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第4卷:祸国殃民-刺探香港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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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精卫的生活就像一把茶壶,茶壶是什么样子,他的生活就得委屈成什么样子。法塔玛安全脱险了,汪精卫决定安安稳稳地睡一觉,至少得睡八个小时,因为他太疲劳了。可是,他身不由己,只睡了四个半小时,早晨七点过五分就被陈春圃叫醒了。这并不是陈春圃不体贴他,因为他有过吩咐,凡是日本高层次人物打来电话,随时可以叫醒他。原来,打电话来的是后宫淳。

    他揉了揉发红又发胀的眼睛,披上衣服,斜靠在床头上,抓起电话筒,对站在门外的陈春圃说:“春圃你要总机把电话接到我的卧室里来。”他打了个哈欠,精神才好一点,“是后宫淳总参谋长吗?早安!听到了,总参谋长有要事与我商量,上午八点来我这里。喂,还是我去总司令部吧!好,谢谢,恭候总参谋长的光临。”他放下电话筒,见陈璧君已披衣与他一样斜靠在床头上,用手捂着嘴巴,又打了个哈欠,吩咐说:“你要伙房给我们熬点参汤喝,八点和我一道接见后宫淳总参谋长。”

    八点整,后宫淳由助手布施宏一郎陪同,驱车来到汪精卫官邸东楼会客室。几句寒暄之后,后宫淳说:“帝国天皇陛下和中国事变以来的帝国几届内阁首相,都把汪主席视为最可靠,最真挚的朋友。因此,我受东条英机首相和畑俊六总司令的委托,特地前来拜见主席先生,向阁下和夫人透露帝国的下一步军事行动;其目的是希望获得贵国政府的理解和支持。”他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太阳牌香烟,昂首挺胸地吸着,虽然有些装模作样,但不失为一位具有魅力的将军。

    汪精卫受宠若惊,浑身发热,满面春风,欢笑着说:“衷心感谢天皇陛下和贵国近几届内阁首相,以及畑俊六总司令和后宫淳总参谋长对我的无比信任,南京国民政府将不遗余力地支持贵国的一切军事行动。”

    “谢谢!”后宫淳的神态如同皇帝宣读圣旨似的严肃,“帝国已做好一切准备,决定全面南进东南亚地区!全面南进的先声,是在最近轰炸美国在太平洋地区的关岛、中途岛和马尼拉三个军事基地,同时轰炸英国占领的新加坡!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正式向美国和英国宣战!”他说全面入侵东南亚地区,因为日本在去年六月至九月已先后侵占了安南、老挝和柬埔寨。

    汪精卫想到东南亚有十个国家和地区,面积约四百四十八万平方公里,大陆海岸线长约一万一千七百公里,担心日本鞭长莫及,更重要的是东南亚地区基本上是美国和英国的势力范围,一旦美国和英国向日本宣战,若日本被战败,他势必彻底败在蒋介石手里。今年六月,他访问日本时,曾经委婉地向天皇裕仁、当时的首相近卫文麿、陆军相东条英机和参谋总长杉山元等人提出,日本南侵宜适可而止,侵占安南、老挝和柬埔寨之后,可把主要精力用在推翻重庆政府上面。但是,贪得无厌的日本侵略者,想到东南亚地区丰富的物产,以及在世界航海、航空交通中占有的重要地位,绝不会因此罢休!现在,既然日本没有把汪精卫的话当作一回事,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他还能说什么呢!好比漂泊在横流上的一片树叶,他只能随波逐流了。

    “对于贵国全面南进东南亚的军事行动计划,敝国政府表示深刻的理解和全力的支持!”汪精卫郑重其事地说,“不这样做,贵国提出的‘大东亚共荣圈’,只能停留在言论上,由贵国主宰亚洲也缺乏坚实的基础。为了使贵国这一造福东南亚人民的计划付诸实现,敝国政府将不遗余力地的从政治、军事、外交、经济等各方面给予支持!”

    “谢谢汪主席阁下的真诚合作。”后宫淳表情恳切,心里却淡然,总认为汪精卫集团没多少能耐。日本政府之所以将南侵计划告诉汪精卫,仅仅是打个招呼而已,与主人外出向守门人说一声无异。

    “贵国全面南进东南亚,打算从中国战场上抽调出多少兵力?”陈璧君提心吊胆地问。

    “帝国在中国战场上的兵力绝不会减少,始终将百分之六十至七十的兵力,也就是三十五至四十个师团放在中国战场上,请汪主席和夫人放心。”后宫淳安慰说,“帝国对解决中国事变的主张也不会变。目前,除了由贵我两军出动五万兵力进攻新四军控制的苏中地区以外,还计划由皇军单独发动第三次长沙战役!”

    “谢谢,谢谢!”汪精卫放心了。

    “三万八千名和平军开到苏中地区前线没有?主席阁下!”后宫淳问。

    “明天傍晚时,可以全部抵达贵军指定的前沿阵地。”汪精卫说。

    “好!那么,后天就可以发起进攻。”后宫淳说,“我拜会主席阁下的第二个目的,是希望贵国政府派出得力的特工人员潜入香港刺探军事情报,为皇军顺利占领香港提供可靠的进攻目标。”

    日本侵略者对香港早已虎视眈眈。去年二月,日军参谋本部派曾留学北平大学的谋略课部员坂田诚盛,率领四个会汉语的浪人,乔装为做生意的中国人潜入香港,以香港大饭店为住所,买通香港的洪帮组织头目骆宝山,由二十名洪帮骨干组成天组和祐组,分别负责刺探香港岛和九龙地区的情报。两个组开始活动才三天,香港英国政府发出《严防敌对分子窃取香港情报的通知》,骆宝山大吃一惊,以为自己的行为被发现,马上停止行动。他见《通知》规定,谁能检举一名窃取香港情报的敌对分子,可获得港币五万元的报酬,就投机取巧将坂田等五人检举出来。几天以后,骆宝山又从日本驻香港领事馆得到一笔巨款,帮助坂田等人越狱成功。

    今年七月,日军参谋本部又派谋略课部员濑岛龙三、日军驻华南侵略军司令部作战参谋藤原武二人,率领六个浪人去深圳,与深圳的青帮头目金明德联系,向他提供一台无线电收发报机和二十万日元的活动经费,让他带一批青帮骨干分子去香港。双方议定,两个月内将香港、九龙的军事设施和驻军情况侦探清楚,可付给金明德六十万日元。一个月以后,濑岛和藤原发现金明德发回的军事情报真真假假不可靠,就终止了与金明德的合作。因此,后宫淳只好求助于汪精卫的特工总部了。

    “好啊!”汪精卫欣喜地欢叫一声,“我们早就盼望贵国政府做出进攻香港的决定了!至于派特工人员潜入香港刺探情报,义不容辞!我计划派丁默邨亲自带队去香港。他是中央执行委员,社会部长,特工总部主任,办事有勇有谋,一定能够出色地完成任务!”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香港对于中国承担了日益繁重的任务,成为重庆政府与同情和支持中国抗战各国保持联系的唯一门户,也是各国援助中国抗战物资的重要中转基地。据日本防卫厅情报部统计,香港的进出口贸易额,由卢沟桥事变前的年五亿二千五百多万港元,增加到一九四〇年的十二亿二千七百多万港元。此外,重庆政府的军统在香港设有秘密联络组,军政部武器购入局、中央信托局国际处、交通部国际往来局、贸易局对外联络处都在香港公开设立办事处与外国联系;重庆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的《国民日报》、亲重庆的《大公报》在香港出版发行,香港的启德机场与重庆之间每天有三班客机往来。因此,香港已成了日本侵略者和汪精卫政权的眼中钉!

