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荒-人会老去歌不会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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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连着这些天,老人不做别的事。只要太阳一升起,老人就会走出毡房。

    走出毡房,骑上马,老人就会朝一个方向走。

    走到开荒突击队打出的防火隔离带上,他勒住马。

    他抱着那把琴,像抱着一支枪。他就像一个老兵一样。孤独地守卫着他的阵地。

    他那种样子,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改变他的想法,改变他的姿态。

    老人又弹起琴,又唱起歌。可老人的面前,却一个人都没有了。

    故意不去听。下了命令,都不去理他,不和他说话,也不听他唱歌。

    没有人听,老人唱着,就会觉得没有意思。没有意思,老人就会不唱了。

    不去和老人说话,很容易做到。可不听老人的歌,却没有办法做到。歌和别的东西不一样,别的东西,不用眼睛去看,离得远一些。就可以和它隔开。歌不行。躲在地窝子里,也能听到。没有办法,老人的歌,太有穿透力。

    面前没有一个人。老人还是在又弹又唱。老人好像并不在乎别人能不能听到。老人好像要弹给自已听,唱给四周的青草听。

    我们接受了命令,不到老人跟前去听。可别的长耳朵的东西,我们管不了。它们听到了老人的歌,像听到了一种召唤,全跑来了。老人身边,一下子集合起了好多飞禽走兽。连狼群也跑来了。

    从血液流淌出来的声音,总是会让所有的生命,为它感动。

    大草滩上,到处回荡着老人的歌声。

    歌声里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可开荒队员听了,却有些绝望。

    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老人把路让开。

    似乎老人可以一直在大草滩上唱下去,不知会唱多少年。

    连一向能沉得住气的支齐都有点急了。

    他对盘砣说,要不我们就算了。反正荒野上的荒地还有许多,咱们再换一块也没什么。

    可盘砣很坚定。盘砣说,这是国家的计划,谁都不能随便改变。

    支齐说,可是老人不让我们去干怎么办。

    盘砣说,他的歌再长,也会唱完的。

    老人的儿媳妇生孩子了,是难产。

    大出血。

    儿媳妇生命有危险。没有告诉老人,盘砣让一群男人,到了卫生队。在产房前排成了队,自己站在头一个。挽起胳膊,给儿媳妇输血。

    那么多血,流进了儿媳妇的身体里。一个苍白如纸,快要死去的女人,又泛出了生命的红晕。

    接儿媳妇出院时,儿子对盘砣说,你们再等两天,我父亲的那首歌,马上就会唱完了。

    果然,三天后,当太阳和往常一样升起来时,那个唱歌的老人没有出现。

    支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骑上马,跑向大草滩。

    那个像白蘑菇的毡房也没有了。

    那天晚上,盘砣和支齐喝酒。两个人一起举起了酒杯,盘砣说,为大草滩。支齐说,还有那位老人。盘砣说,他的歌,唱得可真好。支齐说,长这么大,我没有听到过这么好听的歌。

    老人走了。可老人好像并没有把他的琴声和歌声带走。

    盘砣和支齐,还有别的开荒队员,在大草滩上,走路时,打草时,歇息时,也说不出有什么原因。那首古老的歌,就会突然响起来。身边有河水在奔流,远处有风吹过。但我们却会把头抬起来,朝天上看。我们看到太阳,看到白云。我们看到那首古老的歌,正穿过阳光和云朵,像一群大鸟,飞翔在天空中。

    2、

    占石走了,象一棵草,从大草滩上消失了。

    风吹过来,青草仍然如浪。日子似乎一点改变也没有。

    只有阿布和过去有点不一样,阿布坐下来,没有人凑过来,要和阿布说话。在路上走,也没有人像影子一样,跟在身边。回到屋子里,也不会有人来敲门,要和阿布聊天。大家没有事闲聊时,会聊到占石,都说占石有点傻。

    都不想做占石那样的傻子,阿布就过得很清静。

    晚上房子里,有些闷热。都走出来乘凉。阿布不出来,呆在屋子里,不停地磨镰刀。不太会磨,磨了好久,镰刀还是不够锋快。

    快半夜了,该睡觉了。大家都回屋子了。阿布却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看到不远处大帐篷,窗子还亮着灯。

