锌皮娃娃兵-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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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个人心情沉重地死去……”

    作者的话

    作者:他今天又打来电话,此后我把他称为“我的重要主人公”。

    重要主人公:我本来没想给您打电话……我上了公共汽车,听见两位妇女在议论:“他们算什么英雄?他们在那边杀儿童杀妇女,他们是些精神失常的人……还请他们到学校作报告……还让他们享受优惠……”

    车一到站,我赶紧跳了下去。我站在那里,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们是兵,我们执行的是命令。战争时期不执行命令就枪毙!我们那时处于战争状态。当然啦,将军没有亲手杀过妇女儿童,可是他们下达过命令。如今,一切罪名都扣在我们头上……什么罪名都要士兵来承担……有人对我们说:“执行罪恶的命令就是犯罪。”可我当时相信下达命令的人,我从记事时起,受的教育就是相信命令。只能相信!没有人教我动动脑子,相信还是不相信,开枪还是不开枪?向我反复灌输的是,只有更加坚定地相信!

    作者:那时,我们人人如此。

    重要主人公:不假,我杀过人,我浑身上下沾满了鲜血……可是他……我的朋友,躺在地上……我把他看作兄弟……一处是头颅,一处是胳膊,一处是大腿……还有剥下来的皮……我马上要求再次参加袭击……我看见村子里正在出殡……人很多……死人装在一个白色的东西里……我用望远镜把他们看得一清二楚……我命令:“开火!瞄准送葬的人们—开火!”

    不假,我杀过人,因为我想活下去,我想回家……

    不,何必呢?您何必要了解这些事?直到不久以前,我夜里才不再想到死了。三年啦,我每天夜里都在选择死的办法,怎么做更好:把子弹射进口腔,还是用领带悬梁自尽?……有时好像又闻到蒺藜那股呛人的臭味……那股臭味能让人发疯……

    话筒里嘟嘟嘟地响了起来……

    作者:为什么我觉得我老早就认识他,听见过他的声音?

    杀人就是为了能回家

    像是在做梦……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情景……是在哪个电影里吧……

    我现在觉得,我并没有杀过任何人……

    我是自愿去的,主动申请。我打算考验一下自己,看看我究竟能干什么。

    我自命不凡。在学院读书时,我无法表现自己,无法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我想当英雄,我寻找当英雄的机会。我读到大学二年级就投笔从戎了。大家都说那是男子汉的战争……男孩们的战争,参战的是清一色的男性少年,他们前不久还是十年级的学生……

    这场战争对于我们来说,更像一场游戏。你的自尊心、你的自豪感是极其重要的。能,或者不能……他能办到,我能不能?我们关心的就是这些,我们关心的不是政治。

    我从小就培养自己,准备接受某种考验。杰克·伦敦是我喜爱的作家。真正的男子汉应当体魄强健。人在战争中,才能锻炼成体魄强健的人。

    我心爱的姑娘劝我不要去:“你想想,蒲宁①或者曼德尔施塔姆②会说出类似的话吗?”

    朋友当中,没有一个人理解我。他们有的结了婚,有的研究起东方哲学,有的研究瑜伽,只有我一个人上了战场。

    ①[ 伊凡·蒲宁(1870—1953),俄罗斯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有自传体长篇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还有将近两百篇短篇小说,其中较出色的有《米佳的爱情》《中暑》《三个卢布》《幽暗的小径》《乌鸦》和《巴黎》。]

    ②[ 曼德尔施塔姆(1891—1938),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阿克梅派代表诗人。著有诗集《石头》《哀歌》和散文集《时代的喧嚣》《亚美尼亚旅行记》《第四散文》等。1933年他因写诗讽刺斯大林,次年即遭逮捕和流放,最后死在远东的转运营。]

    上边是太阳晒焦的山岭,下边有个小女孩吆喝着一群山羊,一个妇女在晾衣服,情景和我们高加索那边相似……我甚至感到失望……半夜,有人朝我们的篝火开了一枪,我拎起水壶,水壶下边还有子弹。行军时渴得要命,真是难受,嘴里发干,想咽口唾液也不行,好像满嘴都是沙子。大家舔露水,舔自己的汗……我得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抓住一只乌龟,用锋利的石片割开它的脖子,喝乌龟的血,这事别人办不到,谁也办不到。

    我明白了,我能够杀生,我手里有武器。

    头一回作战时,我看到有人休克了,昏迷了,有人一想起自己怎样杀人就呕吐。

    人的脑浆四处飞溅……人的眼珠顺着脸庞滚动……我承受住了!我们当中有人以前是猎手,他吹嘘自己参军前怎样打死兔子,怎样打死野猪,就是这人,总是呕吐。杀动物是一回事,杀人是另一回事。

    人在战斗中成了木头人……没有了理智,变得麻木无情……处处算计……我的自动步枪就是我的命……自动步枪长在身上了,好像是多了一条胳膊……

    在那边打的是游击战,很少有大规模的战役,永远是你和他。人变得机敏起来,像只小狞猫。你打了一梭子,他坐下了。你在等待,现在轮到谁了?你还没听到枪声,可是感觉子弹怎么又飞起来了。你从一块石头爬向另一块……躲躲藏藏……你跟踪他,像个猎人,神经绷得紧紧的……屏住呼吸,寻找机会……一旦两人照面,就用枪把对方打死。你打死他,然后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我又活下来了!

    杀人并没有乐趣,杀人就是为了能回家。

    死人都是不同的,没有一样的……有的躺在水里……死人的脸在水里会发生变化,所有死人都面带笑容。一阵雨过去,尸体洗得干干净净。在没有水的尘土里,死亡让人更加暴露无遗。有的死人还穿着崭新的军装,有的人头已变成一张枯干的红纸,脑袋被压扁了,像路边的蜥蜴似的被压平了……可是我还活着!

    矮墙跟前坐着一个人,离房屋不远,堆着一些砸开的核桃,看来是他吃的……睁着眼睛,没人为他合上……人死后十到十五分钟内,还可以合上眼睛,时间再长就不行了……可是我还活着!

    另外一个人,弯着腰,裤口敞着……他是准备解手……死前他们怎样,现在仍然那个样躺着……可是我还活着!我要摸摸自己,证明自己没死……

    鸟儿不怕死,鸟儿蹲着,张望着。儿童不怕死,他们也像鸟儿一样蹲着,静静地、好奇地东张西望。

    你在食堂里喝汤,瞟了身旁的人一眼,马上想到他死后会是什么样。有一段时间,我不敢看亲友的照片,执行任务回来后,不忍看儿童和妇女。面对他们时,我总是转过身去。这种情景,慢慢才消失了。

    我早晨跑步锻炼身体,还练习举重。我考虑过自己回来时体形会是什么样。我总是缺觉,虱子很多,尤其是冬天。我们在褥垫上撒满了杀虫粉。

    回家后,我对死才有了恐惧感。回国后,我有了一个儿子。我想:如果我死了,我的儿子成长的过程中就没有我,我感到恐惧。我还记得射向我的那七颗子弹……像我们老说的,它们可以让我去见“天国的人”,可是它们从我身边擦过。我甚至有一种感觉,像是还没有玩够,还没有把仗打完……

    我问心无愧,不怕噩梦。我总是选择实打实的决斗,他与我的决斗。有一次,我看见两个人在殴打一个俘虏,俘虏还被绑着,像个窝囊废躺在地上……我没让他们继续打他,我把那两个人赶走了,我瞧不起这类人……有个家伙操起自动步枪打天上的鹰,我扇了那家伙一耳光:打飞禽干什么?飞禽招你惹你了?

    亲人们问我:“那边怎么样?”

    “别问了,对不起,我以后再告诉你们。”

    我从学院毕业后,当起了工程师,我就是想当一名工程师,而不是当什么参加过阿富汗战争的老兵。那些事我连想都不愿意再想。

    我不知道,我们这一代人活下来,将来会怎样。我第一次讲得这么坦白……如同在火车上,人们互不相识,中途偶遇,聊了一阵,然后在不同的站台下车……我的手在抖……不知为什么,我很激动……我还以为我早就轻松地退出了那场游戏……

    如果您要写的话,不要提我的名字……我什么也不怕,但我不愿意被留在这段历史里……

    ——一位步兵排排长

    我仍然在哭泣

    我本打算12月举行婚礼,可是11月却去了阿富汗。

    我通知未婚夫,他笑了:“去保卫我国南部国境?”

    当他确信我并非开玩笑时,说:“怎么,难道你在这儿找不到跟你睡觉的人?”

    路上,我一直在想:“我没有赶上修筑贝阿铁路大干线的工程,没有赶上开垦荒地,现在机会来了—阿富汗!”我相信小伙子们带回来的那些歌里所描述的,我整天听个没完:

    在过去的几年里啊,俄罗斯,

    你在阿富汗的国土上,

    在那里的崇山峻岭中,

    留下自己多少儿郎……

    当时我是一个只有书本知识的莫斯科小姑娘。我觉得真正的生活在某个遥远的地方,那里的男人个个身强体壮,那里的女人个个如花似玉,那里有种种意想不到的奇遇。当时我一心想冲出习惯了的生活……

    经过三个不眠的夜晚,我到了喀布尔。海关人员还以为我是吸毒者,因为我迷迷糊糊的。我还记得,当时我含着眼泪向一个人解释:“我不是吸毒的,我就是想睡觉。”

    我拖着一口沉甸甸的皮箱,里面装着妈妈煮的果酱,烤的饼干,没有一个男人肯帮忙。而且他们不是一般的男人,是军官,年轻力壮,漂亮。献殷勤的是一些毛孩子,把我敬若神明。我实在觉得奇怪:“谁能帮我一把吗?”

    他们用那样一种目光瞥了我一眼……

    我在转运站又待了三个晚上。

    第一天,有个准尉走来:“你想留在喀布尔,夜里来找我……”

    这是一个吃得浑身冒油的小胖子,后来姑娘们悄悄告诉我,他的外号叫“油桶”。

    我在一支部队里当了打字员,使用的是老掉牙的军用打字机。我的手指在头几个星期里就敲出血来了,后来指甲脱落了,我就缠着纱布继续打字。

    过了大约两个星期,有个小兵半夜来敲门:“指挥官叫你去。”

    “我不去。”

    “摆什么臭架子?难道你来的时候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早晨,指挥官威胁我说,要把我派到坎大哈去。

    坎大哈,坎大哈,你是个什么鬼地方?

    苍蝇窝,“杜赫”群,噩梦一场又一场……

    那几天,我总担心会被汽车轧死,总怕背后挨一枪……

    隔壁宿舍里住着两个小姑娘:一个负责电气,大家叫她“电姑娘”;另一个负责饮水化学处理,外号“漂白粉”。她俩把一切都解释为:“这是命……”

    恰好在那时,《真理报》登出了一篇特写—《阿富汗的圣母们》。姑娘们从苏联来信说:那篇文章如此受人欢迎,以至于有人到军委会去申请去阿富汗。

    可是我们每次从士兵身边走过时,都心惊肉跳。他们嬉皮笑脸地喊着:“‘闷罐女郎’,你们原来都是巾帼英雄啊!你们就在床上执行国际主义义务吧……”

    什么是“闷罐女郎”?“闷罐”是一种车厢式的活动房屋,住在那里的都是肩上扛着“大星星”的官儿,他们的军衔都不低于少校。和他们……的女人被叫作“闷罐女郎”。

    在这里服役的娃娃兵们直言不讳地说:“如果我听说某个姑娘到过阿富汗,那么这个人对我来说已经完蛋了……”

    我们所有的姑娘都得过肝炎、疟疾等病……我们也同样遭过枪击……但是,我要是回到苏联后再见到这个娃娃兵,我是不敢扑到他胸前拥抱的。对他们来说,我们都是一些……或者是些古怪的女人,不能跟女人睡觉,别弄脏了自己……

    “跟谁睡觉?跟自动步枪睡觉……”有人当面奚落我们。在这之后,你还能对谁微笑?……

    我妈向熟人们夸口:“我女儿在阿富汗。”

    我妈太幼稚了!我真想写信告诉她:“妈妈,别提这事了,否则你会听到人家说,您的女儿是—妓女!”

    等我回国以后,经过一番反思,我也许会恢复常态,心里暖和一些。可是现在,我的心凉了、碎了。我在这儿学会了什么?难道在这里能学会行善积德,或者感受到欢乐?

    有些小孩跟在汽车后边奔跑:“小姐,让我们看一眼……”

    有人把钱塞给你,这说明有人接受过。

    当初我以为自己活不到回家的日子,如今我已跨过这个坎了。

    在这里,我有两个梦交替出现,又不断重复。

    第一个梦:

    我们走进一家豪华的商店。墙上挂着壁毯,各种珍宝……我们的小伙子们要把我卖掉。有人给他们送来了一袋子钱……他们在数阿币……两个“杜赫”把我的头发缠在他们的胳膊上……闹钟响了……我吓醒了,还叫了一声。我一次也没有把各种恐怖场面的梦做完过。

    第二个梦:

    我们乘坐伊尔-65军用飞机从塔什干飞往喀布尔,舷窗外出现了山峦,阳光渐渐转暗,我们坠向无底深渊,我们被阿富汗一层厚厚的土给埋住了。我像个鼹鼠一样扒土,怎么也扒不到有光亮的地方……我喘不过气来……我扒呀扒呀……

    如果我自己不刹住,我的话就会讲个没完。这里天天都会发生一些事,让你六神无主、灵魂出壳。昨天,有个我认识的小伙子收到一封从苏联寄来的信,是他女朋友写的:“我不愿意跟你交往了,你的双手直到胳膊肘都沾满了鲜血。”他跑来找我,我能理解他。

    我们人人都想家,但很少提家,这是因为迷信①。很想回家,可是我们该回到什么地方去呢?关于这件事,大家也不提,只用一些笑话来解嘲:

    “孩子们,说说你们的爸爸是什么人。”

    孩子们都把手举了起来。

    “我爸爸是医生……”

    “我爸爸是卫生技术员……”

    “我爸爸在马戏团工作……”

    小沃瓦一声不吭。

    “沃瓦,你不知道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吗?”

    “过去他是飞行员,现在他在阿富汗当法西斯……”

    我在家时喜欢看描写战争的书,在这里我随身带着大仲马的作品,在战场上不想看战争。有的姑娘去看那些被击毙的人,回来说:“他们躺在那里,只有脚上穿着袜子……我不想去看……我也不愿意进城。”街上有那么多一条腿的男人在跳着走路,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惯的,我就习惯不了。我本来有个理想,想当记者,可是现在不知道了,我现在很难相信什么了。

    等我回家以后,我永远也不会再去南方。我没有足够的勇气看山,我一看见崇山峻岭,马上觉得有人会从那里射击。有一次,子弹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射来,有个姑娘跪着,一边哭一边祈祷……我真想知道,她在向苍天祈求什么?我们在这里都有所隐瞒,谁也不会袒露自己的内心,每个人都尝到过失望的滋味……

    我一直都在哭泣,为那个早已不存在、只懂得书本知识的莫斯科小姑娘祈祷……

    —一位女职员

    ①[ 此处指在战争中忌讳说回家,往往说了反而回不去了。]

    我不愿意当政治错误的牺牲品

    我飞到那边去时,怀着回国的希望,并且希望回国后可以在人们面前昂首阔步。可是现在,我想我永远不会成为战前的那个人了。不……不会了……

    我们的连队仔细搜查一座村庄,我和一个小伙子并排走着,他用脚踢开一家农舍的门,机枪迎面朝他射来……他身上挨了九颗子弹……我们火了……见什么就杀什么,甚至家畜也不放过。老实说,枪杀牲畜更可怕。可怜的牲口啊!我不让人枪杀毛驴……毛驴犯了什么罪?那边的毛驴像儿童一样,脖颈上也挂着护身符……

    当我们火烧麦田时,我心里可不是滋味了,因为我也是乡下人。过去在农村的生活,能回忆起来的都是美好的事,不仅仅是童年。我想起自己躺在风铃花和野菊花的花丛里,想起我们怎样在篝火边烤麦穗,边烤边吃……

    天太热了,农舍的铁皮房盖好像都要晒爆了。麦田一下子就烧了起来,火势熊熊,到处散发出粮食的味道……火苗把童年记忆中粮食的香气扬起来了……

    那边的夜不是慢慢降临,而是突然砸落到你身上。白天转眼成了黑夜,就像你原本是个娃娃,一下子成了男子汉。这是战争的力量。那边在下雨,你能看见雨点,可是没有着地就消失了。你通过卫星观看有关苏联的电视节目,你为世间还有另一种生活感到满足,但那种生活已经打动不了你的心……这一切都可以口述,都可以印成白纸黑字……不过,我还是生自己的气,我说不清楚这些事情的本质……

    有时,我想把见到的一切都写出来。在军医院,有个没胳膊的人,他床上坐着一个没腿的人,在给母亲写信。有一个当地小姑娘,她从一个苏军战士手里拿了一块糖。第二天早晨,她的双手被人剁掉了……我想把发生的一切都写出来,不加任何议论。天在下雨……只写这样的事,天在下雨……不加任何议论,不管是好是坏,反正天在下雨。

    我们怀着希望回国,以为故乡会张开双臂欢迎我们。我们突然发现,对我们经历的一切,任何人都提不起兴趣。院里站着几个熟悉的弟兄:“啊,回来了?回来了,好呵!”