    “非常感谢,非常感谢,汪主席不愧为帝国的真挚朋友!”后宫淳情真意切地说,“由丁先生他们赴香港刺探情报,我们同样提供必要的活动经费和付给适当的报酬。”

    “我们是一家人嘛!怎么还要贵国政府破费呢?”汪精卫说,“去香港刺探情报,既是贵国的任务,也是我们的任务,丁先生他们的一切开支由我们承担!”

    “实在令人感动!”后宫淳沉思一会说,“总司令部已决定将进攻香港的任务,交给驻在海南岛的皇军第二十三军去完成。丁先生他们务必在今天下午五点前抵达海口,与二十三军司令官今村均中将见面,听取他对刺探香港情报的具体要求。”

    一个小时之后,丁默邨和唐惠民、陈恭澍、林之江和英语翻译李逢源等人,受到汪精卫的接见。唐惠民因曾经提供可靠的线索使吴开先被捕,今年一月,他又带人破获了重庆国民党南京地下市党部,逮捕了地下党部秘书长柯振华等十二人,缴获了两台无线电收发报机、三十八根金条和十二万元法币,以及一批重要文件,汪精卫不仅原谅他曾一度暗通军统的行为,还于一月十四日任命他为警政部常务次长;不过,为了蒙蔽军统,他的公开名字叫汤徽明。陈恭澍投靠过来之后,当了汪精卫的中央委员和特工总部专员级顾问。

    汪精卫兴致勃勃地介绍了日本进攻香港的打算之后,说道:“一旦日军占领香港,重庆政府就会变得孤立无援,它的末日也就指日可待了!因此,诸位肩负的使命是光荣而神圣的,希望诸位充分发挥特工总部的威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向日军提供切实可靠的香港军事情报,使日军早点进攻香港,而且能够很顺利地进攻香港。”

    唐惠民等人见汪精卫将潜入香港的使命交给他们,都感到这是汪精卫对自己的器重,一个个满面笑容。丁默邨尽可能在脸上做文章,使表情充分体现出光荣感和神圣感,说道:“我谨代表赴香港的同仁向领袖表示,我们一定干得使领袖满意,使后宫淳将军高兴!”

    “我相信诸位会出色完成任务的!”汪精卫很兴奋,“至于经费开支,由丁先生掌握,以完成任务为前提,该花的花!好,今天下午,诸位乘坐我的‘海鹣号’去海口。”

    从南京到海口,仿佛从寒气袭人的初冬进入气温宜人的初夏。南京的气温是摄氏二至六度,而海口却是十四至二十五度。“三冬无雪,四季常花”是海南岛气候和自然景象的特点。下午四点五十分,中村均偕同军参谋长有末次、助手古贺诚男等人在海口南郊的临时军用机场,迎接丁默邨一行的到来。

    中村均已年过半百,日本陆军大学毕业后的三十二年军事仕途阶梯,使他从旅团长助手、支队长、旅团长、师团长爬到军司令官。他从后宫淳给他的电话里知道丁默邨的身份和地位,知道由丁默邨带人刺探香港的情报十拿九稳,特地组织四百名士兵的欢迎队伍欢迎他们。

    丁默邨站在飞机舷舱口,见中村带领这么多的人迎接他,心里热乎乎的,加之气温的陡然升高,身上的毛细孔一下子扩张开来直冒热汗。他脱下身上的藏蓝色呢料大衣交给身后的唐惠民,赶忙走下舷梯,与中村拥抱在一起。

    下午六点,中村设宴款待丁默邨一行,出席作陪的有有末次、古贺诚男和八个如花似玉而沦为日军慰安妇的中国女人。酒醉饭饱之后,中村让五个慰安妇先分别陪同丁默邨等五人洗了个澡,再陪同他们睡了一个小时。九点二十分,中村由有末、古贺陪同,向丁默邨等人提出赴香港刺探情报的具体要求。

    “英国在香港岛和九龙地区有多少军队,是哪些军兵种,拥有多少重武器,有多少舰艇和其他船只,有多少飞机,这些军队和军事设施布置在什么地方,周围有哪些可以供英军掩蔽的建筑物等等,越详细越好。”中村见丁默邨等人都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说一句就停顿一会,“其次是香港的经济情报,着重刺探金融情况和食品积存量情况。再次是香港市民的情绪怎样,他们是否想到帝国会进攻香港。”他见丁默邨他们把最后一句记录下来,接着说:“今天是十一月十二日,要求在二十日以前将上述情报侦探清楚,时间只有八天,是不是紧迫了点?丁先生阁下!”“估计问题不大。”丁默邨很有把握,“如果工作顺利,我们还可以提前完成任务。”

    “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中村说,“我们有了中国朋友提供的可靠情报,才能着手制订进攻香港的作战计划,分别呈报驻华派遣军总司令部、日军参谋本部和首相府批准才能开战。时间就是胜利,我们希望诸位提供情报越快越好。好,预祝丁先生阁下一行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当天晚上,丁默邨一行飞回南京,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他们携带着一批金条、银元和大烟,从南京飞抵香港。这里的街道,像一条条峡谷,从早到晚流淌着五颜六色,也流淌着缥缈神秘的幻影。丁默邨一行刚下飞机,《华南日报》总编辑匡吟今、设在《华南日报》内的特工总部香港特区主任陆连奎、日本驻香港领事铃木卓尔等人,就把他们接到《华南日报》住下来。

    午饭后,丁默邨一行顾不得休息,就与匡吟今、陆连奎、铃木卓尔等人,研究刺探情报的行动方案。

    “我这次与唐惠民等先生来香港刺探情报,充满了信心,也可以说是胜利在握。”丁默邨一副稳操胜券的表情,“当然,我说胜利在握,全靠唐惠民先生和匡吟今先生充分发挥自己应有的作用!”

    匡吟今一惊,还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唐惠民说:“我在南京时,就向汪委员长和丁主任表示过,为了完成这次特殊使命,使日军早日占领香港进而威胁重庆,我会巧妙地利用自己与香港英军参谋长拜法兹准将的妻子唐若兰的兄妹关系。总之,我一定尽力而为,使丁主任主持的这次情报刺探工作干得得心应手!”

