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雏·阿黑小史-虎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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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雏》1932年1月由新中国书局初版。

    原目:《中年》、《三三》、《虎雏》、《医生》、《黔小景》。

    《三三》见第9卷《短篇选》。

    其余诸篇据新中国书局初版本编入。

    中年

    因为在北京XX大学里办事的一个朋友,来信寄给久蹾在上海的我,那来信上说的是:

    ……快来吧,你这个疑心重不知自爱的人,别担心到了北京会有什么不吉利事情。你来看看我们如何过日子,这就很可以给你开心了!你不高兴注意我们俗人,我为你预备得有一个好地方,去俗人同熟人都很远,白天同你作伴的是芦苇,晚上陪你谈话的是蛤蟆,还有……你别让我这学科学的人,为了形容一个住处还来费力描写,这天气本还不必令人出汗,可是我因为写这个信,手心已全是汗了。……你来吧,莫要我再写信好了!

    我虽被上海方面人说到“很从容”的留在上海过日子,实际上人并不从容,我的表面生活沉静,心上却十分暴躁。因为任何人皆只见到我一个倦于生存的外表,所以任何人皆不知道我的心如何跳跃。久留在上海,我在糊涂中,也许终会做出一些朋友们认为很糊涂的事情。所以北京一方面来信要我去,上海一方面熟人就劝我走。都以为不妨到北京看看,到后另一个朋友且为我把钱筹好,把一切全预备好了。

    因此我坐了两整天的火车,同一个据说是将军的人物,在一个车箱里谈了两整天的空话。车到了正阳门后,从正阳门站下车,白白的太阳还仍然像四年前我所见到的太阳,我跳上一辆多灰的洋车,这洋车向大车过处烟尘骤起的前门拱洞跑去。第四天,我就来到前次给我写信的那个朋友为我预备的空屋里住下了。

    朋友夏君把我款待到这个幽僻无人的地方,真使我十分满意。这地方虽为学校安置了许多办事教书人,邻近我住处的却很少。他们住的是闹热地方,我这里,却同旁的屋子相去很远,独立在这宽大花园一角的。

    我住的是一个亭子,这亭子据说原从圆明园搬移来的,刻镂极精细的白石亭基,古怪的撑柱横梁,可以使人想象到一些已成为精灵了的故事人物。亭子太大了,故已用白木板壁隔离成两间,我住的是左边的一间,右边却没有人。

    亭子外边的景色,诚如朋友所说,是十分美的。芦苇同蛤蟆都在我眼底耳边,不久即完全熟习了。每到黄昏时,我把晚饭吃过后,就爬到亭子外栏杆上去,抱膝看天上的云,并且不久我就知道有两只灰鹤每天照例的休息地方,我知道我屋顶承簷柱上空隙处,有许多麻雀蹲到上面休息,我知道一个小小的黑影在空中晃过时,不是燕子却是一只蝙蝠。

    芦苇在我面前展开,这时看来便如一个湖,风过时,偃伏成细碎而长条的波浪。我不是诗人,望到这个照例是无话可说的。亭子前面有一段缺少芦苇处,全是种有细秧的水田,日里只能见到白腹青羽的燕子,掠水贴地飞去,到了晚上,许多藏在芦苇里的水鸡,皆追逐出来了。朦胧里望到这些黑色小小东西的游戏,这几天又正是真珠梅开放的时节,坐在栏杆上的我,隐约嗅到花香,常常一坐下来就很久很久。

    到这个地方来我的确安静多了。上海我住的是地当法租界电车总厂的要道,每日从早到晚我耳朵里都是隆隆的车声,作事总作不好,性情就变成特别容易生气的人了。这几日,上海大致更热了,如果我还留在上海,窗上的西晒使房子像一个甑子,我的文章一定是写不出的。如今我到了这里,每天总能很安静的作我所要作的事情,朋友来看望我时,见到我桌上的成绩,都觉得十分高兴。有时我们坐到栏杆上去谈天,谈到两人平生所经历的地方,谈到六月时清风的可爱,这亭子,实在就是园中一个最好迎受晚凉的亭子,朋友的科学态度,给我的印象,同到这亭子给我的浪漫情绪相纠结,我照例是要发笑的。这地方,使我的确安静多了。

    不过,因为这地方是个幽僻无人的地方,我将在我的分上,见到一些关于年青男女觉得极新鲜的事情。这些事情到这里的二十天内,在黄昏里我一共就见过了五次。有两次我看到人家在我常坐的栏杆上接吻。有两次我看到一对人并肩坐在那栏杆上,或者已接过吻了,或者正在等候方便接吻。另外一次我看到一个女人,傍着在那里哭泣。那照例是我初从外边回来,又照例是这些年青人知道我不会在房里,才有这种事情发生的。到后我还是重新跑去,远远的跑到亭子背后松树编成的排道里去了。我将在那里散步,看黄昏里包围的天地,估计到两个人已应当分手时我才敢回去。

    回去时,望到刚才有人坐处,我常常只能作苦笑,来到这里的女人,也许就正是一个生来最丑的女人,但同男子来到这无人地方,恰恰在这黄昏里,能够伴着所爱悦的人,默默的,把这一个微抖的嘴唇,贴到那一个微抖的嘴唇上去,两人什么也不说,只默默的拥抱,又默默的离开,这些事,是人生的诗。即或这女子同男子是两个如何卑俗的灵魂,他们到这里来所作的事情,还是像一首诗的。

    想起这些情形时,我很觉得软弱了。因为我不是那种读诗的人,我的性情,我的习惯,都不能如一个老人那么冲澹温和,这“人生的诗”有时是很恼怒到我的。诗句已消失了,人已不见了,依约里有时还闻到一种余香,在无风的黄昏里散布。我有点难受了,便躺到床上去。可是不久我仍然又起来了。我仍然出去,坐到适间年青女人所坐处,静静的遐想一切,到后便使我笑起来了。一个中年人的情怀,心情上的小小罪孽,那不消说是常常存在意识里,而又常常要作一些希奇的估计,免不了使自己看来也很惊讶的。

    我遇到这些时节,坐到那里常常比平时更久,忘了我晚上工作的时间,也忘了我其他事情。

    因为这类事,并不为朋友所知道,所以朋友来时,有时带了一个新的同学过来,总问我:“在这里是不是觉得寂寞,觉得吓怕?”我照例将说:“这里不是使人寂寞的地方,我也并不觉得可怕。我是一个见过许多日头月亮的人,所以你们受不了的我总能忍受下去。”我说到这样话时,朋友听到的意义,却并不同我自己听到的意义一样,因为我这里还包含有一种秘密,这些能够明白“定性分析”或“社会学”或“英国国会之制度”一类学问的年青人,全不知道我这秘密的。

    天气渐渐热了,在房中做事,也不大方便了,有时我便移了桌椅出去,茶壶茶杯同墨水瓶之类也得带出去。早上同下午,既不会有人来玩,我都觉得在外面做事,一面望到微风里的芦苇偃伏,一面写些什么时,比枯坐房中尽盘旋到一个故事为方便多了。有时我过XX去了,听差忘了为我把一切东西搬进屋里去,回来时,茶壶照例常常是干了的。在去XX学校的大路上,我总可以碰到一些XX大学的女人,我想象到我茶壶中的茶最后一滴干在谁个口里时,我便仿佛得到了说不分明的东西。也许用我的茶杯喝茶的人,正是那几个成天在园子里收拾花木的粗人,但我曾听到朋友说过,他有一个女同学,喝过亭子里的苦茶。我以为一定不止一个。在我处照料茶水的听差,见到我喝水好像特别喝得多,总得说“天气很热”。我从没有说那茶不是我一个人喝尽的,因为我不愿意他去洗那杯子。

    让我从记事册里,检查一下日子,这一天是不是二十七。正是那一天,西山的日头沉到山后背去了,远望西山只剩一抹紫,天上填满了夜云,屋里的灯应当发光了,我因为想起一个可纪念的朋友,心中有点烦乱。晚饭业已吃过了,不知如何心上觉得十分狼狈。平常时节我在这样情形,正同一般故事上常常提到的中年人一样,我是要故意虐待我自己,勉强来工作的。寂寞了,我就作事,我有许多许多文章,就那么写成印好分散到国内各处去了。但另外一时节,心上纷乱了,我一件小事也作不下去,即呆在桌边也觉得无益,就各处跑去。我的住处外边是通西山的大道,历史上很有点名气的圆明园遗址又在附近不远,我毫无目的向任何方向走去,也不至于迷途。西郊附近的地方既是一片平原,当地小村落人家的狗又从不随便咬人,走夜路没有土匪也没有野狼,故我无目的底走了许久,有时不知不觉走了极远的路,到后觉得不行了,才向一个附近人家雇了一匹小驴回家,回到住处时,大门大致已掩上多时了。

    那时我既不能作事,也不打量出去,只好躺在床上,静静的思索一切。从窗口望到外边黄昏的景色,望到为黄昏所侵蚀的亭子上纵横木梁,仿佛有些精灵在我身边。我想起一切人事哀乐的分野。

    记起另一时在一个朋友家里吃酒,主人多喝了一杯,稍稍觉得过量了,这朋友拉了我的手,大声的教训我,告我说,他的未婚妻说过我是“永远寂寞的男子”,且说“即或同一个人做一些不规矩的事情,也仍然要想到另外一个事上去,而显得当前行为无聊的。”这人到后结了婚又离婚,那“一言中的”的女子,如今又嫁了一个人了。在我记忆里,却长有这样一个逗人动心的温暖的感觉。那女人的一句话成了我忧郁生活的粮食,我重复念到这一句话时,心中激动的十分厉害。这中年衰弱的心,不为当前生活而注意,却尽在想象中得失里而盘旋。但是,虽想到那些生命的过去,眼前使我心跳的事还是很多!

    我的住处的屋外水阁,原是平常时节XX学生谈话最好的一处,绕屋的长廊,铺得是极整齐的方砖,这时节长廊一带的真珠梅,开放得正是十分动人,黄昏里,照例常有即或是从脚步声音同微微的气息里也知道是年轻的女人们,伴着她姊妹朋友,来到这地方。她们从窗外过身时,隐约苗条的身影,以及她们的笑谑,她们的低声谈话,都给我一种动摇,搅起我心上一些暖昧的不端庄的欲望。这些声音渐渐的远了,投在我心上所起的微波,也渐渐的平静了,注目到窗外的黄昏,我似乎得到了什么同时也失掉了什么。有时这些年青人立在我的窗外,坐到我作事的椅子上去,轻轻的谈着一切儿女们事情,或只适宜于两个人商量到的事情,在这情形下,我便重新记起了我朋友那个太太说及的一句话,我很沉郁,但我还仍然不惊动这些不速之客,仍然凝视到窗外的黄昏。我很羡慕这个黄昏里的一切,本来这黄昏,应当是一个能领略黄昏的人所占有的,但那时节我仿佛与黄昏无分。一只蝙蝠或一只蝶类,在我的纱窗上作声,听到窗外人为了小小惊讶说出的笑话,本来以为房里没有人的她们,其中一个正要回去了,就常常说,“好像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话,我们应当走了”的话时,我心中总十分感动。到后人就当真走了,我那时,很愿意打谁一掌,又仿佛被人打了一掌。

    在给一个朋友的信里,我曾经说过那种意思的话:这世界有一些人在“生活”里“存在”,有一些人又在“想象”里“生活”。我自然应属于后面的一种人。坐到水阁前椅子上或栏杆上,与最知心的朋友,捏着手挨着身子,消受这平静美丽的黄昏的人走去了,我一个人便到适间有女人所在处,慢慢的散步来回的走着,把自己分成两个人,谈论到一切问题。我把那最美的词辩给我想象里的另一个人,我自己说的话,总是虽诚实却并不十分聪明的话。到后“我们”就坐下了,“我们”在黄昏里终于沉默了。到那时,我眼睛湿了。我向虚空微笑,向虚空点头,向虚空伸出瘦瘦的手儿,什么也没有捏到。一个大水鸟之类,振动翅膀在我头上飞过去,即刻又消失了,抬起头来搜寻那声音时,才知道天上已有了许多小小星子,正如比喻中女人的眼睛,凝视到我,也不害羞,也不旁瞬。

    我这时躺在床上并不爬起,另一个日子里的黄昏使我出神。

    已经夜了,应当使灯发亮了,我还得把一个短短的文章趁到夜里灯下来写完,好明早便可寄发出去。但我并不注意这件事,也不打量出去。我躺在床上,听到园外大路上有大车过身,慢慢的,钝重而闷人的,转动到那两个轮子,我想了好一会保留在我记忆里一切形象的马匹,那些马匹仿佛是我朋友一样,我们有一种真实的友谊。

    这塌车到后远去了,于是听到廊的一端有人说话的声音。于是听到有两个人走路脚步的声音,这声音,由于习惯虽还隔得很远,我就明白是一对年青男女了。我知道他们所取的路线,一定要经过我的窗下。我算定他们见到这地方的僻静,要由于男子的提议,稍稍耽搁一会。这两人将在无意中为我带来一点喜悦,同时也带来一点忧愁。

    长廊到了我的窗下,因为一个水阁的位置,忽然宽阔展开了。这两人不久就从窗下过身,到了水阁前面,那男的一个,如我可想象的神气,温柔的说:

    “不要走了,到这里坐坐吧。”

    女的轻轻的说:“这里有人住。”

    虽这样说两人似乎仍然停下了。

    两人似乎就并肩立在栏杆前面,眺望园中的暮景,沉默了很久时间。

    到后什么话也不说,大约女的先走了,男的也跟着走去了。听到声音去远以后,我想爬起来在窗边望望。本来还打算到外面去坐坐,忽然又觉得这样一来便触着了别人的忌讳,也即刻中止了。

    过了一会,听到又有了第二种脚步声音,在廊下方砖上响着,从声音上我知道这是一个男子的脚步。原来这是我的朋友,这人到了窗下,想从纱窗里瞧望里面,看我是不是留在房里。因为无灯望不分明,就试着问我在不在里面。问了两声我还是静静的躺在床上,默不作答,这朋友到后就又向回路上走去了。

    我正觉得我作的事不甚得体,想起来去追回那个朋友,又听到廊下另一端有了声音。我明白是先前那两个人。大约先一时因为恐怕我在房中,所以走到长廊尽头小亭子坐下,到后见到这里有人喊问,也不见屋中有人答应,以为我一定不在住处,所以又同女人来到窗外水阁前面了。

    我听到这两个人坐到栏杆上,那个女的把鞋后跟敲着柱子,剥剥的响着。坐了许久,才听到男的说话,男的说了,女的也说,他们似乎在讨论到另一个人另一回事。

    说些什么话我先还没有听得清楚,但久了一点,我才知道他们是讨论他们自己,也正如一般人那么在不甚习熟的情人面前,因为谁也没有即刻敢放肆的用那个微抖的嘴唇贴近另一个嘴唇的勇气,所以他们使用一些两人皆知道是废话的言语,支持到这当前不变的形式。他们把言语稍稍加重一点时,我便听到男的说,他自己近来“重了三磅”,女的说医生劝她“吃盐”。这分明全是空话,两人皆非常明白,因为这暮色笼罩一切,这平静美丽的黄昏,不是说盐说肉的时节!到后两人果然沉默了。再过了一会儿时节,我仿佛就听到有些声音,仿佛两人之间有了些小小争持。

    这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一种沉默的战争,譬如一只手想悄悄的搂着一样东西,那另外一只手便抗拒着,一个头想渐渐的并拢到那一个头,头也可以扭着偏着。或者这战争不是一只手的事,各人将使用两只手,各人皆脸儿发烧心儿急跳。

    我打量爬起来看看,自然是办不到的,只躺在床上,猜想这战争的结局。我想到女的一定退到柱旁去,先是用手抵拒到一件新的事情,到后手便在意料以内情形下失败了,到后那男的两手,占领了应占领的地方,把女人的腰如一根带子围定,两张灼热的口搜寻到后便合拢去了。这估计,使我全身发抖,然而事实却正如我所估计,我听到嘴唇分离的声音,听到女的轻轻的一个叹息,听到那男子作每一个男子在这情形皆得作到的说明。那男子说:

    “XX,我先是站在天堂的门边,如今又到过天堂的里面了。”

    女的似乎什么也没有说的,只数着自己心儿的跳跃。或者她想起的是这一个天堂的事,或者她还想起另外一个她自己也还不曾到过的天堂。

    男的又说:“我幸福得想哭了,信我说的话,我保留到这个平生最美的印象,一定同我生命一样长,一样久。”

    女的说:“我不相信,你们的口能欺侮人也能谎人。”

    “我向你赌咒。我可以……”

    “照例又都会赌咒发誓!”

