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放牛-返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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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犍牛驮着一大堆行李瞅着蹄下越来越陡越来越窄的路,慢慢地走着,除了偶尔抬头用舌头舔着路边树上或岩上垂下的一串绿叶外,根本不像他不时地眺望着远处一座座陌生的山峰。

    用树枝抽打黑犍牛也无益。

    “它知道路,到了家门时就会走快的。”来接他的老篾匠盯着他心不在焉地说。

    说过自己的职业以后,对方就会如释重负地从牛背上那两只白帆布包上收回疑惑的目光,轻轻地不由自主地说一声:“啊,搞地质的。”

    第一次同所里那个白发最多的“权威”聊天时就知道了。似乎从地质学诞生的同一时刻起,人们就把这一行当的人全叫做搞地质的。实在费解的是,甚至“权威”自己也时常脱口说出这话来。他发过誓:谁要是这么称呼自己,就决不理睬谁。那个患了“澳大利亚肝炎”的姑娘因此而三次含泪独对周末的夕阳。

    只有那位长了一层淡黑胡髭的女医生,出乎意料地让他受宠若惊了一番。

    “你是研究地球构造的?真伟大!”

    尽管这话是那么外行,那么不科学,并且清楚地流露着33岁老处女的阿谀,他还是连连点头。

    “对对,具体地说,我是研究矿泉水的。”

    他苦守了28年的秘密,就是从这儿开始泄露的。因为这个秘密,被急性肝坏死折磨得一息奄奄的姑娘,即使是在享受人间爱情的最后快乐时,还要痛苦地懊悔一回:“遇上了你这个大傻蛋,要不,说什么我都会替你留下一个小天才的。”这懊悔是他制造的,特别是那个无月的夏夜,滚烫的呼吸,裸露的半胸和大腿,还有柔如绒毯的草坪,一切暗示都不需要,他一扭身子姑娘就偎了过来。但是,他说:“咱们该回家了。”他害怕地站起来稍稍走开一些,那个秘密正在苦苦地啮咬着他。这是最近的一次,姑娘问他是不是有病,他装腔作势地朝她吼道:“你得再去看一次《生死恋》。”

    这姑娘的感情是现代化的。当初并无肝病突变的警兆,所以他才学着一篇小说中说的,把这病叫作“澳大利亚肝炎”。后来,他和女医生也来到矮丘之间的这块草坪上,他还躺在从前的那位置上,除了草木经历了又一度枯荣留下了更多的腐殖物外,周围简直看不出有多大的差异。

    过了几天,当他被平放在医学院遗传研究室的手术台上时,心里仍在奇怪:怎么回事?这老姑娘到底有什么魅力,使我苦心经营了28年的四维防御体系竟没来得及发挥其效能。

    那一刻里全部前所未有的感觉中,他只剩下两种记忆。一种是连衣裙的拉链从合到分的那一声——咝!另一种却是女医生的惊叫:“这是什么!尾巴?你怎么长着尾巴?”

    如果不是一丝没挂,他会一口气跑回宿舍。可他到了那小小的山口又只好折回来,默默地穿着衣服。女医生已经镇定过来,若无其事地给他一个丝毫不亚于十分钟前的炽热的长吻。

    “不要紧,这是返祖现象。医学院标本室里长尾巴的胎儿多的是。”

    返祖!返祖!这还用得着婆婆妈妈、喋喋不休吗?当研究生时,导师发现他常读研究返祖的文章还称赞说,是应当注重这种多学科的渗透,既然有了人文地理学,为什么不可能有人文地质学呢?导师当然不明白,每次穿裤子时,该死的“返祖”都要给他制造一些不愉快。他不仅嫉妒在游泳池中翻腾着健美肌块的男子汉,也嫉恨常在研究所院内逛荡的那个歪嘴斜鼻的疯子大便时那个自由自在痛痛快快的劲头。当然,更不用说,阻碍着爱情的最神秘之处向他敞开是何种感觉。常常,他恨不能操起一把剪刀。

    “明天晚上我领你去找位专家看看。”

    一阵情不自禁的喘息中,吻已经太少表现力了,他的脖子被女医生忘情地咬着。

    ……慢吞吞……慢吞吞!到处是黑犍牛一般的慢吞吞。

    “哇哦——”

    老篾匠吆喝一声,黑犍牛懒懒地歇下来,老篾匠整了整牛背上的行李,又朝他投来了惶惑不安的几瞥。

    他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将也许会被这对肯定有些异常的浑浊眼光戳破的秘密之处,移到路边一株同黑蟒一般的木梓树干后面。

    “你是属猴的吧?”