    知道大帐篷的门虚掩着,只要走过去,轻轻一推就开了。可阿布没走过去。看也只是看一眼,就不再看了。

    阿布抬起头,往天上看。天上全是星星。多得不知有多少。也有月亮,不过,月亮不圆,像一牙啃过的西瓜。

    阿布想,不知道别的地方的人,看到的月亮,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季师长对烧荒的事很重视,经常打电话问进展情况,考虑到烧过荒后的大面积耕犁,季师长说他要送给大草滩六台拖拉机。可盘砣说他手下的人只会骑马,不会开拖拉机。季师长马上要盘砣派六个人去师部学。并且强调其中一定要有两个女同志。

    学开拖拉机的事马上传开了。都想来去学开拖拉机。可只有六个名额要轮上自己太难。许多人只能当做梦一样去想想。

    阿布也想去学开拖拉机,同屋的阿柳说,你和队长和场长那么熟悉,你要去请求一下,他们肯定会让你去。

    先去找了支齐。支齐说这个事,他说了不算。得盘砣定。阿布去找盘砣,盘砣又说,阿布是烧荒队的人,得和支齐商量。

    支齐和盘砣见面后,说到了这个事。支齐说,上次派出去学习的一个女同志,学完了没有再回来。盘砣说,是啊,师部一个干部看上她了,把她娶走了。

    阿布又来找支齐,问她去学开拖拉机的事定下来了没有。支齐说她想去也行,不过得先和盘砣把结婚证领了。

    阿布去找盘场长,阿布主动说要和盘场长领结婚证,盘砣说阿布可不能为了学开拖拉机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阿布告诉支齐盘砣不愿意和她领结婚证。支齐看着阿布一个劲摇头,说阿布看起来并不笨,为什么做出的事会那么傻。

    开大会宣布去学开拖拉机的人员名单。名单里没有阿布的名字。倒是坐在阿布身边的阿柳高兴得跳了起来。

    帮着阿柳收拾行李要去师部学开拖拉机。阿布问阿柳是不是和谁领了结婚证。阿柳说什么结婚证她听不明白。

    阿柳听不明白,阿布也没有再多说。阿柳走后,她拿起挂在墙上的镰刀,顺手把一个木凳子劈成了两半。

    也不是都想去学开拖拉机。名单里也有刘奎。要有带队的。盘砣问支齐让谁去,支齐说刘奎。宣布后,刘奎找到盘砣,说他不想去。说他年纪大了,学不会。盘砣说,你没出息,是离不开老婆。这一说,刘奎不吭声了。盘砣说,这是组织的决定,不能讨价还价。见到支齐,给支齐说了刘奎不想去的话,支齐听了,笑了笑,没说什么。

    挨着场部办公室,盖起了一排房子。用来当招待所。招待所要调几个服务员。支齐知道了,找到盘砣。让盘砣把阿布调来。支齐心里想什么,盘砣看出来了。盘砣不同意。盘砣为啥不同意,支齐也看出来了。

    坐下来喝酒。支齐故意多喝了一些。头有些晕,心里却很明白。一些平常不大好讲的话,这会儿,全能讲出来。

    只讲到了一半,盘砣不让支齐讲了。盘砣说他是个有原则的人。

    支齐马上说,我也有原则。

    两个男人,都有原则。

    都不娶阿布。

    同是光棍汉,过的日子并不完全一样。

    身边没有女人陪伴,支齐照样从女人身上得到快乐。

    知道自己的事,盘砣从来不去做,就为盘砣着急。

    既然不能马上让盘砣娶阿布,支齐就想用别的方法帮盘砣。让盘砣少受些光棍汉的苦。

    有些女人,做老婆不行,不等于做别的事不行。同样,有些事,并不一定非要和老婆做。有些事,没有老婆也一样可以做。

    想把这个道理说给盘砣听。

    支齐说,男人结婚了其实还不如不结婚,不结婚的男人可以天天都像结婚一样。

    支齐说,人这一辈子,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全是老天爷安排好的。有些事,到了该干的时间不去干,老天都不会愿意的。人活着,不能和自己过不去,人真的没有几年好活。想干什么了,就得去干。

    支齐还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有时,男人得坏一点,不能太好了。太好了,女人反而会看不起。