    原来,五年前拜法兹任英国驻华使馆武官时,与时在军政部任英语翻译,兼作军政部长何应钦的英语秘书的唐若兰一见钟情,一个月之后由何应钦的妻子王文湘主婚结成百年之好。通过唐若兰刺探香港的军事情报,是条捷径。

    “据我们在南京掌握的情报,前香港英军作战部长、兼兵站总监部长旁劳吉迪上校,最近带着他的二夫人从新德里来香港度假,匡先生去看望过他夫妇俩几次了?”丁默邨微笑着对匡吟今说。

    旁劳吉迪是印度人,他的第二个妻子宋淑媛,与匡吟今的妻子宋淑贤,是同在香港长大,又同是广州中山大学毕业的亲姐妹。

    匡吟今已从唐惠民的发言中知道自己在这场情报战中将起到什么作用。

    丁默邨的话刚落音,他马上接腔:“是的,旁劳吉迪来香港十天了,近来因为忙,只与他夫妇俩见过两次面,一次在旁劳吉迪家里,一次在我家里。”他顿了一会,“不过,他的作战部长职务已经离任了,时过境迁,可能知道的情况不多。”

    “旁劳吉迪上校今年八月十日离任之后,按照香港英军总司令玛尔特比少将的意见,为了交接工作的吻合,他又与新任作战部长尼翁哈姆上校共事一个月零十天,九月二十日才离开香港回印度,至今不到两个月,他对香港的军事布防仍然了如指掌呢!”丁默邨脸上带笑,心里有几分不满。

    三十五岁的匡吟今,与在河内被刺身亡的曾仲鸣是同乡,厦门大学毕业之后,由曾仲鸣推荐当了汪精卫的英语翻译,汪精卫被孙凤鸣行刺受伤辞去行政院长职务赴德国和法国治疗,他失去了依靠,在广州立群中学教英语;两年前,他投靠汪精卫,在宣传部任宣传专员,半年前提升为中央委员不久,来香港任《华南日报》总编辑。报社社长仍由林柏生兼任,但实权掌握在匡吟今手里。他想到自己平步青云,又见丁默邨的目光咄咄逼人,赶忙转变语气说:“丁先生的分析完全正确!为了使唐若兰女士提供的情报从旁劳吉迪嘴里得到印证,非找我这位襟弟不可!这项工作怎样进行,甚望丁先生赐教。”

    “我们决定由匡先生引路,逮捕旁劳吉迪上校!”丁默邨说,“匡先生与旁劳吉迪上校作为连襟兄弟,这样做是难为情的,也是痛苦的。但是,为了让日军顺利占领香港,切断重庆政府的外援,促使它的早日灭亡,匡先生的痛苦将会化为欣慰。匡先生大功告成,我向领袖进言,不仅提升你为中央执行委员,而且在日军占领香港之后,与《华南日报》办报宗旨一致,其风格各异的《天演日报》、《自由日报》将复刊,到时都由匡先生兼任社长,这是领袖亲自对我说的。当然,也是领袖对匡先生的信任。”

    “谢谢汪委员长和丁先生对我的器重!”匡吟今激动得一腔热血直冲脑顶,满脸通红,“我在所不辞,也在所不惜!诚如丁先生所说,生活中不是只有痛苦,也不是只有快乐;痛苦和快乐是相生相成,相互衬托的。”

    “好!那就请匡先生做好夫人的思想工作。”丁默邨担心宋淑贤从中作梗。“不是兄弟自吹,我们夫妇堪称夫唱妇随的典范,丁先生!”匡吟今说。旁劳吉迪在香港东部的龙背山南麓修建了一座名为“留春”的别墅,他离任之后,仍有两个班的英军保护。匡吟今说:“若去旁劳吉迪家里抓人,可能把事情办糟。我的意见,由贱内出面先把我姨妹宋淑媛接到《华南日报》来,再设法把旁劳吉迪引出来。”

    “我同意。”丁默邨说,“请唐先生和匡先生分头行动。我和铃木卓尔领事等待二位的好消息!”

    下午两点二十分,唐惠民与唐若兰通了电话。又过了半个小时,他携带五斤大烟和一斤鹿茸,驱车来到香港英军参谋部门口。拜法兹和唐若兰在门口迎接他。三年前,唐惠民在军统任情报处长时,与拜法兹夫妇常来常往。以后,唐惠民投靠了汪精卫集团,拜法兹也偕同妻子离开重庆来香港任职,先当作战部长,去年五月提升为准将和参谋长。他三十四岁,因办事能干和善于交际,成了英军中最年轻的准将。想当官的人,一旦官运亨通,必然精神焕发。拜法兹就是如此,不了解他实际年龄的人,以为他是个二十六七岁年纪的青年。

    二十八岁的唐若兰,近两年翻译了三本英国长篇小说在香港出版,因夫贵妻荣和工作称心,虽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看去却像个浑身充满怀春气息的未婚大姑娘。她穿一件白色锦缎旗袍,满头黑发在脑后绾成个髻,脖子上戴了串绿色的翡翠珠子,浑身上下显示出一种训练有素,几乎已化为血液的优雅,令人在她的举手投足中感受到丰富的美感。唐惠民成了汪精卫的特务骨干之后,曾经给拜法兹夫妇去过一次信。拜法兹夫妇在复信中委婉地批评唐惠民走错了路,希望他重返军统工作。彼此走的道路不同,自然不可能有共同语言,后来就中断了联系。

    “刚才我与兰妹在电话中说过,我为自己没有听参谋长和兰妹的规劝而懊悔。”唐惠民显得十分忧伤和痛苦,“现在,我决心弃暗投明,毅然离开南京重返重庆。我来香港的目的,是要求参谋长给何应钦先生写个信,请他出面为我在戴笠先生面前说说情,请戴先生原谅我。”他说到这里,居然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拜法兹凝视唐惠民,见他一副狼狈不堪的可怜相,顿生恻隐之心,安慰道:“知错能改,前途无量。事情已经过去,安哥不必难过了!我一定给何应钦先生写信,请他在戴笠先生面前多美言几句。我相信,何先生与戴先生,对安哥的弃暗投明,一定会持欢迎态度的。”因唐惠民又名乃安,故拜法兹称他为“安哥”。“谢谢参谋长的关照。”唐惠民擦着眼泪说,“我能够有参谋长这样一位妹丈感到荣幸!”拜法兹动了一下嘴唇,说道:“你兰妹告诉我,说安哥住在香港大酒家,何必呢?就住到我这里吧,我这办公室隔壁就是客房。”

    “我怕打扰参谋长,再说这里是参谋部,也感到不便。”唐惠民口是心非。“这你就见外了。”拜法兹说,“我和你是郎舅关系,没有什么不便的。”“我们是亲兄妹,参谋长要你住在我们家里,还讲什么客气?安哥!”唐若兰之所以用加重语气说出“亲兄妹”三个字,因为唐惠民不是她父亲唐慰宗的亲生儿子,而是伯父唐慰祖生的过继子。“好!那我就在这里住两天。”唐惠民见第一步取胜,心里高兴极了。“安哥,你应该多住几天,要若兰陪同你到处走走,看看香港近几年的变化。”拜法兹接着问道:“安哥近来去上海没有?唐家父母的身体还好吗?”

