篁君日记·雨后·长夏-不死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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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死日记》1928年12月由上海人间书店初版,为“二百零四号丛书之二”。

    原目:《献辞》、《不死日记》、《中年》、《善钟里的生活》。

    现据上海人间书店初版本编入。

    献辞

    这里所有的,只是一点愚人的真。

    所能给人的,是除好笑以外似乎没有别的了。能使人笑也不为无益,就算这是我的希望吧。

    我不因为怕人轻视就省略了一些要说的话,也不因为伤我自己的自尊心情就抹除了些已写在这日记上的言语。稍稍疏忽与有意忘却,是有的,但这个不是我生活的重要成分,所以缺去了。

    从七月一日开始,到八月底止,这两月我的生命,除了在另一些纸上留下些东西,其余就全个儿在此了。牢骚呵,忏悔呵,苦呀苦呀全是成为过去;一切皆离开我身体,同生命一样,不见了。我可以得着的似乎只是因此而来的讪笑,我呆着,接受人所能给我的东西!

    沈从文在上海

    不死日记

    七月一日

    我第一句要写的话,是我像这样活下去怎样活得了。

    一切的悲观,无法救。病态的性格的我,在不拘某一处地方似乎都有遇到讨厌邻居的命运,一个平静的心便很无理由的来为别人谈笑生气,生了气又恨自己无涵养,且自怨自艾,唉,这些事我也就觉得我生活是很可怜了。

    别人在另一房中的互骂,骂过后又仍然吸烟喝茶,且在同一的一件趣事上打着俨然同样的哈哈,我耳中却永远为这些离奇的骂人字言生气,且像甲乙两者全是在骂我。因为穷,工作的所得,终无从使我搬一个较清静地方去住,穷给我受苦的间接方面,便是这听隔壁的人骂娘吵闹的义务。

    天生的有这种以互相辱骂为乐的人,自然也就应当有来傍听这辱骂为命运的人,……想到此又不由得不苦笑了。

    我不图这样上了年纪的人还这样容易因这些事激动。

    生活真难,就是听别人的打,骂,吵,也不容易活下去。虽然我是仍就活下来了。

    很奇怪的是这些人,成天同一个同学之类打打闹闹,也居然能把每一个来的日子混过,如今的天气,一日真是一个颇长的一日呀!

    我总想到我会忽然而死,是呕血,或是脑充血,脑贫血,以至于……实在我连脑充血脑贫血究竟是什么现象的病也不深知,不过我想总是在这一类来得很快的病中死去。

    死了也好。

    不然像这样成天心忡怔着,头痛,眼花,耳朵叫,却仍然得于时时刻刻中想到两个角色的对话或一段家庭的现象,以便于另一时节伏在桌子上来写三块钱一千字的小说,这生活我真厌了,当不住了,要继续也不能了。文章既不是随时可写的东西,写成又不是随时可卖的东西,我即或愿意如此得过且过活下去,恐怕也不能够吧。

    一个人,穷是吓不了我的。有钱就用,无钱饿也尽它。至于妈,以及老九,不是应当如此过生活的。老人家可怜之至。九是小孩子,也应当像别人家小女孩一样,至少在这样年纪内不适于知道挨饿一类事。但是让妈同妹来到这地方的我,有什么法子可以把生活弄好呢?出于自己意料以外的是各处寄来的钱数目的少且迟延。我不能怪人,我实在又并不寄过多少文字的稿件给我的主顾,他们是做生意人,岂能因对我慷慨来做赔本的事。

    在此情形中人偏不能不生病。呵,这病,便是穷中的恩惠!

    每天希望到凭空发洋财四百元,这希望到明年今日还恐怕无从实现。四百,多吓人的一个数目啊。然而我又知道这只是阔人送小费的一个通常数目。为了得这钱,倘若这时有人要我作一点苦差,我是毫不濡滞便答应去作的。有了这钱我可以为九留一百,作三个月的费用,剩那三百可以拿去同妈返乡住。因此一来老人的病自然会好,我也会把空气换换,不至如此萎靡吧。

    但是,四百元,多吓人的一个数目呀。目下是对于九的法文教员上月欠薪五元很是为难。这个老实人,每月十元的报酬已够微薄,还欠账,即使知道这一面是怎样一种情形,能够用苦脸说可以原谅,可是自己好意思说话么?我是每一遇到上课时,便想走开的。无论怎样说法也是对不起人,作教师的是比我们更可怜。

    试想自己当真已经死去,是怎样一种情形。

    ……妈是活不了。妹是读不了书,无依无傍的呆在这地方。这一家完了。但因此,凡买过我一册书稿的,将因为赚钱原故,在广告中称我为天才,且深致其惠而不费的惋惜。其次是一些自以为明白我的人,来在一种流行杂志上写一些悼念我的文字,且也必不吝呼我为天才,或比之于欧洲某某。其次是当我在生时,与这些人论调不同的,便来否认,想在我头上赚钱的书铺广告或类乎广告的文字加以非难,于是在打倒天才之后他们得到了稿费以外还可以得一神清气爽机会。

    这样看来我的死是对于少数少数的人很有益的。我且不能发现任何方面的损失,虽说并不缺少那种死后知己的友谊的捏造。

    先在此说吧,我的知己呵,你们不会知道我的。总有那种真想在此时要了解我的人,但我的脾气,我的表现于你们面前的种种,只有增加你们对我的误会。我们终究太隔远了。我是我,你是你,在生误解了我的,决不会到我一死你们就了然我的一切,这无理。至于在生既不曾见过我的,更不用说明白我。我为图死后的清静,不要一个人为我作纪念或悼伤文字,我的活着的每一天,便是自己悼念的消磨了去,一死已完了。

    我猜想是我在这世界上的位置,究居何等。我若是很聪明,能自杀,或杀了一个女人然后被刑,则我将怎样给市侩们以欢快!且为了这样给人有趣味的新闻,也许当真有些平素漠然的愚蠢男女,一有机会就来为我流泪吧。也许妈仍然存在,便靠到此事得一个市侩的哀怜;或一个好事者哀怜,给妈同妹一笔钱,尽妈同妹好好过活下去。至于我忽然病死,恐怕不会有如此下文。至于还好好生存,那就理合尽一些书铺老板用做好事的态度挑选我的小说稿了。——这样一来他们是对的,因为我存在一天便应当靠这买卖活一天,若不苛刻到我,下一次也许我就大胆的索价起来!

    我因为知道得清清楚楚,我的值一百元或八十元一部的小说稿子,由这些人过手印出以后,第一版是便赚了若干倍钱,对于市侩总觉可敬的。中国有这些善于经营事业的人,正如此时中国有很多的革命家一样,这都是些有福气有本领的人,才能利用无价值的精力与无价值的性命,攫到金钱和名位。说话资格不是每一个平民皆有,所以我亦不敢作种种其他妄想。既然是平民了,看了眼睛热,去做官倒可。至于抖了气,说一有钱就自己印书,那真是小孩抖气的话!在他们,只要把书店一开张,自然有那各样货色送来给老板赚钱,我纵算把身赎了,还有其他穷的靠作文章为活的人,因此我想改业也不成。天生我们是为世界上某种人用的,既能泰然坦然于五色旗或青天白日旗下作一顺民,同市侩毅然绝交又怎么办得到?

    死,好像是当真绝交了,其实则我死的一天便是凡与我作过生意的人发生更多关系的一天,他们谁都愿意我死得离奇不经,好作出很耸人听闻的广告,一般不相识者也就想在这沉闷的生活中发生这样一件事情,好解除这单调周围。社会是期待我一个荒诞的结果,即或是不曾有谁好意思来同我说过。

    有人方以为我在这样生活的糟蹋下还不死去为憾事!

    一切生活中全有勇士,所谓勇士者,虽不免为明眼人在一旁悄悄指点说这是呆汉子,——然而呆汉子自己只知向前,如蛾就灯,死得其所。至于与呆汉子相异,倒因为怕热怕焚,明知光之为美,亦以蠼伏于暗中为乐,这样人自己可嘲笑处实比所谓呆子还多。

    我若是遇事勇敢,糊涂的向前,我的所得决不是今日的一百零五个无聊。对女人,不糊涂的缠,岂有蒙人爱怜的一天。看着别的朋友,正有着顶好的榜样在,用着那荒诞不经的撒野方法,一味痴,终于把所要的女人得到,也并不少。纵说碰壁机会多,然有天生善忘好性格,今日的事今日来负责,到明日,果又遇到了眼底恰当女人,无碍于再整顿精神,来使用昨天用于另一女人所失败的把戏。经验越多则从女子普遍的性格上更多认识,而将方法时有所修正。这世界,女人原本又是那么多,全然惨败是未必有的事吧。

    然而我,将何所用其糊涂事可作,也决不能作。在梦中,勇敢便非我所有。我追想我这无用的原由,还是穷。因为穷,我把一切勇气全失了。永是把麻烦人当成我心中一件不当的罪孽,便远远离女人与社会。依稀像是有半分骄傲而如此,这骄傲,真够丢人!想到不全然是穷而无用到如此时,我就觉得正因为要我这样无用的人在,才能显出这世界上英雄的幸福与女子的命运。在许多地方,永远是机会见到那些身长五尺腰大十围脸若酱瓜的汉子,偎倚到一个年青貌美的女子身旁,被糟蹋的女子仍然很少难过样子,这之间,岂少全仰仗这汉子勇敢无畏而得到这胜利?