    我到学校去了,老师们什么也不打听。我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我:“应当纪念那些为执行国际主义义务而阵亡的人。”

    他们:“他们都是只能得两分的学生、流氓。我们学校怎能树立纪念碑来纪念他们呢?”

    这里对战争是另外一种态度,请问你们建立了什么英雄事业?你们是不是打了败仗?什么人需要这场战争呢?勃列日涅夫和军事将领们?看来,我的朋友们是白白送了命,我也可能白白死掉。我妈从窗户里望见了我,高兴地叫着,穿过整条大街向我奔来。我对自己说:“让世界翻个底朝天吧,但这种事翻不了个,躺在地下的人是英雄,真英雄!”

    在学校里,一位老教员一再说:“你们成了政治错误的牺牲品……你们被变成了罪犯的同谋……”

    “当时我十八岁,您那时多大?那边热得把我们的皮肉都晒曝了,您默默不语。当他们把我们变成‘黑色郁金香’时,您也没有说话。军乐队在各地公墓上演奏。当我们在那边杀人时,您还是没有说话。现在你们异口同声地大谈特谈什么‘牺牲品’‘错误’……”

    我不愿意当政治错误的牺牲品,我要为此而斗争!让世界翻个底朝天吧,但这件事翻不了个,躺在地下的人是英雄,真英雄!

    —一位掷弹筒手

    活着回家

    我很走运,回到家里时,有胳膊有腿,有眼睛,没有被烧伤,也没有变成疯子。我在那边已经认识到,我们参加的不是想要参加的那场战争。我们下定决心:把仗打完,活着回家,然后再弄清是非……

    我们顶替的是第一批进驻阿富汗的军人,我们没什么想法,我们只是执行命令。命令是不允许讨论的,一讨论就不成军队了。您不妨翻阅一下恩格斯的著作,他说:“士兵应当像子弹,随时准备射击。”这话我背得滚瓜烂熟。上战场就是去杀人,我的职业是杀人,我学的就是那一套。个人的恐惧?别人可以被杀死,但我不能被杀死。可以杀死别的人,但杀不死我,我的头脑接受不了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可能性。去那边时,我已不是个毛孩子了,我已到了而立之年。

    我在那边感受到了什么是生活。告诉您,那几年是我最好的年华。

    我们在这儿过的是灰色的、庸庸碌碌的日子,上班、回家、上班。我们在那边什么都尝试了,什么都见识了。我们感受到了真正的男子汉的友情。

    我们见到了异国风光:清晨的雾霭在窄窄的峡谷里飘来飘去;涂得花花绿绿的阿富汗载重卡车,车帮很高;红色的公共汽车,车里有人,有羊,还有牛;黄色的出租汽车。

    那边有些地方给人的感觉像是月光下的世界,像幻觉,像化外世界。到处都是永恒的山,那片土地上似乎没有人,只有石头,而石头又在向你射击。你觉得大自然对你也充满敌意,认为你是外来者。我们生活在生死之间,我们手里也掌握着某些人的生死。生活中还有比这更强烈的感觉吗?

    我们在那边饱尝了逍遥的甜头,再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任我们那么自由自在了。那边的女人是怎样地爱过我们呀,再也不会有一个地方的女人能那么爱我们了。时时刻刻感受到人与死亡近在咫尺,我们总是围着死亡打转。五花八门的奇遇何其繁多,我觉得我已能感知什么是危险,我一看见别人的后脑勺,就会感受到危险的临近。我在那边什么都干过,总算没有出什么事。那边有男性想要的生活,我们的怀旧之情由此而生,这是一种阿富汗综合征啊……

    当时,没有人考虑那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事业。他们命令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我们接受的就是这种教育,养成的就是这种习惯。如今,当然对什么事都得进行反思,对什么事都用时间、记忆、信息和向我们揭示的真实情况进行衡量,但这几乎是十年后的衡量了!那时我们的头脑里有个敌人的形象,那个熟悉的形象来自书本、课堂教育和电影中的巴斯马奇①分子。《沙漠白日》这部电影我看了不下五次,他就是敌人!如今你遇上了机会,否则总要后悔自己出生晚了,没有赶上1941年①。我们大家都有这样的憧憬,要么是参加战争,要么是参加革命,没有人说过别的念头。

    我们接替了第一批军人,高高兴兴地为未来的兵营、食堂、部队俱乐部打桩。上头给大家都发了TT44手枪,政治指导员总是带着这种手枪。这种手枪只能用来自杀,或者卖给农民。大家的装束活像是一群游击队员,大多数人穿的是运动衣裤、旅游鞋,我的一身打扮和威武的士兵帅克②差不多。气温高达五十摄氏度,首长要求我们打领带、整装,因为军规里要求从堪察加到喀布尔都要整装。

    ①[ 巴斯马奇:1918—1924年,活动于中亚细亚的一股匪徒。]

    ①[ 此处指苏联卫国战争。]

    ②[ 捷克作家雅·哈谢克小说《好兵帅克》中的主人公。]

    停尸房里,一口袋又一口袋炸成碎块的人肉……让人休克!这半年里,我们看着露天电影,曳光弹飞向银幕,我们照看不误……我们打着排球,敌军开始扫射,我们任子弹飞来飞去,照打不误……运来的影片都是表现战争的,表现列宁的,或者表现妻子背叛丈夫的……大家想看的是喜剧片,可是根本不送喜剧片……他走了,她便跟别人鬼混……我恨不得端起自动步枪把她钉死在银幕上!银幕是用三四条床单缝起来的,挂在露天,观众坐在沙地上。

    每周洗一次澡,喝一次酒,每瓶伏特加要三十张兑换券。伏特加是从苏联运来的,海关规定:每人可以随身携带两瓶伏特加和四瓶葡萄酒,啤酒不限量。于是有人把啤酒倒出来,灌上伏特加,那些贴着“包尔热米矿泉水”标签的瓶子,喝一口—四十度的伏特加。我们养了一条狗,叫“维尔慕特”,它的眼睛一直是红的,没有变黄过。我们喝过“什帕加”—飞机上用过的废酒精,防冻液—机器上用的一种液体。

    你提醒士兵们:“你们什么都可以喝,但不能喝防冻液。”

    他们到达之后,过了一两天,便开始找医生。

    “什么事?”

    “新兵喝防冻液中毒了……”

    他们吸毒。吸饱了,就会产生各种幻觉,觉得每一颗子弹都在朝自己打来……有一个人夜里吸,然后幻想联翩,整夜梦见家里人,梦见自己搂着老婆……有些人的幻觉是有颜色的,好像在看电影……

    一开始,阿富汗人的商店向我们出售毒品,后来他们干脆白送:“吸吧,俄国人,给你,吸吧!”

    孩子们边跑边把麻醉品塞给士兵。

    有这么一个笑话:

    “中校同志,您的军衔怎么个写法?‘中’—‘校’—连在一起写还是分开来写?”

    “当然是分开了写,比如听写单词‘桌子下面’。”①

    ①[ 俄语“中校”一词由под(……之下)和полковник(上校)两部分组成,意为上校之下的军衔。]

    朋友们一个个牺牲了……皮鞋后跟挂住拉杆,听到引信砰的一声。这个时候,大家都不会想到要趴下,不是赶紧匍匐在地上,而是惊异地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一眼,结果身上挨了几十个弹片……坦克被炸得像掀起盖子的罐头盒,滚杆、履带都被炸断了。驾驶员想从舱口出来,只伸出两只手,就再也爬不动了,只能和坦克一起被火焰吞掉。

    兵营里谁也不愿意睡在死人的床上,等新兵来了,我们就把他称作“接班人”……

    “你先睡在这儿,睡在这张床上,反正你没有见过他……”

    大家经常念叨那些抛下孤儿的人,孩子长大没有爹……至于那些没有留下亲人的人,人走了,好像是根本不曾来过人间……

    我们去打仗,军饷极低,仅仅发给双份工资,一份折成二百七十张兑换券,还得扣税,扣除订阅的资料等费用。而在萨兰格,一个普通雇佣工每个月可以得到一千五百张兑换券。再和军官的收入比一下吧,军事顾问的收入要多五倍到十倍。从这边带货物过海关时,也可以看出不平等的待遇……有人带的是磁带录音机和两条牛仔裤,有人带的是摄像设备,外加五个或七个褥垫那么长的箱子,士兵们勉勉强强搬得动。

    到了塔什干。

    “好兄弟,从阿富汗来?想找个姑娘吗……姑娘水灵灵的,像水蜜桃。”有人引诱你找私娼。

    “谢谢,好兄弟,不想去。我急着回家,去见老婆。我需要的是飞机票。”

    “飞机票,好办,没问题。来点好处,有意大利眼镜吗?”

    “可以弄到。”

    还没到斯维尔德洛夫斯克时,我已经花掉了一百卢布,送出了意大利眼镜、日本金银线绣的头巾和一套法国化妆品。

    排队时,有人教我:“何必排队呢?公务护照里夹上四十张兑换券,过一天就能到家。”

    我心里有数了:“小姐,我去斯维尔德洛夫斯克。”

    “没票。你戴上眼镜,看看显示牌。”

    我在公务护照里夹了四十张兑换券。

    “小姐,我去斯维尔德洛夫斯克。”

    “等一下,让我查一查。您来得正是时候,恰好有个人退了张票。”

    你到了家,在家人身边,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头几天只能看见人,只能摸到他们,却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我怎么才能讲清楚,什么样的感觉叫用手爱抚自己孩子的小脑袋呢……一切之后……早晨,厨房里飘着咖啡和薄饼的香味……妻子召唤我去吃早点……

    过了一个月,又该离家了。到哪儿去?干什么去?实在不明白。你不去考虑这些事,这些事简直没法考虑。你只知道一件事,你得去,因为需要。

    夜里,总觉得阿富汗的沙子在牙缝里“咯咯”作响,软软的像是扑粉,像是面粉。你刚才躺在红色的灰尘中……这是泥巴……身边汽车的机泵在吼叫……你被惊醒,腾地跳下床—不,你还在家里……明天要走了……父亲要求今天宰一头小猪……过去总是他动手,我不去。我堵住耳朵,怕听那种叫声,有时远远跑到家外去……

    父亲:“来,帮我一把……”

    “您捅的不是地方……刀子要捅在它的心脏上,捅这儿……”我操起家什就把小猪宰了。

    停尸房里一口袋又一口袋炸成碎块的人肉……让人快要休克!

    不能杀第一个人,让第一个人流了血,以后就难以住手了……

    每个人都为自己活命在操心!为自己活命!

    几个士兵坐在一起,一个老汉赶着一头毛驴从下边经过。他们架起火箭筒,“哗啦”一声!老汉完了,毛驴也完了……

    “兄弟们,你们怎么啦,疯了?!老汉和毛驴走路,碍你们什么事?”

    “昨天也有一个老汉赶着毛驴走路,有个士兵从他们身旁经过……老汉和毛驴走了过去,士兵倒了下来,躺在地上……”

    “也许那是另外一个老汉,另外一头毛驴。”

    不能让人流第一次血……因为你会不停地枪杀昨天那个老汉和昨天那头毛驴……

    仗—打完了,命—保住了。回了家,现在我们得弄清是非……

    ——一位炮兵大尉

    我在等他回来

    我守着棺材,反复问:“谁在里面?是你吗,我的好儿子?”

    我只能重复这一句话:“谁在里面?是你吗,我的好儿子?”

    大家都以为我精神失常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想了解我儿子是怎么阵亡的,我去找军委会。

    “请你们告诉我,我儿子是怎么阵亡的?在什么地方阵亡的?我不相信他会被打死。我觉得我埋葬的是个铁箱子,而我儿子还在某地活着。”

    军委会的人火了,甚至申斥起来:“此事禁止张扬。可是您到处窜,到处讲,说您的儿子阵亡了。此事禁止张扬。”

    我生他的时候,受了几天几夜的罪。当我知道生的是儿子,疼痛也就消失了,总算没有白受罪。从那天起,我最担心的人就是他,因为我没有别的人了。

    我们住简易宿舍,屋子里放着我的一张床,一个儿童车,还有两把椅子。我在铁路局当扳道工,工资六十卢布。从产院回来的当天,我就上了夜班。我总是推着儿童车去上班,我带上电炉,把他喂饱,他睡觉,我在迎送火车。等他稍稍长大,我就把他一个人留在家中,把他的小脚和床拴在一起,自己去上班。

    他长成了一个好孩子。

    他考入彼得罗扎沃茨克建筑学校,我去看望他,他亲了我一下就跑了,我当时甚至感到委屈。过了一会儿,他进了屋,笑着说:“姑娘们马上来了。”

    “什么姑娘们?”

    原来他刚才是跑到姑娘们那儿去夸耀,说他妈妈来了,他让她们也来看看他有一个怎样的妈妈。

    谁给我送过礼物?没人送过。

    “三八节”他回来了,我到火车站去接他:“来,好儿子,让我帮你一把。”

    “妈妈,提包太重。您拿着我的图纸筒吧!可是您要当心,里面是图纸。”

    我这样捧着,他还要检查一下,看我是怎么拿的。里面是什么图纸呢?

    回到家,他脱衣服,我赶快进厨房:看看我做的肉饼。我抬起头来,他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三枝红色的郁金香。这是在北方,他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呀?为了不让鲜花受冻,他用布裹住,装在图纸筒里。从来没有人给我送过鲜花。

    夏天,他去了建筑工程队。恰好在我生日前夕,他回来了:“妈妈,请您原谅,我没有写信向您表示祝贺,可是我给您带来了……”

    说着就把汇款通知单拿给我看。

    我念着:“十二卢布五十戈比。”

    “妈妈,您不认得大数了,一千二百五十卢布……”

    “这么多钱,我从来没碰过,也不知道这个数字是怎么个写法。”

    他得意洋洋地说:“从今以后,您休息,我工作,我能够挣很多钱。您还记得吗?我小时候曾经保证过,长大以后,我来赡养您。”

    他确实说过这种话。如今,他身高一米九六,他抱我时,就像抱一个小女孩。我们也许再也没有别人陪伴了,所以才相依为命。我简直不知道,我将来怎么能把他交给他的妻子。我可能会受不了。

    入伍通知书寄到家里,让他去报到。

    他希望能当上空降兵:“妈妈,空降兵部队在招兵。不过他们说我不会被录取,因为我身高力大,会弄断他们的伞索。空降兵们戴的贝雷帽可真漂亮……”

    不过,他还是被分配到维捷布斯克空降兵师了。举行入伍宣誓时,我去了。我认不出他了,他挺着胸膛,再不为自己的身高而难为情了。

    “妈妈,您怎么长得这么小呀?”