    重新起了战争,两人默默的,在我想象里所估计的情形下沉默了。大致长久的拥抱中,一只手的形势,是不是甘于维持在既得的现状下,我是不甚明白的。我猜想那些有教育的人,为了“好奇”,在一种方便中,他一定要用手旅行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他一定为一些新的发现所惊奇,也正如那个女子为了一些新的行为而害羞一样。仍然是手与手的抵拒,仍然是抵拒而投降了,我重复听到那个女子低低的一声叹息。

    只仿佛听到男子说:“我手如今镀了金。”

    我的心,我的一切官觉,皆为这一个分量沉重的事情而压迫着。

    人事的雷雨过去以后,我到后听到两人低低的笑了。

    XX学校的大钟响了几下,两人沉默的从长廊走去了,我数着那个女子的鞋底声音,我似乎跟着他们出了□园的大门,我似乎在路旁的电灯下,望到一个秀美苍白的脸子。我似乎听到那个女子在心上计算到自己的行为,把自己的身子,紧傍着那另一个男子。

    好久好久我才爬起身来,开了门走出去,傍着那亭柱,站了半天不动。望到深蓝的天空,嵌满了小小星子,我似乎读了一首以人生作题材的诗,这诗的内容,保留到我记忆里,永远不能消失,也永远使我想到这诗的某一章,在脸上作着苦笑。

    第二天,听差扫地时,拿了一条小小绸巾来,问是不是我掉下的。我说不是,听差便说一定是昨天女先生们玩时掉下的了,便预备拿回去,但我又把听差叫回来,告他手巾是我的。

    听差好像看透了我心上的事,又好像以为正因为他猜准了我的心事,怕我生他的气,故告给我这手巾是在廊下拾起的。他见我不作声,俨然我的墨水瓶即刻就要抛掷到他头上去了,就忙把手巾放到桌上,忙退出去了。

    望到手巾好像如露水湿透了的样子,我说:“你倒一点水来吧,我有用处。”

    水来后,本为预备把这手巾洗洗,到后却又想起了什么事情,不愿意洗了。

    朋友□君来谈天,当笑话似的,说我黄昏时节,如到外边去跑跑,则这个地方,会有年青人赏识它的幽僻无人,作一些新鲜事情。我记到昨天的事,同另外那一条收藏在箱子里的手巾,我不愿理会我那个朋友的疯话,只坐到栏杆上去,要朋友告我这时芦苇里树林里有多少种鸟声。

    我心想,这个五月结束,六月还刚开始!过了一会,忽然问朋友,到暑假时,是不是有许多年青男女学生都得回去,朋友大致这时正在考虑到一种黄昏里叫得动人的雀儿,想明白这鸣声同它的性生活有何等关系,所以就回答我说:

    “凡是大声的叫,如杜鹃播谷一类,它的伴侣一定同它隔得很远。”

    我说:“我问你的是人,不是鸟。”

    朋友还是不明白,就说:“人自然不同。人并不叫,因为比鸟进步多了。”

    听到朋友这答非所问的错误处,我只能皱了眉头望那博学朋友,什么话也不说了。

    朋友走后我躺到床上去,等候黄昏的重来,黄昏终于又悄悄的来了。

    上海关心到我生活的人,来信问,是不是人到了北京好一点?回信却说,很愿意再回上海。

    廿年六月廿一写于北京西郊十月改于青岛

    本篇发表于《新月》第3卷第10期(原刊未标明出版时间)。署名沈从文。这是作者以《中年》为篇名的作品之一。

    虎雏

    我那个做军官的六弟上年到上海时,带来了一个勤务兵,见面之下就同我十分谈得来,因为我从他口上打听出了多少事情,全是我想明白终无法可以明白的。六弟到南京去同政府接洽事情时,就把他丢在我的住处。这小兵使我十分中意,我到外边去玩玩时,也常常带他一起去,人家不知道的,都以为这就是我的弟弟,有些人还说他很像我的样子。我不拘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见到的人总觉得这小兵不坏。其实这小孩真是体面得出众的。一副微黑的长长的脸孔,一条直直的鼻子,一对秀气中含威风的眉毛,两个大而灵活的眼睛,都生得非常合式,比我六弟品貌还出色。

    这小兵乖巧得很,气派又极伟大,他还认识一些字,能够看《建国大纲》,能够看《三国演义》。我的六弟到南京把事办完要回湖南军队里去销差时,我就带开玩笑似的说:

    “军官,咱们俩商量一下,把你这个年轻的当差的留下给我,我来培养他,他会成就一些事业。你瞧他那样子,是还值得好好儿来料理一下的!”

    六弟先不大明白我的意思,就说我不应当用一个副兵,因为多一个人就多一种累赘。并且他知道我脾气不好,今天欢喜的自然很有趣味,明天遇到不高兴时,送这小子回湘可不容易。

    他不知道我意思是要留他的副兵在上海读书的,所以说我不应当多一个累赘。

    我说:“我不配用一个副兵,是不是?我不是要他穿军服,我又不是军官,用不着这排场!我要他穿的是学校的制服,使他读点书。”我还说及“倘若机会使这小子傍到一个好学堂,我敢断定他将来的成就比我们弟兄高明。我以为我所估计的绝不会有什么差错,因为这小兵决不会永远做小兵的。可是我又见过许多人,机会只许他当一个兵,他就一辈子当兵,也无法翻身。如今我意思就在另外给这小兵一种机会,使他在一个好运气里,得到他适当的发展。我认为我是这小兵的温室。”

    我的六弟听到了我这种意见,他觉得十分好笑,大声的笑着。

    “你在害他!”他很认真的样子说:“你以为那是培养他,其中还有你一番好意值得感谢,你以为他读十年书就可以成一个名人,这真是做梦!你一定问过他了,他当然答应你说这是很好的。这个人不止是外表可以使你满意,他的另外一方面做人处,也自然可以逗你欢喜。可是你试当真把他关到学校里去看看,你就可以明白一个作了一阵勤务兵到野蛮地方长大的人,是不是还可以读书了。你这时告他读书是一件好事,同时你又引他去见那些大学教授以及那些名人,你口上即不说这是读书的结果,他仍然知道这些人因为读书才那么舒服尊贵的。我听到他告我,你把他带到那些绅士的家中去,坐在软椅上,大家很亲热和气的谈着话,又到学校去,看看那些大学生,走路昂昂作态,仿佛家养的公鸡,穿的衣服又有各种样子,他实在也很羡慕。但是他正像你看军人一样,就只看到表面。你不是常常还说想去当兵吗?好,你何妨去试试?我介绍你到一个队伍里去试试,看看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如你所想象的美,以及旁人所说及的坏。你欢喜谈到,你去详细生活一阵好了。等你到了那里拖一月两月,你才明白我们现在的队伍,是些什么生活。平常人用自己物质爱憎与自己道德观念作标准,批评到与他们生活完全不同的军人,没有一个人说得较对。你是退伍的人,十年来什么也变迁了,你如今再去看看,你就不会再写那种从容疏放的军人生活回忆了。战争使人类的灵魂野蛮粗糙,你能说这句话却并不懂他的意思。”

    我原来同我六弟说的,是把他的小兵留下来读书的事,谁知平时说话不多的他,就有了那么多空话可说。他的话中意思,有笑我是书生的神气。我因为那时正很有一点自信,以为环境可以变更任何人性,且有点觉得六弟的话近于武断了。我问他当了兵的人就不适宜于进一个学校去的理由,是些什么事,有些什么例子。

    六弟说:“二哥,我知道你话里意思有你自己。你正在想用你自己作辩护,以为一个兵士并不较之一个学生为更无希望。因为你是一个兵士。你莫多心,我不是想取笑你,你不是很有些地方觉得出众吗?也不只是你自己觉得如此,你自己或许还明白你不会做一个好军人,也不会成一个好艺术家。(你自己还承认过不能做一个好公民,你原是很有自知之明!)人家不知道你时,人家却异口同声称赞过你!你在这情形下虽没有什么得意,可是你却有了一种不甚正确的见解,以为一个兵士同一个平常人有同样的灵魂这一件事情。我要纠正这个,你这是完全错误了的。平常人除了读过几本书学得一些礼貌和虚伪外,什么也不会明白,他当然不会理解这类事情。但是你不应当那么糊涂。这完全是两种世界两种阶级,把它牵强混合起来,并不是一个公平的道理!你只会做梦,打算一篇文章如何下手,却不能估计一件事情。”

    “你不要说我什么,我不承认的。”我自然得分辩,不能为一个军官说输。“我过去同你说到过了,我在你们生活里,不按到一个地方好好儿的习惯,好好儿的当一个下级军官,慢慢的再图上进,已经算是落伍了的军人。再到后来,逃到另外一个方向上来,又仍然不能服从规矩,于目下的习俗谋妥协,现在成为不文不武的人,自然还是落伍。我自己失败,我明白是我的性格所成,我有一个诗人的气质,却是一个军人的派头,所以到军队人家嫌我懦弱,好胡思乱想,想那些远处,打算那些空事情,分析那些同我在一处的人的性情,同他们身分不合。到读书人里头,人家又嫌我粗率,做事麻胡①,行为简单得怕人,与他们身分仍然不合。在两方面皆得不到好处,因此毫无长进,对生活且觉得毫无意义。这是因为我的体质方面的弱点,那当然是毫无办法的。至于这小副兵,我倒不相信他仍然像我这样子。”

    “你不希望他像你,你以为他可以像谁?还有就是他当然也不会像你。他若当真同你一样,是一个只会做梦不求实际,只会想象不要生活的人,他这时跟了我回去,机会只许他当兵,他将来还自然会做一个诗人。因为一个人的气质虽由于环境造成,他还是将因为另外一种气质反抗他的环境,可以另外走出一条道路。若是他自己不觉到要读书,正如其他人一样,许多人从大学校出来,还是做不出什么事业来。”

    “我不同你说这种道理,我只觉得与其把这小子当兵,不如拿来读书,他是家中舍弃了的人,把他留在这里,送到我们熟人办的那个XX中学校去,又不花钱,又不费事,这事何乐不为。”

    我的六弟好像就无话可说了,问我XX中学要几年毕业。我说,还不是同别的中学一个样子,六年就可以毕业吗?六弟又笑了,摇着那个有军人风的脑袋。

    “六年毕业,你们看来很短,是不是?因为你说你写小说至少也要写十年才有希望,你们看日子都是这样随便,这一点就证明你不是军人,若是军人,他将只能说六个月的。六年的时间,你不过使这小子从一个平常中学卒业,出了学校找一个小事做,还得熟人来介绍,到书铺去当校对,资格还发生问题。可是在我们那边,你知道六年的时间,会使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没有?一个学生在六年内还只有到大学的资格,一个兵士在六年内却可以升到团长,这个事比较起来,相差得可太远了。生长在上海,家里父兄靠了外国商人供养,做一点小小事情,慢慢的向上爬去,十年八年因为业务上谨慎,得到了外国资本家的信托,把生活举起,机会一来就可以发财,儿子在大学毕业,就又到洋行去做写字,这是上海洋奴的人生观。另外不作外国商人的奴隶,不作官,宁愿用自己所学去教书,自然也还有人。但是你若没有依傍,到什么地方去找书教。你一个中学校出身的人,除了小学还可以教什么书?本地小学教员比兵士收入不会超过一倍,一个稍有作为的兵士,对于生活改变的机会,却比一个小学教员多十倍;若是这两件事平平的放在一处,你意思选择什么?”

    我说:“你意思以为六年内你的副兵可以做一个军官,是不是?”

    “我的意思只以为他不宜读书。因为你还不宜于同读书人在一处谋生活,他自然更不适当了。”

    我还想对于这件事有所争论,六弟却明白我的意思,他就抢着说:“你若认为你是对的,我尽你试验一下,尽事实来使你得到一个真理。”

    本来听了他说的一些话,我把这小子改造的趣味已经减去一半了,但这时好像故意要同这一位军官闹气似的,我说:“把他交给我再说。我要他从国内最好的一个大学毕业,才算是我的主张成功。”

    六弟笑着,“你要这样麻烦你自己,我也不好意思坚持了。”

    我们算是把事情商量定局了,六弟三天即将回返湖南,等他走后我就预备为这未来的学士,找朋友补习数学和一切必需学问,我自己还预备每天花一点钟来教他国文,花一点钟替他改正卷子。那时是十月,两月后我算定他就可以到XX中学去读书了。我觉得我在这小兵身上,当真会做出一分事业来,因为这一块原料是使人不能否认可以治成一件值价的东西的。

    我另外又单独的和这个小兵谈及,问他是不是愿意不回去,就留在这里读书,他欢喜的样子是我描摹不来的。他告我不愿意做将军,愿意做一个有知识的平民。他还就题发挥了一些意见,我认为意见虽不高明,气概却极难得的。到后我把我们的谈话同六弟说及,六弟总是觉得好笑,我以为这是六弟军人顽固自信的脾气,所以不愿意同他分辩什么。

    过了三天,三天中这小副兵真像我的最好的兄弟,我真不大相信有那么聪颖懂事的人。他那种识大体处,不拘为什么人看到时,我相信都得找几句话来加以赞美才会觉得不辜负这小子。

    我不管六弟样子怎么冷落,却不去看他那颜色,只顾为我的小友打算一切。我六弟给过了我一百块钱,我那时在另外一个地方,又正得到几十块钱稿费,一时没有用去,我就带了他到街上去,为他看应用东西。我们又到另一处去看中了一张小床,在别的店铺又看中其他许多东西。他说他不欢喜穿长衣,那个太累赘了一点,我就为他定了一套短短黑呢中山服,制了一件粗毛呢大衣。他说小孩子穿方头皮鞋合式一点,我就为他定制了一双方头皮鞋。我们各处看了半天,估计一切制备齐全,所有钱已用去一半,我还好像不够的样子,倒是他说不应当那么用钱,我们两个人才转回住处。我预备把他收拾得像一个王子,因为他值得那么注意。我预备此后要使他天才同年龄一齐发展,心里想到了这小子二十岁时,一定就成为世界上一个理想中的完人。他一定会音乐和图画,不擅长的也一定极其理解。他一定对于文学有极深的趣味,对于科学又有极完全的知识。他一定坚毅诚实,又一定健康高尚。他不拘做什么事都不怕失败,在女人方面,他的成功也必然如其他生活一样。他的品貌与他的德行相称,使同他接近的人都觉得十分爱敬。……不要笑我,我原是一个极善于在一个小事情上做梦的人,那个头顶牛奶心想二十年后成家立业的人是我所心折的一个知己,我小时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听人说到他的牛奶泼在地上时,大半天还是为他惆怅。如今我的梦,自然已经早为另一件事破灭了。可是当时我自己是忘记了我的奢侈夸大想象的,我在那个小兵身上做了二十年梦,我还把二十年后的梦境也放肆的经验到了。我想到这小子由于我的力量,成就了一个世界上最完全最可爱的男子,还因为我的帮助,得到一个恰恰与他身分相称的女子作伴,我在这一对男女身边,由于他人的幸福,居然能够极其从容的活到这世界上。那时我应当已经有了五十多岁,我感到生活的完全,因为那是我的一件事业,一种成功。

    到后只差一天六弟就要回转湖南销差去了,我们三人到一个照相馆里去拍了一个照相。把相照过后,我们三人就到XX戏院去看戏,那时时候还不到,故就转到XX园里去玩。在园里树林子中落叶上走着,走到一株白杨树边,就问我的小朋友,爬不爬得上去,他说爬得上去。走了一会,又到一株合抱大枫树边,问这个爬不爬得上去,他又说爬得上去。一面走就一面这样说话,他的回答全很使我满意。六弟却独在前面走着,我明白他觉得我们的谈话是很好笑的。到后听到枪声,知道那边正有人打靶,六弟很高兴的走过去,我们也跟了过去,远远的看那些人伏在一堵土堆后面,向那大土堆的白色目标射击,我问他是不是放过枪,这小子只向着六弟笑,不敢回答。

    我说:“不许说谎,是不是亲自打过?”

