篁君日记·雨后·长夏-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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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夏》为中篇小说,曾于1927年8月1~6日分6次连载于《晨报副刊》第2018~2023号。署名何远驹。1928年10月由上海光华书局初版《长夏》单行本。

    据光华书局初版编入。

    长夏

    一

    “我不来的。”我重复的说,“我不来,决不。”

    “原故?”

    “原故是不来。”

    “那——”

    那什么?在电话忽然一顿中,我能揣测出,六姐是不高兴了。赔一个礼吧,然而在电话上接吻比信上还浪漫,如此不切于实际,作了也无补于事。

    “写信告我的原故,即时写,四点以前发,九点我就可以收到了。”

    照电话中的嘱咐,我答应写信,然而我怎么能说出不来的原故?太阳这么大,走来会累死;坐车吧,这车钱还能要大姐来出么?

    “穷到这样也还来说爱。”我想起,凄然的笑了。

    写信怎么发?还是走去吧。我决心走去。万一当真途中受了暑,一个洋车夫样跌到地上就死去,别的人不知,但六姐,能明白我致死的原由。

    但逢了救主,一出胡同口,一辆车子对面来,车上是小傅。

    “这大热天走那儿去?”

    “想到西城去有一点事。”

    小傅见到我装束不凡,明白我是徒步旅行家,他说:“不坐车,怕不行”,一面从衣袋里掏摸皮夹子。

    小傅的车子进胡同去了,我有二十吊票子,来去都不必徒行,中暑想来不必了。在骑河楼我找到了替我出汗的人了,我坐车去看我的六姐。

    “天气热,慢拉一点也无妨,”我在车上安慰那褐色光背人,他却以为我盼望快点,跑得更速了。

    到了大姐处,给她俩一惊。

    “怎么说不来又来?”

    “惹你们的。”

    大姐同六姐,这时正是在一块儿睡觉,大姐起身来,我就补了缺。

    “老实一点吧,全是汗!”

    “陪个礼。”

    我把汗水全擦到六姐脸上去,大姐看不过意叫人把水打来了。

    因为汗,我想起我出发时的情形了,我说“我是走来的。”

    “不会那么快吧,这不止十里。”六姐是不信。

    “坐在车上要别人走来。”大姐也用不信语调说。

    “然而在先我是有心徒步走,因为不好……”

    大姐不明白我的因为以下的话语,六姐却料到。

    六姐说:“还不送车钱吗?”

    大姐也取钱。

    “没有车钱还好意思来?”

    这时不免夸口了。然而来去要大姐开车钱,是无从数清回数的。就因不好意思反而要大姐同六姐破费,所以才不能每天每天来西城,不然六姐的身至少有一半,归我有了吧。

    到后仍然把我先是徒步计划到后遇到小傅的话说给六姐听,这话在六姐心中,起了一个痕。我能从六姐脸上察得出。但当我说出“我是期望在路上,万一中了暑死去,六姐会明白我”的话时,六姐却说为省这点费,中暑也应该。当真中了暑,六姐安心么,怕不应该吧?

    “我是甘心受一点跋涉的苦楚,好到你面前找一点报酬。”

    “不过走得全身是汗,我可不是为你擦汗水用的。”

    只有大姐不作声。大姐当在想什么事情。

    就是在车子上端端正正坐下来,在长安街大烈日下去让日头蒸,我也就够疲倦了。这来究竟为什么?我不明白。甚至我还准备着步行这么远的一段路,为得是……?

    “一个耕田的人为了粮食的收成,大六月间去到田中收割稻米这是平常事。我,为收割爱的谷子来往不惮其烦的奔走。”想着,我又不能不笑我的傻——凡是爱都傻。多亲一次嘴,多搂抱一次,于我生活的意义上究竟添注了一笔积蓄吗?就算是,这积蓄于我将来又有什么用处?

    “怎么尽傻笑?”六姐问我,我不作声。

    六姐见我笑,笑得无理由。我就是笑我的傻!谁知笑也仍是傻。

    大姐走到桌边去看书,问大姐,是什么书?答说是政治原理。大姐因为我来了,她不能占据六姐,就装成看书,其实心并不在书。

    “大姐,怎么坐得远远的?”我说,“不高兴理我么?”

    大姐懒理会这闲话,磕闲牙时大姐只有吃亏的。

    “宝贝姐,睡到我的身上吧,”我轻轻的在六姐耳边说,脸上为六姐赏了一巴掌。

    “大姐故意去看书,就是让我们来——”

    “来做什么?说!说得不虺不尬我就又要打。”

    六姐巴掌是又举起了,但我并不怕。

    我说,“大姐看书不理我们就是让你用巴掌来吓我的。”

    “嗤……”六姐笑。

    六姐当真伏在我的身上了。天气热,但天气冷暖在两个情人中是失了效力的。再热一点把两个身子贴紧也是可以忍受的事情。与其去吃冰把热赶去,不如就是这样“以毒攻毒”好。

    六姐只穿一件薄薄洋纱衣,我可以用鼻子去闻嗅一切,学打猎的狗。

    二

    “男人是坏种。”

    “女人是?”

    “女人是被坏种引坏的。”

    “但男人其所以坏却是为女人的标致。”

    “天下几多标致女人,谁负这使男人坏的责?”

    “一个女人常常应负许多责,因为到那边引坏第一个男子,到这边来又可以引坏第二个男子。有时候,还使男人要死不活哩。”

    “说不过你那张薄嘴。”六姐口一扁,掉了头过去看壁上画。

    这是我画的。画自己的相。因为充诗人,故意头发画得许多长。画是侧面像,我把脸填成苍白。嘴儿却是红红的;红色涂得像一颗樱桃。我为解释起见同大姐说这是未来派,又说搀合象征派的方法作成的。其实是乱画。

    “这是诗人的相哪。”六姐在揶揄我了,还在笑。

    “天下没有女人也就没有诗人了。”

    “你活下来都是为女人?”

    “岂止。没有女人的世界,我不信花丛能开还有香!没有女人的世界,雀儿是哑子,也是一定。没有女人的世界,男人必定也没有嘴唇。”

    大姐搀了嘴,“难道没有女人的地方,男人就不用吃饭说话么?”

    “口的用处是为同女人亲嘴,才会那么红,那里是专为吃饭说话而有的?”

    “那你以前一个人坐到住处?”

    “以前吗?”我说不出理由了。

    “唵,以前,说呀!”六姐也就帮到大姐来逼人。

    “以前我是知道这时有一个六姐,口才存在的。”

    “是强辩!”