    “因为我总发愁,所以就不长个儿。”我想跟他开玩笑。

    “妈妈,我们部队被派往阿富汗,但不让我去。为什么您不再生一个女儿?那样的话,他们就会让我去了。”

    他们举行入伍宣誓大会时,很多家长都参加了。我听见有人在问:“茹拉夫廖夫的母亲在场吗?大娘,请您过去祝贺您的儿子吧!”

    我走了过去,想用亲吻祝福他,可是他身高一米九六,我怎么也够不到他。

    指挥员下令:“列兵茹拉夫廖夫,弯下身去,让妈妈吻吻你。”

    他弯下身,我们亲吻,这时有人给我们拍了一张照片。这是我唯一一张他当军人时的照片。

    宣誓以后,给了他几个小时的假,我们就到公园去了。我们坐在草坪上,他脱下皮靴,两只脚都磨得血淋淋的。他们刚进行过五十公里急行军,没有46码的皮靴,只能发给他一双44码的。他没有抱怨,反倒说:“我们跑步时,还背着装满沙子的背囊。您猜我得了第几?”

    “穿着这么一双皮靴,还不得倒数第一。”

    “不对,妈妈,我是正数第一。我跑步时,脱掉了皮靴,而且没像别人那样把沙子撒掉。”

    我想为他做件意外的事:“好儿子,咱们到餐厅吃顿饭好不好?咱们母子还从来没进过餐厅。”

    “妈妈,还不如给我买一公斤冰糖,那才是礼物呢!”

    熄灯前,我们分手了。他走时举起那包冰糖,向我挥手。

    我们这些家长被安置在部队体育大厅的软垫上。天快亮时,我们才躺下,大家整夜围着兵营转,我们的孩子们就在那儿睡觉。号声响了,我猛然起来,他们会去出早操,说不定还能见上一面,哪怕远远地瞅他一眼也好。

    他们跑步,所有人穿的都是同样的横条背心,我疏忽了,没有发现他。

    他们排着队去厕所,排着队出操,排着队进食堂。他们不许单独活动,因为当这些小伙子听说要派他们去阿富汗时,有个人在厕所里上了吊,还有两个人割了静脉。现在他们被看管起来了。

    我跟大家上了公共汽车,父母中只有我一个人在哭。好像有人偷偷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次跟儿子见面了。过了不久,他来了信:“妈妈,我看见了你们乘的大汽车,我拼命地追赶,想再见你一面。”

    当我们俩坐在公园里时,广播里正在唱《亲爱的母亲为我来送行》。如今每次听到这支歌……

    第二封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我从喀布尔向您问候……”看完了信,我叫喊起来。邻居们闻声跑来了。

    “法律何在?保护何在?”我用头撞桌子。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甚至连沙皇时代征兵也不征独生子的,可是现在派他去打仗!”

    自从生了萨沙以后,我第一次后悔没有改嫁,没有人可以保护我。

    以前萨沙有时逗我:“妈妈,您为什么不再嫁人?”

    “因为怕你忌妒。”

    他笑一阵,就再也不说什么了。我们俩计划在一起生活很久很久。

    我又收到几封信,然后就没有音讯了,那么久没有音讯,我不得不写信给他的部队首长。萨沙马上回了信:“妈妈,以后不要给部队首长写信了。您可知道,我挨了怎样的训?我的手被胡蜂给蜇了,所以没能给您写信。我不想求别人代笔,别人写的字会让您担惊受怕的。”

    他是可怜我,才编造出这些瞎话,好像我每天不看电视,不会猜到他其实是受了伤。如今,只要一天没有信,我的腿脚就会变得不灵便。

    他辩解说:“哪能天天写信呢?要知道我们用的水,都是十天才运来一次。”

    有一封信是愉快的:“乌拉,乌拉!我随一支队伍前往苏联,我们一直走到边界,再往前就不让去了。但是我们远远眺望了一下祖国,没有比那里更好的地方了。”

    最后一封信里,他写道:“如果我能熬过夏天,我就会回来。”

    8月29日,我想,夏季结束了。我给他买了一套衣服、一双皮鞋,我把衣服挂在衣柜里……

    8月30日,上班之前,我摘下了耳环与戒指。不知道为什么,我那天不想戴。

    8月30日,他阵亡了……

    儿子死后,我能活下来,得感谢我弟弟。整整有一周的时间,他天天夜里像狗似的躺在我的沙发床旁边……他在守护我……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到阳台上,从七楼跳下去……

    我记得,他们把棺材抬进屋子后,我扑在棺材上量来量去……一米,两米……我儿子有两米高……我用手量,看看棺材是否能容得下他……我像个疯子似的跟棺材说话:“谁在里面呀?好儿子,是你吗?……谁在里面呀?好儿子,是你吗?谁在里面呀?好儿子,是你吗?”……他们给我运来的是钉死的棺材,他们说:“大娘,我们给您运回来了……”我都不能最后吻他一次,不能爱抚他一下……我甚至不知道,他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

    我说,我要亲自在公墓里为他选一个地方。他们给我注射了两针,我便和弟弟一起去了。主林荫路的两旁,已经有一些“阿富汗人”的坟墓了。

    “把我的好儿子也埋在这里。他在这儿,和自己的弟兄们在一起,会觉得愉快些。”

    我不记得是哪些人和我们一起去的,有一位首长摇摇头说:“禁止把他们葬在一起,要把他们分散地埋在公墓各地。”

    哎呀,我听后火冒三丈。哎呀,我立刻变得恶狠狠的了。“别生气,索妮娅。千万别生气,索妮娅。”弟弟哀求道。

    我怎能善良呢?电视里播的是他们在喀布尔……我恨不得拿起机关枪,把所有人都打死……坐在电视机前,我就“开枪”……是他们打死了我的萨沙……后来,有一次播一个老太婆,应该是阿富汗大妈,她两眼直盯着我。我心想:“她的儿子也在那边呀,也许他的儿子也被打死了?”看见她之后,我不再朝电视机“开枪”了。

    也许我应该从儿童院抱养一个男孩回来?……淡褐色的头发,长得像萨沙那样……不,我怕男孩……最好抱个女孩……男孩以后会被征去当兵,然后被打死……到那时,我们两人一起等待萨沙……我不是疯子,但我要等他回来……据说有过这么一件事……他们把棺材给母亲运回来,母亲把它埋葬了……过了一年以后,他回来了,活人一个,只是身上有伤……母亲的心都已经碎了……

    我在等他回来……我没有见过他死去的身体……我没有亲吻过他……我在等待……

    ——一位母亲

    我想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我就不从最开头说起了,让我把一切从崩溃时讲起吧。

    我们常去贾拉拉巴德①,路旁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她的一条胳膊被打断了,像被弄坏了的布娃娃,还有一根线挂在身上。她的两只眼睛像两个油橄榄,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从汽车上跳下来,想把她抱到我们的女卫生员那里去。她吓坏了,像一只发了疯的小动物,从我身边跳开,同时大喊大叫……她一边跑一边叫,小胳膊摆来摆去,看样子马上就要断掉……我也在跑,也在喊……我追上她,抱住她,安抚她……她咬我,挠我,她全身在颤抖……她好像是被一只野兽,而不是被人抓住了……我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念头,如同晴天霹雳,这是让我自己大为震惊的念头:她不相信我是想救她,她以为我要杀死她!

    担架从我们身旁走了过去,上边坐着一个阿富汗老太婆,老太婆脸上笑眯眯的。

    有人问:“她哪儿受了伤?”

    “心。”女护士说。

    我到那边去时,和大家一样,眼睛闪闪发光。我以为我到那边去,会为人民所需要,为他们所需要。可是那个小女孩挣脱我,疯狂地跑了。她全身都在发抖,她那么怕我……我永远忘不掉……

    在那边,我没有做过打仗的梦。在这儿,我夜夜都梦见作战。我追赶那个小姑娘……她的眼睛像两个油橄榄……一条小胳膊甩来甩去,马上就要断掉……

    “我是不是应当找精神病学专家去看看病?”我向自己的哥们儿征求意见。

    “什么?”

    “我夜夜都梦见在打仗。”

    “我们也都做打仗的梦……”

    ①[ 贾拉拉巴德,一译“贾拉勒阿巴德”。阿富汗东部城市,南加哈尔省首府,在喀布尔以东一百三十公里。]

    请你们不要以为那是一些自命不凡的人……你们可曾有过那种时刻,嘴里叼着雪茄,坐在死人身上,打开一听焖肉罐头,或是吃着西瓜?……一派胡说!大家都是普通小伙子,任何人都可能处在我们的位置。谁今天敢谴责我们说:“你们在那边杀过人……”我就恨不得给他一记耳光!你没有到过那边,你没有尝过那边的滋味,那你就别训人!

    你们永远不可能和我们站在一起,谁也没有权力审判我们。只有萨哈罗夫①一个人,他的话我听……谁也不想弄明白这场战争的性质,只留下我们独自面对这场战争,说什么“你们自己弄明白吧”!好像我们真的有罪,应当为自己申辩……向谁申辩?我们是被派去的,我们相信了他们的话。我们带着这种信念,一个一个在那边送了命。不要把派我们到那边去的人,和我们这些被派到那边去的人相提并论。我的一个朋友在那边牺牲了……萨沙·克拉维茨少校……你们告诉他妈,说他有罪……你们告诉他妻子,告诉他的孩子们……是你们派我们到那边去的……

    ①[ 安德烈·萨哈罗夫:苏联核物理学家,他有很多观点与苏联当局相悖,1975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您的一切都正常!”医生对我说。

    我们怎么能是正常人呢?!我们的内心承受了那么多创伤……

    在那边,对祖国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大家称它为苏联。欢送退伍军人时我们说:“回国以后请向苏联鞠个躬。”

    我们总觉得,我们背后有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永远会保护我们。记得有一次,战斗结束之后,我们有损失,有的人阵亡,有的人受了重伤……晚上打开电视,想散散心,看看国内有些什么事—在西伯利亚建成了一座新的巨型工厂……英国女王举行午餐会欢迎贵宾……沃罗涅日市几名少年由于无聊强暴了两个小女学生……非洲有个王子被杀了……

    我们有一种感觉,谁也不需要我们,国家过着自己的生活……

    萨沙·库钦斯基第一个控制不住自己了:“关上!否则我就把电视机打碎。”

    战斗结束,通过便携式无线电话汇报:“请记录:三零零—六个,零二一—四个。”

    三零零就是伤员,零二一就是阵亡者。瞧着被打死的战友,你就会想到他的母亲。我们知道她儿子已经阵亡了,可是她还不知道。有人告诉她了吗?更倒霉的是那些掉进河里或山涧里的人,连尸体也找不到。通知他们的母亲时说“失踪”……这是谁的战争?是母亲的战争。

    他们在打仗,可是人民不痛苦,人民不知道。向人民介绍的是我们在打“匪帮”。十万正规大军,用九年时间,打不过小股的“匪帮”?而且这支大军是用最新武器装备起来的……等我们的火箭装置“冰雹”或“龙卷风”找到目标,并开始炮火轰击时,碰到这种情况可就倒霉了……电线杆子炸得满天乱飞……那时真想变成蚯蚓钻进地里去……而“匪帮”用的是马克沁机关枪,这种武器我们只在电影里见过……毒刺式导弹,日本无坐力炮……这都是后来才出现的。押来的俘虏枯瘦如柴、疲惫不堪,长着一双农民的大手……这哪是匪帮?这是普通老百姓!

    我们在那边认识到:他们不需要这场战争。既然他们不需要,我们为什么要进行这场战争?当你经过遗弃的村庄时,烟火还在缭绕,可以闻到食物的气味……一只骆驼在行走,拖着自己的肠子,好像它在为自己的驼峰松绑……应该把它打死……可是人的意识还停留在和平时期的生活里,下不了手……有个人却端起枪来就朝骆驼射击,随便打着玩!也许是为了取乐,也许是一时犯浑。这种行为在苏联国内会被关进监狱,可在这儿却是英雄行为,为报仇而消灭匪帮。为什么十八九岁的人能比三十岁的人更容易杀人呢?他们不会心疼。战争结束以后,我突然发现有一些可怕的童话,故事里总是有人杀人,妖婆在炉子里烧活人,孩子也不觉得害怕,他们很少哭泣。

    我想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有位女歌唱家来到我们部队,她长得很漂亮,唱的歌也动人。在那边可想女人了,等她到来如同等待亲人光临。

    她出场了:“我飞到你们这儿来以后,试着用机枪扫射了一番。开枪射击可真让人开心……”

    她开始演唱,唱到副歌时,她要求大家拍手:“弟兄们,拍手啊!拍手呀,弟兄们!”

    谁也不拍手,鸦雀无声,她离开了舞台,演唱会告吹。自命不凡的女孩来看望自命不凡的男孩,而在这些自命不凡的男孩的兵营里,每个月会增加十来个空床位……曾经睡在这些床上的人,现在已经躺在冰库里了……只有给他们的信还斜放在床单上,妈妈寄来的,姑娘寄来的:“带着问候飞去呀,带着音讯回来吧……”

    在这场战争中,首要的是争取活下来,不要让地雷炸死,不要在装甲输送车里被烧死,不要成为神枪手的靶子。对于某些人来说,不但要活下来,还要带回一些东西,电视机呀,紫羔皮短大衣呀……有这么一个笑话流传开了:苏联人可以从寄卖商行那里了解战争的情况。冬天,我们走在斯摩棱斯克的大街上,可以看到身穿阿富汗皮大衣的少女,这已经成了时髦的装束!

    每个士兵脖子上都挂着一个小小的护身符。

    “你挂的是什么?”

    “是妈妈让带来的祈告文。”

    等我回家后,妈妈才说出她的心里话:“托里亚,你并不知道,我对着土地做了祈祷,所以你才完整无缺地活着回来了。”

    我们出发去袭击时,会把一张小纸条装在上衣口袋里,另一张装在裤兜里。假如踩上地雷,被炸死了,总还能保留一部分身体,或是上半部或是下半部。有人戴着手镯,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血型、Rh因子和部队番号。

    大家从来不说“我去”,总是说“派我去”,也从不说“最后”两字。

    “走,最后去一次……”

    “你疯了?这里没有这么个词儿……如果要说,起码要说那个……喏,第四个,第五个……那个词儿,这儿谁也不讲。”

    战场上有一套糟糕的规律:出征前拍过照的准被打死,出征前刮了脸的也会被打死。凡是有一双天蓝色眼睛,到这边来想表现一下英雄气概的人,会率先送命。我见过这么一个人,他说:“我会成为英雄!”他没走几步就被打死了。对不起,作战时躺在哪儿,就得在哪儿拉屎撒尿。士兵有句谚语:“宁可在自己的屎堆里待着,也不在地雷上开花。”

    我们在交流中,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黑话:

    舱—飞机

    装甲—装甲坎肩

    绿的—灌木和芦苇丛

    陀螺—直升机

    见过老幻—吸毒后产生的幻觉

    在地雷上跳舞—被地雷炸死

    下岗人—准备回家的人

    ……

    我们创造了那么多词,甚至可以编成一本阿富汗词典。开头几个月和最后几个月死的人最多,开头—什么都好奇,最后几个月—警惕中心失灵,人变得愚钝了。到了夜里,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问自己:这是我吗?

    “下岗人”会一连一个半月到两个月不能入睡。他们有自己计算日期的办法:3月43日或者2月56日,也就是说,他本应在3月底或2月底被替换下来,他在焦虑中等待。这时他看到什么都心烦,食堂的菜谱:红鱼—番茄鲱鱼;白鱼—奶油鲱鱼。一看就来火,看见驻军所在地的中心花坛也来火。不久前听了笑得前仰后合的笑话,现在也不爱听了。说也奇怪,昨天和前天听起来都觉得那么有趣,其实有什么可笑呢?