    唐慰宗在上海开设时代洋行,是个大富商。上海沦陷后,被日本大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日本驻华侵略军司令长官松井石根敲诈勒索,损失了三百两黄金和二百万元现钞。他正准备举家忍痛迁居重庆时,唐惠民投靠了汪精卫,又重新在上海站稳了脚跟。前年春天,拜法兹夫妇给唐慰宗写信,劝他来香港经商,但他以香港人生地不熟为由拒绝了。

    “托福,托福,两位老人的身体都好。”唐惠民说,“我来香港请参谋长给何先生写信,就是爸爸的主张。我重返重庆之后,父母是去重庆,还是来香港,两位老人想听听参谋长和兰妹的意见。”

    “唐家父母还是来香港好。”拜法兹不假思索地说,“这是我两年前的意见!”他没有想到日本会很快进攻香港。“是的,还是来香港好。”唐若兰附和着说。拜法兹看看手表,说:“噢,只差十分钟了,我到司令部开会去,安哥你与若兰好好叙叙离别之情。”拜法兹走后,唐惠民又呜呜咽咽哭起来。唐若兰一惊,大惑不解地问道:

    “安哥你是怎么的了?哭得这么伤心?”“爸爸,爸爸被南京政府软禁了,”唐惠民痛哭流涕地说。“爸爸被南京政府软禁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哥!”唐若兰大惊失色,也哭起来。

    昨天上午,丁默邨接受赴香港刺探情报的任务之后,想到自己与唐慰宗是交往较深的老朋友,征得汪精卫的同意,以自己害重病希望与老朋友再见一面为由,让唐惠民乘坐“海鹣号”去上海,把唐慰宗接到南京特工总部。唐慰宗见丁默邨红光满面没有病,知道自己受了骗,不便说丁默邨的不是,就大骂唐惠民忤逆不孝。丁默邨嬉皮笑脸地说:“您老人家要骂就骂我,就骂汪委员长,把您老人家请到南京来,是汪委员长和我的意见。”唐慰宗气愤地问:“你们把我弄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丁默邨说:“那我就直言相告您老人家吧!汪委员长决定让令郎唐惠民先生赴香港刺探军事情报,请您老人家给令嫒唐若兰女士写个信,要她鼎力相助。汪委员长当着我和惠民先生的面说过,事成后请您老人家出任中央政治会议财政专门委员会副主任,享受正部长级待遇。”唐惠民紧接着说:“委座还说过,如果您老人家有兴趣,精力上也顾得及,每个月来南京主持几天工作;如果没有时间就不来,但月薪照领。”唐慰宗一惊,话脱口而出:“日本要进攻香港?”他满腔怒火,伸手给唐惠民两记耳光,借鸡骂狗地说:“混账东西!丁先生不了解我,难道你也不了解我?我年近古稀,一辈子经商,向来对政治不感兴趣!再大的官我也不当,我有吃有穿,也不稀罕那分正部长级月薪。”丁默邨这种人很容易撕开情面,他面孔一板,说道:

    “是的!唐老先生有吃有穿,是上海有名的大富翁。但是,您这万贯家财是谁给您保护下来的?若没有汪委员长领导我们还都南京,您怎么会有今天的财势?怎么会有时代洋行近一年多来的生意兴隆?作为老朋友,我不妨直言奉告唐老先生,我们可以让您大发横财,也可以让您倾家荡产,您老人家若不愿意给令嫒写信,等于把令郎推入火坑,您自己也绝不会有好结果。您老人家是聪明人,其中的利害关系,不言而喻。”当唐慰宗无限痛苦地陷入沉思时,唐惠民扑通跪在他面前,哭哭啼啼地说:“我去香港,是汪委员长亲自派遣的,任务非完成不可!如果有兰妹的帮助,将会一帆风顺,否则,即使有孙悟空的本领也是枉然。爸爸,您救救我吧!”他见父亲沉默不语,已经软了下来,又说:“这件事绝不会连累拜法兹妹丈,爸爸您放心好了。”唐慰宗无可奈何地吐出长长的一声叹息,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稀稀疏疏的头发,说道:“不管怎么样,我对不起拜法兹呢!我可以给若兰写信,但她不一定照我的意见办。”在丁默邨刺探情报的任务未完成之前,唐慰宗被软禁在特工总部。

    现在,唐惠民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递给唐若兰,喃喃地说:“兰妹你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看看爸爸写给你的信就明白了。”唐慰宗在信中写道:

    为了让老父我安全而自由地度过晚年,望你如实地向安儿提供香港的军事情报。只要讲究策略,就不会影响你与贤婿的夫妻关系,也不会影响贤婿在英军中的地位。政治斗争是残酷无情的。你能够理解这一点,就会打消一切顾虑。

    “我不过问政治,对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我无法理解。也不可能打消一切顾虑!”唐若兰看完信,感到一切是这样可怕。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至于大声嚷叫起来,但声音小却语气重,继续说:“看来,安哥的弃暗投明全是假的!”

    唐惠民如同根底很深的演员,正进入角色感情的深层次,如丧考妣似的哭,不吭声。

    唐若兰的心像被粗盐粒不断搓揉、撕裂般疼痛。因她从不过问丈夫的工作,丈夫手中有关英军防卫香港的军事部署,及其兵力组编情况的文字材料,放在卧室那张书桌的抽屉里从来不上锁。她要向唐惠民提供军事情报,轻而易举,但是,人类千种情,万种爱,唯有恩爱夫妻的两颗心贴得最紧,她认为这样做是出卖丈夫,也是出卖自己的灵魂。然而,生她育她的老父亲被软禁在南京特工总部,此事又是由她的哥哥唐惠民出面找上门来,实在做得够绝的了,绝得使她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不依照父亲的嘱咐办吗?事关父亲和哥哥的生死存亡!

    在战火纷飞的中国大地,不论是什么人,稍有不慎,不经过审讯,就简单地被判处死刑的事屡见不鲜。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混浊的浪涛吞没两个人,就像吞没两片树叶,事过之后什么痕迹也不留,犹如这两个人根本就不存在,这件事也根本不曾发生。

    可是,她唐若兰今后大半辈的幸福,紧紧维系在拜法兹身上。丈夫的三长两短,就是她的两短三长,丈夫的荣华富贵,就是她的富贵荣华。与她相依为命的是丈夫,而不是父亲和哥哥啊!