    “不不不!快三十了。”

    他越发惊恐不安起来,因为老篾匠拂着黑犍牛光溜溜的尾巴低声自语着:“是属猴的,没错。”

    他就怕人家问他的生肖。

    研究所里长得真像只长臂猿的炊事员,那天突然朝他喊:“属猴的,到里面来盛吧,木桶里的稀饭还没凉。”他朝炊事员满胸的黑毛愣了愣,弯下腰,把头钻进半人高的饭桶里,却听到一片嬉笑:“快看,你们快看呀,足有两寸长!”他感觉到一只手正在他撅起的臀部上玩弄着。气急败坏之中,他将一碗滚烫的稀饭倾在恶心的黑胸毛上。

    这么雷霆万钧确实有些不应该。野蛮能有道德制约,文明全仰赖科学。“不过,人体中未可驯服的野性,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迸发出来,这大概也是一种返祖吧。”“权威”的这句话被女医生重复了好几遍。他再也不要听到连衣裙拉链的开合声了。但女医生仍有本领将他弄到一大圈遗传学家中间的手术台上。人圈在一片惊讶之中猛地束得像只铁箍,人们说,这是非常罕见的。他像23届奥运会期间被洛杉矶市借去的大熊猫一样,借到了遗传研究室,任人摆布。

    那炊事员闹着要营养费,在第三天里终于闯了进来。他盼着大闹一场,那样就可以借题发挥甩掉捆绑在身上的电极,扫荡开壁垒似围困着的闪着五光十色的仪器匣子。这家伙整了整胸前八寸见方的白纱布,俯在他的耳边好奇地说:“属猴的,你当义务爸爸了。隔壁正在搞试管婴儿,那女的说你创立了什么人文地质学,一定是个天才,点名要你的种,她给了主治大夫这个数——足够买台大彩电!”

    “妈的,老子可不是配种站里的公牛。”

    他挣不脱环绕着身体与手术台的几根宽布带,歇斯底里地狂叫。后来护士给他注射了一支阿托品,直到他真的变成一头公牛后,才醒过来。如果不是慑于法律,女医生也许会砸了自己从前导师的实验室,自己事实上的丈夫无辜地失贞了,无奈地被别的女人占有了,她只能终止自己倡导的试验。

    他受不了了。于是,决意要去一个地方。在那里山都淳朴得像个老人,古树枯藤是衰老了,而岁月无数倍于此的乡风村俗依然健壮得如同可以一口气喝完三碗糯米酒的小伙。在那里,风会扫净柴门前的败叶,雪会唤醒被枯黄窒息的嫩绿,山水能够在一夜之间脱蜕原野的蒙垢,滴泉能够撩开大岭高坡的外装袒露出黝黑的筋骨。夜半林涛的呼啸何如闹市上空盘旋的汽笛?赶着白云归来的牧羊少年何如翻腾着大型游乐机的儿童?由于饿狼叼走牛犊的愤呼何如对夹在电视连续剧中间商品广告的诅咒?

    那是个叫作“美女现羞”的地方。

    就在黑犍牛落下嗒嗒蹄声的悠悠山路的另一端。

    “什么?美女现羞?没,没有!”

    上路前,来接他的老篾匠吃惊得几乎将黑犍牛背上的行李失手摔下来。

    “我这儿有封信,写得清清楚楚的,说那儿的泉水能治百病。”

    他可不想与老篾匠比试谁更世故,单刀直入。老篾匠初次作了那个伏在黑犍牛脖子上多半是自言自语的动作。

    “我那儿,只有个观音山。”

    美女现羞。观音山。美女——观音,这不是明显地存在某种关联么!看来人文地质学科的创立大有希望。三天前,荡漾在天地之怀的大鹏和飞曳于巴黎纽约之间的波音747,锐猛地掠来,像一道缤纷绚烂的炫光透过阴沉了一个月的心室。

    这里没有迪斯科皇后。这里没有三点游泳衣。这里没有刺进孕妇腹中察辨牝(?!)与牡(?!)的长长的不锈钢针管,而存在着对未来男子汉的渴望。这里没有用彩电交换某个天才的精液的黑市,而存在着对没能生出个真传皇帝的痛疾。