    大姐也和说,“是强辩。”

    “我不再辩了。我只问六姐:嘴唇本来已很鲜红了,照大姐说法,嘴是说话吃饭用,为什么又要涂上这么多胭脂?难道吃饭说话也得一定要把嘴唇涂红才行?”

    “只是说瞎话!”

    “瞎话么?才不哪。”

    六姐静呆对相看,心里有事似的不做声。

    大姐取出香蕉来,要田妈取冰。我是不待冰好就拿过来剥皮吃。冰还没有来,我吃三个了。

    “看哪,嘴是不为吃东西生的!”

    “还说吗?”我看六姐说,“你若是让它永远贴在你那柔软的颊上,比香蕉再好的新鲜龙眼我也不吃!”

    六姐脸红了。我走过去。六姐向床上倒下,我又跟到办。六姐眼闭了。当到大姐在旁也不怕,我把我吃香蕉的口去吃六姐嘴上的胭脂。

    也不必用劲抵拒,就偎拢来了。

    大姐不愿看。大姐在剥香蕉皮。我心想,香蕉只是为大姐一人预备,我们除了亲嘴不应当再来夺取大姐香蕉的。笑就不能忍。

    “笑什么?”大姐问。

    “我笑,”我在六姐耳边轻轻说,“我把大姐的香蕉吃多了。”

    六姐悟不到我的意思,为大姐分解。

    六姐说,“别人是正为你来此买好的,又讲怪话!”

    “不,我不应当吃。”

    “你说什么?”大姐问我的话,却要六姐答。

    “说吃了你香蕉太多,不应该。”

    “因为你欢喜,才买的。不然我又不大吃,六姐也嫌腻,要这多干吗?”

    我狂笑。我说不出话。

    “是颠子,”六姐一见我笑就有这一句批评。

    “我是颠子,让我再颠一下吧。”六姐腰是又变成一捆柔树枝,我手是两条软藤了。

    “我的天,轻抱一点吧。”

    “我要抱死你。我一个人就是常常那么想:总有一天你使我发狂,我便把你腰抱断。”

    “哎呀,真吓人!”

    然而腰是抱不断。六姐没有话告我说是抱紧一点也无妨,但把那藤束紧一点时,六姐更愿意,这是六姐眼睛已作目语给我通知了。

    慢慢的,我又把话引到香蕉上面来,我说出我不应吃香蕉的理由时,惹得大姐一次啐。

    疲倦是来了,打一个哈欠。

    “弟,你疲倦休息一会吧。只要五分钟,莫讲话,莫闹,睡倒着,我帮你打扇。”

    “你是说六月里帮猪打扇的。”

    “你总只爱说怪话,莫又惹得我气来——”

    “好,好,依你办,我睡,你陪到我睡,一块儿,我才能安神。”

    在一块儿我就能安神么?真是鬼话!

    然而六姐就睡下来了。不动不闹也罢,只是口,应当有着落,让它贴在姐的脸或颈脖上。手,也应当环成一条带子。六姐不依;不依那能睡?

    “唉,你怎不怕伤食?”

    “不怕的。这精致的食品只有越来越使人贪馋。”

    到底是太疲倦了。我睡她也睡。那香蕉,当真只有大姐一人吃。香蕉的味道,是看吃法来,有时吃,许比苹果甜,但大姐口中这时吃来是苦的,这是六姐明白告我以后我才知道的。

    三

    大姐故意说是打电话,就到学校里去了,她的屋里剩我同六姐。

    六姐说:“她爱你哩。”

    “大姐爱我,这是你猜想,还是她同你说及?”

    “我明白,事情是真的。”

    “你的话真吓了我一跳。”

    “干吗说这俏皮话?爱你的,是大姐。她真会为你发疯。你以为大姐不懂得爱人么?”

    “为什么说得上,这不是一个笑话么?”

    “爱人是笑话吗?我才听你这样说,以前我可不知道。”

    “我不是说凡是爱人都可笑。‘龙配龙,凤配凤,虱娘狗蚤配臭虫’;我们那能说得上爱?”

    “你这是骂人,别人就不配爱你吗?”

    “只有你才配同我——”

    话是应当中止的时候了,六姐的嘴已为给封了,封皮就是我的嘴。

    想起六姐刚才的话我怕起来了。然而大姐在近月以来,对于我,是不停止的在进攻,从一些态度上,我是多少也看出了一点儿。我对于这个,老实说,真感到不快。我是臭虫——这二者中总有一个是臭虫,然而这只有一个是,另一个则另外是一种,分明的是这说不到上爱。我这才知道一个人的心有时真野到不得了。也许这在大姐方面是可以自自然然发生的,可惜这好意,我竟无从领受。

    “若是我是大姐我可不会有这种野心,”我说,“一个人不自量,是只有苦恼的。”

    “但是,你不能禁止别人来爱你,也正像你无从使我恨你一个样。”

    “她怎么能同你打比?”

    “是吗?她心还以为我是有女子的人,也只有临时短期可以聚首,至于她,则……虽说也自谦似的说自己是寡妇,而你却是小孩子,不相称。”

    六姐说了六姐笑。我也笑;但我同时要哭了。

    “她也知道不相称,哼——”

    “她说不相称也只以为是知识,年纪则并不。”

    “六姐,我请你不要再说了。”

    六姐就不再说了。

    我们静静的在一处偎贴,约有两分钟。六姐今天模样似乎是为特意来作大姐说客的。又似乎探我的意思。然而不待探,我知道六姐是明白我的。“我要人爱我。”以前在某一时中,我是这么想过的。可是我如今才知道我的意见待修正。我要的,是我所爱那人的爱我。六姐就纵不爱我,这也得。只是大姐的爱我,可就感到真正的讨厌!

    “你将怎样对她?”

    “姐,你是为大姐差派来要讨回这么?”

