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西南飞-得人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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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对每个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怎么说呢?譬如此刻,生活对我意味着把我有所感的写下来,还意味着需要安静,需要一杯水,需要不时地和咳嗽斗争,最好还有两只广柑润润喉。可是昨天呢,生活对于我,就是去了解一个采访对象。生活对每个人更是意味着各个不同的内涵,就好比没有哪两个人会长得完全一样。不过,住房、上学、就业、工资等问题,却牵动着多少神经、多少情丝,产生了多少梦幻、多少算盘!算盘这种俗物怎么能和梦幻相提并论?怎么不能?只要你不是住在海市蜃楼,吃着空气过日子的,那么,当你幻想着住上怎样的房子、考上怎样的学校、跨进怎样的单位时,你的心里不打上几次算盘?不管是大算盘,或是小算盘。

    愈是算盘密布的领域,愈是会变成“布雷区”。恳求、哭闹、纠缠、诅咒,糅成一种精神炸药,等待着胆敢走进这些布雷区的人。可是偏有一个叫赵忠玉的还专走“布雷区”。他1980年时年方四十七岁,就被提升为四川攀枝花钢铁公司的副经理,主管住房、上学、就业、工资等等方面。“攀钢”有多少人?四万。啊,四万副神经就是四万根导火线啊!

    清晨,赵忠玉还没起床呢,就有人不期而至了:“赵经理,我这回工资要长不上,我就在你家里吃饭了!”

    电话铃也不甘示弱地响了起来:“赵经理吗?啊,你好!你知道我这个人是从来不走后门的,现在也不走。就是你对那个学生的处分是不是太重了?他是×××的孩子……”赵忠玉好容易在八点前赶到公司大楼。他推开办公室的门,嗯,一屋子找他的人排上队了!“赵经理,我只谈五分钟!…赵经理,我只谈两分钟!”“赵经理,我可是第一次找你!赵经理,我就求你这一次了!生活对于他意味着什么呢?昨天清晨,我找到赵忠玉家,敲了敲门。是小陈来了!这么早,吃早饭了吗?(我说:吃了,我知道你星期天也老不在家,只好一早来堵你的门。)啊,星期天串串门儿?怎么咳得这么厉害?来,喝杯热茶,不过我可没有好茶叶。(我说:老有人来找你,你就在这间屋里接待?)那可不。(他眨巴着精灵的眼睛)我又没有会客室。这就不错啦!你还没去过我们的单身宿舍楼吧?原先没人管。有的好些人挤一间,有的就一个人住,还有的把自己的亲戚朋友都弄进来住。简直成了一个不要护照的自由港!而且那个脏!厕所地上的水有那么高很。(他站了起来,像给几百人作报告似的大声说着。他个子不高,白净清秀,一激动起来,上半身就像安了个弹簧似的一蹦一蹦的,看上去倒像个不怕虎的初生之犊。我说,攀钢四万人呢,你这么管,得罪不少人吧?)没办法,我不会当领导,我总是要赤膊上阵的!现在不少人都不愿得罪人: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么!否则,…到评工资什么的,大家不评你,你就长不上啊!有些人劝我:你再这么干几年,就得把人都得罪完了!我想,不得罪这个人,就要得罪那个人。你想,我要是不得罪搞不正之风的人,那么那些正派人看了会怎么样?住房啊,就业啊,都是关系到群众切身利益的事。十年动乱,搞得老实人吃亏,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们就是要保护老实人,保证老实人不吃亏!这得通过和群众休戚相关的一件件事来恢复党风。否则你光讲党好,没用!(有的干部没人骂他,没人怕他,也没人真爱他。而有的干部有人骂他,有人怕他,更有人真爱他,就是没有人敢无视他。赵忠玉准是后一种了。可是他有个似乎于他不利的因素:资历太浅。他1978年才是预备党员,科长。1979年转正,当劳资处处长01980年他越过了厂级,当了拥有三十二个县团级,一矿的攀钢副经理。我说,如果一些资历比你老得多的人来找你,譬如在住房问题上……)唉,我们攀钢1980年盖房两万九千平方米,1981年盖了五万五千平方米。可是以前先生产、后生活,欠的债太多了!远远满足不了需要。我就让各厂、矿把处级以上的干部写个名单给我。他们的分房问题不属所属厂、矿管。这样,让干部不和本单位群众的利益发生冲突,干部就主动些。他们的分房由公司管,矛盾上交给我!”