    “打过一次。”

    “打过什么?”

    这小子又向着六弟微笑,不敢回答。

    六弟就说:“不好意思说了吗?二哥你看起他那样子老实温和,才真是小土匪!为他的事我们到XX差一点儿出了命案。这样小小的人,一拳也经不起,到XX去还要同别的人打架,把我手枪偷出去,预备同人家拼命,若不是气运,差一点就把一个岳云学生肚子打通了。到汉口时我检查枪,问他为什么少了一颗子弹,他才告我在长沙同一个人打架用了的。我问他为什么敢拿枪去打人,他说人家骂了他丑话,又打不过别人,所以想一枪打死那个人。”

    六弟觉得无味的事,我却觉得更有趣味,我揪着那小子的短头发,使他脸望着我,不好躲避,我就说,“你真是英雄,有胆量。我想问你,那个人比你大多少?怎么就会想打死他?”

    “他大我三岁,是岳云中学的学生,我同参谋在长沙住在XX,六月里我成天同一个军事班的学生去湘河洗澡,在河里洗澡,他因为泅水比我慢了一点,和他的同学,用长沙话骂我屁股比别人的白,我空手打不过他,所以我想打死了他。”

    “那以后怎么又不打死他?”

    “打了一枪不中,子弹掯了膛,我怕他们捉我,所以就走脱了。”

    六弟说:“这种性情只好去当土匪,半年就可以做大王。”

    我说:“我不承认你这句话。他的胆量使他可以做大王,也就可以使他做别的伟大事业。你小时也是这样的。同人到外边去打架胡闹,被人用铁拳星打破了头,流满了一脸的血,说是不许哭,你就不哭,你所以现在做军官,也不失为一个好军人。若是像我那么不中用,小时候被人欺侮了,不能报仇,就坐在草地上去想,怎么样就学会了剑仙使剑的方法,飞剑去杀那个仇人,或者想自己如何做了官,派家将揪着仇人到衙门来打他一千板屁股,出出这一口气。单是这样空想,有什么用处?一个人越善于空想,也就越近于无用,我就是一个最好的榜样。”

    六弟说:“那你的脾气也不是不好的脾气,你就是因为这种天赋的弱点,成就了你另外一个天赋的长处。若是成天都想摸了手枪出去打人,你还有什么创作可写。”

    “但是你也知道多少文章就是多少委屈。”

    “好,我汉口那把手枪就送给你,要他为你收着,从此有什么被人欺侮的事,就要这个小英雄去替你报仇好了。”

    六弟说得我们大家都笑了。我向小兵说,假若有一把手枪,将来我讨厌什么人时,要你为我去打死他们,敢不敢去动手?他望了我笑着,略略有点害羞,毅然的说“敢。”我很相信他的话,他那态度是诚恳天真,使人不能不相信的。

    我自然是用不着这样一个镖客喔!因为始终我就没有一个仇人值得去打一枪。有些人见我十分沉静,不大谈长道短,间或在别的事上造我一点谣言,正如走到街上被不相识的狗叫了一阵的样子,原因是我不大理会他们,若是稍稍给他们一点好处,也就不至于吃惊受吓了。又有些自己以为读了很多书的人,他不明白我,看我不起,那也是平常的事。至于女人都不欢喜我,其实就是我把逗女人高兴的地方都太疏忽了一点,若我觉得是一种仇恨,那报仇的方法,倒还得另外打算,更用不着镖客的手枪了。

    不过我身边有了那么一个勇敢如小狮子的伙伴,我一定从此也要强干一点,这是我顶得意的。我的气质即或不能许我行为强梁,我的想象却一定因为身边的小伴,可以野蛮放肆一点。他的气概给了我一种气力,这气力是永远还能存在而不容易消灭的。

    那天我们看的电影是《神童传》,说一个孤儿如何奋斗成就一生事业。

    第二天,六弟就动身回湖南去了。因六弟坐飞机去,我们送他到飞机场,六弟见我那种高兴的神气,不好意思说什么扫兴的话批评到小兵,他当到小兵告我,若是觉得不能带他过日子时,就送到南京师部办事处去,因为那边常有人回湖南,他就仍然可以回去。六弟那副坚决冷静的样子,使我感到十分不平,我就说:

    “我等到你后来看他的成就,希望你不要再用你的军官身分看待他!”

    “那自然是好的。你自信能成就他,恐怕的是他不能由你的造就。你就留下他过几个月看看吧。”

    我纠正他的前面一句话大声的说:“过几年。”

    六弟忙说:“好,过几年,一件事你能过几年不变,我自然也高兴极了。”

    时间已到,六弟坐到飞机客座里去,不一会这飞机就开走了,我们待飞机完全不见时方回家来。回来时我总记到六弟那种与我意见截然相反的神气,觉得非常不平,以为六弟真是一个军人,看事情都简单得怕人,自信成见极深,有些地方真似乎顽固得很。我因为六弟说的话放在心上,便觉得更想耐烦来整顿我这个小兵,我也就想用事实来打破六弟的成见,我以为三年后暑假带这小兵回乡时,将让一切人为我处理这小孩子的成绩惊讶不已。

    六弟走后我们预定的新生活便开始了,看看小兵的样子,许多地方聪明处还超过了我的估计,读书写字都极其高兴,过了四天,数学教员也找到了,教数学的还是一个大学教授!这大教授一到我处,见到这小兵正在读书,他就十分满意,他说:“这小朋友我很爱他,真是一个笑话。”我说:“那就妙极了,他正在预备考XX中学,你大教授权且来尽义务充一个小学教员,教他乘法除法同分数吧。”这大教授当时毫不迟疑就答应了。

    许多朋友都知道我家中有一个小天才的事情了,凡是来到我住处玩的,总到亭子间小朋友处去谈谈。同了他玩过一点钟的,无一人不觉得他可爱,无一人不觉得这小子将来成就会超过自己。我的朋友音乐家XX,就主张这小朋友学提琴,他愿意每天从公共租界极北跑来教他。我的朋友诗人XX,又觉得这小孩应当成一个诗人。还有一个工程学教授宋先生,他的意见却劝我送小孩子到一个极严格的中学校去,将来卒业若升入北洋大学时,则他愿意帮助他三年学费。还有一个律师,一个很风趣的人,他说,“为了你将来所有作品版税问题,你得让他成一个有名的律师,才有生活保障。”

    大家都愿意这小朋友成为自己的同志,且因这个原故,他们各个还向我解释过许多理由。为什么我的熟人都那么欢喜这小兵,当时我还不大明白,现在才清楚,那全是这小兵有一个迷人的外表。这小兵,确实是太体面一点了。我的自信,我的梦,也就全是为那个外表所骗而成的!

    这小兵进步是很快的,一切都似乎比我预料得还顺利一点,我看到我的计画,在别人方面的成功,感到十分快乐。为了要出其不意使六弟大吃一惊,目前却不将消息告给六弟。为这小兵读书的原因,本来生活不大遵守秩序的我,也渐渐找出秩序来了。我对于生活本来没有趣味,为了他的进步,我像做父亲的人在佳子弟面前,也觉得生活还值得努力了。

    每天我在我房中做事情,他也在他那间小房中做事情,到吃饭时就一同往隔壁一个外国妇人开的俄菜馆吃牛肉汤同牛排。清早上有时到XX花园去玩,有时就在马路沿走走。晚上饭后应当休息一会儿时节,不是我为他学西北绥远包头的故事,就是学东北的故事。有时由他说,则他可以告我近年来随同六弟到各处剿匪的事情,他用一种诚实动人的湘西人土话,说到六弟的胆量。说到六弟的马。说到在什么河边滩上用盒子枪打匪,他如何伏在一堆石子后面,如何船上失了火,如何满河的红光。又说到在什么洞里,搜索残匪,用烟子薰洞,结果得到每只有三斤多重的白老鼠一共有十七只,这鼠皮近来还留在参谋家里。又说到名字叫作“三五八”的一个苗匪大王,如何勇敢重交情,不随意抢劫本乡人。凡事由于这小兵说来,搀入他自己的观念,仿佛在这些故事的重述上,见到一个小小的灵魂,放着一种奇异的光,我在这类情形中,照例总是沉默到一种幽杳的思考里,什么话也没有可说。因这小朋友观念、感想、兴味的对照,我才觉得我已经像一个老人:再不能同他一个样子了。这小兵的人格,使我在反省中十分忧郁,我在他这种年龄上时,却除了逃学胡闹或和了一些小流氓蹲在土地上掷骰子赌博以外,什么也不知道注意的。到后我便和他取了同样的步骤,在军队里做小兵,极荒唐的接近了人生。但我的放荡的积习,使我在作书记时,只有一件单汗衣,因为自己一洗以后即刻落下了行雨,到下楼吃饭时还没有干,不好意思赤膊到楼下去同副官们吃饭,我就饿过一顿饭。如今这小兵,却俨然用不着人照料也能够站起来成一个人。因为小兵的人格,想起我的过去,以及为过去积习影响到的现在,我不免感觉到十分难过。

    日子从容的过去,一会儿就有了一个月,小兵同我住在一处,一切都习惯了,有时我没有出门,要他到什么地方去看看信,也居然做得很好。有时数学教员不能来,他就自己到先生那里去。时间一久,有些性质在我先时看来,认为是太粗鲁了一点的,到后也都没有了。

    有一天,我得到我的六弟由长沙来的一个信,信上说着:

    ……二哥,你的计画成功了没有?你的兴味还如先前那样浓厚没有?照我的猜想,你一定是早已觉得失败了。我同你说到过的,“几个月”你会觉得厌烦,你却说“几年”也不厌烦,我知道你这是一句激出来的话,你从我的冷静里,看出我不相信你能始终其事,你样子是非常生气的。可是你到这时一定意见稍稍不同了。我说这个时,我知道,你为了骄傲,为了故意否认我的见解,你将仍然能够很耐烦的管教我们的小兵,你一定不愿意你做的事失败。但是,明明白白这对你却是很苦的,如今已经快到两个月了,你实在已经够受了,当初小孩子的劣点以及不适宜于读书的根性,倘若当初是因为他那迷人的美使你原谅疏忽,到如今,他一定使你渐渐的讨厌了。

    ……我希望你不要太麻烦自己。你莫同我争执,莫因拥护你那做诗人的见解,在失败以后还不愿意认账。我知道你的脾气,因为我们为这件事讨论过一阵,所以你这时还不愿意把小兵送回来,也不告我关于你们的近状。可是我明白,你是要在这小子身上创造一种人格,你以为由于你的照料,由于你的教育,可以使他成一个好人。但是这是一种夸大的梦,永远无从实现的。你可以影响一些人,使一些人信仰你,服从你,这个我并不否认的。但你并不能使那个小兵成好人。你同他在一处,在他是不相宜的,在你也极不相宜。我这时说这个话时也许仍然还早了一点,可是我比你懂那个小兵,他跟了我两年,我知道他是什么材料。他最好还是回来,明年我当送他到军官预备学校去,这小子顶好的气运,就是在军队中受一种最严格的训练,他才有用处,才有希望。

    ……你不要以为我说的话近于武断,我其实毫无偏见。现在有个同事王营长到南京来,他一定还得到上海来看看你,你莫反对我这诚实的提议,还是把小兵交给那个王同事带回去。两个月来我知道你为他用了很多的钱,这是小事,最使我难过的,还是你在这个小兵身上,关于精神方面损失得很多,将来出了什么事,一定更有给你烦恼处。

    ……你觉得自信并不因这一次事情的失败而减去,我同你说一句笑话,你还是想法子结婚。自己的小孩,或者可以由自己意思改造,或者等我明年结婚后,有了小孩,半岁左右就送给你,由你来教养培植。我很相信你对小孩教育的认真,一定可以使小孩子健康和聪敏,但一个有了民族积习稍长一点的孩子,同你在一块,会发生许多纠纷。

    ……

    六弟的信还是那么军人气度,总以为我是失败了,而在斗气情形下勉强同他的小兵过日子的。尤其他说到那个“民族”积习,使我很觉得不平。我很不舒服,所以还想若果姓王的过两天来找寻我时,我将不会见他。

    过了三天,我同小兵出外到一个朋友家中去,看从法国寄回来的雕刻照片,返身时,二房东说有一个军官找我,坐了一会留下一个字条就走了。看那个字条,才知道来的就是姓王的,先是六弟只说同事王营长,如今才知道六弟这个同事,却是我十多年前的同学。我同他在本乡军士技术班做学生时,两个人成天皆从家中各扛了一根竹子,预备到学校去练习撑篙跳,我们两个人年纪都极小,每天穿灰衣着草鞋扛了两根竹子在街上乱撞,出城时,守城兵总开玩笑叫我们做小猴子,故意拦阻说是小孩子不许扛竹子进出,恐怕戳坏他人的眼睛。这王军官非常狡猾,就故意把竹子横到城门边,大声的嚷着说是守城兵抢了他的撑篙跳的杆儿。想不到这人如今居然做营长了。

    为了我还想去看看我这个同学,追问他撑篙跳进步了多少,还想问他,是不是还用得着一根腰带捆着身上,到沙里去翻筋斗。一面我还想带了小兵给他看看,等他回去见到六弟时,使六弟无话可说,故当天晚上,我们在大中华饭店就见面了。

    见到后一谈,我们提到那竹子的事情,王军官说:

    “二爷,你那个本领如今倒精细许多了,你瞧你把一丈长的竹子,缩短到五寸,成天拿了他在纸上画,真亏你!”