    有的只是一见竹林就歇息的老篾匠。

    有的只是被一只狼崽吓得不敢上山的黑犍牛。

    有的只是写错了矿泉水分子式的中学生。(费解之处是他知道向国家报矿有功,却又“胆战心惊地写了这封匿名信”。)

    有的只是撩动了全所青年人的“美女现羞”。

    所里的全部青年人都来找过他。当然,这个“全部”摈弃了女性,她们一个也没来。他本想在那批没有找过自己的青年人中寻两个助手,可惜没人肯去。那两个吵着要拜他为导师的女大学生也去不成。一个病了。三年前就度了蜜月的另一个的理由是,结婚不久,请老师照顾照顾。不过这事都是她们的丈夫来交涉的。头一个本来还没结婚,但她的那位男性偷偷地告诉他,她有了三个月了。

    他只好发封电报,当地科委连忙派了两个人去打前站。

    哞——黑犍牛叫起来。

    空气中翠竹的清香醇酽了,前面又会有一片茂竹,他也知道了黑犍牛知道的。

    “这畜生,真通人性。”

    老篾匠丢了手里的缰绳,黑犍牛一路哧哧嘿嘿地向前跑去,把一段越来越长的山路遗在他和老篾匠的眼前。

    “再穿过一片斑竹林、一片水竹林和一片毛竹林就到家了。”

    老篾匠瞟了他一眼,他知道实际上这老头在说:城里的小伙,还有三处可以歇息。不知怎地,倏然间,他觉得在老篾匠的低语和黑犍牛的长嗥之中,袭入了穿着藏袍的汉人叫卖雪莲和牵着瘦猴的河南人沿街戏耍的那种忧伤与孤独。

    在小木屋前老银杏树巨大的阴影中,有一个人摊手摊脚地躺在那儿,饿极了的黑犍牛在嗯嗯地朝主人发泄着愤懑。

    那老篾匠留在这儿已有三天了。一条小路钻过老篾匠的身子,绕过银杏树,又前行了十丈后,齐齐崭崭地消失了。消失在一座深不可测的大壑之中,消失在那座小得只有被提醒后才能注意到的没有了桥身的桥头堡上。

    在长时间被低沉的天穹紧紧地裹住的偃枝曲杆下面,出现了两个人影,一胖一瘦。

    “老伯,有个去处要问你一下。”

    黑犍牛又在叫。“他来了吗?”老篾匠一动也没动。

    “你在问谁来谁不来呀?”胖子问。

    “是不是指省里来的那位?”瘦子问。

    “他到底还是来了,听听,那脚步!”老篾匠坐起来。

    果真是他冲着老银杏树走来了。

    前两天,毫无收获,没有人知道矿泉水,没有人指点去美女现羞的迷津。后一天,他在奔走中见到一只黑公羊,突然想起,应该去问老篾匠。他知道了老篾匠有心事,也知道了老银杏树有隐私,更知道了这大山之中有秘密。他却不知道老篾匠的心事有多古怪,也不知道老银杏树的隐私有多深沉,更不知道这大山之中的秘密远远大于大山本身。

    谁也不敢断言那是什么年号,只敢说,沧桑几回、灵魂几世才有了老篾匠。那时候,这族人的老祖母死了,在安葬的小丘上,在浑圆的墓地上,牵着马和鹿、牵着牛和羊的女人,扛着刀和矛、扛着犁和锄的男人,高声祈祷着:保佑我们吧,母亲!降福我们吧,母亲!于是,七七的最后一天,一个云游和尚大声贺喜着出现了。和尚说:老祖母葬在大福大贵之地,日后定有天子临世。不过那人在16岁时得趴在老祖母的坟上,拉泡尿在那坟前的泉眼里。老祖母的坟前什么时候有过泉眼呢?但是,泉眼真的出现了,就在那块墓碑下面,流水突突,涌泉不止。和尚大笑说:这叫美女现羞,闻一闻,水里有尿臊味。欣喜和恐惧同时闯进了山里,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却无人敢玷污自己族人的母亲。那和尚叫阴阳大师,全身上下一半雪白,一半漆黑,阴阳大师在石桥上躺着,石桥的一边落满了乌鸦,另一边全是白鸽。

    那天黄昏,同20年前一样,族人又聚在一起,胡须最长最白的老人抱着出世最晚的婴儿,面朝着老祖母安息之山,领着大家齐声唱颂:

    您给了天。

    您给了地。

    您给了粮食。

    我是您不幸的孩子,

    您再给了幸福吧!