    女人是瓶子,是罐子,凡在其底贴上了字条,写着“这为我所有”字样,便有了这女人了。一些人,是不问这瓶罐愿意与否,设法将这东西底子翻露,勉强贴上这一类字条,而使女人承认她自己属于某某的。能干人则虽明知这瓶底业已有别人贴过字条,却将一新字条贴到那字条上去,终于把这女人又引归自己有的。要这些瓶瓶罐罐作主,说谁是它主人,这无从办到。瓶罐的口与心是为容受水或烧酒白糖用的,女人的心则只为容受男子爱情而有;女人的口那不过是最适宜于擦得绯红,接吻一样东西罢了。

    贴过字条与不曾贴过字条的瓶子罐子,罗列于我眼中的,够多了。我只徒然期待这东西说话,以为一千个中至少有一个会凭空说“我爱你”的。实则我见到的多数全是在一个人将字条贴到了瓶底时,这瓶子才开口向那贴字条的人说“我爱你”。然而我偏相信瓶子有拒绝主人欢迎主人的理由,我在一个很蠢的信仰中把日子糟蹋了不少,到如今,则又感到人已老大更无权利说谁“应归我”的话了。

    还是这样安分活下去吧。

    只要莫流血,莫太穷,每月不至于一到月底又恐慌到房租同伙食费用,此外能够在一切开销以外剩少许钱,尽妈同九妹到—些可以玩的地方去玩玩,这生活算很幸福的生活了。

    想来这生活也好像并不算非分希望。为什么就不让我有这一天?

    金钱,名誉,女人,三者中我所要的只是能使我们这一家三个人勉强活下来的少许金钱,这一点点很可怜的欲望还不能容易得到。

    我恨我自己却如此无用。既不能把自己缩小,各处钻营学一只狗摇尾乞怜,又不能把自己放大,到各处地方各样机会上去大吹特吹:生活方便法门原是这两种,就是把卖文章作本行也少不了需要这样本领。我实在是无用的人。这世界,正有着人自己来捧自己的场,得到不少人敬服与怜悯者,这非凡聪明我那里能学到?

    唉!昨夜是又梦到发财了!我只能作一点小小的梦。

    我与世界的一切一切,真隔离得太远了。这结果将来的生活总只有比目下更坏。

    我嗔着一切人,很无意思的嗔着。但是,心里想,此时的中国,有一百个会说讽刺话的法朗士,中国不仍然是中国么?口上的牢骚等于音乐,纸上的讥讽等于绘画;不是人人可能听到看到。即如鲁迅,也只是一个无用东西,可怜之至!

    关于鲁迅这个人,我有下面一种感想——

    对于女人的要求,总有之,像他这样的年龄,官僚可以讨小老婆,学者们亦不妨与一个女人恋爱:他似乎赶不上这一帮,又与那一帮合不来,这个真苦了这人了。然而这个人又决不会像郁达夫,那么干喊“要”,仿佛居然也就喊到手了。处到这时节,也不会有女人反而去缠他吧。一些人,本来也无聊,读了他文章,便说“这老头子深刻”。说深刻,有什么用?最好是自己是那么年青,那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像一个世俗所称赞的观音菩萨,固执的爱了他,大胆的趋就他,这于老头子或者是有用的。他虽然从不说过“要”的话,但假使真有一个这样的女子,实在是救了他。……中国有一百个法朗士,中国还仍然是中国!年青人还是成天在各处被杀,年老人还是可以各处作官,买人口的贩子还是用二十两大秤一毛钱一斤的行市。……把他的东西,翻英文,翻法文,翻成世界所有的文字,也抵不了一个女人来大胆爱他为实际给老头子帮助。至于把自己本来还很惑疑的作品,给一个人一翻成外国文字,便以为自己是了不得,而从此中得到一种如饰甘露的淳醪的微醉,这当是某某天才的事,不是鲁迅这个人的事……我这样瞎猜,便来估定这人的苦恼因缘。其实我是连我自己也不曾能看得分明的。我要一个女人么?这样女人便能救我这下沉的心么?

    在我工作上,我想到我应怎样把方向认清。这同我在生活上所下的决心一样,结果是完全失败了。

    一些憧憬的感觉,详细看,只是更憧憬。眼睛因为在灯下看书,成了近视,心眼则因为孤僻成了近视:我是始终无法把我一切生活方向看清的,所看到的全与别人两样,虽然是另一种味道,但这“不同”已将我摒除在世俗以外了。

    我是愿作一个平平常常的人的,这不是命运所许可的事。

    人到不能为名为利所醉心,去冒一切险,这人不胡涂地方,只见其独与世相外的多灾多难,不适于生存,初无可敬处。我已无意中成了这样的人了,因此我还得准备世人的揶揄。

    这时节,只有一样事是我可作的了,我死。实在是死了后,怎样的给了人家的方便与不方便,我不会在未死之先去估计预约。死以后,至少我是一无所知再无麻烦来到头上了。

    单是为了隔壁一个客人,用那湖北口音学官话,骂混蛋,我想我既不能把这小杂种打死,又无从搬家,又无法禁止这“混蛋”,也就很容易的想到死。当我发现了自己是怎样的勉强的同到这一切人接近时,我为我自己的忍耐实出奇的惊讶了。我并不真便如此轻易死去,而这些声音的烦恼我又如何大而且长久!

    人类是可怜的东西,我不能在此话上多有所解释,但一想,总之处处是可怜的。

    又一天呀!

    看看自己所写下的是些什么东西吧。连自己也莫名其妙。

    心是烦乱。是随时随事皆像可以生气。

    听到东房的妈的咳声,便把眉聚成一字。四百元是一个大数目,三百元也罢。三百元不能得到,两百也好。有了两百块钱在手,则一个礼拜以后我们便可以把这个家搬到上海了。这时想,上海不一定是比这个地方为好,不过至少我不会再有一个“混蛋”的芳邻了。

    我要努力十天,来把这希望变成实事,可是我的血,你再流就全完了。

    告妈说,再过一月我们可以到上海了。妈在微笑中露出不相信的神气。她虽不问这钱的来源,但说是也不必太过分劳动。

    我太不劳动了。懒于找寻一切的心使我一无所得。近来则连想象中的爱情也缺少构成想象的成分。

    我是有一些部分已当真早死了。

    今天是七月一日。我好像是在做文章的写了这样多。

    七月十三

    七月十三来第二次写,一停是十天。

    一事无作只是心中涌着一些东西。说是十天把生活的方向转动,如今是怎样的尽了力?在这十天中,只是躺在床上流汗把日子度过了。其间作了两次坏事,是白天。人却似乎不怎样疲乏?可是更坏的是莫名其妙竟对于房东女儿动了心。

    一个作看护的女人,相貌也平凡不过,居然一起一动皆像给我受苦,这个事自己也很奇怪。望到窗下厨房院子中竹竿上晒晾的红衣,就如同见了佛,俨然是这东西只要一亲近也可以使自己超生。一些不端方的思潮,凡是曾经用到一个表姐身上的,如今是全把它移到这女人方面来了。时时想起立望窗下,就是背影也非常觉得动心,我把我自己真无法。

    若说要,那就当真去同房东先生说明白,也许是一个方法。纵说自己的穷像,在欠账上已显然于房东以及这大小姐面前,然而想象这样一个女人,是总无多大问题的吧。自己穷,老,但这样一个平常女人就无法作为自己的妻,似乎说来就有被人耻笑的恐惧,我为我自视的卑小真痛心。

    望到那发育得正好的背影,心就摇荡,且更为自己可笑又可怜的,是因为希望可以在楼廊上见到这女人一面,竟屡次借故到妈房中去,又出到六号房去。不期然的碰头中,对视不过两秒,人就不能自持,回头到自己房中来,所想到的只是愿意哭一场。

    人的样子并不美,但身体仍然是少女的身,总觉得十分可爱。

    假使有机会,我不敢断定我好如何撒野于这女人面前的。我愿意来忍耐这诱惑,只是先担心自己不是伟大的人,终恐免不了堕入平凡里去。

    说是不要女人那止是谎自己的话。

    若果日子像这样过,把这女子成天系到心上,一事不能作,这在远处说一句话也心跳,我不知道我生活将到什么样子。

    女人并不美,是详细的不马虎的见到了。然而还是如此妄想。我又怨我的穷了。若不穷,若能够设法另找一房子,则这诱惑也不至于继续吧。

    想起自己,又不禁难受。这样女人也能使我颠倒,我完全不能自信。我这样无用。也是从此一事上才看分明的。在另一时,被一些谈闲话的人,拿来说,沈某某,爱了这样女人,且为这样女人苦恼,那才真是笑话!在这时,则简直有“就是笑话也罢,我只要同这女人好就成”的气概。

    莫花费过大的损失,而得到同这女人一度接近的方便,是这时的心情。在爱情上叨光,又不必多有苦恼,我这自私心是并不缺少的。只是其实则我在没有得到什么时,已经把一个女人应得的代价全支付出去了。在这些事情上的不经济形成了我的无用处,真是无用。

    又想到……唉,坏的想念使我从人转到狗,我相信在我地位上也不至于如此。唉,女人!