    “爸爸的话我不能听!”唐若兰的脑袋被两种抉择撞来撞去,撞得一颗心直往上翻,“我不能做有愧于丈夫的事,也不能做有愧于联合王国的事,我已经是华裔英国人了!”

    “那么你就有愧于爸爸,就有愧于妈妈!”唐惠民还在哭泣,“至于我,作为你的过继兄,你可以置我的生死于不顾,我丝毫也不见怪你,只怪自己投错了娘胎,但是,请你扪心自问,眼见爸爸将惨死在南京特工总部,你能忍心?没有爸爸的苦心栽培,你能有今天的一切?一旦爸爸遭到不幸,妈妈能有好日子过?”

    唐若兰默默地流泪,任泪水潸潸地流过面颊渗进嘴角,把苦涩和痛楚带进矛盾的灵魂。她身旁书案的玻璃板下,压着她与父亲、母亲、丈夫、哥哥、嫂嫂、三个姐姐及姐夫的一张合影照片,浸在玻璃板上的泪水淋淋漓漓,已将照片弄得模糊不清,仿佛这个家,这个曾经使她充满天伦之乐的家正在毁灭!

    “命运,为什么这样折磨我?”唐若兰的声音凄凄楚楚。她的神情像那似明似暗的灯,身子似睡非睡地往皮沙发上一靠。唐惠民见唐若兰的思想开始转弯,紧接着说:“其实,命运对你很公正,也很多情。”

    “这公正在哪里?这多情又在何处?”唐若兰两眼睁开又闭上。

    “诚如爸爸在信中所说,只要讲究策略,事情干得神不知鬼不觉,香港英军司令部,英国远东军总司令部,都不会怀疑到妹丈身上来,即使今后香港失守,他照样受到英国国防部的器重。”唐惠民说,“而爸爸就会化险为夷。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我的好妹妹!”

    唐若兰只觉得昏昏沉沉,头热得厉害。她静了好一会,终于把牙关一咬,说道:“安哥你注意外边的动静,若参谋长回来,你干咳两声。”她说罢,径直向卧室走去。

    她打开抽屉,很快找到了她见过多次,但从未翻阅过,丈夫记载军事秘密的墨绿色漆布壳面的笔记本,沙沙翻了几页,在第九页发现《香港英军编制概要》。《概要》的内容比较详细,篇幅从第九页延续到第十五页。她熟练摄影技术,提着照相机走进暗室上好胶卷,将《概要》拍摄下来,又回到暗室取下胶卷,用遮光纸将胶卷包好,然后回到办公室将它交给唐惠民。

    “前半段胶卷是香港军事情报,后半段是空白。”唐若兰仍然怦怦心跳,“估计参谋长快回来了,胶卷冲洗来不及了,安哥你回到南京再冲洗吧!”

    唐惠民接过胶卷,沉思一会,说道:“兰妹!我并没有住在香港大酒家,而是住在《华南日报》编辑部。我现在就走,晚上再来。若妹丈问及我,就说我到九龙看望一位朋友去了。”

    “我知道,安哥你对我半信半疑。”唐若兰很敏感,“你想去《华南日报》将胶卷冲洗出来,看我提供的情报是真还是假。”

    “我想早点把胶卷冲洗出来是事实,但我对你是绝对相信的。”唐惠民笑了一声,笑得很不自然。

    “也好,早点让事实说话。”唐若兰苦笑着。

    唐惠民回到《华南日报》,向丁默邨简要地汇报几句,就去报社美术摄影部的暗室冲洗胶卷去了。

    这时,匡吟今的妻子宋淑贤,抓住妹妹宋淑媛爱好收藏中国国画的特点,驱车去龙背山留春别墅,谎说匡吟今的一个经销文物的朋友,从南京带来一批中国当代著名画家的国画作品,来《华南日报》拍卖,价格比较便宜,把宋淑媛骗到家里。

    “姐夫和姐姐领我去看看国画,如果中意,又价格合理,我多买几幅。”宋淑媛屁股刚落座,就迫不及待地对匡吟今夫妇说。她年近三十,眉清目秀,穿件黑色绣金的锦缎旗袍,款款移动之中,有一种女王般的尊严,又不失其雍容华贵。

    宋淑贤望了丈夫一眼,见他一个劲地抽闷烟不便开口,就吞吞吐吐地说:“你姐夫和我请媛妹来,是想,是想让你发一笔大财。”她比宋淑媛大三岁,看去比妹妹更年轻,或许从少女时代就压抑了许多柔情和奢望,如今在匡吟今的怀抱里,找到了可以开放和娇纵自己的一小块太阳地。她能够写点散文,如今当了《华南日报》副刊主编,经常刊登自己的作品,就因为她有这块满意的太阳地。

    “姐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宋淑媛一怔,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视觉和意识连到一起。

    匡吟今终于开口了,而且话说得直截了当:“只要媛妹能够让旁劳吉迪上校提供香港的军事情报,你就可以得到四十根金条、五百块银元和二百斤上等大烟。”

    “原来如此!”宋淑媛很生气,“你们想从我丈夫那里获得香港军事情报?办不到!”她愤然起身,“绝对办不到,简直是痴心妄想!”她边说边冲出门去。

    可是,站在门外注意动静的丁默邨、陈恭澍、林之江和铃木卓尔,一齐挥着手枪把宋淑媛逼了回来。“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宋淑媛毛骨悚然。

    “你可以从我们需要香港军事情报这一点,去判断我们的身份。”丁默邨满脸威严,“如果宋女士能够按照刚才匡先生说的办,我们再多给你二十根金条!否则,一切后果由你自负,希望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房间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仿佛眼前的一切东西,都随时会发生轰然爆炸!

    “妹丈的作战部长职务被解除三个月了,至今没有安排他新的职务,可见英国国防部并不器重他,你们对英国的效忠已毫无实际意义了。”宋淑贤说,“你们获得这笔巨款,不论定居新德里,还是定居香港,都可以丰衣足食一辈子,媛妹你还犹豫什么呢?”

    “住口!”宋淑媛骂道,“你这个伪君子!”

    “宋女士不必逞威风了!”铃木用手枪口顶着宋淑媛的背部,“请给你丈夫打电话,就说你看中了几幅国画,请他来看看,是否可以都买下来。”

    “我们可以尊你为贵夫人,也可以视你如草芥。”丁默邨紧逼一句,“须知乱世人命贱如狗!”