    突然,一群没人照看的牛羊闯过来,放牧的15岁少年一人进山去了。他要当皇帝!头羊角上刻的字使整片群山都不安了。少年的两位兄长带上涂上秽物的刀矛,赶去阻止那奇耻大辱的发生,一去就没了音讯。后来,一个叫德佳的男人在通往深山的石桥下面的深涧里,发现了两个儿子的尸体。德佳怎样下到涧底没人知道。(石桥被捣毁以后,只有德佳和德佳后世每一代中的某个人才能越过这大壑,取回老祖母墓中流出的能医百病的神水。)再后来,出了个篡位的皇帝,那皇帝登基后下了一道诏书,地方官赶忙叫人拆了这座桥,并遵从御旨,在这桥头立下刻有永世不得重建此桥碑文的石碑。族人这才知道,牧羊少年已经成了当朝天子。从这时起,族人不再称自己姓尉(畏),而改说自己姓尉(玉)了。

    “你来了。”

    老篾匠直勾勾的眼光迎着他。他听到一种不属于眼前这个老人的声音,脱口道出那突如其来的惭愧:“我是来看望您的。”

    “知道,知道。我都等了二十八年了。”

    “预言家,了不得,能算就二十八年后的事。”胖子暗笑着纠正了瘦子的话,“不!要叫活神仙,哧!”

    他相信老篾匠那皱裂冷漠的前额里面,一定也在产生由听觉产生的反馈。那种似乎不应属于老篾匠的声音,从远处的石崖上折射回来,又开始撞击着他,刚一见到跟在黑犍牛后面的老篾匠时,他就记起了童年:还了俗的和尚爸爸被他的怪问题难住了。

    “爸爸和父亲的意思相同吗?”

    “当然,就像一等于一。”

    “我觉得您是爸爸,但不是父亲。”

    “别贫嘴,当心妈妈用鞋底掌你。”

    过去,他对这两者之间究竟有没有区别是五分肯定,五分否定。当了水上音乐茶座经理的爸爸,如果知道他现在的认识,一定会痛心疾首的。他终于肯定了童年的怪问题,老篾匠比水上音乐茶座经理多的那一点点东西,正是他找了二十多年的那个“不同之处”。这一点点东西又是什么?何处才能窥见?他真得感谢那些耍烂笔头者创造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种超级托词——不定将来,人文地质学可再假借。

    据说沉甸甸的人生在压迫着这群人去九曲黄河,去黄土高原,去彩瓷流成的河,去神话堆垒的山,总之是去那些文明与蛮荒翻转了一个轮回的地方去寻找什么根。他既不去理解日立彩电中迪斯科的咚嚓嚓,也不去理解洞穴壁画上飞天舞的深沉沉,他是来大别山寻找“美女现羞”的,他是来“美女现羞”考察那个矢口不承认写过匿名信的中学生所举荐的矿泉水的。至于童年怪问题的解决,那全是无意之举。就像淡黑胡髭的女医生在黄昏的林中散步时一边甩头一边给他的那个吻,就像黑胸毛炊事员把他从碟子里克下转添给他那漂亮女助手的那一大块瘦肉,就像黑犍牛毫不在意地揽了一嘴路边的青禾,就像老篾匠在山溪里洗脸时自然而然地喝了一掬泉水。

    “28年前送你走时,就知道你有一天会回转来。”

    老篾匠说这话是应该老泪横流的,终于并没有那样,只是拥抱着摇撼着老银杏树,紧闭着的眼皮上有一层线状湿润。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不甘心的。”

    “你不要有非分之想”。

    “你别忘了那个辱母弑兄的畜生,在阴间挨了五马分尸,听说至今还在挨鬼头刀。”

    那老篾匠一句接一句地自语着。

    胖子和瘦子由面面相觑到相对大笑。

    “老伯,你听谁说谁在阴间挨鬼头刀哇?”