    昨夜落了一整夜雨,此时晴了。晴了有蝉叫,自己一事不作,听蝉而已。

    耳朵的用处在帮助我思索那女人的行动,只想凭空作了这女子的夫。若我真不缺少这作人丈夫的勇气,那在另一人身上未尝不可以发展这天才。认真要,就去作,也就有着那等待作妻的女人在。我能作的只是类乎舍近求远的事。没有力,没有比空想更确实的计划,把我的一点想望除去,我这恋爱便完了。

    听到楼廊有皮鞋声的响,心就跳。且即想出去,能出去也罢,又怕。怕女人还不及怕其他人,这害羞的情绪永远存在,他方面又日益将欲望增长,若果以后日子中不加上其他变故,我只有一天更比一天苦楚。

    脾气坏,这来源不是身体不佳了。

    只是坐到桌边,半天的光阴过了。愿意逃出这地方,暂时往另外什么场所逛逛,消散这心上东西,又不能。算到日子已过一月,不若将公寓账送清,我总想万一我脾气再坏,真会杀死自己。上海无钱来,在上海方面当然有比我要钱还更好的理由在。可是若再过一月,这样不是当真要饿死么?在这样情形下,还不忘到要女人,我为我自己的糊涂憎恨到极端。

    事实的进行,全不是与梦商量过而后才生着所谓变化。正如所说,有一百法朗士日日握笔写着那讥诮文章而绅士们还是各处扯谎各处骗人,两者全不相关!这一面正怀着这女人的美,那一面,却料不到在今天就作定了新妇,——今天为款待这未来新郎还备了酒席,我们吃饭还正说今晚特别菜好。

    一切的一切,全是如此同我漠然无关的。

    我在此事上能有什么感想呢?人是别个的人,下了定钱,择日搬货。我为这人担忧,担忧这女人在兴头上将免不了作一点不端方的事情。其实这也无聊,这是别人的事!

    看这女人的睡起神气,才觉真不美。又似乎知道这是房东先生业已写就签条贴上奉送字样,签条上名字是另一个人,自己便看得漠然了。我为我痛苦恐怖,此恐怖实无须。这女人再也无从使我心跳了,只是我并不欲放弃我逗这女人的权利。

    自己是太无用处了,为这样女人也倾倒如此。其实,再坏一点,何尝不使我也倾倒呢。我实在不是一般人所称为男子的男子,因为通常人对女人的分内的所有叨光处我全叨不了光,这东西比名誉金钱还更离得我远。

    七月十六

    这日子是昨天才从西城见到的。

    文章作完了,得当了衣去付邮。这一周是非到连当衣也无从的情形中受穷不可的。这事实只给我无法,不能怨谁。书铺不愿寄钱那是合理,真知道我这样可以饿死,或许他们还能嗾了房东来讨我的账吧。我知道有人是欢喜我死的。

    这是早上。早上的感想,只是心躁。望到桌上的残烛,自来火,信封,零碎稿纸,扣带,茶壶,笔,一枚铜子……我还望到自己的心,是无没落的心。

    请来的先生,在这先生教九妹教读法文时,竟不敢与其见面,怕人问到学费的事。另一时,见到了房东,也畏缩之至。那里还敢见面?听听这脚步声也心中不安。无用的人啊!别人杀了无数的人,流了无数其他的血,还好意思说为国为民。别人腼然无耻的作着假慈善事业,尽其太太赚钱发财,也不以为意。至于自己则所负不过债务五十元,也如此心疚不已,我真是无用的人啊!

    只想在下月,上海能为寄两百块钱来就好了。

    妈的病,一面也未尝不是因见到这穷而增加缠绵。救妈只是一样药,这药是钱。有了钱,不必怎样焦愁,且想服一点什么,就买来,想玩,就去,那自然而然也总有好的一天吧。但是眼前谁能从天空掷下一块钱?我决心,只要有人要我,我愿抵押一点钱,来将妈设法医好。只要有人要,我就去。不拘作何等事,我也能作的。明知是只有钱来可以将妈病诊治,恢复过往的康健,但这少数之少数的钱,就无来源。穷,真只好是死了。“妈的死,恐怕至多不过三年,”这老人自己说的话使我要哭不能。我算杀了妈,因为我不能如一般作儿子的找钱。我自己相信是找到了那人间顶高贵的一点东西,是人情,但人情不能使我自己不肚饿,那里能将妈病医好?

    我且将九的天真伤了,因为作哥哥的在此时却不能帮助她安心读书,强她参预生活的事。

    说到妈病,九说:“把妈送到医院好了。”

    妈说:“不要紧。”然而说完就咳。

    九又说:“去就好了。”

    “医院也不一定见效,”妈且同时将一句旧话说起,是“吃不下西药。”

    我不敢作声。九不明白进医院要钱。虽明白,也总以为二哥能借。虽知道借也不能,还以为妈的两件夹衣此时不一定要穿,当去也好。

    说到衣,我仍然无语。妈返自己房中了,九在窗间哭。妈既去,九才说妈夜来咳得更凶,会危险。

    危险,有什么法子可说呢?我们何尝不会一同到饿死的地步。九却太相信时间会把我们生涯转到好境的事了。那里能够?九不知道她的二哥也快为生活压死了,她一点还不明白。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可怜的是她,她年青,美,不应当生这样一个坏运,将她青春磨尽。

    妈老了,饿死病死是应该,虽然这是我的罪。我自己则饿死病死也应该,虽然不能学坏一点勉强图存也是我的罪。至于九,是应当有理由活在这世界上的。然而妈何尝全无理由再多活二十年呢。

    我写这些事总无一个人能相信这是我与我家的目下情形。

    方有人要我代他谋事,又正有人请我演讲,又正有人问我要文章……还有人在报纸上吹我是天才。这天才,用“天才”就可以抵挡一天的生活么?也许真是,对付文字是天才,对付生活则劣者了吧。我要人说我好有什么用?精神生活的向前,也不是一二知己者流捧捧夸夸给我的帮助算是帮助,我自始至终用不着这些。我要这同情或了解有甚用处?我不能拿这个活下去,也不能用这个治妈的病以及缴九妹的学费。

    我不是伟大的人,天意只使我无法同平凡的生活接近一步。我要活,这时则虽苦着忍着也有活不下去之势。我相信我若吃酒,则一到大醉也许真能够用力将妈同妹杀死再来自杀。我平时,并不缺少这样的心!可是我过细想想,为什么原故我打量的计策总不外这些又笨又刻的计策?我只有忍泪告我自己,幸好我决不至于大醉。

    七月十七

    是不是十七我也不很明白,明白日子也只不过增加自己房东方面银钱的责任而已。日子的观念在我是一种奢侈,说是知道了确定,便多一种“又是一月”的淡漠哀感。

    岂止想到一月?把“一年又如此过去”的感觉维持到明白今天确定的日子记号以后,也有很多次数了。一年来我所得是些什么东西?

    昨天,寄了一篇文章,名诱拒,通篇无一句对话,是两个哑子,然而这样写却仍然是可能的。不过,我就成天用心来写文章给人看,让一些不相识者在我听不到看不见地方糟蹋了时间同金钱,读我文章又同情或生气,这就算是生活么?除了放赖模样要人家在这文章上给我在一月以内寄三十块钱以外,我还可以要些什么东西?纵有意无意中要了人的眼泪,眼泪与称赞能使我精神充足多忍苦挨饿活五天六天么?

    衰老的自觉,在我却无时无刻不被包围中,这自觉使我对于一切荣华全用不着了。只要莫使到这样一把年纪的母亲同为挨饿而致死,我宁愿放弃了一切凡是男子所有的好处,也无所怨。要女人,也不比需要吃饭为更饥饿。到明知自己不是作丈夫的材料以后,是不再抱着那女人不理的无聊悲愤了。我愿意世界上每一个男子都得到他的幸福,把我来垫脚便可以迈过一重人生的艰穷的墙,踏到一个好地方去。

    我只盼望在十天内有上海的钱来,方好应付这局面。因为穷,简直不好意思对于每餐的菜蔬加以批评了。

    我想人只要会寻快乐,他总有快乐可得的。

    在本寓里就正有着这样的天赋特厚的人在,是一群。白天在睡以外究竟作了些什么事,那是不容易为人了解的。至于到了夜间,那就不妨一同来在一个空房中围着用两张条桌拚好的方桌上面打着夭二的麻雀牌。可以“冲”,可以“拉庄”,可以“抵”,全是能够懂得怎样把场面弄成极热闹的人,各人又精神勃勃,无萎靡态,我觉得这些全是可以值得佩服的。一个大学生,居然能在论理学,几何学,文学通论,以外还能懂得打牌,记忆到若干专门名词,这类人脑力之佳,至少也就足够使人惊讶了。

    听到在上数日半夜里吵架的事,方以为以后这公寓会寂寞下去了,谁知到了昨晚又议了和,仍然是四人很有精神的且各用着和悦的笑脸在那三号房中过了夜。到了天明躺在床上去睡,一直到十二点再起,睡眠既足则食欲健增,这些人是有福气的人,很会生活的。在另一方面自然还有比这个更好的事,但一个大学生终不是一个军阀,期望他们当真去嗾了人打仗流血,把别人的血流尽,回头各巨头又来握手言欢,终是办不到的啊!

    听到一个朋友说刘天华非常穷,这音乐家真是蠢人。但在中国蠢人终于太少了,寂寞之至。

    心想有钱倒可以送这人一笔款子,让他去开一个大规模国乐学校,扩大的向国际上去宣传,——但这一笔款子的数目是我不曾想到的。

    很可笑的是一听人说到我所敬仰的什么人生活很窘,无理由的吃亏时,凭空就无条件的生出怜悯心情,倒比怜悯自己还来的长久。一面却又免不了要说这是蠢人,因为学会了别的却不学会到社会上抢饭吃的本领。把我算在内,这类人是不适于生存而全应该早死,省得另外一些人放心不下的。就是学音乐,学雕刻,也似乎不能够为人承认是龙旗或青天白日旗下的顺民!

