到完全满意的!”
廿一年五月卅一改稿
本篇发表于1932年2月28日《文艺月刊》第3卷第2号。署名沈从文。
静
春天日子是长极了的。长长的白日,一个小城中,老年人不向太阳取暖就是打磕睡,少年人无事作时皆在晒楼或空坪里放风筝。天上白白的日头慢慢的移着,云影慢慢的移着,什么人家的风筝脱线了,各处便皆有人仰了头望到天空,小孩子皆大声乱嚷,手脚齐动,盼望到这无主风筝,落在自己家中的天井里。
女孩子岳珉年纪约十四岁左右,有一张营养不良的小小白脸,穿着新上身不久长可齐膝的蓝布袍子,正在后楼屋顶晒台上,望到一个从城里不知谁处飏来的脱线风筝,在头上高空里斜斜的溜过去,眼看到那线脚曳在屋瓦上,隔壁人家晒台上,有一个胖胖的妇人,正在用晾衣竹竿乱捞。身后楼梯有小小声音,一个男小孩子,手脚齐用的爬着楼梯,不久一会,小小的头颅就在楼口边出现了。小孩子怯怯的,贼一样的,转动两个活泼的眼睛,不即上来,轻轻的喊女孩子。
“小姨,小姨,婆婆睡了,我上来一会儿好不好?”
女孩子听到声音,忙回过头去。望到小孩子就轻轻的骂着:“北生,你该打,怎么又上来?等会儿你姆妈就回来了,不怕骂吗?”
“玩一会儿。你莫出声,婆婆睡了!”小孩重复的说着,神气十分柔和。
女孩子皱着眉吓了他一下,便走过去,把小孩援上晒楼了。
这晒楼原如这小城里所有平常晒楼一样,是用一些木枋,疏疏的排列到一个木架上,且多数是上了点年纪的。上了晒楼,两人倚在朽烂发霉摇摇欲堕的栏杆旁,数天上的大小风筝。晒楼下面是斜斜的屋顶,屋瓦疏疏落落,有些地方经过几天春雨,都长了绿色霉苔。屋顶接连屋顶,晒楼左右全是别人家的晒楼。有晒衣服被单的,把竹竿撑得高高的,在微风中飘飘如旗帜。晒楼前面是石头城墙,可以望到城墙上石罅里植根新发芽的葡萄藤。晒楼后面是一道小河,河水又清又软,很温柔的流着。河对面有一个大坪,绿得同一块大毡茵一样,上面还绣得有各样颜色的花朵。大坪尽头远处,可以看到好些菜园同一个小庙。菜园篱笆旁的桃花,同庵堂里几株桃花,正开得十分热闹。
日头十分温暖,景象极其沉静,两个人一句话不说,望了一会天上,又望了一会河水,河水不像早晚那么绿,有些地方似乎是蓝色,有些地方又为日光照成一片银色。对岸那块大坪,有几处种得有油菜,菜花黄澄澄的如金子。另外草地上,有从城里染坊中人晒得许多白布,长长的卧着,用大石块压着两端。坪里也有三个人坐在大石头上放风筝,其中一个小孩,吹一个芦管唢呐,吹各样送亲嫁女的调子。另外还有三匹白马,两匹黄马,没有人照料,在那里吃草,从从容容,一面低头吃草一面散步。
小孩北生望到有两匹马跑了,就狂喜的喊着:“小姨,小姨,你看!”小姨望了他一眼,用手指指楼下,这小孩子懂事,恐怕下面知道,赶忙把自己手掌掩到自己的嘴唇,望望小姨,摇了一摇那颗小小的头颅,意思像在说:“莫说,莫说。”
两个人望到马,望到青草,望到一切,小孩子快乐得如痴,女孩子似乎想到很远的一些别的东西。
他们是逃难来的,这地方并不是家乡,也不是所要到的地方。母亲,大嫂,姊姊,姊姊的儿子北生,小丫头翠云一群人中就只五岁大的北生是男子。糊糊涂涂坐了十四天小小篷船,船到了这里以后,应当换轮船了,一打听各处,才知道XX城还在被围,过上海或过南京的船车全已不能开行。到此地以后,证明了从上面听来的消息不确实。既然不能通过,回去也不是很容易的,因此照妈妈的的主张,就找寻了这样一间屋子权且居住下来,打发随来的兵士过宜昌,去信给北京同上海,等候各方面的回信。在此住下后,妈妈同嫂嫂只盼望宜昌有人来,姊姊只盼望北京的信,女孩岳珉便想到上海一切。