    宋淑媛正是鲜花盛开的青春年华,自然不愿意三春早谢,终于被手枪口顶着走向电话机旁,按照铃木的意见给丈夫打了电话。

    半个小时之后,旁劳吉迪驱车来到匡吟今家里。他三十八岁,高瘦身材,头发有点发红,黑黝的面孔上,一对明亮而锐利的眼睛,因颧骨高而突出,两腮的肌肉就显得有点干瘪。虽然如此,但这张脸仍然给人一种刚毅感。他走进门来,刚向匡吟今夫妇打过招呼,就被从里面房间里冲出来的陈恭澍、林之江和李逢源等人扭住,嘴里塞块毛巾,眼睛被黑布蒙住,双手被铐,秘密押送到日本驻香港领事馆去了,铃木和林之江也随车前往领事馆。

    宋淑媛痛哭着,把心中的忧伤和愤恨,统统发泄在匡吟今夫妇身上,骂道:“作为亲姐夫和姐姐,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缺德事,若我们宋家的父母黄泉有知,绝不会饶恕你们!你们伤天害理,绝不会有好下场!如果旁劳吉迪上校有什么不幸,我把这条老命与你们拼了!”

    “你丈夫是不幸还是大幸,命运全由他自己掌握。”丁默邨在桌子上拍一巴掌,“你再恶言伤人,我们就把你捆起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宋淑媛这么想着,满腔热血冲击着她的胸口,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制怒,忍气吞声,丰腴的胸脯,被一腔怒气憋得一起一伏。她想到旁劳吉迪对英国的忠诚,感到丈夫凶多吉少,又失声痛哭起来。

    殖民主义思想的熏陶,可以使许许多多的爱国者逐渐潜移默化而演变成卑躬屈膝的顺从者,甚至忘却了自己的祖国。何况印度沦为英国殖民地已有一百八十多年,何况旁劳吉迪还作为英国殖民地的优秀分子,保送到英国皇家军事学院学习两年而成了上校军官!因此,在日本领事馆地下室接受逼供的旁劳吉迪,任铃木和林之江怎样软硬兼施,对于香港的军事情况,他没有吐露出一个字,只在被皮鞭抽打得疼痛难忍时,喊一声:“联合王国万岁!”“伊丽莎白女王万岁!”藉以在精神上减轻一点皮肉的痛苦。

    “再不说出香港的军事情报,就把你活活打死!”铃木气急败坏地叫喊着。已被打得皮破血流的旁劳吉迪,端坐在骨牌凳上,仍然目光深沉,嘴唇紧闭,令人望而生畏。“打!”铃木嘴向手执皮鞭的日本浪人一。当旁劳吉迪被打得疼痛难忍,又一次呼喊:“联合王国万岁!”“伊丽莎白女王万岁!”时,丁默邨和唐惠民来了。

    丁默邨见旁劳吉迪遍体鳞伤,已明白了一切,心里沉甸甸的。他把铃木叫出地下室,悄声说:“看来硬迫不行,得采取攻心战。这样吧,先看了照片再说。照片已扩印出来了,都是六寸的,字迹很清楚。噢!铃木先生懂英语吗?”

    “懂,不用译成日文。”铃木一笑,“请上楼,我的办公室在二楼。”两人来到二楼领事办公室,丁默邨将照片递给铃木,微笑着说:“陆海空三军的情况都有,请过目。”

    反映在照片上的香港陆军情况是:由瓦利斯准将指挥的步兵旅,拥有皇家苏格兰团第二营,赛克斯团第一营,印度军拉吉普特第七团第五营和劳加普第十四团第二营;由罗松姆准将指挥的加拿大旅,拥有皇家步枪团第一营,加拿大军古拉那达司团第二营和尼帕古团第一营;由劳斯准将指挥的皇家炮兵团,拥有第八重炮营,第十二重炮营,第九六五师独立炮兵连,第五高射炮营,以及两个山炮连和三个中口径炮兵连。

    海军由考宁松准将指挥,拥有驱逐舰三艘,分别为斯拉西安号,撒乃特号,斯考特号;炮舰四艘,分别为毛斯号,西卡拉号,坦恩号,鲁宾号;鱼雷艇二艘,武装巡逻艇十五艘,可装载八千吨物资的货轮二十五艘,可容纳一千二百人的客轮二十艘,陆战队一个营。

    由撒利潘中校指挥的空军,拥有威尔代比斯特型轰炸机三架,瓦尔拉斯型水陆两用机二架,运输机十四架,库利帕型大型客机五架,航空兵二百二十人。

    “好!”铃木看完照片高兴得手在大腿上一拍,“现在,这些情况需要从旁劳迪吉嘴里得到证实。”

    “还需要从他嘴里获得补充。”丁默邨说。

    “对!噢,丁先生刚才说对旁劳吉迪采取攻心战,具体怎样进行?”铃木问。

    “匡先生夫妇告诉我,旁劳吉迪非常疼爱他的妻子和女儿,我想让宋淑媛带女儿吉迪爱媛来这里,从思想上对他发起进攻。”丁默邨说。

    约摸过了一个小时,下午五点二十分,陈恭澍和李逢源押着宋淑媛和吉迪爱媛来到了地下室与旁劳吉迪见面了。吉迪爱媛已经七岁,长得很漂亮,是不同种族血液交融的结果。她穿着讲究,因为她父母富有;她身体健美,因为她营养充足;她的脸像熟透的苹果,说明她比同龄小孩懂的事情多,她的眼睛像两口清澈明亮的泉井,说明她非常聪明伶俐。她一眼见到父亲戴着手铐,被打得皮破血流,左手从母亲的右手中挣扎出来,哭喊着扑向父亲怀里。

    “爸爸,你犯了什么罪?他们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你犯了什么罪?”吉迪爱媛掏出自己的小手帕擦着旁劳吉迪左腮上的血迹。

    “孩子,爸爸没有犯罪,爸爸从来不犯罪,我可爱的吉迪爱媛!”旁劳吉迪眼眶里含着泪水,在女儿脸颊上吻了一口。

    “爸爸说过,只有犯罪的人,就是贩毒的人,抢劫的人,聚众赌博的人,糟蹋妇女的人,才会戴上手铐,才会遭到毒打!”吉迪爱媛说话如放连珠炮,“爸爸你应该诚实,对妈妈,对儿女吉迪爱媛说真话,你到底犯了什么罪?爸爸你告诉女儿!”

    “吉迪爱媛!你爸爸是诚实的,他的确没有犯罪!”宋淑媛泪流满面地走过去,也用手帕擦着丈夫身上的血迹。

    “妈妈也不诚实,跟着爸爸一起说谎,真丢脸!丢了你们中国人的脸,也丢了我们印度人的脸,因为妈妈是印度上校的妻子。”吉迪爱媛哭诉着,“爸爸你是上校,平日教育你的女儿要诚实,教育你的士兵要诚实,你自己却说谎。如果玛尔特比伯伯知道了,不会让你当上校的,肯定的!我明白了,玛尔特比伯伯不让爸爸当作战部长,因为爸爸不诚实。吉迪爱媛说得对吗?爸爸!”