    说了几句,盘砣就不听了,一摆手,这事,有啥说的,不说了。

    这事是没啥说的,这事是要做的。

    3、

    有女人来找支齐办事,支齐不给办。支齐说,这个事,你去找盘场长。

    有一个女青年,刚分来。是个技术员。长得真有点秀气。来了没多长时间,就想走。说她结婚了,丈夫是同学。在城里。她不想两地分居。想和丈夫生活在一起。

    女青年来找支齐,拿了城里的调令。给支齐看,还给支齐说,让支齐帮忙,放她回城。话里边还透出一种意思。只要支齐能放她走。她会好好谢谢支齐。

    支齐知道她话里的意思。看着她,支齐真想一把扯过来,摁在床上,把她干了。

    支齐只是想了,没有干。不是支齐觉得她挺可怜,不愿伤害她。和女人干那个事。支齐从来不觉得是伤害女人。

    支齐看着她,没有动。支齐想起了另一个人。

    支齐放松了口气。支齐说,这个事,我做不了主,你要去给盘场长说。他是场长,他说了算。

    女青年说,我听人家说,盘场长不好说话,说你这个人,心肠好。

    支齐说,那是胡说,盘场长这个人,才是真正心肠好。

    女青年说,那我去了,要怎么样说。

    支齐说,你过来,我告诉你,见了盘场长,要怎么样说。

    女青年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支齐跟前。女青年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气味。支齐的头有些发晕。可他不会被晕倒。不过,他要告诉女青年,怎么样才能让另一个男人晕倒。

    按支齐说的,天黑透了,女青年才去找盘砣。到了盘砣住的房子门口,看到窗子亮着灯。女青年敲了门。盘砣打开门一看,是个女青年。问有什么事。女青年说,求你帮个忙。

    盘砣说,明天白天去办公室说吧。

    女青年说,我就几句话,让我进来说吧,我说完了就走。

    不等盘砣说进来,女青年就顺着门缝挤了进来。

    一进来,女青年就顺手把门关上了。接着就抱住了盘砣,边说边解开自己的衣服。不等盘砣明白过来,女青年已经把衣服脱掉了。露出白条条的身子。来以前做了准备。只穿了外衣,里边什么都没有穿。女青年的身子又热又软,像化掉的糖一样粘在了盘砣身上。

    女青年说场长要是不答应,她就永远粘在场长身上。

    盘砣说,只要你现在马上穿上衣服,好好坐在那里,把想办的事说出来。只要我能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我决不会帮你。

    听盘砣这么一说,女青年赶紧离开盘砣一点。可她还是没有马上穿衣服。她想反正要送给场长的,等会就用不着麻烦了。

    女青年怎么也没有想到,盘砣走过来,弯下腰,把女青年扔在地上的衣服拾起来,披到了女青年身上。盘砣说,有点冷,快穿上,别冻着了。

    一句话,说得女青年差一点流泪。

    她想不管盘砣能不能帮她回到城里。只要盘场长现在肯要她,她马上就会把自己献出去。可盘场长没有给她机会。盘场长听她说完后,说,你走吧,明天你就去政治处办调离手续。

    女青年站在那里,像傻了一样,不知道是该转身离去,还是扑到盘场长怀里说声谢谢。

    女青年说了声谢谢,但不是在盘砣怀里,而是在盘砣的房子门口。

    女青年的那声谢谢,除了盘砣听到以外,还有一个人也听到了。这个人听到了,简直快要被气死了。他一个劲地在心里大骂盘砣是个大傻瓜。是天下头号的大傻瓜。骂盘砣的这个人就是支齐。

    从女青年走进盘砣家到离开,支齐一直站在门外的黑暗里注视着。从亮着的窗子里他看到了发生的一切。有一阵子把他恨不得冲进去,把盘砣也剥个精光,把他和那个女青年捆在一起。他真的想不通,这个盘砣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还能做到一点不动心呢。

    女青年坐着马车离开古尔图。看到支齐站在路边。她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了支齐跟前。

    女青年说,谢谢你了,你真的是个好人。

    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支齐说,盘场长也是个好人,我会永远记着他。

    支齐看着女青年渐渐走远。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心里却有些后悔,早知道是这个结果,那天就不留给盘砣了。