    我说:“你那一根呢?”

    他说:“我的吗?也缩短了,可是缩短成两尺长的一枝笛子。我近来倒很会吹笛子。”

    我明白他说的意思,因为这人脸上瘦瘦白白的,我已猜到他是吃大烟了。我笑着装作不甚明白的神气,“吹笛子倒不坏,我们小时都只想偷道士的笛子吹,可是到手了也仍然发不成声音来。”

    军官以为我愚,领会不到他所指的笛子是什么东西,就极其好笑。“不要说笛子吧,吹上了瘾真是讨厌的事!”

    我说:“你难道会吃烟了吗?”

    “这算奇怪的事吗?这有什么会不会?这个比我们俩在沙坑前跳三尺六容易多了。不过这些事倒是让人一着较好,所以我还在可有可无之间,好像唱戏的客串,算不得脚色。”

    “那么,我们那一班学撑篙跳的同学,都把那竹子截短了。”

    “自然也有用不着这一手的,不过习惯实在不大好,许多拿笔的也拿‘枪’,无从编遣。”

    说到这里我们记起了那个小兵了,他正站在窗边望街,王军官说:

    “小鬼头,你样子真全变了,你参谋怕你在上海捣乱,累了二先生,要你跟我回去,你是想做博士,还想做军官?”

    小兵说:“我不回去。”

    “你跟了二先生这么一点日子,就学斯文得没有用处了。你引我的三多到外面玩玩去。你一定懂得到‘白相’了。你就引他到大马路白相去,不要生事,你找个小馆子,要三多请你喝一杯酒,他才得了许多钱。他想买靴子,你引他买去,可不要买像巡捕穿的。”

    小兵听到王军官说的笑话,且说要他引带副兵三多到外面去玩,望着我只是笑,不好作什么回答。

    王军官又说:“你不愿同三多玩,是不是?你二先生现在到大学堂教书,还高兴同我玩,你以为你就是学生,不能同我副兵在一起白相了吗?”

    小兵见王军官好像生了气,故意拿话窘着他,不会如何分辩,脸上显得绯红。王军官便一手把他揪过去,“小鬼头,你穿得这样体面,人又这样标致,同我回去,我为你做媒讨老婆,不要读书了吧。”

    小兵益觉得不好意思,又想笑又有点怕,望着我想我帮帮他的忙,且听我如何吩咐,他就照样做去。

    我见到我这个老同学爽利单纯,不好意思不让他陪勤务兵出去玩,我就说:“你熟习不熟习买靴子的地方?”

    他望了我半天,大约又明白我不许他出去,又记到我告过他不许说谎,所以到后才说:“我知道。”

    王军官说:“既然知道,就陪三多去。你们是老朋友,同在一堆,你不要以为他的军服就辱没了你的身分。你的样子倒像学生,你的心可不是学生。你莫以为我的勤务兵相貌蠢笨,将军多像猪,三多是有将军的分的。你们就去吧,我同你二先生还要在这里谈话,回头三多请你喝酒,我就要二先生请我喝酒。……”

    王军官接着就喊:“三多,三多。”那副兵当我们来时到房中拿过烟茶后,出去似乎就正站立在门外边,细听我们的谈话,这时听到营长一叫,即刻就进来了。

    这副兵真像一个将军,年纪似乎还不到十六岁,全身就结实得如成人,身体虽壮实却又非常矮短,穿的军服实在小了一点,皮带一束因此全身崩得紧紧的如一木桶,衣服同身体便仿佛永远在那里作战。在一种紧张情形中支持,随时随处身上的肉都会溢出来,衣服也会因弹性而飞去。这副兵样子虽痴,性情却十分好,他把话都听过了,一进来就笑嘻嘻的望着小兵。

    王军官一见到自己勤务兵的痴样子,做出十分难受的神情:“三大人,我希望你相信我的忠告,少吃喝一点,少睡一点!你到外面去瞧瞧,你的肉快要炸开了。我要你去爬到那个洋秤上去过一下磅,看这半个月来又长了多少,你磅过没有?人家有福气的人肥得像猪,一定是先做官再发体,你的将军还没有得到,在你的职务上就预先发起胖来,将来怎么办?”

    那勤务兵因为在我面前被王军官开着玩笑,仿佛一个十几岁处女一样,十分腼腆害羞,说道:“我不知为什么总要胖。”

    “沈参谋告你每天喝醋一碗,你试验过没有?”

    那勤务兵说不出话来,低下头去,很有些地方像《西游记》上的猪八戒,在痴呆中见出妩媚。我忍不住要笑了,就拈了一枝烟来,他见到时赶忙来刮自来火。我问他,是什么乡下的,今年有了多大岁数?他告我他是XX的人,搬到城里住,今年还只十六岁。我又问他为什么那么胖,他十分害羞的告我说,是因为家中卖牛肉同酒,小小儿吃肉就发了膘。

    王军官告三多可以跟着小兵去玩,我不好意思不让他们去,到后两人就出去了。

    我同这个老同学谈了许多很有趣味的话,到后我就说:“营长,你刚才说的你的未来将军请我的未来学士喝酒,我就来做东,只看你欢喜吃什么口味。”

    王军官说:“什么都欢喜,只是莫要我拿刀刀叉叉吃盘中的饭,那种罪我受不了。”

    ……

    第二天我们早约定了要到王军官处去的,因为一去我怕我的“学士”又将为他的“将军”拖去,故告诉他,今天不要出去,就在家中读书,等一会儿一个杜先生同一个孙先生或许还要来。(这些朋友是以到我处看看小兵为快乐的。)我又告他,若是杜教授来了,他可以接待客人到他小房间里去,同客人玩玩。把话嘱咐过后,我就到大中华饭店找寻王军官去了。晚上我们一同到一个电影院去消磨了两个钟头,那时已经快要十二点钟了,我很担心一个人留在家中的小兵,或者还等候着我没有睡觉,所以就同王军官分了手。约好明天我送他上车过南京。回来时,我奇怪得很,怎么不见了小兵。我先以为或者是什么朋友把他带走看戏去了,问二房东有什么朋友来找我,二房东恰恰日里也没有在家,回来时也极晏。我又问到二房东家的用人,才知道下午有一个大块头兵士来邀他出去,出门时还是三点钟以前。我算定这兵士就是王军官处那个勤务兵,来邀他玩,他又不好推辞,以为这一对年轻人一定是到什么热闹场所去玩,所以把回家的时间也忘却了,当时我就很生气,深悔昨天不应该带他到那里去,今天又不该不带他去。

    我坐在房中等着,预备他回来时为他开门,一直等过了十二点还毫无消息。我以为不是喝醉了酒,就一定是在外面闯了乱子,不敢回来,住到那将军住处去了,这些事我认为全是那个王军官的副兵勾引成功的,所以非常愤恨那个小胖子。我想我此后可再不同这军官来往了,再玩一天我的学士就会学坏,使我为他所有一切的打算,都将付之泡影。

    到十二点后他不回来,我有点疑心,就到他住身的亭子间去,看看是不是留得什么字条,看了一下,却发现了他那个箱子位置有点不同,蹲下去拖出箱子看看,他的军衣都不见了,我忽然明白他是做些什么事了,非常生气,跑回到我自己房中来,检察我的箱子同写字台的抽屉,什么东西都没有动过,一切秩序井然如旧,显然他是独自私逃走去的。我恐怕王军官那边还闹了乱子,拐失了什么东西,赶快又到大中华饭店去,到时正见王军官生气骂茶房,见我来了才不作声,还以为我是来陪他过夜的,就说:

    “来的好极了,我那将军这时还不回来,莫非被野鸡捉去了!”

    我说:“恐怕他逃了,你赶快清查一下箱子,有些东西失落没有。”

    “那里有这事,他不会逃的。”

    “我来告你,我的学士也不在家了!你的将军似乎下午三点钟时候,就到我住处邀他,两人一块儿走了!”

    王军官一跳而起,拖出箱子一看,一些日前为太太兑换的金饰同钞票,全在那里,还有那枝手枪,也搁在那里,不曾有人动过。他一面搜检其他一个为朋友们代买物件所置的皮箱,一面同我说:“这土匪,我看不出他会逃走!”看到另外一口箱子也没有什么东西失掉,王军官松了一大口气,向我摇着头说:“不会逃走,不会逃走,一定是两人看戏恐怕责罚不敢回来了,一定是被野鸡拉去了,上海野鸡这样多,我这营长到乡下的威风,来到此地为她们一拉也头昏了,何况我那个宝贝。不过那宝贝也要人受,他是不会让别人占多少便宜的,身上油水虽多,可不至于上当。他是那么结实的,在女人面前他不会打下败仗来,只是你那个学士,我真为他担心。她们恐怕放不过他,他会为那些老鸡折磨一整夜,这真是糟糕的事。”

    我说:“恐怕不是这样,我那个学士,他把军服也带走了。”

    王军官先还笑着,因为他见到东西没有失掉,所以总以为这两个人是被妓女扣留到那里过夜的,所以还露着羡慕的神气,笑说他的将军倒有福气。他听到我说是小兵军服也拿走了,才相信我的话,大声的辱骂着“杂种”,同时就打着哈哈大笑。他向我笑着说:

    “你六弟说这小子心野得很,得把他带回去,只有他才管得到这小土匪,不至于多事,我还没有和你好好的来商量,事就发生了。我想不到是我那个将军居然也想逃走,你看他那副尊范,居然在那全是板油的肚子里,也包得有一颗野心。他们知道逃走也去不远,将来终有方法可以知道所去的地方,恐怕麻烦,所以不敢偷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这军官忽然又觉得这事一定另外还有蹊跷了,因为既然是逃走,一个钱不拐去,他们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若说别处地方有好事情干,那么两个宝贝又没有枪械,徒手奔走去会做什么好事情?

    他说:“这个事我可不明白了!我不相信我那个将军,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比他原来的生活还好!你瞧他那样子,是不是到别的地方去就可以补上一个大兵的名额?他除了河南人耍把戏,可以派他站到帐幕边装傻子收票以外,没有一个去处是他合式的去处!真是奇怪的世界,这种傻瓜还要跳槽!”

    我说:“我也想过了,我那一位也不应当就这样走去的。我问你,你那将军他是不是欢喜唱戏?他若欢喜唱戏,那一定是被人骗走了。由他们看来,自然是做一个名角也很值得冒一下险。”

    王军官摇着头连说:“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我说:“既不是去学戏,那真是古怪事情。我们应当赶即写几个航空信到各方面去,南京办事处,汉口办事处,长沙,宜昌,一定只有这几个地方可跑,我们一定可以访得出他们的消息。明天早上我们两人还可到车站上去看看,还可到轮船上去看看。”

    “拉倒了吧,你不知道这些土匪的根基是这样的,你对他再好也无益处。你不要理他们算了,这些小土匪有许多天生是要在各种古怪境遇里长大成人的,有些鱼也是在逆水里浑水里才能长大。我们莫理他,还是好好睡觉吧。”

    我这个老同学倒真是一个军人胸襟,这件事发生后,骂了一阵,说了一阵到后不久仍然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是因为告他不能同谁共床,被他勒到一个人在床上睡的。想到这件事情的突然而至,而为我那个小兵估计到这事不幸的未来,又想到或者这小东西会为人谋杀或饿死,到无人知道的什么隐僻地方,心中轮转着辘轳,听着王军官的鼾声,响四点钟了我才稍稍的合了一下眼。

    第二天八点,我们就到车站上去,到各个车上去寻找,看到两路快慢车的开去后,又赶忙走到黄浦江边,向每一只本日开行的轮船上去探询。我们又买了好几份报纸,以为或者可以得到一点线索,自然什么结果也没有得到。

    当天晚上十一点钟,那个王军官仍然一个人上车过南京去了,我还送他到车上去,开车后,我出了车站,一个人极其无聊,想走到北四川路一个跳舞场去看看,是不是还可以见到个把熟人。因为我这时回去,一定又睡不着,我实在不愿意到我那住处去,我想明天就要另外搬一个家。我心上这时难受得很,似乎一个男子失恋以后的情形,心中空虚,无所依傍。从老靶子路一个人慢慢儿走到北四川路口,站了一会,见一辆电车从北驶来,心中打算不如就搭个车回去,说不定到了家里,那个小兵还在打盹等候着我回来!可是车已上了,这一路车过海宁路口时,虹口大旅社的街灯光明烛照,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临时又觉得不如在这旅馆住一夜,就即刻跳下了车。到虹口大旅社,我看了一间小小房间,茶房看见我是单身,以为我或者是来到这里需要一个暗娼作陪的,就来同我说话,到后见我告他不要在房里,只嘱咐他重新上一壶开水就用不着再来时,把事做了出去,他看到我抑郁不欢,一定猜我是来此打算自杀的人。我因为上一晚没有睡好,白天又各处奔走累了一天,当时倒下去就睡着了。

    第二天大清早我回到住处,计划搬家的事,那个听差为我开门时,却告我小朋友已经回来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说不分明的欢喜,一冲就到三楼房中去,没有见到他,又走过亭子间去,也仍然没有见到他,又走到浴间去找寻,也没有人。那个听差跟在我身后上来,预备为我升炉子,他也好像十分诧异,说:

    “又走了吗?”

    我以为他或因为害羞躲在床下,还向床下去看过一次。我急急促促的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到这儿来?”

    听差说:“昨天晚上来的,我还以为他在这里睡。”

    我说:“他不说什么话吗?”

    听差说:“他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不说别的了吗?”

    “他说他饿了,饭还不曾吃,到后吃了一点东西,还是我为他买的。”

    “一个人吗?”

    “一个人。”

    “样子有什么不同吗?”

    听差好像不明白我问他这句话的意义,就笑着说:“同平常一样长得好看,东家都说他像一个大少爷。”

    我心里乱极了,把听差哄出房门,訇的把门一关,就用手抱着头倒在床上睡了。这事情越来越使我觉得奇怪,我为这迷离不可摸捉的问题,把思想弄成纷乱一团。我真想哭了。我真想殴打我自己,我又来深深的悔恨自己,为什么昨天晚上没有回来?我又悔恨昨天我们为了找寻这小兵,各处都到过了,为什么不回到自己住处来看看?

    使我十分奇怪的,是这小东西为什么拿了衣服逃走又居然回来?若说不是逃走,那这时又到那里去了呢?难道是这时又跑到大中华去找我们,等一会儿还回来吗?难道是见我不回来,所以又逃走了吗?难道是被那个“将军”所骗,所以逃回来,这时又被逼到逃走了吗?