    老篾匠不愿理睬,缓缓地向桥头堡走去,甚至都不肯回头瞧瞧一番话之后会不会产生异常中的不异常反应。

    那老篾匠摇晃着他的心神,他迫切需要一个执著的证明,却又对老篾匠话中的玄机无所谓。

    “那畜牲的两个哥哥就死在这桥下。”

    “那家伙一死,朝号一改,立碑的狗官就叫人砸了那不准建桥的碑。”

    “那小子是这儿最了不起的人物,不管怎么说吧。”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老篾匠站在大壑与山梁的分界线上没完没了地嘟哝。胖子和瘦子则在他的身后悄悄地清清楚楚地指手划脚。

    “这老少长得贼像。瞧他们那腿,内八字弯成一个样。”

    “用侉子的话说,这叫罗圈腿。”

    许多年后,这桥还没有建起来。

    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甚至老篾匠时常孤独一人在这大壑之中攀援时,也决然地抗拒着重修此桥的念头。

    岁月几何,无可知之,在大壑深处找到忤逆少年的兄长们的尸首的德佳,似乎不应知道老篾匠成了自己的正宗传人,除非阴阳大师仍旧与之厮守在一起。正是老祖母死后的第五个年头,德佳正背着一桶从老祖母墓地上取回的神水,艰难地穿行在大山深处。正走着,突然传来一片振聋发聩的嘶鸣声,天空上,数不清的白鸽和乌鸦正在相互拼死厮杀,纷纷扬扬的羽毛落下来,铺满了前面的路,组成了两个大字:乌鸦的黑羽组成的是个“祸”字,白鸽的白羽组成的是个“福”字。乌鸦和白鸽身上的羽毛都被对方撕光了,两大堆肉鸟乞求地望着桶内的神水。德佳想,救乌鸦还是救白鸽呢?白鸽是福,乌鸦是祸,于是德佳将一桶神水全都给了白鸽,白羽毛一片片全都回到了白鸽身上,“福”不见了,地上唯有那庞大的黑乎乎的“祸”字挡在正前方。

    德佳爬到后来老篾匠经常伫立的大壑与山梁的交缘处,看到五年未见的阴阳大师仰面卧在破败了的石桥上,身上完好无损的白色的、黑色的鸟儿分立在两旁。

    您好,大师。德佳不敢放开嗓门。

    您的这些鸟儿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德佳的声音更小了。

    您能告诉我,老婆她喝了五桶神水怎么肚子里还是没有动静?德佳突然大声吼叫起来。

    大师依然一声不吭。白色鸟群与黑色鸟群中间挪开了一道空隙,德佳蹑手蹑脚地走了一程,又怒气冲冲地走了半截。忽然间,和尚在背后开口了:

    福福祸祸福,

    祸祸福福祸,

    避祸即避福,

    求福即求祸。

    德佳刚走到垸前,贺喜的人就拥过来。老婆在家里一胎生下三个儿子,三甲及第,定有天子。特别是那个老幺,生着一条寸许长的尾巴。有异像才有异福,满垸的人都这么说。德佳并无特别高兴,却有异常忧愁。这条七尺庄稼汉解不开也悟不透和尚那阴阳怪气的《福祸歌》。直到过了三个五年,三胞胎中的老幺害怕像别人那样,一进16岁就让族人垒进那没窗没门的石屋里闷到17岁时才放出来,刚满15岁就行动,致使兄弟三人同时没了时德佳才悟懂一半。剩下的这部分,又琢磨了三个五年。然后是那天黄昏,族人中胡须最长最白的老人抱着出世最晚的婴儿,面朝着老祖母安息之山领着大家齐声唱颂:

    您给了水,

    您给了火,

    您给了牛羊,

    我是您不幸的孩子

    您再给了幸福吧!

    德佳刚一诵完,就一头撞在断桥旁刻着皇帝御书的石碑上。

    “长尾巴的是孽畜,千万莫留——”

    老篾匠当然不会例外。那遗训警惕着全体族人,一代又一代,在母亲的哀骇中,在父亲的震愤中,在族人的唾弃中,一个又一个孽畜,被秽物紧缠着扔进了断桥之下、大壑之中。

    那时,老篾匠正值不惑之年,半夜里哇地一声啼哭,那孽畜赤条条地降临人世,老篾匠顶不住妻子的哀求,将包裹好的婴儿装在箩筐里,悬吊在老银杏树上,直到看见过路人取下箩筐抱走婴儿,才从藏身的地方走回家。

    知否?知否?还在途中第一次歇息时,老篾匠就想告诉他,虽然老祖母的神水可以消除背后那件多余骨肉,可千万别学那牧羊少年。

    哪知他先开口说:“老伯,您和黑犍牛也算是天生一对,地赐一双了,慢吞吞加慢吞吞等于慢慢吞吞!”

    他有所不知:这一刻里,那老篾匠正萌起一个关于预言的预言:阴阳大师的《福祸歌》又要应验了。

    “观音山在哪?”

    “你去观音山?”

    “嗯。”

    “啊。”

    “山上有神水吗?”

    “你要神水急用?”