    今天天气太好了,人便像非生事不可。

    我终没有能自救把我从女人的诱惑中全然引上文学的大道,虽然这时是对于房东的女儿已全不动情。这女人,我在我心的生活上,已经就算恋爱过,失恋过,终于厌倦忘却了。然还有那另外的一女人的影子在。这横耿在心上的,才是我真在恋着的人。想到这人时却没有情欲的自私与占有的自私成分。就这样单守着一个并不十分清明的印象,两年来都像只要这女人命令一句,要死就敢于决定会很毅然的去作这吩咐下来的事。实则我们离得这样远,远到不可以用尺量度。全然无望无助的把这爱顽固的维持下来,是我所能作到的事。我为这个没有怨别人,只自己时常觉得无用地方很可怜。不能爱,也仍然无法把这心转了方向,弯曲就另一机会所许可的女子,我是在怜悯我这无用又常常抱怨我顽固的。

    天知道,这个人这时不正是为别一个有钱有貌的男子写情信?

    天知道,这个人这时不正是同到她的情人拿我的胡涂作谈笑材料?

    无论如何这是一种类乎耻辱的事,就是她的漠然也是我的耻辱。虽感到耻辱,也仍然不吝惜自己恋恋的心情,所以我又在此事上说我蠢。

    我想如此写下一月,则我可以将这样一种东西卖三百块钱了。虽然这全是无秩序的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己又卑劣又无聊的感想,只要是能写,又能卖,我仍然得靠这个东西救活我这一家三人的性命。

    欲望的下沉,我无从隐晦。一面又觉得这不能作,一面又觉得作也无妨,心性的不加雕琢的公布,固然将给人以另一种趣味,我在此事上损失的东西也就决不是三百块钱所能偿的数。不过,说到我,我全人格究竟值得三百元么?我不敢自信。在这书上我所有的只是愚人的真,我究竟有无勇气尽人人知道我是怎样的我,还是不可知的。

    下午来客到五时方走。我怕客之至,但无拒绝朋友远道来此的理由。在客面前我不能不极力打叠精神对付,待客去后我又来懊恼。我要能体谅我这心情的朋友是没有的。

    倦甚,一睡醒来已七点,还是倦,头脑胡涂,——我恐怕这是大病快来的征候。说到病,又想起妈。妈是已经愿意到医院去看看病的,可是这时无法得五块钱。此时的我借五块钱真是不容易的事,也不知向谁去开口为好。病若不客气的一定照顾到我,就真是很难的一种气运了。

    唉,我们这一家!

    天气是太好了,适宜于作许多事;适宜玩,适宜出外……即或无处可走,雇洋车到长安街走来走去,看天上云也是很难得的,可是我们全不能办,无多钱。

    今天是所谓“军民联欢大会”的一日,公园中正挤满了人。且听闻上台的除了要人说他的战绩与杀共产党的手段外,还有名人的演说;大致这演说还可补充要人的意见,有烟火,有戏,最难得的是女大学生表演各式舞蹈音乐的兴趣,大致是于衣衫排场全先预备得入神出化,是博要人名人抚掌不已的。

    我奇怪,女人这东西,是为这些事而生的理由。一个女子大学的学生,她的趣味恰巧立在给人欢喜的种种事上,这习惯的支配不能不说是非常巧妙的。大家欢喜看女人打扮得怪,她们就毫不迟疑去作。大家欢喜女人像别的玩意儿到台上跳跳唱唱,她们就十分兴致去跳呀唱呀的表演。而且在此情形中,每一个女人都不忘记把欲望维持到被人夸奖一事上,于是凡属女人都能在行为中卖着十二分的气力,从喝彩声中取到一些荣耀。若说女人不是怪东西,至少我以为女人是好玩东西,从前男人欢喜女人裹脚,于是有小脚。如今则男人欢喜女人读书认字,于是女人就都入大学念书了。

    正因为男人觉得有女人作事作官好玩一点,我们才见到有女同志出现的。

    七月十八

    同念生见到其夫人,于北海。心觉得念生可怜,然而胡涂中女人终无法抵制,也就见其勇敢可爱。念生这样对付女人是很笨的,然自己忘了笨,女人通性又富于同情,即不怎样爱他,将来或仍然为这笨人所有。玩到晚才归,为一年半来第一次到五龙亭茶座。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今年的北京,雨在六月落得真好。不过也只不过雨落得真好而已。

    我应当作一好平民,收拾一切牢骚,才是本分。

    这样坐在公寓中,日子的推迁,只作成了一月吃呀睡呀欠账数目积累的意义。我不知要怎样来变更这生活。只要是病者不病,而作工者可以照常有兴趣作工,老人要想到什么地方去玩玩就去,读书的遇到应买一本什么书时也可以即刻买到,账,欠也不能再多,每一月可以敷衍一月,那让这日子推迁,也就可以不必多为所威吓了。

    把生活弄成简单之至,也将成为问题,处此青天白日旗下,与处五色旗或龙旗下,无用人,艰于生活仍然是一样。会作官,初不是因时代不同便赋闲。不善于经营生活,到任何朝代下作一顺民也处处吃亏。看看头戴青缎红顶瓜皮小帽散步于社稷坛附近人物,那才真是能干忠实同志!把作官方法,由五色旗下政府学好,拿来应用于青天白日旗下,处处见其从容不迫楔合无间,令人羡慕不置。

    中国就是这样伟大的国家,无所不有。说无所不有,在自己,亦艰于解释,总之中国“人才”是无所不有吧。年青人,想学习作官势派,固不必担心无摹仿处,虽不必举目皆是,但,真是多。

    到北海一次,则所见亦不少矣。

    今天心情又转坏,想哭。虽见到别人女人怎样平常,总觉有这样女人还可以“示威”的。天地间女人是这样多,差不多肘子与肘子可以随便相触,好像我则是非常小心的向空处退让,终不至于触人或被人触的。

    又想到无赖了,我为我自己心情可怜。只有我自己真能怜悯我自己的。我不要谁来将友谊和同情误布置到我头上,然禁不着自己的怜悯。我能看出我十二分可怜的,但说出来则只逗人笑。人我的心情距离,是无法缩短也好像不愿缩短的。

    天气很好,晚上尤其好,天气好则我更无法支配我的时间了。

    不能作任何工作,我呆想。

    同妈说了一阵念生同念生女友的事情,到后转到日子的计算,算日子,我怕妈为此又忧愁,就走到自己房中。

    妈的病已经深到怕人,我又担心九也许将因此转成病人。……我是罪人,年纪已经快到三十,还不能使母亲过一天无衣食忧愁的平安日子。别人的儿子,二十岁左右,事业金钱全不会从手中逃遁了。最无用的东西还可以为人摇旗喝道用劳绩升官发财。至于我,我所得是些什么?

    “养出这样的儿子,文不能当誊录生,武不能当救火兵,好笑!”使妈还免不了为人嘲笑,我的无用罪过岂能质辩?

    七月二十九

    我过天津,住长发栈,是今天。

    明天可以过上海吧。看看这日记,是断了。

    本篇发表于1928年8月24日、28~30日上海《中央日报·红与黑》第14~17期。署名甲辰。

    中年

    八月十一

    今天晴。

    但是我说这个干吗?下雨同出太阳于我心情是不会两样的。凝视到晴空与凝视了檐际雨的线,是给我一样影响的。我常常为天时发愁,不拘于晴雨。

    我仿佛是病了。

    没有力作我应作的事。似乎需要什么,失落什么,但我无从说出我所要的什么东西,而检点一番,也像心中并无所谓失盗负疚的事样。我是有病的。

    疲倦的进击,使我放下了一切,淡漠的悲愁着自己的死亡。假使能死,或不自意的真会忽然的死去,我的事,给人的趣味大致比给人的悲哀为多。

    就是在北京公寓中的妈,悲哀也会只是暂时的事。妹则更容易忘记有二哥这一件事实。老人见事多,虽说一见着儿子的小病小疼便万分担心,但一到人是不客气的居然死去,倒会将“命运”来处置自己,从而在另一寂寞生活下度她的残年吧。

    使老人在我死以前也常常感到“好像没有儿子”的心情,忧伤的沉默的担着生的苦恼与寂寥,这是作儿子的我所能给妈的。

    我愿意另外给妈一点愉快,没有这力,与这命。

    想到这样生活的多灾多难,我的心,是成天在冒险做着一切事业的梦的。听闻这地方,市政府,需要一个书记,就诚心想去碰碰。握了笔,写那“等因奉此”以及“谨此奉闻”各式各款文字,用夺金标羊毫笔,伏在案边办公事,这生活,我想象我是仍然能做得下的。虽说是在另一件事上,同样的握笔,写一万字的文章,便敌得过一个月书记的收入。但人家让我去作这样书记,我能下决心去做的。我还相信我做得总比别人更好。

    既然这样,去考考,就行了。想虽然想这样事,却又不去试试,这为了市政府另外有熟人。有熟人,是反而把我勇气失去的。因为我不愿意有一个人知道这时的我还得来作这样不光辉的小事。若是愿意把这希望给熟人明白,那倒随随便便也可以得到一样事情吧。我不要恩惠,所以不去找事作。正因为我不要类乎恩惠的把文章从相识处换钱,我想改业。

    无用的骄傲,无用的心怯,以及无用的求与友谊离开,我是自己常常见到我的可怜处的。

    人越疲倦也越可怜!

    今天,是这样让他过去了,我抓着的是我的生命中什么,我不明白的。

    我老了。

    且想想在北京的母妹,……但是,不想,是不会有着非流泪不可的需要的。这老人似乎到近年来也非常容易流泪。这老人心是灰了。羡慕我有这样慈爱的母亲的正有人,这人那里会料到儿女的因缘全是用徒然的眼泪为遥遥倾寄的礼物?

