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米几何脱到只剩一条内裤时，便开始犹豫，要不要取下自己身上最后的布料。
曹沃看她太纠结了：“首先，我知道你不想被人看到，但真要穿着内裤进去，大家会把我们当怪物看；其次，就算你我穿着内裤，其他人都不穿，你还是会看到不想看的东西；最后，我再重申一遍，你现在是个男人，所以上半身赤膊的时候，不要像娘儿们一样用手护着胸口，OK？
米几何从进公共浴场的门开始，就没完整利索地说出过一句话，但她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瞪了曹沃一眼，从挂好的外套里拿出一样东西：“只好用这个了……”
曹沃真心佩服前女友的想象力：“你到时候要是被人揍，我就装不认识你。”
米几何就这样特立独行地跟着曹沃进了大浴场。
她现在只能跟着他走了。
今天白天，她被“侯老师”的前女友从家里轰了出来，衣服和书都是从窗户扔出去的，算是净身出户。米几何只能暂时住进曹沃的“狗窝”。两个人刚开始还为谁睡床谁睡沙发争论过，最终达成协议，大床一个人一半。曹沃是资深宅男，必要的话可以抱着电脑在垃圾堆里过活，但他已经三天没洗澡，浑身上下散发着让人呼吸急促的气味，和他同床简直就是噩梦。米几何是爷们儿身娘儿们心，来自“一天不洗澡就会死”星球。所以等到晚上两人准备洗澡时，却发现热水器坏了，打电话一问，维修工要后天才能来。
米几何打遍了附近宾馆旅社的订房电话，都说没房间。曹沃只能出来指条明路，语重心长地问米几何，在“和一群男人洗澡”和“不洗澡就上床睡觉”之间，她愿意选哪个。
米几何想了又想：“不能不洗澡。”
可一进公共浴场的门，她就后悔了。
今天浴场生意特别好。
米几何从更衣室走进浴池时，其他客人都傻眼了。
眼前的青年人高马大，体格健硕，肌肉线条优美，五官也很标致，可是为什么在浴室里还穿着内裤？而且……还戴着墨镜！
王家卫附体？
米几何的墨镜镜片上蒙了一层水汽，看不清他人，但能感觉到大家都在对她行注目礼。她瞬间满脸血红，走路都不自然了。曹沃倒吸一口凉气，决定出手相救，他抓住米几何的胳膊肘：“慢点，慢点，这里有台阶，对，小心。”
诸位看官这才了然：原来是盲人。
可这两个人都穿着内裤又是为什么？难道他的同伴骗他说这里是游泳池？
米几何就坡下驴，脖子僵直，脑袋不转，伸出双手在半空中呈摸索状，跟着曹沃走近热水池子。一看满池的绿色，米几何开始犯洁癖了，动作刻意缓慢下来，暗中抗拒。曹沃嘀咕了一句“你现在看不见”，米几何这才发现自己上了他的当，现在不想下去也得下去了。她进池子的时候，表情就跟下油锅一样。
偏偏还有好心人给他们让道，那人个子高，原本斜躺着，吃水线在胸口，站起来时，水还不到他的膝盖。米几何墨镜镜片上的水汽正好散去，把一切丑恶看得真真切切，顿时抑制不住地惊呼一声：“啊！”
曹沃赶紧向人家解释：“水温有点高，他怕烫，呵呵！”
“曹沃，我恨你……”待两人找了个水池的角落坐下，米几何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有什么好恨的，你看看你附体的，整个一阿波罗的躯体，你再看看我，”他拍拍“苏老师”躯壳的肚子，“又老又瘦，就一个肚子鼓了出来……”
“我自从穿越过来之后，就没好受过。上厕所、洗澡，还要学着刮胡子……”
“咱们有一说一，至少你不必刮腋毛了吧？也不必刮腿毛。”
“我没有腿毛。”
“咱们高中毕业后出去旅游的时候我摸过，有，不密，但绝对有。”
“没有！我怎么不知道你摸过我的小腿？”
“你当时睡着了。”
“你当时还做了什么！”
“玩玩你的头发，没了。”
米几何一脸姑且信你的表情，情绪低落地说：“唉——我这辈子犯了两个最大的错误，一个是仰慕侯汐，一个就是和你在大学里谈恋爱。”
“你就不该相信他是童男。”他瞥了一眼米几何。
“米小何那边怎么办？我今天下午打她手机，一直关机……”