    (好!矛盾愈多,愈能展开发挥才能的天地。弱者躲避压力,强者追求压力!)你也知道,房子总是愈盖愈好。有的不符合分房规定的干部也想搬进新房。干部自己不出面,女的来找我。为了攻下我这个碉堡,总得把最硬的炮弹拿出来--资历。因为我资历浅呀!所以那女的就来回说她老头子是“三八式”干部,参加革命多少年了,身体不好,希望在家能休息得好一点。我说,你老头革命时间长,给人民做了很多好事,这很好。现在他快离休了,希望能给群众留下一个更好的印象。你就不要再去找人提要求了,不要给你老头帮倒忙。她说我老头是枪林弹雨过来的,你这人没参加过革命战争,现在你们不管我们了!我说不是不管。等到攀钢发了财,大家都住上楼房了,那时让老干部住得好一些,群众会通情达理的。可是现在不行!

    我不愿糊弄人,说什么“再研究研究”。不行就是不行,让人死了心!明明不行的事,何必让人再抱着希望?可是这么办事又真伤人!

    有时我也发愁,可是又想,人总是各式各样的。有认真的,有不认真的;有克己的,有特殊的,这才叫社会嘛。公司器重我,提拔我当副经理,我凭什么?有人凭资历,有人凭水平,我只能凭个劳动态度!以前我当处长时,不顺心了还可以找公司领导诉诉苦。我当科长时更自由,不高兴了还可以发发火。现在自己当了公司领导,才知道领导不好当。尤其是我这人又没个资历,好多干部本来都是我的上级、我的领导,要是找我说个事,也真难办!

    有个我原来的上级,也想破例搬进新房。又是女的出马,说是过去从没给组织上出过难题,现在她爱人提职了,找他的人多了,谈话不方便,也休息不好,希望能住新房。我说,我当科长时就住这房,后来当处长、当副经理也是这房。找我的人还少啊?我的老婆、孩子经常跟着我熬夜!要按你这么说,我也得要房!她说,我不能跟你比,‘我没困难也不来找你!她又把这些原因来回说了一遍。我说群众的眼睛都看着我们呢,看公司是给群众谋福利,还是给干部谋福利?

    处理这些事,有时搞得我很伤心。本来想多盖些住房,给大家办点好事。没想到好事多磨!我每天八点半必须离开办公室,否则找我的人没完!一个人谈两小时,你想干的工作就干不了了。我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我得按我的计划行事。晚上和星期天我才在办公室看文件什么的--在家干不成事啊!好像老有人侦察我的行踪似的。你看我家两头都有门,都可以出入。有时我出差回来,刚从这个门进屋,就有人在敲那个门了!再说我要是在家,就搞得一家子不得安宁。孩子们看电视,正看到加里森在向他的敢死队发布紧急命令呢,我得打电话了。(我说:什么电话?)多了!这哪说得上来?我管生活,生活的面有多大?我这一打电话,那敢死队就听不到加里森的命令了,就光听我说话了。儿子气得直怨我:就你的事多!非要这个时候挂电话?我说这事不能耽搁啊!儿子说,谁像你这么工作的!到头来还不是把人都得罪了?我说顶多撤我的职嘛。撤了职我还当我的劳资处长去。我原先在处里的办公桌,我就不让他们撤。

    指不定哪天我又回去了呢!儿子嘲笑我说:你倒不了!你是攀钢的支柱!

    为什么我是攀钢的支柱?我们人人都应该是攀钢的支柱!我们的干部更应该是攀钢的支柱!我们公司的刘书记、黎经理就非常支持我,从不给我出难题,从来没有批条叫我给他们的什么人解决住房什么的。其实他们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们就没个三亲六故的?