    在文学的事业上,朋友中,方对于我这小小建树引为企慕的,也不乏其人。要对这些人说,“书是印过十来册,却还日日思量作兵去”的话。应当看来是谎话吧。生活的疲惫,是但想着这些转变的突然而获救的,照情形说来,则似乎连仍然去作我那七块三角一月的一等兵也将因了生活已成形态的讳忌而无法实现,否认眼前的我终不可能,然而这眼前的纠缠真是怎样讨厌呵!

    用了像是泄气的摆脱这人间恩惠的决心,我还想去一个地方作听差去。这浪漫的思索只增加我胡涂。若是真有这样地方,我相信我这时会马上就去就职服务的,但保不定明天我仍然又是在这桌边生我自己的气以后又来可怜我的无业人!

    无业到连恋爱者所负的煎迫责任也无有,这是我更寂寞的原因。

    八月十二

    我生了一整天的气。在生自己无用的气中,日子是一天又过去了。

    先一个时节,听到一个长辈说到我,说是第一段青年危险期已过,不再会有一些不应有的烦恼了。是的,我今年是二十六,人到了二十六岁当然不会再有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子悲愤的。我并不无端撒野。

    但我这时是较之我五年以前更危险的。

    无端想起的是我仿佛只有自己死了一个办法为好。且比较,称量,死是于我纵属无益也可以说无害的。至少我从此得到了一种轻松。我像是扛着了什么东西太久,而这责任因了年龄的向前也仿佛益发沉重的。只有死是可以救我的。

    假若是妈这时不要我,妹也不要我,就可以大大方方死了吧。

    在这世上我是没有可恋的。即或有许多可恋,似乎正因其如此,为了把这青年的荒唐保持到一定线上,死倒完成我的生活了。

    到夜,为夜的寂静所吓,我反照我的心,就哭了。

    这样的哭是为什么,我也不明白。

    但我的生活,我的对生活处置的失当,从生活的失当上看出我的乏力,是可哭的。

    我有什么权利可以要一个家庭?要母,要妹,也无权利。要妻,妻是为我这样人预备的么?一个女人,是为了跟随我这样人而生长下来,那恐怕神还不至于如此昏聩。

    凡是一切顶小的顶平凡的生活事业,也全不是为我这样人而有的。我有的也许正是为人不屑要的。这算神的分配吧。

    我的生活的继续,是只给我感觉是世界上另外一个社会的人的。在我的社会上,我还数不出一个同伴。也许这便不是可以有“同伴”字样的社会了。

    八月十三

    对文学,自己是已走到了碰壁时候,可以束手了吧。

    说缺少信心,不如说缺了更其重要的力。在一些琐碎的希望上,在一些固执的心情上,我把我的力已用完了。

    我仿佛所争的便是最后的一死。

    一切美丽的形色,也诱惑不了我,使我生着怎样了不得的可怕的冲突了。索性是连最小的微弱反感也失去,那我会较之此时更见其平静吧。能这样平静那便是所谓年高有德的君子型吧。我又不能到这样。从纵是反应或俨然燃着微光的无热的残余生命调子上,我发现我可怜。我是已经死了许多部分的一个人了。这时的无用便已见出晚景模样的凄清。

    一个灰白的生命,灵魂是病的灵魂。

    作着被人称赞的仿佛勇敢战士的工作,苦斗中放着金光的花,是已有成绩。然而实际上这只是一张病叶,凋零的美是除了给人以颜色的鲜明以外,再不会给人别的什么的。在工作上得了别人的夸赞的浮词,也正如这人看到一张落叶,说它是美。怎样的早凋,怎样的憔悴,会有一个人在细细的研寻以后发着怜悯的一喟么?

    我也不一定要仰赖这外力,增加我生活的信心。但是,在据说的一群知己者中,能发见这样一个人么?

    为习惯,为一种客气,我便在一些人的心中把友谊建立了,时间给了我空暇,能尽我多思索自己,我愿放弃这全部“了解”,“同情”,“友谊”的。

    我不能用这些浮浅的东西救我自己下沉的心。

    我是永远只是我自己的。

    金钱不能把人与人的关系连系,这是的。不过——我不能不这样想——假使我有了很多的钱,这钱可以把我工作从低等的职业的一般人的嘲笑卑视意义中救出,我将在社会的反影上映出另一个面貌来,这也是事实吧。

    在所谓知己中尚有因了我衣服违反身分将我看成比花子还漠然的,虽然我不会因为这样去把服装改成豪华,可是我被人类的估价也就可想而知是怎样定下了。我的知己啊,在时代的追逐中,我已下沉到池里沼里,赶不上来领受你们的纯洁友谊了。不过我告你的是在池里沼里的人是仍然走着自己的路的。我承认你们的聪明,知从形式的表章上定下人的等级来。你们永远是对的,这如你们永远应当胜利一样。你们的常识代表了世纪的进步,也比如蚊子臭虫的存在代表中国的文化存在一样。凡“多数”便是对的,你们是多数。

    ……

    到近来,很多很多的机会只给我茫然呆钝。在呆钝中时间与生命是没有意义的东西。我奇怪我自己,以为这样的继续是于我有益。

    自己的生活也将同自己的工作有同一命运,被人看到的只是那顶不精彩的一面,而这样的错误的被人赏识下来,是生活方面的损失比起其他更多的。我能够忘掉了我自己一切的存在,则同时把别人因我存在而有的什么什么也同样忘却了。

    因此我总想设法把自己姓名换成另外一个,不怕是起始,我也来起始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社会中建设我的新生活,原有秩序全捐弃不用,这样,变成事实,于我是有着不少利益的。是落伍也罢,这样上了战场而被打下那是不会抱怨社会的待遇不公平的。只要我有力,我能选我要作的事去试验,在事实的炉上可以炼出我的真金。倘若说,炼也罢,实际材料还是一块铜,那在这证据上我可以安身立命,因为似乎从“炼过了”的一句话上便得到那安身立命基本了。

    一切对我的错误,爱与憎,忽视与同情,除了我另外成一个人外终无法使我从这苦楚中超生的。

    说是深深陷在池里沼里,这池沼的陷入终于会到连想拔的勇气也寻不出的一日吧。

    八月十四

    写了一篇名字取作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作小说,事实的写述太少,心情的辩解太多,成了几乎像是论文那类东西了。我是无法把小说作好的。虽然这是同过去许多作品一样,并不缺少力与真,但这为过多的问题上诡辩所影响,不是能使我满意的东西。

    我的工作方向似乎是应变更,另走一条路才对。不拘拘于背景所在,句子的组织,应当变成自己的句子,不缺少通俗的明,特异处又能得到本乡人说话的真,或者在了解上容易得到效率。辩论,研究,解释,是都得应有自己的文法将调子加强加浓的。

    把笔投下,酸楚在心,人是太疲倦了。

    到这时,需要类乎家庭这东西了。就是有妈同妹在身边,也还可以从这中得到换一口气的方便吧。如今却正是钱不寄去两人即有在北京挨饿的惶恐,而自己,却这般无用,纵得着仿佛恩惠的某大书馆允许,只要有按行市两元半拿钱,也不能多作!

    我是真应当养成纯为拿钱而作文的习惯,才能对付市侩的。两块半作数,还是人情,这些人究竟是有知识的人,拿了小小的一笔钱来开书铺,究竟比开工厂的利用人身上牛马的力方便多了。赚钱固然少,本却也不大,而所谓足资运用苦文人者又正这样多,差不多随时随地皆可以有肘子与肘子触着可能,书铺是可以开的。

    各事各业到近来,似乎都可以用罢工一事对抗资产代表者了,却尚不闻文学的集团将怎样设法来对付榨取自己汗血的老板。真是到了义愤填膺那类时节,一同来与这些市侩算一总账,也许可能吧。但这要到什么时节才有这样大举呢?在此时,青年作者中,已就有少数被这压迫死去了,不死者亦忙于二块五或一块五角一千字的工作,日夜孳孳的努力,卑辞和色周旋于市侩间,唯恐居于半施主性质的市侩生气不要。

    在他们,是看透了作者的穷,以及时间越久脾气越不适宜于改业作他事的,便互相半宣言的说道:“不承认这社会形态想怎样怎样者,且听着:我是你们的主人,思不利于主人者,那是不行的。他不高兴这待遇,他请便。不过在此我还有一句忠告,你们觉得这办法不满意时,以后那生意就不必作,生意一失我真可以想象你们挨饿的样子呵!若他是一个聪明人,我决定他是不像应当有牢骚的。”

    徘徊了,仿佛耳朵边响着这样话,放下不能,努力也不能。一个生活上的落伍者,还希望蓄着力反抗什么,是妄想呵!