    看来,除了让盘砣把阿布娶回去,再没有别的办法了。而现在,要想让盘砣娶阿布,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自己马上结婚。自己结了婚,阿布不但会死了心,再无别的选择,只能嫁给盘砣。盘砣也一样会死了心。不会因为觉得娶了阿布,是办了什么错事。

    支齐打算找个女人结婚。和女人睡觉,和找女人当老婆,说起来,差不多。可实际上完全不一样。至少支齐是这么想的。

    农场的女人数量不算多。可也并不算少。对他这个队长来说,百里挑一还可以做到。把阿布除外,支齐把古尔图的女人,在心里排了个队。想排出个一二三四,没有排成。好像除了阿布外,别的女人,全都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正在发愁。一个女人出现了,一看见这个女人,支齐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起来。

    4、

    八月一日这一天,在中国的很多地方,是平常的一天。只有在军队,这一天,比任何一天都有意义。它是个节日。农场的人,还把自己看做是士兵。在这一天,他们会用各种方式来庆祝。

    请了戏班子,来唱河南梆子。古尔图多北方人,北方人中多中原人。一听说,有河南梆子听,全高兴得像孩子。在场部唱完了。还不让他们走。让他们去大草滩唱。支齐没有听,开荒队员没有听。不让他们听到。盘砣不愿意。盘砣让他们一定要去大草滩唱一场。

    在大草滩上唱戏,用不着搭台子。把野草砍倒一片,铺开,就是一个青绿色的舞台。看戏的人,也不用坐凳子。沙土地,很松软。双腿一盘,坐在上面很舒服。

    唱什么,班主来问盘砣。盘砣让支齐说。支齐问有什么戏。班主说了一大串名字。支齐一听。说,就唱《花木兰》吧。

    花木兰替父亲去当兵,不知流传了多少年。没有人不知道。知道了故事,再看戏,就能一下子看明白。会觉得戏更好看。

    不是觉得好看,是真的好看。

    那个演花木兰的。演得真好。一转身,一挑眉,一扭腰,一伸手,一投足,全都是戏,一下子就把你的魂抓走了。

    盘砣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再看,还不由得喊出好来。

    戏班子演完了,要招待吃饭。大草滩上,没有别的吃的,全是野味。

    把戏服换了。把脸上的红红绿绿也洗掉了。演员坐过来吃饭。班主把花木兰喊过来,让花木兰坐在盘砣和支齐身边。这也是规矩,到一个地方唱完戏。别人要请吃饭,主要女演员,一定要坐到请客的主人身边。陪人家喝几杯酒。

    花木兰坐过来,让盘砣和支齐全愣了一下。戏台上,一张脸全让油彩涂住了,只是觉得戏好,没有看到脸的真样子。一看脸。才发现,那脸和戏一样好。有多好,怎么说呢。反正在古尔图,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比。

    班主让花木兰跟首长敬酒。花木兰端起酒杯敬酒。别看花木兰在台上唱的河南戏,到了台下,说起话来,却没有一点河南味,带点京腔,可好听了,一点儿也不土气。

    花木兰敬了一杯给盘砣,又端起一杯,敬给支齐。说是好事成双,喝个双杯。大家全喊好。

    花木兰不一口喝完,说小女子不胜酒力。实在喝不了,要是大哥心疼小妹,就替小妹喝掉半杯。

    要场长多喝,大家觉得不合适,有人说不能这样。没想到盘砣倒痛快得很,拿过花木兰喝剩的半杯,一口喝掉了。

    边吃,边说好吃。戏班子的人,到处走。到处吃。可这么多野味,还没有吃过。花木兰也说好吃。坐在盘砣身边,问盘砣怎么会有这么多野味。

    盘砣说,荒野荒野,当然野味多了。

    好像怕花木兰不相信,支齐说马上可以带她去看。花木兰一听,站起来就要去看。

    走出帐篷,看到黑风。花木兰一下子叫起来,说狼。

    支齐说,它不是狼,是狗。不过,想看狼,也很容易。

    说着,支齐拿出望远镜,让花木兰看。

    花木兰边看,边叫。一会儿说看到野鸡了,一会说看到黄羊了。

    支齐问她看到狼了没有。

    花木兰说,我看到了一群狗。

    支齐一听笑起来,说那不是狗,那是狼。狗不会成群。只有狼才成群。

    放下望远镜,花木兰说,这个地方真是太好了。

    支齐说,你真喜欢。

    花木兰说,这样的地方,谁都喜欢。

    喝完酒,戏班子去休息。说好了,明天早上走。

    剩盘砣和支齐了。按说,喝了洒,头会有些晕,不由得想睡觉。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两个人坐在那里,都不想走。

