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可爱呀!”这运动鞋那么可爱,连她的声音也变成小孩似的可爱了。这说是五文半[172]的长,是里弄小组的女人给拿来的。
“哥哥上学校去的时候买了一双运动鞋。于是弟弟也无论如何要买,说也不肯听。这大概还是四岁时候的事情吧。那已经差不多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大概是花了五角钱吧。要穿是有着皮鞋,所以这就当作玩具玩罢了。因此虽是旧了,这也还是那么的干净。以后生了小孩,也可以有用,这样想着,就收了起来,可是现在似乎也不大会得生了。若是拿到农民那里去,这也还可以卖点钱吧,只是总觉得可爱,所以这一件终于不曾放手。”
这个女人有两个儿子,现在都是中学生了,她这样说着,便把那小小的运动鞋排列在廊下的踏脚石上了。那鞋是很好的。橡皮底里现出一个朝阳的花纹。
(二)
小山田家的少年来访问是在收到那小运动鞋的第二天。美祢正在萝卜地里。她穿着绑腿的袴子,头发上包着手巾,正在把选拔掉的萝卜放在一个大筐子里去。美祢所着的橡皮底人造丝面的袜子在后跟方面全都坏了,铜瓣也扣不上去。平常有拖鞋这句话,这就成为拖袜了。这种下地袜在美祢的乡间称作袜鞋。以前的袜鞋只要有一双,就可使用到忘记年月的时候。穿袜鞋的是劳动的人们,美祢的父亲和母亲都是穿了这袜鞋上山或是下地去的。但是美祢穿起这个来,还是最近的近时的事情。她为了防空演习买了这袜子,在战事期间穿过了几回,紧张地跳下防空壕里去。人造丝的下地袜单是这样也就破了。虽是如此,田地里穿也行了,只是泥土不客气地进到袜里来,脚底里觉得痒。因为太不舒服,一只只地脱了下来,正在掸扫着,那小山田家的少年出现来了。他站在门口,着从那边望得见的美祢行了军队式的敬礼。在那俨然的拘谨的态度中间,最著目的是那漂亮的一双橡皮底袜子。这小山田家的少年看去不过只是十五六岁,美祢当初以为是什么地方的出版社的小伙计,问起来才知道是同乡小山田郁子的儿子。小山田郁子同美祢的姊姊是好朋友,现在拿了那姊姊的信来的。美祢读下去的时候,忽然很感到困难了。这是托她把那还是学生的小山田家的少年寄住在她的家里。
美祢很是为难,连那信里后边的文句也几乎读不下去了。总之先把他叫进到家里去,美祢自己洗了手脚。还是空袭时那么地搁着的太平水桶,水都发红浑浊了。水也觉得很有点冷了。美祢坐在板廊上,重复看了一回来信。信里说若是留住不可能,那么请给寻找公寓,或是别的给想什么办法。这个难题怎么解决呢,美祢叹了一口气,这是刚停战后的一件事情。那时有某报馆关于战后的衣食住的问题,来征求美祢的意见。美祢答说:“只要有一间房屋多余的人家,就须得去考虑利用,只要想想烧了房屋住在壕洞里的情形,那么在家里忍耐着与人家同住,也正是被烧剩下来的人们的义务吧。”这话那时回到美祢的心里来了。小山田的家和美称的姊姊的家都因了神户的空袭被烧掉了。可是被烧了家财的人们所常见的那种顽钝的态度,在姊姊的信里并感觉不到什么。这样就使得美祢很是为难了。不如索性说你是没有被烧,请你假想烧了房屋住在壕洞里,给安放一个人在家里吧,那倒还容易拒绝。大概姊姊也是受了郁子的托,没有办法才写的信也未可知。但是无论怎么说,在大东京的三分之二都成了灰烬的今天,说立刻就可以找到公寓,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美祢走到会客室里去,那小山田家的少年像是寻常小学的学生似的很拘谨地和美祢相见。
“你母亲好么?”