    一位军官出差,回到苏联,走进理发店。

    女服务员请他坐好:“阿富汗的形势如何?”

    “开始正常了……”

    过了几分钟,她又问:“阿富汗的形势如何?”

    “开始正常了……”

    过了一段时间:“阿富汗的形势如何?”

    “开始正常了……”

    军官理完发走了。理发馆里的人都莫名其妙:“你为什么总用那句话折磨人家?”

    “我一问阿富汗,他的头发就竖起来,理起来方便。”

    在这儿总想回去(已经过了三年),不是去打仗,而是去见那边的人。盼啊盼啊,盼到最后一天又舍不得走了,我恨不得把所有人的住址都要到,所有人的住址。

    我向“麻秆”要了他家的地址,“麻秆”是大家给瓦列里·什罗科夫起的外号。他小巧玲珑,动不动就会有人唱道:“你的胳膊像麻秆……”可是他有钢铁般的性格,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我们当中有个吝啬鬼,什么都攒,什么都买,什么都换。瓦列里走到他跟前,从自己钱包里取出两百元兑换券,给他看了看,然后当着他的面把兑换券撕得粉碎,弄得那个小子傻了眼,瓦列里不声不响地走了。

    我向萨沙·鲁狄克也要了住址,我和他在作战出击时一起过的新年。我们把自动步枪架在一起,像座金字塔,这就是新年的枞树。树上挂满了手榴弹,这就是新年玩具。用牙膏在“冰雹”火箭推动器上写着:“新年好!!!”也不知为什么,画了三个惊叹号。萨沙擅长绘画,我带回一条有他画的风景的床单:画里有狗,有个小姑娘,还有枫树。他没有画山,我们在那边一点也不喜欢山了。你问任何一个人:“你怎么闷闷不乐?”“我想到森林里去走一走……在河里好好洗个澡……喝一大杯牛奶……”

    我们在塔什干一家餐厅里,服务员小姐走过来:“可爱的小伙子们,要牛奶吗?”

    “每人来两杯普通的凉水,明天再喝牛奶,我们刚下飞机……”

    每个人从苏联回去时,都带了一箱果酱和一把洗澡用的桦笤帚。那边也出售桉笤帚—理想的洗澡用具!可是不行,总是带家乡的桦笤帚……

    我向萨什卡·拉舒克也要了他家的地址。这是一个纯朴的小伙子,经常往家里写信。“我爸妈都老了,他们不知道我在这边,我给他们编造了我在蒙古的故事。”他带着吉他来的,又带着吉他回去了。

    那边什么人都有,可别把我们看成是一模一样的人。最初人们是不提起我们,后来把我们都想象成英雄,如今又把我们说扁了,恨不得把我们忘得干干净净。在那边,有的人可以纵身扑在地雷上,以便拯救和他完全不相识的弟兄;有的人可能走到你面前乞求:“我给您洗衣服,您愿意吗?只求您别派我上火线。”

    卡玛斯载重大汽车一辆辆开过去,遮护板上写着大字:科斯特罗马、杜勃纳、列宁格勒、乔尔诺河畔……有的写着:“我想回阿拉木图!”列宁格勒人能找到列宁格勒人,科斯特罗马人能够找到科斯特罗马人……像兄弟一般拥抱,我们在苏联也像是兄弟。喏,今天哪个年轻人会拄着拐杖、佩戴勋章走在街上?只能是自己人。只能是我的哥们儿……我们的哥们儿见面就拥抱,有时在长椅上坐一会儿,吸支烟,感觉像是聊了一整天。我们大家个个营养不良……在那边,这表现在体重与身高不成正比上……在这儿,感情不适于用语言表达,也不适合在工作中表达出来……

    我们离开机场,向旅馆驶去。在回国后的头几个小时,大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静静地坐着。可转眼之间,大家的神经承受不住了,异口同声地对司机喊道:“注意车轨!车轨!注意车轨!”

    然后,一阵哈哈大笑。然后,一种幸福的感觉:我们已经到了苏联!可以在路边上行车……沿着车轨走……在大地上,到处都可以走了……一想到这些就心醉神迷……

    几天以后,我们发现:“弟兄们,我们都是驼背!”

    我们不会挺胸走路了,不习惯了。有半年时间,我每天夜里把自己绑在床上,以便能挺起胸来。

    在“军官之家”举行会见时,有人提问:“请您讲一讲,在阿富汗工作中的罗曼蒂克。”“您亲手杀过人吗?”姑娘们特别爱提一些血淋淋的问题。周围的生活枯燥乏味,使你觉得有些无力。可是没有一个人谈及伟大的卫国战争的罗曼蒂克!那时参战的是儿子,是父亲,是爷爷们,而在这儿,清一色是娃娃兵。盲目,狂喜,他们什么事都想亲自试一试,已经让人看腻了。大麻,有人尝了一口腾云驾雾,另一个人头昏眼花,树丛变成了大树,石头变成了山冈,走路时脚抬得比平常高两倍,他的感觉更可怕。

    有人还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当时,您不去阿富汗行吗?”

    我?我……我们中间只有一个人拒绝去,他是炮兵连长邦达连科少校。

    “如果是祖国,我会去保卫。阿富汗—我不去。”

    对他采取的第一个处治办法是召开军官荣誉审判会,他因“胆怯”被除名!男子汉的自尊心受到凌辱承受得起吗?这就相当于绳索套在脖颈上,手枪对准太阳穴。第二个办法是降级,用我们军人的说法,就是弄掉肩上的星星,从少校降为大尉,打发到建筑营去,能承受得起吗?从党内被赶出去,能承受得起吗?从军队里被赶出去,能承受得起吗?军人的骨气,毕竟在部队里已经练就了三十年。

    “你能干什么?”有人问这位军官。

    “我可以指挥一个排,也可以指挥一个连或一个炮兵连。”

    “你还能干什么?”

    “我还可以挖地。”

    “还能干什么?”

    “我也可以不挖地……”

    这也要承受?

    ……

    过海关时,他们把我录音带上罗森鲍姆①演唱会的歌给消掉了……

    “老兄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我们这儿有个名单……”对方拿给我看,“……什么东西可带,什么东西不能带。”

    我回到了斯摩棱斯克,从大学生宿舍每个窗口传出来的,都是罗森鲍姆的歌声……

    而如今,需要吓唬一下那些敲诈勒索者,民警找来了:“弟兄们,来帮个忙吧!”

    需要把非法集会的人驱散:“咱们把‘阿富汗人’找来。”

    也就是说,“阿富汗人”是杀人机器,他们什么都可以干,他们有结实的拳头、幼稚的头脑,谁都怕他们,谁都讨厌他们。

    当你手疼时,千万别把它砍掉,你得细心照料它,把它治好。你会把他治好的。

    我们为什么要聚会?我们全靠大家聚在一起而自救。不过,你还是得一个人回家……

    —一位炮兵团少校宣传员

    ①[ 亚历山大·罗森鲍姆,1951年生,俄罗斯著名演员、歌手、作家。]

    我在那边杀过人吗

    每天夜里都做同样的梦,翻来覆去总是那些事。大家都在射击,你也在射击,大家都在奔跑,你也在奔跑……摔倒了,梦醒了……躺在病床上……你想霍地从床上跳下来,到走廊上去吸烟。这时才想起自己没有腿,你又回到了现实中……

    我不愿听别人讲什么政治错误,我不愿意听!如果是错误,那么请把我的腿,我的两条腿,都还给我……

    您以前从死人衣兜里取出过这样的信吗?

    “亲爱的……”“各位亲爱的……”“我的心肝……”

    您见过同时被土枪和中国产的自动步枪打得像筛子一般的士兵吗?

    我们是被派到那边去的,我们是在执行命令。在部队里,你应先执行命令,然后才可以申诉。让你前进,那么只能往前走!如果不听从命令,就交出党证,放弃军衔。你宣过誓吗?宣过。当你的肾已经失灵时,再喝矿泉水也晚了。“我们没有派你们到那边去。”那么是谁派的呢?

    那边有我一个朋友,我去参加战役,他和我告别。我回来了,他拥抱我,我还活着!在这儿我就不会有这样的朋友……

    我很少上街……难为情……

    您以前可勒紧过我们的假肢?靠假肢走路,总怕摔断脖子。有人说,在别的国家里,装有假肢的人能够在山区使用滑雪板滑雪,可以打网球、跳舞。请用外汇买回这类假肢,代替法国化妆品吧,代替古巴糖、摩洛哥橘子……

    我二十二岁,以后的人生还长着呢,我要找个妻子。

    我有过一位女友,我对她说:“我恨你。”我的目的是让她离开我。她可怜我……我希望她能爱我……

    我夜夜梦见故乡的家,

    花楸树林边,多么宁静。

    三十,九十,一百声……

    布谷鸟,你为何唱得这样多情……

    这是我们唱的一首歌……可爱的一首歌啊……而有时连一天也不想再活了……

    可我现在还幻想,哪怕是再瞄一眼那一小块土地……圣经上提到的那片沙漠呢……它吸引我们所有人到那里去……吸引力很强,如同站在悬崖边上,或是大河高高的陡岸上……它吸引我们,弄得我们头晕目眩……

    战争结束了……现在他们想办法要把我们忘掉,把我们掩藏得远远的……芬兰战争时就是如此……关于伟大的卫国战争写了多少著作,可是关于芬兰战争什么也没写……我国人民很容易原谅人……再过十年我也会习惯的,到那时我才无所谓呢……

    我在那边杀过人吗?杀过。难道您希望我们在那边当天使?您期待着,回来的都是天使?

    —一位上尉,迫击炮连连长

    我们出发时从不握手告别

    当年在远东服役,我从值班电话员的日志本上读到这么几句话:“派伊万诺夫上尉到军司令部去,研究调他前往突厥斯坦军区继续服役事宜。××年×月×日。”我以为会把我派往古巴,因为医务委员会进行身体检查时,谈到要去气候炎热的国度。

    他们问我:“我们想派您出差到国外去,您没有意见吧?”

    “没有意见。”

    “派您去阿富汗。”

    “好的。”

    “您知道吧,那里到处开枪,杀人……”

    “明白……”

    工兵在苏联过的是什么日子?用锨挖地,用镐凿眼。大家很想施展一下在军校学会的本领,战场上工兵永远是需要的人物。我去学习作战。

    被找去谈话的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拒绝了。找他谈了三次:“派您出差到国外,您没有意见吧?”

    “有,我有意见。”

    他不值得羡慕。他当场受到警告处分,军人荣誉受到了玷污,不可能再提级了。他是因为健康状况拒绝的,他不知是患胃炎还是溃疡病。但人家根本不管他有病没病,天热还是不热,既然建议你去,就应当去。名单已经在付印中……

    乘火车从哈巴罗夫斯克到莫斯科,我们走了六天,穿过整个俄罗斯,跨过西伯利亚的几条大河,经过贝加尔湖畔。过了一昼夜,女列车员没有茶叶沏茶水了,又过了一昼夜,烧水的大锅炉坏了。亲属们来接站,哭了一阵,既然需要我们,就得去。

    ……

    打开了舱口,天空蔚蓝蔚蓝的,我们国内只有河上才会有像他们那边那么蔚蓝的天空。各种吵闹声,都是自己人。有的人见到了替换人,有的人见到了朋友,有的人等待苏联亲友捎来的东西。大家晒得黝黑,但心情愉快。不相信有的地方气温能达到零下三十五摄氏度,金属和装甲都能被冻住。在转运站,我隔着铁蒺藜见到第一个阿富汗人。除了好奇心之外,没有其他感受,那是一个普通的人。

    在巴格兰接到通知,我被派到工兵营道路工程排当排长。

    天一亮,我们早早起床,像是去上班。坦克带着扫雷工具,一组工兵,用于搜索地雷的军犬和两辆步兵战车作为战斗掩护体。头几公里我们坐在装甲车上,那边的道路尘土飞扬,像雪一般,容易辨别足迹。鸟儿落一下也会留下爪印。

    倘若昨天坦克经过此处,就要特别小心,坦克履带留下的痕迹里可能埋了地雷。他们用手指按出履带的印纹,然后用布袋或缠头扫平自己的脚印。我们围着两个死寂的村子打转,村里已经没有人,只剩下一片焦土,绝好的掩体,要时刻提高警惕!

    过了村庄,我们从装甲车上爬下来。这个时候是这样的,军犬在前边跑,东钻西窜,工兵手持探雷器尾随军犬前进,他们一边走一边触探地层。这时,但愿上帝保佑你,全靠你的直觉、经验和敏感度了。那边有一根折断的树枝,那边地上扔着一块铁片,昨天还没有,那边有块石头。他们也为自己留下了标记,免得踩上地雷。

    一块铁片,又一块……一个螺栓,好像是被随手扔在尘土中,其实底下埋着电池……反坦克地雷感受不到人走路的动静,只有压力达到二百五十到三百公斤时才起作用……第一次爆炸,坦克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当时坐在炮筒旁,炮塔起了保护作用,其他人都被炸死了。我马上摸了摸自己,检查一下脑袋是否在原处,胳膊大腿是否在原处……全在原处,继续前进。

    前边又是一次爆炸……一辆轻便装甲牵引车撞在威力巨大的地雷上了……牵引车炸成了两半,地上炸出来的坑有三米宽、一人多深。牵引车是给火箭炮运炮弹的,装载量大约有两百颗。炮弹落在路边和草丛里,散成扇面的样子,车上有五个士兵和一个上尉。我和那位上尉在一起度过了几个夜晚,吸烟,谈心……他们一个完整的也没剩下……我们一边走,一边收集……脑袋上沾满尘土,干瘪得就像是没有骨头……收集了六箱子,分开装着,以便给每个家里都能分别运送回去一些……

    军犬帮了大忙。它们和人一样,有的聪明,有的傻,有的有直觉,有的没有。哨兵能睡着,军犬却不会打瞌睡。我喜欢“阿尔斯”,这条军犬见了我们的士兵,就摇头摆尾表示亲热,见了阿富汗军人就吠叫。他们的军装比我们的颜色更绿,我们的军装颜色发黄,可是“阿尔斯”怎么能分辨得出来呢?

    军犬距离地雷几步远,就能嗅探出来……它们把鼻子贴在地上,尾巴翘得像根烟囱,禁止靠近!有各种各样的地雷陷阱……最可怕的是自造的地雷,它们不重样,无法掌握它们的规律……那儿摆着一个生锈的茶壶,炸弹就在里面……炸弹在收音机里,在钟表里,在罐头盒里……有的人不和工兵一起走,大家把他们称作“送命鬼”。大路上埋着地雷,山路上埋着地雷,房子里埋着地雷……工兵总是首当其冲……

    我们在一个小小的战壕里踩来踩去……这里已经爆炸过一次,我们已经四处搜寻了,大家在这里已经踩了两天……我从上边跳下来,轰隆一声,我还没有昏过去……望了望天空……天空晴朗……爆炸时,工兵的第一个反应是看看天空,检查自己的眼睛是否完整。自动步枪的枪托上总是带着止血带,有人用这个止血带给我包扎,包扎在膝盖以上的部位……我早已知道,止血带包扎在什么地方,将来就要从那个部分以上三到五厘米处截肢。

    “你把止血带包扎在什么地方了?”我对士兵喊道。

    “上尉同志,您的腿一直碎到膝盖处了。”

    走了十五公里,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才把我送到卫生营,给我清洗消毒,打了普鲁卡因封闭针。第一天就把我的大腿割掉了,圆锯“吱吱吱”地叫,我昏了过去。由于爆炸时火焰扑向面颊,第二天眼睛开始动手术。我的眼球缝了又缝,一共有二十二处伤口。一天动两三处手术,免得把眼球弄碎了。医生走过来,用手电筒照照左边,再照照右边,看看有没有光感,视网膜是否在原位。

    “什么颜色?”