    事情使我极其糊涂,我忽然想到他第二次回来一定有一种隐衷,一定很愿意见见我,所以等着我,到后大约是因为我不回来,这小兵心里吓怕,所以又走去了。我想到各处找寻一下,看看是不是留得有什么信件,以及别的线索,把我房中各处皆找到了,全没有发现什么。到后又到他所住的房里去,把他那些书本通通看过,把他房中一切都搜索到了,还是找不出一点证据。

    因为昨天我以为这小兵逃走,一定是同王军官那个勤务兵在一处,故找寻时绝不疑心他到我那几个熟人方面去。此时想起他只是一个人回来,我心里又活动了一点,以为或者是他见我不回来,所以大清早走到我那些朋友处找我去了。我不能留在住处等候他,所以就留下了一个字条,并且嘱咐楼下听差,倘若是小兵回来时,叫他莫再出去,我不久就当回来的。我于是从第一个朋友家找到第二个朋友家,每到一处当我说到他失踪时,他们都以为我是在说笑话,又见到我匆匆忙忙的问了就走,相信这是一个事实时,就又拦阻了我,必得我把情形说明,才能够许我脱身。我见到各处皆没有他的消息,又见到朋友们对这事的关心,还没有各处走到,已就心灰意懒明白找寻也是空事了。先前一点点希望,看看又完全失败,走到教小兵数学的XX教授家去,他的太太还正预备给小朋友一枝自来水笔,要XX教授今天下半天送到我住处去,我告他小兵已逃走了,这两夫妇当时的神气,我真永远还可以记忆得到。

    各处皆绝望后,我回家时还想或者他会在火炉边等我,或者他会睡在我的床上,见我回来时就醒了。听差为我开门的样子,我就知道最后的希望也完了。我慢慢的走到楼上去,身体非常疲倦,也懒得要听差烧火,就想去睡睡,把被拉开,一个信封掉出来了。我像得到了救命的绳子一样,抓着那个信封,把它用力撕去一角,上面只写着这样一点点话:

    二先生,我让这个信给你回来睡觉时见到。我同三多惹了祸,打死了一个人,三多被人打死在自来水管上。我走了。你莫管我,你莫同参谋说。你保佑我吧。

    为了我想明白这将军究竟因什么事被人打死在自来水管子上,自来水管又在什么地方,被他们打死的另外一个人,又是什么人,因此那一个冬天,我成天注意到那些本埠新闻的死亡消息,凡是什么地方发现了一个无名尸首时,我总远远的跑去打听,但是还仍然毫无结果。只听到一个巡警被人打死的一次消息,算起日子来又完全不对。我还花了些钱,登过一个启事,告诉那个小兵说,不愿意回来,也可以回到湖南去,我想来这启事是不是看得到,还不可知,若见到了,他或者还是不会回湖南去的。

    这就是我常常同那些不大相熟爱讲故事的人,说笑话时,说我有一个故事,真像一个传奇,却不愿意写出这原因!有些人传说我有一个希奇的恋爱,也就是指这件事而言的。有了这件事以后,我就再也不同我的六弟通信讨论问题了。我真是一个什么小事都不能理解的人,对于性格分析认识,由于你们好意夸奖我的,我都不愿意接受。因为我连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还为他那外表所迷惑,不能了解,怎么还好说懂这样那样。至于一个野蛮的灵魂,装在一个美丽盒子里,在我故乡是不是一件常有的事情,我还不大知道;我所知道的,是那些山同水,使地方草木虫蛇皆非常厉害。我的性格算是最无用的一种型,可是同你们大都市里长大的人比较起来,你们已经就觉得我太粗糙了。

    廿年五月十五完于新窄而霉斋

    本篇发表于:1931年10月10日《小说月报》第22卷第10号。署名沈从文。

    ①麻胡,马虎。

    医生

    在四川的R市的白医生,是一个有风趣的中年独身外省人,因为俯就一个市镇上新旧市民的信仰起见,医术兼通中西内外各症,上午照规矩到市中心一个小福音医院治病,下午便挟了器械药品满街各处奔跑。天生成的好脾气,一切行为皆像在一种当然情形下为人服务,一个市镇上的人皆知道,谁也不愿意放弃这个麻烦医生的权利,因此生意兴隆,收入却总不能超过一个平常医生。这好人三月来忽然失踪不见了,朋友们皆十分着急,各处找寻皆不能得到一点消息,大江中恰在涨桃花水时节,许多人以为这人一定因为散步掉到江里去,为河伯雇去治病,再不会回到R市来了。医生虽说没有多少田地银钱,但十年来孤身作客,所得积蓄除了一些家事外,自然还有一笔小小产业;正当各处预备为这个人举行一个小小追悼会时节,因为处置这人的一点遗产事情,教会中人同地方绅士,发生了一些不同的意见,彼此各执一说,无从解决。一个为绅士说话常常攻击过当地教会的某通讯社,便造作一种无稽的谣言,说是医生落水并非事实,近来实在住到一个一百里外的地方养息自己的病。这消息且用着才子的笔调,讥评到当地的教会,与当地的贫民,以为医生的病是这两方面献给的酬劳。这其中自然还有一些为外人不能明白的黑幕,总不外处置医生身后产业的纠纷。这消息登出以后,教会即刻派人到所说的地方去找寻,结果自然很是失望,并没有找到医生。但各方面的人都很希望这消息不完全无因,所以追悼会便没有即刻举行。可是,正当绅士同教会为医生遗产事调解分派妥当那一天,许多人皆在医生住处推举委员负责办理追悼会时,医生却悄悄的从门外进来了。

    他非常奇怪有那么多的人在他房子里吃酒,好像是知道他今天会回来的一样,十分喜欢。嚄的喊了一声,他就奔向一个主席的座边去抓着了那个为他开追悼会的主席的手只是乱摇,到后在大家的惊讶中,又一一同所有在座的人握手。医生还是好好活着的,虽然瘦了一点,憔悴了一点,肮脏了一点,人仍然是那么精神,在座的人见到医生突如其来,大家都十分骇异,先一时各人在心上所盘算到各人所能得到的好处,因此一来,完全失去了。大家都互相望到不好说话,以为医生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情。主席更见得着忙,把那个关于处置医生产业及追悼会的用费议案压到肘子下去,同所有在座诸人用眼睛打知会。医生却十分高兴,以为这样凑巧真是难得的事情。他猜想一定是做主席朋友接到了他的口信,因他只是打量托人带了一个口信来,他以为这口信送到了,算定他在今天回来,这些有义气重感情的朋友,大家才一同约在这里欢迎他的。他告诉在座熟人,今天真是有趣味的一天,应当各人尽醉才许回去。

    那个主席,含含混混,顺到医生的意见,催用人把席面摆出。上了席,喝了三杯,各个客人见到医生的快乐脸孔,就把自己心上应抱惭的事情渐渐忘记了。医生便说今天实在难得,当到大家正好把这十几天所经过的一段离奇故事,报告一下。他提议在这故事说出以前,各人应当再喝三十杯。于是众人遵命各尽其量再喝了一些酒,没有一个人好意思推辞。吃了一阵,喝了一阵,大家敷衍了一顿空话,横顺各人心里明白,谁也不愿意先走,因为一走又恐怕留到这里的人说他的坏话。

    吃够了,医生说:“今天妙极了,我要说我的故事给大家听。”本来大家都无心听这个故事,可是没有一个人口上不赞成。其时那个主席正被厨子请出到外边窗下去,悄悄的问询今天的酒席明天应当开谁的账,主席谎说这是公份,慢慢儿再说,很不高兴的走进去。医生因为平时同主席很熟,就说:“仁兄,我同你说一个新聊斋的故事,明天请我吃一席酒,就用在座同人作陪,以为如何?”大家听到有酒吃,全拍手附和这件事,医生于是极其高兴的说他十天来所经过的那件事:

    我想同你们说,在最近的日子里,我遇到过一次意外事情,几几乎把这时在这里同我这些最好的朋友谈天的机会也永远得不到了。关于近十天来我的行踪,许多熟人多不知道,一定都很着急。你们不是各处都打听过,各处写过信去探问过,到后还是没有结果吗?不过,我今天可回来了,你们瞧瞧我手臂上这个记号,这个伤痕,就明白它可为我证明十几日前所经过的生活中,一定有了些冒险的不儿戏的事情发生。我让这一处伤痕来说话,让我的脸来说话(因为平常没有那么白),假如它们是会说明一切过去的,那么,我猜想,这故事的重述,一定能够给你们一些趣味。它们如今是不会说话的,正像在沉默的等待我把那个离奇的经过说出给大家听听。我看你们的神气,就有人要说:“一个平常人所有的故事,不会是不平常的。”不要那么说!有许多事情全是平常人生活中所遭遇的,但那事情可并不平常。我为人是再平常没有了,一个医生,一个郎中,一个常常为你们用恶意来作嘲笑称呼的“催命鬼”。社会上同我一样过着日子的,谁能够计数得完全。社会上同我一样平庸一样不知本行事业以外什么的,谁能够计算得清楚。我们这种人,总而言之是很多很多的了。我那里能够知道明天的世界?我能明白我明天是不是还可以同你们谈天没有?你们之中谁能够明白回家去的路上,不会忽然被一个疯狗咬伤?总而言之,我们真是不行的。我们都预料不到明天的事。每一个人都有意外事情发生,每一个人都不能打算。事情来了,每一个人都只是把那张吃肉说谎的口张大,露出那种惊讶神气。

    我凭这手臂上的伤痕,请你们相信我,这整十天来,曾做了整十天古怪的人物,希奇的囚犯。我认识一个男子,还认识一个妇人,我同他们真是十分熟习,可是他们究竟认识我没有,那妇人她明白我是一个什么人,她那个眼睛,望到我,好像是认得我,可是,我不愿意再想起她,想起她时我心里真难受。我不是在你们面前来说大话,我是一个郎中,成天得这里跑跑那里望望的一个人,我是社会上应分活动不定的一个小点,就因为这身分,我同这个妇人住在一处,有十天守着这样一妇人过日子,多希奇的一件事!

    我把话说得有点糊涂了,忘了怎么样就发生了这样事情。听我说吧,不要那么笑我!我不是说笑话,我要告诉你们我为什么同一个妇人住了十天的事,我并不把药方写错,我只把秩序稍稍弄乱而已。

    我的失踪是三月十七,这个日子你们是知道的。那天的好天气你们一定还有人记得到的。这个春天来了时,花呀草呀使人看来好像不大舒服,尤其是太阳,晒到人背上真常常使人生气。我又不是能够躲到家里的人,我的职务这四月来派上了多少分差事,人家客客气气的站到我面前说:“先生,对不起,XX又坏了,你来看看吧,对不起,对不起!”或者说:“我们的宝宝要先生给他药,同时我们为先生预备得有好酒。”……我这酒那里能始终戒绝?天气是这样暖和,主人又是这样殷勤,莫说是酒,就是一杯醋我也得喝下肚去。就因为那天在上东门余家,喝了那么一杯,同那老太太谈了半天故事,我觉得有点醉意,忽然想起一些做小孩子的情事,我不愿意回转到我的家中等待病人叫唤了。到后我向上东门的街上走了一阵,出了街,又到堤上走了一阵。这个雨后放晴的晚春,给我的血兴奋起来,我忘记了我所走的路有多远。待到我把脚步稍稍停顿留在一家店铺前面时,我有点糊糊涂涂,好像不知不觉,就走了有十里路远近,停脚的一家,好像是十里庄卖洋线最有名的一家。

    为什么就到了这里,我真一点不清楚。听到像是很熟耳的一个人喊我的声音,我回头去看时,才见到两个人,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曾认识过。他们向我点头,要我进那铺子里去。本来我不想答应的,因为我觉得有了很久不曾到过十里铺来,十里铺像已很热闹许多了,我想沿街走去,看看有什么人在路上害热病没有。

    那时从一个小衖里,跑出一个壮实得像厨子模样的年青人来,脸儿红红的似乎等了我许久的样子,见了我就一把揪着衣角不放。我是一个医生,被一个不识面的人当街揪着,原不什么奇怪的事,我因职业的经验,养成惯于应付这些事情的人了。那时这人既揪着我不放手,我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说:

    “怎么样,我的师傅,是不是热油烧了你那最好帮手的指头?”

    好像这句话只是我自己说来玩玩的一句话,他明白医生是常常胡乱估计当前的主顾的,只说着“你来了真好”,就拉着我向一条小巷里走去。我一面走一面望到这厨子大师傅模样的年青人侧面,才明白我有了点糊涂。我认识他是地保一类有身分的人的儿子了。我心想一定是这憨人家里来了客,爸爸嘱咐他请几个熟人作陪,故遇到了我后,就拉着跑回家去了。这酒我并不想喝的,因为陪委员我不高兴,我说:“你慢走一点,我要问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不能把我随便拉去的,我这时不可为你陪什么阔人喝酒,我不能受你家的款待。我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即刻去做,我是一个郎中,偷闲不得,李家请我开方子,张家请我开方子,我的事情很多!”

    可是这个人一句话也不说,还是把我拖着走过一条有牛粪的肮脏小巷,又从一个园墙缺口处爬进去,经过一个菜园,我记得我脚下踹倒了许多青菜。我们是那么匆忙,全是从菜畦上践踏,毫不知道顾惜这些嫩嫩的菜苗。你们明白的,一个医生照例要常常遇到这类稀奇事情的,人家的儿子中风了,什么太太为一百钱抖气闹玩似的用绳子套到颈项上去了,什么有身分的胖子跌到地下爬不起身了,总而言之,这些事情在这个小城里成天会发生一件两件。出了事的人,第一个记起要找寻的便是医生。照例他们见了你话也不必多说,只要一手捞着你就带着你飞跑,许多人疑心你逃脱,还只想擒你的衣领,因为那么才可以走得更快一点。若不是我胁下常常挟了一个药包,若不是我在这市镇上很有了些年岁,那些妇人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时,蓬头散发眼泪汪汪当街一把扭着,不让我分辩,拖着就走,不是有许多笑话了吗?若是这里的警察,全不认识我,他为了执行他那神圣的责任,见到这情形,我不是还得跟他到局里去候质吗?可是我是一个成天在街上走,成天在街上被拉的人,大家对我都认识了,大家都不注意我被人拖拖拉拉是为什么事了,我自己,自然更不能奇怪拉我的人了。如今就正是这样子。这人拖我从菜园里走,我也随了他走,这人拖我从一个农庄人家前门走进又打后门走出,我也毫不觉得奇怪。我听到有些狗对我汪汪的吠,有许多鸡从头上飞过去,心里却想这一定不是喝酒陪客的事,一定出了别的什么岔子,他才那么慌张失措,才那么着急,这人家里或者有一个人快要落气了,或者已经落气我赶去也无济于事了。想到这样还想到那样,我的酒意全失于奔跑中。我走得有点发喘,却很愿意快到一点,看看是不是我还能帮这个人一点忙。一个医生人人都说是没有良心同感情的,你们可不知道当我被一个陌生人拉着不放向前奔窜时,我心里涌着多少同情。我为一点自私,为了一点可以说是不高明的感情,我很愿意有许多人都在垂危情形中,却因为我处治得法回复转来。我要那种自信,就是我可以凭我这经验以及热忱,使我的病人都能化险为夷。可是,经过我的诊治,不拘是害急病的,害痨病的,他一连到过我处有好几回,或是我到过他处一连有好几回,到后当他没有办法死去的时节,我为了病人的病,为了自己的医道,我的寂寞,谁也不曾相信有那么久那么深。我常常到街上遇见一些熟人的脸孔,我从这些脸孔上,想及那人请我为他家里人治病时如何紧张惶遽;到后人要死了他又如何悲哀,人死过一阵了他又如何善忘,我心上真有说不尽的难受。你们看,这就是你们说的没良心的医生的事!他每天就这么想,为这些人事光景暗暗的叹息。他每天还得各处去找那些新的惆怅,每天皆有机会可以碰到一件两件。……让我说正经事情吧,我不是说我被那个人在我不熟习的路上拖走了好一会儿吗?