    “我只不过想明了你意思。”

    “你很明了我意思,不待我说也有了。”

    “她可怜。”

    “我不能因为别人可怜而爱人。这是我口供。”

    我觉得怪惨,为什么大姐却来爱我?我愿意在六姐面来回复得更坚绝一点,好让大姐因失望杀死这不当的野心。若是延长下去只有她苦恼,这不能怪我。

    这中我有点儿抱怨六姐了。若果是六姐不在另一时节用过一些闲话将大姐心中的希望燃起,大姐或不至如此。必是六姐说,“驹也愿”。这可怜的人,没有一点大人应有的经验(才从乡下来的女人多半是如此),便以为,我常常到她那里便是可以从泛泛情形到更亲贴的地步的暗示,于是,心中便汹涌着热情,不可遏制的向六姐来诉说。于是,在我的身上就做起后福无涯的梦来。

    “若是尽愿在我身上做梦就让她去做,我无从爱她,那你知道的。”我说的话六姐似乎就不当心听。六姐不能把这话去同大姐说,那是一定的。她又怎么好去传这话。她也怕大姐。大姐真使气,一决裂,我们也就全完了。除了大姐陪她她就不敢来;除了到大姐处去看六姐我也无法走到六姐家中去,大姐若是当真一使气,我们自然也就散席了。

    “我们全都是懦人,”我心想,“也正因为懦,凡事要大姐,致令大姐也想跌进这个可怜关系里。然而这是我的错?又是六姐的错?这罪过谁纵愿意承认又有何种方法可以来补救?我又不是可以分散成为两个人。即照六姐说,三个人爱来也无妨于事,但在大姐六姐之间我就长久抑制了我们热情去拿接吻应酬另一个人是我做得到的事?”

    “我真没有主意了,”我说,“六姐,你帮我想想,我可受不了这爱。我无权力禁止别人爱我,但若是一个人必定时常用我不乐接受的好意来奉献给我,又来怨我没有好报答,是两者都悲哀。”

    六姐说,“我也没办法。我们少不了大姐,但又不一定要大姐也来我们关系中插一只脚。她这样做她的梦原是可以,可是又得在实际上沾光就……”

    “你吃醋。”

    “同你正经说话你又偏是这样的。我吃醋,你就同她……我也不至于。你的口真太刻了。”

    “我是说笑的。这是使我随处闹出乱子的天才,因为说笑又使六姐生气了。”

    “我不生气,只是我们应讨论正事。”

    怎么讨论呢?没有结果。天落了雨,雨水积成一个湖,让它慢慢为太阳晒干,只有此一法,若是想掘开堤防,把这水泄去,也许反而有泛滥的危险!

    大姐一去却是那么久,先是太阳还在天井中,待到窗子上头有了窗外帘影了,还不回。

    我怕大姐回时看得出我的颜色,我也怕见大姐的样子,我就先走了。

    四

    “这真是何苦?远远的,高高兴兴的,从西城走来,为一句话,就生了气,要哭样的,又即走回去!”六姐不明白,六姐说。

    然而都是为我的错这我很知道。我凡事总处置得非常之可笑。我无从学得聪明老练一点来应付一切。口,又每每无意中来增加我的罪。我还刚思索到我无意中的罪过!又说道:

    “要我怎么办?虽然是我使你生气,但气究竟在你肚内。”

    六姐也无话可说。六姐是明白我的口专会造孽,自己也就才正发过一场小气的。六姐的脸刚给我赔不是把秋霜抹去,大姐又生起气来,我明白我处境了,我是为赔礼而生。

    “大姐,算我说错了,把手上的伞儿放下吧。”

    “大姐说要走,就当真走么?”六姐说,说了又向我,“你的口,也就够损,真要人招架!”

    “在口上有了罪的在口上来赎,再准不得账时,又请手来作见证,大姐也应释然了!”

    说到手,我就作揖。见上司,在往常是应当打恭叩头的,如今为大姐赔礼,就免了叩头。

    “大姐,在作揖哩,还不依?”

    其实不在六姐说话大姐也是见到我的举动的。大姐不但见,大姐且知道,这作揖,挽留大姐就是挽留陪到六姐来的大姐呀!若是大姐一人来,要走就走也就不必那么客气了。大姐故意要说去,六姐自然也便应当一同走。大姐在这上头并且看出果若是作揖能挽留得人住,要六姐作十个揖,也办得到的。

    “大姐,还早咧。”六姐说,身并不离开椅子。

    “我想走,我不愿在此多呆一分钟。”

    “那我以后也不再去你那里。”

    “随你的便吧。”

    大姐话虽很坚决,但在六姐起身以前总不会把六姐掉下顾自先出大门的。

    “谁就不说一句错话么?”我说,我带哭声的,忍了笑来作。

    我有计策了,难道只准别人用眼泪来攻击我,我就不能挤一点眼泪出来攻击别人么?大姐中了我的计,意思似乎就稍软了点。

    “大姐算了吧。”六姐走过去,把伞抢了放到床后去。

    大姐坐下了,不做声。

    我看若再哭下去,又会闹出别人的眼泪,就哈哈子笑。然而我的眼中当真有了泪。为了要别人回心,一滴眼泪的效用是那么大,我想起大姐平素流得那样多的泪,竟去得像无影无踪,泪是尽自当到我面前大流,却没有撼动我一次。为了泪的价值的差异,我忽然觉得我在先前为别个女人所流的泪的次数,在别人也许看来更平常,就可怜自己起来当真呜咽了。

    “怎么,别人已不走,还流猫儿尿干吗?”六姐说。

    我自睡到床上去,蒙了脸,也不管大姐同六姐,我真大哭了。在一处,眼泪这东西,是如何的值价,另一处,又分文不值,我在此时,却因为它起了伤心了。我愿意让它在风中干去,不必在一个我不爱她的人心中起影响。我为这眼泪可耻。与其拿来当成一种工具征服我不要的人,不如没有眼也没有泪!

    我为我的泪可耻又可怜,泪就来得更加多。

    这可出我意料以外的坏了。大姐走拢来,说是她的错。我要大姐认错么?我要别人认错什么事?我又不说过错不是我的。然而,我的泪,适于此时流,这正足以将大姐心泡软。天呵,我又悔我的泪流不当其时。无意中来征服一个人的心,这俘虏,却现在我的眼前,我的举措就不当到这样,又使我受罚!

    再哭真是不得了。我为我的举措失当得来的殷勤懊丧。我想我应当大笑,假装是哭着闹玩的样子,就又嗤嗤笑。大姐立时就走开。

    六姐有一半清楚我的种种勉强处,过来倒在我对面。

    “何苦?”六姐说的话极低,似不让大姐听到。“我是真难过。”

    “我要这样做;想做一个好人,结果却偏是那样,不如意:我承认我的失败,就更伤心!”

    “爱你你不爱她就是了,何必处处同她作对?”

    六姐的话是对的。我不是就为免避同大姐作对才如此马虎么?不过一个爱做错事的人他要学好,结果只使他更把事情弄得坏,教我怎么办?

    “你莫伤她的心,也莫使她高兴,就好了。”六姐又为出主意。

    “天,你的话请你自己去想吧,莫要伤她的心,又莫给她高兴,我惭愧我生来笨,学你不来,只有我死了,就好了。”

    “那里是要人死的事?你只要少对于她的言语行动注意点,敷衍到她,——你想,她多可怜!”