    “绿色。”

    手电筒的光是红色的。

    我应该能写出一篇小说,讲讲一个军官怎样变成在家里干活的小工。他收集照明灯头、电池盒,一天一百个……他铆紧电线……哪一种?红的?黑的?白的?他不知道……他看不见……诊断:彻底失明……他编织网篓,粘贴纸盒……他过去认为只有疯子才干这些事,一天编三十个网篓,就足够完成定额了……

    工兵很少有机会生还或身体完整地生还,特别是排雷连或特殊排雷连的工兵。他们不是伤残就是毙命,我们出发时从不握手告别。爆炸那天,新来的连长握了握我的手,他是真心实意地跟我握手,那时谁也没有提醒他。当天我就踩上地雷,飞向半空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有一种说法:既然自愿申请去阿富汗,就别想回家;如果是被派去的,那是执行任务,或许能免灾,还有返回老家的可能。

    五年过去了,我经常做的是什么梦呢?梦见很广阔的原野,布满地雷……我们绘制了记录图:有多少地雷,分成多少行,可以据此发现地雷的标记……可是这个记录图让我弄丢了……遗失记录图是常有的事,有时取出记录图,那上边有标记—树,可是那棵树已经被烧毁了……或者是一堆石头,可是那堆石头已经被炸飞了……谁也不去看,谁也不去检查……害怕……有时让自己的地雷给炸死了……我在梦中,看见一群孩子在我的地雷区奔跑……谁也不知道那儿有地雷……我要喊:“那儿有地雷,你们不要去!”我要跑到孩子们前面去……我奔跑……我又有了两条腿……我发现我的眼睛又能看见东西了……但,这只是在夜里,在梦中。我醒了……

    ——一位工兵上尉

    他们死的时候不声不响

    听起来好像是无稽之谈,就这件事而言,我指的是这场战争。我是个富于幻想的人,不喜欢琐碎的事,对物质享受也不感兴趣。我到那边的第一天,军医院院长便把我找去:“什么事迫使您非到这儿来不可?”我不得不讲述我的一生,讲给一个陌生的男人听,而且他还是军人……讲自己……活像是把自己拉到广场上示众……任何秘密、隐私都摆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我来说,这太折磨人,太伤自尊了。

    您看过《境外》那部影片吗?描写集中营里的犯人生活。我们的生活方式,就是按照他们的那种法则制定的……也是那种铁蒺藜,也是那么一块小地方……

    我周围是一些年轻的女服务员、女炊事员,她们的谈话不外是关于卢布,关于兑换券,关于带骨头和不带骨头的肉、半生不熟的熏肠,还有保加利亚饼干。在我看来,保护我国的娃娃们,拯救他们的生命,这应该是一种自我牺牲精神,是女人应尽的职务!

    我把一切想象得多么崇高。有人失血过多,我献出自己的血。在塔什干转运站,我已经明白了,我去的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我坐在飞机里哭,泪水怎么也止不住。那边和这儿一样,我本来想逃离此地,逃离我厌恶的地方。转运站里,伏特加酒像河一般流淌。“我们梦见了航天站的青草……青草绿油油……”我真像是要飞往太空……在苏联,在这里,每个人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堡垒……可是到了那边……我们一个房间里住四个人。当炊事员的那个姑娘,从食堂带回肉来,把肉塞到床下……

    “你擦地板……”她对我说。

    “昨天我已经擦过了,今天轮到你了。”

    “你替我擦,我给你一百卢布……”

    我一声不吭。

    “我给你肉吃。”

    我一声不吭,她提起一桶水就泼在我的床上。

    “哈—哈—哈—哈……”大家大笑起来。

    另一个姑娘,是个女服务员,她开口闭口就骂娘,同时她又喜欢茨维塔耶娃的诗。下班以后,她坐下来摆纸牌算命:

    “有—没有……有—没有……”

    “什么‘有—没有’?”

    “当然是爱情了,还能是什么?”

    那边也举行过婚礼,真正的婚礼。也有过真正的爱情,但不多。去塔什干之前是爱情,从那儿开始就分道扬镳了,他往东,她往西。

    塔尼娅·贝特尔,这家伙又高又大,喜欢坐着聊天,一聊就聊到深更半夜。她只喝纯酒精。

    “你怎么喝这东西?”

    “你不用管,伏特加酒没劲,我喝着不过瘾。”

    她随身带着五六百张电影明星照片,这种照片在商店卖的价钱很高。她神气十足地说:“为艺术我是不惜花钱的。”

    维罗奇卡·哈尔科娃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整天坐在镜子前,张着嘴,伸着舌头,她怕传染肠伤寒。有人告诉她,每天早晨要对着镜子看一看,一旦得了肠伤寒,舌头上就会出现牙齿划的痕迹。

    她们不尊重我,他们认为我是个愚蠢的女人,整天拿着微生物试管。我在军医院传染病病房做细菌学医生,我每句话都离不开肠伤寒、肝炎、副伤寒。伤员不是马上就能被送到军医院的,有的人要过五到十个小时,有的人在山里,在沙漠里,要过两天两夜才能送进军医院,那时候伤口已经化脓,长了细菌,也就是所谓的伤口感染。有的伤员还处在复苏状态中,可是我发现他已经感染了肠伤寒。

    他们死的时候不声不响,只有一次,我见到一位军官哭了。他是摩尔达维亚人,外科医生也是摩尔达维亚人,他来到军官面前,用摩尔达维亚语问他:“老乡,哪儿不舒服?哪儿疼?”

    那位军官哭了:“救救我吧,我应当活下去!我有心爱的妻子和心爱的女儿,我应当回去……”

    他本来也会默默地死去,但他哭了,因为他听见了母语。

    我不敢进停尸房,送到那里的尸体—肉和泥土搅拌在一起。那个姑娘的床下也是肉……她们把煎锅摆在桌子上:“卢巴!卢巴!”这是阿富汗语“前进,前进”的意思。天气炎热……汗水滴到煎锅里……我只见过伤员,我只和各种细菌打交道……我不会出售细菌……军人商店里用兑换券可以买些糖块,那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

    《阿富汗,多么美丽的国家》,那边唱过这么一首歌。如果让我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在那边时什么都怕……我到那边时,甚至分不清肩章上的星星,不知道是什么军衔。我和任何人谈话都称呼“您”。我已经不记得是谁,在军医院的厨房里给了我两个生鸡蛋。他们知道医生们都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只能吃到土豆泥、冻肉—这些都是为战争准备的,像木材,没有味道也没有颜色……我匆匆接过那两个鸡蛋,用餐纸包了起来,心想:喏,回家拌上葱可以美餐一顿了,那天尽想着怎么吃晚饭了。这时,有人用滑轮车推着一个小伙子从我身边经过,准备把他送回塔什干。他身上盖着一条床单,床单下边是什么样的,我看不见,只见一个漂亮的头颅在枕头上摇摆。

    他睁开眼睛望着我:“我饿。”

    当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饭盒还没有送来,可是已经准备把他送上飞机了。他什么时候能飞到塔什干,什么时候能吃上饭,不得而知。

    “给你。”我把那两个鸡蛋给了他,转身走了。我没有问他是否有手,是否有脚。我把鸡蛋放在他的枕头上,我没有替他剥皮,也没有喂他。万一他没有手怎么办?

    我坐了两个小时的车,身边停着尸体,四具尸体……他们身上穿的是运动衣……

    回到家了,我不敢听音乐,不敢在街上、在无轨汽车里讲话。我恨不得把房间门一关,只留下我和电视机。

    乘飞机回苏联的前一天,我们军医院的院长尤里·叶菲莫维奇·日勃科夫自杀了……

    我在阿富汗时,从一位军官那儿抄了一句话:“如果一个外国人有机会来到阿富汗,又能健康地、没有伤残地、肩膀上扛着脑袋离开这里,那么他将会受到苍天的特殊保护。”这是法国人傅立叶的话……

    我在街上遇见一个年轻人,他也许是“阿富汗人”?可是我没有叫他,免得自己显得可笑。我本来性情温柔,现在却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一个咄咄逼人、残忍无情的生物了。我们准备让一些娃娃出院……他们躲藏到军医院的顶层阁楼里、地下室里……我们到处找他们,把他们拖出来……年轻的姑娘们在转运站教我应当给谁一瓶伏特加,以便能被分配到好的工作岗位上去……她们教我这样做,她们才二十来岁,而我—四十五岁。

    回国过海关时,他们让我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光,甚至乳罩也不能戴。

    “您的职业?”

    “细菌学医生。”

    “请出示证件。”

    他们接过证件:“把皮箱打开,我们要检查……”

    我把旧大衣、被褥、床单、发卡、叉子都带回来了……如今,我把从家里带去的东西都倒在桌子上……“您这是干什么,疯啦?您大概写诗吧?”

    我在这儿实在忍受不下去了,这儿比那边更可怕。从苏联回到那边时,谁带来什么东西,大家都会围在一张桌子前,坐下一起享用。我们喝第三杯酒时,大家默默无语。这杯酒用来祭奠那些阵亡的战友。我们坐在桌前,老鼠窜来窜去,钻进鞋子里。凌晨4点钟听见嚎叫声……我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时,腾地跳了起来:“姑娘们,狼!”姑娘们都笑了:“是毛拉在唱经。”很长一段时间,到了凌晨4点钟我就会醒。

    我想继续工作,我申请去尼加拉瓜,到打仗的地方去。我不甘心过这种生活,我的心不希望如此。在战场上会更舒服些,在那边干什么事都可以找到理由,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不可思议吗?可是我脑子里常常出现这种念头。

    —一位细菌学女医生

    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是我第一个选中了他。小伙子站在那里,高个子,好相貌。

    “姑娘们,”我说,“他是我的了。”

    这场舞是女邀男,我走过去,请他跳华尔兹。姑娘们选的是舞伴,我选的是命运……

    我很想生个儿子,我们俩商量好了:生女儿,由我起名,叫她奥列奇卡;生男孩,由他起名,叫阿尔乔姆或者丹尼斯。

    出生的是奥列奇卡。

    “还要个儿子吗?”

    “要。等奥列奇卡稍微长大一点再说。”

    我本来还可以为他生个儿子的。

    “柳多奇卡,别害怕,别把奶水吓回去……”当时我正用自己的奶喂婴儿,“我要被派去阿富汗了……”

    “为什么派你去?咱们的孩子还小。”

    “我不去,别人也得去。党下了命令,共青团的回答是‘到’!”

    他是个忠于职守的军人。他常说:“命令,从来不能讨价还价。”他们一家,尤其是他母亲,性格强势,所以他已习惯于遵命、服从。他在部队里就觉得生活轻松。

    您问欢送的情景吗?男人们都在吸烟,母亲一言不发,我不住地哭:“谁需要这场战争啊?”女儿在摇篮里睡觉。

    我在街上遇见一个呆傻的女人,疯疯癫癫的。她常常出现在我们这个兵营驻地,有时在集市上,有时在商店里。人们传说,她年轻时被人强奸了,从那以后,她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认识了。她在我身边停下来。

    “等着他们把你男人装在锌皮箱子里运回来吧。”她咯咯地笑一阵后,跑了。

    我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但我晓得一定有事会发生。

    我等他回来,像西蒙诺夫诗中写的:“你等着我吧,我会回来。”……那时,我一天可以给他写上三四封信,都寄出去。我觉得我是用自己对他的思念,用自己对他的爱在保护他。他回信说:“在战场上,每个人都在进行自己的工作,在执行命令,各有各的命运。你不必伤心,等着吧!”

    每次我去看望他的双亲时,谁都不提阿富汗,他的爸妈也只字不提。大家没有商量过,可是都害怕这个词……

    我给女儿穿好衣服,准备送她去幼儿园。我吻了吻她,刚一开门,发现几个军人站在门口,有一个人还提着我丈夫的皮箱。皮箱不大,是褐色的,当时是我往这个箱子里装的东西。我们家出事了……如果我让他们进屋,他们就会把可怕的消息带进这个家……如果我不让他们进屋,一切都会保持原来的样子……他们拉门,想进屋,我拉门,不放他们进来……

    “负了伤?”当时我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他仅仅是挂了彩。

    第一个走进屋来的是军事委员:“柳德米拉·约瑟夫娜,我们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通知您,您的丈夫……”

    我没有流泪,大叫起来。我看见了他的朋友,就向他奔去。

    “托利克,你说我就信……你怎么不吱声?”

    他把护送灵柩的准尉领到我面前:“请你告诉她……”

    那个人浑身在抖,也不开口。

    有几位妇女走过来,吻我。

    “镇静下来吧!请把你们亲属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们。”

    我坐下来,一口气把自己已经忘记的所有地址和电话号码都说了出来,有几十个地址和电话号码。后来他们根据笔记本核对了一下,一个也没错。

    我的住宅很小,只有一间屋子,他们把灵柩停放在部队的俱乐部里了。我一次又一次搂着棺材,放声大叫:“为什么呀?我们对谁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我清醒过来后,盯着这口棺材……“等着他们把你男人装在锌皮箱子里运回来吧。”……我又大叫:“我不相信这里装的是我丈夫,请你们向我证实这里是他,这儿连个小窗口也没有。你们带回来的是什么?你们把谁给我送来了?”

    他们把他的朋友叫来。

    “托利克,”我说,“请你发誓,保证这里边是我丈夫。”

    “我以自己女儿的名义发誓,里边是你丈夫……他是当场死的,一点儿痛苦也没有……我没法再跟你说别的了。”

    丈夫的话灵验了:“如果非得死,就不要经受痛苦。”

    可是我们活在人间,我们在经受痛苦……

    墙上挂着他的大照片。

    “把爸爸给我摘下来……”女儿恳求道,“我要跟爸爸一起玩……”

    她用玩具把照片围起来,跟他说话。

    晚上,我安抚她睡觉。

    “他们开枪打在爸爸什么地方了?为什么他们偏偏选中了爸爸?”

    我把她领到幼儿园。傍晚接她回家时,她大吵大闹:“爸爸不来接我,我绝不离开幼儿园。我爸爸在哪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我自己也才二十一岁呀……

    今年夏天,我把她送到农村我母亲那里去了。她在农村也许会把爸爸忘掉……我已经无力天天哭泣了……我一见到夫妻两人带着孩子在一起走,我的心就在吼叫……你哪怕能再站起来待一分钟呢,看看你女儿长成什么样了!……这场不可理喻的战争对你来说已经结束了,对我来说却没有结束……对咱们的女儿来说,这会是最长的一场战争……我们走了以后,她还得活下去……咱们的孩子是最不幸的人,他们要为一切负责啊……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我这是在对谁大喊大叫啊?……

    —一位妻子

    我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了什么人

    我曾经想过:生个儿子,给自己生个男子汉,我爱他,他长大后也会爱我……我和丈夫离了婚,他离开我,找了个年轻姑娘……我爱过他,大概因为如此,我没有再找别人……

    我和母亲两个女人一起抚养一个儿子,他是个小娃娃时,我悄悄地起来,站在大门口悄悄地盯着他,看他和什么人在一起,看他的伙伴都是什么人。

    “妈,”他回到家里对我说,“我已经是大人了,您还像放羊似的管着我。”

    他长得娇小,像个女孩,白净,清秀。我怀了八个月就生了他,早产。我们这代人生不出健康的婴儿,我们是在战争中长大的,轰炸、射击、饥饿……儿子总是和小姑娘们在一起玩游戏,小姑娘们欢迎他,他不打架……他爱猫,给猫系蝴蝶结。

    “妈,买只小仓鼠吧!仓鼠的毛又湿润又光亮,暖烘烘的。”

    我们买了仓鼠,买了养鱼缸,买了小鱼。

    我们来到市场:“给我买只小活鸡……买只小沙鸡……”

    现在我想:难道这样的孩子也会在那边开枪杀人?他是家里长大的孩子……他生下来不是为了去打仗……我们非常爱他,对他关怀备至……

    我来到阿什哈巴德,到军训地的连队去看望他。

    “安德留沙,我想和你们的首长谈一谈,你是我的独生子……这儿离边境太近……”

    “不许你去,妈。别人该笑话我了,说我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他们已经说我‘精巧、玲珑、剔透’了。”

    “你在这儿怎么样?”