    有时我叫苦,说压力太大了。他们就说和我一起顶,来头再大也得顶住。

    (人的欲望真是无止境的。我们的欲望曾经被塞进一只瓶子似的密封了起来。很多年后的今天,当瓶口一旦启封,积压多年的欲望便冲天而起,像蘑菇云似的扩散开来,啊,原来人活着不光是为了吃苦,还为了享受一享受精神的丰富和物质的丰富。但是社会还远没有进步到可以各取所需的阶段。如果想向生活索取过多的东西,那么失去的往往更多--失去人们对你的信任、尊重,失去群众!)(有人敲门:“这是赵经理家吗?”赵忠玉迎了出去:“你是--”敲门的女同志低着头进来一坐,泪水渐出,然后她把头轻轻一甩,两滴泪水就相当准确地甩了出来:“赵经理,他们说我儿子招工体重不够标准,可是那天他没吃饭呀!后来吃了饭去称,他比那标准还重了两斤呢!”

    我总算等到赵忠玉把那个“女的”送走。我说,要是这样,为了招工得有多少人找你呀!)那是!招工关系到孩子一辈子的事,所以问题比分房还尖锐。去年我又提出招工得通过文化考核,否则,招来的青年工人没有文他教养,不懂文明礼貌,歪歪扭扭的,能当我们攀钢的梁柱?

    有些青年给自己编了三句话,说是“生在困难时期,长在动乱时期,招工赶上调整时期”。又说,他们是大学、中学、技校都考不上的,本来就是大浪淘沙了,还考啊?他们最恨的是监考老师。去年招考时,有人在考卷上写了首打油诗:“儿子出题难,孙子监考严,老子做不出,白交五毛钱。”骂监考是孙子呢!所以监考老师心里发怵,不敢管他们,说:“赵经理,你看看,都是些喇叭裤!昨天还有人打电话来,说,监考入,明智些,小心我们把你的楼铲平了!这些人是加里森敢死队啊!他们要是在考场上暴动起来,还不把我的腿打断了?”我一看,这些人大模大样地在那儿交头接耳呢!我想就这样作弊呀?这还不是老实人吃亏了?我们监考就是要保护老实人么。我说,谁再交头接耳,警告三次不听,驱逐出考场!可是有人根本不把我当回事,还是交头接耳,这是存心向我挑战呢!我点了他,还不听。我走过去哗的一下撕了他的考卷。考场一下就安静了。那青年说,我年龄大了,这次招工考不上,明年没希望了。我说年龄大了也不能弄虚作假。他说你可怜可怜我‘吧!我说我可怜你,谁可怜我?我拉他出考场,可又拉不动。只好叫来保卫处的两个人把他拉了出去。今年招工考试,我拉出了五个学生,以正军法!

    (他又站起来大声说着,上身像弹簧似的一蹦一蹦的,好像要用身体给他的话打上一个个惊叹号。我形象地感受着理直气壮这个词的含义。

    我说,你可真敢管啊!)不管行吗?我收到过一封这样的信,说,你会上讲的保护老实人,能兑现吗?就怕有些党员说一套做一套!我把这信给招工的有关部门看,我说人家这是对党有意见呢!我们一定要在招工中制止不正之风!(俗话说得好:决心要成功的人,已经成功了一半。)有些人为了使孩子的年龄符合招工标准,改了户口!我在会上说,准承认户口是改了,当场取消招工资格,以后汲取教训就是了。谁要是不承认,我们派人到你原籍去调查你孩子的出生年月,如果外出调查证明你是涂改户口了,外调的旅差费和外调人员这期间的工资,一律由你支付!

    这一说,改户口的人绝大多数当场就承认了还有个别的不承认,我们就派人到他原籍外调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十年动乱,有形的损失算得出,无形的损失算不出啊!有人承认改了户口,又跟我说:你把我搞臭了!我说,不是我把你搞臭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臭了!

    (人要达到高尚的境界,需要一生艰难的攀登;人要掉进不名誉的深渊,只要一步的不慎啊!)其实,我又何尝不希望多招一些工人?今年是调整时期,一般没什么招工名额。我们的名额还是我去争取来的。但是同情不能变成留情!有一天傍晚我回到公司,人家跟我说,你别上办公室,那儿有个老头等你一天丫,又得跟你纠缠不清!我想,一般老工人轻易不会来。他要跨进公司大楼,也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我不能让人家失望。一进办公室,老工人见了我就一个劲儿地哭。我说,你找我有什么事,说吧。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哭,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说,如果你觉得在我跟前哭一场可以舒服些,那你就哭吧!我就这么守着他。后来他说了,他孩子招工没招上,因为体检时查出有中耳炎。他说:我从来不知道我孩子有中耳炎,你知道吗?我说我更不会知道什么中耳炎了。要么,我让医院给你孩子复查一下吧。可是医院说这是几个医生集体会诊的,没有复查必要。我还是求医院再给孩子复查一次。我不能破例解决这孩子的工作问题,但是至少应该想法让老人明白,他的孩子是有中耳炎,那他就不觉得委屈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渺小孕育着伟大,苦难孕育着希望。干部一个小小的、温暖的举动,往往能在群众心上播下一片光明,)可是有的家长一口咬定是我不让招他的孩子。我说我个人也没这能耐,都得按规定办事。他说你毁了我的孩子,我不能保证我的孩子不来找你,我们炸药都会用!走着瞧!