曹沃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两人一扭头，下巴几乎同时掉下来。
曹老爹。
笑呵呵的曹老爹。
“真巧啊苏老师，你也在这里洗澡？”
两位老师把曹老爹的身体上下打量了一番，心情万分复杂。
曹沃从高中以后就没跟老爸一起去过公共澡堂。米几何更是如万箭穿心，遥想当年，她也见过曹父若干次，比如初中时代的家长会，高一军训前的送行，高考前一晚她住曹家，高考的三天里曹爸爸送他们去考场，大一过年时去曹家拜年等等。
但那都是在他穿着衣服的前提下！
她越想越想不下去，更看不下去。
“曹沃的爸爸啊，你好你好！”曹沃自己先反应过来。
“这位是……”曹父看着墨镜男，一头雾水。
“我同事小侯。您怎么也来这里了？”
曹沃家是老公房，浴室小，只能淋浴。曹老爹喜欢时不时上大浴场泡澡、搓背、拔火罐，但应该不会来这家。
“我家附近的浴场停业装修，听说这里是新开的，就和曹沃过来看看。”
“曹沃也来了？没看到啊。”
此言一出，米几何也慌了神，四处张望。曹沃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醒她现在身份特殊。
米几何刚收回脑袋，两人身边的水面忽然窜出一个小男孩来。因为在水下憋气太久，呼吸到新鲜空气时他大喝一声，然后兴奋地宣布：“我这次肯定破纪录了！”
米几何看清这孩子是谁时顿时脸色灰白，心想：曹沃，你年轻时也真够恶心的，居然在公共浴室的池子里练憋气？！也不怕别人身上的污垢进耳朵里生虫子？亏我大学时还亲过你的耳朵，真是不堪回首。
曹小沃抹了抹眼睛，看清了老爹正和谁说话，倍感巧合：“苏老师你也在啊！哎，侯……侯老师？您的眼睛怎么了？”
曹沃及时打圆场：“他……用眼过度，医生嘱咐他这么做的，过几天就会好。”
米几何嘀咕：那还不如直接瞎了。
曹老爹：“既然这么巧，我就请两位老师搓背吧。”
曹沃本想推托，但看看米几何那副宁死不屈的表情，便说：“行啊，那就劳你破费了。”一点也不把曹老爹当外人。
说完就硬拉着米几何起身。两人的内裤在水里泡了很久，早就变得半透明，曹小沃看到“侯老师”本相暴露的一瞬间就震惊了，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
曹沃心情复杂。
“这位师傅，不许搓胸部，不许脱我裤子，力度轻点。还有曹先生，曹沃同学，麻烦你们找条毛巾把……把下面围一下，谢谢，拜托。”
米几何约法三章完毕，这才躺到搓背台上。曹爸爸觉得很奇怪，但还是说：“我不在边上看着，你们的账都记在我的手牌上，我去蒸个桑拿，回见啊。”
躺在她旁边那张床上的曹沃小声抗议：“你这后面一句话是鄙视我们曹家人吗？”
“姓曹的，你就这么想我看到你爸爸的裸体？嗯？”
曹沃脸色涨红：“你这真的是在歧视我了，拿你现在的状态跟那时的我比，本身就不公平！我那时候才十四岁，理论上男人可以发育到二十五岁……”
“随你怎么说。”
“话说回来，侯老师的真面目被拆穿了，你倒也不伤心。”
“我现在是成年后踏入社会的米几何，不是那个脑残中二少女米几何，侯汐这样的成年人，爱做什么事情是他的自由，只要不违法就行，反正和现在的我没关系。”
“没有不甘心？”
“这有什么好不甘心的？是我那时候太二了好吗？就像我以前老觉得抽烟、去酒吧、××是世界上最邪恶的三件事情，现在想来真是太可笑了。成人的世界，该干吗干吗，不了解的人才会产生莫名的抵触。再说，等你什么都尝试过了，就会发现也就那么回事……”
米几何刚说完后半句话就懊悔了。
这话更能引起深邃的推理。
她抽烟，她去酒吧，曹沃都知道……
抽烟、酒吧、××什么都尝试过了……
曹沃看着她，眼睛里似有火花在黑夜燃烧：“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凭什么？”米几何别过头去不看他，因为她已猜到他会问什么。
临时性口吃患者：“你……你……你不会真的……已经……”
“我们分手后的事情没必要告诉你。”
曹沃伸出手说：“师傅，停，就搓到这儿吧。”然后他下了搓背台，走到米几何的搓背台前，双手抱住对方的脑袋，硬是扳到让她的脸对着自己，目光如飞火流星，一字一顿，“你不是……了？”