    “我们中尉是个好人,他平等待人,可是大尉有时打人耳光。”

    “这怎么能行!我和你姥姥从来没有打过你,连你小时候也没有打过你。”

    “妈,这儿过的是男人的生活,我最好还是不跟您和姥姥讲任何事了……”

    我的儿子长得太小了。在澡盆里给他洗澡,他像小鬼似的从水里爬出来,我用大毛巾把他裹住,紧紧地搂在怀里。那时我觉得,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什么人,都不能把他从我怀里抢走,我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可是后来,他们从我怀里把他抢走了。

    他念了八年书以后,我劝他考建筑学校。我以为他学了建筑专业,在部队里就不难立足了,等到他服完兵役之后,还可以再考大学。他想当个林业工人,他在树林里总是欢天喜地。他听声音就可以判断出是什么鸟在叫,他领着我看什么花长在什么地方。这一点,他酷似他的父亲。他父亲是西伯利亚人,热爱大自然,甚至热爱到不许别人铲除院里的草。让一切都生长吧!安德留沙喜欢林业工人的制服、制帽:“妈,它们多像军装……”

    现在我想:难道他在那边会开枪杀人?

    他从阿什哈巴德经常给我和他的姥姥写信,有一封信我都背熟了,我拿着它读过不下一千次。

    亲爱的妈妈,亲爱的姥姥,你们好!

    我在部队已经服役三个月了,我的情况良好。到目前为止,凡是交给我的任务,我都能完成,领导对我没有提过意见。不久前,我们连到野外教学中心去了一趟。那个中心离阿什哈巴德八十公里,在群山之间。他们在那里过了两周,训练山地作战,学习掌握战术和使用步兵武器射击。我和另外三个人没有去,留在部队里。留下我们,是因为我们在家具厂已经工作了三个星期,帮忙修建车间。为此,工厂会给我们连队制作一批桌子。我们在家具厂干的是砌砖、抹灰的活儿,这些活都是我熟悉的。

    妈,您问您的来信,我收到了,你们寄来的邮包和放在邮包里的十卢布也收到了。我们用这些钱在小吃部吃了好几顿,还买了一些糖果……

    我安慰自己:既然他干的是抹灰和砌砖的活儿,那么就是把他当建筑工了。让他给他们建造私人别墅、私人车库吧,只要不派他到更远的地方去就行。

    1981年出现了各种传言……说阿富汗是血流成河的战场,像屠宰场,这事只有很少人知道。我们在电视机里看到的,是苏联士兵与阿富汗士兵称兄道弟,我们的装甲输送车上撒满了鲜花,农民在亲吻分给他们的土地……

    有一件事让我提心吊胆……我在去阿什哈巴德的路上,遇见了一位妇女……

    我找到一家旅馆,那里的人先说:“没有空床。”

    “我在地板上过夜。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来看当兵的儿子……我就待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了。”

    “好吧,你到四个人合住的房间去吧!那儿已经住了一个母亲,也是来看儿子的。”

    我从这位妇女这儿,第一次听说正在准备征集新兵去阿富汗。她带来很多钱,为了拯救自己的儿子。回去时,她心满意足,她和我告别时介绍了自己的经验:“不要当天真的白痴……”

    当我把这事告诉我妈时,她一下就哭了:“为什么你没有给他们跪下?为什么不央求他们?你应当把自己的耳环摘下来送给他们……”

    那不值几个钱的耳环,在我们家里可是最贵重的东西。我的耳环上没有镶宝石!我妈一辈子过的是清贫日子,所以她认为那耳环很值钱。天哪!把我们都变成什么人了?如果不派他,也会派别人去。那个人也有母亲啊……

    我儿子被编入空降兵突击营,飞往阿富汗,这对他来说也是出乎意料的事。他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孩子般的自豪感,他无法掩饰这种心情。

    我是个女人,完完全全是个平民百姓,有些事可能我不明白。请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准备派他参战时,却说让他从事抹灰和砌砖的活儿?他们知道要把这些人派到什么地方去。报上刊出“圣战者”的照片:三四十岁的大男人,在自己的国土里……他们有家,有孩子……

    请你们告诉我,一周前他离开普通部队,怎么一下子就会被编入空降兵突击营呢?连我这样的女人也知道什么是空降兵部队,那种部队需要的是体壮如牛的棒小伙子,这些小伙子要经过专门训练。

    后来,军训教官回答我说:“您的儿子,无论在军事训练还是政治修养方面,样样都优秀。”他什么时候成了优秀士兵?在什么地方成了优秀士兵?在家具厂?我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了什么人呀?托付给谁了?他们甚至没有把他训练成一个兵,就把他……

    从阿富汗只寄回过一封信:“你们放心好了,这边风景美丽,太平无事。花很多,大树也开花,鸟儿在啼鸣,鱼很多。”真是天堂而不是战场。他想让我们放心,否则我们又会为他四处奔波,以便把他从那里拖出来。他们是一些没有闻过火药味的男孩,几乎是娃娃。人家把他们往战火里扔,他们还以为那是给他们的荣誉。

    这是我们对他们的教育的结果。

    他在头一个月里就阵亡了……我的孩子……我的瘦小的宝贝儿子……他在那边,躺在地上,是什么样?我永远不会知道。

    过了十天,他被运回来了。这十天,我在梦里总是丢东西,丢了又找不到。这几天,厨房里烧开水,响了又响。我烧水沏茶,水壶叫出各种声音来。我喜欢在室内栽盆花,我有很多花摆在窗台上、橱柜上、书架上。每天早晨我浇花时,总把花盆碰到地上。花盆从手里脱落,摔得粉碎,屋里总有生土的气味……

    家门口停了几辆汽车,两部军用吉普和一辆急救车。我一下子就猜到了,这是来我们家的。我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你们不用开口!什么也不用讲!我恨你们!只求你们把我儿子的遗体还给我……我要按我的方式来安葬他……我一个人……我不需要任何军人的礼仪……”

    ——一位母亲

    只有完全绝望的人才能说出一切

    只有绝望的人才能对您讲出所有事实,只有完全绝望的人才能对您讲出一切。除了我们以外,很多事都没人知道。真实太可怕了,不会有真实。谁也不想第一个冒尖,谁也不愿意冒这种险。

    用棺材偷运毒品,偷运皮大衣,冒充被打死的人……谁会讲出这些事来?……谁会把用线串起来的干耳朵拿给您看?这是战利品……把这些干耳朵藏在火柴盒里……耳朵卷得像细小的叶子……不可能?不愿意听到光荣的苏联小伙子们会干出这些事来?看来是可以的,看来是干过这些事的。这也是真实的,谁也摆脱不掉,用廉价的银粉也涂抹不掉。你们还认为,为他们树了碑就会万事大吉……

    我是个正常人,我去不是为了杀人。他们向我们灌输的是匪帮在杀人放火,我们可以成为英雄,大家会对我们所有人表示感谢。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几张招贴画:“军人们,让我们来加强祖国南方边界的防御!”“我们不会让兵团丢脸!”“繁荣吧,列宁的祖国!”“光荣啊,苏联共产党!”我从那边归来……在那边时总有一个小镜子……在这儿是一面大镜子。我一看,我不认识自己了……不,是另外一个人在看我……新的眼睛,新的面孔……我弄不清哪儿发生了变化,可是连外貌也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我正在捷克斯洛伐克服役,有传言说:“你要到阿富汗去。”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独身。”

    我打点行装,如同准备出差。带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那时我国还没有“阿富汗人”。有人建议我带上胶鞋,我在那边过了两年,这双胶鞋一次也没有穿过,最后把它留在喀布尔了。

    从塔什干上飞机,坐在子弹箱上,在信丹德着陆。他们的警察端着我国伟大的卫国战争时期的自动步枪,还有我们的士兵和他们的士兵,都脏兮兮的,穿着褪了色的军衣,好像是从战壕里钻了出来。这儿与我在捷克斯洛伐克已经习惯的一切相比,有强烈的反差。

    有人在护送伤员,有个伤员肚子里有弹片。“这个人活不久,路上就得咽气。”直升机驾驶员们在交谈,是他们把伤员从哨所运来的。他们谈论死亡时是那么心平气和,听得我茫然不知所措。

    在那边,对待死亡的态度大概是最不可理解的事。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讲出全部事实,恐怕办不到……这儿认为不可想象的事,在那边却司空见惯。杀人是可怕又让人恶心的事,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开始认为,虽然自己一个人面对面开枪杀人,这种事可怕而又令人恶心,可是和大家一起开枪杀人却令人情绪亢奋,有时甚至令人欢天喜地。

    和平时期刀枪入库,每个枪架都上锁,武器室里装有声控装置。可是在这儿,随身携带武器已渐渐习惯了。晚上躺在床上,用手枪打碎电灯泡,只是因为懒得下床关灯。热得发昏时,就用自动步枪朝天上乱打……我们把驮运队包围起来,驮运队抗拒,就用机枪扫射……一道命令:把驮运队消灭掉!于是我们便动手消灭驮运队……到处是受伤骆驼的狂叫声……阿富汗人莫非要为此对我们感恩戴德,并授予我们各种勋章?!

    战争就是战争,应当杀人。难道把作战武器发给我们,是为了让我们和同年级的弟兄们做军事游戏?难道是为了在那边修理拖拉机、播种机?我们遭到枪杀,我们也杀他们。能在什么地方杀人,就在什么地方杀人。但这不是我们从书本上、影片里了解到的那场战争,火线,中间地带,前沿……渠道战—当年是为了灌溉田地挖的地下水渠……白天,晚上,人们像幽灵似的从渠道里钻出来,手里拿着中国产的自动步枪,家里用来宰羊的刀子,甚至手里就只拿块石头。说不定,不久前你还和这个“幽灵”在商店里做过买卖,现在他却已经超出了你的同情界限。他刚刚把你的朋友打死,一堆肉代替了你的朋友。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不要写信告诉我妈,我恳求你们,什么也别让她知道……”

    可是你,苏联人,对他们再也没有同情心了。你的大炮炸平了他们的村庄,他们几乎找不到自己的母亲、妻子和孩子的任何东西。现代武器扩大了我们的罪恶,我用刀子能杀死一两个人,用炸弹能炸死几十个人……然而我是军人,我的职业就是杀人……童话里怎么讲?我是阿拉丁神灯的奴仆……那么我呢?我就是国防部的奴仆。它命令我向哪儿射击,我就向哪儿射击。我的职业就是射击……

    可是我到那边去,不是为了去杀人,我不想杀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结局呢?为什么阿富汗人没有把我们看成是我们应当是的那种人呢?孩子们光脚穿着胶鞋,站在冰天雪地里,我们的弟兄们把自己的口粮给了他们。我亲眼见过这个场面,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跑到装甲输送车前,他和其他孩子一样,没有伸手要任何东西,他只是在张望。我兜里有二十阿币,我把钱都给了他。他一下子跪在沙地上,直到我们的装甲车开走。

    我身边还发生了一件事:我们的哨兵从运水的孩子们身上搜走了钱。多少钱?几分钱。不,我甚至不愿意作为一名旅游者到那边去,永远不去。我已经对您说过,真实太可怕了,不会有真实,谁也不需要真实。在这儿的你们不需要,到那边的我们也不需要。那时你们有那么多人,谁也不说一句话。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了,他们也会隐瞒我们到过那边的事实。

    我也碰到过引以为傲者,他们说什么我是从阿富汗回来的,说什么我们在那边怎么怎么样,我在那边怎么怎么样……

    “你在哪儿服役?”

    “在喀布尔……”

    “哪个部队?”

    “我嘛,特别部队……”

    在科雷马,在关押疯人的板棚里,他们叫嚷:“我是斯大林。”而现在,正常的小伙子自称:“我来自阿富汗。”还不止一个人,应当把这些人抓起来关进疯人院……

    我独自回忆,喝完酒,坐半晌。我喜欢听阿富汗歌曲,但只有我一个人有过那样的事,有过那样的日子……虽然那样的日子被玷污了……你怎么也摆脱不掉它……

    年轻人聚集在一起,他们都满腔怒火,因为这儿谁也不需要他们。他们寻找不到自己,再也找不到某种道德价值。有个人对我坦白地说:“如果我知道自己不用承担什么后果,我就可能会杀人,随随便便杀他一个,没有任何原因。我不可怜他们。”是有过阿富汗这回事,可它已经成为过去了。你不能一辈子祈祷和认罪啊……我想结婚,我想有个儿子……

    我们越是趁早住嘴,越是对大家有好处。谁需要这种真实?凡夫俗子需要?他们会向我们的心窝里吐痰:“啊,这群败类,他们在那边杀人、抢劫,回到这里还享受优待。”弄来弄去,有罪的只有我们。我们所经受的一切,都成了无用之物。

    为什么要发生这一切呢?为什么?

    我在莫斯科车站时,去了一趟厕所。我一看,厕所是合营的,有个小伙子坐在门口收费。上边挂着一块牌子:“七岁以下的儿童、残疾人和参加过伟大的卫国战争的人、国际主义军人免费。”

    我愣住了:“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主意?”

    他自豪地说:“是啊,是我自己想的。你出示证件,就可以进去。”

    “我爸经历了所有的战争,我吃了两年外国的沙土,就是为了能够免费在你这儿撒泡尿?”