    互相递了一支烟。

    支齐说,我觉得那个花木兰真不错。

    盘砣说,是不错,戏演得好,人也长得好。待人接物也挺大方。

    支齐说,要不,咱就把她留下来。

    盘砣说,这怕不行吧。

    支齐说,事在人为吗。咱农场也不比剧团差啊。

    盘砣说,说是这么说,真要把人家留下来,可能不容易。

    支齐说,你只要点个头,剩下的事,我来办。

    盘砣说,那你就去试试吧。别难为人家,勉强人家。

    班主还没有睡。支齐找到班主,说没有事,看班主也是条走南闯北的汉子,想和班主聊会天。班主也正好睡不着,又被人这么一夸,马上精神起来。

    和支齐坐到场部招待所院子的老树下,瞎聊起来。班主是瞎聊,打发时间。支齐可不是瞎聊,一句句话,背后都有意思。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地,就聊到了花木兰身上。

    这花木兰啊,真名叫陈小菊。母亲也是唱戏的,年青时,和一个军官好,还没有结婚,生下了陈小菊。军官走了,再没有回来,死在了战场上。母亲一个人把陈小菊拉扯大,教会了她唱戏。自己老了,不能唱了。就找了个人,嫁了出去。把陈小菊丢在戏班子里,继续演戏。好在陈小菊也唱了出来,拿的红包,足够她花的了。

    支齐问班主,陈小菊有多大了。班主说,有二十三了。支齐说,那也不小了,有男人了吧。班主说,到一个地方去演出,演完了就有人追。可她都看不上。支齐又问,那她想找什么样的。班主说,说不上,姑娘的心思,谁也搞不明白。

    想知道的全知道了,就不想和班主说那么多废话了。支齐直接对班主说,他们打算把陈小菊留下来工作。班主一听,赶紧说,这可不行。陈小菊现在是戏班子的台柱子,她一走,班子不就跨了吗。支齐说,看她也不小了,干这行吃的是青春饭。她反正早晚也是要走的,你靠她,靠了今天,也靠不了明天。班主说,那她也不能走,她走了,我的损失也太大了。支齐说,我看你们的马车也破得不像样子了,马也是些快要老死的马了。这样吧,我给你一挂新马车,再给你八匹年轻力壮的伊犁马,怎么样,这回你满意了吧。

    班主有一点动心,可还是不肯答应。看到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班主还是不肯点头。支齐心里有点火了。嗓门也跟着大起来。他对班主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的?班主说,你们是开荒种地的啊。支齐说,那我就告诉你,我们就是那支推翻了三座大山打败了蒋家王朝的军队的一部分。我们想办到的事情没有办不到的。支齐又说,我们在这里开荒种地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吃的没有穿的了,我们是在执行国家屯垦戍边的神圣任务。我可以代表政府调动你们戏班子的任何一个人。我甚至可以把你和你的戏班子的全部人马留在古尔图,和我们一道开荒种地。你说吧。你是想留下一个人呢,还是全部留下来。

    班主听支齐这么一说,吓了一跳。让他们留下来开荒种地,这不是要他的命吗。不能为了一个花木兰让剧团受损失。不如就让花木兰替剧团从一回军吧。这么一想,班主笑了起来,对支齐说,你是首长,你说了算。我同意让陈小菊留下来,就是不知道陈小菊自己愿意不愿意。

