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酱豆腐糟蛋皮蛋
酱菜里边最是珍奇的是“酱豆腐”,便是豆腐用酱制成的了。(译者按:这种酱豆腐,所指的是别一种,实际乃是北京所谓臭豆腐。)外皮赤褐色,似乎是腐烂了的,内中是灰白色,正像干酪(Cheese)稍为软化一点的样子,有一种异臭,吃不惯的很难闻。但是,味道实在肥美,仿佛入口即化,着舌柔软,很是快适。从各方面看来,这可以称为植物性蛋白质的干酪吧。吃粥的时候这是无上妙品,但当作下酒物也是很好的。和这个同类的东西,还有糟豆腐,就是豆腐用糟制的。这在材料的关系上带着甜味,也没有那样臭味,只有酒糟的气很是温雅,但是当下酒的菜来看,或者还是取那酱豆腐吧。
糟制食品里可以珍重的是“糟蛋”了。这是用鸭蛋糟渍,外观和煮鸭蛋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一用筷子去戳,壳是软当当的随即破了。里面黏糊糊的,像是云丹(海胆黄)似溶化了的蛋黄都流出来了。用筷子蘸了来吃,味道也有点像云丹,甚是鲜美,不觉咂舌称美。
说起糟蛋,势必连到“皮蛋”上去。皮蛋一名松花蛋,在日本的中华饭馆也时常有,蛋白照例是茶褐色,有如果冻,蛋黄则暗绿色,好像煮熟的鲍鱼的肉似的。据说,是用茶叶煮汁,与木灰及生石灰,苏打同盐混和,裹在鸭蛋的上面,外边洒上谷壳,在瓶上密封经过四十日,这才做成。我想这只有曲店或是做豆豉的老板,才能想出这办法来。总之不能不说是伟大的功绩了。不晓得是谁给起了松花的名字,真是名实相称的仙家的珍味。北京的皮蛋整个黄不是全部固体化的,只是中间剩有一点黄色的柔软的地方,可以称为佳品。因此想到是把周围的暗绿色看作松树的叶,中心的黄色当作松花,所以叫它这个名字的吧。此外还有一种“咸蛋”,是煮熟了盐腌鸭蛋,但是很咸,并不怎么好吃。但是将鸡鸭蛋盐腌了,还想出种种的花样来吃,觉得真是讲究吃食的国民,不能不佩服了。
(六)腌青菜
在江南作春天的旅行,走到常熟的那时的事情,从旅馆出来,没有目的的随便散步,在桥上看见有卖腌青菜的,似乎腌得很好。这正如在故乡的家里,年年到了春天便上食桌来的那种青菜的“糟渍”,白色的茎变了黄色,有一种香味为每年腌菜所特有的,也同故乡的那种一样扑鼻而来。一面闻着觉着很有点怀恋,走去看时却到处都卖着同一的腌菜。这是此地的名物吧,要不然或者正是这菜的季节所以到处都卖吧,总之这似乎很有点好吃,不觉食欲大动,但是这个东西不好买了带着走吧。好吧,且将这个喝一杯吧,我便立即找了一家小饭馆走了进去。于是将两三样菜和酒点好了,又要了腌菜,随叫先把酒和腌菜拿来,过了一刻来了一碗切好了腌菜,同富士山顶的雪一样,上边撒满了白色的东西。心想未必会是盐吧,便问是糖么?答说是糖,堂倌得意的回答。我突然拿起筷子来,将上边的腌菜和糖全都拨落地上了。堂倌把眼睛睁得溜圆的看着,可是不则一声的走开了。我觉得松了一口气,将这菜下酒,一面空想着故乡的春天,悠然的独酌了好一会儿。
有一回看柳泽淇园的《云萍杂志》,在里面载着这样的故事:飞喜百翁在招待千利休的时候,拿出西瓜来在上边撒上砂糖,利休只吃了没有糖的地方,回去以后对门人说,百翁不懂宴飨人的事情,他给我吃的西瓜,却加了糖拿出来,不知道西瓜自有它的美味,这样做反失去了它的本意,这样说了便很想发笑。我读了想起在常熟酒店里的一幕,不禁惭愧自己的粗暴行为,但是西瓜加糖假如是蛇足,那么腌菜上加糖岂不更是蛇足以上的捣乱么?若是喜欢吃用酒糟加糖腌了的甜甜蜜蜜的萝卜所谓浅渍者,东京人或者是难说,但是在喜欢京都的酸茎和柴渍的我,却是忍耐不住地觉得不愉快了,况且这又是当作下酒的东西的时候乎。
(七)白梅