    “我何尝不知道她可怜。但是,一个人,为人用爱情累赘到身上,又是怎样可怜的事!”

    六姐听到咕咕的笑了。

    “你是为你自己可怜才哭的?”

    “就是如此,不瞒你。”

    六姐笑,笑中把脸贴近我的颊:“这也是累赘吗?”

    “这是我愿意的累赘。”

    我们又把嘴唇拼合在一块儿了。

    大姐在另一个房里,像漱口样子的喷水,六姐问:

    “大姐,做什么?”

    “喷一下这天冬草。”

    “明知已死的草何必再去洒水呢?大姐算了吧。”

    “草要死,死它的,喷一点水也不过尽尽我这心罢了。”

    大姐好久不过这边房子来,六姐起身看,又轮到大姐,哭了。

    若非夭妹买桃子打市场转身,我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得救。

    五

    “没有力量勇气的人,一世只有同恓惶作伴,好弟弟,我这一世也记着你这一句话。”大姐说了又轻轻叹气,仿佛意是伊当真无力气的。

    我们是一字形坐在一条长凳上,六姐居中间。

    大姐的话是为我而发。说这话,就证明她还想竭仅有半斤气力向我攻击的。我心想:“恓惶也罢,你有勇气又能奈我何?”

    我要人爱我,但我要我所爱的人来爱我,无端而来的善意,只是一批如像烧料的东西,挂在身上易撞碎,不碎则又嫌累赘。关于大姐的爱我就深深感到累赘了。这不是我在先意料中的事。我从不疑心她居然会有此盛意。但我这不中用的尾琐的男子,在没有得好女子垂青以外还要受这样人的麻烦纠缠,我真要哭了。我要咒骂我的命运了。

    然而为了安慰别人起见,我是无从在被别人攻击以后就把嘴脸挫下作成生气模样的。我眉也不敢略蹙,虽然在这朦朦胧胧夜色笼罩的天空下。

    我还说,“大姐将来是个了不得的人,在别的事业上,当然可以得到胜利的。”

    六姐也应和这话。然而我又看出六姐是在懂得我心思以后为我的话打边鼓,好使大姐高兴一点的。

    “我是真没有勇气。”

    大姐不说了,又似乎大姐也看出我话是在她心上打了一拳的样子,想着“在别的”三字,就低低的啜泣了。

    “天哪,这不是在用眼泪来攻击我吗?还说当真没有勇气,恐怕当真有,我就会为一个人抱死了。”我心想,要笑不能笑,又觉得心惨。

    要我说什么?我没有说的。我不能为怜悯去爱一个人,虽说我们是朋友。难道只准我为别人流泪别人就不应当来为我流一点泪么?我是为这世界上稍为标致一点的女人也流了不少的眼泪。眼睛近日的坏未尝不是因为这原故。如今是轮到别人来为我而流泪了。——这是第一个,以后我还要看到那些曾令我爱过而不理我的女人的眼泪,那时才是我复仇的时候!

    “我想我不如到汉口去当兵让炮子打死,倒较如今还要好一点。”把手巾擦眼的大姐,还是不息的出兵。

    我仍然是没话可说的。若是能当兵,就去做大兵,一仗两仗打死了,也许我到那时是能感动的。但是天下当真就有那么人能为我去死?就当真有人去为我死掉,仍然恐怕也买不到我的爱。我不能因为那个人的苦恼去把爱情来安慰别人。我决不。她再苦恼是她应有的。我因为要苦恼,我才去大胆爱我所不能爱的女人。我爱个人,她不爱我也无妨于我的爱,我只恼我自己的不济,不怨天尤人,不迁恨于对手。

    “为什么原故来哭?我真有点……”我想要说我真有点“怕”,但经六姐轻轻捏我手一下,就不再做声。

    “大姐算了吧。”六姐说,“都是生到这世界上很可怜的人,能够一块儿玩,痛痛快快的谈笑,就有了。谁能断定明天以后的事?无端的在一起,也会无端的分开。”

    六姐也要哭,我能懂得六姐话中有泪在。我笑了,我笑了,我惨然的笑。

    六姐继续说:“天下无不散筵席,正因为易散,我们尤其应当在一起来快快乐乐才是事;不然也辜负了这难得的良辰!”

    “天气好,我是没分的。”

    “三个人你为什么又没分?”我说的,简直是傻话,装呆不知大姐悲哀的原由。

    “我是唱三花脸的,爱情戏中的配角。”大姐不哭了,话中是有泪。

    “为什么说这……”六姐心事是更复杂的。她愿意把话移到别一事上去,又是办不到的事,要安慰大姐,又明知大姐的心事所在只是无从安慰起——六姐也知我的为难处。

    谁不是配角?难道配角就是单演悲剧么?我想起我此时的难处才够哭!我明知道我这懦怯人,自己在此勉强充汉子,以后说不定,我为使大家安宁起见,顾自去自杀,也是免不了的事。对于六姐的爱我为使六姐保持她家庭和平,这是我不死也得离开此间理由的一种。为了使大姐不致因我而摧残了自己,我也得远去这地方才成。

    “你们二人当我死了我就平安了。”我哭了。心想,“我才应该哭!我为怜恤我自己;为我这懦弱性质,不敢拒绝人,又不愿破坏别人的家庭,我才应该把一些眼泪来赔偿你们!”

    委实说,我被人攻击我苦了,我不要的东西是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我要的却永远不到手。我就是生出来为一些窝窝头女人爱的么?爱我又必责我以回头去承受这累赘,且用眼泪作后盾,动不动就来我的面前流,我是看一个人流泪来混日子的?