    “嗯。”

    他下意识地换了一种问法。

    那老篾匠也在回敬着自己的下意识。

    “你知不知道美女现羞?”胖子急忙追问。

    “你听没听说矿泉水?”瘦子补上一句。

    那老篾匠又拉上了黑犍牛,两条黑瘦的胳膊死死地搂着牛脖子,让不安地踱来踱去的他,始终对着那对犄角的正中。

    “你迟早总会去那儿的,这个我在28年前就知道。”

    “权当如此。您什么时候领我们去?”

    “三天前就在准备,不过还得三天。”

    “好吧。他们需要准备些什么?”

    “如果在七七之数内,谁和女人不干净过,得用艾叶熏一熏。”

    “免说了吧,我们全是童子身。”瘦子挤眉弄眼地叫起来。

    在都市时从未有过的羞涩固执地按下了他的睫毛。那老篾匠一定是在暗示他。心中倏地漾起一阵酸楚,临上车时,女医生悄悄地对他说:“等你回来时,我这身子一定会变丑的。”他当时就冲着那淡黑胡髭发作了一阵恶心。掰着手指默默地算了算,加上未来的三天正好在数外,不算就是数内了——然而,那试管婴儿的事,是干净还是不干净呢?那娇好的16岁女护士,用酒精棉球使劲地擦着他光光的下身,算干净还是算不干净呢?这些完全在七七范围内。

    他想骂人,像男流氓骂女流氓那样,赤裸裸图个痛快,并附加动作来增强表现力。

    黑犍牛知道老篾匠又要撇下它,整夜里都在啃着干草,当草快咽完时,就开始用犄角与后腿轮番击打着檀木栅门。老篾匠不得不一次次地叩请菩萨允许自己离开香炉,为黑犍牛再添上一抱干草。

    黑犍牛又闹上了。

    老篾匠在平日里早该骂上了,但现在是洁身修心的时刻,只好耐着性子。

    他也没睡着,躺在小稻场上乘凉。流星拖着忧伤的尾巴,圆了又缺的月亮像是女医生的一次变脸,挨在一起眨着眼的两颗星一定是对应了遗传学家与那俏女人的交易。

    两种年岁,一样孤单。天亮前,黑犍牛最后一次闹棚了。窸窸窣窣的老篾匠拖着一大捆干草走过来。

    “这牛又饿了。”他搭讪上了。

    “嗯,是饿了。”老篾匠挟了挟腋窝。

    “这牛真能吃。”他又搭讪着。

    “您就一个人过?”

    “就一人,省事。”

    “您没孩子?”

    “有呢。不,没有。”

    “您到底怎么啦?”

    “我那儿子,刚出世就老了。(为避讳,将死说成“老”。)不,是丢啦。”老篾匠呢喃着进屋去了,“是儿子,要是没老了,就28岁了。可是,他丢啦。”

    老篾匠没有回到蒲团上,公鸡从山后唤出的启明星,撞了心头一下,身上突然一阵发抖。老篾匠赶忙从拳头一般大的泥钵里抠出一砣冰糖放进嘴里,然后扯上满是老人味的薄棉被躺下了。

    只有在孤寂难忍的时候,老篾匠才会称病躺倒,这一点连黑犍牛也已经揣测出来了。

    他去看望时,胖子和瘦子也无可奈何地随在后面。

    “够戗!这老爷子,说好了三天后给我们带路——却病了!什么病?若是万元户来请,他不定躺在棺材里装死的!等着吧,老爷子想娶新媳妇了,让我们支援一台大彩电。”

    “妈的蛋!”

    他突然冲着黑犍牛骂了一句。“权威”老是告诫他要始终牢记更新知识的重要性和绝对性,当胖子和瘦子令他束手无策时,他无可奈何却又行之有效地再一次更新了知识。那两人同时一愣。他没有去推门,而是转过身来,在门槛前面的青石上找到最有力的位置,并稳稳地站住。瘦子用瓦刀片般的背挡住了胖子的跃跃欲试。他越过瘦子的肩膀盯住胖子脸上的猪肝色。瘦子在他的目光一侧轻松地若无其事地用口哨吹着《我的中国心》。

    然后,胖子也参差不齐地打着榧子,给瘦子伴奏。

    黑犍牛即使没当替罪羊,也只能是忍气吞声,这是它的角色。

    他用背拱开了门。

    老篾匠一点也没认为这是不礼貌。前因后果,认了。

    古时的牧羊少年,德佳家三胞胎的老幺,每隔三代就重投一次胎。他原想借此加重对胖子和瘦子的蔑视,未料及最先探进屋里的脊梁下终端的那东西,却是呈给家族的一个证明。

    “到点啦,孩子?”