可是我近年来在梅干上加糖来吃,也觉得有滋味了(译者按:这一节似乎是出了题,因为中国腌菜里没有梅子这东西,但是著者因为腌青菜加糖这事顺便说及,故今亦仍之。所谓梅干是指日本的盐渍酸梅,乃是一种最普通的也是最平民的日常小菜,平常细民的饭盒除饭外只是一个梅干而已。)这个因缘是因为我的长男住在和歌山县的南部,北方乃是梅子的产地,时常把地方的名物“封梅”去了核的梅子用紫苏叶卷了,再用甜卤泡浸,带来给我,偶尔佐茶,那时起了头。随后因了砂糖缺乏,封梅不再制造了,但是那种甘酸的味道觉得不能忘记,只在平常的梅干上加点白糖,姑且代用。这种味道的梅干,从前我在苏州也曾吃过。在拙政园游览,因为无聊去窥探一下叫卖食物的人的担子,夹杂在牛奶糖小匣中间,有一种广东制品记着什么梅的。便去买了打开来看时,里边是茶褐色的干瘪的小小梅子,吃起来酸甜多少带有盐味,很是无聊的东西。那里的梅干有好吃的,就是在日本的中华饭馆里也时常拿出来的东西,即是“糖青梅”,颜色味道都好,那的确是好吃。
日本人的对于梅干与泽庵渍(译者按:一种盐腌的长萝卜,福建有所谓黄土萝卜,用黄土和盐所腌,盖是一样的东西,泽庵是古时和尚,留学中国,所以是他从中国学去的。)的嗜好实在根深蒂固,从前所说给海外居留的本国人送去木桶,有相当数量,我到北京以后,和在住的同乡一同吃饭,就特别供给泽庵渍,像是接待新来客人似的。我在中国的时间偶然感冒躺了两天,喝着粥的时候也怀恋起梅干来,叫听差到东单楼的日本店里去买。下粥的菜酱豆腐和酱菜也是很好,梅干的味道却又是特别的。在中国似乎没有像我国那样的有紫苏的梅干,有一种不加紫苏用盐渍的叫作“白梅”,从古以来就制造着,也使用于菜料,这个制法也传到我国。紫苏是制造梅酱时这才加入,从古昔到现在都是如此,清初康熙年间的《养小录》卷上、《柳南随笔》续编卷三和近时世界书局的《食谱大全》第九编所记梅酱制法,虽然有点小异,可是加紫苏的一点却是一致的。那么现行我国的梅干制法,乃是将这里白梅和梅酱的制法合并了制造出来的东西,那么原虽是出在那边,可是可谓青出于蓝的佳品吧。我国古来的文化亏负大陆的地方很多,可是加以修改作出优秀的我国的文化来却有很好的智慧,这就是在小小的梅干上也看得出来,实在是很可喜的。
(八)菜脯
在中国没有听见过用盐加在米糠里腌的东西,泽庵渍这种东西的原本似乎也是没有。然而在萨摩地方(译者按:在日本南端,向来与中国闽广有往来),却有与泽庵渍类似的叫作“壹渍”的异样的渍物,尝在那地方出身的人的家里遇着这种食物,觉得珍奇,问其制法,大略是萝卜盐腌日晒,放在簟上揉了又晒,揉了又晒,装在瓶里封好放着。想起来好像是传授了浙江或是福建那边的“菜脯”的做法。这在《八仙卓式记》(《故事类苑》饮食部食卓料理条下所引)里记清国人吴成充(像是船主)在船里招待金石衙门(像是通事,即翻译)时的菜单,在《小菜八品》之中有菜脯,附有说明如左:
菜脯 在冬月将萝卜一切四块,用盐腌一宿,次日取出晒干,放在簟上熟揉,又放入桶里,上边撒盐,次日取出照常的做,如是者四五日,瓶底敷稻草,搁上萝卜排好,再加稻草同样加上几重,乃加盖封口,隔些日子取食,用法与此地的小菜相同。
这个制法比我所听到的壹渍的说明,还要说得委曲详尽,那么萨摩壹渍的所本也就明白的可以看出是在这里了。原来从前萨摩是介在琉球中间,把中华的事物种种传来日本的地方。明和年间(一七六四至一七七一年)萨摩藩主岛津重豪擅长华语,著有《南山俗语考》五本,讲解中国语,刊本至今尚存。宽政年间(一七八九至一八〇〇年)的《谭海》卷八说起“狗子饭”,便是将米装在小狗的肚里整个烧熟了,曾经盛行过这样的中国料理,也曾进呈藩主,所以那地方与中国事物的交涉相当密切,现在我猜想这菜脯的制法传到了萨摩变成壹渍的想法,也决不是牵强附会的吧。
与这个相类似的渍物在我内人的乡里山口县宇都市也有,叫作“寒渍”。其制法是把萝卜盐腌了晒干,用木捶打了再晒,打了再晒,等到扁平了装入瓶内贮藏。从前据说是用草席包了用脚踏的,其制品可以保存几年,在新的时候作浅茶褐色,日子多了渐渐变黑,软而且甜。这样制法与壹渍稍稍有不同,其归趋则一,是传来的萨摩制法呢,还是别有所本呢,未能详知,但这也是一种菜脯。我平常很喜欢吃,常常从内人的乡里或是亲戚那里送了来,三十余年未曾断过,这是寒厨的珍味,吃饭下酒以及佐茶都常爰吃。年数浅的拿来切了,酱油加上酒或是凉开水制成一种汁蘸了来吃,咬去松脆,是酒肴的妙品。年月多了变成漆黑柔软甜美的,就是那么切了,也是佐茶的奇品,足以供利休的党人吃一惊吧。这里且将我“自家做的酱”(俗语自己夸说自家做的酱),来做这腌菜谱的结束吧。