米几何隐约感到目前的形势不对，曹沃身上有什么东西正好顶到了她的头顶。她顿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于是赶紧起身反抗。“侯老师”的力气比“苏老师”大，米几何轻而易举地挣脱开他的手：“你干吗？是又如何，不是又怎样？”
本以为曹沃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他却双膝跪地，如中枪受伤的战士般喃喃自语：“这不科学！这不科学！这不科学！这不科学！这不科学……”
米几何刚要说什么，就听到边上传来熟悉的青春期男孩的嗓音：“什么不科学？”
循声望去，刚刚去饮水机那边喝水的曹小沃已经回来了。
曹沃差点对自己的幼体一脚踹过去：“厉害你个头啊！你根本就不明真相！”
你要是知道了真相，肯定会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米几何觉得此人情绪过于激动，想要避其锋芒：“我们现在能不能不要说这件事……”
曹沃却一根手指疾挥如刀，刀尖直逼对方鼻尖：“闭嘴！”
米几何，你要是青春小说里的人物，你根本就没有当女主角的资格，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些女主角无论高矮美丑、闷骚还是淡然，脑残还是不脑残，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处女座”。
米几何也火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当初不也因为去桑拿中心被拘留了？又是罚款又是处分的，学位都没了，性质明显比我恶劣得多！”
“这件事情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我到现在还是童男！童男！纯洁得像处女座星云一样的童男！闪闪发光！”
曹小沃又控制不住地惊讶道：“大师……你不是结过婚吗……”
曹沃怒了：“结什么！那不是我！我不是苏易！苏易这种老男人都结过婚了！我却还是童男！不科学！不公平！我要说出真相！什么穿越！老子不活了！要解剖就解剖！要电击就电击！老子要说出真相！老子是2013……”
“年”字未出口，突如其来的一记左勾拳已经击中了曹沃的脸颊，一击即倒。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
他没有醒过来。
获胜者米几何用中指推了一下鼻梁上的墨镜，对目瞪口呆的曹小沃道：“这件事情是他最大的痛处，他跟他的老婆其实是假结婚，没有夫妻之实——每次一说这事他就暴走，记得下次别再提这茬，这样我保证你下回的英语测验会拿到九十分，OK？”
“OK……吧。”
“还有，不要在二十二岁之前和女孩乱来，苏易大师肯定没跟你说过这件事吧？”
“说过，但他说的是，要抓住一切机会……”
“呵呵，他真会开玩笑……”米几何在心里把曹沃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的确是他的风格，其实他常跟我说起你……嗯，记住，二十二岁之前不要和女孩乱来。”
“……”
“尤其不能YY米几何！”
小沃万箭穿心：“为什么？”
“过度YY，你的超能力会消失的。”
“哦……”
曹小沃此刻也吃不准，米小何的班主任“侯老师”和肩负神秘使命的“苏老师”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从两个人能一起来洗澡这点来看，关系应该不简单。
“Good Boy。”
米几何表扬了男孩一句，再看看地上的“苏老师”：“别担心，有一天你也会长大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嗯……”