    (我说:你夜里老是上技校啊、食堂啊,你是要注意安全呢,万一你走在山路上--)哪有那么多万一?我光明磊落的,不怕!我又没给自己谋私利!不过有时我也不能不防一下。那回我累出牙周炎了。我想我得罪的人不少,如果有人想坑我一下,给我打针时故意消毒不干净,也不好受哇!我还真得挑挑大夫呢!

    (我说,要不是你去争取招工名额,本来也不会得罪那么多人。)是啊!不过一个人,如果大家都说他好,未必就很好。社会上习惯势力这么大,真要纠不正之风,总会有些人骂你。我这人,别人要是把我骂个一钱不值,我偏觉得自己还值几个钱。这样才有勇气继续工作。如果别人把我捧得太高,我心里倒虚了,名不副实啊!

    我儿子爱给我泼凉水:你一人挡得了不正之风?他说我,也难怪。光是招工这事,让他找我说情的就有十来个。有的说,你只要让我招上工,你要啥我都能满足你!哪怕让你爸爸说出来,到底是谁卡了我,你就带我上那人家里,我拎个十瓶八瓶“五粮液,去!”

    有一次我一回家就说,某某厂的某某领导,把儿子的户口改了,还不把自己搞臭了?儿子直跟我摆手。原来,这领导的儿子是我儿子的朋友,就在我家里屋坐着,刚才还和我儿子说这事来着!所以我儿子说,人家有个好爸爸,总能得点好处。我有了你这个好爸爸,反而得罪了好些人。我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跟着你遭罪?我有个什么事儿都不敢求朋友帮忙,否则欠了人家的情,人家倒过来求我替他说个事儿,你又不会帮忙!

    唉--!

    (赵忠玉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这才发现他的额上有几道深深的皱纹。社会的伤痕就和人的皱纹一样,不是一下子能形成的。在极左路线下,人的需求被扼杀了,人的尊严被践踏了,于是多少人因为得不到应有的精神和物质的营养,而变形了,扭曲了。需要怎样强大的力量才能使一个个扭曲了的形象直起来呢?需要多少个赵忠玉呢?还差多少个赵忠玉呢?--还差多少个?这怎么能箅?不,我不管能不能算,我只知道应该算!)(又有人来找赵忠玉了:“赵经理,我知道你很忙,我要是没难处,星期天我还能来耽误你的时间?你说,我不依靠组织,依靠领导,我靠谁呢?我的孩子--”这人走后,我说,这一会儿功夫就来了两个人。)来了三个!

    (哦,对了,还有我!)包括你的话是四个!我们家不是两头都有门吗?我听见那个门也进来了一个人,我爱人正在里屋接待他呢!平时我不在家,我爱人就得接待他们,经常饭都做不上。有些人想托人情,不敢找我,干脆就找我爱人。可我爱人只负责如实转达情况,不会求我手下留情。她知道我的观点:夫人参政,天下必乱!

    你看我又讲到哪里去了?我这人心急,说话又快!

    (我说,我也心急,如果你说话慢,我就要急死了!你再谈谈教育问题好吗?)我们这个地方,你知道的,原先是一片荒山,从开发到现在才十几年。以前抓钢材,不抓人才。物质文明这条腿长,精神文明这条腿短了。教育落后得很,没个学习气氛。我们这儿是亚热带,天热,常放露天电影。一有电影,有的家长自己下了班喝酒,对孩子说:娃儿,拿上板凳给我占地方去!我们一些青年,你跟他讲三天三夜道理,也不如一部电影对他的影响大。你注意没有,我们街上有些男青年留长发,说是“史村头”。女青年留着“真由美”,穿个皮夹克。一部《追捕》,影响了多少人!《加里森敢死队》映了后,青年学得更来劲!人要是不学习,精神空虚,精力没处发泄,就尽想干些刺激性的事。有个青年夜里撬了公司一辆大轿车的门,开到一个公共汽车站,对等车的人说:你们上来吧,我带你们走。我们这儿车次少,乘客一听自然高兴,都上了车。开了会儿,他说车坏了,大家下去推车。乘客很齐心地卜去了6谁知道他看人都下了,开起车就跑,把车上所有的提包都吞没了!