    我走了。我想我不走是会更难受。也许我竟做出更坏的事情来使大姐心碎。

    “你们坐一坐,我有点儿事,非走不可了。”

    一个人,到世界上给另一人苦恼同欢喜,本不能一定,这也不是自己意思可以分派的。但我明知我只能使大姐苦恼,心上却终又有点不安,想在一些小事中,赎补我一点罪过,临走时,我作伪装为当真是有事要走,不是为她逼迫的原故,我们握握手。

    当我为一只肥大的手掌,用力捏着时,我更感到累赘在我身上的不舒服。我一旁走动一旁想,我想这累赘,也许就因为我但图在一些小节上给人以小小安慰,结果更大的苦恼就这小事上发生了。

    把虾蟆吃天鹅的不恰当比拟在心上荡漾,我为这天鹅可怜,又为虾蟆可怜,从这事上我悟了爱情是怎么一回事。

    六

    听大姐说呆一会儿六姐的他就会来,我要走了。

    “不准走!”六姐拉着我不放,有把握的。

    “我怕见到他。”我又补充我的话,“我怕见他也只是为你。”

    我当真是怕。我胆小。胆小又要充汉子,爱上别人的太太,听说老爷就要来,我想最好我是先走一步了。

    所谓银样腊枪头,是为我这样人而说的,我不辩。

    “他不会疑你,决不的。”六姐说,六姐的话只能保她自己一方面的险,我终觉得见面是不好。

    真不疑我么?他聪明,前一次,我已深深不安了。那时我们还不到这么地步,但是忽然来到大姐处,一进门,闹玩笑似的说,“哈,你拐了我太太来!”我不知不觉红脸了。

    我想到那一次,我真还要红一次脸的,走是一定了。

    “我不准你走。”

    六姐的命令,违反时,就有眼泪流。我愿意见六姐的泪比大姐的笑还好,但是定要一个人流泪,又何苦?又明知道她是病才好,为顺她意思;勉强坐定了。

    “请开释我吧,”我在六姐耳边哀恳了,我还不忘记,“我是为你咧。”

    六姐也轻轻的说:“不怕,他纵疑,也只会笑大姐的。”

    “怎么扯到大姐身上去?”

    六姐不作答。

    我就问大姐:“大姐,她说我在此,他见了,他会疑到你身上,反来取笑你,是真么?”

    大姐忽然脸红了。

    六姐要封我口也封不及了。六姐轻声说:“你这口,真是除了必得时时刻刻用另一个嘴唇捂住你就会乱说错话。”

    “这是你说的!”

    “是我说,我又不是说诳话。但你当到大姐说,大姐脸红了。你问这话就是狠狠在大姐的心上打一拳。我的他,他纵见你在此也只会取笑大姐,说你爱大姐才常常来!实际上,你又是这么的同她离得远,且大声问她,你想大姐听了不难过么?”

    我惭愧了。我想我为了单是使这疑心落到大姐身上,好让大姐在这误会上头得一点聊以解嘲的快乐,也应勉强呆在这里一会儿了。

    我坐下之后,望大姐,大姐还在低头借故理鞋子。

    这时我很为大姐可怜。大姐是就愿意别人有这种误会,以便从这误会中找寻一点满足的啊。我不能爱人,难道这一点牺牲也理不到?

    因此我想起我们在看电影时大姐必得要我坐在她同六姐中间的原故。因此我复想起我们在一处玩时她必把我安置于她们中间的用意。

    我说:“大姐,我就不走了,我不怕六姐的他了,待他来,我还要当到他来抱六姐,同六姐亲嘴。”

    我若无其事的脱了刚穿好的长衫子,六姐为代挂在衣架上。六姐说,“来不来,也不一定的,说是七点送钱来,纵来这时也还蛮早咧。”

    “这时我倒愿意他来了,好赎我的罪。”我说,还有话要接下去。

    经六姐的眼一鼓,我就不敢再来多嘴了。望到大姐我又动了可怜的心思。我若是,有这样知趣,正当到六姐的他来到时,忽然去抱着大姐,那时的大姐,真不知要怎样的感动!只要是这种亲洽情形在六姐的他的心中有想起的可能,大姐的愉快,也就正如得到真的款洽一样满意了。那时的大姐,也许在感动中会流许多泪,又会学一个悲剧中的情妇样子即刻晕倒在她情人的怀里,而我,就立时抱了她放到床上去,且以口哺药水去喂她。然而,倘若是真有这一场戏演,真是一出如何滑稽的戏啊!

    这么热热闹闹当然是不必,只要是六姐的他来时,我对大姐暂时把对六姐平时的狎情形,用上十分之一给那来客看,大姐就会得到一些为我所料想不到的快乐了。

    我为了别人这可怜小小的希望,我应当来成全人一次,这无疑!若把爱情的重量放在天平上去称,也许大姐比六姐要重两倍以上。但是老天的安置,却是这样巧,真纯热烈的爱却偏放到一个相貌不扬的女人心中:我这人,至少是和一般人的那样通俗与平凡,我要的,却是一个有着美的身体的女人。大姐即或可以做一个好家庭主妇,但再收拾一点也不能做人的情妇:我不要太太,所要的只是浪漫的情人。六姐脾气就再坏,年龄就再长,那是仍然合于我的口味的。若大姐,则当另外看一种人的嗜好,我们相差终是太远了。

    时间还只才五点,六姐的他要来也说得七点才来,各人有各人的心中事,又都不说话,这种时间怎么来断送?

    我说:“六姐,我们玩点什么吧。”

    “我主张下棋,”六姐说,六姐顶会围别人的子。

    “我不下棋的。我下不赢六姐,回回败。”大姐这话或者不止是说棋。

    “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姐莫自馁,同六姐摆一盘吧。”

    “我让你两子,来试试,说不定今天会要我败的。”

    “让我我也不做的。我棋坏,是一种;天意把胜利给六姐,又是一种。”

    “大姐是话中有骨耐人嚼”,我慑于六姐的警告一句话到喉边又咽下。

    六姐说:“好姐姐,来一盘,我决定让你,不放煞手就有了。”

    我为当差事,把棋纸摊开到方桌上头,大姐勉强同六姐对局。我就站在旁边做哑子。

    果然大姐赢了一局了。六姐不放松,又要大姐摆。

    “说是一局呀。我今天胜一局就够了,明天要败又败吧。”

    大姐推困倦,走到床边就倒下。大姐今天当真胜了一局棋,心中自然是高兴,不过直到七点半钟六姐的他还不来,大姐赢一局空棋罢了。

    七

    时间还才六点多呢,电话又来了。

    “在这个时节,就给我一个信。”

    “说什么?”我是的确不知在一张纸上,还应当说一些连从电话上和到当面尚说不尽的话!

    然而,那边似乎生气了,照例的啐。

    “莫生气吧,我的好人。”

    “我的不好的人,你不照我的话办,我可要——”

    “我不知道说什么!”

    “你知道。”

    “我当真不知道。”

    “你像做文章吧。你做文章写一万字也写得出,为什么这里写一千字两千字也不能?”

    “做文章是做,随便的。你这怎么……”

    “就说‘爱’。”

    “肉麻。”

    “那你不依我办以后来时我可不理的。”

    “做诗好不好?”

    “只要写得真切,不准闹玩笑也成。”

    唉,这真是做戏!为什么定要写到纸上才成?爱情的凭据,难道是一张纸么?写一千句话,纵有五百个精粹动人的字眼,难道比得上亲一次嘴么?