Damn！我编不下去了，姓曹的，我咋知道你以后是什么样……
2．
丁里美不知道曹小沃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但肯定没什么前途。她看不起曹小沃，就像米小何看不起拼命三郎一样。
但这并不妨碍她和米小何成为闺密。
在电话里倾听吐槽和诉苦是闺密的义务之一。
不用说，米小何和“侯老师”之间的朋友关系，已经不复存在了。至于原因，随便挑出一样来，都是实实在在的炸药：侯老师不是童男，侯老师吃软饭，侯老师打女人（其实是被女人打）……
米小何在这个年纪时一度迷恋侯老师这样的传说，只因为她并非真正了解这个人，只光凭着臆想和一厢情愿，就在他身上插了很多趋向于完美的标签。等到这堆标签像肥皂泡那样破灭之后，昔日的偶像就会变得不堪回首。
米小何对着闺密哭诉了一通，然后打定主意星期一要约曹小沃一起去上学，丁里美就劝她：“你要想清楚了啊，侯汐可能是个渣渣，不，肯定是渣渣，但曹沃这种二货，和他交朋友，值吗？”
米小何踌躇了许久：“但他比任何人都要靠谱。”
比她老练得多的丁里美一语成谶，只是实现这句不祥的预言还需若干年：“现在靠谱，那以后呢？未来呢？”
米小何说：“我又不是要跟他谈恋爱，未来，等来了再说吧。”
丁里美劝阻失败，只好说：“要不我让我表哥找人揍侯汐一顿？”
“可以，但不要打脸。”
“……”
“侯老师”的脸上已经挨了一拳。
星期一上班的时候，大家问起他脸上的伤，“侯老师”答曰：“上楼的时候摔了一跤。”
很巧，隔壁班的“苏老师”脸上也有伤，问起缘由，答曰：“下楼的时候摔了一跤。”
只有曹小沃大概能猜到真相，但今天一天他都兴奋得跟打了鸡血一样，因为昨晚米小何约他早上在52路汽车站碰头，然后一起去学校。至于两位老师的伤，他压根就不在意。
米几何挨的那一拳，当然是为了让曹沃发泄一下心头怒火。昨天在浴场里，她用凉水把曹沃给泼醒了，然后告诉他，不要这么生气，她还是“处女座”，只是觉得当初曹沃去桑拿中心被抓了进去，肯定已经不是童男了，她不能搞得自己好像没人要一样，就不负责任地瞎说了一通。
曹沃坐在那里想了半天：“不对，这道理说不通啊，你还是骗我的吧！”
米几何叹口气：“好吧好吧，我服了，我的确……不是那个啥了，我一直不想告诉你，要是没有这次穿越，再过两个月我就要发喜帖了。”
“什么？！”
“嗯！我本来打算2013年年底办喜酒的。”
“证呢？”
“年初就领了。”
“父母？”
“见过他父母好多次了，我这边，户口本在我手里，我爸无权管辖。”
“房子？”
“两室两厅，无贷款，在浦东。”
“车子？”
“沃尔沃。”
“做什么的？”
“银行数据库后台。”
“有照片吗？”
“别闹了，十一年前他还在国外念大学。”
“相差这么大岁数？怎么认识的？”
“相亲。”
“……”
“……”
“米几何，恭喜你。”
“别这样。”
“我是真心的。估计我这个屌丝这辈子是结不了婚了，你能找到合适的人嫁了，我应该为你感到高兴。”
“谢谢。”
“那我们要是拆散了幼体，改变了历史，你还能遇见你……未婚夫吗？”
“这个你别担心，我本来就不是很喜欢他，身高才一米六八，也没什么生活情趣——嫁给他是无奈之举。”
“无奈？”
“我不想住在家里，在外租房子又不方便，再说，总得有人帮我还那么多刷爆的信用卡吧……”
“搞了半天是我拯救了你的未婚夫。”
“也拯救了我们自己。”
“嗯，那个，我能不能还你一拳？刚才那拳太重了，还是在曹小沃面前，我很没面子啊……”
“哼，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有意思吗？”
一拳已然打出。
米几何往后退了两步，但没有倒下，她摸摸下巴和脸颊：“我怎么老觉得你这一拳不是为了报复，而是因为我要结婚了？”
曹沃捂着指关节生疼的拳头说：“你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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