她只希望上海先有信来,因此才好读书。若过宜昌同爸爸住,爸爸是一个军部的军事代表。哥哥也是个军官,不如过上海同教书的第二哥哥同住。可是XX一个月了还打不下。谁敢说定什么时候才能通行?几个人住此已经有四十天了,每天总是要小丫头翠云作伴,跑到城门口那家本地报馆门前去看报,看了报后又赶回来,将一切报上消息,告给母亲同姊姊。几人就从这些消息上,找出可安慰的理由来,或者互相谈到晚上各人所作的好梦,从各样梦里,卜取一切不可期待的佳兆。母亲原是一个多病的人,到此一月来各处还无回信,路费剩下来的已有限得很,身体原来就很坏,加之路上又十分辛苦,自然就更坏了。女孩岳珉常常就想到:“再有半个月不行,我就进党务学校去也好吧。”那时党务学校,十四岁的女孩子的确是很多的。一个上校的女儿有什么不合式?一进去不必花一个钱,六个月毕业后,派到各处去服务,还有五十块钱的月薪。这些事情,自然也是这个女孩子,从报纸上看来,保留到心里的。
正想到党务学校的章程,同自己未来的运数,小孩北生耳朵很聪锐,因恐怕外婆醒后知道了自己私自上楼的事,又说会掉到水沟里折断小手,已听到了楼下外婆咳嗽,就牵小姨的衣角,轻声的说:“小姨,你让我下去,大婆醒了!”原来这小孩子一个人爬上楼梯以后,下楼时就不知道怎么办了的。
女孩岳珉把小孩子送下楼以后,看到小丫头翠云正在天井洗衣,也就蹲到盆边去搓了两下,觉得没什么趣味,就说:“翠云,我为你楼上去晒衣吧。”拿了些扭干了水的湿衣,又上了晒楼。一会儿,把衣就晾好了。
这河中因为去桥较远,为了方便,还有一只渡船,这渡船宽宽的如一条板凳,懒懒的搁在滩上。可是路不当冲,这只渡船除了染坊中人晒布,同一些工人过河挑黄土,用得着它以外,常常半天就不见一个人过渡。守渡船的人,这时正躺在大坪中大石块上睡觉,那船在太阳下,灰白憔悴,也如十分无聊十分倦怠的样子,浮在水面上,慢慢的在微风里滑动。
“为什么这样清静?”女孩岳珉心里想着。这时节,对河远处却正有制船工人,用钉锤敲打船舷,发出砰砰庞庞的声音。还有卖针线飘乡的人,在对河小村镇上,摇动小鼓的声音。声音不断的在空气中荡漾,正因为这些声音,却反而使人觉得更加分外寂静。
过一会,从里边有桃花树的小庵堂里,出来了一个小尼姑,戴黑色僧帽,穿灰色僧衣,手上提了一个篮子,扬长的越过大坪向河边走来。这小尼姑走到河边,便停在渡船上面一点,蹲在一块石头上,慢慢的卷起衣袖,各处望了一会,又望了一阵天上的风筝,才从容不迫的,从提篮里取出一大束青菜,一一的拿到面前,在流水里乱摇乱摆。因此一来,河水便发亮的滑动不止。又过一会,从城边岸上来了一个乡下妇人,在这边岸上,喊叫过渡。渡船夫上船抽了好一会篙子,才把船撑过河,把妇人渡过对岸。不知为什么事情,这船夫像吵架似的,大声的说了一些话,那妇人一句话不说就走去了。跟着不久,又有三个挑空箩筐的男子,从近城这边岸上唤渡,船夫照样缓缓的撑着竹篙,这一次那三个乡下人,为了一件事,互相在船上吵着,划船的可一句话不说,一摆到了岸,就把篙子钉在沙里。不久那六只箩筐,就排成一线,消失到大坪尽头去了。
洗菜的小尼姑那时也把菜洗好了,正在用一段木杵,捣一块布或是件衣裳,捣了几下,又把它放在水中去拖摆几下,于是再提起来用力捣着。木杵声音印在城墙上,回声也一下一下的响着。这尼姑到后大约也觉得这回声很有趣了,就停顿了工作,尖锐的喊叫:“四林,四林,”那边也便应着“四林,四林。”再过不久,庵堂那边也有女人锐声的喊着“四林,四林,”且说些别的话语,大约是问她事情做完了没有。原来这就是小尼姑自己的名字!这小尼姑事作完了,水边也玩厌了,便提了篮子,故意从白布上面,横横的越过去,踏到那些空处,走回去了。
