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滋病迅速成了一个全球事件。当它在非洲(更不用说世界了)还远没有成为死亡的头号杀手时,不仅纽约、巴黎、里约、金沙萨在讨论它,赫尔辛基、布宜诺斯艾利斯、北京和新加坡也在讨论它。存在着一些著名的疾病,正如存在着一些著名的国家,不过,这些著名的疾病并不一定是那些患病人数最多的疾病,正如著名的国家并不一定是那些人口最多的国家。艾滋病也并非如某些非洲人士所尖刻地断言的,是因为侵袭了白人才变得如此著名。然而,以下这种说法无疑是有道理的,即倘若艾滋病只是一种非洲病,那么即使死了几百万人,非洲之外也几乎无人会关心它。它将是一个“自然”事件,正如饥荒一样,饥荒周期性地侵袭人口众多的穷国,而富国的人却对此爱莫能助。正因为艾滋病成了一个世界事件——这就是说,它侵袭了西方——它才不被仅仅视为一个自然灾难。它充满了历史意义(欧洲以及新欧洲国家的自我定义的一部分内容是,作为第一世界,它所发生的大灾大难都具有创造历史和改造历史的作用,而在贫穷的非洲或亚洲国家,这些大灾大难只不过是历史循环的环节,因而看起来像是自然的一部分)。艾滋病之所以变得如此众所周知,也并非如某些人所认为的,是因为它在富裕国家首先侵袭的是这么一群人:全是男性,几乎全为白人,其中许多人受过教育,能说会道,知道怎样游说和组织,以引起对艾滋病的公共关注,获得对艾滋病的公共投入。由于艾滋病被这样表现出来,它引起了我们对它的高度意识。它似乎成了所有那些降临于特权人口的大灾大难的真正原型。
生物学家和公共卫生官员所预测的前景,远比人们所能想象的或社会(以及经济)能够承受的要糟糕得多。当人们每天都读到艾滋病对艾滋病病例通报率最高的美国所造成的损失的骇人估算时,那些负责任的官员们对非洲的经济和卫生服务是否能应付艾滋病不久以后的扩散,谁都不抱哪怕一丝一毫的指望。据称,为今后数年间感染艾滋病的人提供的最低治疗费用也将是一笔惊人的数额(这笔钱似乎能为“普通人口”的安全提供担保,而医学界对此假设颇有争议)。在美国——当然不仅仅是在美国——有关艾滋病的言谈充满了民族危机的色彩,“乃民族存亡之大事。”去年,《纽约时报》的一位社论作者写道:“我们都知道真相,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们处在似乎从未光临过我们这个民族的那场瘟疫的时代。我们可以假装它不存在,或只对别人才存在,我们的生活一如既往,似乎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法国的一幅海报上则画着一团飞碟形状的巨大黑云,笼罩着下面那个熟悉的六边形国家,它被黑云蜘丝状的光线弄得昏黑一片。在这幅海报画上方,写着:“抹去这片阴影,要靠我们每一个人。”(Il dépend de chacun de nous d’effacer cette ombre)下方写着:“法兰西不想死于艾滋病。”(La France ne veut pas mourir du sida)此类标志间歇性地频繁出现于每一个大众社会,以呼吁大众动员起来,对付这场史无前例的威胁。可同样具有现代社会特色的是,这种对动员的呼吁太显笼统,而反响甚微,亦不足以迎接这场危及民族安全的威胁的挑战。不过,这一类的修辞有其自身的生命力:只要它不断传播与现代大众社会里公民追求财富积累和个人享乐的风气格格不入的共同行动的理想,那它就在为某个目标服务。