    今夜无意中,与也平丁玲走进北四川路一个咖啡馆,到了才知道这是上海文豪开的。到此的全是历史上光芒万丈的人物,观光真不可不算是幸事了。几个野鸡模样的侍女,充分的表现着一切肉感的体裁,于是这一般文人灵感就来了,诗也有了,文也有了。在作生意方面,则虽不比卖书赚钱,蚀本的事显然也不会。他日有人作文学史,实在不会忘记这些对艺术发扬尽过大力的人;——至于由本店编印文学史,那当然不消说是不至于遗漏的吧。

    到了那类地方,我就把乡巴老气全然裸陈了,人家年青文豪们,全是那么体面,那么风流,与那么潇洒!据说浪漫派的勃兴,是先在行为上表演,才影响到文字学上的,正如革命文学家是革命成功以后来产生的东西一样,中国在这一事上实炫耀着民族的睿智,大可以给人倾倒的。

    在我的心上,成天的放下了女人一件东西,恣肆的撒野,放荡的开心,是并不以为自己是对于女子感到可怕的。谁知一到这类地方,我却懔懔栗栗了。这样的女人,也能给以艺术或其他灵感的启发,以及情欲的饱餍,是上海文豪的事吧,决不是初从北京跑来的土气的我所能享受的。有许多地方,我是的确太土了。

    自己只能用“落伍”嘲笑自己,还来玩弄这被嘲笑的心情。

    八月十五

    听一个朋友说,仿佛有这样事,在“革命已成功”的今日,思想向前比思想落后还多灾难的。只要稍稍留心,把晚清及民国缙绅录上人物数数,再来看看今日的局面,便可知这话不错。

    什么算思想向前?当然有人回答得出。但是,倘若回答的人是指着自己鼻子说话,话是这么说过了,他的心,却是愿意妥协另一面,“皇家供奉”的事若可作,他便不必冒着多灾多难的向前迈步危险,一转而为中正和平忠实同志了。

    向前若说是社会制度崩溃的根原,可悲处不是因向前而难免横祸,却是这向前的力也是假装的烘托而成的,无力的易变的吧。

    真的向前也许反而被人指为落后吧,这有例子了。

    然而真的前进者,我们仍然见到他悲惨的结果,这迫害倒不是出之于政府,是所谓求作“皇家供奉”而不能的骄装勇士人物,他们可以制这类俨然落后者的死命,因为一面只一个,其另一面却正是那么一群。一群自命为向前的人物,眼尖手快的将那独行者打倒,他们便胜利奏凯了。

    天才永远是孤独,孤独的见解多是对的。对与不对是诉诸历史的事。而所谓深夜独行者,他是终不免被人迫害无以为生的吧。一群与一个,在思量的斤两上,天秤向一个的这一面倾,是可能的事。但把作战方法混合到生活事业上,特殊的卓见只助成其多灾多难的机缘而已。

    在最近,我们不是又可以听到许多人喊打倒个人主义么?国民党如此,共产党如此,甚至于已经作官的几个无政府党也如此:其实何用多费唇舌。所谓个人,个性的独具,在社会中已就有若干机会被社会庞大的力压下,纵不死也喑哑了。

    大群与小群抗则大群成功,小群与个人抗则结局当然可知。如今是凡为一群全可说是胜利了,可幸哉!

    八月十六

    把这日子记下,我似乎就可以放下这一枝笔了。

    利他与自利,都不是无生活力的我所能思索到的。

    听到六弟来了,在南京,所以写信去问他,若能来,就来,谈谈话。我们是五年不见面了的,这个人的风采想来也全变了。要保持当然办不到。假使时间不能将人改造,那这个人的脾气的存在是可怕的。他太暴了。正如我太弱了一样。所失在过分,因了这样便免不了在生活中多小灾。

    短短的时间,把我变成怎样无用的人,在他的清明正直眸子里是可得着正确反影的。

    想起他,明天后天会来吧,就仿佛心中涌着欢喜。但也像很惨。我们大致全老了,老不是可怕东西,但在相互用着中年人心情,来观察这对方的心,且客气得像客,是很可怕的。因此就不由人不追想十年以前的打闹情形来了,仿佛两个仇人,如今却用别的心情来接待这仇人,时间只十年!

    十年不是很短的一个过程,不过终太快了。十年来各人在命运中建设了自己事业,各走各的一条路,各因着各的环境不同而欢乐悲哀,人的生活真是一件奇事。

    听到炒菜的声音。听到这样声音,就觉得菜是下锅在炒了,一分钟与一点钟在锅里呆,味道会生出怎样不同吧。这正如人了,我不应当想象那生菜的新鲜颜色与风味,时间是我们的火,事业是我们的锅,因为我们已到炒焦的将近了。

    许多思想是近于呆子的,越呆也越见出人性。

    今天人疲倦到不成样子,全身痛。夜里差不多不睡。

    我想些什么,我是不敢追问的。一些危险的又复可怜的思想支配了我,变换的烦恼着各样烦恼,唉,这生活。

    我要什么,或者能给别人什么?在这疲倦中是连一句适当简便的答语也找不出的。

    八月二十二

    笔一停顿下来是整七天。料不到是这么一周我还是为疲倦包围,一事不能作。去者悠然而去,来者亦正倏然而来,这中似乎并无一个我存在。

    人是真病了。头痛,身痛,呼吸仿佛也非常吃力。

    不能想什么。

    这是惨事,人是这样死去了某一部分,而活着的部分也不过代表是与死接近。

    这一周,我作了些什么事?没有可以作我自己回答的。我只更看得清楚我自己一点。我应当设法找一点钱转乡下去,这地方实在不是我呆得的地方了。我可以回去作一点别的事,或者成天同几个老朋友打点牌喝点酒过日子。虽说那么也不是生活,但那种生活将救我,给我一些力气,给我一些新的兴奋与憎嫌,于我是有用处的。此时我几几乎连憎嫌这会事也等于零。我能恨别的,我就可以在恨中生出另外一些思索。到恨也不能,这我还算得存在么?

    来此一共是二十天,得了《新月》方面五十块钱,《小说月报》二十块,也平处十三块;共八十三块:用完了,几乎是不曾有过这样事似的,钱是只余三块了。还是日里夜里嚷着穷呀困呀的过日子的人,却胡涂的用了这样多钱了。

    我是适宜于一钱不名的生活,到那时,才会写出什么的。倘若说伟大作品之类,在过去,或未来,都会有,那么这产生的来源,总不外乎要穷来通吧。

    我咀嚼自己胡涂的用钱,便想起母亲说的应当有个妻来管理的事了。不然真不行。不过这时到什么地方去找这样一个人呢?谁愿意作这样一个萎靡男子的妻?说是有,我可不敢相信的。

    今天到《新月》饶子离处喝了一杯白兰地酒,竟像是需要酒来压制心上涌着的东西了,我设想若能变成酒徒,倒总不算是坏事。

    八月二十三

    睡得太少了。

    维建到此睡。对于他的事,仿佛说教似的谈了一晚,滔滔的足使自己吃惊的精神,用得真不为少了!但是,说到的,不正如自己的事一样么?自己就从不曾用力气去改正过一次。仅一次,也不曾作过!作事作人,照到所业已了然的方法,向前一步,我不是就可以将我这生活改变过来么?

    我是从不作过这样悔过一类事的。我能说,能领会,却只不作。

    力的消失成了不可补充的情形,吃饭,睡觉,休息,玩,也不能将我所要的气力讨回。没有力,什么事可作?

    打我自己的嘴也是空的吧。

    八月二十四

    人觉无聊。仍然为烦恼支配到身心。

    到万孚处听他谈了若干女人的事。我倒仿佛是一个非常适宜于听这一类故事的人。看别人,或听别人,自己是无分的。然而从这中得到一点难于解说的寂寞;又为这寂寞而愉快,是我此时的心情。

    回来,喉部发炎,若是白喉,则不吃药,尽它加重,决不悔。我真不能再顾到家中人了,我愿意死。我明白我是终会为一些什么说不出的压力把脊骨折断死去的。死的意味虽想来也有点儿惨,不过较之于无辜青年被杀头,应当说较高一着吧。

    八月二十五

    像是白喉,痛着,饭也难多吃,然而不怕。

    要死,让它死去得了。我没有活的理由的。

    为获得,或牺牲,活下来,是应当的。如今的我可为什么呢?

    忍了痛从第一路电车的这一端到那一端,静安寺的钟是九点三十五分,施高塔路的钟是十点卅分。差不多有一点钟消磨在车上了。要会的人却不见。但另外见了一个人。说是在彼不在此,也成吧。

    不知怎样回来却伤心,哭了六次。

    我有可以哭六十次的理由!我掴我自己的脸,惩罚了自己,于是又来怜悯这被惩罚的无用的我的心。这里总有一个人能明白我这原由吧。

    世界上是没有女人要我爱她的,因为这出之于我便似乎是侮辱了女人。我明白怎样不使女人讨嫌我的方法了;明白了这个对我也有益。不让别人有我的影子在心上,则我的丑样子,当少一个人知道了。我还深悔我仍然认识了一些人,其实是不必同这些人道名道姓的。

    一个顶荒唐的意见支配了我的头脑,已经有多年了。我总想把生活彻底改造,从前的好歹全放弃不要。我若能这么办,我将去作奴仆,看一个另外的世界。俨然是一样事情也不能作的我,真只有找那具有好脾气的主人一个方法了。这时有什么人要这样人我也愿去的,只莫把机会给我忆起过去——把眼前的一切全从记忆中抹去。——我的新的生活即或怎样给我烦恼劳顿,也总不至于如此时情形吧。

    谁知道什么人要这样一个仆人!

    八月二十六

    到此近一月了,一事不作。懒惰是该死的,但过细的究追这远因近果,可诅的比可怜的地方似乎少一点。为什么我成了今日的我呢?

    想到找寻职业的事,人便胡涂的伤起心来了。在没有向谁开口以前,先看看我所熟的大人先生,就全是断定了我不是作事的人的神气,在这些“知己”面前我能说我绝对作得下某事某事么?

    作事,倘若说,真是去作,也总可以吧。如今却是作官。我究竟懂得到了多少作官技巧与艺术呢?——作官是天才的话,当然可以相信,因为如今的学者,作官以前是并不曾听说过是学了多久升官秘密的。但这个我也不缺少么?