    “好,为了遵从你的意思我来写……”

    我想这样起头。写完头一句,看看,不行!这是大概又准不得账的。似乎必定也像做小说一样,第一句,要写“我的亲爱的,”或者更热闹点的称谓才行。但是,那是小说,这也是?我不明白六姐这嗜好。我想这嗜好,总有一个时候要厌烦。既然当面不过像一对通常夫妇一样心肝骨肉还不曾叫过一次,为什么一写到信上,就要装饰一下文字?我发誓不写“亲爱的”。我不当面喊过叫过的字眼,在信上,我也不采用。

    我仍然那么保守着习惯来起头,在顶前头加上一个“我的姐。”我当真是没有话要在纸上来说么?太多了,我写一年也不会写完。并且,我口拙,当面我能诉尽我的心中一切么?我除了当面红着脸来亲嘴以外我是一句话也少说的。我沉默到同死人一个样。不,我已说过一些废话了,不着本身的,玩笑的,应酬的,我说过许多了。我说的话我自己听了还不懂,别人怎么会明白?我此时来将我的心,——这是一颗不中用的,怕事的,又不能不充成汉子的中年人的心!——剖给她瞧吧。

    下面是信:

    我的姐:唉,我的姐。你要我写信,这时在写了。一面想你一面写,且在这纸上亲了一百次嘴,把这纸送你。……写不下去了。有话要说,写不出。倘若是,你的身体此时在这里,我可以用我的手来搂你,从我的力量上证明我的爱。

    你少吃一点辣子,听我的话,我就快活了。

    你少忧愁点,闲忧闲愁能够把身体弄坏;我也为你好好的保养,身体好,也可以玩,也可以做事,至少是在一起时不至于如过去吃亏。

    你不要哭。你哭,我就陷到莫可奈何的井里,非赔到哭不成,我眼睛,坏的程度是你知道的,你愿意它全瞎吗?

    我们星期五同星期一的聚,应当敛藏了各人的悲哀,——不,我们见了面,应没有悲哀,全是快乐。

    你问我,为什么少说话又不写信?我可以告你,口是拿来接吻的,不是说话的。手呢?本来是拿来抱人的,臂膊才是那么长,那么白。(没有人抱时,才写字。如今的手它只愿意常常搂到你的腰,懒于写字了。)说懒,就不写,姐,你让它休息吧。名你知道的(吻纸又是三十次)。

    又,在我日记上,我写着:“我当真是没有话……我此时将我的心,——这是一颗不中用的,怕事的,又不能不充成汉子的中年人的心!——剖给你瞧吧。”这很可笑。我剖心,怎么剖法?剖也剖不清白,还是留待见面亲嘴吧。

    信写了,就去寄。我佩服一些人,一动笔就是十张纸。我是总像悭吝信笺似的写一张纸还要留上一半空白的。今天恐她又嫌少,字就特别写得大;结果是居然得了两张半。在那半张上,我又画了一个生翅膀的神的像。一眼看去已像很多了。装进信封时,是颇厚,天呵,我什么时候也会在信上写一千句以上的闲话废话?或者这也是身体坏的原故,或者这属于天才,无写信天才,以后纵成小胖子,也不成。

    说是在纸上亲嘴一百次,是瞎话。至于以后又是三十次,更瞎话了。我没有这些闲功夫,用到这无补实际的事情上。只是据人说,这项事,有人当真做过的,但我不。我能在六姐嘴上,或者颊边,或者头发脚,颈部,吻一千次,——再不然,吻一次,延长到一点两点钟,也可以。要我对一张纸亲嘴一百次,这傻劲,没有的。

    我说凡是我不作的我不说,我如今,在信上,却说吻纸一百三十次,让这笑话给六姐一个愉快吧。

    ……把手横过去,就像捆一把竹子,手是束腰肢的藤。

    唉,镇天我是就只能想这些事情的!

    八

    昨天的信收到了,有回信,其中一段我不懂。

    “好弟弟,答应我做诗怎么不见?”

    我是什么时答应了这一笔债?让我记一下。翻昨天的日记才想到是电话中随意说过来。我会做什么诗呢?我除了亲嘴,别的全不会。要我在文字上来浥注亲嘴的热情,是办不到的事。但是要,不写可不行,就写吧。

    因天雨而想及六姐眼中的泪雨,就写无题诗:

    也不要刮风,也不要响雷,

    无端而落的是你眼中的雨。

    唉,又不是润花,又不是润草。

    唉,又不是润花,又不是润草,

    ——不断的绵绵的为谁?

    我是为雨水淋透了的人,

    愿休息于你的晴天模样蔚蓝眼光下。

    莫使脸儿尽长憔悴。

    莫使脸儿尽长憔悴,

    你给一点温和的风同微暖的太阳吧!

    为尽她猜想,不写别的一个字。但当要发时,怕她见了又会生气的,在尾后,说道:

    说要诗,诗来了。只你当是诗吧。若还不满意,待命题。做秀才的人这样苦是免不了的。同纸附上“点心”一包。

    “发信是八点以前,则十二点以前准收到,”这是姐的经验话,因此冒雨走到巷口邮筒去投信。

    电话来了,是两点钟。

    “你诗见到了,好。”

    “好?不说笑话!只要你以后——”

    “不,我懂你的意思的。我以后决不再哭了。不过接到这信时,又要……”

    “我替你着急,你那眼睛也会干,变瞎子。”

    “若是变瞎子,倒好。”

    “喂,我问你,怎么不回我一首诗?”

    “回,怎么回?”

    “难道你还不会么?”

    “且呆会儿吧。”

    “我就呆等。”

    当真我是呆等的。四点半以前发信九点便可到,奇怪,时间到今天,便很慢!

    到九点,自己走到柜上去看看,在那大钟上头见到三封信,有六姐的蓝信封儿在。我像得了宝。

    信太简单了。我将发气,难道就只准人对我发气么?

    信是;——

    没有诗,只有一些吻,从纸上寄来。乖乖,这信到时大概快要到你上床的时候了,好好的睡觉,让梦中我们在一块儿吧。

    你的姐六六

    实在我却不能睡,新的嗜好是你到无可救药的。除非这时有一个柔软嘴贴到唇颊边休息!