“是,托福的。”少年用了纯关西话回答。听说是独养子,在他的嘴边眼边表现出独养子似的柔和的表情。
“你的母亲我是很熟的,虽然已经有二十年以上没有看见了……”美祢所知道的郁子还是嫁到小山田家去以前的郁子,那还是美祢的少女时代的事情,彼此都住在故乡的村里。美祢由她的姊姊带了,常常往郁子的家里去游玩。郁子结婚的时候的确已经将近三十岁了,把很丰富的头发梳成有点不大时式了的那种厢发,姿容很是美丽,美祢还是记忆着。只有母子同住,做点针线活度日,在郁子那时的情形,原是应当招赘女婿的,不知是什么缘故,却嫁到小山田家去了。于是因了小山田家的介绍,美祢的姊姊也结了婚,两家都住在神户地方。美祢每见到姊姊的时候,总听说起郁子的情形,知道郁子有了相当的财产,很优裕地过着生活。这些一大概都是粒粒辛苦的积贮下来的吧,可是一切全烧掉了,现在据说是回到故乡去了。在那很丰盛的黑发上边大约也已混有些白的了吧。到了那么年纪,只穿着身上所有的衣服,回到也没有家的故乡里去,为了远远离开的独子的住宿的事,想凭那微细的因缘去找靠傍,美祢体谅到做母亲的郁子的这种劳心,也就觉得不好一下子就来拒绝了。
“那房屋的事,你还在别处找寻着么?”
“是,可是那总找不到。很对不起来麻烦你了。”少年有点窘似的微笑着。
“学校是近时入学的么?”
“不,在四月里入学的。”
“在那以前是在什么地方呢?”
“因为勤劳动员,到工场去了。以前住在工场的宿舍里,战事完了,这才又回到学校去,可是这回住所是没有了。”
“那么,现在是在哪里呢?”
“在学校的俱乐部里。没有宿所的十五六个人一同住在那里。”
“那里不能住么?”
“倒也没有不能住的事,只是以后要冷起来了,在那火气都没有的大房子里,说不定会得冻死,都这么说哩。而且大家在一起,也总是哇哇吵闹的时候多,不能够用功。最初在本乡有伯母的家,我就住在那里,可是那里也因空袭烧掉了,现今回到水户左近的乡下去了。若是水户更是近一点那就好了,但是从那地方到东京,通学到底是不可能的……”
“可不是么?可是说请你到我这里来吧,现在也还不能这么说。实在因为忽然来了一个亲戚家的小孩,更是人手不足了,没法子照顾你的事了。”美祢到这里才说到了本题,小山田的少年像大人似地连连点头,又说道:
“不,那是我很明白的。本来也不是想请这边容许寄住,实在因为找不着房子,心想或者这边知道有什么地方,所以来拜托一下,很是对不起的。就是有了房子,吃食方面也由自己办。只是晚上住宿就行了。”
“那么用的外食券么?”
“是的。”
“这样,营养恐要不足吧。不够的部分怎么办呢?”
“到水户的伯母那里去买去。因为外食券也原来是只有半个月份的。”
少年露出很著目的白牙齿,笑了起来。美祢看了那天真浪漫地露出的白牙齿,似乎觉得自己肩上的负担更是沉重起来了。他说吃食的事情不必照顾,这意思也可以如此解说,他愿意尽力避免她的麻烦,只希望借给房子就好了,不过这乃是有了年纪的女人的理解法,在对方的少年不见得会有这样的策略吧。总之现在新吉也不在家,且等商量再说,这样说定之后小山田家的少年回去了。在门口穿上橡皮底袜子的时候,他脱去了洋袜,那是灰色的丝织洋袜,像是为了今天特地准备了来的样子,是全新的。
“神户的家里也把行李稍微疏开了一点么?”
“不,说是疏开吧,把行李打好搁了那里的时候,就遭了殃,全都烧了。真是好傻的事。”
可是虽然如此,他的服装倒还相当地整齐。就只是那橡皮底袜子,无论怎么地看去,总是个难民的模样。
“那样的橡皮底袜子,是给难民的特别配给品么?”美祢笑着这样的问。
“不,母亲在黑市好容易……”他没有说完,笑了起来。若是在以前,十双皮鞋也可以买了,要用了那么的价钱才可以买到,美祢也曾经听人说过。好容易弄到手一双橡皮底袜子,要给进京求学去的儿子带了去,过着被逼得倒退到这样程度的生活的,现在并不只是小山田一家呀。就是以前用五角钱买的小孩的运动鞋,也可以去换得食粮。美祢望着小山田的脚底下,直到他的影子看不见了为止。
(三)
这是晚饭时候。门口的玻璃门很有气势地一下子拉开,就听到哇地发生很大的叫声来。这像是哇地一声叫,也似乎是很快地在说“晚上好!”这时美祢忽然明白了,这乃是水野干夫。
“水野来了!”新吉捏着筷子跳出去了。美祢也跟着走出去。原来正是他。