    也想到,朋友中先是在生活中并不曾表现着怎样才干,但一到作官时也就自然而然熟了个中情形处之泰然的。可是总不是我的事吧。

    看到了在中央副刊发表的不死日记,就得哭。想不到是来了上海以后的我,心情却与在北京时一样的。我在此,是已不会把妈杀死了,也不听到别人骂我了,也不再来让一个房东女儿宰割我的心了,可是我不仍然是以前的我么?

    仿佛告化子的生活,纵厌倦,要放下,也不成。

    无意中,翻出了三年前的日记来,才明白我还是三年前的我。在这三年中,能干人,莫不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盛名与时间俱增,金钱和女人同来,屈指难于计数。许多革命家已作官了,许多……所谓许多许多,殆全变。十七年当然与十五年不同,贵戚世家新兴阶级成立以外,还有所谓文学家的老牌子,也俱各安富尊荣乐享厥成了。

    徒然的牢骚,真应当被青年美貌唇红齿白的革命文学家代取绰号为“该死的”吧,就说是害怕,以后将方向转变似乎是必需的事了。

    本篇收入《不死日记》以前未见发表。这是作者以《中年》为篇名的作品之一。

    善钟里的生活

    八月二十七

    穿夹衣,天冷。

    决计不发牢骚了。预备稳定,落实,刻苦作人。

    到近来,人是真也进步不少了,得着宰平先生的感化,仿佛一切磨难全能泰然坦然。

    一个人,坐在桌前作工,预备把《阿丽丝游记》第二卷继续写完,来了一个裁缝。裁缝是来拿工钱的。第一件衣刚缝好,工钱不曾送,就给六弟穿去了,为了免除到了别人家中怕我扒东西起见,所以缝第二件衣。衣缝就,又无送工钱的余钱了,告他过几天来拿。过几天,到如今真又已过四天了。这宁波人并不失约,是好人。那样子还这么和气,虽然是讨账也缺少讨账人的应有凶相蛮相,我不好说话了。

    拉开了桌子的小抽屉,五个笔尖与一张朋友的名片而已。望到这些又去望那汉子的瘦脸,我好笑。

    “没有吧?”

    “他们不送来,真无法!”抱了歉,说着这样的话,记起不准发牢骚的预约,我是全无一点对送钱方面的人加以不快意思的。

    “是呵,应当送来了吧。”

    “是呵,好像也应当送一点钱来了。但不送。”

    成衣师傅眉皱了,望到这汉子真好笑。

    “什么时候送来呢?”

    “这却不知道了。”

    “不过今天我们铺子捐,到日子了,为难之至。”

    这大概应当是真话吧。看那汉子受窘的样子,我想起应当作的事了。我要他拿这新衣去当。这样一件新衣,至少当三元是办得到的事了。

    “这怎么行?……那不必不必,……过两天总可以得吧?”

    我怎么知道过两天就会得钱?用着类乎恩惠一般送来的钱,这至少也应当尽别人兴趣行事吧。虽然不妨告恩人,说,这时窘得很,法非设不可,不然挨饿了。但这是可笑的话。就是真话,也可笑。天下不正是有许多挨饿汉子么?说是我挨饿,就得帮忙,那这恐怕说不去吧。我们在另一时,不是常常听人说过,养鹰的应当让它空肚子,才能嗾饿鹰作事么?把书铺老板杂志编者当成主人,靠文章为活的恰恰是合当居于鹰之类的地位的。挨一点饿文章就作出来了,大致是自然的吧。另一说,挨了饿的文章,会好点,尤其是会贱一点,这于买主方面是有利的事,聪明的主人,当然不会不想到了。

    说到钱是过几天可来,我却茫然了。我怎么能把这日子定下?即或是一本书一出版,便全数销尽,钱呢,仍然不能得,为了顾全另一次交易起见,我敢翻脸么?业已被人看透了弱点的我,到这时,也找不出勇气说一定在某一天可以得钱的话了。

    我劝他还是把衣拿去当好了。

    他不行,说这个近于对不住人。这是客气。其实并无一点对不住人处。

    一个裁缝还如此客气,我只有笑了。我把衣递在他手上,推他出了门,的把门关上了。

    这客气多礼貌汉子,似乎还逗留在门边多久,不能决心照我所说的去作。到后大约是一面记起了今天的捐,才趑趄的走下楼去。

    下午连同一张小当票送来的是四块盖有水印的现洋钱,把三块给他,我留下一块新中国的国币,留到晚,这一块钱又把来换了一罐牛肉同一些铜子了。

    晚上也平夫妇就在此吃晚饭,菜是那一罐牛肉,若不是他们来此,大致这一块钱还可以留到明天。

    到晚上,是天气更冷,仿佛已经深秋了,我的夹衣真非常适宜。穿了夹衣到晒台上去看月,凄清的风带来了秋的味道,是非常合式有趣的。

    八月二十九

    起来的早,是睡不着的原故。

    早起来,跑到晒台上去看,风很大,天气很清,大路上的一些法国梧桐,大的叶子青中发光,像刚被雨水淋过。秋是真来了。转头又看了对面楼房的亭子间一阵。这里是住了一个女人,在窗边,在晒台上,全都可以望到这女人在房中一切情形的。望是望得已熟,且在房东方面还说过笑话了。

    猜测出的是这女人大致是一个艺术大学的学生,同到一个作兄弟的在一处住。住到这类地方,所进的学校,总不外乎附近的艺术学校,这真可以说是糟蹋时间同金钱的一件事。听到这一家的主人,成天在钢琴边弹奏顶粗俗的曲子,就觉得这真不但是糟蹋了自己,也同时糟蹋别人的空间了。但弹琴的人呢,从窗边,从帐里,一瞥而过,仿佛是年青。听声音,也非常柔和。因此在这一边免不了有小小影响。

    说爱了这人,那是不会吧。虽说一听到在那一边喊人声音时,头是常常不免抬起,心也会跳,但自己是不会便把这苦恼加上的。如今的我真是老人了,胡涂的行为,也就代表年青的行为,已不会再有气力去作了。觉得自己于女人是无分,这意识,可以保障到朋友间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朋友的妻有危险,这是朋友中也看得出的。不论怎样平常的女人,要求的是如何简单,我也不是可以中意的人吧。我已应当与这些年青人的希望分离,所谓“绮思”,所谓“梦”,不能再拿来当成家常便饭的用了。

    明知无所冀于这女人,却有时不免故意走到晒台上去,像看好书那么趣味绵绵的望这女人的房,且望到这女人在房中怎样作事看书,这心情是难说的。全不在心上负疚,大大方方的看这女人在夜深时脱衣上床,这事也有过。老早的起床,预备看这女人起床时模样,而心情,又不过类乎读一本自己欢喜的书,纵见着这女人的发育得正好的身体,有一点心跳,也不比看许多佳书中时更兴奋。

    这时是又到这样情形下来了。

    女人还仿佛做着好梦,侧面睡。在晒台上的俯瞰,是望到这脸非常明白的。脸在一堆短的黑发中,呈浅红颜色,花花的浅黄色被上有一只光光的白手同时入目,这应当说是美。另外在我意识下保留的,是这时是晨,是新秋。

    我呆着。别的生活上的一切责任暂时放下了,为这调合的美的呈现,我来领会我平时不曾领会到的东西。

    “若是自己的妻,总不至于如此感到诗意吧。”我是这样想过的。“但若是自己的妻,安知不更觉得美与爱的成分加浓么?”自己也无力对这意见加以反对。

    因为天气冷,有风在吹,我担心这出外的手会因此着凉。虽担心,便预备去帮忙,把这只手放进被里去,这欲望是不会在事实的约束下生长的。假使这时另外一个男子来作了这样一件事,自己或者也无所谓嫉妒情绪么?恐怕纵有也不多。

    在另一时另一地方,是曾见着一对年青人在灯光下亲嘴,也还能泰然漠然如看戏一样的。不过看到这些与自己无分的行为时,心情当然稍稍又与目下情形不同。那时的感想不会跑到这时的脑上,那么应当是另一事。

    这时若把自己掺入,去作我所想作的事,小心小心的去用嘴触那白的额,又用嘴与发,眼,颈,手,……去接触,轻微的行动,不至于把这梦惊走,这当算世界上一件顶美的事。作过了,而我们仍然是这样不相识,在她是全无所知,在我是行同一个荒唐不经的梦,这样似乎更好。事实能到这样,那是不能用分量来形容幸福的吧。

    我另外想到这时这女人所作的梦。若说梦境的构成,与日间生活相联,则这时的她,不正是便梦着为一个男子追迫,而这男子的脸便与对面小方窗中的男子瘦脸一样吧。我相信这梦是可能的,因为我的呆处蠢处,仿佛在女人心中已认定了。我的样子可怕可笑成分总比可怜可爱成分为多,这是我已经从女人的眼中看回了的。真是梦到这样时也就可怜得很,我又想,在女人的梦中的我,也会使女人欢喜么?我那里是使人害怕的人?好像无分。这损失当然不算冤屈,对了镜,看我自己的衰惫委靡脸相,的确是很可憎的。

    看女人的独住,笑的时候多,就似乎全无“一面是放空了许多男子,一面是辜负了这无人消受的身”的感觉,这应当是有福气的女子。然而年龄是到了,不会蓄着什么悲呀苦呀的东西在心上么?蓄着了,也不说,这也应当是女子通有的情形吧。这女人,即或要男子,自己也仍然没有乐观理由在。自己是太相信自己缺少逗人注意的方便了,纵特意装成让人注意的机会,那也不过多让人有一个呆子印象而已。