    老篾匠吐了一口浓痰。

    “您有约会?”

    瘦子刚才的话竟被他更新进来了。

    “那药,该服了。”

    他错拿起盛冰糖的泥钵,被老篾匠纠正了。

    “喝这个,比请医生动刀子还灵。”

    “别再喝了,太凉。”

    “老祖母赐给的神水,喝得再多也不碍事。可惜——喝不上了!”老篾匠摇摇空了的泥钵。

    “神水?哪儿取来的?美女现羞?”瘦子抢着问。

    “滚……现你奶奶的羞!”

    老篾匠掼出的泥钵刚飞离手掌,那两人已消失在门外,一大堆粗话也跟着拥出门。

    “几天斋白吃了,得重新来。”

    “唉!”老篾匠沉默了半天才重新开口,“只好再等七天。”

    他将黑犍牛牵到屋后清水塘边饮水牧草。

    他将黑犍牛牵到老银杏树下听一曲沉悠悠的情歌。

    他把黑犍牛牵到断桥上看半壁繁衍与蜕变的自然诗画——可惜他一直少有诗情。

    因为他没能找到一个办法,使老篾匠暂停自己的虔诚,而美女现羞无法长久地保持住对那两人的引诱。

    转身走完归途,他将28岁的选择告诉老篾匠。老篾匠静静地听完叙述,便预言他们将找不着正路,认不准方向。从老祖母享阴福时起,到老篾匠自己止,代代嫡传,只有七十七人知道。这些话说得那般自信、自豪。当然,惊讶总免不了有一点点。

    老篾匠又说:“进山时,给你们蒙眼睛用的黑布都准备好了。要自个儿去——”

    他认准了,老篾匠闪出黑釉彩光的脸庞,渗出一层薄薄的迷茫。

    阳光从窗户透进屋来,把一幅蜘蛛网投射到他的身上。黑犍牛正在窗边向一条脱了缰的老母牛调着情。

    “孽畜!”

    那老篾匠气急败坏地吼起来。

    一条大灰狼衔着一只肥猪的耳朵,用尾巴催打着猪的后腿,顺着山路消失在山脊线后面。水气浓浓的空谷弥漫着呛喉的白雾。三个年轻人正趿拉着湿透了的靴子在与溪水扭结成麻花状的山路上行走。夏天就该去了,大别山漫长的秋天正鼓噪着争取更长一点的时间。不知什么原因,夏天老恋在深涧上面,磨磨蹭蹭,流流连连。昨夜一场雷雨,谁都以为夏天终于要走了,等到人们被骄阳搅得坐卧不宁时,才意识到狂虐还留有时日。年轻人钻过一段鲜花长廊,一段毒刺长廊,一段泉水长廊,一段怪木长廊,这会儿正爬行在长满青苔的黑石长廊中。巨大的岩石群当然是从更深远、更隐秘的地方宣泄而来,有的像云缝中隐显的仙师佛祖,有的像史话传奇中的神龙孵蛋,有的像头猪、像头牛、有的像旗袍缝里露出的白大腿和被牛仔裤憋急的肥臀。当年破土的嵯峨嶙峋,已被远行中的坎坷磨得四面滑溜,八方灵光。

    这就是大壑。

    黑犍牛慢吞吞地踱到一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崖边站住不走了。那地方他已经察辨过三次了,但黑犍牛用前蹄在地上刨出一尊石柱来。他这才明白老篾匠昨天为什么要骂黑犍牛,骂得那么咬牙切齿。

    这就是老篾匠炫其自信自豪的那条大壑。

    他成了第79个进入大壑的人。瘦子以为一进深涧就可以欣赏到美女现羞的艳姿,要先睹为快,宁肯背上几副沉重的仪器架,说什么也要第一个下去。他正在仰赖绳索古藤紧张地在半崖间下坠时,就听到洞底传来迫不及待的叫声。

    瘦子踩着了刻在一块崭平岩石上的一行字:“福福祸祸福祸祸福福祸避祸即避福求福即求祸。”

    第一个字有一米五见方,逐次小下去,最后那个字只有拳头大小。他正在揣摩如何断句,那两人又大惊小怪起来。他们认定,这是在指示着去美女现羞的方向。

    黑石长廊爬完了。他坐下来,稳稳地,像老篾匠走进竹林后……像“权威”埋进书斋后……像女医生穿上连衣裙后……

    “奶!这搞地质的真会爬山。”

    “尿,走不快别怨人家。你是让垸边那独户的大嫂、二嫂淘空了身子。”

    “操——”

    “想赖账?昨夜干吗朝我借钱,这荒山野岭?我这鼻子赛过警犬,知道谁身上有你那人参露气味!”