小尼姑走后,女孩岳珉望到河中水面上,有几片菜叶浮着,傍到渡船缓缓的动着,心里就想起刚才那小尼姑十分快乐的样子。“小尼姑这时一定在庵堂里把衣晾上竹竿了!……一定在那桃花树下为老师傅捶背!……一定一面口下念佛,一面就用手逗身旁的小猫玩!……”想起许多事都觉得十分可笑,就微笑着,也学到低低的喊着“四林,四林。”
过了一会。想起这小尼姑的快乐,想起河里的水,远处的花,天上的云,以及屋里母亲的病,这女孩子,不知不觉又有点寂寞起来了。
她记起了早上喜鹊,在晒楼上叫了许久,心想每天这时候送信的都来送信,不如下去看看,是不是上海来了信。走到楼梯边,就见到小孩北生正轻脚轻手,第二回爬上最低那一级梯子。
“北生你这孩子,不要再上来了呀!”
下楼后,北生把女孩岳珉拉着,要她把头低下,耳朵俯就到他小口,细声细气的说:“小姨,大婆吐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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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珉珉,你为我看看,热水瓶里的水还剩多少。”
一面为病人倒出热水调和库阿可斯,一面望到母亲日益消瘦下去的脸,同那个小小的鼻子,女孩岳珉说:“妈,妈,天气好极了,晒楼上望到对河那小庵堂里桃花,今天已全开了。”
病人不说什么,微微的笑着。想起刚才咳出的血,伸出自己那只瘦瘦的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的说着,我不发烧。说了又望到女孩温柔的微笑着。那种笑是那么动人怜悯的,使女孩岳珉低低的嘘了一口气。
“你咳嗽不好一点吗?”
“好了好了不要紧的,人不吃亏。早上吃鱼,喉头稍稍有点火,不要紧的。”
这样问答着,女孩便想走过去,看看枕边那个小小痰盂。病人明白那个意思了,就说:“没有什么。”又说:“珉珉你站到莫动,我看看,这个月你又长高了!”
女孩岳珉害羞似的笑着,“我不像竹子吧,妈妈。我担心得很,人太长高了要笑人的!”
静了一会。母亲记起什么了。
“珉珉我作了个好梦,梦到我们已经上了船,三等舱里人挤得不成样子。”
其实这梦还是病人捏造的,因为记忆力乱乱的,故第二次又来说着。
女孩岳珉望到母亲同蜡做成一样的小脸,就勉强笑着,“我昨晚当真梦到大船,还梦到三毛老表来接我们,又觉得他是福禄旅馆接客的招待,送我们每一个人一本旅行指南。今早上喜鹊叫了半天,我们算算看,今天会不会有信来。”
“今天不来明天应来了!”
“说不定自己会来!”
“报上不是说过,十三师在宜昌要调动吗?”
“爸爸莫非已动身了!”
“要来,应当先有电报来!”
两人故意这样乐观的说着,互相哄着对面那一个人,口上虽那么说着,女孩岳珉心里却那么想着:“妈妈病怎么办?”病人自己也心里想着:“这样病下去真糟。”
姊姊同嫂嫂,从城北卜课回来了,两人正在天井里悄悄的说着话。女孩岳珉便站到房门边去,装成快乐的声音:“姊姊,大嫂,先前有一个风筝断了线,线头搭在瓦上曳过去,隔壁那个妇人,用竹竿捞不着,打破了许多瓦,真好笑!”
姊姊说:“北生你一定又同姨姨上晒楼了,不小心,把脚摔断,将来成跛子!”