    到后我们到野外了。这人还是毫不把我放松,看情形我们应走的路数还远,我心里有点不安了。我说:

    “汉子,你这是怎么啦,你那么忙,我是不愿意再走一步了的。我是上了年纪的人,不如你这样精壮。我们应当歇一会儿,吐吐气。”

    他望了我一下,看出我的不中用处了,稍稍把脚步放慢了一点。

    因为两人把脚步放慢了一点,我才能够注意一下,望清楚我们是在一条小小的乡路上走,走完了一坪水田,就得上山了。我心里打算这人的家一定是住在山寨堡子里的,家里有媳妇生养儿子,媳妇难产血晕,使他也发疯了。不知为什么我那时却以为把事情猜准了,就问他说:

    “她不说话是不是?”

    他说:“是的。”

    “那无妨,你用水喷过她吗?”

    他好像奇怪得很,向我望着:“用水可以喷吗?”

    我点点头,又问他:“有多久了咧?”

    他好像在计算日子,又像计算不清楚,忽然重新想起病人的危险情形,就又拉着我飞跑了。我以为我很明白他的意思,我以为我很理解这个人,因为凭我的经验,我的信心,与对于病人的热心,一定到了地后就能够使病人减少一点痛苦,且可使这男子的心安静,不至于发痫发狂。我一面随了这个年青人奔跑,一面还记到许多做父亲的同做母亲的生养儿子的神气,把一些过去的事当成一种悦目开心的影片,一件两件的回忆着,不明白这从容打那儿方面得到的。

    我愿意比他走得更快一点,可是,我实在不行了。他不让我休息一会儿,我就得倒在水田里了。我已经跑了太多的路,天气实在太好了,衣服又穿多了一点,胁下挟的一包又并不轻松,并且脚下的路不是为我这惯于在市中石路散步的医生而预备的,前一些日子的雨使这条路润滑难行。我的皮鞋,我担心到它会要滑滚,我说:“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坐到水田里去了。我是医生,充军的匆忙我受不了。我头昏了。……”

    我当真已头昏眼花了,我只想蹲下去,只想蹲下去,我不晓得为什么到后来就留在一个人家空房里了。我一切都糊糊涂涂,醒回来时,睁开眼睛,似乎已经天夜了,房中只一点点光,这光还像是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是什么光我也糊糊涂涂不认识不清楚。我想了一会儿,记起先前的事了,我记得我怎么随了一个汉子奔跑,在那水田塍上乱走,我如何想休息,如何想坐,到后就不十分清楚了。我想我难道是做梦吗?摸了一下自己的前额,又似乎完全不是做梦。我因为觉得所在的地方十分清静凉爽,用手摸摸所坐草席以外是些什么东西,抓到一把干爽的细石沙子。我再去回想先前的事,我明白已经无意中跌到路旁的地窟窿下来了。我所在地方若不是一个地窟窿,便应当是一个山峒,因为那些细细的沙子,是除了山峒不会有的。我想喊喊看,是不是还有为人救出的希望,喊了两三声不曾听到什么回声。我住的地方当真不是什么房子,可是也不是什么地眼,因为若果我是无意中掉下的,我不应当恰恰就掉到这草上。并且我摸了一下全身,没有什么伤处。当我手向左边一点闪着微光的东西触着时,我才知道那正是我的一套为人治病的家业,显然我是为人安置到这儿地方来的。

    我明白一定是那个人乘我失去知觉时节背来这地方,而且明白这是一个可以住人的干峒里,不过明白了这些事时,我反而惶恐不安了。因为这样子,不正是被人当作财神捉绑,安置到这里来取赎的吗?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计算到我这样一个人的头上来了。想不到我这点点产业,还够得上这样认真。我很纳闷无从知道这地方究竟离我们市上有多远。

    当我记起传闻上绑猪撕票的事情时,我知道我的朋友们一定着急得很,因为我只是一个人,一切都得你们照料,真有耗费你们精神的许多事情要做。关于绑票我以为是财主的一分灾难,料不到这事我也有分的。我思索不出这些人对我注意的理由,却相信我已经成为他们的一只肥羊。

    因为久了一点,我能把前后事多思索了一下,记忆得到我为什么下乡,为什么碰到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被他牵走,并且我们在路上又说了些什么话,我就觉得这事亏他们安排得这样巧妙。这一次,一定是他们打听得出我在R市上的地位,想要我的朋友破费了。想起那个土匪假扮的痴人样子时,我就很好笑,因为我从没有想到那种人也会做什么坏事。

    既然把我捉来了,什么时候可以见他们的首领?见了他们的首领,万一开口问我要十万五万,我怎么向这个山上大王设词?我打算了好一会,还没有一个好计划可以安然脱身。我只希望出价少一点,把我自己一点积蓄倒出便可以赎身,免得拖累其他熟人。我并且愿意早早出去,也不必惊动官厅,不然派些兵来搜索,土匪走了,他们把我留到这里,军队照规矩又只能到村子里朝天放放空枪,抓了一些鸡鸭,牵了一些猪羊,捉了一些平常农庄人,振队鸣鼓回去报功,我还得饿死在这山峒里,真是无意思的事情。

    峒中没有一个人,我也没有被绳子捆缚,可是我心里明白,我被人捉到这里来,被人看作财神,是不轻容易逃走的。峒中无一个人,峒外一定就下得有机关埋伏,表面仿佛很疏忽,实际上可没有我的自由。因为诱骗我到这儿来的本领既然就已不小,那作头目的也就当然早已注意到这些事了。我以为外边一定埋伏得有喽啰,手里拿得有刀,把身隐藏在峒外,若见到我想逃走时,为了执行他的责任起见,这喽啰一定毫不客气就是那么一刀,我从前曾经见过一个想从土匪窠里逃走,到后两只耳朵被刀削去的人,我不愿意挨那么一下。况且这里既是匪窠,离城市一定不近,我逃到什么地方不会被这些人捉回去受罪?

    可是我想了很久,又喊了两声,始终没有人回答,我的心可活动一点了。我以为或者他们全到别处吃饭去,把我忘却了,也未可知。就壮了自己的胆,慢慢的走到有光处去。我摸到地下沙子十分干燥,明白不会在半路陷到水里去,便慢慢的爬行过去,才知道前面是一个大石头,外面的光从石罅处透进来,受了转折,故显得极其微弱。从那个石罅里望出去,但望到另外一块黑色石头,还是不知道我究竟在什么地方。离有人家处多远。从那石头上的光线看,我知道天色已经快晚了。我心里着急起来,因为挨饿不是我十分习惯的事情,半天没有水喝,也应当吃一点什么东西才行。如今既不见到一个人,什么事情都不明白,什么时候有人来还不知道,我应当怎么过这一夜?

    我有点着急,且有点奇怪,是我究竟从什么地方进到这峒里来。因为那个石罅绝不能容一个人进出,那么一定还有一个别的机关遮掩到这山峒的出入了。我到后就爬在地下各处摸去,这峒并不很宽,纵横不会到十五丈,我即刻就知道了这峒的面积,且明白了这峒里十分干燥。不多久,我摸到一扇用木柱作成的栅门了。我很小心的防备到外面小喽啰那一刀,轻轻的去推动那一扇门。这扇门似乎特别坚固,但似乎没有下杠,我并不十分用力已经就把门推开了。我心跳得很,但是十分欢喜。为了防备那一刀,好久好久没有作声。到后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证明了门的那一边实在没有什么埋伏了,才把门推开摸过去。我真是一个傻瓜,原来这是一个绝路!这是峒里另外一部分,被人用木门隔开,专为贮藏粮食的仓库。我脚下全是山薯,手又触着了一个大甕,我很小心把手伸进甕里去时,就摸着了许多圆圆的鸡卵。另外我又摸到一件东西,使我欢喜得喊叫起来。

    我原来摸到一些纸,我想起只要有一根自来火,就可以搓一个纸捻烛照峒中一切了。我真是傻瓜,这样半天才想起自来火!我真是傻瓜,平常烟也不吸,若是早会吸烟,那么身边一定就有救命的东西了,我记起了自来火的用处,可没有方法找寻得到一根自来火。

    我仍然坐在我那草席上面,等候天派给我一分的灾难,如何变化,如何收场,我心想若是上帝不到这峒中来,那我着急也无益。不知又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像是离得很远,先还以为是耳朵嗡鸣,又过一会,声音像已近了许多,猜想事情快要发生变化了,我心里很镇静,一点不忙,一点不怕,因为我想若是见到那大王,我有许多话可以解释,不至于十分吃亏。等了一会,那声音又渐远渐小,显然是对于我的事没有帮助了,自然十分失望。可是我还能够听到声音,却证明我不至于同有人住的村落很远,不至于同人世隔绝。并且我最担心的不是土匪的苛求,还是被人关到这山峒里饿死。如今无意中发现了仓库,峒中存得有那么多粮食,一时既不至于饿死,那么别的当然不足过虑了。

    我糊糊涂涂又睡了,快要睡去时,我想或者我仍然是在做梦,一觉醒来就不同了的。我的情形,不是上帝同魔鬼的试炼,或者是朋友的恶作剧。因为我同几个朋友讨论过峨嵋山隐士道者的存在问题,我曾科学的研究了一会仙人在四川一省迷信的来源,证明一个仙人也不会存在,如今或者就是受这些朋友的作弄也不可知。我不知为什么,又感觉到我再也不会错误了。我觉得既然是这种作弄,三天五天也未可知,我着急还是毫无用处,到了时候,他们会来为我开门,或用另外一种离奇的方法放我回去。我那时稍稍有点不快乐的,就是以为他们同我开玩笑也不要紧,可不要因此耽搁了医院那方面病人的事情。我担心作弄我的只顾及作弄我,却忘了为我向医院告假,使别人着急很不成事。

    到后我是梦非梦,见到我身边有一个人,拿了一个灯烛照各处,并且照我的脸,很吓了一跳,便一跃而起,才明白并不是梦。我还是被困留到这个峒里,峒里多了一个人,也不知道他打那儿来的,他似乎来了很有了些时间,他看到我转身了,才拿了灯过来照看,从那种从容不迫的情形上看来,我就明白他是这里的主人了。他站在我面前,先是把脸躲在灯光后面,我看不清楚这人是什么相貌,到后却忽然明白了。我像忽然发了狂,忘了顾忌,大声的向他说:“是的,是的,你干吗关我到这儿受罪?我不答应你!”这就是装作傻瓜拉我来的那个男子,不过先前十分匆促,如今十分镇静罢了。他望到我不作声,还是先前望我那种神气,我从那个人的眼睛里,即刻看出了一点秘密,这是一个疯子,可不是一个喽啰!山寨上的伙计,我还可以同他讲讲道理,讨论一下赎身的价钱,用一些好话启导他,用一些软话哀求他。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个不管人事的疯子,上帝他也不怕,魔鬼也吓不了他,这一来,我可难于处置了。他把我找来,说不定就是在那古怪的头脑里,有了一种新鲜的计画,我这时不得不打量到在某一种古怪人的脑里古怪的传说,我会不会为这个人煮吃?会不会为这个人杀死?若果免不了这灾难,真是一件冤屈的案子!我借到那灯光察看了一下峒中的情景,还是不明白这个怪人从什么地方忽然而来。借重灯光我看到去我坐处稍远一点,还有一个东西,不知是衣包还是一束被盖,那个怪人见我已经注意到那一边了,忽然一只手像一个铁抓子,扣定了我的膀子,“你看去,你看去”,那声音并不十分凶狠,可是有极大的魔力,我不能自主的站了起来,随同他走过去,才明白那是一个睡着的病人。我懂到他的意思了,心里很好笑我自己先前所作的估计,我错认了人,先还以为他是疯子,现在可明白了。

    待到我蹲身到那病人身边时,我才看清楚这是一个女人,身体似乎很长,乌青的头发,腊白的脸,静静的躺在那里不动,正像故事上说的为妖物所迷的什么公主。当我的手触着了那女人的额部时,像中了电一样,即刻就站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死得冰冷的人,不知已经僵了多久,医生早已用不着,用得着的只是扛红棺木的人了。那怪人见我忽然站起身了,似乎还并不什么奇异,我有点生气了,因为人即或再蠢,也不会不知道这件事,把一个死得冰冷的人勒逼到医生,这不是一个玩笑吗?我略显出一点愤慨的神气,带嚷带骂的说:

    “不行,不行,这人已经无办法了。你似乎还应该早一点,如今可太迟了!”

    “怎么啦?”他说。奇怪的是他还很从容,“她不行吗?你不说过可以用水喷吗?”

    我心里想这傻瓜,人的死活还没有知道,真是同我开玩笑!我说:“她死了,你不知道吗?一个死人可以用水喷活,那是神仙的事!”

    他说:“我知道她是死了的。”

    我觉得更生气了,因为他那种态度使我觉得今天是受了一个傻东西的骗,真是三十年倒孩儿,料想不到,心上非常不快乐。我说:“你知道她死了,你就应当请扛棺木的来送葬,请道师和尚来念经,为什么把我带来?我有什么办法!”

    “你为我救她!”

    “她死了!”

    “因为她死才要你救她!”

    “不行,不行,我要走了。我不能再同你这样胡缠。你关了我太久,耽搁我多少时间,原来只是要我做这件事。我是一个郎中,可不是一个耶稣。你应当放我出去,我不能同死人作伴,也不欢喜同你住在一处!”

    我说了很多的话,可是到后来我又原谅了这个人了,我想起这人不理会我的要求的理由了,年纪青青的忽然死了同伴,这悲哀自然可打倒他,使他失去平常的理知。我若同这种人发牢骚,还是没有什么益处。他这时只知道医生可以帮他的忙,他一定认得我,才把我找来,我若把话说过分了,他当真发了狂,在这峒中扼杀我也做得出。我要离开这个地方,自然还得变更一点计策,才有希望。为了使他安慰起见,我第二次又蹲到那个死尸边旁去,扣着那冰冷的手,就着摇摇不定的一点灯光,检察那死者的脸部同其他各部。我有点奇怪我的眼睛了,因为过细瞧那死人时,我发现这人是个为我从没有看到过的整齐美女人,女人的脸同身四肢都不像一个农庄人家的妻妇,还有使我着骇的,是那一身衣服,式样十分古怪,在衣服上留下有许多黄土,有许多黄土。我抬头望望那个怪人,最先还是望到那一对有点失神却具有神秘性的眼睛。

    “我不明白你,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打那儿背她来的?”

    “……”

    “我要明白她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从坟里背她来的。”

    “怎么?从什么地方!”

    “从坟里!”