    支齐说,这就不用你管了,你把陈小菊喊来,我和她谈。她要是不愿意,你们马上走,我决不拦你们。

    班主说,可要好好跟她说,不要把她吓着了。

    支齐笑起来,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拿枪逼着她留下来的。

    陈小菊同志,叫同志是不是还不习惯啊,没事,以后,你就会慢慢习惯了。

    你不会想到吧。看了你的演出后,我们古尔图的全体干部战士都对你赞不绝口,大家都希望你能和我们长久地工作生活在一起。

    根据大家的强烈要求和你的表现,我们古尔图农场党委经过研究,决定同意让你参加光荣屯垦戍边的事业,并且让你享受干部的待遇。

    祝贺你啊,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一个草台戏班子的演员了,而是一名国家的正式干部了。

    你还是不相信是不是,我们会马上把你的干部任命书送到你手上的。你将担任古尔图农场的文艺干事,负责活跃大家的业余文化生活。

    你说什么,戏班子不同意,这不是他们同意不同意的事,这是革命事业的需要。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你放心吧,你们班主也同意调你到我们这里工作。

    你说你真的很高兴。是的,看得出来,你是真的高兴。每个人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很高兴的,但这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遇到这样的机会。你是凭着你的才艺走进了我们革命队伍的行列。

    让我代表组织再一次向你表示祝贺。

    和花木兰握了手后,支齐并没有太得意妄形。他马上喊来了警卫班长,让他派五个人守在招待所门口。说是为了保卫戏班子的安全,其实支齐给警卫班长作了交待。除了把他们护送出古尔图外,主要是不能让他们把花木兰带出古尔图。

    戏班子带着一挂新大车带着八匹大马走了,留下了他们的台柱子花木兰。看到戏班子走得没有了影子,支齐笑了。

    5、

    干完活了。阿布一个人拿了毛巾,往河边走。走着走着,想起占石。要是占石在,知道她要去芦花湾,肯定不会让她一个人去。

    再往前走了一阵,听到身后有响动,想着是什么人,看她一个人去河边。怕她有危险,要跟上保护。可转过身一看,却看到了一条狗。

    狗是黑风。看到黑风,阿布不能不想到一个人。想到那个人,阿布站下来,对黑风说,你不要跟着我,我用不着你来保护。阿布说话时,黑风也会站下来听。它仰着头看着阿布说话,好像阿布说的话,它真能听懂似的。

    阿布让黑风走,黑风当然不会走。不是黑风听不懂阿布的话,是黑风不能谁的话都听,对它来说,世界上不管有多少人,它只能听一个人的话。

    其实没有黑风陪着阿布去芦花湾,阿布也不会害怕。自从在河边救过了那只独耳狼,阿布再来芦花湾每回都能看到它。阿布在水里洗澡时,它和黑风,总是在河边走来走去,像两个巡逻兵。

    和往常一样,阿布下到了水里。可和往常不一样,阿布在水里洗了好大一会儿了,也没有看到独耳狼出现。

    马上想到独耳狼被咬伤的样子,猜想独耳狼是不是又被老公狼伤害了。这么一想,阿布在河水里呆不下去了。

    阿布走到了水边。阿布对黑风说,咱们去看看独耳狼。

    草滩很大。可独耳狼活动的范围并不大。老看到独耳狼从一片乱草丛中跑过来,想着独耳狼可能会在那进出。阿布和黑风走了过去。

    果然,在那片乱草丛里找到了独耳狼。独耳狼真的卧在了地上,好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像很渴也很饿。

    再往独耳狼身上看,看不到一点伤。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布再仔细看。一看,惊喜起来。原来,独耳狼生孩子了。生了三个小狼崽。

    怪不得独耳狼没有力气了。好像要死了一样。生孩子,是过生死关。不管是狼,还是人,都一样。

    不过,独耳狼这个关,并不难过。有阿布,有黑风。独耳狼生下三只狼崽后,马上喝到了水了,吃到了新鲜的肉。

    古尔图多了个干部,叫陈小菊。说陈小菊没人知道,一见陈小菊,都知道。说什么陈小菊呀,就是花木兰。

    说陈小菊不说陈小菊,全说花木兰,见了陈小菊,也喊花木兰。过了一阵子,陈小菊没人喊了,全喊花木兰。再到了后来,说陈小菊没有人知道,说花木兰,全知道。

    平常支齐在大草滩,没事不回场部。这些日子,支齐回场部次数多了些。花木兰在场部当干事。和盘砣在一排房子上班。去看盘砣时,差不多每回都能见到花木兰。

    盘砣也对支齐说,花木兰能留下不容易。咱们要多关心她。花木兰能留下,支齐做了主要工作。花木兰的事,也就是支齐的事。

    每回见到花木兰,都会在花木兰那里坐一会。天南海北地聊一阵。花木兰是唱戏的,见得多,经历得也多。和花木兰说话,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唱戏的女人,一般来说,唱得好,说得也不差。