小孩北生正蹲到翠云身边,听姆妈说到他,不敢回答,只偷偷的望到小姨笑着。
女孩岳珉一面向北生微笑,一面便走过天井,拉了姊姊往厨房那边走去,低声的说:“姊姊,看样子,妈又吐了!”
姊姊说:“怎么办?北京应当来信了!”
“你们抽的签?”
姊姊一面取那签上的字条给女孩,一面向蹲在地下的北生招手,小孩走过身边来,把两只手围抱着他母亲:“娘,娘,大婆又咯咯的吐了,她收到枕头下!”
姊姊说:“北生我告你,不许到婆婆房里去闹,知道么?”
小孩很懂事的说:“我知道。”又说,“娘娘,对河桃花全开了,你让小姨带我上晒楼玩一会儿,我不吵闹。”
姊姊装成生气的样子:“不许上去,落了多久雨,上面滑得很!”又说,“到你小房里玩去,你上楼,大婆要骂小姨!”
这小孩走过小姨身边去,捏了一下小姨的手,乖乖的到他自己小卧房去了。
那时翠云丫头已经把衣搓好了,且用清水荡过了,女孩岳珉便为扭衣裳的水,一面作事一面说:“翠云我们以后到河里去洗衣,可方便多了!过渡船到对河去,一个人也不有,不怕什么吧。”翠云丫头不说什么,脸儿红红的,只是低头笑着。
病人在房里咳嗽不止,姊姊同大嫂便进去了。翠云把衣扭好了,便预备上楼。女孩岳珉在天井中看了一会日影,走到病人房门口望望。只见到大嫂正在裁纸,大姊姊坐在床边,想检察那小痰盂,母亲先是不允许,用手拦阻,后来大姊仍然见到了,只是摇头。可是三个人皆勉强的笑着,且故意想从别一件事上,解除一下当前的悲戚处,于是说到一个很久远的故事。到后三人又商量到写信打电报的事情。女孩岳珉不知为什么,心里尽是酸酸的,站在天井里,同谁生气似的,红了眼睛,咬着嘴唇。过一阵,听到翠云丫头在晒楼说话:
“珉小姐,珉小姐,你上来,看新娘子骑马,快要过渡了!”
又过一阵,翠云丫头于是又说:
“看呀,看呀,快来看呀,一个一块瓦的大风筝跑了,快来,快来,就在头上,我们捉它!”
女孩岳珉抬起来了头,果然从天井里也可以望到一个高高的风筝,如同一个吃醉了酒的巡警神气,偏偏斜斜的滑过去,隐隐约约还看到一截白线,很长的在空中摇摆。
也不是为看风筝,也不是为看新娘子,等到翠云下晒楼以后,女孩岳珉仍然上了晒楼了。上了晒楼,仍然在栏杆边傍着,眺望到一切远处近处,心里慢慢的就平静了。后来看到染坊中人在大坪里收拾布匹,把整匹白布折成豆腐干形式,一方一方摆在草上,看到尼姑庵里瓦上有烟子,各处远近人家也都有了烟子,她方离开晒楼。
下楼后,向病人房门边张望了一下,母亲同姊姊三人皆在床上睡着了。再到小孩北生小房里去看看,北生不知在什么时节,也坐在地下小绒狗旁睡着了。走到厨房去,翠云丫头正在灶口边板凳上,偷偷的用无敌牌牙粉,当成水粉擦脸。女孩岳珉似乎恐怕惊动了这丫头的神气,赶忙走过天井中心去。
这时听到隔壁有人拍门,有人互相问答说话。女孩岳珉心里很希奇的想到:“谁在问谁?莫非爸爸同哥哥来了,在门前问门牌号数吧?”这样想到,心便骤然跳跃起来,忙匆匆的走到二门边去,只等候有什么人拍门拉铃子,就一定是远处来的人了。
可是,过一会儿,一切又都寂静了。
女孩岳珉便不知所谓的微微的笑着。日影斜斜的,把屋角同晒楼柱头的影子,映到天井角上,恰恰如另外一个地方,竖立在她们所等候的那个爸爸坟上一面纸制的旗帜。
(萌妹述,为纪念姊姊亡儿北生而作。)
廿一年三月三十日
本篇发表于1932年5月1日《创化》第l卷第1号。署名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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