民族的生存,文明社会的生存,世界自身的生存,据说已处在危险中——此类危言,我们并不陌生,是出于压迫的目的而夸大某种疾病的神话建构的组成部分(紧急状态要求采取“严厉措施”,云云)。艾滋病所引发的这种末世色彩的修辞,势必夸大这种疾病。不过,这种修辞还另有用处。它提供了对大灾大难的一种隐忍的、最终将变得麻木的沉思。哈佛大学著名的科学史家斯蒂芬·杰伊·古尔德宣称,艾滋病流行可与核武器并列为“我们时代最大的危险”。然而即便艾滋病夺去了人类四分之一成员的生命——此一前景,古尔德并不认为不可能——“我们仍有大量的幸存者,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大概是瞧不起那些道德家们的哀吟悲叹,这里来了一位理性的慈悲为怀的科学家,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起码的安慰:一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天启说。艾滋病是一个“自然现象”,而不是一个“具有某种道德意义”的事件,古尔德指出,“在艾滋病的扩散中,不存在任何启示。”当然,在道德评判的意义上赋予一种传染性疾病以意义,这委实荒谬。不过,如此不动声色地思考骇人听闻的大规模死亡,其荒谬性或许也只略逊一筹。
我们这个时代大部分善意的公共话语表达出了一种愿望,即直言不讳地谈论那些有可能导致全面灾难的种种不同的危险。现在,又多了一个危险。在海洋、湖泊和森林的死亡之外,在世界贫困地区毫无限制的人口增长之外,在类似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泄漏这种核事件之外,在臭氧层的穿孔和损耗之外,在超级大国之间的核冲突或某个不受超级大国制约的无赖国家的核攻击的永恒威胁之外——在所有这一切之外,现在加上了艾滋病。在一个千年行将过去之际,天启式的思考方式的兴起,看来在所难免。不过,艾滋病所激发的那种末日来临幻象的层出不穷,却不是日程表就能解释得了的,或甚至不是该疾病代表的那种真正危险所能解释得了的。此外,对“西方”社会来说,还存在着对大灾难场景的心理需求,这对美国来说尤其如此(正如某人所说,美国是一个有宗教心灵的国家——此乃福音派新教,老是宣扬所谓“断然的终结”和“崭新的开端”)。对想象中最糟糕场景的这种偏好,反映出了这么一种需要,即试图主宰自己对那些不可控制之物产生的恐惧。但它同样也反映出了与灾难的想象性同谋关系。对文化困境或文化衰败的感觉,使人油然而生一种欲望,要去荡涤一切。当然,没有人需要瘟疫。不过,它或许是重新开始的机会呢。重新开始——这句口号很现代,也很有美国味。
或许,艾滋病正在拓展人们的习性,使其对从核武器的储存和炫耀中展现出来的全球毁灭远景变得习以为常。伴随大灾难修辞的膨胀而来的,是大灾难的与日俱增的现实性。一个永恒的现代故事情节:大灾难隐隐迫近……然而,它并没有出现。它仍然在隐隐迫近。我们似乎处在一种现代大灾难的阵痛中。有一个还没有发生的大灾难,但其结果怎样,尚无人知晓:我说的是那些悬在我们头顶上、环绕整个地球的导弹,其核弹头能把地球上的全部生命毁灭很多次,但它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射出去。有一些正在发生的大灾难,但其后果(到目前为止)似乎并不特别恐怖——如第三世界的巨额债务,如人口过剩,如生态破坏;还有一些似乎像是发生了但随后(被告知)并没有发生的大灾难——如一九八七年十月股票市场的崩盘被看作是“暴跌”,像一九二九年十月的暴跌一样,但后来又说不是暴跌。大灾难现在成了一出没完没了的连续剧:不是“现在的大灾难”,而是“从现在开始的大灾难”。大灾难已经成了一个既在发生、又没有发生的事件。一些最可怕的事件可能已经发生了,如导致环境的无可挽回的毁坏的那些事件。不过,我们对此尚无把握,因为标准变了,或者因为我们缺乏衡量灾难的适当指数,或者只是因为这类灾难进展缓慢(或感觉它似乎是缓慢的,因为我们了解它,能预见它;剩下的事是等着它发生,等着它赶上我们的预想)。