“唷!”水野干夫用了兴奋的声音和姿态,交换地握着新吉和美祢的手,握着摇动着。这是肥而且大的手。引导水野来的高木信一在脱着军队用的皮靴,一面说着什么话,可是给兴奋的水野和新吉的话声所打消混合了,他就走进吃饭间里来。
“水野君,恭喜恭喜!真是很长久地辛苦了。”在明亮的电灯底下,美祢这样地说了向他寒暄。他是到昨天为止还住在监狱里的。他是一个共产党员,这已是周知的事实,至于到昨天为止被关在监狱里,这倒不是为了曾经触犯了治安维持法,却是为了那因为帮助治安维持法而设立的所谓预防拘禁法这一种麻烦的法律的缘故。这是为了把想要说话的人的话封住而制成的所谓法律。在十几年前,诗人兼作家的高木和新吉等人,同水野一样地被关闭在围着高墙的监狱里,在二人出来的时候,这回是水野差不多交换似的不见了。等到传说着水野的刑期快满,将要出来了,大家等待着的时候,太平洋战事发生,水野便被新设立的预防拘禁法所束缚住了。这些蜘蛛网全都打扫掉了之后,现今水野在十年后才又回来了。像婴孩似的胖的脸,在日本人中间异乎寻常的大的体格,穿着比较地粗的久留米染蓝地白纹的衣服,他的样子很是年青,无论如何不像是过了四十的男人。同他相比,高木和新吉便在额上皱纹里,刻着细细的浮世辛苦的痕迹了。在战事期间,因为是一个平凡的人民的缘故,新吉和美祢所费的心的苦劳真不是一言可尽的。这在水野却是并没有感觉着。
“水野君,你长的很胖,好像是什么苦劳都没有地那么年青。”美祢这样地一说,他就豪快地哈哈的笑了起来。
“请你看我们吧。还把这样的苦劳都背了进来了呢。”美祢说了,指着隔壁房间里的那小棉被。小孩已经睡着了。美祢走到厨房里去,捏起厨刀来。用了配给的酒,表示衷心的庆祝。可是酒只有三合,但是就只这一点,也有点醉醺醺了。十年间的话再也说不完。水野和高木都留宿了,谈到很晚。水野看见拿出茶来,便拿茶碗来瞧,拿出碟子,就称赞碟子的颜色。到得美祢铺了棉被,又说这美得很,大为高兴。这并不是什么美丽花样的棉被,只是十年间的狱中生活使得他那么地对于色彩感到饥渴的吧?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他最后到美祢的家里来的时候所穿的衣服,美祢至今还是不能忘记。他在结城绸的衣服上面穿着无花纹的绵绸的外衣,在外衣上边是用丝线绣出的家族的纹章。这似乎是上品的讲究服装的样子,一面也有点像庸俗的说书人似的。总之觉得这是和美祢她们的周围很有距离的一种扮装。非得扮成那个样子不可,可以知道水野他们的运动是多么困难了。那时候水野已经同他的妻贵美子离别了。现在水野对于贵美子是怎么地想呢?美祢睡了之后,低声对新吉说道:
“那么样地回了来,没有自己的家,那才是可怜哩,特别是像水野君曾经有过家庭的人。”
美祢这样说,记起十年前迎接从监狱里出来的新吉那时的情形。那只是有六张席子和两张席子大的两间房子的家,可是从狭小的独居房出来的新吉很是喜欢,说是宽爽得很了。
“水野君对于贵美子是怎么地想呢?”美祢很关心的问,但是新吉只简单地答道:
“不知道呀。”
第二天早晨,水野在天色还暗的时候就起来,早饭也不吃就回去了。或者替美祢家的米桶担着心也说不定吧。他的住居据说是一起从监狱出来的十几个人同住在一间屋里。美祢送到门口,看见水野在穿橡皮底袜子,出惊说道:
“啊,那个!”
美祢以为这是小山田家的少年的。小山田家的少年终于移住到美祢家的会客室里来,从四五天前起渐渐地把行李搬了过来。先搬来了白薯和米这些食粮,随后搬日用品,棉被也是一条条地搬了过来。虽然还没有移居,美祢见了橡皮底袜子,一时突然便与小山田的少年连结起来了。可是这袜子乃是水野穿了来的,他坦然地在结那绳子。
“这个是,你知道,从监狱里要了来的呀。是作业的人们所穿的劳什子嘛。”
的确这比小山田少年的橡皮底袜子要大得多。久留米染的衣服与橡皮底袜子,无论怎么看总是配合得很好玩。他大概怕得惊醒还睡着的高木和新吉吧,低声说“再会”就走了。
第二次来的时候,水野并没穿那久留米染的衣服和外衣了,穿的却是两排扣的上等的西服。像水野那么的大个子,也会找到立刻可以应用的西服,美祢觉得很有点稀奇。
“怎么样?”水野表示很得意用两手的拇指按着襟口,摆着架子。可是脚底下还仍旧是那橡皮底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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