    女儿的天真可爱,没能给旁劳吉迪增加丝毫欢乐,却给他带来了无限痛苦,这种痛苦较之皮肉的痛苦更甚。他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女儿,也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语言安慰女儿,父女之间好像隔了一层钢化玻璃,相互看得见,却谁也走不进对方的精神世界。旁劳吉迪黯然伤神,一筹莫展,只好跟着妻子和女儿一起痛哭。

    丁默邨和铃木等人,各用各的表情欣赏这一切,都为这一攻心战的步步深入而暗暗高兴。

    “爸爸是大人,不应该哭。吉迪爱媛也不想哭,只是眼泪不听话,自己流出来了。”吉迪爱媛说,“爸爸应该认罪,只要你认罪了,今后不再犯罪,妈妈还很爱你,女儿还很爱你,他们也会原谅你。”她走到丁默邨和铃木等人面前,很有礼貌地向他们鞠一躬,“你们会原谅我爸爸的,是吗?”

    “是的,是的,我们会原谅你爸爸。”铃木赶忙接腔。

    “不过,如果你爸爸不按我们的意见办,那就不能得到我们的原谅。”丁默邨的脸色很难看,“我们将会枪毙他!”

    吉迪爱媛大惊失色,急步回到父亲跟前,拉着他一只胳膊摇着,哭着恳求说:“爸爸你就按他们的意见办吧!我才七岁,不能没有爸爸!你和妈妈说过,我读完小学读中学,读完中学读大学,读完大学出国留学,先去英国留学,再去中国留学,这要花很多很多的钱,不能只依靠妈妈,还得依靠爸爸呀!新德里的邻居小朋友迪拉妮的爷爷六十多岁了,他还有爸爸。如果迪拉妮的爷爷只有七岁就没有爸爸,他就不可能在印度读完大学,再去美国和英国留学,也不可能当上新德里的市长。女儿说得对吗?爸爸!你怎么不说话呀?”

    小女儿的话难免幼稚,但听起来句句入情入理,像束束钢针扎着旁劳吉迪的心。宋淑媛也有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她风华平茂,不能没有丈夫,何况夫妻之间一直心心相印,和谐默契。在他们这个美满的家庭里,旁劳吉迪是擎天柱,若少了他,生活的杠杆,将会像经历一场八级地震那样倾斜!

    “吉迪爱媛说得对,她不能没有爸爸,我的上校,”宋淑媛感到一切可怕的东西正向自己包围过来。

    “唉!”旁劳吉迪叹息,“我不能背叛联合王国,不能背叛伊丽莎白女王!”

    “背叛?”吉迪爱媛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内涵丰富的词,“背叛是什么意思?爸爸!”

    旁劳吉迪有口难言。

    “妈妈!背叛是什么意思?”吉迪爱媛拉着母亲的一只手问。

    宋淑媛也缄口不开。

    吉迪爱媛又面向丁默邨等人鞠一躬,问道:“诸位先生谁能告诉我,背叛是什么意思?”

    丁默邨略一思索,顺着吉迪爱媛的思想脉络说:“背叛就是诚实。”

    旁劳吉迪狠狠瞪了丁默邨一眼,气愤地说:“你不能这样欺骗不懂事的小孩。”

    “我懂事,我很懂事,谁也欺骗不了我!”吉迪爱媛十分好强和自信。她相信丁默邨的解释,反而认为父亲在欺骗自己,不满地说:“爸爸可爱,也可恨!你是上校,不能对联合王国不诚实,不能对伊丽莎白女王不诚实!不诚实的孩子是不好的孩子,不诚实的爸爸是不好的爸爸!难怪司令部让爸爸闲在家里不给你事做,我全明白了!”小姑娘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女儿的话说得旁劳吉迪蔫头蔫脑,说得他啼笑皆非。刹那间,仿佛大地裂开了个大口子,他飘飘忽忽地从裂口掉进万丈深渊。在一阵发懵之后,终于省过神来,思考面临的严峻问题,思考自己的抉择。

    “吉迪爱媛别胡说!你爸爸对联合王国,对伊丽莎白女王是诚实的。”宋淑媛担心丈夫不解其意,又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然后面向女儿说:“你也会与迪拉妮的爷爷一样,将来六十岁还会有爸爸。”

    旁劳吉迪侧过脸,默然望了妻子一眼,陷于沉思。他理解妻子和女儿的心情。他又瞪了丁默邨一眼,“背叛”就是“诚实”,胡说八道!可是,小女儿又是这样坚信不疑。唉!何苦?只要女儿将来长大了,认为父亲对联合王国,对伊丽莎白女王是诚实的,就心安理得了。但他仔细一想,不对!总有一天,女儿会明白今天的受骗,会看到父亲历史上的污点。

    “将来我会对女儿说清楚的,女儿会非常敬爱你的,我的上校!”宋淑媛看透了丈夫的心思。

    旁劳吉迪又一次陷于沉思。人生的未来本是不可知的,来便来,去便去,人无力捆绑生活,还不如顺着岁月的长河自在地漂浮。念头,可以在突然中产生,选择,可以在匆忙中做出。像是受了地心吸引力的影响,苹果必然从枝头上落在地上一样,旁劳吉迪不由自主地说:“吉迪爱媛,我的好女儿!今后许许多多的事实证明,爸爸我是世界上最诚实的人。我现在就照他们的意见办。来,你们给我解除手铐。”

    唐惠民给他解除手铐之后,他伸出麻木的双手抱住女儿,在她脸上亲吻几口,说道:“你跟妈妈离开这里,在地下室外面等我,再过四五十分钟,爸爸带你一道回去。”

    “诚实的爸爸是好爸爸,吉迪爱媛永远敬爱你!”女儿高兴地在父亲脸上吻了吻,随母亲离开了地下室。陈恭澍与丁默邨交换眼色,领着李逢源紧紧跟了上去。

    “联合王国国防部有个规定,少慰以上军官离任前,必须将使用的文件和笔记本上交给上一级司令部。”旁劳吉迪心情仍然很沉重,“但我当了三年多时间的作战部长,我对香港的军事情况,可以一字不误地一口气说出来。”

    “谢谢上校先生的合作。”丁默邨说,“但你必须说真话。”“我知道自己处境的艰险。”旁劳吉迪说,“但我有个要求。”“请说。”丁默邨和铃木异口同声。“一是你们答应的金钱和大烟,一点不能少;二是必须保证我在联合王国军队中的声誉和地位,不受任何影响。”旁劳吉迪说。“我们答应的金钱和大烟,放在你襟兄匡先生手里,等会陪同你去取。”丁默邨笑笑,“至于第二点要求,我们绝不出卖朋友,请上校先生放心。”

    “好!我说,请记录。”旁劳吉迪说的情况,不仅与唐若兰提供的情况完全一样,而且补充了各部队布防的具体地点和四周的建筑物,以及工兵通讯、运输补给、军械、军医、兽医等方面的情况。“记起来了,我离任半个月之后,又增加了两个加拿大营,由罗松姆准将指挥,这样,他指挥的加拿大旅由原来的三个营增加到五个营。”旁劳吉迪和盘托出,“另外,香港英军还有四十辆坦克,属瓦利斯准将指挥的步兵旅。”

    “香港的金融情况怎样?上校先生!”丁默邨满意地微笑着。

    “我是搞军事的,对香港的金融情况很少过问,但也并不是一无所知,可以向你们提供个总的情况。”旁劳吉迪说,“香港各银行的现金经常保持在五亿美元左右。”

    “粮食积存情况呢?”丁默邨又问。“可以保证全香港人吃一百三十天。”旁劳吉迪说,“这并不是为了准备打仗,因为总督府历来对粮食的积存很重视。”“难道总督府没有想到日军会进攻香港?”丁默邨说。“不能说没有想到,但没有把问题看得很严重,只认为有这种可能。”旁劳吉迪像患肠胃病的人连放三个屁那样轻松,“总督府如此,市民更加麻痹大意,都认为即使日军进攻香港,也一定在德军打进联合王国本土之后。从战略上说,这是香港防卫工作的致命弱点!”