    没有事,支齐不会随便和一个女人说话。老去找花木兰说话,支齐肯定想着什么事。只是我们还不知道,支齐想的事是什么事。

    6、

    那天支齐去场部。先去盘砣办公窒。一看门锁着。正在想盘砣去了什么地方。花木兰从另一间房子走出来。说盘场长去师部开会了。说明天才能回来。

    花木兰让支齐到她办公室去坐坐。支齐去了。

    到了吃饭的时间,花木兰说,在这吃饭吧。我去食堂打饭。支齐说,好。

    吃过饭,天有点黑了。花木兰要点灯。支齐说,黑着好。一亮灯,蚊子就来了。花木兰一听,觉得支齐说得对,就没有点灯。好在天不黑,窗还可透进些光线来。

    花木兰刚来,又是一个人,就没有给她房子。就在办公室里搭了一张床,让她睡到了办公室里。和支齐说话时,支齐坐在办公桌前的凳子上,花木兰就坐在床沿上。

    又过了一会,天黑透了。再不点灯,就什么都看不见了。花木兰问支齐,要不要点灯。支齐说,用不着。是用不着,说话用嘴说,不用眼睛。

    可不知为什么,随着屋子里越来越黑,支齐的话少了起来。支齐话一少,花木兰也不知说什么了。屋子里有点静。两个人坐在屋子里,不说话,有些别扭。

    看不见支齐面前杯子里的水,是不是还有。想着可能快喝完了。就站了起来,说,我再给你倒点水。

    阿布去给支齐倒水。提了水壶,去找支齐的茶杯。看不见,只能用手去摸。一摸没摸好,把茶杯碰倒了。

    茶杯一倒,茶杯里还有水。水乱洒。阿布和支齐赶紧去扶倒下的茶杯。结果茶杯没有扶到,两个人的手却抓到了一起。

    准确一点说,先是花木兰的手碰到了支齐的手。感觉出碰到的不是茶杯,想把手缩回来了。已经来不及,已经被支齐抓住了。

    支齐并不紧张,早想好了。知道要发生什么,会发生什么。当然不会紧张。再说了,对付女人,无论是体力还是智力,支齐似乎一样都不少。

    只是让支齐有点意外,花木兰好像同样也不紧张。

    支齐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花木兰说,我知道。

    支齐说,你怎么知道。

    花木兰说,你要是不喜欢我,也不会那么拼命要留下我了。

    支齐把花木兰摁到了那张木板床上。

    支齐说,你别害怕。

    花木兰说,我才不怕,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没有想到花木兰会这么说。支齐愣了一下。

    以为支齐想到了别的。花木兰说,你别急。这个院子,到了晚上,就我一个人,不会有人来。

    同样一件事,支齐做过多次。支齐有把握做得很好。不过,支齐把花木兰压在身子底下,并没有马上去做想做的事。

    和过去做这件事有一点不同。过去做。和别的女人做。做过了,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支齐不会把这个事当个事。这次做,做过了。不能不当个事。

    有了这个想法,支齐就说了几句话。

    只是连支齐自己也没有想到,那几句话一说,支齐就把压在身子下的花木兰放开了。

    支齐说,你准备一下,下个月咱们就结婚。

    花木兰笑了一下,说,这可能不行吧。

    支齐说,怎么,你对我还不满意。嫌我不好。

    花木兰说,倒不是这个原因。你这样的男人,也是打着灯笼难找。说真的,当时你让我留下,我能留下来,我也是看你挺像个男人。

    支齐说,那你咋说不行?