    这些青年,自己还以为很神气。一个人得了病而不知道自己有病,是很可怜的!我在路上碰到这类“史村头什么的,总得说说他们。我说,你们这么小小年纪,怎么就抽烟了?那孩子说:你管得着吗?你吃多啦?我不是吃多了,我是想,这一代孩子,毕竟都是我们的大侄子,都是我们的后代。他们学坏了,真是成大浪淘沙;他们学好了,那是可以把社会带起来的!我们这一代还能干多少?”

    攀钢要是没有人才,那就没有了生命力。将来钢材之争,首先是人才之争!资源的开发,首先是智力的开发。

    那天我去看新生报到。我一看,好些个“史村头”!我说,留“史村头”的不准报到!我这儿带来了理发师,把头推了再报到!青年就顶我: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哪条规定不准留“史村头”?我说宪法是没规定,可是学生就得遵守校规!这些人看我强硬,说,那我们上外边去推。我心想,也行,只要你们给我把“史村头”推了就行了。结果你知道怎么着?一下进来了三十二个大光头!还说:这下合格了吧?这是存心气我们呢!

    (是啊,心灵的空虚就会导致无事生非。生活的贫穷可以锻炼人,但精神的贫乏只能扭曲人。)学生不好管,老师呢,有的也对教育工作没了信心。我们攀钢有十七所学校。我经常到各校去听课,都是搞突然袭击。有一次我正要走进一个教室,那老师不认识我,把我推了出来,说:走走走,有什么好看的?我在糊弄孩子呢!我想,你原来在糊弄孩子?糊弄孩子的显然不止他一‘个人。他只不过是让我撞上了。我要是批评他一个人,这是不公平的,还是得提高教师的地位,使他们热爱教育工作。

    一方面,我们尽可能解决教师的生活困难,用车给他们送煤、送粮,解决他们上、下班的坐车问题。另外,必须压下学校里的歪风邪气!有一个教师让学生打得骨折了。如果不处分这几个学生,教师还有什么威信?你叫他们怎么工作?

    可是打人的是谁呢?怎么破案呢?我急了,干脆找到市委书记,又找市公安局长。我说,你们必须派出你们的精锐部队来破这个案!他们很支持,把任务交给了侦察科长,说:你什么困难都不要讲了,也别来汇报,你就一周之内把打入的学生交出来!是嘛!

    如果抓不住打人的学生,那不是哪-一个人没能耐,那是党没能耐了!好,到了第六天到底把人抓住了。这回老师长了志气了!有的老师说:如今我宁可被人打死,也不能让人吓死!

    (一个单位的领导,就好比一部电影的导演。如果说电影的每个画面都印上了导演的风格,那么单位的每个场面也都体现了领导的作风。)我们的老师里真有一批干将啊!嗳,今天我们闲聊,你可别写下来啊!我倒建议你去找我们的老师谈谈。这些老师不容易啊!有不少都是本来在机关工作,后来志愿去当老师的。有一个女同志,本来是我们教育科的科长,后来她要求到公司的一个学校去当校长。这个学校在很远的一座山上,只能一星期回家一次了。她跟她爱人等于夫妻两地了。那儿艰苦啊,学生得了病,她还得把学生从山上背下来。她去了几个月就瘦了十好几斤!那天碰到我,她哭了!但是她说,她非得给攀钢争口气!