    “上校先生是个诚实人,很够朋友,我们非常感谢你。”丁默邨高兴得大笑一声。旁劳吉迪的灵魂,在这种狂热和阴险交织的笑声里,怦然抖动。他也笑了一声,笑声里糅杂着哭调。丁默邨从唐惠民手中接过记录本看了一遍,然后递给旁劳吉迪,说道:“请上校先生在上面写明‘此系我提供’,并签上你的大名。”

    “你们真够厉害!”旁劳吉迪脸上又浮现出痛苦的表情。他迟疑了片刻,终于在记录本上出现了他怯弱灵魂的自画像。接着,丁默邨、唐惠民、陈恭谢、林之江、铃木和旁劳吉迪离开地下室。除了铃木以外,其余的人与旁劳吉迪一家三口驱车去匡吟今家。

    当匡吟今将六十根金条、五百块银元和二百斤大烟放在旁劳吉迪夫妇面前时,吉迪爱媛惊喜地问父母:“姨夫怎么给我们这么多的金条,这么多的银元,这么多的大烟?”

    “送给吉迪爱媛将来出国留学用。”宋淑媛甜甜地微笑着,“快感谢姨夫姨妈!”

    “姨夫姨妈是丧尽天良的伪君子,不值得感谢。”宋淑贤故意撅着嘴巴。

    “姨妈与吉迪爱媛开玩笑哩,快给姨夫姨妈敬个礼!”宋淑媛拍拍姐姐的肩膀,以示和解。

    金钱,居然可以消除隔阂,居然可以沟通心灵。人类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爱钱!人类许多不幸的起因,归根结底还是爱钱!列宁说,到了共产主义人们将用黄金建造厕所。若能到达黄金如此贬值的那一步,人类也就进入真正的黄金时代!

    第二天(十一月十四日)上午十一点,丁默邨和唐惠民一行乘飞机从香港回到南京。下午四点,汪精卫、陈璧君与畑俊六和后宫淳,以及刚从海口匆忙赶来南京的中村均,在日本侵华军总司令部接见丁默邨等人。他们听了丁默邨的汇报,看了照片和记录本,无不喜形于色,仿佛进入了一个征服一切,拥有一切的神话世界。

    “奇迹,奇迹!丁先生等中国朋友,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能够获得如此全面,又如此可靠的重要情报,是奇迹的奇迹!”畑俊六又惊又喜,“汪主席阁下!我代表帝国驻华派遣军总司令部,代表东条首相阁下向你表示感谢,感谢你栽培了丁先生为首一批神奇的特工人员!”

    汪精卫心花怒放,一种自豪感从心底升起,欣喜地说:“谢谢总司令的鼓励!”

    畑俊六与后宫淳低声交谈几句,说道:“为了表彰丁先生等中国朋友的功绩,总司令决定授予丁先生日军中将军衔,授予唐、陈、林、李四位先生和在香港的匡吟今先生等五位中国朋友日军少将军衔!”

    “衷心感谢,衷心感谢!”丁默邨等人起身向畑俊六鞠躬致谢。

    畑俊六让新任的助手足立顺茂郎去办理有关授衔手续之后,对中村均说:“你们二十三军司令部赶紧依照丁先生他们获得的情报,制订进攻香港的作战计划,分别送总司令部、参谋本部和内阁会议审批,争取在近一个月内对香港英军发起攻击!”

    “遵命!”中村均起身立正,“我回海口之后马上进行研究,保证在三天之内拿出一个全面的进攻计划来!”

    十二月十二日凌晨四点,日军第二十三军所属第十八、第三十八两个师团和独立混成第十九旅团,分别从北面的深圳、东面的南澳、西面的珠海进攻九龙半岛。十三日下午侵占九龙之后,由十八、三十八、一〇四三个师团和拥有六个大队的第一独立步兵队、拥有五个大队的独立第一炮兵队,乘坐日本华南碇泊场统监部的船舶从海面上包围了香港岛。十五日,中村均派有末次赴香港总督府,与总督兼全军总指挥官杨慕琦谈判。日方的条件是英军无条件撤出香港,英国在香港的一切特权移交给日本。谈判了四天,英国政府拒绝接受这些条件,日军才于十二月十八日进攻香港。英军和香港人民进行了坚决的抵抗,双方激战十天,以英军死伤两千三百多人,被俘九千四百多人,杨慕琦等一批总督府主要官员深夜偷渡逃跑,日军死伤两千一百多人,缴获大量武器和价值五亿一千万美元的现金而结束。东条英机为了感谢丁默邨等人,特地邀请他们去东京做客,并以个人的名义设宴款待他们。不过,那是第二年元旦以后的事了。

    现在,足立顺茂郎和三个少佐军官送来了六张授衔证书和六套黄色呢料将军制服。丁默邨等人穿上日本将军服之后,畑俊六和后宫淳将授衔证书发给他们。颁发给匡吟今的证书和制服,交由丁默邨转给他。

    “今后,如果诸位有兴趣,穿上这将军服,带上这授衔证书,可以访问日本驻华派遣军的任何一支部队。”畑俊六说。

    丁默邨激动不已,带着明显的颤音说道:“我代表我的同仁感谢总司令、总参谋长给予我们这么高的荣誉!”他举手向畑俊六和后宫淳致敬。“我代表我的同仁感谢领袖和夫人对我们的苦心栽培!”他又向汪精卫夫妇行了个举手礼。

    正当丁默邨神气十足,笑逐颜开时,万里浪从特工部给他打来了电话。“什么,什么?请万先生再说一遍!”他神色紧张,“我的二夫人张艳容怎么的了?她被人枪杀在我的卧室里?我的天啦!”电话筒从丁默邨手里滑落下来,掉在地板上,他当场昏厥过去。足立眼明手快抱住他才没有倒下去。

    此事大煞风景,也极富讽刺意味。事情发生得这样突然,这样猛烈,如同晴天一个霹雳,把在座者惊得目瞪口呆。大家嘴里不便说,但都怀疑是情杀。

    然而,未免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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