    “她死了多久你知道吗?……你知道她死了又挖出来吗?……”

    他惨惨的笑着,点点头,那个灯像是要坠到我头上的样子,我糊涂而且惊讶,又十分愤怒。“你这人,真奇怪!你从什么地方带来还是带到什么地方好了!你做了犯罪的事还把我来拉在一起,我要告发你,使你明白这些玩笑开得过分了一点!……”不知为什么我想这样说却说不出口,那个固定不移的眼睛,同我相隔不到一丈远近,很有力量的压服了我。我心上忽然又恐怕起来了。

    这个疯子,他从坟墓里挖了死尸,带到这峒中来,要我为她起死回生,若是我办不好这件差事,我一定就死在他手中了。我估计了一下,想乘他不注意时节把他打倒,才可以希望从死里逃生。可是他像很懂得我的主意,他像很有把握,知道我不能同他对抗。我的确也注意到他那体魄了,我若是想打什么主意,一定还得考虑一下,若是依靠武力,恐怕我得吃亏,还不如服从命运为妥当。我忽然聪明了许多,明白我已经是这个人的俘虏,强硬也毫无用处了。就装成很镇静,说话极其和平了,我说:“我真糊涂,不知怎么帮忙。你这是怎么啦?你是不是想要我帮助你,才把我带来?你是不是因为要救活她,才用得着我?你是不是把她刚才从土里抱出?”他没有做声,我想了一下,就又说:“朋友,我们应当救她,我懂你意思。我们慢慢的来,我们似乎还得预备一点应用的东西。这是不是你的家里?我要喝一口儿水,有热的可妙极了,你瞧我不是有多久不喝水,应当口渴了吗?”他于是拿灯过去,为我取了一个葫芦来,满葫芦清水,我不知道那水是否清洁,可是也只得喝了一口。

    我想套套他的口气,问他我们是不是已经离了市镇有十里路。他不高兴作声。我过一会儿,又变更了一个方法,问他是不是到镇上去办晚饭。他仍然不做声。末后我说我要小便,他不理会我,望到另外一个地方,我悄悄的也顺了他的目光望过去,才看出这峒是长狭的,在另外一端,在与仓库恰相反对的一个角落,有一扇门的样子。我心里清楚,那一定就是峒门,我只装着不甚注意,免得他疑心。我说我实在饿了,一共说了两三次,这怪人,把灯放下,对我做了个警告的一瞥,向那个门边走去。只听到訇的一响,且听到一种落锁的声音,这人很快的就不见了。我赶忙跟过去;才知道是一扇极粗糙的木栅门,已经向外反杠了。从那栅门边隐隐看到天光,且听到极微极远的犬吠声音,我知道这时已经是夜间了。这人一去,不知道是为我去找饭吃,还是去找刀来杀我灭口。他在这里我虽然有点惧怯,但到底还有办法,如今这峒里只是我同这个死尸,我不知道我应当怎么办。若果他一去不再回来,过一天两天,这个尸骸因为天气又发了酵起了变化,那我可非死不可了。这怪人既然走了,我想乘到有一盏灯,可以好好的来检察一下这个尸身,是不是从尸身上可以发现一点线索。

    我把灯照到这个从棺木里掏出的尸骸,细细的注意,除了这个仿佛蜡人的尸骸美丽得使我吃惊以外,我是什么也没有得到的。我先是不明白这人的装饰如何那么古怪,到现在可明白了,因为殉葬才穿这样衣裳。幸亏我是一个医生,年纪已经有了那么大,我的冷静使我忘却同一个死尸对面有什么难受。这女人一定死了有两天左右了,很希奇的是这个死人,由我看来却看不出因什么病而死,那神气安静眉目和平仿佛只是好好儿睡着的样子,若不是肢体冰冷,真不能疑心那是一个死人。这个人为什么病死得那么突兀?把她从土里取出的一个是不是她的丈夫?这些事在我成为一种无从解决的符号。假若他是她的丈夫,那么他们是住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的人物?假若这妇人只是他的情人,那么她是谁家的媳妇?许多问题都兜在我的心上不能放下。

    我实在有一点儿饿了。这怪男子把我关闭到这幽僻的山峒里,为这个不相识的死尸作伴,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同时担心这一盏灯过夜或者油还不够,所以拿了灯到仓库去,照看了一下,是不是还有油瓶,才知道仓库里东西足够我半个月的粮食,油坛,水缸,全好好的预备在那儿。我随手拿了几个山薯充饥,到后把灯放在尸身边,还是坐到我自己那一张草席上,等候事情的变化。我的表已早停了,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等了又等,还是不见那个人来。

    我这样说下去,是还得说一整天,要把那一夜的事情说完,如今也还得说一夜。我要节略了一些时间,且说第三次我见到这怪男子,他命令我在那个妇人身上做一个医生所能做的事。我先是不知道向一个疯子同一个尸骸还有什么事可做的,到后才想起皮包里一点儿防腐性药品了,我便把这些药全为注射到死尸身上去,一面安慰他表示我已尽了力,一面免得那尸身发生变化。告他我所能做的事已经完全做过,别的事再无从奉命了,他望到我似乎还很相信。可是当我说出“你放我回去”的话时,我把话一说出口,就知道我说错了,因为我从那两个眼睛里,陡然看到了一些东西,他同时同我说了一句话,使我全身发抖。他说:“要七天才好出去。”这个期限当然是我受不了的,这是全无道理的言语。可是我是一个医生,而他却是一个疯子,他就有他的正当道理了。我当时还以为可用口去解释,就同他分辩了一阵,我说这是做不到的,因为有许多人等着我。我说你放我出去了,我不会向人谈论。我说……这分辩就等于向石头讨论,他不禁止我的说话,听来却只微微的笑着。他的主张就是石头,不可移动,他的手腕又像铁打就的,我绝对不能和他用武力来解决。在毫无办法的情形中,我就想只有等候这个人睡眠时候偷了他的钥匙才好逃走。为我的自卫计,打死一个疯子本来没有什么罪过,我若有机会征服这个人,事到危急是用不着再选择什么手段的。但是在这个怪人面前,我什么小机会也得不到,我逃走吗,他永远不知道疲倦,永远不闭闭眼睛。加灯上的油,给我的东西吃,到了夜里引导我到栅门外去方便,他永远是满有精神。他独自出去时,从不忘记锁门,在峒里时,却守在尸身边,望到尸身目不转睛,又常常微笑,用手向尸身作一种为我所不懂的希奇姿势。若是我们相信催眠术或道术,我以为他一定可以使这个死尸复活的。

    他不睡觉,这事就难处置了。我皮包里的安眠药片恰恰又用尽了,想使什么方法迷醉他也无办法。他平常样子并不凶横,到了我蓄意逃走时,只稍稍一举步,他就变了另外一个魔鬼了。他明白我要走,即或是钥匙好好的放在他身边,他也不许我走近栅门的。到后我不知是吓怕得糊涂了,还是为峒中的环境头昏了,把逃走的气概完全失去,忽然安静下来,就把生命听凭天意,也不再想逃走了。

    就是那么过了一天,两天,三天,……吃的就是那仓库中的各样东西,口渴了就喝清水,倦了就睡。

    当我默默的坐在一个角隅不作声时,我听到他自言自语,总是老说那一句话,“她会活的,”“她会活的。”我一切都失望了,人已无聊极了,听到他这样说时,也就糊糊涂涂的答应他说:“她会活的,”“她会活的。”

    我得到一个希奇的经验,是知道人家说的坟墓里岁月如何过去的意思了。我的经验给我一种最好的智慧,因为这是谁也想象不及的。第一天一点钟就好像一年,第二三天便不同了,我不放心的,似乎还不是峒里的自身,却是市上的熟人。我忽然失了踪,长久不见回来,你们不是十分难过吗?你们不是花了许多钱各处去探听,还花了许多钱派人到江边下游去打捞吗?你们一定要这样关心的。可是料不到我就只陪伴一个疯子,一个死人,在山峒里过了那么多日子,过了那么久连太阳也不见到的日子!

    既毫无机会可以逃出,我有点耽心那个死人,天气已经不行了,身上虽注射了一点儿药,万一内脏发了肿,组织起了变化,我们将怎么来处置这件事情?这疯子若见到死人变了样子,他那荒唐的梦不能继续再作时,是不是会疑心到我的头上来?

    我记得为这点顾虑,我曾同疯子说了许多空话。我用各样方法从各方面去说,希望他明白一点。我的口在这个沉默寡言的疯子面前,可以说是完全无用了。我把话说尽了,他还只是笑。他还知道计算日子,他不忘记这个,同时也不忘记“七天”那种意义。大约这怪人从什么地方,记起了人死七天复生的话,他把死尸从土里翻取出来,就是在试验那七天复活的话可靠不可靠。他也许可我七天再出峒去,一定就是因为那时女人已经再活回来,才用不着我这个医生,若是七天并没有活回的希望,恐怕罪名都屯在我头上,不但不许我走,还得我为他背尸去掩埋,也未可知。

    他也可以疑心是我不许这女人复活。在他混乱的头脑里,他就有权利随意凑合一种观念,倘若这观念是不利于我的,我要打过这难关真是不很容易。

    他是一个疯子,可疯得特别古怪。他恰恰选到这一天等在那里,我恰恰在那天想到乡下去,我们恰恰碰到一处了,这事就恰恰落在我的头上。一切的凑巧,使我疑心自己还是像梦里的人物。不过做梦不应当那么长久,我计算日子,用那糊乱对上时间的表,细数它的分秒,已经是第四天了。

    还有第五天,我听到从那个怪人的口里,反复的说是“只有两天”的一句话时,欢喜的心同忧惧的心合混搅扰在一处,这人只记到再过两天,女人就会复活的,我却担心到两天后我的境遇。他答应我的话很靠不住,一定可以临时改变。向一个疯人讨那人世也难讲究的“信实”,原是十分不可靠的。我不能向他索取一句空话,同时也就无从向他索取一句有信用的话。这人一切的行为,都不是我可以思索理解得到的,用尽了方法试作各种计画,我还是得陪了他,听他同女人谈那些我理解不及的费话,度着这山峒中黯淡的日子。

    让我很快的说第六天的事吧。这一天我看到那疯子的眼睛放光,我可着急起来了。他一个人走出去折了许多山花拿到峒里来,自己很细心的在那里把花分开放到死尸身边各处去。他那种高兴神气,在我看来结果却是于我不利,因为除了到时女人当真复活外,我绝对没有好处。

    我不得不旧事重提,问他什么时候让我出去。本来我平常为人也就够谦卑了,我用着十分恭顺的态度,向他说:

    “同年,我可以去了吗?你现在已经用不着我了。”

    他好像不懂这句话的意义,过了一会儿,我又说:

    “我想回去了,不要到这里打你的岔。”

    “……”

    “我贺喜你,很愿意预备一点礼物送你,你明白吗?我想随意为你办一两样礼物,回去就可以买来。”

    “……”

    “你让我出去一会儿,看看太阳,吹吹风,好不好?我非常欢喜太阳,你说太阳不可爱吗?”

    “……”

    “我们如今真好像弟兄了,我们应当喝一点酒,庆祝这好事好日子。你不欢喜喝一杯那种辣辣的甜甜的烧酒吗?我实在想得那么一小杯酒。我觉得酒是好的。”

    “……”

    “你到什么地方折得那么多花?这花真美,不是桃花吗?几天来就开了,我也想去摘一点儿。你不是会爬树吗?我看你那样子一定很有点本领,因为你……我们到外边去取一个鸟窠来玩玩,你说好不好?”

    “……”

    “你会不会打鸟?你见过洋枪不见过?若欢喜这东西我可以送你一支,到我们那里取来试试,你一定非常满意。那种枪到荆棚里打雉,雪地里打鸠,全很合用。”

    “……”

    “我们吃的山薯真好,你打那儿来的?你庄上有这个,是不是?你吃鸡蛋不用火烧,本事很好。这鸡蛋是自己家养的鸡从小便处拉下的,因为很新鲜,我看得出。”

    “……”

    “你看不看戏?我好像在戏场上见到你。”

    “……”

    我把枚乘《七发》的本领完全用到这个“王子”方面,甜言蜜语的问他这样又问他那样,他竟毫不动心。他虽似乎听我的话,可是我明白这话说来还是费话。但我除了用空话来自救外,无其他方法可以脱去这危险地方,故到后我把方向再转变了一下,同他又来说关于起死回生的故事。我想这些齐东野语一定可以抓着他的想象。我为他说汉武故事,说王母成仙,东方朔偷桃挨打的种种情形,说唐明皇游月宫的情形,说西施洗衣的情形,说桃花源,说马玉龙和十三妹,皇帝、美人、剑仙、英雄,我但凭我所知道的,加上自己的胡诌,全说给这个人听。说去说来我已计穷了,他还是笑笑,不质问我一句话,不赞美,不惑疑,就只用一个微笑来报答我的工作。我相信,若果我是正正向一个青年女人求爱,我说话的和气,态度的诚恳,以及我种种要好的表示,女人即或最贞洁也不好意思再绝决我的提议。可是遇到这个怪人,我就再说一年,也仍然完全失败了。

    让事情凑巧一点吧,因为一切都原是很凑巧的。我虽然遭了失败,可并不完全绝望。见到他虽不注意我的话,却并不就不高兴我说话。我只有一天的日子了,我断定明天若是女人没有复活,我就得有些不可免的灾难,若不乘到今天想出法子自救,到时恐赶不及了。我的生路虽不是用言语可得来,我的机会还是得靠到一点投机的话。我认清了这是一个重要问题,坐在席上打算了老半天,到后又开了口。我明白先说过那方向不很对,还得找新的道儿,就说……这可中了。他笑得比先前放肆了一点,他有点惊愕,有点对于我知识渊博的希奇。他虽仍然不让步,当我重新提出意见,以为放我出去可好一点的时候,在摇头中我看出点头的意思。那时还是白天,我请求他许可我到栅门外去望望,他不答应可否,我看到有了让步,就拖了他的手走到栅边去,他到后便为我开了门。

    我看到太阳了!看到太阳光下的一切山,尖尖的山峰各处矗起来,如像画上的东西,到后我看到我的脚下,可差一点儿晕了。原来我们的山峒,前面的路是那么陡险,差不多一刀切下的石壁,真是梦境的景致!我一面敷衍到他,望到他的颜色,一面只能把那条下去的路径稍稍注意一下,即刻就被他一拖,随后那扇厚重的栅门訇的一关,我仍然回到地狱魔窟里了。

    到了晚上,我们各吃了一点山薯,一些栗子,我估计是我最好的机会来了,我重新把我日里说的那件事,提出来作为题目,向他说着,我并且告他,他应当让我避开一会儿。我见到他向我微笑,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有了转机了,说话得更动人了一点。我形容从那些古怪的路到天堂去的人如何多,我在作撒旦的传教人,心里有点糊涂,不知应当说什么话才是我的活路,口上却离不了要他去试验的谵言。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脱身,谁知我把事情完全弄错了,我这手臂,这一只受伤的手臂,即刻就为他扭着,到后头上似乎受了重重的一击,醒回来时,我仿佛做梦,不知为什么却睡在稻草囤上。我是被夜风冷醒的,醒回来时还是非常迷乱,我看到天上的星子,仿佛全要掉下的样子,天角上流星曳着长长的苍白的线儿,远远的又听到狗叫,听到滩声。时间似乎去天亮已经不远了,因为我听到鸡声。我心想,这是我的幻觉,还是我已经仍然活到这世界上来了?