    ……一个早上用到看女人事上去,一个中午写了一篇短文,上半日是这样断送了。

    下午,想走动,看看钱,还有四十一个铜子,所以大胆走到华龙路新月书店编辑处去。到了见到孟侃以外,还见到叶公超、彭基相与潘先生。我对穿洋服的人,是常常怀着敬畏的。本来看到这用上等外国材料作成的衣服,又是白领子,又是起花的领带,相貌堂堂不由人不加以尊敬。仿佛羡慕这些人,又仿佛想劝自己去学裁缝;——学裁缝,当然是缝洋服了。这必定可以发财。

    四人正在喝酒,于是便成为座上客了,主人说喝一杯吧,也不拒绝。我近来渐渐发现我是能喝酒的人了,也似乎需要这东西。把一杯酒灌到肚中去,把疲倦便惊走了,这是试验过的。不久以前在此喝了一盅白兰地,今日又是一杯橘子酒。把酒喝过又吃一碗饭,吃到后来是只剩我一个人的。中年人,是真应当常常喝一点酒精之类才合乎情调。小小的病疼,同到小小的感想,把酒去淹它,倒非常有效。我将来,也许可以成为一个酒徒吧。

    若是真成为了酒徒,把沉湎的样子给人看,是不会如今日把寒村样子给人看时使人更看不上眼的。生涯的萧条,已到尽头了,纵怎样放荡,总不至于比如今更萧条吧。并且不是有人便正利用着荒唐于酒中,反而得到若干年青人可怜的么?从喊叫中,错误中,把这类同情得到,我是不预备收受的,然而这样一来,我的放荡无行,把我人格一变,我可以离开伪绅士更远,也不算是损失吧。

    我只要得到机会便喝酒,惰性极重的我,是无论如何可以把这“上瘾”的方便得到的。我或者,将来就用酒醉死,醉死并不是比活着更坏的事!

    没有经过人生惨痛的人,是永远不会了解他人的惨痛心情的。所以自己看别人的东西,说是真已怎样怎样了解,这所谓了解,真有限之至。即或在文字,用尽了怎样的力,表现得如何完全,然而一个普通读者同作者心情的距离,简直不是可以说用量度能够说明的辽远!在自己,文字的拙处,是不可晦的事实,想要从这拙的技术中,在读者与自己两者间找出心与心通的机会,那真算是妄想呵。有谁能明白我是怎样能忠于女人与职务,来爱我,或帮忙找到一个小小的职业么?有谁能从我的日记看出我厌世的东方色彩的形成,是经着何种惨淡生活作背景,而与所谓其他大文豪相异的地方么?

    说反话,有人以为真,在骂我作帝国主义者的狗了,这天真的地方是使我佩服的。看出了我是有着深的悲痛,匿笑着,齿冷于我的行为,这类聪明人实不少,我将怎么样?还有依稀看出了我的对人生感着的萧条,便用世俗的捧场方法同我要好了,在客气与虚伪中把日子维持下来,我拿这个有什么用处?

    我愿意离开一切人,我不是憎恨,是无法。人与人实在有许多机会变成一个,量我太拙了,太愚了,我不能采用其余方法使人多明白我一点,而贪心却终不满意于一切人已知我的程度。远一点,索性漠不相关,也许是好的吧。

    酒给了我兴奋,眼睛像有刺,使我想起母亲同妹来了,若是让一个醉鬼样子给这两个人见到,唉,她们将用什么言语表示她们的悲酸?

    八月三十

    这一月是到此算完结了。今天离开北京也刚有一个月。一月来,人老了许多,俨然也可以说在人的生活上了解了一些别人不能了解的真理。

    早上,到外面大路上去看了一阵早景。自己的行为,将不免有被人疑为疯子之类的。若是人小一点,则可以从我行为上猜出我是个孤儿。我到那艺术学校大门外站了一阵,看看进出的男女学生;这些人,也望我。望到这些人,全是穿新衣,像吃酒,又像准备为朋友中谁作傧相,就非常有意思。这些年青人的脑中的我是不出呆子与失业人两者之一的,所以遇到几个衣服特别干净的女人,竟仿佛因了她的衣服把她们的身分加了我一等,而对我作着那大胆无畏的注意。这是很可感谢的,得人这样垂青!即或疑心我是呆子,这也无什么不可。我没有好的衣服,也没有好的相貌,精神却不放在外面,无怪乎得到这些人的趣味了。

    站到那类地方,作成乡下人模样,让她们看着笑着,我也随意看她们,这情形是不坏的。这里也没有要这些小姐少爷们知道我姓名与生活的必要。把略近乎土的气分给了别人看到,也许在这些伶俐玲珑的心中还生出一点怜悯。

    我不生气的,到了一个汉子走到我身边,作着吓我的神气时,也不生气的。这时无生气理由。像读一本书,其中有莽子,我能对于这莽男子生气么?

    他问我,用那略略吓人的威严挟着嘲笑的成分,说,“来这瞧什么?”

    感谢天,他还是我的同乡!即或我已猜错了,至少是四川人或湖北人吧。也恐怕只有长江上游的南边人才如此精明。说着主人模样的话的。

    这是一个脸上有疙疸的人,问了这句话,见到我惶恐要走的情形,又见到女人方面的笑,他是满面有了光辉,似乎吃过什么百龄机圣药之类,脸上疙疸也不能损他的体面了。我对我这对手加以估量,我敬服这人。

    女人是更笑了,大约这次的笑是看我并不如那汉子所猜想的无用。

    我稳定的又看看这方面女人,女人是七个。其中两个就长得非常美。她们虽见我望她们,却仗了人多,且断定了我无害于人,也正对我望。这样一来我不免有点羞惭了,我是这样无用这样不足损害于人,为我的土气,真想跑了。

    但我又想,这时即或走到这些女人身边去,故意问一点小事,女人是不至于生气吧。我就走过去。

    那老乡,却有点不平,拦了我的路。我只笑,怯怯的偏一步又向前。

    “这是学校,不认字么?”

    “是大学,我从阁下的体面衣服与体面的分头就明白了。……”但这话并不说出口,只想着。我当然不能扫这人的兴。我就装了点痴,昂头看牌子。

    女人有一个走过来了,用北京话问“找谁?”

    “我看看,白相白相。”

    “这不是白相的地方,撒野是不成的。”这疙疸老乡,大致今天真吃了补药,要找寻开心的机会。他总放我不下,还是想戏弄我吓我,一面便逗了女人的欢喜,我真是遇到太聪明要强的硬朗人了。这无法,这是命运。

    女人是在议论我,我就让这些人议论,还是徘徊的望各处。身边是站得疙疸老乡,他的脸,有点发红,这真是有趣味的一个脸,怕不是今早上才用格雷士刮脸皂刮过脸吧。

    他见到我冷静,要走却为了在女人前的面子不能走,索性拉着我的膀子了。这汉子,全不小心看看我的衣是不是经得起这样用力。把衣扯破难道不用赔么?拉着了我膀子的他,把我的面也牵动了,只好望到这人发愣。我忍耐,极力的制止我的兴奋,看他到底是怎么高明的手段。我也不说话,怕得是话中免不了辣,给了这体面人以羞恼。

    “不准在此地玩,你这呆子!”原来也不过如此,说过这样话,就想把我推走。

    想起好笑,就笑了。

    年青人,如此气盛,如此好管闲事,真给我吃惊不小!所谓生命力,或者就是指这样相近的事吧。一个学艺术的,有这样的涵养,说是不佩服那真不行的。大致这精神健旺的脸相,在他死后十年我总还可以记得到。处到这样的时代,若是请他到我的乡下去,在一个同乡大兵面前,施展他这本领,他的机会是可以即刻得到一顿饱打。也不缺少机会死!当然这不是可以要他相信的事呵!

    我就照他意思,走出这校门,还是劝劝他把脾气稍放得温和一点呢?

    ……我想,还是成就了这汉子吧,我走了。

    这一走,我在女人方面的印象,当然是不离乎呆的印象,而这把我推走的汉子呢,得到了一个机会神清气爽。在我原是无所失,在这般神之子,仿佛已得到了些荣耀了,对这一次经验我是并不难过的。

    回来,坐在桌边,想起这些女人来了。天知道,这时这几个人口上,不是正还把我议论着!?女人是可念的,有些还美。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一些事。看到分明时,是全然沉于推敲玩味中,而不加以稍微介怀的。同这些东西生在这一个世界上,是正不必固执了人的情感来在这些东西中找取认识的。侮辱,欺凌,也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损失。一只蚊,是讨厌东西,有毒,能咬人,且可以将病介绍给人,但我们不会对于这东西加以多少责叱的。你骂它,讽刺它,对于它将可以生出何等影响,是可惑疑的事。有些人,说是比蚊更使人憎嫌!那至多也不会在他体积过大一点以外还有可憎嫌的理由吧。就是体积过大,世界原是那么宽,碰头的时候当然也有限,无意中有非碰头不可的时候,那么,看看这东西得失与欢愁,仍然是有趣味的事。

    我被人称为呆子,这次数当然不容易记清白了。但耳朵所听到的,是这一次,且旁边有七个女人证明。这若说是不愿意,也不一定的。本来作着俨然可以借口的呆行为,让世上聪明人为给一通俗违反平常现象的绰号,这绰号不为不相称了。

    回来了,想到这些眼前事,又不由得不去窗边望望,因为对衖小房中的女人也就是艺术大学生,望得类乎有点痴;望到这女人才起床,整理被单,挂帐子,喊娘姨倒水。这女人,大致是一样在心上也笑着我的乡巴老相了。

    过一阵,就听到那女人,同那仿佛是夫又仿佛是弟的男子大笑,笑得很长久,是论一件事而笑的,想必这笑是不外我痴望了她的原故,这是应当好笑的事!

    本篇收入《不死日记》以前未见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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