    我常说,攀钢有一批卖命的。人家说,你这话说得不合适,应该说有一批热爱本职工作的。

    (我说,我倒觉得讲“卖命的”更生动。)就是因为有这样一批卖命的,所以教育开始起步了。搞事业靠个人是不行的。女排成绩好,靠一个袁伟民行吗?靠一个郎平行吗?还得靠大家!现在哪天你去看看我们的技校、夜校、中专,大不一样了!我们的职工下了班还来上夜校可不容易!这儿的活本来就重,又得走不少山路。可是你去看看,夜校晚上灯火通明,七百个学生安安静静地在那儿听课。有的学生放学后,下了汽车还得走四十分钟山路!亏得我们这儿夜里也不太冷。可是夏天上电视大学的学生真够他们呛!我们这儿,夏天室外温度高达四十至四十五摄氏度,地面辐射热达七十度。最热的时候我得去看看学生们啊!上“电大”的得看电视,白天只好把门窗都关了,再拉上窗帘,就像关进一个闷罐车一样。我一进去就是一身汗。可是学生都浑身湿透地在看电视呢180年代的青年,谁还能说没希望呢?

    有时我也觉得自己瞎操心,人家学生好好的,我还老去干什么?非要我去监督?可是我心里老不踏实,因为攀钢四万人在监督我呢,攀钢将来还指望着这些大侄子呢!有时夜里十点半了,我文件看完了,突然,像发神经病似的又不放心了,又上技校去了!

    我没上过多少学。我小时候在江苏常州农村念私塾,不交钱,一年交多少米。上初中时我连“9”都不会写,写反了,成了“p”字。老师说,你这个学生怎么这么笨!工作后我是自学了高中的课程。这怎么够用?我除了中午看报、晚上看文件和有关材料,临睡前总要看一些杂志、书籍。就是没时间,性子又急,只能看些短篇。前些日子又看了你在《文汇月刊》十一期上登的报告文学。

    (我一愣:你还看《文汇月刊》这样纯文艺性的杂志?)怎么不看?看点书,思想也活跃了,思路也四通八达了。我要提高攀钢职工的素质,我自己不提高行吗?

    (怪不得他讲话风趣生动、言之成理!有一次他在大会上作报告,我远远只见他那像按了弹簧一样的上半身,在麦克风前一蹦一蹦的。他其实并无口才,性子太急,说话太快,没有抑扬顿挫,而且带着浓重的常州口音,讲着一一口南方人、北方人听来都会觉得费劲的南腔北调。但是他不用讲稿,几个问题,几个数字,几个例子,一刻不停地讲下来。自己不喘气,也不让听众喘气。他的身卜好像有一种凝聚力,把全场听众的注意力全凝聚到他的身上。全场没有一个低着头的,全伸长脖子看着他,笑声不绝!即使一个相声节目也很难取得这样的“剧场效果”。知识就是力量。知识修养和精神气质,能使人焕发出怎样的力量啊!)(我说,你还管着食堂啊、劳动纪律啊,这些方面能不能也谈谈?今天不行了。有一个同志得胰腺炎住院了,我得看他去。我说过了,攀钢有一批干将,都是他们干的!下次我再向你介绍。就是我管的事情太杂,有时说说就串线了!我急了就想,要是我脑子里能安个电脑就好了。放进程序,安个开关。谁要找我谈工资问题,好,开到工资那一格!再谈伙食?好,再开到伙食那一格!譬如昨天下午,先到培训班讲话,四点半赶回公司和一个受了处分的学生谈话。学生说,活着没意思了。我说,没人歧视你!要做生活的强者!五点二一分,我上招工办公室。我说明天我要在公司汇报招工情况,你们敢不敢说,这次招工的确保护了老实人?的确没有一点营私舞弊的事?的确问心无愧,经得起检查?从招工办公室出来,走了一百多米,三次被人截住。又是住房啊这个那个的问题。

    反正我始终处在矛盾的焦点。

    (我说,你一天到晚不得安宁,怎么行呢?)是得不到安宁!不过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啊!人总是有所失,也有所得。譬如长工资时,我家里总是早早晚晚不断人,我也不知让人骂了多少回。长完后,有个工人对我说:“赵经理,我觉得我的工资评错了,我们头说没评错,我还是不通。我-一定要听听你说的。如果你说没评错,那我就信!我也踏实了。”你知道吗,就这几句话给了我多大的报偿!他相信我啊!人生在世,群众信任你,这就是最大的享受!看着大家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在一步步提高,这就是享受!有人以为生活对于我,就是意味着不停地付出,其实我得到的还少吗?

    (得人心者,得天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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