    也许再过一阵要不同一点吧。也许再过一阵更要难受,这可望而不可即的寂寞。先前是孤家寡人惯了的,也不觉其不可奈。如今却全变。唉,或者这就是叫做恋爱的味儿。

    不能睡,明天又不能过去,仍然来在灯下头写信,好在明早发。

    姐:得到你的信,只两整句话,我要发气了。为什么,答应我的诗,又不见来?我是真要发气了。这气的大,是你想不到的,若是你在这儿,我要抱死你。人家因为你,近来竟总不能睡。你说这时是我睡的时候了,是的,睡是睡,可是只卧到床上,闭了眼睛尽想你而已。

    这时有一千句话想写,要写可不能写出十句。或者,我对于我心上的蕴蓄,自己也不大明白,这一千的数目是确有,但不是说话,是……你猜吧,是什么。

    我悭吝,不想在信笺上寄你的点心了,好留在梦中……把亲嘴当点心,是精致的充饥的东西。但为什么分派给我的,总是“过午”,“消夜”就办不到?我怕想。这时节,能说不是正有一个人在六姐身边消夜么?

    我尽想着,一个裸着体的妇人的身子,横陈于床上,这床,本不是我的。床边还有一个人,也还裸着体。且这人,不久,就亵渎的压在那人身上了。她作他的床,他作她的被。不久,她们成一个人了,嘴是一把锁,还有一把更精巧的锁,在下体。

    什么时候让这妇人在我的拥抱下也是一整夜!我想我有那一天,我会死在那柔软的身体上。

    十一点了,我还是不能睡。这个时候不是有许多许多的人在……?我应当再寄一张给六姐的信。

    姐:此时是十一点了,不能睡,天知道,我是在此时应做一些什么事!我想到的事,只使我脾气更坏。我要消夜。我有一天到疯时,我的疯的原因,请神给我作证,就是为这消夜的事!我无从制止在我的深处引起的诱惑。我且自始至终辨不出这诱惑是不应当任其在心上自行滋蔓!

    到如今,为了手的委屈,嘴的委屈,一切力的委屈,我成了一个失眠人。这医治法子,只有你知道。

    我不怕你笑,我说我不能忍耐了。我愿把一些痛苦担负来换一刻钟的欢娱,不怕一切。

    教我怎么办?你应当负一点责。让我做你丈夫一夜吧。别人做了你的床畔人,已快十年了,你的弟,只愿十分钟,也够数!

    十二点了,我还是不能睡。

    九

    “一人来,不怕么?”

    问六姐,六姐低头笑,不做声。这个妇人脸部成了桃色了。

    比这里有老虎还可怕似的是要六姐一人来此。在过去,任怎样也非同大姐来总只不放心。其实,来了,我能吃人么?

    类乎吃,六姐倒不怕。六姐耽心只是适于此时会有另一个人来。然而当真按照我们的计划,在进房以后,把门反锁上,有谁还来扭锁么?

    “把伞放了!”我说,“请坐,放下伞!”

    于是才把阳伞放到椅子旁。

    “啊,今天……”我想我会要疯一小时。

    六姐只是不作声。今天一个人敢来,至少在出门以前,就备了些胆战心惊的结果!这时忸忸怩怩不说一句话,心是大约在开始一种异样的跳了。

    “弟你给我一杯水,渴极了。”

    就给一杯水,六姐全喝了,神略定。

    “你要我来做什么?”

    “这你不知道?”我反问,她只笑。

    六姐当真不知道?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妇人,给人赴约会,对于约会的意义,是不知道?六姐所知道的恐怕还不止此的,我相信。一来就脸红,这是心中早有了成竹。我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还能用得着鬼计?但我将怎么来开端?在谈话以前,我在一个人顾自反省起来了。我想:今天,我要做一些傻事了,我要在一个人身上来做一种我数年来所梦着的事情了,——我心在跳,身子略略的发抖,走过六姐坐处去,六姐也似乎预料到有这一着,把一个头推到我的肩旁来,我们开始来作一个长而静默的接吻。

    分开了,自然的,慢慢的,我们头已分开互相望着脸儿了,都摇头。

    “我如今才明白爱,”我不说完却已呜咽了。

    这眼泪,给一个温暖的柔软的六姐的舌子为舔干净了,六姐眼中也有泪。

    “你往天怕来就是怕这样贪馋的亲嘴?”

    “我怕你吗——我只恐给一人知道:除了他,你要我每天来都行。”

    每天来,我没有这大胆的希望,但是这时不是梦,人在我身边,六姐归我所有了。

    “我前几天为你写个信,信又不敢发,还说,请你让我做你一天的丈夫!如今,我是算得当真做了你的……”

    “我何尝不愿同你在一块,只是我是个懦人,我害怕。”

    “这时还有什么害怕?”

    “都是你坏!”

    先是为巴掌所打,后又为一个软的湿的嘴唇偎拢来,六姐是在恩威并用的。我新的生一种野心,我想我应再给六姐做点事,请六姐到寝室去。

    “到那边去做什么?”

    我脸发烧了,不好意思说。呆一会。

    “我很倦,想睡,”我轻轻的说,“我们可以睡到谈。”

    我哈欠,当真疲倦攻击我的全身了,睡下是正好。然而这时陪到六姐睡,两个人,会安静么?

    六姐怯,也许是有意的怯,说,“你可以去睡。”

    我一人睡怎么成。我知道,我应采用一点一个男子此时所有的本能,稍为强制下六姐。

    “为什么事定要我?”

    “你来了,就明白,为什么又定要强我说原故?”

    六姐叹了一口气,怯怯的,让一只手给我拉到床边了。

    这时我已成了老虎了,使六姐心跳,是不免。但一个曾被老虎吃过的人在一个没有吃过人的虎面前,也不会怎样怕得很,这我却看得出的。

    我还不知怎样的吃法,我们如同当到大姐见着的时节,那么的横睡,虽是并在一块我却不敢搂抱她。并且我拘执,这情形,于我终是太觉生疏了。

    在一种扰动以后,会有一个长时间平静,就是在以前,也是如此的。我们为了明知不可免的波涛要来人却异常安静了。六姐不说话,我也无可说的事。我们各自躺下来,如无其事一样休息着。我心也不如任何一册故事上所说,一个恋人当初期同到他的情人幽会时节的不安,我且思极力制止自己的暴乱在可能忍受范围以内我没有敢去接触六姐的身体任何一部分。

    我想:“这是试验我的一个好机会。”

    不过,我要这机会来试验我准什么账?忍耐下去,我的胜利难道是我在将来可以追悔的事么?我不在此时来把我的薇奴丝裸体的像全展览于我的面前,我不是一个真的傻子么?