    到后我被一个乡下人发现了,因为我告他是市上医院的人,在他家里休息了一天,那时我已衰弱得躺到那草囤上一整日夜了,问这个人,我才知道我已离开市上有了五十里。

    你们要知道我今天刚一会儿打那里来,是不是?你们瞧我的脸嘴,我刚从市外一个理发馆里出来,我不是有十天不刮过脸了吗?我恐怕进城来吓了别人,所以才到那里坐坐,还欠了账跑来的,这师傅并不认识,我只告他是街上的先生,他也放得下心,可见得我们这地风气不坏,人心那么朴实。

    第二天,一个R市都知道了医生的事情,都说医生见了鬼。

    二十年,四月,二十四,完成于上海。

    本篇发表于1931年8月10日《小说月报》第22卷第8号。署名沈从文。这是作者以《医生》为篇名的作品之一。

    黔小景

    三月间的贵州深山里,小小雨总是特别多,快出嫁时乡下姑娘们的眼泪一样,用不着什么特殊机会,也常常可以见到。春雨落过后,大小路上烂泥如膏,远山近树皆躲藏在烟里雾里,各处有崩坏的坎,各处有挨饿后全身黑区区的老鸦,天气早晚估计到时常常容易发生错误,许多小屋子里,都有憔悴的妇人,望到屋檐外的景致发愁了。

    官路上,这时节正有多少人在泥里雨里奔走。这些人中有作兵士打扮送递文件的公门中人,有向远亲奔事的人,有骑了马回籍的小官,有行法事的男女巫师,别忘记,这种人有时是穿了鲜明红色缎袍,一旁走路一旁吹他手中所持镶银的牛角,招领到一群我们看不见的鬼神走路的。单独的或结伴的走着。最多的是商人,这些活动的份子,似乎为了一种行路的义务,长年从不休息,在这官路上来往的。他们从前一辈父兄传下的习惯,用一百八十的资本,同一具强健结实的身体,如云南小马一样,性格是忍劳耐苦的,耳目是聪明适用的:凭了并不有十分把握的命运,按照那个时节的需要,三五成群的负扛了棉纱、水银、白蜡、棓子、官布、棉纸,以及其他两地所必需交换的出产,长年用这条长长的官路,折磨到那两只脚,消磨到他们的每一个日子中每人的生命。

    因为新年的过去,新货物在节候替移中,有了巨量的出纳,各处春货皆快要上市了,加之雪后的春晴,行路方便,这些人,皆在家中先吃得饱饱的,睡得足足的,选了好的日子上路。官路上商人增加了许多,每一个小站上,也就热闹许多了。

    但吹花送寒的风,却很容易把春雨带来。春雨一落后,路上难走了。在这官路上作长途跋涉的人,因此就有了一种灾难。落了雨,日子短了许多,许多心急的人,也不得不把每日应走的里数缩短,把到达目的地的日子延长了。

    于是许多小站上的小客舍里,天黑以前都有了商人落脚。这些人一到了站上,便像军队从远处归了营,纪律总不大整齐,因此客舍主人便忙碌起来了。他好为他们预备水,预备火,照料到一切,若客人多了一点,估计到坛中余米不大敷用时,还得忙匆匆的到别一家去借些米来。客人好吃喝时,还得为他们备酒杀鸡。主人为客烧汤洗脚,淘米煮饭,忙了一阵,到后在灶边矮脚台凳上,辣子豆腐牛肉干鱼排了一桌子,各人喝着滚热的烧酒,嚼着粗砺的米饭。把饭吃过后,就有了许多为雨水泡得白白的脚,在火堆边烘着,那些善于说话的人,口中不停说着各样在行的言语,谈到各样撒野粗糙故事。火光把这些饶舌的或沉默的人影,各拉得长短不一,映照到墙上去,过一会,说话的沉默了。有人想到明早上路的事,打了哈欠,有人打了盹,低下头时几几乎把身子栽到火中去。火光也渐渐熄灭了,什么人用火铁箸搅和着,便骤然向上卷起通红的火焰。外面雨声或者更大了一点,或者已结束了,于是这些人,觉得应当到了睡的时候了。

    到睡时,主人在屋角的柱上,高高的悬着一盏桐油灯,站到一个凳子上,去把灯芯爬亮了一点,这些人,到门外去方便了一下,因为看到外面极黑,便说着什么地方什么时节豹狼吃人的旧话,虽并不畏狼,总问及主人,这地方是不是也有狼咬人颈项的事情。一面说着,各在一个大床铺的草荐上,拣了自己所需要的一部分,拥了发硬微臭的棉絮,就这样倒下去睡了。

    半夜后,或者忽然有人为什么声音吼醒了。这声音一定还继续短而宏大的吼着,山谷相应,谁个听来也明白这是老虎的声音。这老虎为什么发吼,占据到什么地方,生谁的气?这人是不会去猜想的。商人中或者有贩卖虎皮狼皮的人,听到这个声音时,他就估计到这东西的价值,每一张虎皮到了省会客商处,能值多少钱。或者所听到的只是远远的火炮同打锣声音,人可想得出,这时节一定有什么人攻打什么村子,各处是明明的火把,各处是锋利的刀,无数用锅烟涂黑的脸,在各处大声喊着。一定有砍杀的事,一定有妇人,哭哭啼啼抱了孩子,忙匆匆的向屋后竹园跑去的事,一定还有其他各样事情,因为人类的仇怨,使人类作愚蠢事情的机会,实在太多了。但这类事同商人又有什么关系?这事是决不会到他们头上来的。一切抢掠焚杀的动机,在夜间发生的,多由于冤仇而来。听一会,锣声止了,他们也仍然又睡着了。

    ……

    有一天,有那么两个人,落脚到一个孤单的客栈里。一个扛了一担作账簿用的棉纸,一个扛了一担染色用的棓子。他们因为在路上耽误了些时间,掉在大帮商人后面了几里路,不能追赶上去,落雨的天气照例断黑又极早,年纪大一点的那个人,先一日腹中作泻,这时也不愿意再走路了,所以不到黄昏,两人就停顿下来了。

    他们照平常规矩,到了站,放下了担子,等候烧好了水,就脱下草鞋,在灶边一个木盆里洗脚。主人是一个老男子,头上发全是白的,走路腰弯弯的如一匹白鹤。今天是他的生日,这老年人白天一个人还念到这生日,想不到晚上就来那么两个客人了。两个客人一面洗脚,一面就问有什么吃的。

    这老人站到一旁好笑,说:“除了干红豆,什么也没有了。”

    年青那个商人说:“你们开铺子,用红豆待客吗?”

    “平常有谁肯到我们这里住?到我这儿坐坐的,全是接一个火吃一袋烟的过路人。我这红豆本来留到自己吃的,你们是我这店里今年第一个客。对不起你们,马马虎虎吃一顿吧。我们这里买肉,远得很,这里隔寨子,还有二十四里路,要半天工夫。今天本来预备托人买点肉,落了雨,前面村子里就无人上市。”

    “除了红豆就没有别的吗?”客人意思是有没有鸡蛋。

    老人说:“有红薯。”

    红薯在贵州乡下人当饭,在别的什么地方,城里人有时却当菜,两个客人都听到人说过,有地方,城里人吃红薯是京派,算阔气的行为,所以现在听到说红薯当菜就都记起“京派”的称呼,以为非常好笑,两人就很放肆的笑了一阵。

    因为客人说饿了,这主人就爬到凳子上去,取那些挂在梁上的红薯,又从一个坛子里抓取红豆,坐到大门边,用力在筛心木板上,轧着那些红豆条。

    这时门外边雨似乎已止住了,天上有些地方云开了眼,云开处皆成为桃红颜色,远处山上的烟好像极力在凝聚,一切光景在到黄昏里明媚如画,看那样子明天会放晴了。

    坐在门边的主人,看到天气放了晴,好像十分快乐,拿了筛子放到灶边去,像小孩子的神气说着:“晴了,晴了,我昨天做梦,也梦到今天会晴。”有许多乡下人,在落春雨时都只梦到天晴,所以这时节,一定也有许多人,在向另一个人说他的梦。

    他望到客人把脚洗完了,赶忙走到房里去,取出了两双鞋子来给客人。那个年青一点的客,一面穿鞋一面就说:“怎么你的鞋子这样同我的脚合式!”

    年长商人说:“穿别人的新鞋非常合式,主有酒吃。”

    年青人就说:“伯伯,那你到了省城一定请我喝。”

    年长商人就笑了:“不,我不请你喝。这兆头是中在你讨媳妇的,应当喝你的喜酒。”

    “我媳妇还在吃奶咧。”同时他看到了他伯伯穿那双鞋也似乎十分相合,就说:“伯伯,你也有喜酒吃。”

    两个人于是大声的笑着。

    那老人在旁边听到这两个客人的调笑也笑着,但这两双鞋子却属于他在冬天刚死去的一个儿子所有的。那时正似乎因为两个商人谈到家庭儿女的事情,年青人看到老头子孤孤单单的在此住下,有点怀疑,生了好奇的心思了。

    “老板,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我一个人。”说了又自言自语似的,“嗳,是一个人。”

    “你儿子呢?”

    这老头子这时节,正因为想到死去的儿子,有些地方很同面前的人相像,所以本来要说“儿子死了,”但忽然又说,“儿子做生意去了。”

    那年长一点的商人,因为自己儿子在读书,就问老板,在前面过身的小村子里,一个学塾,是“洋学堂”还是“老先生?”

    这事老板是不明白的,所以不作答,就走过水缸边去取瓢,因为他看到锅中的米汤涨腾溢出,应当榨取米汁了。

    两个商人趿了鞋子,到门边凳子上坐下,望到门外黄昏的景致。望到天,望到山,望到对过路旁一些小小菜圃,(油菜花开得黄澄澄的,好像散碎金子。)望到踏得稀烂的路,(晴过三天恐怕还不会干。)一切调子在这两个人心中,引起的情绪,皆没有同另外任何时节不同,而觉得稍稍惊讶。到后倒是望到路边屋檐下堆积的红薯藤,整整齐齐的堆了许多,才诧异老板的精力,以为在这方面一个生意人比一个农人不如了。他们于是说,一个商人不如一个农人好,一个商人可是比一个农人高。因为一个商人到老来,生活较好时,总是坐在家里喝酒,穿了庞大的狐皮袄子,走路时摇摇摆摆,气派如一个大官。但乡下人就完全不同了。两叔侄因为望到这干藤,到此地一钱不值,还估计这东西到城里能卖多少钱。可是这时节,黄昏景致更美丽了,晚晴正如人病后新愈,柔和而十分脆弱,仿佛在笑着,仿佛有种忧愁,沉默无言。

    这时老板在屋里,本来想走出去,望到那两个客人用手指点对面菜畦,以为正指到那个土堆,就不出去了。那土堆下面,就埋得有他的儿子,是在这人死过一天后,老年人背了那个尸身,埋在自己所挖掘成就的阱里,再为他加上土做成小坟的。

    慢慢的夜就来了。

    屋子里已黑暗得望不分明物件,在门外边的两个商人,回头望到灶边一团火光,老板却在灶边不动。年青人就喊他点灯,这老人才站起来,从灶边取了一根一端已经烧着的枝子,在空中划着,借到这个光去找取屋角的油瓶,因为这人近来一到夜时就睡觉,不用灯火也有好几个月了。找着了贮桐油的小瓶,把油倒在灯盏里去后,他就把这个烧好的灯,放到灶头上预备炒菜。

    吃过晚饭后,这老人就在锅里洗碗,两个商人坐在灶口前,用干松枝塞到灶肚里去,望到那些松枝着火时,訇然一轰的情形,以为快乐的事。

    到后,洗完了碗,只一会儿,老头子就说,应当去看看睡处,若客人不睡,他想先睡。

    把住处看好了,两个商人仍然坐到灶边,称赞这个老年人的干净,以为想不到床铺比别处大店里还好。

    老人说是要睡,已走到他自己那个用木头隔开的一间房里睡去了,不过一会儿,这人却又走出来,说是不想就睡,傍到两个商人一同在灶边坐下了。

    几个人谈起话来,他们问他有六十几,他说应当再加十岁去猜。他们又问他住到这里有了多久,他说,并不久,只二十多年。他们问他还有多少亲戚,在些什么地方,他就像为骗哄自己原因的样子,把一些已经毫无消息了的亲戚,一一的数着,且告诉他们,这些人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他们问他那个在别处做生意的儿子,什么时候来看他一次,他打量了一下,就说:“冬天过年来过一次,还送了他多少东西。”

    说了许多他自己都不明白的话,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多话可说,使他自己也觉得今天有点奇怪。平常他就从没有想到那些亲戚熟人,也从不想到同谁去谈这些事,但今天很显然的,是不必谈到的也谈到,而且谎话也说得很多了。到后,商人中那个年长的,提议要睡了,这侄儿却以为时间太早了一点,所以他还不消化,要再缓一点。因此年长商人睡后,年青商人还坐到那条板凳上,又同老头子谈了许久。

    到末了,这年青商人也睡去了,老头子一面答应着明天早早的喊叫客人,一面还是坐在灶边,望到灶口,不即起身。

    第二天天明以后,他们起来时,屋子还黑黑的,到灶边去找火媒燃灯,希奇得很,怎么老板还坐在那凳上,什么话也不说。开了大门再看看,才知道原来这人死了。

    ……

    这两个商人自然到后又上路了。他们已经跑到邻近小村子里,把这件事告给了别人,且在住宿应把的数目以外,加了一点钱。那么老了一个人,自然也很应当死掉了,如今恰恰在这一天死去,幸好有个人知道,不然死后到全身爬得是岨时,还恐怕才会被人发现。乡下人那么打算着,这两个商人,自然就不会再有什么理由被人留难了。在路上,他们又还有路上的其他新事情,使他们很自然的也就忘掉那件事了。

    他们在路上,在雨后崩坍的土坎旁,新新的翻起的土上,印有巨大的山猫的脚迹,知道白天这样是人走的路,晚上却是别的东西走的路,望了一会儿,估计了一下那脚迹的大小,过身了。

    在什么树林子里,一个希奇的东西,悬到迎面的大树枝桠上,这用绳索兜好的人头,为长久雨水所淋,失去一个人头原来的式样,有时非常像一个女人的头。但任何人看看因为同时想起这人就是先一时在此地抢劫商人的强盗,所以各存戒心默默的又走开了。

    路旁有时躺得有死人,商人模样或军人模样,为什么原因,在什么时候死到这里,无人敢去过问,也无人敢去掩埋。

    在这官路上,有时还可碰到二十三十的兵士,或者什么县警备队,穿了不很整齐的军服,各把长矛子同快枪扛到肩膊上,押解了一些满脸菜色受伤了的人走着。同时还有一眼看来尚未成年的小孩子,用稻草扎成小兜,担着四个或两个血淋的人头,若商人懂得这规矩,不必去看那人头,也就可以知道那些头颅就是小孩的父兄,或者是这些俘虏的伙伴。有时这些奏凯而还的武士,还牵得有极肥的耕牛,挑得有别的杂用东西。这些兵士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奉谁的命令,杀了那么多人,从什么聪明人领教,学得把人家父兄的头割下后,却留下一个活的来服务?这是谁也不明白的。

    商人在路上所见的虽多,他们却只应当记下一件事,是到地时怎么样多赚点钱,因为这个理由,所以他们同税局的稽查验票人,在某一种利益相通的事情上,好像就有一种希奇的友谊必须成立,如何成立这友谊,一个商人常常在路上也很费思索的。

    本篇发表于1931年11月20日《北斗》第1卷第3期。署名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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