    我在阿富汗时,对任何人都从来没有像对这个小伙子怀有这么大的仇恨……让他来替我们埋单……

    ——一位上尉班长

    这里的人都不愿意谈起未来

    我乘飞机回苏联休假,走进澡堂去洗澡,人们坐在长凳上舒服得直叫唤,我却觉得像是伤员们在呻吟。

    回到家里,就想念在阿富汗的朋友们,可是在喀布尔时,过不了几天就想家。我是辛菲罗波尔人,毕业于音乐学校。生活幸福美满的人是不会到这边来的,凡是来到这边的女人,都是受过刺激的独身女人。我的工资每月一百二十卢布,靠这么几个钱怎么活呢?我平常想穿得好一些,休假能过得有意思一些。有人说,到这边来的都是为了找个未婚夫。喏,即便是为了找未婚夫,又怎样呢?何必躲躲闪闪?我已经三十二岁了,还独身。

    到了这边以后,我才知道,最可怕的地雷是“意大利地雷”。人被这种地雷炸了以后,只能用提桶收尸……有个小伙子来找我,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我心想,他永远不会住口了,我开始害怕。这时,他说:“请您原谅,我告辞了……”陌生的小伙子,他是因为见到了一个女人,所以就想讲话……他有一个朋友,在他的眼前变成了一堆碎肉……我估计,他还想接着往下讲。他又找谁讲去了?……

    我们这儿有两个女宿舍:一个叫“猫屋”,那里住着在阿富汗待过两三年的妇女;另一个叫“野菊花”,那里住着新来的,目前都还是干干净净的女人。爱一个人,就贴在心上,不爱呢,就打发他去见鬼。星期六是男兵洗澡的日子,星期天是妇女洗澡的日子。军官浴池禁止妇女入内,妇女被视为脏人……同样是这些军官,只为了一件事找过我们……墙上挂着他们的孩子、妻子的照片,他们拿给我们看……

    开始射击……火箭弹横飞,到处是呼啸声……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扯断了……疼痛……两个士兵带着一条狗去执行任务,狗回来了,可是人没有……这里所有人都在作战。有人负了伤,有人患了病,有人心灵受到摧残:没有完整的人。

    开始射击……我们跑到掩体里躲避……可是阿富汗儿童们高兴得在房顶上手舞足蹈。这儿不可能有完人……车上拖着我们的一个被打死的士兵,孩子们又是唱又是跳。我们把礼物送到村庄去……面粉、草垫、毛绒玩具、小熊、小兔子……可是他们在跳,在笑……在这儿没法成为完人。

    回国后,人们通常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出嫁了吗?你们有什么优待?我们唯一的优待(对于文职人员来说)是,如果被打死了,发给家属一千卢布。军人商店进了货,男人排在前边:你们算干什么的?我们需要给妻子采购礼物。可是天黑后,他们就央求进我们的屋……

    在这里执行“国际主义义务”,同时发财致富,这是正常现象。在军人商店买了糖果、饼干、罐头,然后把这些东西卖给当地小店。有个价目表:

    一瓶奶粉,五十阿币;

    一顶军帽,四百阿币;

    汽车后视镜,一千阿币;

    卡玛斯载重汽车轮胎,一万八千到两万阿币;

    马卡洛夫手枪,三万阿币;

    AK-47突击步枪,十万阿币;

    从兵营里运出来的一卡车垃圾(取决于哪类垃圾,其中有没有铁皮盒,数量有多少),七百到两千阿币。

    妇女当中,生活最优越的是跟准尉睡觉的人。关卡上的弟兄们都患有坏血症……他们吃的是烂白菜。

    女孩们说,在没有腿的士兵的帐篷里,什么话都谈,只是不谈未来,这里的人都不愿意谈未来。生活幸福美满的人大概都害怕死掉……我可怜的是我妈……

    猫在死人身边悄悄走动,寻食吃……它也怕,它以为那些躺在那里的小伙子都是活人……

    求您别让我再说话了,否则我也会讲个没完没了!况且,我没有杀死过任何人呀……

    ——一位女文职人员

    人身上能有多少人味

    我有时在琢磨,假如我没有参加这场战争,将会是怎样呢?我会是个幸福的人。我对自己永远不会失望,我也不会知道那些我最好不要知道的、有关自己的事。正像查拉图斯特拉说的:不仅你在窥视深渊,深渊也在窥视你的灵魂……

    我在无线电技术学院已经上了二年级,可是我的心向往音乐,爱读有关艺术的书。对于我来说,那是一个更容易亲近的世界。我两头奔波,就在这个当儿接到军委会通知。我是个意志薄弱的人,我不想干预自己的命运,即使干预了也会失败,听天由命吧,责任不在我……当然,我对参军一事准备不够。在那边我才明白,你就是奴隶,但不止你一个。而在那之前,我以为,我是一个独立的人。

    首长没有当面直说,但一听就明白,要派我们去阿富汗。我没有干预我的命运……他们把我们排列在练兵场上,宣读了命令,说我们是国际主义军人……我们安安静静地接受了一切,你总不会说:“我怕,我不想去!”我们是去执行国际主义义务,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在加德兹转运站就开始了……服役久的老兵把一切值钱的东西都要走了:皮靴、海魂衫、贝雷帽。每件东西都是钱呀:贝雷帽,十张兑换券;一盒军章,二十五张兑换券。空降兵军章每套应该是五个:近卫军章、空军优秀军人章、跳伞员章、级别章,还有军人运动员章,我们称为“跑章”。①

    ①[ 获得“军人运动员章”需要不停地奔跑,因此士兵们将其戏称为“跑章”。]

    检阅时,穿的衬衫也给抢走了,他们用那些东西去和阿富汗人换麻醉剂。几个“爷爷兵”走了过来:“你的行囊呢?”他们翻找了一遍,看中什么就拿走什么,然后放你走人。连里把大家的制服都给收了,给我们换上旧的。他们把我们叫到军需仓库里:“你在这儿何必穿新军装?兄弟们准备回苏联了。”我往家写信,说蒙古的天气真美呀,吃得好,太阳亮。其实,这里已经是战场了……

    第一次进村时,营长教我们如何对待当地居民:“所有阿富汗人,不分年龄,都是‘巴恰’,明白了吗?其余的,我会教给你们。”

    我们在路上遇见一个老汉,一声令下:“停车,大家瞧着!”

    营长走到老汉面前,扯掉了他的缠头,在胡子上摸索了一阵:“喏,走吧走吧,巴恰。”

    这是意外的事。

    在村子里,我们把装有大麦米的盒饭扔给孩子们。他们以为我们扔的是手榴弹,吓得撒腿就跑。

    第一次出征—随同纵队作战,我很激动,兴趣盎然,战争就在身边进行!手持武器,腰挂手榴弹,这种形象过去只在招贴画上见过。接近了绿带区……我作为瞄准操纵手,对着瞄准镜,非常细心地观察……出现了一个缠头……

    “谢廖沙,”我对坐在机关炮后的战友喊道,“我看见一个缠头,怎么办?”

    “射击。”

    “随随便便就射击?”

    “你还要想一会儿?”开了一炮。

    “我又看见了缠头……白色缠头……怎么办?”

    “射击!”

    用机关炮,用机枪射出弹药的一半基数。

    “你在哪儿发现了白色缠头?那是雪堆。”

    “谢廖沙,你的‘雪堆’在奔跑……你的‘雪堆’还有自动步枪……”

    大家从装甲输送车上跳下来,用自动步枪射击。

    把人打死,或者留活口,我们根本不考虑这类问题。总想吃东西,总想睡觉,总有一个愿望,一切快快结束。不再射击,徒步行走……坐在炽热的装甲车上……呼吸呛人的滚热的沙土……子弹在头上呼啸,可是我们照样睡觉……

    把人打死,或者留活口,这是战后谈的话题。战争本身的心理学很简单,对于我们来说,阿富汗人不是人,而我们对他们来说同样如此。彼此不能把对方看成是人,看成是人,就下不了手。我们包围了“杜什曼”的村庄……围了一天一夜,两天两夜……天热,疲劳,我们如同野兽……我们变得比“绿人”(即阿富汗人民军)更心狠……他们在此地毕竟是自己人,他们在这样的村庄里土生土长……我们对此不加思考……他们的生活不像我们的生活,不为我们所理解……我们开枪、扔手榴弹,不费吹灰之力。

    有一次,我们回到营地,七个弟兄挂了彩,两个被震伤。沿路的村庄都没有人影,有的进了山,有的躲在自己的土屋里。突然窜出一个阿富汗老婆子,她一边哭一边叫,挥着拳头冲向装甲输送车……她儿子被打死了,她在诅咒我们,她的举动只能唤起大家的一种感情,就是送她上西天。她叫唤什么?干吗挥舞拳头?吓唬谁呀?我们本来可以把她打死,可是没有。我们从大道上把她推开,推到一旁,开车扬长而去。我们带走了七具死尸……她叫唤什么?她想干什么?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是兵,我们只知道打仗。我们过的是和阿富汗人相隔绝的士兵生活,不许他们进入部队驻地。我们知道他们在杀我们,可是大家都非常想活下去。我想,我可以挂彩,甚至想挂个轻彩,那时就可以躺上几天,睡个好觉,但谁也不想死。我们有两个士兵走进一家小店,把小铺的全家人都给打死了,把东西也给抢走了。开始调查此事时,他们先是否认:那不是我们干的。从死人身上取出的子弹是我们的,被拿给我们看,继续进行追查:“是谁干的?”找出三个人来:一个军官,一个准尉和一个士兵。我记得在连里搜查抢来的钱财时,我们有一种受污辱的感觉:怎么能因为他们,因为几个被打死的阿富汗人,来搜查我们?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啊?最后召开了军事审判大会,两个人被处决—准尉和士兵。大家都为他们感到惋惜,他们是因为胡来而丧了命,大家说那是“胡来”而不是“犯罪”。至于被打死的开小店的那一家人,似乎根本不存在。我们是在完成国际主义义务,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只是到了现在,旧框散了架,我才开始考虑这些事……其实,我每次读到屠格涅夫的《木木》时,都会含着眼泪!

    人在战争中会发生某种变化,是他,又不是他。难道有人教过我们别杀人吗?参加过战争的人来到我们学校,来到我们学院,讲述他们怎样杀人,他们的礼服上都别着勋章。我一次也没有听说过在战场上不许杀人。我知道,只有和平时期杀人才受到法律制裁,他们是杀人犯。可是在战争时期,有另一种说法,说那是“在祖国母亲面前尽儿子的天职”,是“神圣的男子汉的事业”,是“保卫祖国”。他们向我们解释说,我们在重复伟大的卫国战争的士兵的业绩。我怎么能怀疑他们的话呢?他们反反复复地对我们讲:你们是最优秀的。既然我们是最优秀的,我何必还要自己去思考呢?我们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后来,我想了很多。朋友说:“你要么已经疯了,要么快发疯了。”而我(我是由我母亲,一位能干、彪悍的女性抚养长大的)从来不想干预自己的命运。

    在训练基地,从事特殊任务的侦察兵们讲,他们闯入一个小村庄,砍杀了所有人。多么浪漫传奇的故事。我也想成为他们那样坚强的人,天不怕地不怕。我这个人大概有一些缺陷:喜欢音乐,爱看书,但也想冲进村庄,把所有人都割断喉咙,然后轻松愉快地硬充好汉,大吹牛皮。可是我也记得另外一件事……怎样感受到失魂落魄的恐惧……我们乘车行进,开始交火,车停下来,命令:“占据防御位置!”大家从车上跳下来,我站了起来,有个战友占据了我原来的位置,手榴弹恰好投在他的身上……我觉得我直挺挺地从车上飞了出来,像在动画片里那样,缓缓地降落,可是别人的躯体一块一块地落得比我快……不知为什么我落得慢……这一切都印在我脑海里,这才是可怕……大概这样也可以把自己的死亡过程记录下来……真有趣……我摔在地上,我像墨鱼似的爬进水沟……我躺在沟里,举起受伤的胳膊……后来才知道我的伤很轻,不过我举着胳膊一直没动……

    不,我成不了坚强的人……冲进土屋把人家的喉咙割断,这种事我做不到……一年以后,我进了军医院,因为营养不良……全排我是唯一的“年轻人”,十个“爷爷兵”和我一个“娃娃兵”……一昼夜只能睡三个小时,替所有人洗餐具,储备柴火,打扫驻地,担水……离小河有二十多米……早晨去打水,心里觉得不能去,前边有地雷,可是我怕又挨打……一觉醒来,一看没有水,洗不了脸,就去了,去了就踩在地雷上了……谢天谢地,我踩上的是信号雷,信号飞向天空,照亮了周围……我摔倒了,坐了一会儿,继续向前爬……能挑一桶水也好,否则连牙都没办法刷……“爷爷兵”不分青红皂白,只知道打人。

    这是典型的军营生活。这一年当中,我从一个正常的小伙子变成营养不良的人,护士不帮忙,我连病房都走不出去,累得满头大汗。回到部队,又开始挨打。我被打伤了腿,不得不动手术。营长到军医院来看我,追问我:“是谁打的?”

    他们是夜里打的,但我同样知道是谁。可是不能说,说出来就成了告密者。这是不能违背的军营法则。

    “你怎么不说话?说,是谁?我要把他送上军事法庭去受审……”

    我不说话。士兵生活中,外力无法制服内力,正是内在的法则决定了我的命运。谁若想与它对立,必定遭到失败。我见过这种情况……我不干预自己的命运……服役期快结束时,我也想打人,没有打成……“爷爷兵”的作风不取决于人,而受群体的支配,先是别人打你,然后是你打别人。我对转业的人隐瞒了我打不了别人的事,倘若让他们知道,挨打的人和打人的人都会瞧不起我。

    我回到家里,来到军委会,恰好这时有人把锌皮棺材运来……里面是我们的上尉,死亡通知书上写着:“在执行国际主义任务中阵亡。”在那一分钟,我想起他每次喝得醉醺醺,在走廊里晃来晃去,拳打值日兵下颌的情景……每周他都用这种方法寻开心……你躲不掉,只好把打掉的牙吐出来……我在战争中明白了,人身上的人味并不多。没有食物的时候,人变得残酷无情;感觉不舒服时,也会变得残酷无情。那么,人身上能有多少人味呢?

    我到公墓只去了一趟……墓碑上刻着“壮烈牺牲”,“表现出英勇与刚毅”,“完成军人天职”。当然也有英雄,如果对“英雄”两字作狭义的理解。比方说,在战斗时,用自己的身躯掩护了战友,把负伤的指挥官拖到安全的地方……但是我知道,我们中间有人被麻醉剂药死了,还有一个正往食品库里钻时被岗哨给打死了……我们都往食品库里钻过,能喝杯炼乳、吃口饼干,真是梦寐以求的。可是您不会把这些写出来,您一定会把这些事勾掉。谁也不会说出那些地下躺着的人身上,曾经有哪些真实的事情发生。活者授予勋章,死者编成传说,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场战争就和此地的生活一样,完全不像我在书本中读到的。谢天谢地,好在我另有天地,它把那个世界给挡住了,那就是书的天地、音乐的天地,那个天地拯救了我。不是在那边,而是在这里,我开始弄清楚自己到过什么地方、发生过什么事。我总是一个人思考这些事,我不去“阿富汗人俱乐部”。我不能想象自己会到学校里去讲战争,讲怎样把我这个没有成人的人塑造成只想吃和睡的生物,而不是杀人犯。我瞧不起“阿富汗人”,他们的俱乐部像部队,全是部队的那一套,他们不喜欢全身挂着金属的歌手。他们说:“走,弟兄们,咱们去揍他们一顿。”这正是我想摆脱,而不是与之同流合污的生活。我们的社会相当残酷,过去我没有注意到。

    有一次,我们在军医院里偷了一大堆非那西丁。这种药是用来治疗精神失常的人的,每次服一两片,可是我们有的人一下子吞了十片,有人吞了二十片……到了半夜3点钟,有人到厨房去洗盘子洗碗,其实盘子和碗都干干净净,另外一些人阴沉沉地坐在那里玩牌,还有一些人在枕头上拉屎撒尿……荒唐透顶……女护士吓跑了,把哨兵叫来了……

    这场战争就是这样留在我的记忆里,荒唐透顶……

    ——一位瞄准手士兵

    您浑身都沾着我儿子的鲜血

    我生了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如今他们俩只剩下科里亚了。十八岁以前未成年时,直到收到参军通知那天,他还在妇女保健研究所学习。这样的士兵难道也应该被派到阿富汗去?女邻居责备我,她说得对:“难道你就凑不上两千卢布去行贿?”有人行了贿,救了儿子一条命,于是他们就用我的儿子代替了那个人。我当时不懂应当用钱去救儿子,我只知道用心灵救他。

    他在部队宣誓那天,我去看望他。我发现他有些心神不宁,对参加战争,他的思想准备还不够。我跟儿子一向开诚布公:“科里亚,你的思想准备还不够,我要为你去求情。”

    “妈,别求情,别低三下四的。您以为您说我的思想准备不够就能打动那些人的心?在这里谁管你这些?”

    我还是争取到让营长接见我。我请求他:“科里亚是我的独子,如果他出了事,我就活不下去……而且,他的思想准备不够,我看得出来,他的思想准备不够……”

    他表示同情:“您找一下当地的军委会。如果他们能给我寄来一份正式公函,我就派他回苏联服役。”

    飞机夜间着陆,上午9点我就跑到军委会去了。军事委员是戈里亚切夫同志,他坐着,正与什么人通电话。我站着……

    “您有什么事?”