    “我的神,这里没有人,你可以裸体!”我在吟起诗来了。

    我在吟起诗来了,六姐见到我起了变化,坐起来。我用手去拉,于是又倒下,但六姐已用手蒙了脸。

    “你让了我吧,弟弟,这不是好事。”

    “没有比这事在我俩生活中为更好了。”

    “我们相爱就有了,何必定要……”

    “让我们联成一体来发现我们的天国。”

    六姐蒙了脸,尽我为解衣扣同裙带。

    ……

    “姐,你给了我人生的知识了。”

    “胆小的人,二十八岁还来做人的情妇……”

    我们都哭了。我们不久又都睡去了。

    醒来两人身上全是汗。

    ……

    这老虎第一次吃人,算是吃过了,但到夜里独自在床上来反嚼日里经验时,却恣肆的哭了一点钟,到哭倦,就睡了。

    十

    在这世界,无数的,是早上,是晚上,是不拘何时,在一块儿亲热得同一坨饧一样的伴侣的中间,其中有个人,在他情感厌倦时,把太太推开,说,“去到别处去,找一个情人亲嘴吧,”六姐就是这样跌到我的臂圈里来了。

    孤僻腼腆的我,直到一个女人落在怀抱中以后,才证明自己也并不是一个终究就不配做那有着嫩白的脸儿,适于搂抱的腰身;善于害羞的眼睛,反复接吻不厌的嘴唇的妇女的情人!亲嘴的事于我起初本来是如何陌生,然而从这生疏动作中——类乎一个厨子缝补袜子的生疏动作中,就曾给了六姐更大的欢喜。并且,于这些事情上头,我不能不承认我那天才的存在,先是许多行为六姐是我的保姆,不久我就在一些给六姐兴奋醉麻的事上,显出我俨若是个经过半打女子训练过的男子了。在学生时代六姐对于这学生,是异样高兴,但当六姐发现我这天才时,她竟简直为一些新的不曾经的热情所融化。我只对我这本能抱憾,我心想,倘若是,我们的友谊,在三年四年以前就已进步到这样,也许施展这天才的机会还要多!如今,过去的已成为凄凉的寂寞的过去了,我也不敢再去想,未来的,那还是未来,准热闹呢。

    因为这半个月太热闹,嘴唇在六姐身上某部分作工,手也在作工,还有其他五官百骸全不能安定,不在六姐身边时,脑又来思想六姐。六姐因为天气热,怕是病会忽然生,为关心我的健康,约定暂时且休息,隔得远一点,到七夕,大家再相见。今天还只是初二。目下我的口,我的手,我的……,又不得不暂时赋闲了。孤单惯了的人,索性孤单下去,这是可耐的。譬如没有吃过冰的人,虽然听说冰比凉水好,但他决不会在得冰吃以前有瘾,热极时,凉茶凉水仍然是可以解渴。但吃过一回,要戒绝,就比戒烟戒酒还要难于断根了。我顶同情于一个人的话,这话说在他的一种日记上,说是“一个人顶容易上瘾的嗜好,怕没有再比同恋人亲嘴的事情为坏了!吸大烟,喝酒,打吗啡针,都不会如此易于成癖。只要一个年青妇人的嘴唇,有一次在你粗糙的略有短短青胡子的边嘴贴了一秒钟,你就永远只会在这一件事上思索那味道去了。”我是只思索六姐那嘴唇的味道么?我还能思索别的许多的事情。在六姐给我的印象中,我是可以咀嚼出为六姐将温柔浸透了的甜味的。这一来,教我怎么办?

    为六姐写信。只是一句话,信是那样的:

    姐:昨天定的约,我可办不到。

    没有回信,三点钟来电话了。

    “得你的信了,我明白你急。”

    “你明白我你就来,或者我——”

    “不,好弟弟,不要这样吧。你应当休息一下才是事。天气太热了。你瞧你身子多坏。你不听我话,好好的,坐在家中睡,又胡思乱想,我是不高兴的。”

    “我想为了你高兴,我只有同你在一块。”

    “那不成。”

    “那不成,我要闷死了。”

    “何苦?”

    从电话中,昕出六姐是有转心模样了,我又加了一点儿什么。

    “姐,你不来,我就一个人要哭。”

    “难道就要我终日在你身边么?”

    “这于你是办得到的好事,你就办,不然,我也不敢怨你,但我自己有权利摧残我自己。”

    “天哟!你真——我来,我来,明天来,好不好?”

    “那今天我怎么过?”

    “啐!你又不是我的老子——下午六点钟来吧。”

    “好极了。我不是你的老子,你却是我的冤家。你不来,我就……”

    “懒同你说了。”

    六姐把机挂上了。今天才初二,我们是约定初七才见,因为怕不能守约,还在当时发了一个小小牙痛咒,然而破例的是我们两个人,要应咒,应当是她疼上牙我疼下牙的。但只要是眼前有六姐在身边,在将来,就让我一个人来受这牙痛的天罚,又有什么要紧?倘若是,我们的聚合,是用寿命或者别的可以打兑得来时,就是损失未来一年幸福兑换目下一天偎傍我也情愿的。

    简直是用要挟法子样六姐哄来,答应后,我忘了天气的酷热。到市场去为六姐买她爱吃的橘子。把买回的橘子放在冰上头,好让六姐来时吃那冰橘子,我又吃那吃过冰橘子的六姐的嘴唇。

    没有钟也没有表的我,把我自己的脉搏来计算时间的脚步。我算到这时六姐是在做些什么事,又算到在洗脸,又算到在……又算到在……院子中有了我所熟习的脚步,六姐在我还没有算到上车子的时节已到我的房中了。我又惊又喜,说不出话发了呆。

    “一个人在做什么事?”

    “我在等你,在计算你的打扮收拾的时间,不期望你这好姐姐就来了。”

    显然是六姐也不怕牙痛,才不到五点钟就来了,到这里时我知道我应做的事,我发了一种瘾,姐的伞还拿在手上,我就缠着姐的腰身了。

    “嗐!你是这样怎么得了?”

    我不必对这话答复。这话又不是问我,又不是同我商量什么事,又不是厌烦我而说的。我能看得出的是六姐,因我有形无形的友谊的重量压到挣扎不能的情境里,正如同我屈服于她那温柔管束下一样:我们互相成了囚犯也成了财主,我们都没有自己存在了。

    ……

    天夜下来了。在平常也有天夜时,不过在我全生活的过去每一个天夜都不同今天的薄暮。

    我不爱看这灰色的天空。我更不是为了欢喜看在这灰色天空里像一块黑绒抛来抛去的蝙蝠的飞翔。我陪六姐坐在这小院子中,是要等星子。星子出来时;让在银河旁的牵牛织女星看到我们的亲嘴,作为报它往年七夕夜里对我示威的仇。再过几日的七夕,我们同星子是只有各行各的事,关于示威应当二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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