    “嘻!这儿的女人有股野劲,你小子这身架,见着那长着淡黑胡髭的女人可别招惹,不然要吃亏的!”

    瘦子的脊梁被胖子拍得嘭嘭响。

    而他益发正襟危坐了,为的不受那话的干扰。该启程了。他咽着口水,在区政府的小客房里,老篾匠临睡前也是这样咕咚地咽着,不过那是酒,说是可以将鼾声逼回肚子。他是想阻止翻涌着的那些乌七八糟。但是,口水被乌七八糟逼在喉咙里,他的心跳愈来愈沉,呼吸愈来愈重,坠得胸部像只打足了气的排球。他突然觉得真该羡慕那些人,举着空酒瓶,肆无忌惮地喊:掌柜的,再来五两。那些人不愁天才前面加的那个“小”,不愁返祖现象中的那个“二寸”,只有听到他那乳白色浊液五毫升就值一台大彩电时,才会愁怨出嫉恨来,那些人才会嚷嚷世态太不公平了。而那些人也一定会像他那样想到,某些人为了使自己的后代成为爱因斯坦第二,爱翁生前留下的那东西,肯定会像鱼市上哄抬物价一样,出现使人瞠目结舌的价格。他那打足了气的排球胸部,其时全塞的是淡黑胡髭与人尾巴,试管婴儿与美女现羞。他的理想夭逃了,那是历史留下的一个关于文明与愚昧的遐想。他用胖子的忠告更新了关于女人的知识,败在女医生怀里时,就曾怀疑过是否有淡黑胡髭作怪的成份,于是他掮起一个决不允许女医生的身体称心如意地变丑的誓言,一定要找到观音山,一定要找到老祖母墓地,一定要找到神水。

    那老篾匠说,神水能叫孕妇腹中的精血化成一团胎气,打个嗝就跑得光光的。

    那老篾匠说,神水可使成了猴子的人还原成真人,只要在神水池中沐浴一回。

    昨天薄暮,那老篾匠开始哭丧着祈求他,别把观音山叫作美女现羞。

    没过多久,一切从前的神秘都袒露在他的眼前。

    谁也不敢相信,这莽莽的黑森林竟是在庇护一座玉雕一样的山谷。圣洁的乳白色岩体上布满隐约的血红网络,一面大坡在半腰上叉开成两道盈盈质感的圆柔曲腻的小岗,而一尊闪着漆光的黑色墓碑就矗立在小岗的交汇处,碑前盛满滢滢的一汪泉水。他惊惶失措,颤栗不安。13年前的夏天也曾如此过,他不知母亲正在洗澡,一头撞进房中,那一次,他跑到外婆家躲了整整一个暑假。他这才明白,老篾匠为什么在听到美女现羞四字时那样恼怒;这才明白,老篾匠为什么会有焚香沐浴不与女人不干净的虔诚,他因自己竟然又一次冒失而十倍后悔,而且还有不该带着两个一直企望着美女现羞的人的百倍后悔。世上红裙丢了九十遍,绿衫丢了九十遍,浪漫和典雅各丢了九十遍,只有老祖母之山故旧依然,那是洪荒之水、太古之风造就的形象。

    一股气流旋起数不清的惆怅和迷惘、虚幻和苍茫。他长久地匍匐在泉水旁,而没有抬起头来或跳入水中的勇气。他不知道随行的助手正兴奋不已。

    “将这眼矿泉水开发出来,一年就能赚到十倍于去年全年总产值的钱。新任县长真有福气。”

    “妈的蛋!妇产科挂的那幅分娩图,简直同这山一个模样!”

    “将来做电视广告时,一定得这么实拍,哥们见了能不动心!”

    “就凭这发现,不给晋升两级工资,咱们闹黄了他!”

    就在这时,那老篾匠正蹲在石桩前,瞅着那根垂在大壑与山梁交界处的绳索发愣,一柄柴刀歪在脚旁。黑犍牛吃饱了后,孤零零、懒洋洋、慢吞吞地往回走。

    19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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