    我讲了。电话铃又响了,他又拿起话筒,同时对我说:“什么公函我也不写。”

    我恳求他,我下了跪,我恨不得亲吻他的手:“他是我的独子。”

    他坐在办公桌后边,甚至没有站起来。

    我临走时还在央求他:“请您记下我的姓名……”

    我还抱着一线希望,或许他能审查一下我儿子的档案,考虑一下,会帮个忙……他又不是石头人。

    过了四个月,他们那边办了三个月的速成训练班,儿子从阿富汗来了信。仅仅四个月,仅仅一个夏天。

    早晨我去上班。下楼梯时,迎面走来三个军人和一个妇女。三个军人走在前边,每个人的左手托着军帽。我过去从什么地方得知,军人用左手托着军帽走路是表示哀悼的意思。于是我没有继续下楼,转身往楼上跑。他们大概明白了,我就是他们要找的母亲。他们也跟着上楼……我钻进电梯,立刻往下开……我要马上跑到街上去,赶快躲开……我要自救……什么话也不要听见……我下到一层,电梯停住了,有人上电梯,他们已经在门口等我了。我按了电钮再上楼……上到自己那一层……我冲进自己的房间,由于心慌,我忘记关门……我听见他们进了屋……我躲进寝室……他们跟着来了,左手托着军帽……

    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军事委员戈里亚切夫……当我还有力气时,我像猫似的扑向他,大声叫喊:“您浑身都沾着我儿子的鲜血!您浑身都沾着我儿子的鲜血!”

    他一声不响,我甚至想揍他。他一声不响。以后的事,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过了一年,我才想见人。在这之前,我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像个麻风女。我错怪了别人,老百姓没有责任,可是我当时认为他们都对我儿子的死负有责任。不论是食品店那位熟识的女售货员,还是那位素昧平生的出租车司机,还是那个军事委员戈里亚切夫,都负有责任。我那时想见的不是这些人,而是和我一样的人。我们在公墓里,在小小的坟墓旁成了朋友。到了傍晚,下班以后,这位母亲乘公共汽车匆匆忙忙赶到那里,那位母亲已经坐在自己儿子的墓前哭泣,第三位母亲正在给栏杆刷油漆。我们的话题只有一个:关于孩子……我们只谈他们,仿佛他们都是活人,那些谈话我甚至都能背诵下来:

    “我来到阳台上,看见外面站着两名军官和一名医生。他们走进门洞,我扒着猫眼往外看,看他们去谁家。他们走到我们这一层,站住了。他们向左拐……去了邻居家?他们的儿子也在部队里……门铃响了……我开了门:‘怎么,我儿子阵亡了?’‘大娘,请您坚强……’”

    “他们开口就对我说:‘大娘,棺材停在门洞里,给您放在什么地方?’当时我和丈夫准备去上班……平锅里煎着鸡蛋……水壶里的水也开了……”

    “他们把他带走了,剃成秃子……过了五个月,送来一口棺材……”

    “我儿子也是过了五个月……”

    “我儿子过了九个月……”

    “我向那位送来棺材的人问:‘棺材里有人吗?’‘我看见怎样把他装进了棺材,他在里面。’我盯着他,盯着他,他低下了头:‘那里有点什么东西……’”

    “有气味吗?我们那口棺材有气味……”

    “我们那口也有,还有些白色的小虫子从棺材上掉到地板上……”

    “我那口棺材什么气味也没有,是新鲜的木料,潮湿的木板……”

    “如果直升机着了火,就把他们一块一块地拼凑起来。找到一条胳膊,一条腿……根据手表,根据袜子辨认他们……”

    “棺材在我们院里放了一个小时。我儿子两米高,是个空降兵。他们送来棺椁,一口木头棺材,还有一口锌皮棺材……抬着棺材在门洞里转不开身……七个大男人很吃力地把它抬了起来……”

    “我儿子被他们运了十八天……飞机里装的全是‘黑色郁金香’。先运到乌拉尔,然后运到列宁格勒,再运到明斯克……”

    “他的东西一件也没送回来,哪怕是个小东西留作纪念呢……他过去抽烟,留下个打火机也好呀……”

    “好在不开棺,让我们看不见他们把我儿子弄成了什么样了……他在我眼前永远是活的,完整无缺的……”

    我们还能活多久?心里装着这种悲痛活不长。受了多少委屈呀!

    区执委会答应说:“给您一套新住宅,您在咱们区里任意选一套。”

    我在市中心挑选了一套,不是组合板壁而是砖房,是新结构,我说了地址。

    “怎么,你疯了?那是党中央的住宅。”

    “难道我儿子的血就不值钱?”

    我们学院的党委书记诚实,是个好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去找了党中央,他去替我求情。他回来只对我说了一句:“您若听见他们对我说了些什么话就好了。他们说,她悲痛欲绝,你算老几?管什么闲事?差一点把我开除出党。”

    我应当自己去,那时他们会怎么回答我呢?

    我今天要到坟上去……我的宝贝儿子在那里……那里都是自己人……

    ——一位母亲

    死亡就是这样

    我的记忆出了毛病……在学院里读到二年级时就想退学……不知为什么,有些人的面孔,有些人的语言离我而去,消逝了……个人的感受……只记得一些片断,只留下一些碎片……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好像没有发生过……

    我还记得军人誓言中这样的话:

    “……我时刻准备遵循苏联政府的命令,保卫我的祖国—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作为苏联武装力量的一名战士,我宣誓英勇地、机智地、庄严地、荣誉地保卫它,不惜献出自己的鲜血与生命,以取得对敌人斗争的全面胜利……”

    到达阿富汗的头几天……

    我觉得那个地方像天堂,我看到了橘子是怎么生长的,至于把地雷像橘子似的挂在树上,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天线钩住树枝,地雷就会爆炸)。刮起了“阿富汗人”①大风,离你只有一胳膊远,都是烟雾弥漫,一片黑暗,你成了瞎子,什么也看不见。因为“阿富汗人”大风,送来的粥锅里一半是沙子。几个小时后,太阳出来了,左右都是山,什么战争也没有。时而可以听见一阵机枪声或者掷弹筒射击声,还有神枪手勾扳机声,两个人没了。我们站了一会儿,打了几枪,继续前进。太阳,山,什么战争也没有,两个人没了。蛇钻进沙土时闪了一下,像鱼在闪光……

    ①[“阿富汗人”:是对盛行于中亚地区的暴风的称呼,性质干燥、炎热,夹杂着沙尘。]

    甚至当子弹在身边呼啸时,你还想象不出什么是死亡。沙地上躺着一个人,你呼唤他……你还没有明白过来……心中有个声音在提示你:“这就是它—死亡……死亡就是这个样子……”

    我的腿中了弹,当时我觉得不太厉害,心想:“我大概挂了彩。”我平平静静地怀着惊奇的心这么想。脚疼,可是还不相信这事已在我身上发生了。我是个新手,我还想开枪射击,我想作为英雄返回故里。有人用刀子割开了皮靴筒,我的静脉被打断了,给我缠上了止血带。疼,可是我不能露出疼的样子,那样就显不出男子汉的气概,所以我咬牙忍着。要从一辆坦克奔向另一辆坦克,需要穿过一片没有掩护的地带,大约有一百米远。在那儿,子弹横飞,石头被打得粉碎,可是我不能说我跑不过去或爬不过去。那样做,我作为一个男子汉,就连自己也不尊重自己了。我在胸前画过十字,便冲了上去……脚在流血,处处是血,战斗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我们是凌晨4点出发的,战斗到了下午4点才结束,这段时间里我们没有吃一点东西。我的两只手鲜血淋漓,用这双手拿起白面包就吃,不会感到别扭。后来有人告诉我,我的朋友在军医院里去世了,他的头部中了弹。我读过很多书,我想象着,既然他已经阵亡,那么几天以后晚上点名时,有人可能会替他回答:“伊戈尔·达什科在执行国际主义义务时阵亡。”他是个不声不响的人,不是苏联英雄称号的获得者。但即便如此,也不应该马上把他遗忘,把他除名……

    我刚才谈到了谁?谈到伊戈尔·达什科……他躺在棺材里,我看着他,已经没有怜悯之情了……我看了很久,细细观察,为的是将来能把他记起来……

    谈一谈我回家以后的几件事……

    我回到了塔什干,我们来到火车站,没有火车票。晚上我们和两位列车员谈妥,每人给他们五十卢布,于是我们就上了火车。我们一共四个人,两位列车员每人得到一百卢布。弟兄们都会赚钱了,我们唾弃这一切。我们无缘无故地傻笑,可是心里却在想:“活着,活着!”

    回家推开大门,提起水桶,穿过院子去打水。我真是个幸福的人!

    在学院里举行仪式,被授予了战斗奖章。后来报纸上刊出一篇文章—《为我们的英雄们颁奖》。我感到可笑,仿佛是红色探寻者①在寻找我,仿佛战争已经过去了四十年。我没有说过我们到那边去是为了“在阿富汗土地上燃起四月革命的红霞”,可是他们却写出了这样的话……

    参军前,我喜欢打猎。我有过一个理想:服完兵役到西伯利亚去,在那儿当个猎人,可是现在我内心起了变化。我和一个朋友去打猎,他打中了一只野雁,后来我们又看见了一只受伤的雁。我追了上去……他还在射击……我追上去是为了抓活的,我不想把它打死,我再也不想杀生了……

    记忆出了毛病……只记得一些片断,只留有一些碎片……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好像是从未发生过……

    ——一个坦克兵

    ①[“红色探寻者”指少先队员或共青团员志愿者,他们广泛搜集材料,提供给革命博物馆、军事博物馆或劳动荣誉纪念馆。]

    我要活着

    看我的外表,谁也想不到我内心是什么样,只有父母不让我总去回忆那些摆脱不掉的往事……

    我带着自己的狗“恰拉”去了阿富汗。只要你喊一声“装死”,恰拉就倒在地上;喊“闭上眼睛”,它就用两只爪子捂住嘴脸和眼睛。当我情绪不佳的时候,当我痛苦难熬的时候,恰拉就会依偎在我身边流泪……我到了那边以后,头几天高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从小就有病,部队不要我。这怎么能行?堂堂小伙子,却没有在部队里服过役?丢人,遭人嘲笑。部队是生活的学校,能把你培养成男子汉。我参了军,一次又一次打报告,请求派我去阿富汗。

    “你到了那边,过不了两天就得送掉小命。”别人劝阻我。

    “不,我要到那边去。”我想证明,我和大家是一样的人。

    我瞒着双亲,没有告诉他们我在哪里服役。我十二岁就患了淋巴炎,这种病平时能帮我的忙。

    我只把军用信箱号码告诉了双亲,说我所在的是保密部队,不能说出城市的名称。

    我带着狗和吉他来了,到了特别科,他们问我:“你怎么来的?”

    “就这么来的……”我告诉他们我打过多少次报告。

    “你自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怎么,你是个疯子?”

    我从来不吸烟,这时想吸烟。

    我见到了第一批被打死的人:大腿从腹股沟处被炸掉,脑袋上有一个窟窿。我走开了,昏了过去。我心里每个地方都在号叫:“我要活着!”

    半夜里,有人把阵亡者的自动步枪给偷走了。偷枪的人被查出来了,是我们自己的士兵。他把自动步枪卖给了阿富汗商店,得了八万阿币。他用这笔钱买的东西,也让大家看了:两台录音机,几条女牛仔裤。如果没有人看管他,我们会亲手把他打死,把他千刀万剐。他被审判时,坐着,一声不响。他哭了。报纸上写的尽是“建立功勋”,我们看到这种报道,既气愤又觉得可笑,我们带着这种报纸进厕所。可是令人不能理解的是,回到家后过了两年,我读报时,会寻找有关“建立功勋”的报道,我相信这些报道。

    在那边时,我以为回家就是快乐。我会改变自己的一生,我会重建生活。很多人回国了,离婚,再婚,迁往外地。有的人去了西伯利亚,参加石油管道的修建,有的人去了切尔诺贝利,有人当了消防队员。总之,哪里需要冒险,我们就到哪里去,混日子已不能代替生活了。我在那边见过烧伤了的小伙子们……一开始他们焦黄焦黄的,只有眼睛闪闪发光,他们的肉皮剥落,露出粉红色的肌肤……

    还有登山呢!情况是这样的:自动步枪要带在身上,这无须赘言,还有加倍的弹药—大约有十公斤的子弹,手榴弹也有几公斤,每人再加上一个地雷,这又是十公斤,还有装甲坎肩、干口粮……总之,全身上下左右,最少挂了四十公斤东西。我亲眼看着一个人被汗水淋湿,好像是被瓢泼大雨浇过一般。

    我见过留在死人脸上的橘黄色的肉皮。是的,不知为什么是橘黄色的。我见过友情,也见过胆怯……至于我们的所作所为,是非干不可的事。请您永远不要触及这个问题,事后的聪明者大有人在。为什么我们在那边时,没有一个人退还自己的党证,没有一个人把子弹射进自己的脑袋?不,这种牺牲不是毫无意义的。

    我回家了,我妈像照顾孩子似的脱了我的衣服,浑身摸了一遍:“完整无缺,我的宝贝儿子。”表面上我是完整无缺,可是心里在冒火。我看什么都不顺眼:明亮的太阳—不顺眼;愉快的歌曲—不顺耳;有人在欢笑—不顺心。我的房间里仍然摆着原来的那些书,原来的那些照片,原来的那台录音机,原来的那把吉他,可我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我不能穿行于公园,总要回头窥望。在咖啡馆里,招待员站在我的背后:“请您点菜。”我几乎跳起来,几乎拔腿跑开,有人站在我的背后—我受不了。

    见到败类,我只有一个念头:“应当把他毙了。”在战场上干的事,正好与和平时期教会我们的完全相反。在和平生活中,必须把战争中掌握的习惯全部忘掉。我射击优秀、掷弹准确,现在谁需要这些?

    我们在那边时,觉得有需要保卫的东西。我在保卫我们的祖国,我在保卫我们的生活。可是在这儿,一个朋友甚至不能借三卢布给你,说什么妻子不答应。难道这也算是朋友?

    我明白了,我们不为人们所需要,不需要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那是多余的东西,不方便的东西。我们也是多余的人,用起来不方便的人。我当过修理汽车的钳工,在共青团区团委当过指导员。

    我不干了,到处都像是生活的泥潭。人人忙着赚钱,买别墅、汽车、熏肠,没人过问我们。如果我们不保卫自己的权利,那就是一场谁也不知道的战争。如果我们的人数不是那么众多,不是有几十万,那么就会堵住我们的嘴,如同当年不提越南,不提埃及……我们在那边时,大家都恨“杜赫”。我现在需要朋友,我该恨谁呢?

    我到军委会去,申请回阿富汗。他们不接受,说“战争即将结束”,像我这样的人都会回来。到那时,我们的人就更多了。

    早晨醒来,我记不得昨夜的梦,这让人高兴。我不对任何人讲我做的梦,可是我讲不出来的,我不想讲的事,仍然存在……

    我仿佛在睡觉,梦见人的海洋,大家聚集在我们家附近。我四处观望,感到拥挤,但不知为什么,我站不起来。这时我恍然大悟,我是躺在棺材里,木板棺材,这事我记得很清楚。可我是活人,我记得我是活人,不过我却躺在棺材里。大门打开了,大家涌向大路,把我也抬到大路上去了。人一群又一群,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悲伤的样子,神情里还有一种我不明白的神秘的惊喜。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在棺材里?行进的队伍突然站住,我听到有人说:“把锤子递给我。”这时我明白了:我是在做梦。又有人重复了一句:“把锤子递给我。”既像是真事,又像是做梦。有人第三次说:“请把锤子递给我。”我听见棺盖砰的一声盖上了,锤子叮叮当当地敲了起来。有一颗钉子钉到我的手指上,我用头,用腿撞棺盖,棺盖一下子掀开了,掉在地上。人们在观望,我坐了起来,直起腰半坐着。我想喊我疼,你们为什么要用钉子把我钉起来,我在里面喘不过气。他们在哭,可是对我一句话也不说,所有人都像是哑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们说话,才能让他们听得见。我觉得我在喊,可是嘴唇紧闭着,怎么也张不开。于是,我又躺进棺材里去了。我躺在里面想:他们希望我死去,我也许真的已经死了,所以应当默默无语。有人又在说:“把锤子递给我……”

    ——一位通信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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