载一九六三年二月十日至二十三日香港《新晚报》,署槐寿译。
七 母亲的味道
广告宣传上有一句话,“卡耳庇斯”是初恋的味道,我却说是母亲的味道。(案:“卡耳庇斯”即酸牛奶加钾,乃取钾与乳酸性饮料二字拼合而成。)
我在小的时候和母亲分别了。不是父母离了婚,乃是因为家里穷,所以寄养在亲戚那里。
到了小学五年的时候,才回到母亲那里同住,细细的看见了母亲的脸。那个母亲和这小孩的我在梦里所见,纸上所画的母亲似乎不同,乃是一个穷人的主妇。额角突出,身体瘦弱,个子矮小,很可怜的样子。母亲是贫穷武士安藤某的长女,二十二岁嫁到父亲这里来的。此后过的是非常穷苦的生活,简直没有吃过像人吃的略为阔气的东西。我回来同住以后,亲自做菜给我吃,这样那样全都是很咸的穷人吃的菜。做菜是要凭了经验才做得来,没有吃过好菜,就没有做出好菜来的道理。
母亲是生来的穷命。这是当然的,大半世都跟着我那酗酒胡闹的父亲在一起,平常为了一分二分钱的事情,常闹意见。有时候看见母亲买了零食来了,便伸手出去,说也给我一点吧,拿出来的乃是煎饼的碎片,便大失所望了。
母亲不知道装饰的事情。什么书画装饰当然不知道,不会得插花,连自己的头发什么也不修饰。不是因为没有这个意思,所以不做,因为要这样做,便要另外多花一分钱,这是没法子办的。
交通工具也就竭力避免,如是可以走了去的地方,总是一直走了去。说坐电车是要晕的,常以此为口实,其实是可惜电车费实在是比晕车更要重要吧。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年)三月,我住在新宿户冢地方,母亲从小岩远远的看我来了。这时候我的长女刚才出生不久,母亲为得要看孙女,便坐了向来不大坐的电车来。晚饭请她吃的什么已经忘了,但是那时她的身体已经很是衰弱,所以我送她到了小岩。
半路上她说是有点累了,就在上野广小路的永藤餐馆稍息。我问她吃些什么,她说道:
“什么叫做卡耳庇斯的,我想喝一回看。这名字我是知道的,却是没有喝过卡耳庇斯这东西。”我于是叫了一杯热的卡耳庇斯和咖啡。母亲一口一口的很珍重的喝着,并且喜欢的说:
“这样好吃的东西我是第一次喝着。过岁时,再给我喝一回吧。”
在这一句话里边,母亲的穷苦的一生可以想见了。就在那年的秋天,有肺结核的母亲因为结核菌侵犯了喉头,什么也不能吃而死了。
死的地方在扫帚梅乱开的小山一座疗养所里,母亲所随身带着的古旧的钞票夹里,有着一元多的零钞,以及一张旧的明信片。这是她在龙泉寺町给人家当保姆的昭和五年(一九三〇年)时候,我受了父亲的吩咐向她借钱的明信片。当时我走去找她,她将钱给了我,可是那明信片却像抱着小时候的我似的,放在钞票夹里带着一直到死。
我不能给母亲再一次喝那卡耳庇斯,一直到现在很是难过。
加太是现代作家,一九一八年生于东京,以文笔为生。
载一九六四年七月一日《文汇报》,署槐寿译。
第二部分 其他文学精粹
第一节 现代小说译丛
父亲拿洋灯回来的时候
父亲去买洋灯,或者略早一点的时候,他对母亲说:
“喂,母亲,我们不要买一盏洋灯么?”
“洋灯?怎样的洋灯?”
“怎么?你不知道住在市镇上的杂货店主从圣彼得堡带了几盏洋灯来,点起来比十枝松明[180]还要明亮么?牧师公馆里已经买了一盏了。”
“啊,是了!便是那件东西,在屋子中间发光,我们任在那一个屋角里都能够看见字,正同白昼一样的么?”
“正是那个。这是油在那里烧着;你只要在晚上将他点上,他便一直烧到第二天早晨,不会熄灭。”
“但是那湿的油怎么会烧呢?”
“那么,你也可以问白兰地怎么会烧哩!”
“但那是全面着火了,白兰地烧着了的时候,你便是用水来浇也再不能够熄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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