    花木兰说,我已经答应别人了。

    支齐说,你别开玩笑了。你答应谁,说出来我听听。

    花木兰说,我真的没有骗你。就是昨天晚上,我答应的。你要是早两天给我说,我肯定会答应你的。

    支齐说,这话,我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像真的。

    花木兰说,你要不信,等盘场长明天回来,你问他好了。

    支齐说,为什么要问他。

    花木兰说,我答应的就是他啊。

    正是听到了花木兰的这句话,支齐不再把花木兰压在身子底下了。

    听清楚了花木兰说的话,支齐转过身要离开。花木兰不让支齐走。说没事。说她保证对谁也不会说。花木兰让支齐住下。说天快亮再走也行。支齐像没有听到一样。拉开门,走了出去。马站在门口,正等着他。上到马上,用鞭子抽马。用劲挺大,马像子弹窜出去,差一点把他颠下来。

    天很黑。少有的黑。几乎看不到路。支齐没抓马缰绳。让马自己走。支齐闭上眼,不管了。真想让马驮着他,掉到沟里,栽到河里。可马记路,走过一次的路,再不会忘。天快亮时,到了大草滩。马停下来,支齐一睁眼,看到大帐篷。

    从马上跳下来。一子下跪在了地上。手握成了拳头,往地上砸。头低下来,一下下往地上撞。长这么大,支齐没后悔过。和那么多女人,有过那样的事。支齐没当回事。可这一回。支齐和花木兰并没有做什么,他却后悔了,死悔死了。

    这事要是真的让盘场长知道了……支齐有点不敢想了。

    一个月后,花木兰真的和盘砣结婚了。

    7、

    结婚的事,支齐让盘砣不要管,全都由他来操办。

    数百人从四面八方来参加婚礼,当然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并且还得让人家吃得高兴。支齐让人架起了五口大锅。每口锅里都煮着一只羊。有肉当然也要有酒喝。支齐让酿酒房送来八坛子玉米烧出来的酒。

    盘砣平常睡觉的房子变成了新房。作为两个人的新房,它不算小,可要让在里边举行几百人参加的婚礼几乎没有可能。

    婚礼只能在一个更大的房子里举行。这个房子真的很大,它的房顶像天一样大,它的墙是远处的雪山。它的地上铺了一块很大的地毯。这地毯用青草编织。

    支齐让人在荒野上的一片空地上点起了四堆大火,火光和月光一起照亮了这个时辰,让黑夜不再有一点冷暗。

    这些人平常很少跳舞唱歌。可到了真正高兴的时候,他们的嗓子和腰肢也一样会表现出色。他们唱起了一首有关开荒生产的歌。这歌他们早在一个叫南泥湾的地方就会唱。他们的舞蹈,也和种地有关。他们跳的舞,名字叫扭秧歌。

    其实参加盘砣婚礼的并不只是几百人。这天夜里,大草滩的好多飞禽走兽没有干别的事,它们从不同的方向,用不同大小形状的眼睛看着火光中的景像。这些飞禽走兽中至少有一百只狼。狼比别的走兽看得更认真。它们也许并不能完全看懂眼前的事情。可它们能看得出这件事,对人来说,是件很重要的事。不然的话,人不会这么激动。

    狼看着看着,似乎也有些激动。狼激动了,也会唱歌。只是他们唱的歌,听起来一点儿也不优美。只是有些悠长。但它的粗野有力,却是没有一首人唱的歌可以比。

    四堆大火变成了灰,唱歌跳舞的人尽兴离去。那扇贴着红色喜字的木门,也被闹完了洞房的人慢慢关上了。

    在远处的草浪间,一群狼在奔跑着喊叫着。用他们的方式,狼们也在谈情说爱,也在举行他们新婚仪式。

    支齐和别的人一起离开了,只是支齐离开后没有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他喝了太多的酒。骑在马上好像随时都会从马上摔下来。他的手里没有去抓马缰绳,只抓着一瓶酒。白色透明的酒,看起来很冷,很老实。可只要进到了肚子里,它就会变得像火,变得像鬼一样。

    认识路的马,把支齐带回家。回到了大草滩上。可他没有回大帐篷里,他坐到了离大帐篷不远的一个草坡上。

    支齐不停地把瓶子里的酒往肚子里灌。

    只是这时我们无法知道支齐是很难受还是很高兴。因为,一个人太难受了,会不停地喝酒。一个人太高兴了,也会不停地喝酒。

    支齐心里到底想什么,我们不知道,可我们知道,在盘砣的婚礼上,整个下野地,整个古尔图,只有支齐一个人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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