现代生活使我们习惯于与对灾祸的断断续续的意识相处,这些灾祸骇人听闻,不可思议,但我们被告知,它们极有可能发生。缠绕着每一起重大事件的,还不仅仅是再现这一事件的图像(随着一八三九年照相机发明而开始的复制现实的方式,现在看来,已经过时了)。除了图像或电子对现实的模拟外,还出现了对这些事件的最终结果的预测。现实少说也经历了两次分裂,裂为真实存在之物与其替代版本。既有事件,又有事件的图像。既有事件,又有事件的投影。不过,对人们来说,既然真实事件似乎经常与图像一样缺乏现实性,需要通过自己的图像来确认自身,那么,我们对事件的当下反应,就得采取与之相适的计算方式,从事件以投影的、终极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心理影像中来确认事件。
“牵挂未来”是具有我们这个世纪特色的心理习惯和智力堕落现象,正如“牵挂过去”是十九世纪的心理习惯和智力堕落现象一样,如尼采曾指出的,它改变了十九世纪的思维方式。对社会进步和科学进步采取更复杂(可量化、可测定)的理解方式,势必就要附带地预测事态在未来如何演变。将事件精确地投影到未来,这种能力扩大了权力所由构成的那种东西,因为它为如何处置现在提供了大量新的指导。尽管这种对未来的观察为我们处置问题提供了多得难以想象的知识,然而它受制于线性发展的幻象,事实上变成了灾难的幻象。每一种进步都是一种展望,需要一种建立在统计数字基础上的预测。譬如说现在的数字是……三年后的数字是……五年后的数字是……十年后的数字是……当然,不会不去预测本世纪末时的数字是……历史或自然中一切可以被描绘成渐变的东西,都可以被视为是在朝灾难方向发展(无论是朝少之又少而且愈变愈少的方向发展,如衰减、衰落和熵,还是朝多之又多,甚至多得难以控制或吸收的方向发展,如不可控制的增长)。专家们对未来所作的大部分预测,在我们因现实的广泛图像复制而已然习惯的那种双重感之外,又加重了这种新的双重现实感。有正在发生之物,亦有它所预示之物,即行将来临然而尚未真实发生的不能真正控制的灾难。
这其实是两种灾难,其间存在空隙,想象力深陷空隙中,不能自拔。我们所经历的流行病与(通过当下的统计推断)预示给我们的流行病之间的差异,感觉就像是我们所经历的所谓“有限战争”与我们可能会经历的难以想象的更为可怕的战争之间的差异,这后一种战争(附加了科幻小说的种种描绘)像是电子游戏一类的活动,人们为了消遣而玩上了瘾。这是因为,在那种不可遏制地导致越来越多的死亡人数(国内和国际的卫生组织每周或每月就要发表此类统计)的真正流行病之外,是一种我们认为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的灾难,其性质不同,程度也更严重。卫生官僚和记者所发布的那些预测性统计显示出这么一个临时性特点,即那些最令人惊恐的预测被时不时地修改来,修改去,而现实什么也没被改变。正像人口预测一样,大消息总是坏消息。
有关非真实的(也就是说,不可控制的)世界末日来临的可能性的报道或预测大量涌现,导致了种种否定现实的反应。因而,在大多数有关核战争的谈论中,谁若持理性之论(即专家自己的描述),就意味着他不承认人类的现实,而谁若情绪化地谈到哪怕一点有关人类(即那些自认为受到威胁的人)所面临的险境的话题,就意味着他坚持不切实际地要求迅速解除危险。公众态度的这种分裂(分为不人性和太人性两类),在艾滋病问题上表现得没有这样明显。专家们斥责那些加诸艾滋病患者和据称是艾滋病始发地的非洲大陆之上的陈词滥调,强调艾滋病不只属于那些开始处于危险状态的人群,而且属于范围更为广大的人口,不只属于非洲,而且属于全世界。[35]这是因为,尽管艾滋病与麻风病、梅毒一道顺理成章地成了荷载意义最多的疾病,但显而易见的是,那种侮辱丑化艾滋病患者的冲动受到了牵制。艾滋病如此完整地汇集了人们对未来的最为普遍的恐惧,以致一定程度上使得那些试图把艾滋病框定于某个离经叛道的人群或某个黑暗大陆的老一套做法看起来不合时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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